第373章 【君臣相得】


  杨天返聪明不假,幼习刀枪武艺也自不凡,却终究是个沉不住气的少年人,心机城府远没有成年人那么深,对朝堂制衡的“大学问”也不甚明了,一听亲爹要砸他饭碗,赶他去边关,心里顿时慌了,左思右想没个对策,一着急便索性当面就问出来。
  刘枫心里很清楚,似他这等出身勋业世家的功勋子弟,要么是胸无大志的酒囊饭袋,要么就格外有志气,能闯就不爱靠父母的,甚至一心想要超越父辈!——对于杨家,这个难度高如登天,可杨天返偏偏就属此类!
  在他眼里,侍卫长一职无关富贵尊荣,也没有品序高低,真正要紧的是代表着皇帝陛下对他的欣赏与青睐!——天地良心,他确实是军二代,可受任此职,他爹娘未曾丝毫出力,全是他凭自己军略院的成绩竞争上岗的!说破天去他也占着理字!
  可是!可是!要他下岗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父亲啊!还是担任近卫军团统领、大楚军界第一人的父亲!跟自己的父亲……是没法讲理的!这可怎么办才好?除了求助眼前的皇帝,天下又有谁能让父亲改变主意呢?
  这才有此一问!
  不能说杨天返决策错误,皇帝确实是他保住饭碗的唯一希望,这本身不错的。可惜……根子上他却没猜透!——因为,皇帝本人的意愿,也是想让他下岗啊!
  于是,杨天返看见皇帝和颜悦色地笑起来,听见他温言善语地说:“天返啊,你的心,朕懂!可如果告诉你,朕也想让你去边关磨砺一番,你可愿意?”
  “啊?!”杨天返惊大了嘴巴,脑子里嗡地一声一片空白,接着便是乱哄哄的一团麻,他苍白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刘枫治国秉政二十多年,是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浆糊了,哪里容他细想,已自顾自地说下去:“朝廷的制度,你是知道的,统领之职不能世袭,这是恒制,是永例,要一代代传下去的,断断不能改了。——可是这样一来,碍于这条规矩,你留在长安,隶属近卫军团,那便不可能继任近卫统领之职,这辈子还怎么超越你爹?”
  皇帝不胜惋惜地长叹口气:“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朕觉得可惜,觉得不能这样埋没了你。——这样吧,其余七大军团,朕便给你谕旨,准你随意挑选,爱去哪里都是个行!直接加副佐领衔!结结实实给朕带一带兵!待你磨砺成器,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朕再下旨,叫你衣锦还乡载誉荣归!如何?”
  杨天返听了,失迷了一阵才明白过来,原来如此,不是“发配”而是“简拔”!——虽然都是去戍守边防,可个中区别大了去了!
  他如今不过一个从四品武官,陛下竟有意培养我做军团统领么!?尤其是那句“这辈子还怎么超越你爹?”,对杨大少来说太有杀伤力了!顿时大喜过望,满口答应谢恩不迭,什么“戍守边疆,耀兵塞外,固所愿也!”,又是“好男儿自当奋起行伍,身功战阵,马上取功名!”巴拉巴拉张嘴就来,激动地眼圈发红丢涕擤鼻,恨不得明日就走,直奔关外。
  眼见杨大少如此孺子可教,刘枫也是一脸鼓励地望着他,用力点头,拍他肩膀,然后……有些无耻地笑了。——弱爆了!骚年!
  确实,刘枫有心要把杨天返打发出去,而且不完全是因为他说的那样“不能埋没了你”,但也不是对他不满。——且不论杨家对朝廷的重要作用,光是这小子自己,也是一员很有潜力的大将之才!刘枫是真心要用他的!可也是真心要打发他走!
  真正的原因,很复杂!
  二子争储,在作出最后的决断之前,刘枫为君为父,必须要把握好其中的平衡与适度。明睿先天处于弱势,被寄以厚望的武继业又投向了明轩,于是刘枫便重用与明睿交好的杨天返,让他在皇宫禁军中占有一席之地,这便是一种变相的制衡与保护措施。——有了杨天返,刘明睿就不虞被人“刺杀”。可能很小,但不得不防!
  如今既然已定下明睿为储君,那么,把“储君红人”留在“现任皇帝”的身边,还管着皇帝的宫禁关防、出入平安,那就是一种潜在的风险!——这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而是一种临时制度本身带来的风险。
  是风险,那就势必要予以规避!——谁让这是帝王家呢?亲情很重要,不能少!但往往抵不住权力的诱惑。安全这东西,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另外,明轩入罪被捕,也即将押返都城,到时候一定会圈禁在皇宫里。刘枫在这个时候就要反过来考虑了,变成要防着明睿万一狠下心来,利用杨天返的禁军力量“斩草除根”,虽然不愿往这上头想,可也是不能不防啊!
  再有一说,帝王富有四海权倾天下,但也必须要有自己的嫡系!政界不愁,在刘枫多年来的暗中安排下,两个儿子各有各的班底,谁得势都能以大义之名收服另一派系。这不是很严重的事。——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嘛。军权却不好含糊!——从明轩领兵平叛就能看出来了,刘枫原本属意的储君人选,其实是这个更像自己的儿子,可惜……
  总之!新君必须拥有自己在军中的嫡系势力,而且是最强大最忠心的力量!——这股力量需要一个领头人,杨天返就是最好的人选!如今将他下放到地方边镇军团,固然是锻炼能力,也是要他发展自己的势力与人脉,为将来儿子继位撑起一片天地!
  最后,由自己做恶人把杨天返下放,为的就是明睿来日继位后再把他召回来,这是给新君“施恩”留余地。——是的,留余地!恩出自于上,收买人心的机会,老皇帝得给新皇帝留一点儿!为君为父,用心良苦着呐!
  如此多繁深远的帝王心术,也难怪杨天返这样的官场新丁看糊涂了。事实上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看透呢?
  话说回来,作为皇帝,总是希望下头看透的人……越少越好!
  “老爷!夫人!不得了啦!——皇上来了!”
  杨家门馆满脸夸张连滚带爬地报进门去,仅数息功夫,仪门大开,杨胜飞杜寒玉带着一脸“惊喜”迎出来,尤其是杨胜飞,激动地不知怎么好了,远开八步嘴里就叫上了:“陛下!您怎么来了!”走得急,脚下一不留神,跌撞几步,“啪叽”摔了老大一跤,五十多岁人了,顿时跌了个“鼻青脸肿”,好不凄惨。
  皇帝感动地搀扶起他,细眼看这位近卫统领的面目,左眼是青的,右腮是紫的,鼻子是肿的,嘴角是裂的,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把住他双臂,似责怪实心疼地温语说道:“哎呀,瞧你,跌得这么重!怎么这么不小心?走那么急做什么?朕来做客的,又不会跑喽!——古人倒履相迎,你倒好,来个滚地接驾,你啊,一片诚心,朕收到了!——如何……没摔坏了吧?”
  “陛下放心,不痛!不痛!”杨胜飞业已花白的脑袋好一阵急摇,咧着嘴笑得欢实。
  “好好!这就好,朕放心了。你也上了年纪,摔坏可不得了!”皇帝满面释怀,长舒一口气。只是心中忍笑:不容易啊胜飞!这招苦肉计你也想得到?——这一个跟斗跌过,就能掩盖你一脸的“竹笋烤肉”痕迹,不错!真的不错!难得这份急智,大有长进啊!——只是……你屁股上那个小小的泥脚印,又是怎么回事呢?
  刘枫把眼往杨胜飞身后望去,果然杜寒玉俏生生立在那里,肃手垂肩,流眄巧笑……额不,应该是坏笑!——这个鬼丫头!“老娘专打下三路!”果然不是说说的!
  “寒玉!朕来叨唠了!”皇帝有些日子没见杜寒玉了,心里又乐着,便率先打了招呼,十分热情。
  “陛下大驾光临,杨家蓬荜生辉荣幸之至!”杜寒玉笑吟吟过来,斯斯文文跪倒行了肃拜之礼,低眉敛衽,含睇宜笑,果然“修身养性知书达理日渐温柔”了不少,娇声道:“只是陛下也来的太突然,准备不周怠慢了您,微臣两口子如何担待得起呀!——天返你还笑?你这孩子,这大的事儿,也不派人知会一声,失仪可怎么得了?”
  杨天返“面露惶恐”,刘枫自然少不了为他开脱:“是朕不让他通报的。”
  于是皆大欢喜。刘枫这一顿饭,就留在杨府吃了。——席间,杨胜飞趁机替儿子请辞,杜寒玉只能干瞪眼,儿子呢,也大义凌然豪气万千地表示“将门虎子,岂能久居京师福荫祖父?爹娘明鉴,儿子必要出去闯荡一番!”
  这个反应杨胜飞自然十分惊喜!万分满意!拍着桌子赞他“有出息!是老杨家的种!”皇帝也自然从善如流,赞一句“老子英雄儿好汉!”把杨天返“超迁拔擢、特旨简放”,做了永胜统领王五仓麾下的一员营主副佐领,戍守北疆名隘“山海关”。
  杜寒玉惊怔半晌醒过神来,却是金口玉言已成定局。不过她根子里要的是儿子出息,可不是留在身边宠着,见是“升官外放”,又是“手握重兵”这般重用,哪里还有二话?一家子就在席上“谢主隆恩”了。
  这一切自然的……就像排练多遍终于登台献艺似的,所有人都满足了自己的愿望,也都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顿饭,君臣相得,吃得真高兴!


第四百零一章 【大起大落】
  这是一个微凉的初春之夜,一丝丝的微风,身体感受到冷,可周围却没有一点动静,只有那弯弯的钩月,以一个惊悚的弧度高高挂在一团漆黑的夜空中,用它那惨白的银辉席卷黑暗,照亮了皇宫里这座死寂的小院子。令人心悸,令人不安,令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刘明轩没睡,他就像一个被噩梦吓住,不敢再睡的孩子,痴痴呆呆坐在正屋石阶上,涣散的双眸仰望夜空,冷月窥人,如刀悬顶,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是辛辣?是酸楚?还是……恨、悔、怒、悲、苦五味俱全!
  一个月前,自己还是手握万军驰骋疆场的漠北将军翊亲王,一战破敌追杀千里,千万人生杀予夺只在一念!在那胜利的彼岸,他放眼前望,百姓们人山人海地在仰望着他,香花醴酒,望尘拜舞。无论他的旗帜走到哪里,人们全像是倒伏的麦田一样,五体投地,不敢抬头。当他回首,千乘万骑都追随着他,簇拥着他,为他欢呼,为他呐喊,为他抛头撒血万死不辞!
  何等的豪气干云?何等的风光无限?令人热血沸腾,令人如醉如狂,身为男儿当如此!——怎知会有今日?!
  从将军王到阶下囚!那是怎样的一种大起大落?一步之差,乾坤倒悬!天崩地裂!
  刘明轩还不满二十载的人生太过短暂,心性也太脆弱,不足以支撑他面对如此残酷的事实——冷清的小院,高耸的白墙,剥离的庭柱和枯黄的小草,这就是他的一切!
  不,他还拥有一样东西——那是无时无刻无边无际的……恐惧!
  漠北大军是在来年开春时撤兵的,朝廷也在同时宣布了平叛胜利。铁骑、龙骧两大军团各回驻地入关归建,鞑靼国又重新恢复了“独立”,由本国唯一的大督帅速柯罗,及其麾下两万部族民兵接管防务,组织战后重建。
  两大统领则带着有功将士四千人赴京参加“献俘仪式”,并接受皇帝的封赏。时间就定在觐见大典的同一天!——百姓们这才“知道”,大典推迟竟是这个原因。
  至于另一位有功之臣,率领中军取得决定性突破的翊亲王殿下……呵呵,他早已先一步回长安“报捷”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人家不止是将军,更是皇子,考试得了个好成绩,还不紧赶慢赶地去父母面前“讨表扬”?
  人同此心,情同此理,不奇怪,真真一点不奇怪。
  就这样,作为平叛第一功臣的刘明轩,一点不奇怪的消失在了平民百姓和底层士兵的视野里,没人会问起,更没人会质疑——是否皇帝“藏弓烹狗”?滚!想什么呢?人家可是皇子啊!
