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凶兽出闸】


  这一夜,刘枫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丧事!
  上至皇帝,下到疾风卫,中间还有那么多先王旧臣、逐寇老将。大臣的尸体、将军的首级都要收敛入棺,皇帝更要入梓龙穴。
  他们中有自己的哥哥、舅舅、师父,有从小看他长大的刘家屯老人儿,也有第一批投入麾下的逐寇老将……记忆中那一张张鲜活而熟悉的面孔,如今成了眼前香雾缭绕的块块灵牌,太庙前大广场上空阔的祭灵碑一瞬间刻得满满……
  人死如灯灭,前尘往事、是非功过,尽赴云烟一笔勾,纵有万般罪过,他们终究是自己的亲人和部下啊!
  这一夜,刘枫是在皇宫太庙内度过的。他有很多话,很多委屈,很多心事,要对父母在天之灵娓娓诉说。
  竹帛留白,史笔九曲,历史的真相从来都是模糊的。李行云的临终馈赠,让他可以粉饰一切,欺骗天下人,甚至可以掩盖千年百代……可他骗不了自己,杀心一起,视同手戮,是他亲手逼死了自己的嫡亲大哥!
  曾几何时,自己心念父母之名指天发誓,国恨家仇一力报之!这是誓言,也是信念,更是巨大的精神力量,支撑自己走过九年来的风风雨雨。尊兄为帝退居藩篱,战略所需的背后,未尝没有一份私心一份亲情隐于其中。身为皇太弟,他有得是时间、机会、办法,让刘柏在黄袍加身后带着至尊至贵无疾而终。可他没有这么做……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明白,甚至没有人相信,杀人如麻的乱世枭雄,心如铁石的开国英主,在心底最深处,竟会藏着这样的一份执念、一道底线!
  ——珍惜每一个家人!
  如今,这一切被打破了。自己亲手……打破了……
  ——皇帝失德,荼毒百姓;昏庸无能,失政乱宫;治国无方,任用匪人;忠奸不辩,妄撤藩篱;临敌弃军,殆军误国……大道公义天理人情,无一不在刘枫这边,举国上下全军全民,无不奔走相告拍手称快!
  似乎,杀对了……杀得痛快,杀得好!
  可是直到此时此刻,跪在父母的灵位前,面对自己的本心,千般苦衷,万种理由,无法改变铁一样的事实——弑兄了!篡位了!从今往后的每一天,自己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个人,他永远是一个犯上弑君的乱臣贼子,一个害死兄长手染亲人血的衣冠禽兽!
  百年之后,九泉之下的父母众将会如何看待自己?他们会不会说出这三个字:杀得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是……绮兰是对的,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也一样!
  一种悲哀的感觉涌上了心头——连哭都哭不出来的悲哀,已渗透了整个灵魂。
  “嘿嘿嘿嘿……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守在殿外的卫士们,他们听到了一阵笑声,那笑声由低到高、由轻到响、由悲怆到无奈、由无奈到疯狂,笑声从刘枫的胸臆喷薄而出,仿佛一串滚雷卷过晦暗的夜空。
  这一夜,高天繁密,有星无月,夜黑风高,格外苍凉。
  次日,也就是靖乾四年十月十三日清晨,集结在襄阳的楚军主力开始行动了。
  黎明时分,天刚微亮,襄阳城门大开,庞大的军队开始出动。数以四十万计的步骑兵马从城门里滚滚涌出,雪亮的盔甲在稀薄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宛如一条银鳞巨蟒悄然出洞无声蜿蜒。——勃勃杀机在寂静中悄悄萌动。
  在襄阳城南,一个叫半里坡的交叉路口,如同磅礴巨流突然叉开支流,大军在此分道扬镳。
  整整十八万骑兵转道向东,独列一阵,马头攒动,嘶声如雷,骑兵们铁甲锵锵,马刀雪亮,枪刺如林。
  看着这十八万骑兵,刘枫心跳加快,热血沸腾。
  楚国虽然陷于内乱,可郡守们对中央的联合抵制却保住了南方的大局稳定,虽然在豫州失去了一半的军队,可楚国的根基还在,综合国力依然强盛!尤其是人口和农业,两年来天下动乱,楚国却在轻徭薄赋、辑兵养民。
  疆域辽阔,江山太平,足以吸引数量惊人的北方难民。自开国以来,户部籍册上的数字每年都要翻一翻!——七千万!这就是楚国目前的人口!这就是力量的源泉,强国的底气!
  眼下遭逢大败,虽然只剩下70万左右的在编军队,可要不顾一切的全力动员,短时间内募集百万绝无问题!一年时间,全民进入战时状态,庞大的国家机器超负荷运作,足以将这支新军武装到牙齿!
  可是,那全是步兵!
  楚国地处南方自身并不产马,所有战马多靠俘获或购买,加上这七八年来老马死去,幼驹未熟,马种退化……眼前这十八万骑兵,已是整个楚国能够征集的极限,除了铁骑军的无颜、忠武两支特种骑兵外,统统都在这里!
  ——放手一搏,存亡一举!
  近卫统领李天磊催马出列,在刘枫面前颔首躬身:“殿下,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刘枫眼望远方,神色惆怅,似在浩瀚的回忆中翻找那珍贵的一页,良久他才沉沉开口:“六年前,建国之战,罗三叔率四千骑兵奔袭敌后,辗转一千五百里,大小二十余战,引发运河暴动,联合青莲举义,四两拨千斤,一己之力牵制十倍强敌,楚国江山由此奠基!——往事追思如昨,人,却已不在了。”
  “舅舅,他们有罪,可也有功!他们看我长大,护我起兵,居功至伟,恩重如山!他们……都是我的亲人!这个仇,原不该假手他人,可我走不开,海兰坤、夜于罗、洛萨哈,这三颗人头,就请你代劳了!”
  李天磊也自伤感,含着泪说道:“殿下知恩重义,我没话好说,只有替老兄弟们感激殿下!他们去了我还在,唯有这一身,拼死报效就是!——殿下留步,我们这就出发了!”
  刘枫重重点头,说出了当年对罗三叔说过的那句话:“祝君凯旋,来日再聚!”
  “遵命!殿下保重,看我等一雪前耻!”
  独臂统领勒马归列,一声长啸:“出发!”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十余万骑兵如潮水涌动,战马嘶鸣,蹄声如雷。
  刘枫心中突发一阵滚热,跳起身,就站马背上高呼:“将士们,操娘的好好打!都听好了,逐寇军的威名,你们给我讨回来!”
  “嗷——!”
  众将士吼天回应,声震苍穹,人马如龙浩浩荡荡望东而去。
  人群中,刘枫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是罗三叔的遗孀张凤清,带着罗冠虎、罗秀儿兄妹、还有女婿常朝阳。一家四口内披金铠铁甲,外罩一身重孝白袍,盔顶扎着雪白的布条,随风飘荡,在大片红披风中显得格外刺眼。
  李天磊纵马过去,低声说了什么,张凤清勒住马,转身面向刘枫,凄然惨笑,深深鞠躬。
  同样在笑的,还有趴在马背上的吴越戈。深夜醒来,黎明出征,他伤得很重,虚弱得提不起那把长斧头,面对众人的挽留,老男人在病榻上痛哭流涕:“错过这场仗,我还不如死了!”
  晨晖下,他笑得如此开怀,甚至带着几分天真,那漆黑的脸上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正奋力地向自己挥手,那股兴奋中透出得意的神情,就像一个在家长手中耍赖得逞的顽童,心满意足,再无所求。
  渐渐的,他身披铁甲的身影融入了千万名同样身披铁甲、骑跨骏马的年轻士兵中间,再也无法分辨出来。但那一幕画面却已深深刻在了刘枫的脑海里,久久难以释怀。蓦然间,眼前闪过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罗三叔、薛晋鹏、孔云、霍彪……他们似乎也在队列里,就在吴越戈的身边,笑着,流着泪,回头看他,渐渐远去……
  北风渐紧,扑面如刀。——很难想像,当一支充满仇恨和屈辱的军队,有朝一日终于等到了复仇的机会,当脾气火爆的男人们被强盗逼近门前背后就是父母妻儿……他们会有多么勇敢、多么坚强、多么……残酷!
  刘枫仿佛看见,那是一头狂暴巨兽挣脱了枷锁,带着狰狞的杀意无声奔向远方。——自己亲手释放了他们,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他们会受伤、会流血、会死亡……但不论结局如何,无论输赢胜负,他们必将饱餐血肉!
  “我想再抱一抱孩子,好么?”
  在官道的另一边,武破虏的千骑卫队也已整装待发。红鸾眼含热泪,提出了最后的请求。
  刘枫没有转身,默默点头。
  二十年前,父亲母亲,是否也怀着同样的心情,压抑着同样的不舍,将自己送往南方,远离战争的彼岸?——希望,这次的结局,不一样!