  至于朝野上下文武百官……皇帝只要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一个漫不经心的手势,一句模棱两可的暗示,甚至一道语焉莫详的圣旨,就足以让这些聪明人统统失忆,忘记了这个曾经“红极一时”的皇次子、翊亲王,忘记了他平叛中的丰功伟绩,忘记了他失踪的原因,甚至忘记了他这个人。
  永远不被提起!永远待在这里!
  这两个念头,几乎把刘明轩的意志整个摧垮!——作为刘枫之子,霸王血脉,他不乏勇敢,甚至是很勇敢,死亡于他并不可怕!奈何……孤寂这东西,勇气没用,折磨的是人的心。
  这上头,刘明轩还差得远了。
  于是,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对“幽禁至死”的极端恐惧!唯有一丝丝一点点的求生本能,在维系着他,让他不至于亲手结束这煎熬的日子。
  没有希望!
  这个院子他是知道的。——从前听侍卫们说起过,这里是前朝时,罪犯谋逆的大狄皇四子乾钧的圈禁之处!
  乾钧,乾昊的亲弟弟。在乾昊羁留敌国的危急时刻,不思为君分忧救兄报国,却妄图以西域秘毒药杀父皇……
  这里,就是他的下场!
  可笑啊!当大狄灭亡,当长安光复,当他落到楚国手里,又听说自己的哥哥,乾昊归顺新君受封藩王之后,天真的他萌生了希望,想要向新的天下之主……恳求自由。
  大楚皇帝不置可否,转口问乾昊:“这是你的兄弟,你做决定。”
  乾昊是“佛心太子”,天下公认的楷悌君子,这个问题似乎是多余问的。可他给出的答案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此子不死,我位不稳!此子若归,我族必乱!天下……又将陷于战祸!——臣,恳请陛下……杀了他。”
  仅仅过了半个时辰,乾钧死了。——白绫?毒酒?还是一柄匕首?无人知晓。可他确实死了,死在这里!这座偏僻的小院从此也就空了出来,传说乾均的冤魂就在这里徘徊不去,不少宫人侍卫都曾听见他凄厉的鬼啸,以至于无人愿意靠近这里。
  直到今日,这里又有了新的主人。——刘明轩,来了。
  又是皇子!谋逆弑父未遂之皇子!
  何其相似?!何等巧合?!——这是历史永恒的规律,还是帝王家无尽的诅咒?!
  结果,也会一样吗?
  仿佛作为回答,只听天空中蓦然一声炸响“嘭——啪!”,紧接着绚烂多彩的礼炮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开来,一刹那的耀眼炫目过后,渐渐变淡、隐去、须臾消失不见。
  刹那光辉,惊鸿之美!
  刘明轩却熟视无睹。
  因为他知道,那是“他的”凯旋之师,在举行盛大的献俘仪式,为这五年一度的觐见大典“阙前献礼”。
  看天色,仪式也好,大典也罢,都该结束了。接下来的,是长达三天满城尽欢的盛大庆典!——此时此刻,朱雀大街只怕已装点得红绫裹树彩坊相衔,那火树银花的绚丽,那川流不息的人群,帝都软红千丈十里繁华……
  可这一切,与自己无缘!
  这一刻,刘明轩的心好恨!——不过他并不恨父亲,也不恨弟弟明睿,甚至不恨那诱他入深渊的武继业……他恨自己!
  身陷囹圄,与世隔绝,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本心。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知道了人生的可贵、自由的美好。
  错了!大错特错!他不该擅起禁令以至生灵涂炭,更不该加剧边患妄图养痈自重,最最不该的,是把父亲……当做敌人!
  这一刻的悔悟与忠孝无关,也不是单纯的良心发现,仅仅是——该死的,那根本是不可能战胜的对手啊!我怎么……这么蠢!
  如果时光倒流,刘明轩一定老老实实做个安分皇子,一生安享荣华富贵,再不动这脑筋了!至于储君之位——父皇啊,你爱给谁就给谁吧!
  野心会遮蔽双眼,可当双眼再睁开时,那可笑的野心又算得了什么?遗憾的是……古往今来,帝王将相,这种“顿悟”往往都来的太迟太迟。
  也罢,时光不会倒流,二十余万无辜的鞑靼百姓无法死而复生,自己也无法逃出生天,这辈子就这样了!失去自由,苦苦等候那最终的裁决,然后……含着悲切,也许还有不甘,离开人间,离开这个曾给了他荣耀,也给了他不幸的世界……
  ——不是没想过逃,四面院墙倒也等闲,就算那团团包围在外的千余名铁卫也同样奈何不了他。可是……那捡来的大哥刘明过就守在墙外!自己神力不假,万军之中纵横来去,可那是常人眼中。在这位“大哥”面前,在真正完整的先祖神力面前,自己就是盘菜啊!
  刘明轩从来没有想过,除了父皇之外,还有第二个人能够如此轻易地制服自己,这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就算是同样具有神力的姑姑刘彤,也绝对不行!
  刘明轩甚至产生错觉,“大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认祖归宗”,难道……难道是上天注定,要他取代自己,甚至成为自己的“克星”?!那高高在上的须弥宝座啊,当真就与我无缘吗!?
  只可惜!我那可怜的母亲……又该如何接受这样的事实呢?父子相残,同室操戈,固然无情又令人扼腕,可又有谁想过那个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女人,又该是怎生的凄惨与可怜?——两人相残死一人,可对她而言呢?同时失去两个!
  从前的自己没想过,如今想了,愧恨欲死!追悔靡及!
  是的,自己算计父亲,却反被父亲算计,落得今日这步田地,可这算不了什么!尽管两人是亲生的父子,但往根子里说,这是男人之间的钩心斗角争权夺利!
  争夺没有对错,只有输赢!成王败寇,生死无怨!
  可是!母亲是无辜的呀!——她要我好好的,不该想的不要想,收起这份心思,平平安安才最要紧!
  可是自己……不听话呀!
  终于,那一刹那的丧心若死狠狠击倒了刘明轩,让这个骄傲而绝望的年轻人猛地双手捂脸,末语泪先流:“娘啊!孩儿对不住你!”
  无声无息,那道似乎永远也不会开启的大门,开了。一个高大挺直的身影,像嵌在画框里的剪影画似的,一动不动立在那里。
  刘明轩似有感应,他止住哭,抬起头,含泪的目光凝固了。——自从来到这里,整整一个多月无人问津,直到此刻,他终于见到了……父皇!


第四百零二章 【为父为君】
  刘枫也在看着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拭泪,起身,过来……然后重又跪下,深深地磕下了头:“爹爹!”
  儿子的悲诉刘枫在门外就听到了,那一刹那的亲情令刘枫冲动,打开了门,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也听到了这一声“爹爹”。
  很难形容刘枫此时此刻的心情。甚么滋味都有,甚么也品不出来,脑海里想象过千万遍这一刻会说什么,该说什么,可真到这一刻,尽管心里早已做出了决定,可脑子里却是浑浑噩噩一片,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有怒,但很淡。评心而论,在杀伐开国的帝君眼中,二十万人的生死很重,但远没有重到那个地步!为了给他们讨还公道,而杀死自己的儿子?不不不……刘枫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做了皇帝就要成为圣人。
  圣人……不是人!
  可刘枫是人,在他的眼里,这二十万无辜而又陌生的死难者,其分量完全不足以与哪怕一个家庭成员比肩。他们枉死,很遗憾,但也仅仅只是遗憾罢了。
  ——有愧,也很淡。作为一名帝王,他有足够的理由和必要,对一名可能危害江山社稷的皇子考验试探。作为一名父亲,他也觉得自己有这个权力,对背叛人伦亲情的逆子予以一切惩戒。
  然而,这都不重要!
  是的,不重要!
  善良与卑鄙,不重要!
  仁慈与凶残,不重要!
  甚至忠孝与叛逆,也不重要!
  没有任何人可以猜透,那颗铁石金刚的帝王心中,早已抛开了那些虚伪的善与恶,更不在乎世俗的对与错,在他看来,能否带领国家走向繁荣富强,就是衡量君王的最高和唯一标准!而君王能够背负的罪孽也只有一条——无能!
  是的!两个儿子都是优秀的!杰出的!——哪怕是“斗败”的明轩,玩心计输给老子,这不叫无能,叫嫩!再嫩也会有老成的一天。
  可换个角度,他老子是谁?干下多大事?多少英雄豪杰帝王将相在他面前折戟沉沙?那是阴谋诡计的祖宗!——刘明轩敢在这样一位“老子”面前玩心计,且是说干就干,不犹豫、不容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纵观大楚天下,这份胆略果敢,这份冷酷决绝,这份破釜沉舟,又能有几人?
  或许他不如刘明睿聪明,更不如他深知敬畏,可是无可否认,刘明轩拥有弟弟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有的东西——不避生死放手一搏的枭雄霸气!他缺少的,只是人德与时运罢了!
  其实,在一名真正的帝王眼中,他们谁都没有罪!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遵循自己中心那截然不同的王道!
  驾驭?!还是征服?!
  今时今日之天下,需要驾驭,而非征服!需要仁君,而非霸主!
  于是,皇帝做出了抉择,一人得道升天,一人获罪入狱,就是这么简单!
  然而,这一点点的怒与愧,那冷漠无情充斥着冰冷理性的“择储之道”,却在这声发自灵魂的“爹爹”面前,统统转化为了另一种情绪——怜!
  我的儿啊,你不该生在帝王家呀!
  可这,又是谁的错呢?——是无法选择父母的明轩?还是有权选择座位的自己?
  多少年来,刘枫第一次对自己的帝王之尊感觉到厌恶,甚至是痛恨!他觉得自己要“人格分裂”了似的,一时作为父亲为儿子要“弑父”感到痛心疾首,一时又作为帝王对儿子的“杀伐果决”深感欣慰。作为君王,对反叛的逆子要杀无赦,作为父亲,又对犯了错的儿子舍不得。
  疯了!真真要疯了!
  此时此刻,刘枫终于明白先父口中的那一句话:“当皇帝,没什么好的。”
  皇帝,真他娘的不是人当的!
  可他……终究是皇帝。想不当,没那么容易!
  皇帝一步步地走过去,刘明轩伏得更低了,耳里听见父皇问话:“轩儿,从小到大,朕……可曾亲手打过你?”
  刘明轩一怔,下意识地抬头,有些茫然地答道:“没有……”话没说完,脸上狠狠挨了一巴掌!
  这一掌,下手好重!声音好响!刘明轩像破娃娃一般翻滚着飞了出去,砸在地上,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完了,爹爹要亲手打死我!
  可想象中的雷霆风暴却迟迟未至,刘明轩费力地睁开那已经肿胀充血的眼睛,却只见父皇的身影耸立原地,背负双手,用顿刀出鞘那样的艰涩嗓音开口说道:“二十万人因你而死,朕却只能为他们讨还这一记耳光!朕……不是一个好皇帝。”然后平静的转身,向外走,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刘明轩清楚地看见了他眼中那一点点的晶亮。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刘明轩的头顶,他猛地扑下身子,重重磕头:“爹爹!父皇!是我错!是我错!”
  刘枫没有转过身,可他的背影却给人一种奇怪的错觉——他在笑,苦涩自嘲的笑:“错不在你,在我!——你走!就藩!永远不要再回来!”皇帝肩头微颤,真的笑出声来,好难听,叫人心悸,毛骨悚然:“呵呵呵……你喜欢征服,很好,我会为你选一个大展拳脚的好去处!”
  刘明轩有些痴傻地问:“哪里?”