  “带着轩儿一起走,等打赢了仗,你们再一起回来。”刘枫走过来,伸出手,从背后将女人和孩子揽进怀里,轻轻地说。
  红鸾凝视怀中熟睡的小脸,轻轻抚摸那嫩滑的脸颊,垂泪微笑,微笑摇头:“不了,你在这里,小姐在这里,别赶我走,我受不了这个苦。”
  刘枫没说话,搂得更紧了。
  不远处也上演了同样一幕:武破虏与武若梅紧紧拥抱,尽情亲吻耳鬓厮磨,旁若无人。
  他们用彼此才听得见的声音说着同样的四个字:“活着回来……”


第三百零一章 【死守三天】
  楚王的大军赶到汉水河畔,已是靖乾四年十月十四日。那一天中午,玄武第一舰队终于在敌我悬殊下溃败。
  汉水虽然也是大江,可毕竟是长江支流,襄樊流段还不到全流域的三分之一,因此江面并不算太过宽阔,只百余丈宽,不起雾时一眯眼就能看清对岸。——这对负责拦截狄军的玄武营第一舰队来说,实在不是好消息,作为水师,江面宽度是与防守压力成反比的。
  这一天,是狄军占据樊城继而筹备渡江的第七天。在这七天里,玄武统领周武率第一舰队与狄军多次交战,以一艘楼船冲港自爆的惨烈方式,成功摧毁了北岸的襄樊渡口,又以泼天之胆组织水兵敢死队上岸发起反冲锋,一举烧毁了北岸的所有船只,其后更多次阻挠狄军在不同方向上搭建浮桥,成功将五十万狄军拦截在汉水对岸!
  期间,狄军用火箭和投石机进行反击,用水鬼牵拉绳索缠住船舵,接着用赶造的小船奋力靠近投掷火罐……在狄军挖空心思如此丰富多彩的连番打击下,第一舰队同样蒙受了巨大损失,超过300艘中小型战船全部损毁,作为主力战舰的楼船,从满编时的55艘锐减至35艘,所属18000名格斗兵和500名“水鬼”几乎伤亡殆尽,就连周武本人和统领夫人凌燕都在第三天的一场接舷战中负伤。战斗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直到第五天,楚王的命令下达。周武终于使出杀手锏——炸药包!通过一场夜袭,35艘楼船来了一次齐射,狄军刚完工的临江水寨被彻底摧毁,刚打造好的十余艘中型战船付之一炬。
  第一舰队终于取得了开战以来的首场胜利!
  可惜好景不长,在第七天,也就是刘枫命令中“死守三天”的最后一天,战局发生了逆转。
  狄军没有大型战船,也不会水战,可是海天却自有办法!——他彻底放弃质量,转而追求数量上的极致。他在这七天里,命令部队就近伐树,制作了上万只木筏,事先都藏在岸上的军营里,面上照样打造大小战船,锲而不舍地搭建浮桥,败而不馁地用各种低效手段进行反击。这一切,都是为了迷惑周武。
  这一天时机到了,真正的杀招终于出手!上万木筏连夜铺在岸边,士卒藏于营中,只等玄武楼船照常巡江,临水下锚发射投石机阻挠狄军架桥的一瞬之际,突然发难,万舟齐发,蜂拥而上!
  仓促之下,只有三分之一的楼船仓惶起锚,张帆退走,剩下超过二十艘楼船,被数不清的木筏团团包围,被密密麻麻的敌人爬上了船舷……水兵们拔出短刀奋力抵抗,双方在甲板上展开了白刃格杀,尸体铺满了甲板,鲜血染红了白帆。
  水兵们久在船上,身体平衡性远超常人,两只大脚板往船头一踩,就像立地生根一般,四平八稳如履平地,相反狄军士兵多不会水,一上船就东倒西歪。若是只论船上作战,三五人齐上也不是水上健儿的对手!
  可惜……敌人不止三倍五倍,而是整整二十倍!人数上的巨大差距使一切成为徒劳。
  “轰!——轰!”
  汉水江面上炸响轰鸣!那是一艘又一艘楼船,失守前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那是一群特殊的人,他们不需要参加战斗,也不需要操帆驾船,甚至不需要做任何事。战舰一旦启航,他们就把自己锁在火药库的铁板夹层里,每舰三人,每人一舱。当战斗开始时,他们会领到内藏炭火的火折子,眼睛从巴掌大的窗口望出去,时刻观察着大门,只要有敌人攻入火药库,或者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觉得有必要……
  他们是通过层层筛选最虔诚最狂热的红莲教徒!他们随时准备用生命捍卫圣火的纯洁!
  这一天,这一刻,刹那的辉煌,到了!
  是役,第一舰队损失楼船二十八艘,人员伤亡超过一万人。所有楼船尽数自毁,没有一艘被对方生擒俘获。而狄军方面战损更重,木筏被撞翻炸毁一大半,士兵阵亡超过四万人!尽管这是一场伤亡成绝对反比的战斗,可无法否认,这是狄军的一次胜利!开展以来,面对楚国优势水军的首场胜利!
  海天一身金盔金甲,跨坐龙驹宝马,傲然立于北岸高坡之上,黑底金边的大狄盘龙旗在他头顶迎风飘扬。他兴奋地望着江面上漂浮的碎木与尸体,笑顾左右道:“如何,朕的水军,可威武否?”
  左右颂声如潮:“陛下天纵英明,睿智过人,臣等万万不及!”
  鄂尔兰和赵濂并辔左右,稍稍错后海天半步,脸上都挂着矜持的笑意。他们是收到海天相邀这才率部赶来,与狄军主力会师于樊城。因为海天向他们保证,他将在这里打破楚国水军的封锁,一脚踹开襄阳的北大门!
  于是,一位大汗一位皇帝,就像闻了血腥味儿的苍蝇,巴巴飞来了,正好见识了这蚁多咬死象的壮观一幕。——由于汉水阻隔,联络不通,北岸联军至今未知楚王回归,也不知胡开山已死,黑虎军崩溃。在他们看来,如今形势一片大好!
  两人对视一眼,无声一笑,已是莫逆于心:三弟还没有出现!这个结论是对结果的简单推断——我方赢了,那么三弟肯定不在!作为强势一方竟对敌人产生了这种念头,不得不说,这真是一种讽刺、一种悲哀!
  鄂尔兰热情地赞道:“大伯这一着实在是高!慢刀寸割摧毁敌方小舟快艇,接着又反过来,以木筏破楼船,这法子说出去谁信?大巧若拙,大巧若拙啊!”
  赵濂啧啧有声地附和道:“岂止大巧?这是夺天之巧!辅以神鬼莫测之机,化腐朽为神奇!了不起!”
  这两句话,二人说得声情并茂,十二分的真诚。因此这确实是真心话,用损失四万人的代价突破水军封锁,这在他们看来,实在是大赚特赚!
  海天听出了话里的真心,以他的城府也不禁得意起来。自从登基以来,他已十多年没有亲自指挥打仗了,如无意外,这场伐楚战争也将是他的收官之战。至于身旁两位,不好意思,还不配他亲自动手,海兰坤就够了!
  自开战起,大军一路高歌猛进,摧城拔寨,小战即克,势如破竹,他仿佛回到了年轻时草原争霸那会儿,驰骋疆场,手挥万军,那种快意、那种豪气、那种英雄垂暮却宝刀未老的骄傲与自豪……真好!
  他轻捻已经花白的长须,从容下令:“传朕旨意,乘胜挺进,抢滩渡江,摧毁汉水军港,拿下襄樊船厂!”
  “遵旨!”陈霖华大声应命,转身传令去了。
  片刻之后,只听北岸号角齐鸣,金鼓大震,近五千只木筏像撒下了一把树叶,几乎覆盖了整个北岸江面,顺着浩浩江水箭一般直往南岸漂来!
  是的,木筏是漂过来的!没有风帆、没有划桨、甚至没有任何驱动力!——士兵们嘴咬尖刀,腰系绑绳,整个趴在木筏上,是水流在推动他们前进!
  不得不说,海天确实是一位杰出的军事指挥家。木筏战术想人不能想,这也罢了,更难得是细节上的考虑。之所以挑在这一天发起总攻,那是综合了水流、风向、天气等各方面因素,通盘考量才有的决断!
  打仗,也和所有的技术活一样,化繁为简、返璞归真才是真正的最高境界!越是用兵大家,战术越简单,效果却越显著!
  就像现在,所有木筏全都顺顺当当地沿着一条斜线漂流直下,如无意外,他们将精准无误地冲上南岸浅滩。
  这看似简单,可简单的背后却是连续七天多达三十八次不为人知的反复试验!是二十位水利官员不分昼夜对水流速度的全天候监控!是集合最精英的工部匠师对木筏大小、风向影响、乃至载员额度的精确测算!
  可见,哪怕最简单的战术,也绝不是那么简单的!
  战斗并未结束。狄军乘胜发力,全师渡江,第一舰队不可能坐视不理!
  幸存的七艘楼船里包括了旗舰,也就是曾经的周家家主座舰“玉麟舰”。此刻,周武正立在舰桥上大声呼喝,指挥残存各舰展开拦截。可惜,对方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几乎覆盖整个江面,投石机不用瞄准一砸一个准,可是没用!江面上密密麻麻尽是木筏,投石机威力巨大可射速缓慢,根本砸不过来!
  周武命令各舰满帆全速,用庞大的船体硬撞过去,拍竿全力起落,像犁地一样将沿途木筏统统撞碎碾碎,水兵们更是放弃掩护,整个身子都探了出去,用弓箭、投枪、锚索、竹槁、木浆……用尽一切办法攻击敌人。不能说他们的努力没有效果,数百架木筏瞬间摧毁,可是……仅仅七艘楼船无法顾及整个江面,竟是处处漏防,拦无可拦!
  周武瞪大了充血的眼睛,却眼睁睁看着无数木筏突破封锁擦肩而过……欲哭无泪!心在流血!
  第一舰队打残了,麾下直属的战船和水兵几乎全军覆没。虽然从严格意义上讲,刘枫规定的“三天时限”已经超过了半个时辰,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可是……汉水,丢了!
  “我本欲拼死一战……以此守土御敌之功,求取立愿之赏,或可赎回周家灭门之罪……奈何天不助我……”周武目光呆滞喃喃自语,“铮”的一声拔刀在手,仰天凄呼:“家主!小姐!周武……尽力啦!”只见弧光一闪,径往脖颈抹去。
  “不要!”


第三百零二章 【他回来了】
  凌燕一直站在丈夫身边,周武握刀时她已万分警觉,见他果然横刀自刎,急抢一步双手紧紧抱住他手臂,扑通一声长跪在地,已是声泪俱下:“武哥,武哥!没到这一步!你怎么这么傻!?三日已过,我们就算无功,可也无罪啊!——你不要做傻事,第三舰队已在路上,过几日听涛兄弟到了,汉水还能再夺回来!”
  “过几日?狄军渡江,襄阳不保,还要这汉水做什么!?——你放开!”
  “不!我不放!”凌燕死死抱紧,尖叫道:“你死了小姐怎么办!?”
  一句话,周武立刻定住。凌燕啜泣道:“我知道,你娶了我,心里却想着小姐,你……你喜欢小姐,对不对?你骗不了我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周武,你给我听好了,不要为我,就当是为了小姐,你不能死!——你是军团统领,是周家最后的依仗,此番变故周家种祸不浅,没顶之灾近在眼前!如今两位家主都不在了,你若轻生,周家什么都没有了,谁来保护小姐,谁来维护世子!?”
  这番话正中软肋,周武长叹一声扔下战刀,泪如雨下,“我……对不住你啊!”
  “这是什么话?”凌燕扑上去,埋身在他怀里,百忙之中还不忘把那刀子踢得远远,哭道:“你我夫妻多年,如何不懂你?——娶我就为收心,你不纳姬妾,不蓄美婢,从未对不住我,我也从未怪你!嫁给你,我知足的!更何况我也是周家供奉,侍奉小姐多年,尽忠报主与你一条心!——可我还要劝你,武哥,我们终究是家将、是下人,就算小姐不是王妃,那也是小姐,是主子啊,主仆悬殊,尊卑难逾,你这痴念……”
  她忽然住口,身子颤抖起来。周武顿觉满心愧疚,歉然道:“我知道,这是痴心妄想,小姐早已贵为王妃,小少爷又是世子,大王如此恩宠,我只觉欢喜,早绝了别的念头,只是周家此番惹火上身,纵然眼前过得去,可后患难除,对景儿就是祸啊!总要有交代的!——我全指望这场仗……”目光无意中一瞥,他也说不下去了。
  夫妻俩直瞪瞪望着南岸军港,一名小校正立在高塔上,双手持旗,有规律的舞动着,那旗语的含义竟然是——放敌人过来!
  “咔咔咔……”
  “吾皇万岁!——杀!”
  成百上千的木筏终于冲上南岸三里宽的浅滩,密密麻麻交错相叠,直铺出十丈远。狄兵将士纷纷割断绑绳,高声呐喊直往前方岙口里的汉水军港冲了过去。
  最难的一关就要突破了!
  直到这一刻,海天才真的放下心来。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既已过江,那再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了,直到战争取得最后的胜利!
  在这一点上,他和刘枫是有共识的,汉水之险,胜过襄阳高耸的城墙!同样的,只要有一支军队渡过汉水,摧毁军港,稳住脚跟,继而攻占襄樊船厂,截断水军补给,百万大军就能从容渡江,就是用死人堆,用尸骨填,也能把襄阳推平了!
  襄阳一城,其实无关痛痒,可却是皇城重地,一国王都,更是楚国军民的一道心理防线,一旦攻下襄阳,俘获那个白痴皇帝,那么……从前灭亡大华的历史必将重演!他也将夺回失去的一切,大狄中兴,指日可待!
  看着对岸鞑靼敢死队渐渐冲上土坡,对面就是军港,海天再也抑制不住激动,在马背上张开双臂纵情高呼:“叫啊!冲啊!让南国的绵羊都知道,咱们草原男儿是狮子!”
  “嗷——!”
  对岸响起了震天的呼喊,果然叫了!可是……那叫声为何充满了惊惶?更奇怪的是,他们不再冲了,相反,士兵们像撞了墙似地猛然刹住脚,停在土坡上动也不动。
  这是怎么了?
  海天举手拢眉,眯起眼细看。——于是,他看到了乌云!
  那是土坡背后陡然升起的一片乌云,那浓密的黑色遮蔽了阳光,投下大片阴影,将整个先锋部队彻底笼罩。下一刻,在撕裂耳膜的尖啸声中,乌云落下了,飞快地、密集地、无可阻挡地、落下了!
  巨大的惨叫声冲天响起,跨过了百丈宽的汉水江面,直直刺入海天的耳鼓!
  赵濂冲口而出:“有埋伏!?”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那箭雨是如此密集,意味着那土坡的后面至少有五万以上的弓箭手,正在全力发动齐射!按照楚国军制,步弓兵种的搭配比例是三比一。那么,对面楚军的数量至少有……十五万!
  不是埋伏,是楚国的增援部队,到了!
  海天的脸色突然涨红,接着又像是被抽光了血液,变得一片苍白,白得骇人!
  完了!过江的三万敢死队,完了……
  木筏可以顺流过岸,却绝无可能逆流回来,同时,自己也没有更多的木筏可以运兵过江增援……此时此刻,北岸空有三位君王、百万大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南岸的人马在绝望中挣扎,什么也做不了。
  渡江抢滩登陆作战,不能骑马也不能披重甲,狄军的士兵们只穿着最简单的箭袖武服,拿着尺许长的短刀,连块盾牌也没有,却要在狭窄的浅滩上承受箭雨的洗礼。
  除了屠杀,再没有更好地词语可以形容这场战斗。
  除了死亡,也没有第二条出路可供他们选择。
  毫无疑问。敢死队,死定了!
  不得不说,这支鞑靼敢死队确实当得起精锐二字,在遇伏的彷徨和巨大的损失面前,他们居然没有崩溃,身陷绝境犹自死命苦捱,在军官歇斯底里的呼喝下背水一战!
  土坡挡住了视线,海天等人看不见对手踪影,他只能看到己方人马顶着箭雨,发动了一次又一次决死冲锋。无数将士呐喊着翻过土坡,直冲下去,远处顿时战鼓雷鸣,齐声喊杀,呐喊与惨叫交织,金铁交鸣之声迭起。
  可每一次进攻都只能维持一盏茶的功夫,进攻势头就被那看不见的敌人强行压制住,迫使战线节节后退,士兵们退潮一样溃败回来,接着便是遑遑箭雨,漫天激射,雨打荷叶般冲刷着狄军将士的血肉之躯,惨嚎连天。
  同样的过程重复了整整七次,狄军已伤亡了三分之二,只剩万余残兵犹在垂死抵抗,奈何也已后继无力了。
  随着战线渐渐推移,无形的敌人一步步压了上来。终于,在如火的夕阳下,土坡上露出他们狰狞的面目。
  ——那是一整排浑身裹满金属的类人生物。银亮的鱼鳞重铠和覆面式铁盔,配合那山一般高大魁梧的身躯,充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们粗实的臂膀上套着两面椭圆形金属臂盾,手中挥舞两米长的长柄战刀,攻防一体,当者披靡,就这么一步步压了上来!
  伴随他们出现的,还有歌声!
  每一步踏下,每一刀劈落,全都完美地配合着战歌的节奏:
  ——“男儿带吴钩,谈笑斩人头,只手片刀颈间过,冷看血迸流。”
  ——“男儿挟强弓,昂首射长空,飞鸿一箭贯天日,再射破苍穹。”
  ——“男儿舞长槊,死生分对错,尺锋吐信染红缨。何问福与祸。”
  ——“男儿披铁衣,涂血似丹漆,甲破膛开见铮骨,汗青留忠义。”
  ——“男儿跨龙驹,誓把外敌驱,壮志何惜身与命,尸血筑沟渠!”