  刘枫回过头,目光如烛花般一炸,攸地烁起一抹光亮:“东瀛。”
  ※※※
  举城庆典的第二日便是正月十三,长安街头一大早就万头攒动,社火锣鼓声杂着爆竹声响成开锅稀粥一般。朱雀大街压路过来一队耍龙舞狮子的,张牙舞爪当先开道。后头跟着喧天锣鼓,五彩云袖,载歌载舞穿街而过。
  一大群歇了课的娃子撒着欢追在后头,笑闹拍手又叫又跳,不一会儿又哄地一下围了那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叽叽喳喳凑钱贪嘴,合伙卖了一串,孩子头张嘴咬了一颗,叫了声“甜!”撒腿就跑,后头哇哇叫着一窝蜂的追,吵吵着就去了,独留一个六七岁的女娃儿,跑得慢还跌了一跤,伤心地哭起来。
  “乖,莫哭,给你!”一串更大更长的糖葫芦递到眼前,女娃子泪眼疑眸地看了看,两只眼睛顿时放出光来,忙抬起脑袋,见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叔叔,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应当不是“人贩子”,于是惊喜地跳起来,伸出两只小手抓过糖葫芦开心地舔了两口,有礼貌地甜甜笑道:“谢谢叔叔,甜!”一脸幸福地跑掉了。
  “叔叔”的脸上便露出同样幸福的笑,负起双手,甚至有些羡慕地目视着那小女娃蹦蹦跳跳消失在人群里,发出由衷的感慨:“舞鹤升平,便是如此!真好!”。
  身旁一名年纪略长的中年美男看着他,笑道:“老四你也没变呢,还是那个仁厚向善的‘佛心太子’老好人!——你啊你,叫我说什么好呢,彼国富足,亦作本国之福么?”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乾昊无所谓地笑了笑,看向身旁的鄂尔兰:“彼国本国,俱是强权所分。世法平等,在我眼中,万千黎庶不分汉胡,皆为天下苍生。——你不懂的。”
  “好好,我不懂,你懂。”鄂尔兰也不恼,只是笑嘻嘻地打趣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糖葫芦再大再甜,这小丫头又如何保得住呢?——瞧着吧,你啊,是给她招欺负呢!”
  似乎是为了证明鄂尔兰的话,那群孩子又呼啦啦地窜了回来,那孩子头手上的糖葫芦果然已经鸟枪换炮!换成了那串“更大更长”的糖葫芦,又舔又咬吃得那叫一个欢实,在一群小跟班的“前呼后拥”下招摇而去了,独不见那小可怜的身影,九成九又躲在哪里哭了吧。
  乾昊看呆了,鄂尔兰大为得意,眉飞色舞道:“瞧见没!瞧见没!世法平等?这叫弱肉强食!所谓天地不仁,这才是万法归一的大道理!——你啊,跟哥学着点儿!”
  乾昊不理鄂尔兰的挖苦,他已变得悲天悯人起来,“这孩子,忒可怜!”开始在人群中寻找那小女孩的身影,想要“再施援手”,奈何人海茫茫,又哪里找得到呢?不由怅怅地叹了口气,再一次发出由衷的感慨,丧气道:“世态炎凉,人心不古,竟至于斯!这世道……”
  鄂尔兰叉腰大笑,很是没心没肺地打断他道:“得了,老夫子!大道理!这舌头嚼得好没意思,就我在这儿,放虚屁给谁听?——赶紧的,喝酒去!眼瞅着最后一顿了,出了关哪儿找这好酒吃?”挽起他胳膊拽着就走,大叫一声:“走!娘们不带,兵发醉仙楼!”
  乾昊无奈,事实胜于雄辩,只能苦笑着,摇着头,被他架走。——四周着便装的两国鞑靼武士忙不迭跟上,生怕把两位主子跟丢了。
  如今觐见大典已落下帷幕,纯血鞑靼之乱业已平复,就连造孽的漠北大军也被皇帝一道旨意撤回了关内,战后重建全面启动,各项赈济补偿政策先后实施,还有那罪魁祸首的翊亲王,也已发配到海外不毛之地的东瀛。
  评心而论,这样的结果已经超出了两位藩王的预期,没有不满足的。——打一开始,他们就想着“扳倒”,没指望能“治死”翊亲王刘明轩。开玩笑,老三什么人他们不知道?那可是他的亲儿子啊!如今能做到这一步,“放逐海外终身不履中土”,够了!鞑靼又有了活路,他们确实心满意足了。
  今日这一趟出来,一来是临走前图个热闹,关外再好终究是苦寒之地,又哪里比得这天朝帝都的繁华气派?二来是临别在即,哥俩再亲近亲近,不说兄弟情,藩国与藩国之间也要弱弱联手守望相助不是?这个三来么……也是最要紧的!——今日是大楚皇帝陛下、老三刘枫下帖请客!敢不赏脸?!


第四百零三章 【别有用心】
  醉仙楼……大家不陌生吧。自然是都城在哪,旗舰店就迁到哪儿的,可不管在哪儿,永远是城里最繁华,最抢手的黄金地段。旱涝保收,与国同休,这没什么道理好讲,就像不用指望FBI或CIA会经营不善破产一样,但有老板娘芸娘在,醉仙楼的独家地位就是稳如泰山。
  路上,哥俩又讨论起了这次“远征东瀛”的大动作。——须知,走的可不是刘明轩一个人!而是一支大军!他麾下直属的五千铁骑及其家属已不下三万人,再加上全国所有的劳改营,整整十一万待罪囚徒,有男有女,统统征调!组成了这支浩浩荡荡的“东瀛远征军”!今后十年内,全国各地所有的重刑罪犯,也一律发配海外,由玄武军团东海舰队分批运载到东瀛“开疆拓土”。
  换句话说,这是大楚立朝十五年来,第一次主动的、无理由的、强势征讨异族!第一次非掠夺性临时侵占,而是建府立衙,划疆封国,将整个地域正式纳入版图的移民扩张!——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灭国侵略!
  这件事,从开始就注定是定坤十六年楚国的最大动作,将消耗全国银钱储备六千万贯,军粮库存八百万石,相当于全国全年岁入的一半!——刘枫做到这个份上,就连察丝娜也认为绝不是为了“惩罚”刘明轩那么简单,这二位同为“异族国君”,又怎能不格外关心呢?
  当然,关心的不是输赢,输赢没有任何讨论的必要。东瀛弹丸之国,军队以百十论数,打仗以木藤为械,早已被玄武军团的舰载格斗兵蹂躏过“一百遍呀一百遍”,从来都是毫无抵抗予取予求的,没兴趣长期占领罢了。即便这次大楚远征军比较“水货”,可对当地土著来说,十余万的数量具有绝对的压倒性优势,与其说是“征讨”,还不如称之为“接收”更为贴切。他们唯一的凭借也只有那茫茫大海。可在最远抵达过黑海的玄武舰队面前,怒涛天堑亦是坦荡通途。
  好吧,这是一场无虑输赢的战争。
  两位藩王真正关心的是——刘枫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又会对鞑靼国和察合津两大属国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简单说,是福还是祸?!
  对于这件事,乾昊忧心忡忡,担心“老三的野心萌芽了!”
  鄂尔兰却相对轻松许多,他一脸笃定地笑着说:“我一直在想,老三为什么不灭了我们?——别说他做不到,全国超过两百万的主战军团,来一半我们立刻就死,就像东瀛一样,一劳永逸永除后患,多干脆?多省事儿?可他偏不!就这样留着我们,称臣纳贡,怀柔羁糜,软刀子一刀刀地片,叫我们吃不饱又饿不死,残喘百年,无疾而终。”
  乾昊似有所悟,说道:“你是说,三哥是顾及着结义的情分,不愿我们在这一代灭国?”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哦不,也只有你会这么想!天真!”鄂尔兰嗤之以鼻,丝毫不给对方面子,直言不讳地说:“要是我有这力量,眼睛都不眨一下,转身就把你们统统干掉!——最多太庙里留几个空灵牌,每年烧烧纸,掉掉泪,就算对得起兄弟情分了。我们……毕竟是一国之君啊!”
  鄂尔兰说得理直气壮,似乎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可他却又避过乾昊炯炯的目光,谁知道他说得是真是假呢?
  “养痈!”
  鄂尔兰声气不响又格外沉重地吐出两个字。在乾昊吃惊疑惑的目光中解释道:“这是我唯一想到的合理答案!——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没有了鞑靼国和察合津,这片大陆上将再也没有值得重视的对手,大楚朝的后世君王也再没有来自外界的压力。这真的是好事么?不!绝对不是!没有了来自外部的潜在威胁,君王和朝廷就会彻底放心、彻底安逸,然后……彻底堕落!”
  “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老三要后世子孙永远提防着我们,用各种手段限制削弱我们,却又不急于毁灭!这是一种鞭策一种警醒,直到……我们鞑靼完全融入汉人,从根子上没了区别,国界疆域本身也就没有了意义,真正的大一统就会来临。不过这是几百年后的事情了,再往后……老三也懒得再管了。”
  “他这是玩火啊!”乾昊有些吃惊,又有些不信:“他就不怕我们一旦机缘巧合地强大起来,让他养虎为患,落个玩火自焚?”
  “所以有了这次东瀛远征!”
  鄂尔兰咬着牙笑起来:“东瀛孤悬海外,很难受到中原祸乱的池鱼波及,可你千万别忘了,统治东瀛的主人,也是大楚皇家的直系血脉!——这次跨海远征,究其实质而言,老三是要播撒下未来可能的‘复国种子’呀!哪怕有朝一日大楚败亡,千里海外却还有一支独立的力量!他们有着最纯正的皇家血脉,最正统的大义名分,随时都有着举旗复国的希望与可能!——这就是老三的心思!难道不是么?”
  鄂尔兰的这番话,就像从乱麻抽出一条条的线索,互相连接、彼此纠缠,终于绞成了一条完整的真相!
  乾昊目瞪口呆,可又打心底里相信——这就是事实的真相!三哥……他很可能,哦不,他一定就是这么想、这么做的!——大哥居然能猜透这心思,也是一等一的了不起啊!
  “那……我们该怎么办?”乾昊心忧胆颤地问道。
  “怎么办?凉拌!”鄂尔兰爽朗地笑起来:“弱肉强食,就像刚才街上的那一幕!”
  “刚才的……那一幕?”乾昊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那群孩子?”
  “不错!大到军国争霸,小到童子嬉戏,莫不遵循这一天地至理!”鄂尔兰说话时口气随意,表情却极认真:“老三,就是那个吃糖葫芦的大孩子,你我便是那些起哄追逐的小娃娃,凑份子出钱出力,糖果子让给他吃,剩下根甜棒子咱俩舔舔,就是知足!——如今天下大势已定,你我这辈子是没指望的!乖乖的也就平安无事,切莫学那小女孩,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招灾惹祸,自取灭亡!”
  乾昊心中真是万分佩服这位大哥,比自己强得实在太多太多,可偏又甘心和自己一样弱小,真是用心良苦!再细想他说的话,越想越有道理,不由频频点头道:“大哥说的极是!——我不学小女孩!我也不拿不该拿的!”
  “可你拿了!”
  鄂尔兰突然语气变得严厉,迅疾又凶狠地低喝道:“老三的宝贝女儿!你也敢碰!”
  乾昊倒抽一口冷气:“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咦?你怎么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鄂尔兰怒其不争地说道:“连我都知道了,瞒得过老三!?若不出我所料,今天这顿饭,就是找你算账的!——告诉你,就是天仙儿也给我绝了这念想!老三是个什么性子你会不知道!?一会儿乖乖低头认错,夹着尾巴回漠北!这次刘明轩的事,你我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切莫连累老子一起遭殃!”
  乾昊天旋地转之余,也终于明白过来,大哥天南地北兜了这么大的圈子,目的就是要说这最后的一句话啊!
  这一刻,乾昊打生下来第一次想要逃跑,可天涯海角整个天下都是三哥的,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一抬头,醉仙楼的正门口就在眼前……罢了罢了,就是死……也得往里走了!
  归义王运气定神,牙一咬,眼一闭,抬脚就进了醉仙楼。
  醉仙楼的大堂里分楼上楼下两层,楼下舞台正演歌舞,楼上分着九间包厢雅座,窗开窗闭隐约已坐了些人。楼下堂宇空阔面积不小,支着八根根朱红色的木柱,柱间摆着二十几张八仙桌,全都面向舞台,一桌可容十人,桌上摆满了干点水果各色菜肴,已是男男女女座无虚席,边吃酒便看那台上载歌载舞,喝彩叫好之声迭起。
  刘枫请客,自然是二楼正中间天字第一号的大包间。店家伙计一叠声地过来迎客,乾昊鄂尔兰各怀心事,身沉步重地登阶上楼,来到包厢。
  包厢颇大,春凳桌椅俱全,已摆满了一桌酒菜,色香俱全,只是两人都没心思细看。八面落地大窗敞开着,舞台上的表演看得清清楚楚,就连楼下食客也一览无余,“高人一等”的尊贵超然之感油然而生。屋内陈列精雅,临窗还有一座落地大自鸣钟,还有各色盆景根雕装点,也都备极精巧。东头摆着一个卷耳书案,文房四宝齐全,方便客人趁酒赋诗。转身一道八折彩绘的巨大屏风,绘的是吉祥如意的喜鹊登枝图,后头是包厢自带的小舞台,有兴致的客人便能叫几个舞姬歌女到眼前来现场表演。——不愧是大楚朝最顶级酒楼的最顶级雅座!