  歌声中,重装铁卫直劈硬砍猛杀向前,那雄浑的歌声似有冲击灵魂的魔力,压榨出进攻者最后一分力量,也摧垮了抵抗者最后一丝斗志。
  “那是……”
  “逐寇战歌!”
  海天缓缓回头,三位君王彼此对视,异口同声:“他回来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饱含了极复杂的情绪,诧异、震撼、钦佩、惋惜、忧虑……唯独没有怀疑!今时今日,胆敢率部离开都城,大军直抵汉水御敌。这等魄力,这等胆略,如此强势,如此自信,除了他,还有谁!?
  仿佛是配合这句话,几乎出口的同时,迎风招展的血焰王旗从土坡背后升起,宛如刺穿地面般缓缓拔升!
  “嘘律律——!”
  王旗下,一骑黑马奋蹄人立,不住踢腾,重重砸地,血红披风高高飘扬乘风舞动,马上将军宛如背生双翼,展翅欲飞!
  双方凝目远眺彼此对视,无法看清面目,却能感觉到对方脸上的一丝冷冷微笑。
  来吧,战争,开始了!
  北岸残兵聚拢在一起,彼此并肩相扶相挟,他们绝望地喘息着最后的空气,呆呆看着土坡上的那个男人,看着他将一根白色的布条绑在盔额上,他仰头闭目,动作很慢,一丝不苟,系紧后一松手,雪白的尾飘荡起,银亮的战刀出鞘,刀锋劈落,直向浅滩上指来。
  “进——攻!”
  鼓声炸响,号角齐鸣,本已停驻不动的重甲铁卫齐声怒吼,以猛虎下山之势挥刀冲杀下来。
  他们彼此保持间隔,荡动长刀车轮般舞,虎虎生风卷起千层雪浪!所经之处,犹如犁地而过,尸枕狼藉,人头滚滚。
  在他们的背后,无数佝偻的身影在飞速奔驰,他们身披细鳞软甲,手持尖刀铁叉,控背弓腰,迅如猎豹,齐发一声鬼哭狼嚎:“蛇祖在上!——杀!”叱诧呼喝直奔重装铁卫的阵线间隙处,多则七八人,少则四五个,左右分际前后错落,同进同退自成小阵,一路过去左挡右杀,前堵后截,层层绞杀,势如破竹!
  背后的江面上,七艘楼船无需吩咐,已一字儿排开绕行而来,箭如雨,石如雹,阵阵如蝗,遑遑如瀑!
  惨叫声裂天而起,汉水南岸,染红了。
  海天沉痛地合上了眼睛,这一切他已不忍再看。轻挽缰绳,黯然回马而去,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地,默默地,摘下了金盔。


第三百零三章 【易储之心】
  皇帝走了,群臣众将犹自迷离恍惚,似乎无法接受眼前如此残酷的事实——大获全胜转眼间成了大败亏输,变化之快叫人来不及思考!上苍啊——你可真会安排!
  屠杀在继续,却已接近尾声,红色的人潮滚滚向前淹没了黑色的身影,嘹亮的战歌渐渐转为狂热的欢呼,偶尔夹杂几声凄厉的惨呼,叫人听来更觉揪心刺耳。谋士们掩面拭泪,呆坐不语;将军们捶胸顿足,仰天悲呼;千般懊恼万般悲愤,众相各异不一而足。
  “就差这一步!如此妙计……可惜!”赵濂和鄂尔兰对视一眼,脸色凝重,缓缓摇头。
  鄂尔兰目光流移神色数变,才道:“话说回来,他竟敢直逼到这里,背后全不顾了?还是说……已经摆平了?!——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海兰坤,还有你那位上将军,胡开山,只怕……要糟殃了。”
  “大哥,你要有个准备!”赵濂转过脸,脸色相当难看,苍白透着灰色,声气异常严峻:“黑虎军若有闪失,大华南境已形同虚设,祸在不测啊!——大哥,兄弟给你交个底,两个月打不过汉水……我就撤兵!”
  “撤兵!?好轻巧!”鄂尔兰来了气,脸色铁青,眼中熠熠闪着火光:“你撤到哪里去?还有哪里好让你撤?为今日这局面,我们付出了多少?为了说服部族联军入关参战,海天以半壁天下为饵,送皇后察丝娜出关为质,哥哥我把大汗之位都搭上了!你呢?区区一个军团就萌生退意?醒醒吧你!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蜢蚱,走不了你,也跑不了我,此战不胜,三弟不死,天下虽大,还有你我容身之处么?!——糊涂!”
  鄂尔兰气得催马就走,似乎一秒钟都不愿在这里呆了。赵濂追在身后大叫:“大哥,败军事小,亡国事大!先机已失,但有三弟在彼,汉水已如鸿沟天堑,我们还能赢么?”
  鄂尔兰带住马,手挽缰绳竟不回头:“不赢,就死好了!——驾!”狠狠一鞭,策马扬尘而去。
  赵濂僵立原地,双拳握得指节发白,俊美的面孔纠结扭曲,久久说不出话来。
  ※※※
  两个月很快过去了,伐楚同盟没有攻破汉水,黄龙军也并未回兵。
  十二月十日。汉水南岸,军营帅帐。
  辕门口的中军大旗下,红鸾空自焦急,绕旗疾走。耳边战鼓如雷,喊杀震天,就在一里外的河滩上!显然,伐楚同盟又在发动新一轮的渡江攻势!
  想到自己的男人就在不远处拼命,红鸾双手不安的搓动着,有意无意摸过腰间,恨不得就此抽出缠腰剑,娇叱一声便杀将出去找男人,也比在这儿苦等煎熬强得多!
  身旁的铃儿看不下去了,娇嗔道:“行了姐,你再这么走,我眼儿都花了!”
  红鸾虽是刘枫的女人,王宫里有名有份的“红美人”,可要论及出身,不过是周家宗堂一护卫,相比之下,铃儿大总管反倒比她高贵些。如今虽然尊卑倒了个儿,可铃儿大总管也升官了,总管没变,如今却是王宫总管,宫里最高的女官,又托了丈夫程平安的福,挂了一品诰命的头衔,两人名为君臣主仆,实际地位倒也真难比较。
  难比索性不比,两人都是周雨婷身边的老人儿,年纪不大,交情不浅,足有十多年了,沾了这份香火情,谁又抹得开脸摆架子呢?于是两个姑娘私下里都是姐妹相称一如从前的,说话也就直来直去了。
  “敢情不是你男人!”
  可怜红鸾江湖出生,响当当一个女侠,自从跟了刘枫就得处处收敛,正式入宫后更得时刻扮作端庄模样,才女的风华占了八成,侠女的风范却难得一见,宫里宫外,也就在这小姐妹面前,她才敢露出从前的江湖匪气。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瞪她,恶狠狠道:“宜城血战,程平安是先锋将军,你不担心?天天跟个小鹌鹑似的,夜夜躲王妃屋里抹泪儿,当我不知道么?敢来笑我!?”
  铃儿俏脸微红,吐吐舌头不满道:“您是夫人,是主子,奴婢哪敢取笑?——只不过……想劝姐姐一句话,宫里是宫里,这里是外头,是前线,姐姐身负重任,莫要乱了方寸!”
  这句重话反倒让红鸾镇住了,问:“重任?什么重任?”
  铃儿轻抚着帅旗粗实的杆儿,瞟她一眼,意有所指地道:“报捷之事,差一官员足矣,隆重些找个大臣也行,朝廷的大人们都在呢,何必劳动您红美人大驾,顺带捎上我这内侍总管呢?鸾姐姐啊,你是供奉中少有的才女,锦心绣口绵柔剑,一等一的才貌双绝,小姐此举的深意,你真没想过吗?你这是关心则乱,急糊涂了!”
  “深意?”
  红鸾只待拔腿抽剑大干一场,听得一下冷静了许多,玲珑的心思也动开了。如此年纪精通文武,又擅易容,红鸾的天分自是极高的,方才急切间没往这上头想,此刻情绪一稳,顿时品出了味道:“你是说……周家!?”
  “不错!正是周家!”
  铃儿缓缓移动着步子,望着远处升起的数缕黑烟,原本好听的声音此刻显得暗哑沉重,透着浓浓的苦味:“张尚书和赵国舅服罪自尽,两大家族空留爵位,子孙夺去一切官职,从此只是勋臣贵戚,再也无法参与朝政。废帝扶植的严氏、越氏,满门抄斩,九族尽诛!——唯独没有周家!所有参与叛乱的世家大族,都已盖棺定论,只有周家例外!”
  铃儿满面忧容,却又强自镇定,“虽然没有处分,却也没有赦免,吏部尚书落了吴承宣,礼部归了田筠驰,这都没错,应当的!可咱的户部却也放给了石金奎,左侍郎是吴嘉年,吴家子弟!右侍郎是郑天授,郑家少主,到头来,周家什么都没捞着,这里头大有秋后算账的味道!更重要的是……”
  “世子!”红鸾思路已开,立刻接过口去,“殿下没有复立世子!——啊!难道他要……要易储!?”