  最特别的地方,这间名为“忘忧阁”的雅座,四面都悬着一块匾额,都是四个字。——西面写“主客交融”,东面写“物我两忘”,北面写“自在一心”,而最重要的南面,则挂着令两大藩王瞬间呆滞的四个字:“莫谈国事!”
  莫谈国事!
  区区四字,一瞬间勾起尘封的回忆,那襄阳郊外的无名小楼,那已化为灰烬的寄语横幅,还有那胜负已分、各安天命的结义四友。
  即便是最重心机的鄂尔兰,也在这一刹那不禁露出了温馨的微笑,低低地说了声:“老三……有心了。”
  不料,那乾昊却是一声惊呼:“有……有鬼!”——乾昊整个人都扑到鄂尔兰的身侧,死死拽住他的胳膊,猛力摇晃,却又张口结舌欲言难出!
  鄂尔兰老大不耐烦,甩着手道:“做甚么?发得什么疯!?”
  乾昊手指那“莫谈国事”,语无伦次地叫道:“字迹!这字迹!你看啊,看清楚!——这是二哥亲笔真迹啊!”
  鄂尔兰却是傻了吧唧地问:“二哥?你二哥是谁……”他突然反应过来,也是见了鬼似的跳起来:“娘的!赵濂!?赵濂藏在这里!?”


第四百零四章 【笑泯恩仇】
  乾昊鄂尔兰这哥俩无意中发现,那个“四王聚义”中排行老二的赵濂,那个已经亡国失踪的大华皇帝赵濂,那个为天地所不容、十余年间杳无音信、几乎已经可以认定死亡的大楚朝第一通缉犯赵濂!他的亲笔真迹……居然出现在一座酒楼里!
  这座酒楼在哪里?在国都长安!在朱雀大街!在大楚皇宫的正对面儿!两位藩王面面相觑,心中无比敬佩:老二啊,你当真好大的胆子!这一手“灯下影、眼前黑”玩得可真叫漂亮!
  不知为何,两位藩王都没有第一时间惊讶:“他还活着!?”而是第一时间为难:“这该怎么办!?”——刘枫就要来了呀!
  检举揭发?还是隐瞒不报?——难度倒不是很高,两人心里全都门儿清,“四王聚义”就数楚王“文化低”,量他也分辨不出赵濂的真迹。只要两人谁都不说,装不知道,这事儿说说笑笑没准就这么过去了。
  可是……如果选择隐瞒,两人中却突然有一个人改口说了呢?另一个人就将飞来横祸万劫不复啊!
  乾昊有心隐瞒,却正是为了这一层顾虑下不了决心。——如今的鞑靼国,可再也承受不起风雨了!
  不料,鄂尔兰却在一阵沉默过后,忽然笑起来:“我知道你怎么想,这话也只有我来说!——瞒吧,大哥……信得过你!”
  只这一句话,乾昊重新认识了鄂尔兰!——原来如此,什么“眼睛都不眨一下,转身就把你们统统干掉”,去他娘的全都是假的!最无情的你,也有这样为了友情敢于担当的另一面啊!
  两人心意相通一拍即合:“好!我们……瞒着!”
  恰在这时,包厢外响起一个软绵绵的声音:“九爷到了么?”
  接着便是伙计讨好地请安声:“呦!赵员外来啦!爷您吉祥!——九爷还没到呢,另外二位爷都已经来了,正在屋里等着您咧!”
  “嗯?另外二位爷?……”接着便是“嘶”地一声倒抽凉气,然后一个肥硕的身影卡着门框子冲了进来!
  房门风轻云淡地摇着,屋内三人相视不语,定格似的一动不动。——那胖子一身绫罗裹着肉滚滚的身子,那肥嘟嘟的脸上眉目婉然,慢慢绽放出笑容来,竟有几分娇俏女相。——嗯,是个挺清秀的胖子,越看越像了。
  相持片刻,终于,三人一起开口叫了起来。
  “你们!?”
  “二哥!”
  “果然是你这娘娘腔!”
  这个肥仔“赵员外”,可不正是老二赵濂么!——只是岁月是把杀猪刀,当年的玉面小郎君、翩翩美少年,如今已成了肥头大耳的胖员外,这又有谁想得到呢?
  可是没人在意这外观上的巨大变化,屋内两人都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这赵濂,是“九爷”请他来的!
  乾昊慌叫:“三哥知道你还活着!?”
  鄂尔兰大声惊呼:“你落在老三手里了?!”
  赵濂忙掩上门,身子靠在门上,柔柔绵绵地拍着胸口吁了口气,“莫怕,莫怕,我十年前就叫老三给逮到了,可我赵某是什么人?口风紧着呐!当年你们帮助我的事儿,绝没有出卖你们啦!老三啊,至今被我蒙在鼓里……哎呦!”
  话没说完,他那肥硕的身子突然飞起,一个前扑,成大字型摔在地上。——却是某人用无可阻挡的力量,推开了门!
  只见一人昂然入室,哈哈大笑道:“好啊!你今日终于说了!——可不叫我一网打尽!?”
  乾昊鄂尔兰笑得尴尬,脸都僵了。赵濂坐在地上揉着屁股反倒无甚惧意,只是一叠声的叫疼。
  刘枫反手关门,正手拉起赵濂,对早已“石化”的鄂尔兰笑道:“你当初挥军攻灭华国,有意放过了二哥,只把庆生老太监给‘堵截’了。其实这位‘无相神君’也是有心求死,他知道,如果他这位宗师和二哥都逃了,我势必心中不安,天涯海角也要追杀他们。可如果只有二哥活下来,他一个弱书生,已没了造反的本钱和能力,或许我就能看在兄弟情分上网开一面。——你们当初就是这么商量的,对不对?”
  鄂尔兰张张嘴巴,却愣是不敢接口。
  刘枫又笑谓乾昊:“二哥一个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天罗地网又能逃去哪里?当然只有投靠四弟你了!——你收留了他,可归降时却又没把他交出来,又放他跑路了!对不对?”
  乾昊脸色发青,吃不准刘枫的意思,心里突突地狂跳起来。
  刘枫绷着个脸,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突然绽放出笑容:“行啦!都是十多年前的老黄历了!谁还在乎这个?——我虽是皇帝,也是有血有肉!你们都念着兄弟情,我就该绝情绝义?!就该把你们一锅端喽?!拉倒吧!我十年前就全知道了,不说破罢了,你们以为是谁把这家伙养得白白胖胖的?”说着一指赵濂,果然白白胖胖,三人终于放下心,也发自内心的笑起来。
  常言道:慈不掌兵,善不称王。——这四位,虽有金兰结义之名,可同时也是逐鹿中原称霸一方的君王!
  在彼此敌对时,他们死掐猛打毫不手软,用计使诈机关算尽,可当胜负两分大势已定,他们不约而同的,都在那国家兴亡和民族利益的最后一丝缝隙里,做出决定——留住这份人性的良知!留住这份离奇的兄弟情!
  有人说:伟大的情谊往往都是在战场上培养起来的!——哪怕是作为对手!多少年来,他们口中并不承认,彼此深藏在心互不得知,今日终于一起揭破!彼此看看,真叫“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这一刹那的感觉,笔墨难书,妙不可言!——好吧,承认吧,那传说中太上无情的至高境界啊,此时此地,一个都没有!
  岁月匆匆二十载,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但总有些东西是时间无法改变的,四人都活着!四人再聚首!
  此刻,世俗的一切是那样的可笑!地位与权力是多么的无聊!激情澎湃也好,头脑发昏也罢,江山、社稷、成败、兴衰……统统抛掉!相逢一笑泯恩仇!
  四人把臂狂笑,齐声欢呼:“好兄弟!入座!”
  多少年了!刘枫何曾如此开怀纵饮!?这一刻的放纵与欢愉只怕两世为人也未尝有!其余三人也莫不如此!
  放下一切的感觉,真好!
  四个男人围桌而坐,兴高采烈,酒醉醺醺,接着坐不住了都站起来,亲热的揽腰搭背胡言乱语说个不停,酒到酣处刀疤刘放开喉咙引吭高歌,赵胖子双持筷子击碗相和,两个鞑靼男人更是拆了屏风点起了一堆篝火,然后搂在一起跳起了草原特有的篝火舞,边跳边还往楼下扔酒瓶子,嗷嗷乱叫,哈哈狂笑……
  如此声势,如此喧嚣,甚至掩盖了楼下台上的轻歌曼舞,舞姬歌女无不花容失色,左右食客无不摇头侧目,更有人破口大骂要冲过来“动粗”,立刻就被守在门外的鞑靼御林骑、察合津青海铁骑、大楚禁军铁卫……哦,还有员外郎家丁,四路人马一起动手,打得抱头鼠窜嗷嗷直叫!
  帝辇京华,天子脚下,何人胆敢如此嚣张!?
  醉仙楼到底是天下第一楼,众食客藏龙卧虎不乏有权有势的,普通食客拍桌抗议,混黑道的叫来恶霸镇场,有官身的请动官差拿人。值此危急时刻,杨大少脚踩八仙桌,振臂大喊一声“我爹是杨胜飞”!全场为之一静,所有人齐齐缩了脖子。再接着么……食客们被恶霸痛打后赶走,恶霸们又被官差痛打后捉去,各种痛打过后,一切归于沉寂……
  这一切的一切,屋内置若罔闻,喧闹如故。——这一刻,他们已抛弃了整个世界,四大皆空只知尽情欢乐,什么皇帝、大汗、王爷……哦,还有员外,统统见鬼去吧!
  我们,喝酒!
  这一场酒,喝了整整一夜,天光放亮,鸡鸣三唱,四个尊贵的醉汉终于如愿以偿地趴下了,呼噜打得山响,就在那大堆的酒瓶子里睡了整整一个白天,偶然醒来也不过是牵萝卜嘘嘘,又或者抱个马桶把脑袋整个埋进去,抑扬顿挫一咏三叹地吟一首“鹅鹅鹅”。
  酒这东西当真伟大,无论是富有天下的九五至尊,还是老奸巨滑的鬼蜮枭雄,又或者圣学渊源的谦谦君子,烂醉后统统打回原形,与寻常醉汉相比没有半分区别。
  皇帝有言在先:门不开,人不准入!——这是口谕,也是圣意,没有人敢违背的,就算是藩国卫士也一样。因此门外虽然站满了侍卫,却也只能任由哥几个烂在里头,谁也不敢进去偷看一眼。
  于是,他们就错过了目睹自己君王“另一面”的天赐良机。——此刻,刘枫靠墙根坐着,无力地摊手摊脚,脖子似乎承受不住沉重的脑袋,以一个怪异地弧度歪着。那张常见威严的“天颜”,此刻又青又白,目光呆滞,满是宿醉的迷离。鄂尔兰活像一只烧猪似的整个趴在那卷耳书案上,手脚垂下都拖在地上,两只眼睛半睁着,也不知是睡是醒,口水几乎淌到了地上。乾昊还行,坐姿中规中距,神态也从容,如果不看他那苍白的脸色、还有手里抱着的朱漆马桶的话,这厮还是很有风度的。最惨是赵濂,整个人都钻在桌下,上半身已瞧不见了,只伸出两条肥腿,不时抽两下。
  这副模样,怎一个衰字了得!
  可他们终究不是寻常醉汉,除了桌底抽抽的那位淘汰出局,其余哥几个,不管大小都是国君,且不是昏君。这就决定了只能“偶尔”放纵,放纵过后还得各自归为。——平均每二十年放纵一回,算得上很“偶尔”了。
  于是,作为东道主和宗主国君,刘枫当仁不让地宣布“狂欢”到此结束,呵着满嘴的酒气说道:“酒也喝了,闹也闹了,该说一说正事了。”


第四百零五章 【一语惊人】
  此间大事小事皆了,两大藩王不日即将回国,的确该说一说正事了。——某些不能在正规场合公开说的……正事!