  红鸾吓得脸都白了!
  楚王只有两个儿子,若真要易储,那唯一的人选只有剩下的庶长子,刘明轩!——那是她红鸾的儿子啊!联想到刘枫开战前将自己的儿子送走……
  “不!不会的!——我……我怎么对得起小姐啊?!”红女侠几乎哭了。
  铃儿看着她,泪光盈盈,明净澄澈,忧急惶恐,情辞真挚,不由叹口气道:“姐姐不要哭,这些都是猜测,或许是大战正酣,殿下没抽出手来,谁知道呢?你不用担心,也别难过,小姐对你并无疑忌之心,你我都清楚,大少爷虽然事涉叛乱,可刚满一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周家有罪,他却是无辜的!——相信殿下会明辨是非的。”
  相比刚才的字字珠玑,铃儿此刻的这番话就显得很没有说服力了。叛乱之罪,罪不容诛,保下周家满门,那是昔日“免死金刀”发挥了作用,留下周雨婷的妃位,也是念及旧日情分,相比之下,废去周氏背景的储君,那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如若不然,来日储君即位,如何对待母族?不用则政基不稳,用则置先帝于何处?更重要也更难把握的是,新君出生于政变失败的一方,那他又将如何对待满朝上下的“胜利者”?人人自危,日日难宁,这样的国家,还能安稳吗?
  想到这里,两个姑娘一起叹息。
  她们清楚,楚王九成九动了心思,之所以拖而不决,多半是顾及王妃身子,大病初愈,如何受得这般刺激?来日只怕是……储位难保啊!
  二人想得入神,竟没发现喊杀声减弱,一名女将正满面欢喜地向她们奔来。
  “鸾姐!”
  那女将一下扑进了红鸾怀里,竟像个小妹妹似地撒起娇来,“燕儿想死你啦!”来的正是凌燕。
  周家“凤莺燕鹂”四朵金花,本就是挑选根骨奇佳且样貌秀美的孤儿,从小培养为死士护卫,情同姐妹,如今就剩下她们俩了,身份虽然不同了,可感情却更加深了。
  铃儿笑嘻嘻提醒:“喂,这位女英雄,你一身血,夫人的裙子叫你弄脏啦!”
  凌燕呀地一声跳出来,讪讪地不好意思,吐吐舌头叫了声“大总管”。红鸾却毫不介意,只是细细地打量她,一身细鳞软甲,腰系宝带,足蹬小靴,一对短剑交错在后腰上,青丝缭乱,满身污泥血迹,显是历了一番厮杀。忙问:“敌人打退了?!——大王在哪儿?”
  凌燕本想取笑两句,可见对面两人脸色难看,忙吞下了笑话,端容改口道:“大王不在这里!——跟我来,我们边走边说。”
  两个姑娘随她出辕门,一入河滩阵地登时傻眼。襄樊渡口她们都曾来过,画船游移,渔歌悠扬,水鸟振翅,两岸柳荫,人间天堂般的美景,此刻却成了人间炼狱。
  放眼望去,原本整齐的堤岸已是挖得沟渠纵横,凭空多了一道土垒,沿着堤岸两侧延伸出去,望不到头!土垒低矮,只半丈高,墙外的半里河滩上尸体却叠成了小山,江水漂红,铺着密密麻麻一层浮尸,随波荡漾,敌我难辨,血肉模糊,更远处舟楫碎片零星散落,甚至露出某艘沉没楼船的船头,突兀地戳在那里,好不凄凉。
  土垒上方的一座小山坡上,拉着一条鲜红的满是箭创洞眼的横幅——“祖国领土辽阔,但我们无路可退!身后就是国都!”
  “身后就是国都!”重复着这几个字,红鸾这才发现,横幅的底色是白的,红,是因为浸满了鲜血。
  红鸾还好,毕竟是江湖杀场里走出的成名人物,只是皱眉长叹了口气。铃儿却很不争气地哇一声呕吐起来,战壕里几个坐着休息的兵士淋了一头,骂骂咧咧全蹦了起来。
  “干什么!?造反啊!——有力气没地儿使是吧?全给我坐下!惊扰了贵人,老娘把你们剁碎了喂王八!”凌燕很不客气地瞪眼喝斥他们,凶神恶煞。
  几个兵士见是统领夫人,哪敢吱声,缩脖咋舌,憨憨地躲回了壕沟里,随即便是一阵自认倒霉的哄笑声。
  “你们别介意,厮杀汉,粗人嘛,就这个样儿!——再笑,再笑不给饭吃!”
  “嗷!”
  红鸾一边拍着铃儿的背,啧啧感叹,笑道:“小燕儿真是长大了,成了威风凛凛的女将军,好杀气啊!”
  凌燕笑得一脸天真:“武哥教我的,打仗冲前头,平时只管骂,没事儿!——走吧姐,大王就在前面!”


第三百零四章 【猛男浴室】
  三个姑娘沿着土墙一通好走,直走出一里地去,每次问时,凌燕总说“就在前面!”,可这前面就是走不到!
  红鸾急了,一把拽住她问:“到底有多远?”凌燕无辜地眨眨眼:“大概……还有个十七八里就到了。”
  “十七八里!?——你们的防线怎么这么长?!”红鸾和铃儿吓了一跳,齐声问道。
  “没辙啊,阻敌渡河就得这么处处设防,能上岸的口子都得守住!大王布置的整条防线总长近三十里呢!”凌燕指手画脚地解说:“合着地形分三段,这里是襄樊渡,西面是老龙州,东面是鱼梁州,各驻兵马,各派守将,武哥率水军舰队沿江巡防,主力部队居中策应,一遇攻击烧烟击鼓,水陆援军片刻就到!——这里是军港所在,舰队驻地,武哥水上作战,陆地就由我守着,老龙州是蓝明旭和曾平柱,大王带着黑狼和古越兰坐镇河面最窄,防守压力最大的鱼梁州,可不得十七八里么?”
  红鸾和铃儿对视一眼,无语问苍天。使个眼色一起扑上,将凌燕挠了个笑仰八叉,继而娇叱一声:“备马!”
  现代的鱼梁州,是个四面不着边儿的孤岛,不过那是1958年因修汉丹铁路,大量采挖卵石,致使主流改道,鱼梁洲这才断然分离,成为一座大型洲岛。在这之前,鱼梁州一直是与襄阳地区水土相连的,是一块三面环水,一面依山的半岛。
  三女退出阵地,上马绕道而行,从背后驰往鱼梁州。路上,凌燕知道了她们的来意,也听了铃儿的分析,脸色凝重起来:“大王竟会如此绝情?不能吧,我们得想法子劝劝才是。”
  红鸾和铃儿异口同声:“不能劝!”
  凌燕吓了一跳,戛然勒马,不服气地问:“怎么不能劝!?”
  铃儿叹口气道:“这事儿,只有大王自己拿主意,旁人岂能置喙?冒然相劝,大王反感不说,小心适得其反!——小姐派我们俩来,一来是真不放心,要我们亲眼看顾殿下安泰;另一层含义,就是暗示殿下——您看啊,身边儿都是周家人,他们正一门心思报国赎罪呢!过不掩功,您就高抬贵手小惩大诫吧!——记住,多的话儿,一个字也别说,殿下睿智过人,烛照洞鉴,会明白这意思的,多说反而不美!”
  红鸾和凌燕忙一起点头。心说:铃儿小小年纪,深受小姐厚爱重用,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听说当年啊,就连楚国第一智囊武破虏都曾称赞她聪明,那还能错的了么?
  骑马赶路,半个时辰便到了鱼梁州。只见河面上一字儿排着十余艘楼船,正放下小艇打捞浮尸,河岸上也是一片忙碌,布满了血迹斑斑的防御工事,士兵们说笑喧哗,正在热火朝天地打扫战场。
  与刚才襄樊渡口所见到的浩浩江面不同,此处水浅河窄,已不能算作“汉水”,而是一条叫唐白河的支流,经由鱼梁州最终汇入汉水,因此河面较窄,最窄处才三十丈,隔岸辩人面目,吼声相闻,防守压力非同小可!
  “这就是唐白河么?——好窄啊,这能守得住么?”红鸾不无担忧地叹息。
  凌燕嫁给周武多年,耳闻目染之下对水战也颇有心得,笑道:“你们不必担心,此处河面虽窄,水流却急,寻常木筏小舟难以渡过,敌军的大船很少,在水师的配合下,还是能勉强守住的。”
  凌燕见她们心事重重,有心排遣一下,笑道:“对了,这唐白河还有一个传说呢,你们想听么?”