  乾昊直着眼睛、呆呆点头,机械地重复刘枫最后的几个字:“嗯……说正事。”他下意识地把手里马桶放下,忽然胃里一阵翻腾,忙又抓过马桶重新抱回怀里,干呕两下这才缓过劲儿来,脸色更加白了。鄂尔兰趴着没动,可那双失神的眸子忽然亮了起来,咕噜噜转了两圈复又定住,显然已经醒了。至于赵员外……他可以继续睡。
  刘枫慢吞吞的,用手捏弄揉搓着印堂眉心,徐徐说道:“第一件事,我将在不久之后启程离京,巡幸天下。主要是各处边关港口、运河枢纽、粮矿产地,还有灾区也要去。偌大江山,我是该好好走一走看一看了。当然,这事儿只是关照一声,心里有数就行,应当不会叨扰藩国的,你们不必操心准备什么,一切照常即可。”
  这是宗主国的内政,帝王应有的自由,两位藩王事不关己听听也就罢了,心里却都清楚,刘枫的潜台词是——我旅游期间,你们乖乖的,莫要搞风搞雨,否则朕少不得就要“叨扰”藩国了。
  两人了然于胸,心说:待不住想出去转转?成!只管走你的吧!——咱身正不怕影子歪,横竖没那个反心,也不怕你言语敲打我们。
  这时鄂尔兰忽然想起什么,插嘴道:“呦,万千国政你倒真放心得下!如此说来,你终于要立太子了?呵呵,睿殿下可得多谢我们。——唉!这个事儿,可见承嗣有天意、有夙因、有福泽,并不全在本领上头论高低的。”
  刘枫看他一眼,笑了笑说:“巡幸期间,的确是明睿这孩子监国理政,不过……并非以太子之名。”
  鄂尔兰一怔,不解道:“这……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
  “第二件事!”
  刘枫跳过了这个话题,他似乎有意地顿了顿,那醉惺朦胧的眼眸突然变得锐利,眼神亮得让人不敢正视,森然一笑道:“关于承嗣,你我不谋而合!这便是第二件事了。——藩国承嗣的制度,要改一改。”
  此言一出,焦雷轰顶,乾昊立刻扔掉了马桶,鄂尔兰侧翻了身子,全都盯着刘枫,异口同声道:“怎么改?”——没有惊讶愤慨对方插手本国内政,这是身为失败者应有的觉悟。他们所考虑的,是自己能够承受的底线!
  刘枫睥睨二人,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一切障碍直抵人的心底最深处:“自今往后,历任藩王须册立左右二妃,其中汉妃一人,称王妃,胡妃一人,称可贺敦,二妃地位平等,如娥皇女英,然传承之子,必须系王妃所出!——你们,听明白了么?”
  两位藩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到震惊与了然。——鄂尔兰是对的!他的话同时回响在两人心头:“就这样留着我们,称臣纳贡,怀柔羁糜,软刀子一刀刀地片,叫我们吃不饱又饿不死,残喘百年,无疾而终。”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面对如此恶劣的不合理要求,乾昊保持了一贯的服从态度,他几乎想都没想,立刻以藩属之姿垂首应道:“听从您的安排,陛下!”——在这位的眼里,只在乎自己的百姓究竟是“生民”还是“亡灵”,是否富足安乐,至于民族……这算不了什么。
  鄂尔兰的心里却充满了矛盾——照此立制,从今往后的藩王们皆为混血儿,而且鞑靼血脉一代比一代稀薄,逐步汉化的倾向可谓毫无悬念也无可阻挡!更加可怕的是,上行下效,整个藩国都会以模仿藩王的行止为荣,不自觉地同步汉化!可以预见,两三代后,当某一天,藩王完全以汉人自居,藩国就将在藩王手中自断国运,由他亲手遗弃母族的传统与习俗……鞑靼一族,只怕要从此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了!
  “你……”
  声音一出口,便把鄂尔兰自己吓了一跳。他那声音,仿佛锈刀出鞘,晦涩沙哑之极,又带着无尽的愤怒、无奈与不甘,终究汇成一记老拳,重重擂在桌案上:“釜底抽薪!剪草除根!——老三!你好毒啊!”双眼闭上,泪流下来。
  此刻的刘枫心硬如铁,丝毫不为所动,似商量、实命令地说道:“大哥一把年纪了,你这一代就算了。——我看色勒莫这孩子不错,在我身边待了十一年,几乎是我看着长大的,允文允武是个全才,远胜你其余诸子。我的意思,你百年之后就由他继位吧,想来也算合你的心意。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鄂尔兰愤愤不语,像受了欺负的小女孩似的伤心地抹着泪。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方才一刹那或许是真的,可现在么……这家伙又开始装腔作势了!——尽管刘枫的手段“好毒!”,可这样的结果却并没有超出意料之外,毕竟对方打的主意就是要“缓吞”,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完全不足以击倒这个没心没肺烂肚肠的男人。这把泪,不过是博取同情,想要尽可能多搞些好处罢了。
  “至于你,老四……”
  乾昊听见说到他了,便恭敬地望过来,应了声“是!”静待吩咐。刘枫却忽然沉默,似乎重重顾虑堵住了口,那目光中竟似充满了挣扎,脸色铁青得像戴了一张金属面具。
  乾昊不由害怕起来,不知怎的犯了圣怒,强自镇定唤道:“三哥……”
  “不准叫我三哥!”
  刘枫突如其来地一声怒斥,吓得乾昊赶紧俯首,改口道:“陛下……”哪知刘枫更加暴跳如雷:“也不准叫!”
  那你要我叫什么!?
  乾昊又惊又怕又不知所以,只能傻傻地看着他,只听皇帝咬牙切齿地怒道:“从今往后,你……要叫我……父皇!”
  乾昊如遭雷劈,连心脏都冻结似的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连在旁做戏扮可怜的鄂尔兰都惊大了嘴巴。
  下一秒,他们同时反应过来,终于明白这个称呼背后的含义!——刘枫,竟是有意把闺女许配给乾昊!
  再下一秒,两人的反应截然不同。
  鄂尔兰几乎欢喜地跳了起来,仿佛要当新郎官的人不是乾昊而是他。——好啊,只要大楚长公主成为王妃,下一代的藩王必然为其所出,那么无论如何,哪怕部族传承最终消失,可至少,乾昊一脉就此拥有了皇族血统!
  好好好!从此以后,血浓于水,与国同休!
  那么……乾昊可以,我察合津又为何不行!?——色勒莫这小子,今年还没满三十岁,又生的像极了自己,仪表堂堂,口舌花花,刘枫那么多未成年的女儿,不怕一个也追求不到!
  妙极!妙极!此事大有可为!——这个臭小子,早早回国作甚?不行,得再派他赴京入朝,老子还指望他“把妹承嗣,泡妞救国”呢!不抱美人不准归!嗯嗯,就这么定了!
  此时鄂尔兰再看向刘枫时,方才的幽怨委屈一扫而空,更有一股暖意浮上来。——好啊,老三,我就知道,你是不会真把兄弟们逼死的,果然早就想好了折中之策,好歹留下一条活路啊!
  乾昊却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儿似的蹦起来:“不不不!三哥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思月……”
  “住口!”
  刘枫一声断喝,挥臂如风,拳头几乎擦过了乾昊的鼻尖儿,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细节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拐走了我家闺女,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揍你!叫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乾昊想了想,觉得自己没兴趣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于是乖乖闭嘴,老老实实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极心虚地低低叫了声:“小婿……拜见父皇……”
  鄂尔兰却哈哈大笑,幸灾乐祸起哄道:“这就对了嘛!——老三,这下可好,你和察丝娜的辈分啊,扯平啦!”
  “唔……”刘枫被这个精明的家伙一下子击中了痛处,也再没底气冲着乾昊发火摆脸子,于是老脸一红,万分郁闷地闭上了嘴巴,不一会儿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罢了罢了,屋内虽只四人,可这辈分乱的,像是一团被小猫玩过的毛线,剪不断、理还乱。就算再添点乱,也还是这个样子!——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不知何时,赵濂赵员外从桌底钻了出来,笑弥勒似的挺腰凸肚,大摇大摆地过来解围搅局:“没啥事儿了吧?——没事儿赶紧撤,各回各家各抱各娃,困得很,补觉去!”这家伙,十年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富家翁,心态上是极潇洒的,且身无长物一死方休,因此光脚不怕穿鞋,豁得出去也最不怕刘枫,几句话大咧咧说出来,那是相当有范的。
  眼看一场欢宴座谈即将好聚好散。刘枫突然叫住所有人道:“且慢!——还有最后一件事!”
  三个家伙都已起身,就像下了课的学生一股脑儿直奔门口去,听了这话都止住脚,三双眼睛全都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刘枫微微一笑,笑得风轻云淡。他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不时坏笑几声,只待吊足了大伙儿的好奇心,这才用一种轻松惬意拉家常的口吻,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天崩地裂的话语,险些把三个家伙活活吓死。
  那句话是——“我,要退位了。”


第四百零六章 【天大玩笑】
  旭日初升,微风吹拂,龙首山满目新绿随风摇荡,长安城的三月春意正浓,生机勃勃。
  宸极宫正寝大殿内,明黄重幔错落有致,地上黑青色的金砖光可鉴人。南边一排殿窗在外边看着灿烂夺目,里头看却甚是黯淡,一重重门前都站着宫女,掩映在檐下的阴影中,悄然而立,纹丝不动。偶尔也有女官来往,着的都是平底软鞋,脚步轻盈,落地无声。
  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偌大殿宇明亮轩敞,侍者如云,偏又是那样的寂无人声,繁忙而机械地运转着,给人一种感觉,宫里冷清了很多!却又有一股皇家特有的威严与厚重透出来。——这种气氛上的变化无影无形,却又是如此的无处不在,如果真要形容的话——那么好吧,这里比从前更像皇宫了!
  寝殿内室,一个轩昂的男子稳立镜前,那是一面足有一人高的落地明镜,映出了一张年轻充满朝气的脸庞,他头戴珠顶冕冠,缂丝面金灿灿的九龙纹火长袍直裰下来,一条软金明黄马尾纽带束紧,昂藏七尺,端然凝立,气度雍容沉稳,英武威严中透着儒雅,和蔼可亲却又刚严可畏,当真令人一见忘俗。——如果不看他表情的话。
  他的表情……很多变,也很抽象。时而温和微笑,时而拧眉怒目,时而庄严肃穆,时而轻松自如……最后,终于变回本来面目。——他是刘明睿。
  “还是不行啊。”刘明睿有些沮丧:熙和有余,亦见威严,奈何无法将这两种相反的气质完美融合在一起,终究没有父皇的那种从容不迫。——那是久居人上,惯经生死之人,才有的特殊气质,缺一不可。
  刘明睿对镜自览,看得十分投入,这已是两个月来每天起床时雷打不动必做的动作,哪天不看浑身不自在。不是自恋,而是不得不以这种带有强烈心理暗示的方式提醒自己——身份变了!
  看得入神,没发现背后那俏丽女子正猫儿似的蹑手蹑脚悄悄接近,直到她拢起双手耳边猛喊一声:“陛下!”
  刘明睿吓一大跳,近乎本能地就要依礼下跪,嘴里脱口而出:“儿臣参见——妙竹!”青年羞恼地训斥道:“不许开这样的玩笑!”
  妙竹眸波流转,无辜地眨了眨,脑袋一歪吃吃笑道:“可您是皇帝了呀,臣妾理应尊称一声‘陛下’呀!”
  刘明睿气呼呼的,瞪视着女孩偏又有理说不出。一扭头,一个器宇昂扬的年轻皇帝赫然镜中!也正看着他,与他茫然对视。
  妙竹,是对的。——虽然自己还没有完全进入角色,但事实无法改变,自己……是皇帝了!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可笑。自己拼死拼活要争那太子位,结果得来的……却是那至高无上的须弥宝座!