  二女一起点头:“你说。”
  凌燕轻咳一声,声气悠扬地说:“从前啊,有一对非常美丽的姐妹,分别嫁给了姓唐、姓白的两位英俊少年。为了精忠报国,两位少年一起从军,从此再没有回家。家中美丽善良的妻子,热切期盼出征的郎君早日归来,日夜相思,暗自流泪。她们悲伤的泪水慢慢流成了河,一条叫唐河,一条叫白河。姐妹俩感情深,心意相通,使得河流最终交汇于一处,这就是唐白河。”
  这故事大大激起了两位留守女士的心理共鸣,心中不禁羡慕起凌燕来,夫妻俩并肩作战,就是死也甘心啊,远比呆在家里,为远方征战的男人挂怀担心倍受煎熬来的痛快!
  想到这里,红鸾的脚步不自觉加快起来,可眼前密密麻麻尽是忙碌的身影,他的男人又在哪里呢?
  铃儿眼尖,手一指道:“看!王旗在哪儿呢!——走,我们过去。”
  三个姑娘眼望王旗一阵疾走,进入了铁卫营的防区。
  此刻战斗停歇,打扫战场的粗活自有二线部队负责,铁卫营的大爷们一个个宽衣卸甲,露出一身膘健肌肉,掏着江水冲去身上血污汗渍,不少汉子甚至一丝不挂。
  这时,头顶高坡上有人冲对岸高声叫骂:“狗娘养的,还敢过江么!?”众猛男握拳挥臂,齐呼:“呼喝!”士气高涨,斗志昂扬,怪叫喧哗,好不热闹。
  高坡上那人又激动地骂道:“我操你们血奶奶的,再杀一场!”
  结果这回没人理他。他奇怪回头,猛见三位美女俏生生立在那里,众猛男全都吃惊地看着她们,僵立如偶。话说铁卫营的将士可都是百里挑一的彪形大汉,此刻定格了似地动也不动,好似走进了古罗马的奥运雕塑群。
  三位美女也不好受,入眼处尽是高大威猛的赤膊肌肉男,浓烈的男儿气息扑面而来,姑娘们熏得晕头转向,不可思议地望着高披上那个壮汉。
  那是一个健壮的裸男,钢铁般的肌肉,身上又是血又是汗,二目环睁,龙骧虎视,神情威猛,气雄万夫,正挥舞一支丈许长的乌黑钢棍,做托塔天王怒目金刚状。
  这个人好眼熟,似乎、好像、仿佛……就是楚王啊!
  凌燕张大了嘴巴,铃儿吓得紧闭双眼,红鸾羞得恨不得钻了地缝。——大王啊,您好歹挂上屁股帘啊!
  在喧闹的哄笑声中,刘枫从高坡上狼狈地蹦下来,手忙脚乱地套裤子系腰带,气急败坏数落道:“好冒失!没看见么?男浴室!就敢往里闯?”
  顺着他指的方向,果见战壕入口一块小牌子,上书:“猛男浴室,美女勿入!”几个字样,结果不知是谁,在“美女”二字前又被加了一个“非”字,变成了“非美女勿入”……照这么看,她们几个没来错!
  “文星魁!你小子给我……”
  刘枫话没说完,只见众猛男中的一位哎呦一声,提起裤子,在坑壁上用力一蹬,竟是腾空而起,飞檐走壁,一阵风似地逃掉了。那身法……好生了得!
  见姑娘们狐疑地望来,刘枫老脸一红,不说话了。
  凌燕奇怪道:“有男浴室,莫非……你们还有女浴室?!”
  “怎么没有!?”刘枫瞪眼道:“别做声,听着!”
  三女屏息静气,只听不远处的战壕里传出女英雄盼娣豪迈的笑声:“嚯嚯嚯……没意思,都没人敢偷看奴家!——大王,大王?你在吗?你敢不敢!?”
  “听见没有,那就是女浴室!”刘枫一脸严肃心有余悸地回答。
  三女顿时一阵恶寒,点头如鸡啄米。
  “这里不是说话地方,走,帅帐里坐坐!”刘枫大步向前,逃也似的去了。
  铃儿和红鸾赶忙跟着,凌燕落在最后,悄悄一拉红鸾衣袖,“鸾姐,凤莺燕鹂你排第一,从前小妹可不服你,今日我服了,五体投地,你的功夫大有长进,了不起!”
  红鸾心里一阵得意,“那是当然……额?今日我又没动手,你怎知我功夫长进?”
  凌燕一脸神秘,附耳道:“殿下的本钱……如此雄壮,姐的功夫,能不长进么?!”说完格格笑着逃开了。
  红鸾俏脸腾地通红,追在后头气急败坏:“臭丫头,作死啊!”追追打打地去了。
  “报捷?!”
  入了帅帐,坐定,刘枫先问了周雨婷的健康状况,得知她已度过危险期,正在休养恢复,顿时放下了心。又听了她们的来意,精神一振,追问:“是哪一路人马旗开得胜!?”
  红鸾答道:“是江夫人的山越军!——这是一场遭遇战,江夫人率军北上勤王,在巫山脚下撞上了黑虎军,两军在山区里大战一日一夜,胡开山等大将都死在你手里,黑虎军群龙无首,如何是夫人和山越健儿的对手?此战我军全胜,黑虎军土崩瓦解,斩首三万余,俘虏两万,还有两万溃散无踪,与黄龙军齐名的黑虎军,没了!”
  “哦!?”
  刘枫登现喜色,“我的本意,胡开山死,叫他黑虎军铩羽而归便是,没想到竟全灭了!——这就是天意啊!”他想了想又问:“那梦岚呢?在什么位置?速速传令给她,不必北上,就近攻敌本土!”
  红鸾拍手笑道:“这就叫心有灵犀!——不错,江夫人遣使报捷时听说你驻防汉水,回信说,这里多她不多,少她不少,不如以一偏师攻敌后路,捣其腹心,瓦解前敌斗志,更能为你减轻压力呢!——这不,她掉转枪头,杀往大华国腹地去了!——留下一句话:‘君心妾已知,重逢奏凯时’,殿下,你们还真是难得的知音啊!”
  “好!好梦岚!”
  这是开战来刘枫听过的最好消息,不禁拍案叫绝,连声赞叹:“这丫头,平日疯疯癫癫,越来越会用兵了!真真小看不得!”


第三百零五章 【低调的人】
  铃儿一直不做声听着,没来由的忽起一阵心悸:“幸好江梦岚聚少离多尚无子嗣,否则的话……莫说世子,只怕小姐也要糟糕!”她有心转了话题,说道:“殿下且莫欢喜,还有一个坏消息呢,是关于近卫统领李天磊的。”
  刘枫正要伸手去茶碗,闻言顿在那里,手在空中悬停片刻才抓起了茶碗,浅酌一口问道:“哦?舅舅怎么了?”
  “殿下要有个准备。”铃儿小心翼翼地看了刘枫一眼,见他凝神在听,接着又道:“李统领率军对阵海兰坤,宜城血战一场,敌军久攻不克,继而转道南下,疾奔百里绕过我军,抢夺荆城全军渡江,李统领闻讯飞军赶去,却是来不及了,豫州军已从东岸渡过了汉水,两军正在荆城郊外对峙。”
  “嗯?”刘枫拧起了眉头,沉吟不语,手里的茶碗却噼啪一声,裂了,茶水一滴滴打在地上。
  凌燕更是夸张地叫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红鸾担心刘枫听了心慌发怒,忙劝慰道:“这是小败,部队损失不大,两军还是势均力敌,胜负疏不可料。”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谁都知道,刘枫弃守襄阳苦战于此,为的就是阻敌过江!如今豫州军已强渡了汉水,若是李天磊当真战败……襄阳不保,大事去矣!
  三位姑娘,三双妙目,全都一眨不眨地盯着刘枫。刘枫似乎是有点心慌意乱,又带着莫名的期颐与忧虑,还有一丝既来之则安之的释然,扔下茶碗无力靠在椅背上。隔了好久,他才说出一句话:“舅舅,一定会赢的!”
  可惜事与愿违,其后数日每天都有快马来报,都是噩耗!
  近卫统领李天磊,败了,而且是一败再败!在海兰坤先锋铁浮屠的迅猛突击下,竟被连续突破七道防线,折损兵马三万余,败退百里,又退回到了宜城,结果又没守住,当夜就被偷袭得手,宜城丢了,部队一路北逃,直到襄阳郊外五十里,已是兵临城下退无可退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让人来不及思考。刘枫甚至不及回防襄阳,海兰坤的铁浮屠就已经杀到了!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慌了,就连武若梅也坐不住了,一日三次催促刘枫分兵回援,措辞一次比一次急迫。惟独刘枫例外,事到临头他反而镇定下来,没事儿人似的该干嘛干嘛,每次回复武若梅都是三个字:“再等等。”
  武若梅期盼中的援军竟一个没有,只有原本在河畔筑堤的二十多万民工役夫,被直接派往李天磊军中听用,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作。
  这让知情的所有人大大的摸不着头脑,一颗心更是高高的悬了起来。
  终于,在这一天中午,大家都在吃午饭的时候,武若梅亲自出现在了刘枫的面前。她实在是等不住了!