  这两个月,朝廷发生了很多大事,不可思议的大事。——先是三皇子远征东瀛,接着是长公主下嫁藩国,七皇子提前晋封山越王……临了又是皇帝陛下巡幸天下。每一件都足以撼动朝野惊骇民间,这一连四下组合拳,只把满朝文武打得晕头转向满地找牙。
  就在这时,就在临走前,皇帝再次果断出手,使出一记势大力沉的庐山升龙霸,终于将他们彻底打趴下了。
  如果在此之前,刘明睿只是一个站圈儿看热闹的,那么这下就轮到他自己被人当热闹看了。——三月初一,大楚始皇帝刘枫,当着满朝文武颁布诏书,正式传位于皇四子刘明睿,自己则弃权退居幕后,升格为太上皇。
  此次巡幸,刘枫便是要以“太上皇”的新身份,微服出宫,入世修行,以身济世,为国禳灾祈福。这年头,少有不敬天地无惧鬼神的,尤其是楚国,当真有个火德星君下凡的活神仙。——有了“为国应天”的大帽子,加上“微服民间”的小鞋儿,顿时让那几个抱怨皇帝“荒怠国政、劳民伤财”的御史们无话可说了。
  刘明睿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父皇在朝堂上说过的每一个字:
  “朕自起兵以来,十年征伐,十年倥偬,幸赖天佑祖德,终于推翻暴狄,恢复汉家天下,恪尽先帝遗愿,也算心满意足此生无憾。如今,朕未及不惑,本应克勤克俭孜孜求治,为天下子民再多做些事,奈何红莲夜照,石龟出世,钦天监说这是天人感应,是天意要朕惜福去尊,入世修行,积善还愿,‘哪里来那里去’,唯有如此,方可保我大楚江山太平黎庶安康,更可避过天惩,为朕增福添寿,德荫子孙。”
  “你们不要这样惊讶,也不要盯着洪涛炎,这是天意断断不错的!朕,曾遇仙人托梦,说的就是这个事儿!星君临凡济世渡人,如今大功告成自然是要功成身退的!如今天兆应验,朕已深信不疑,也是势在必行了!”
  “如今四皇子明睿,温良恭让,孝顺贤德,且前后数次奉公办差多有建树从未有过错失。朕拟仿尧舜先贤,择吉日传位此子,退居上皇。”
  好吧,尽管很丢脸,可刘明睿不得不承认,那一刹那,当满殿群臣一起转头望过来,他险些当场尿了裤子。那一身的冷汗,活像一只水里捞起来的湿猴子,大腿根子都在打颤。
  直到此刻,刘明睿终于明白,父皇那句“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立你做太子了?”原来并不是开玩笑!不!这是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这传位之事太过突然了,前一刻连太子都不是,下一刻就要直接继位皇帝!?
  “父皇,此事万万不可啊!”刘明睿扑地痛哭连连叩头:“儿臣钝驽,年轻识浅,才微德薄,不及父皇远矣。何以敢当父皇厚望?万请父皇收回成命!——众臣工!你们还不赶紧劝一劝!?”
  平常时候,但凡皇帝提出重大决策,一入廷议,或附和或反对,文武百官立刻会有无数人排着队激昂上奏。然而,这一天也不知是因何道理,之后竟是全场一片沉寂,但见满殿的呆鸡愣鹅,瘟了似的傻站着一动不动,竟是无法接受这个离奇怪诞的事实。
  上古至今,其实不乏君王自动退位的先例。只不过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禅让”与其说是自动退位,还不如说是被自己强势的儿子逼得走投无路了,这才迫不得已下台的,类似于“给你留面子,自己递辞呈吧。”
  可这一次刘枫的传位却不一样。他是自觉自愿地传位给皇子。与其说是别人逼他,还不如说是他逼迫群臣、甚至是逼迫自己的儿子……这不愿意当皇帝而异想天开要当太上皇的,实在是不多见呐!
  待得缓过神来,有头脑灵活的大臣以为皇帝只是试探一下,便也试探着站出来反对,他们大多说得很委婉,无非“陛下康健春秋鼎盛”、“储君初立资历尚浅”、“天兆玄奥未可尽信”之类的面话,打的是猜度圣意的主意,谁知道在无数砰砰叩头的声音中,皇帝陛下岿然不动,只是淡淡一句:“诸卿且退,此事朕意已决,切莫再劝!”
  这斩钉截铁的语气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与威严,当场震住了群臣,莫说试探了,竟是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颇有几分“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的天朝王霸之气。
  接着皇帝陛下又看向自己的儿子,抛出另一番奇谈怪论:“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话朕细细思量了,觉得不妥!大大的不妥!——于家,这是败家之言,于国则是亡国之音。在朕看来,不管前人后人,都要栽树!哪个不会,后人的后人也就无凉可乘。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就是这个道理。”
  “且是时不我待,不能等老树倒了师傅去了,你才想起学,生疏懵懂,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干,这就晚了!——朕,是个栽树的皇帝,不准自己的后人作个只乘凉不栽树的二世祖,也不能允许一个不懂栽树的无能纨绔,成为大楚朝的九五至尊!朕要你现在开始就真学真干,就是要趁着朕还在世,还精神,教你如何栽树,栽好树!更要亲眼看着你造一片大大的林子留给子孙,只属于你刘明睿的林子!”
  “睿儿,父皇是知道你的,你秉性温和,又一向守正刚直胸怀磊落,并不缺乏人君气度。最要紧的都有了,其他的都可以慢慢学嘛,何必妄自菲薄?——再者,朕虽退位,还有这许多贤士能臣在呢,定会竭力辅佐你的。还有你的弟弟恭郡王在呢,遇有兵事征伐,又可代你临阵督师,这是文武兼济,上下齐心的大好格局啊!——你只管放手去做,若真有军国大事难决不下,朕又没死,仍会过问的。你又何须担心?”
  大道堂皇,小意温存,好话歹话全被皇帝张嘴说个精光,也把刘明睿堵得哑口无言,心里更是一阵懊恼:看来群臣是靠不住了……于是,刘明睿把求救的目光望向了那心目中最后的救星:内阁首辅大臣武若梅。——放眼当今天下,能劝得父皇收回成命的,也就是这位巾帼传奇了吧!
  可惜,武若梅俏立原地,琼首低垂,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进入了“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神奇境界!竟是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不想说!


第四百零七章 【黄袍加身】
  刘明睿大惊,可细看之下,他品出味道来了,这位宁国公与其说是对传位之事漠不关心,倒不如说是已经……认命了!
  是啊!这样天大的事儿,父皇又怎么可能不与这位首辅提前通气呢?今日能在这里堂而皇之公诸于天下,说明什么?——毫无疑问!包括武若梅在内,父皇与这些柱国重臣,乃至各大边镇大将早就达成了统一!
  刘明睿觉得愤怒!——别人也就算了,可你武若梅是什么人!?大楚朝堂最是鼎鼎有名的耿直敢言之臣!在君王犯糊涂的时候,自当剖肝沥胆,犯颜直谏,舍得一死也要痛批龙鳞!怎么可以明哲保身装聋作哑呢!?这可是韬晦欺君之罪啊!
  可是下一秒,当他望见文官队伍里排中游的武继业时,当他看清武继业嘴角那淡淡的玩世不恭的微笑时……明白了!
  武家!是不能用寻常逻辑来推断的!——比如那所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脚踏两船”理论,初初一想似乎合情合理,可三哥明轩的落马已经充分证明,这压根儿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局!
  什么脚踏两船!?根本就是一个局,就是为了等父皇指定一只船时,方便以最小的代价将另一只船踢翻!双面间谍!——这就是武家在“夺嫡之争”中扮演的角色!
  换言之,如果父皇指定的是三哥,那么宁国公立刻就会倒戈,素手一翻,把自己……掀翻!扳倒!拍死!
  原来如此,夺嫡之争竟是这样的一场闹剧!——任凭我们斗得你死我活,至始至终,父皇他掌控着一切啊!
  从这上头就可以看出来了,表面上,武家忠于大楚皇朝,其实呢,这一家子混血儿只忠于父皇一个人呀!——哪怕他做出如此荒唐透顶的决定,只要出于他自身的意志,就算要毁灭整个国家,武家也会义无反顾执行!
  疯子!你们都是疯子!——包括你!父皇!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心急火燎匆促传位?为什么朝臣上下乃至边镇统领们在“三劝”后就像说好了似的默认了此事?你们的风骨气节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为什么就没有人来问过我?你们没有看到我还不足以挑起这副重担?!
  没有“为什么”了,父皇历来说一不二,这样大事当众出口,自然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任谁都劝不回来。
  已成定局!——自己就这样,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莫名其妙就“被黄袍加身”了,还是父皇亲手所为!真是天晓得,似这等古往今来多少储君梦寐以求的大美事,落在刘明睿头上,却只觉得六月飞雪无处喊冤呐!
  “好了!还在生父皇的气么?——他老人家可把皇位都给了你,还不知足么?”妙竹有些不满地嘟起小嘴,毫不客气地数落道:“我算是瞧出来了,你啊,你在害怕!——克承大统,泽被天下,这是身为皇子应尽之责,也是好男儿该做的事。如今虽然早了点儿,也仓促了些,可这不正说明父皇信得过你么?你反倒信不过自己了?”
  刘明睿一听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他瞬间涨红了脸,想要恼羞成怒,奈何眼前的少女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无论如何也硬不起心肠呵斥她,更不用说……她说的是事实!
  好吧,我怕了。
  不过身为男人,适当的嘴硬还是要有的,刘明睿强撑着笑道:“一心为父皇说话,小叛徒!”
  妙竹倔强道:“妾妇之道,以顺为本,听长辈的话,有什么错了?”
  刘明睿哈哈大笑:“叫你多读几本书!——孟子曰,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说的是顺丈夫,不是丈夫他爹!更要紧的是,这道理是讲给小妾听的,意思是顺从丈夫外,还得顺从正妻。你是小妾么?嗯?这叫唱的哪一出?”
  他瞥一眼女孩——攒花镶云珠翠冠、金凤舞天赤霞帔、缠枝牡丹琵琶袖,繁复的朝阳五凤髻衬着一张俏脸,颊生晕采羞态宜人,配上那遍裹全身的明黄分外夺目……这一身扮相,赫然便是坤极规制!
  刘明睿上下打量着女孩,哂笑道:“莫要忘了,如今的你啊,可是咱大楚朝母仪天下的皇后啦!”
  不提皇后也罢,一提妙竹的俏脸立刻垮了下来,满含歉意地低低说了句:“要立我一个出身寒微的女子为后,当真难为你了。其实你知道的,我并不看重……”
  女人的温柔能够激发男人的勇气,刘明睿嘿然笑道:“怎么了这是?我曾经亲口答应你的,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就要做到!更不用提……君无戏言啊!”他轻轻揽住少女消瘦的肩头,温和说道:“我知道的,很多人反对,就连母后都弹压不住,我这个新君又威信不足……最后关头,还是父皇以太上皇之尊出面独排众议一锤定音。你心里一直感激父皇,这才处处为他说话,对么?”
  妙竹摇头:“论起此事,臣妾虽是无知女子,却也多少猜到几分道道儿。——父皇母后一力偏帮妙竹为后,多半还是看中了妙竹出身低微,没家世,没背景,也就没外戚!如此,母后尊升太后,周家也仍是唯一国戚!”
  这番“言外之意”,不算太深,却也不浅,刘明睿自然心下雪亮,可妙竹也能看得如此透彻,实在出乎意料!——究竟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善良、天真,又有些执拗的小宫女,摸爬滚打几年,竟也历练了一双火眼金睛,拥有了如此尖锐而深刻的政治眼光!
  年轻的皇帝顿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妙竹掩口而笑,说道:“您别这样看我,妙竹话是这么说,可心底里仍感激的!须知正位中宫,母仪天下,圣躬同体,与民更始,立后本就是国之重典,哪能不虑深思远?又哪能随便乱指一人呢?这上头妙竹是明白的,也更加顾念这份恩情。——父皇和母后,确实是看重妙竹的!只不过……”
  年轻的皇后说着,玉步前落,挂上皇帝的脖子忘情一吻,低语痴痴如泣如诉:“只有你!全心全意为我好的,只有你一个!”
  皇帝也自感动,拭泪刮鼻子笑道:“这就对了嘛!我就爱见你这样,真情真性,仍是我心里喜欢的小妙竹!父皇母后私下也从不体尊威仪重虚礼的,你我夫妻恩爱,形同一体,今后自当一如既往,好么?”
  妙竹羞笑着应了,却又接着说了下去:“可是,感激归感激,敬佩又是两码事!——我打心底里敬佩父皇,只为他那片忧国忧民无私无我的心!”她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那双眸子,水晶般澄澈,“从古自今那么多皇帝,有谁能像父皇一样,敬天惟谨,光风霁月,为了区区天兆,这偌大江山说放下就放下,那可不是大风刮来的,是他老人家耗费十载之功,几经磨难,数历生死,碧血黄沙一刀一枪亲手打下来的!——就这样……放掉了!为了风调雨顺!为了国泰民安!”
  女孩子说得动情,肃然起敬,眼里已多了一抹神往之意,“什么叫人间圣君?什么叫千古一帝?小女子看来,不是挥军百万灭国无数,不是开天辟地创世立国,打下一座大大的江山!——不!不是的!如此雄主数不胜数,可哪里有不受逼迫就心甘情愿自动退位的天子么?——何如我父皇,民陷水火勇立潮头,大业功成急流勇退,至尊荣华无上权势,云烟过眼全无挂碍,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平!为了百姓!这,才是真正的一代圣君啊!”
  妙竹鹂音清脆,语调激越,似乎能感染任何人。刘明睿却始终低着头,默然不语,嘴角露出古怪的微笑。——傻丫头,你被父皇骗了!
  确实!父皇甘愿退位隐世,为的是天下太平,为的是不叫整个国家为他一人而违背天意,乃至遭受天谴!这上头的伟大、无私、坦荡与磊落是千真万确的!
  可是!原因却不是什么“红莲夜照,石龟出世”。——那个什么夜里浮于皇宫半空熊熊燃烧着的巨大红莲,还有那挖出来后自行显字劝君退位的石龟,这一切看似神迹天意的玩意儿,那都是父皇自己折腾出来的噱头,是专为退位名正言顺而自导自演的幻术戏法!
  他甚至清楚的知道,这都是罗夫人带领随风堂的高手们干的好事,还有那位钦天监、红莲教教主洪涛炎,这个蹩脚的神棍也是同谋!
  为的,就是掩盖父皇退位的真正意图!——这个意图,太荒唐了,太莫名其妙了,以至于父皇本人都清楚,这样的理由是完全站不住脚的,是会被满朝臣子和天下百姓的唾沫星子活活淹死的!
  一张小纸条!——某个游方道士在临终时留给父皇的一张小纸条!
  上面写着一句莫名其妙的谶言:天行有常,盛极难继,汝已复为妖孽!天劫将至,何去何从,慎之!慎之!——这就是父皇退位的全部理由!
  去他娘的贼老道,危言耸听,妖言惑主!——该死!真该死!父皇如此英明神武,怎么就轻易相信了他!?竟是不顾一切,早早把这江山……扔给了我!
  大约因思虑过深,又带着满腔的郁愤、委屈与不服输,在那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中,刘明睿的眼睛黑得发绿,年轻而饱满的额头上也蹩起一层皱纹。——他没有发现,他千百次尝试也无法模仿来的,那种父亲特有的气质,此刻在他的脸上竟是如此分明!——那是帝王独有的城府与威严!
  好吧!这是您的决定,也是您应有的权力,去轻信,去逃避,去抛弃,而我……却只能承受,也理应承受!父皇,您自由了,这万里江山,儿臣……不!——朕!收下了!
  妙竹看一眼窗外天色,回头见丈夫犹自出神,忍不住催促道:“陛下,该上朝了!”
  刘明睿没说话,慢慢转过身。四目相交,妙竹的心颤了一下!虽只刹那,可她本能地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不同了!——不是装束与身份,而是那种心灵的成熟,似乎每一次眨眼都在飞速成长,让人惊喜,却也陌生,不由自主地生出彷徨。
  接着,便听见了男人低低一声轻喝:“摆驾,上朝!”——这声音清洌、干脆、铿锵,无可质疑更不容拒绝!新皇后惊退两步,继而惊喜在心,于是舞袖振衣,肃容下拜:“臣妾,恭送陛下!”
  刘明睿步出大殿,稳立中庭,放眼前路——天子仪仗、金吾铁卫,全都沐浴在那东升旭日的万丈金光之中,近乎神圣的跪伏在他的面前。与此同时,那金碧辉煌的龙楼凤阙巍峨而立,仿佛整个大楚帝国都在他的身后!
  身未动,心已远。——父皇啊!您如今……在哪里呢!?


第四百零八章 【承袭大典】
  交州,合浦郡。——这里是十万大山北麓的一道百里峡谷,北山逶迤直通合浦城,南山延绵连着北仑河,千沟万壑纵横其间,山势缓处便是钦州湾的乾体港。从这里出海,航线遍布东南亚,甚至辐射波斯湾乃至红海。此时的合浦已不再因珍珠出名了,而是作为大楚对外贸易的第一大港闻名于世,也是玄武南海舰队的母港锚地。
  大楚西南属于山越地盘,治所已从交趾移到了合浦,年初时始皇帝陛下在退位前颁布了最后的一道诏书,将自己最小的皇子刘明峪分封在了这里,封号山越王。——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这位峪皇子殿下乃是岚妃所出,从小便随着母亲两头跑,长安待一年,岭南待一年,早已内定了的山越之主,此刻正式受封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那是朝廷分封的官样仪式,汉人百姓最看重的。不过对于山越子民来说,更要紧的是山越族内的交接,也就是宗帅一职的承袭大典。——今天就是大典举行的日子。
  此时已是盛夏近秋时节,南方之地更是骄阳遍洒万里晴空,整个山谷里晒得蒸腾一片,热得像沸汤锅似的,可却敌不过数以万计的山越子民的热情欢呼。
  拥有皇室血统的山越之子,第一位山越王,诞生了!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可以歧视山越一族,就像没有人能够正视阳光一样,那是不容置疑也无可抵挡的尊荣!
  仪式已近尾声,却也是最高潮的阶段——铜鼓舞!
  在那万人欢呼瞩目的覆土高台上,围着九九八十一面铜钉皮鼓,上下垒了三层,各有两名鼓手绕鼓而舞。其中一人双持鼓槌,敲击齐舞。另一人持木桶,随鼓点节奏将木桶送向鼓口,取其共鸣。那“咚咚咚”的鼓声,配合着鼓风的呜呜呼啸声,宛如急雷震霆,又似虎啸深谷,蔚为壮观!
  在那高台的最顶端,竖着一面巨大的铜皮鼓,鼓面上纹着一条五彩斑斓的蜿蜒巨蛇,随着敲打震颤抖动,愈发栩栩如生。——这面巨鼓,才是所有鼓的核心灵魂,不仅声音最响如同惊雷,更是引领所有的节奏和鼓点,实乃百鼓之王!
  而那敲鼓的两位鼓手,真的是王!——山越族的两代宗帅,江梦岚和刘明峪。
  刘明峪精赤上身,虽只十六岁,却也抖着一身彪健充满活力的腱子肉,两脚一分,扎了根似的站得山稳,两根鼓槌上下翻飞敲得虎虎生风。江梦岚披散的长发,身着民族特色的两片衣,露出两截莲藕般的雪白臂膀,也是双持鼓槌,绕着儿子疾步游走,从头上、脚下、或翻身、或跃起,做着各种高难度击鼓动作,身姿矫捷,翩若惊鸿,令人叹为观止。
  台下无数的山越百姓迎合着震天的鼓声,在场地上尽情高歌欢舞,那潮水般的欢呼,如同大海狂啸一般。
  这便是山越族传统的承袭大典。——这段铜鼓舞跳罢,刘明峪便正式从母亲手里接过了“宗帅”的位置,统领整个山越族,这才成为真正的山越王。
  鼓,是山越人最重要的祭器,每一个家庭都有两面传家铜鼓,且有公、母之分,跳舞时,它们各分左右,中间夹一大皮鼓,皮鼓主奏,公母铜鼓伴奏,别有一番韵味。山越人相信祖先的灵魂凝聚于此,当鼓敲响时,就能与祖先的灵魂沟通,并能够得到赐福。因此,但凡重要的祭祀庆典,必要摆这群鼓大阵,祭告山越先祖。
  此刻,作为承袭大典的“特约嘉宾”,大楚太上皇陛下正坐在观礼台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妻儿的表演,不时发出赞赏的惊叹:“难怪了,双刀双剑双枪,他们都爱用双持的兵器,原来根子在这里!——鼓槌!”
  在他的两侧,四位“太妃”依次而坐,分别是林子馨、察丝娜、兰儿、紫菀。——刘枫选择退位云游天下,同时也给了这些女人们一次新的选择:“走”还是“留”?悉听自便。
  太上皇后周雨婷,理所当然地选择留在长安辅助儿皇帝执掌朝政;明月也任性地选择帮儿子掌军一段时间。红鸾更不用说,刚从乾体港出海,远赴东瀛辅佐“远东王”刘明轩去了。
  好吧,说起来确实挺没脸的,虽然是暂时的,可这毕竟是一个令人万分沮丧的结果:但凡有儿子的女人,这一刻统统叛变。——事先一点儿商量也没,随随便便就敢退位,臭男人去死!
  刘枫有苦自知,笑纳了。
  此时鼓舞正值巅峰,台上母子二人四根鼓槌,以惊人的速度敲出了一连串叠击,仿佛就是一头大象在这里,也要被他们噼里啪啦剁成了饺子泥。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群鼓相合,鼓声铺天盖地,让人的心都跟着狂跳起来。
  刘枫也听得热血沸腾,脸色涨得血红,不由自主用力鼓起掌来。——这可不是他早已看惯了的宫廷歌舞,也不是洋溢着一脸灿烂假笑,敲敲打打吵吵闹闹的威风锣鼓,更不是后世旅游区那些不知哪里找来的中年妇女,穿上民族服侍蹦两下的那种所谓的“民族歌舞”。
  神情!他们神情中透出的,是那种发自灵魂深处近乎神圣的投入感,用句时髦点的话,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是用生命在擂鼓!
  林子馨看看他脸色,又望一眼台上敲得拧眉怒目的江梦岚,噗嗤笑道:“你且得意,小心梦岚下来收拾你!”
  紫菀也笑:“就是就是!——人家前脚刚送儿子回合浦,你转身就退位,才一眨眼的功夫,贵妃成了太妃。——这是好称呼么?听着好听,其实是个坏意思!皇后娘娘也说了,历来太后啊太妃啊,那都是……都是寡妇!”
  兰儿更是起哄:“更要紧一头,你退位了就云游天下跑得没影儿,谁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也不通知江姐姐,她呀,还以为被你始乱终弃了呢!——嘿嘿,一会儿有你好瞧的!”
  配合着这句话,那鼓声轰隆一响,嘎然而止,全场寂静了片刻,接着便是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在那吼声中,江梦岚将手里的两支鼓槌,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刘明峪。——这面巨鼓,还有那对鼓槌,都是宗帅身份的象征,类似玉玺的存在。
  刘明峪跪地双手接过,随后起身高举鼓槌,接受族人们的热情欢呼,仪式到此结束。——谁也没有发现,江梦岚不知何时下了台,又不知何时顺手抄起了儿子换下来的那对鼓槌——直奔观礼台!
  “丑鬼!看打!”
  江梦岚一个筋斗翻上观礼台,左右一扫,瞬间就盯准了居中正坐的太上皇,二话不说,一声娇叱举槌就打!力劈华山!
  “爱妃好久不——哎呦!”
  刘枫笑着起身,笑着迎去,却突然当头挨了一鼓槌!——剧痛中这才慌忙闪躲,又哪里及得江统领武艺精妙,手里也没个招架,顿时左右见拙连连中招,被打得抱头鼠窜好生狼狈。女人们唧唧咯咯笑成一片,大叫“活该!”。
  一连抽了二十七八棍,刘枫已被揍得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直哼哼,江梦岚却突然扔掉鼓槌,扑上去抱住男人,哇地一声自己哭起来:“半年了!整整半年了!——你今日才来找我!?”
  是的,太上皇云游天下来去无踪已经整整半年了。谁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又去过哪里,将要去向何方。却也不担心他老人家的安全,以张凤清为首,整个随风堂都被他带在身边护驾。当然,有时候也不光是护驾,少不得也要兼顾些“行侠仗义”的份外事。
  这半年里,大到贪官害民,中到强梁剪径,小到家庭暴力,五湖四海都有太上皇“卧龙令”出手的痕迹,仿佛一个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侠客,专管天下不平事。以至于全国的犯罪率直线下降,贼匪盗寇彼此相见,无不善意地提醒对方:“太上皇出没,小心了!”