  望着冲进帐来,风尘仆仆连马鞭子都没放下的武若梅,刘枫和前线将领们全都惊呆了,一个个端碗停箸,不知所措。
  这边武若梅还没开腔呢,哪知刘枫竟已气得丢下碗,跳起来就骂:“胡闹!挺着大肚子还敢骑马!?出了事,破虏还不找我拼命啊!——快给我过来,坐下!——星魁,兰儿上回钓的鲫鱼呢?快捞一条熬碗汤来,浓一点,这玩意儿安胎!——盼娣,你还吃?就知道吃!快去找个军医来,不,去襄樊渡,把陆易巧给我快马兜过来,她家祖传专攻妇科的!”
  楚王气急败坏,指手画脚一通咋咋呼呼,帐内鸡飞狗跳忙开了,不一会儿人都跑光了,扔了一地饭碗。
  武若梅又气又急又感动,想发火也抹不开脸,只一跺脚道:“行了,别忙了,才十几里地,能有什么事儿!——你还是管管襄阳吧,都兵临城下了,你怎么不急……”
  见刘枫脸上似笑非笑,武若梅顿时住口,她有点儿品出味道来了——阴谋的味道!
  “有阴谋?你知道?故意瞒着我?!”一连三问,一句比一句语气凶狠,冰美人生气了!
  “你看你,要做娘的人了,还这么急三火四的,多不好?”楚王嬉皮笑脸冲她连连招手,“来来来,先坐下,坐下慢慢说嘛。”
  武若梅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气势汹汹地坐下了,“你说!你说!说出个道理来,我就给你端茶认错,不然,我今天就不走了,襄阳我也不管了!哼!”
  刘枫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他觉得比起冰美人面无表情冷面冷心,现在的武若梅更像是个活生生的女孩儿,他很为自己拯救了一个心理畸形的失足少女感到骄傲,又不禁感叹,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啊!
  面对凶巴巴的女诸葛,刘枫笑嘻嘻走过来,亲手给她斟一碗茶,搁在面前,才道:“你可冤枉我了。阴谋,当然是有的,可我也是不知道的呀。之前的一个多月,对面总共才发动三次进攻,最近十天,连续七次进攻,几乎天天恶战,一条舢板也敢下水渡河,对方是舍命拼老本呐,就是叫我无法回援!”
  刘枫说着郁闷地叹了口气,“不瞒你说,这里损失很大,伤亡将士接近八万!已经三次征集民兵参与防守,部队超过一半是预备役和新兵,实际战力下降严重,已是一支标标准准的弱旅疲兵!”
  “更糟糕的是黑窑毁了,火药储备损失殆尽,你家男人正在南方征集原料恢复生产,可这需要很长时间,远水救不了近火!眼下全靠玄武营各处军港里的库存撑着,连日苦战也已消耗得七七八八,防守压力越来越大,已到了咬牙死撑的地步,前头筛起锣吹起号,后面火头军都得上阵!——我也确实无法分兵回援了!”
  刘枫顿了顿,抓过茶碗闷了一大口,重重地咽了,又说:“至于舅舅那边,这仗输得太轻巧,肯定有猫腻!你是不熟悉他,不晓得他的手段!其实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不过我一句话你就明白了,无颜军纵横幽燕多年,你道是姐姐的功劳?不是的!姐姐只管厮杀,定计定策都是舅舅的手笔!”
  孤军深入敌境,厮杀定策孰轻孰重,武若梅如何不清楚?顿时大惊小怪,“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她目露深思之色,吃吃地道:“竟然是这样,难怪了,我还以为你是……”
  “以为我顾及亲情,才委以重任,授以近卫统领的高位,取的只是一份死忠之心?”刘枫笑着,低伏身子,瞳仁在暗中一闪,“不只是你,天下人都是这么想的。——海兰坤,他也是这么想的!”
  几句话犹如电光石火,照得武若梅心里通明雪亮。——骄兵之计!这是骄兵之计啊!
  可为何自己想不到?为何海兰坤也没有想到?
  ——因为,李天磊藏得太深了,大长公主刘彤的光芒像太阳一样耀眼,李天磊就躲在那阴影里,默默无闻,黯淡无光,在绝大多数楚国高层乃至天下人眼里,他就是一个重伤致残的沙场武夫,一个忠心耿耿的外戚国舅,之所以坐上近卫统领的高位,凭的,不是能力,而仅仅是一份夹杂了同情与亲情的可怜的香火情!
  试问这样的人,谁会把他当作是和海兰坤同级数的对手呢?只怕连海兰坤自己,也不会!
  用当时话讲,这叫韬光养晦,守锋藏拙,又或者自晦自愚,障人耳目。用现在话说就明白多了——低调,才是王道!
  可是不管怎么说,结果是第一位的。——海兰坤轻敌了,上当了,他正一往无前地向着致命陷阱高歌猛进!
  “原来如此,若梅冒失了。”武若梅低下头,掩盖心头的震惊。不知是激动还是悸动,她的声音有些打颤,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那……他到底有什么阴谋?”
  “不知道!”
  面对瞪大了蓝眼睛又要发作的武若梅,刘枫无奈地耸耸肩,“你别这么看我,我真不知道,舅舅什么也没说,只问我要去了二十五万民夫,正好我这儿沿河工事也差不多了,十天前已拨给他听用,这你是知道的,其余的,我和你知道的一样多。”
  “怎么可以这样!?”武若梅一听霍地站起,忘了手中还有半碗茶,哗地一下,泼了刘枫一头一脸。
  可巧,文星魁端着鱼汤,盼娣背着陆易巧,一起冲进帐来,刚好见此震撼一幕,登时惊呆在那里不知所措,想护驾又不至于,想劝架又说不出口,这场景太过诡异——在孤男寡女的军帐内,美丽而不畏强权的诰命夫人,粉面铁青,美眸蕴火,一碗凉茶泼了楚王满面桃花开,还有隐约听见那句“怎么可以这样?”究竟不可以怎样?难道是那样儿?是那样儿?还是那样儿?
  此情此景,所见所闻,实在很令人浮想联翩啊!
  女英雄盼娣轧叭着嘴儿说:“大王啊,人家男人为国从征出兵放马,夫人还怀着身孕,您这么干可不厚道,您看,人家翻脸了吧?嚯嚯嚯……”
  感受到楚王殿下两道杀人的眼神,女英雄顿时尽收侠义之气,缩脖子怯生生道:“大……大王,您尽管放心,我们一个字儿也不会说的,要不……我们这就给您望风去?您别这么看我,您……您不会是想要杀人灭口吧?”她噗通跪下了,扯开嗓子拍大腿干嚎:“不能啊!奴家对您一往情深,痴心一片,您就是伤天害理,无恶不作,奴家也跟您一条道儿走到黑的呀!大王!”接着便“嚯嚯嚯”地哭了起来。
  文星魁反应更快,大叫一声:“眼睛!我的眼睛!我什么也看不见啦,陆大夫,快!快救救我的眼睛吧!”
  陆易巧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别怕!本大夫从医多年,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你这是夜盲症!说来也怪,这帐篷里怎么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怎么治啊?二位将军,快……快走吧,赶紧的,咱们外头治去!”
  刘枫懒得理会这几个宝贝,生怕自己一个窝心脚踢死了他们,只轻轻一摆手,三个家伙嗖地一声不见了,只剩下门帘子在那儿风轻云淡地摇摆着。
  这一打岔,武若梅的气焰也没了,只是盯着刘枫等他回答。
  “有什么不可以的?”
  刘枫掏出一块脏兮兮的绸布,慢条斯理地擦脸,笑了笑,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男人打荆州的时候,我有问过他是怎么打的么?”
  武若梅怔了一下,抬眼想问什么,却忍住了没言声,闷闷不乐坐下来。
  刘枫含笑归座,翘起了二郎腿,哈哈一笑:“端茶认错么,我看就免了吧。”
  “你说免就免?不行!”
  武若梅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撅起嘴儿递出那只空碗,娇喝一声:“满上!”


第三百零六章 【反骑阵地】
  靖乾五年一月十日,清晨,天空灰蒙蒙的,铅云低压,朔风乱吼,似乎……一场大雨眼看就要下来。
  一支铁骑大军正源源不断地涌出宜城向北推进,蹄声隆隆,铠甲哗哗,交织在一起响彻山麓。虽只六万骑,却有百万大军的浩荡声势,铁蹄过处,尘飞土扬,掀起一片黄色尘雾,闪闪发亮的厚重铁甲,密竖如林的枪尖,还有那随风飘扬的黑色铁塔战旗,在满天的尘雾中若隐若现。
  这就是大狄最精锐的军团,皇朝的荣耀,草原的利箭——铁浮屠!
  这是一支战功累累凶名赫赫的可怕军队,对包括重步兵在内的任何步兵兵种而言,铁浮屠就是死亡代名词!