  于是,这一路游山玩水浪迹天涯,晃荡了半年才到达岭南,中间也没个音讯。这就难怪江梦岚当场光火,痛打“负心汉”了。
  “好啦,我这不来了么。”刘枫嬉皮笑脸地安慰道:“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不哭了,啊。”
  江梦岚本就是个极坚强的女子,此时发泄了一通平了心气,顿时就把泪收了,起身与其余的姐妹们见礼。待得看清“少了”的几位,明白了,转向刘枫笑道:“你以为,我也会像她们一样,守着儿子不要你这丈夫了,对么?”
  刘枫眨眨眼,奇道:“不是么?你的性子,不是历来最重视山越一族么——啊,难道……难道你肯跟我走!?”脸上不禁露出惊喜的笑容。
  江梦岚深看他一眼,忽然手指台下,说道:“你看,他们在干什么?”
  众人便顺着方向看去——不知何时,鼓舞已撤去,人群围成了一圈,全都跪着,中间则是九头壮硕的公牛,全都捆紧了四蹄栓在木桩上。刘明峪手持一把巨大的斩刀,高高举起,重重挥下!——他正在杀牛!
  刘明峪虽然没有继承神力,却也生得身精力猛魁梧结实,这一刀下去,那牛立刻哞哞叫着倒了,复一刀,便斩下了牛头。每一头牛边上站着的都是族里有头脸的宿老,红蛇头人为首,随着山越王的动作,一起出刀,刀刀见红!
  这一刹那,场面血腥残忍,极为震撼!四面都是哭声,就连刘明峪自己,也是泪流满面,泣泪挥刀。
  “这是做甚么?”刘枫大奇也大急:“别价!牛耕地的,杀了糟蹋!赶紧的,别杀了,一头够我吃的了……”
  话没说完,又挨了江梦岚一巴掌。刘枫捂着脸委屈道:“打我做甚么?这牛……不是用来招待我的么?”
  “呸!”江梦岚没好气地啐了他一脸:“吃吃吃,吃死你!鬼才杀牛招待你!——这是我族的‘砍牛’仪式,是葬礼!”她说着,脸色忽然黯淡下来,喃喃地说:“这些牛,就是我!——这是我的……葬礼!”
  “葬礼!?”
  这时,刘明峪恰好杀完了牛,把刀一扔,放声大哭:“娘啊!把您的牛领去吧,您放心地去吧……”
  数万人一起磕头高呼:“宗帅大人好走!”


第四百零九章 【众多理由】
  果然是葬礼!?——所有人一起大惊,继而围上来又摸又瞧,“梦岚,你别吓唬咱,你……你没事吧!?”刘枫吓得脸都绿了,瞪着眼睛说:“你要轻生?难道是被我气得?不能吧!?”
  “你才轻生呢!”江梦岚忍着泪,凝视着刘枫的眼睛说道:“宗帅,一经上任至死而终,从没有活着卸任的!——要把位置给峪儿,我就得‘死了’,从此以后,我不再是宗帅,甚至永远不是一个山越人!”她说得委屈,眼泪落下来:“你!你还不明白么?我已打算放弃一切,去找你,找你算账!问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刘枫感觉自己鼻孔一酸,也想落泪,不由叹口气说:“你我多年聚少离多,你有族人、有军队要管,最坚强,也最独立,从来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也从来不争宠,不粘我。我原以为,最不可能跟我走的人就数你了,以为对你来说,族人最重要,有没有我并不打紧,我的离开反倒会还你自由。——对不起,看来我大错特错了。我真没想到会这样伤了你,真见鬼,你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你从前也没扔下过我!”江梦岚气得,粉面青白,娇躯直抖,怒道:“更没有这样不负责任!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妻儿家小,说扔下就扔下,统统都不要了!你!你可真能啊!——不要拦我!他自己不要做皇帝,我凭什么还要尊圣?放开手,让我揍死这个懦夫!逃跑的混账!懦夫!”
  江梦岚激愤难当,刘枫垂首黯然,忽然一道倩影跨前,便挡在了两人中间。刘枫抬头一看,却是察丝娜。
  “其实,我们都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退位?一定是有原因的吧。这半年来,你走遍了所有的边镇军团,每一位统领都被你说服了,唯独漏了我们!——当然,如果你认为,没有给我们女人家解释的必要,那也由你……”
  察丝娜不愧是当过皇后的人,就这么往中间一站、几句话一说,全场都被她那无形的气场镇住了,不出声,全都望向刘枫。
  “好!我说!”刘枫看着眼前的女人们,读着她们眼中的不满与坚持,还有那份无法隐藏的最深切的担忧,终于松了口,“我退位,确实是有原因的。——梦岚,你找个清净地方,我们把话说开了也好。”
  江梦岚没想到还真能问出个结果,不由张起眼盯着刘枫好一会儿,说了一个字:“好!”
  岭南不比中原繁华处,这里又是城外郊野,清净地方当真好找,步行小半个时辰,几人已来到了一处山顶。——岭南地区是后世所谓的“喀斯特熔岩地貌”,这里的山与别处大不相同,奇峰林立,但却圆圆矮矮少见棱角,像一个个倒扣着的巨大馒头,绿色的馒头。
  刘枫等人此刻便在其中的一个“馒头”顶端,眼望东北,隐约可见合浦城的城墙轮廓,可若是放眼西南,只见无数“馒头”堆堆叠叠铺陈开去,碧绿苍黄延绵无尽,直至视线尽头!
  叫人顿时明悟——“十万大山”名不虚传!
  刘枫似乎很满意这里的景色,静立山巅痴看了好一会儿。——毕竟,他曾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十余年光景,尤其是这种山区,更是他的“起点”和“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此时回首,江山依旧,他已从一介布衣登基为帝,龙椅上小坐十余年又变回了一介布衣,这一刻沧桑与感怀,激荡与彻悟,当真不足与外人道哉。
  女人们似乎也能感受他此刻那徐徐波动着的莫名心绪,都不出声地立在他身后,望着他,等他回头。
  “我退位,你们很失望,对么?”刘枫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觉得我是厌倦了朝政,在逃避,在躲懒,甚至抛弃了自己的国家与子民,是不折不扣地犯糊涂,对不对?”
  没有人回答他。可有的时候,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只是这种回答未免令人很有些难堪。
  刘枫肩头耸动,似乎自失地一哂,转过身来,很没形象地盘腿坐在了地上,“好,给你们一个交代!都坐下,我们慢慢说。”
  众女依言席地跪坐,刘枫便要开口,察丝娜忽然打断他道:“先说好了,别拿你那套‘栽树理论’忽悠人,我们是旁观者清,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刘枫一怔,苦笑道:“也不能完全说是忽悠人,因为这确实是我退位的众多理由之一,不过是最浅的一层。”
  众女听了都是失笑,紫菀最没心思的,不由打趣道:“哦?还众多?——那一共有几层呢?”
  孰料刘枫张开一个巴掌,很认真地答道:“五层!”
  “那么多!?”
  但凡女人,无论尊卑,不管老幼,都是好奇的动物,听男人说起退位这样的荒唐事,居然还有那么多理由,还分了深浅层次,不由勾起了好奇心,就连江梦岚也不闹了,一起娇呼道:“愿闻其详!”
  刘枫点头,不温不火地道:“栽树就是第一层,传位诏书里写的,你们都已清楚了,我接着便说那第二层。——不过在此之前,请先回答我一个简单的问题,在你们看来,真正决定一个皇朝气数长短,乃至兴衰强弱的,究竟是这个皇朝的哪一任皇帝?”
  众女几乎没有思考,下意识就回答上了:“那还用说?自然是开国圣君了!”
  “不、是、的!”刘枫磕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道。
  这个答案令人惊奇,不由全都望着刘枫,细听他解释。
  “但凡开国雄主自然是英明神武的,不然就没有这个皇朝了。可作用也仅仅在于奠基,就像母亲生下婴儿,带给他生命,可并不意味着孩子不会夭折!——纵观历史千年,真正决定皇朝气运兴衰的,其实是第二任皇帝!”
  其余几个女人只是“哦”了一声,没什么,那是不知道轻重。察丝娜却是不同,她瞬间产生了某种明悟,似乎明白了刘枫要说的深意,饶是她养气练神城府深沉,心里这份惊骇也难以掩饰!
  “这是一个皇朝由稚嫩转向成熟的关键阶段。——但凡开国者,必然是得道多助,但这也意味着另一件事——朝野上下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他们各有各的利益,也各有各的凭借,彼此间还会有各种各样的冲突和矛盾。一旦过了众志成城的开国初期,圣君宾天,无人压制,这些利益、这些纠葛,矛盾和冲突,统统都会爆发出来。这就是皇朝命中注定的一场大劫啊!”
  “平安渡过,意味着皇权稳固,朝野制衡,万民归心,天下重树正统,任谁想要动摇,难度都会大大增加。如何渡劫也有讲究,是武力扫平,还是和平统和,不,形式并不重要,关键是时间!这个时间,要尽可能短!越短,意味着渡劫顺利,也意味着皇朝的元气与底力损伤不大,这是关乎国祚休戚长短的重要标志!”
  这话女人们大多只是听听,并不往心里去。只有曾经历过这场“大劫”,并且败下阵来国破家亡的察丝娜,才隐约听懂了一些皮毛,也更加印证了心里的想法。可即便是她,对于“二世定社稷”这种奇特的历史论调,她的理解毕竟不如刘枫来的深刻。
  刘枫领先当世两千年的见识,岂容小觑?——“秦隋二世而亡”、“西晋八王之乱”的失败,皆以亡国告终。再来看,“汉初七国之乱”、“初唐玄武门之变”、“明初靖难之役”、“清初平三藩”的顺利度过,带来了什么呢?“文景之治”!“贞观之治”!“永乐盛世”和“康乾盛世”!
  即便是处理最完美的“杯酒释兵权”宋太祖赵匡胤,也在“斧声烛影”和“金匮之盟”下难逃这场大劫,可毕竟够快,又不动刀兵,不伤国家元气,哪怕死的是皇帝,乱的是道统,可对于皇朝来说,照样也算度过!只可惜,继任上位的二代君赵光义治政有为,不善武功,对外战争屡遭败绩,似乎就此为宋朝积弱奠定了基调。
  以史为鉴,可知兴衰,不需要繁复地调查与论证,甚至不需要细细考究,刘枫不是皓首穷经的历史学家,他只要知道一点:这所有的史实,统统发生在开国初期,绝大部分的主角都是二代君王!
  这是历史的巧合么?还是发展必然的规律!?——没有人可以回答,但所有人都能看见!冥冥中自有天意,皇朝的寿数长短,潜力多寡,似乎就取决于这段关键的幼生期!
  带着脑海中恢弘的明悟,刘枫侃侃而言:“我提前退位,就是要大楚皇朝的劫数提前到来!——我虽不在位,可我还活着,任谁也不敢忽视这一点!武若梅那里我已吩咐,就要利用这短短一两年的时间,对各大边镇军团、勋贵势力进行大刀阔斧的调整,该下来的下来,该拆开的拆开,该分化的分化,把那七经八脉全给撕掳干净了,也把睿儿的君威彻底立住喽!然后……武氏夫妇也将悬车致仕退归泉林,做一对远离尘嚣的盛世隐者!”
  “这一切即将发生,我会隐于暗处,瞪大眼睛看着,守护着,谁敢跳出来,我立马把他按下去!毫不留情!”说到这里,刘枫的神情变得狂热起来,眼神偏又理智得可怕,“我,大楚皇朝的开国皇帝,一统天下的旷世圣君,汉胡两族,边镇外藩,包括后继新君,天下没有任何人敢于违抗我的意志,这没道理好讲,是真理!是事实!不会因为我已不是皇帝而有丝毫改变!退与不退,我永远都是大楚的主宰!”
  刘枫张开双臂,仰天一声狂笑:“嘿嘿嘿……哈哈哈……皇朝的劫数啊,逃无可逃,我便要以最完美的方式——渡过!”


沉墨的阿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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