  这支部队存在的初衷,就是为了毁灭中原农耕国家以步兵为主的军事力量。为此,他们彻底放弃了骑射,转而追求攻防一体冲锋破阵的极致。
  纵观中外古今,战场上没有绝对的完美,中庸等同平庸,而所谓的极致,往往意味着某一方面极端的恐怖!——铁浮屠,也不例外!
  铁浮屠的每一名骑兵,都装备了精良的罗圈甲。这种极富民族特色的特种铠甲,异于中原流行的鳞片甲,更像是西方骑士的那种板金甲,草原贫瘠的矿产衍生出了独到的冶炼技术,大块的铜铁合金甲片打造成桶状,圈圈层层从头累到脚,无需盾牌就已无懈可击。配上西域特产的重型战马,镔铁打造的马刀和刺枪,人和马组成了一座移动的堡垒,刀枪不入,箭矢不透,周身上下毫无破绽可循。
  这支军队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铁浮屠”这个词的本意,就是铁塔!
  与楚国的重骑兵军团无颜铁骑相比,铁浮屠的战场机动性差,转向能力尤其差,作战功能更是极度单一,除了冲锋还是冲锋,此外再没有别的用处。但是,就其有用的一面来看,铁浮屠无疑已强化到了理想中的极致。——牢不可破的防御力,无坚不摧的冲击力,战场破坏力堪称恐怖!作为破阵先锋,全军箭头,这就是完美!如果抛开战术层面的差距,双方迎面对冲,无颜铁骑没有任何胜算。
  事实上,从铁浮屠建军以来,还没有那支军队在正面交锋中战胜过他们,仅有的一次对阵无颜军的败绩,也是因为中了阴谋诡计而陷入了绝对的被动,但也仅仅只是被动而已,并没有对他们的力量造成根本性的伤害。
  从很久以前开始,对于骄傲的铁浮屠骑兵而言,上阵就是杀敌,打仗等于胜利,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尽管在不久之前,这份骄傲蒙上了一层阴影。
  在之前的豫州战役中,面对逐寇军三大出征军团的垂死反扑,作为胜利方的豫州军团遭受了毁灭性打击,40万人马伤亡过半,几乎没有任何部队能够保持完整建制,以至于必须对残余部队重新组编才能参加伐楚战争。
  可即便如此,能够动用的最大力量也仅仅只有……可怜的18万!
  海兰坤的铁浮屠也同样损失惨重,作为正面交锋的直接对手,铁浮屠面对的是逐寇军骁骑营的游骑兵部队。
  从理论上看,游骑兵是轻骑兵,与铁浮屠这样的顶级重骑兵正面对冲,骁骑营不存在获胜的可能。
  可惜的是,理论被一再证明就是用来被实践打破的。人们习惯称呼这种现象为——奇迹!
  很难解释为何骁骑营能正面冲破铁浮屠的军阵,更让人无法理解为何会造成“四万”这个可怕的伤亡数字!就连作为战役指挥的海兰坤亲王也一样存在疑惑。到最后,他只能很不负责任的将这一切归结于“奇迹”二字。
  其实呢,真正的原因他心里是清楚的。当时,麾下的骑兵们心有余悸地告诉他:逐寇军的骑兵都是疯子!——冲锋时,他们的前排骑兵与后队拉开差距,在敌我碰撞前的一刹那,竟然死拽缰绳自己主动把战马拉倒,甚至用刀亲手割断奔马的咽喉,滚动的马尸和血肉之躯成为最后的武器,目的就是把迎面冲来的铁浮屠绊倒,为身后的战友赢得那宝贵的一刻!
  那一刻,破阵!
  撕开神秘的面纱,事实的真相就是如此简单、残酷,令人难以置信。
  奇迹的背后,是血淋淋的伟大牺牲!
  常言道:没有办不到,只有想不到,可就算想到,天下又有多少军队能办到呢?这样的战法,这样的敌人,太可怕了!幸运的是,如此可怕的敌人,已经灭亡了,他们沉睡在战场上再也不会醒来。
  惨胜虽惨,终究也是胜利的一种!
  摆在海兰坤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乘胜追击,扩大战果,不趁热把这层阴影抹去,铁浮屠的未来,堪忧!
  所幸,这一路进兵顺利,连战连克,势如破竹,这让所有人大大松了口气。在海兰坤和铁浮屠骑兵的眼中,世界又恢复了正常。——好啊,真好!
  刘枫和武若梅其实想错了,他们小看了海兰坤。作为鞑靼皇族的第一大将,能与屠天煜正面交手而不败,这样的当世名将,区区骄兵之计如何瞒得过他?
  可是,他不怕!
  海兰坤自有他的凭借——地形!
  大军所处的位置,乃是汉江平原的北部边缘,周遭三百里一马平川,虽然越靠近襄阳,平原就越走越窄,尤其是过了宜城,其实已算不得“平原”,只能说是狭长的平地,最宽处不过三十里,直至襄阳城南的荆山尾脉,才算彻底进入山区。可不管怎么说,这里足够平,终是南方少有的适合骑兵作战的地域。——第一次伐楚战争,武破虏率军入境断粮,走的也是这条路!
  至于埋伏,他更加不怕、平原地形视野开阔,无遮无拦,因此无法伏击,这是最基本的军事常识。况且……纵有埋伏,那也无妨,只要还在平原上,铁浮屠又怕过谁来?哪怕身陷十倍之敌的重重包围,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铁浮屠的刺枪和马蹄!
  好吧,明知是计,那就将计就计!——我需要时间!
  海兰坤就是抱着这个念头,一路高歌猛进,马不停蹄,追着李天磊的屁股一通狠踹——诈败?也叫你掉肉!
  为此,他不惜扔掉了18万豫州军步兵,只率麾下的6万铁骑衔尾急追,多次杀败对方殿后部队,斩获颇丰。虽然单靠骑兵无法突破荆山,更不可能攻克襄阳,可是没关系,他本来就是偏师嘛,攻克襄阳不是他的任务,他的任务是吸引对方主力,为汉江战场打开局面。
  因此,早一日攻到襄阳近郊,就能早一日对汉江战场产生威慑作用,胜利的天平啊,就缺这一颗砝码!
  “报!——王爷,前方发现防御工事!”
  “嗯?——哼!”海兰坤不屑地撇撇嘴,“又是老一套,那是被我咬怕了!——传令,绕过工事,继续前进!”
  这就是李天磊的反制之法,用壕沟和拒马阻挠自己的追击。
  不得不说,对付自己的铁浮屠,这种由沟壑土垒组成的“反骑兵阵地”是极为有效的。战马无法正面通过,而下了马的铁浮屠,那还是铁浮屠么?
  可没人太过在意这点,因此这只能称作“不是弱点的弱点”——可笑啊,偌大平原,你能挖遍壕沟吗?!我大可以绕道而过!
  可惜,有一个细节海兰坤失算了。
  的确,没有人能够拦得住铁浮屠,但如果拦他的……不是人呢!?——中原地大物博,历史已经一再证明,国家有倒山之力!当一方拥有足够多的决心、时间、人力和资源时,创造奇迹,并不是很难!
  派去的斥候一直没有回来,直到海兰坤的大军终于开到那所谓的“防御工事”前,于是,所有人都惊呆了。
  眼前开阔的平原上没有半个敌人,却多了一道延绵无尽的“长城”!
  长城的构造很简单,壕沟——土垒——壕沟——土垒——壕沟——土垒——壕沟——土垒……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一直延续到大地的尽头,组成了一道无垠的“反骑兵”防御阵地。
  “这……这也太他娘壮观了!”海兰坤轧叭着嘴,喃喃自语,点头又摇头:“那独臂废人,还真敢下血本啊!”
  主帅大发感慨,铁浮屠的将士们也在那里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料到,眼前这一切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直到……斥候们垂头丧气的回来。
  “报!——王爷,这防线往东延绵二十里,一直到汉水岸边,无法绕过!”
  “报!——防线往西十里,一直到荆山南麓,无法绕过!”
  “什么!?”
  海兰坤心里轰然一声炸雷,“中计”二字电光石火一样从脑海中划过,浑身的血好像突然被冰水激了一下,彻骨生寒,余温褪尽,脸色苍白得就像死人一样!
  纵横三十里的防御工事,怎么可能是一夜间完成的?虽然只是挖坑这么简单,虽然每道坑只有不到二尺深,可就算有百万人一起动手,最少也要十几二十天功夫呀!
  原来如此!从一个月前宜城渡江时,他已经在挖这条工事了,之后的一切,都是拖延时间诱敌深入的骗局!
  不好!背后,我的背后!
  “快快退兵!快!”
  不能不说海兰坤的反应不快,从发现陷阱到退兵的命令下达,最多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可惜,他还是慢了。
  “报!——启禀王爷,大事不好,宜城……宜城被攻破啦!城里暗伏了地道,大军一走,楚军突然冒出来……弟兄们措手不及,又寡不敌众……宜城……丢啦!”
  海兰坤一听,热血上涌头涨得老大,周围的天、地、人、马、草、木、全都旋转起来,只觉心头突突乱跳,竭力想镇定下来,却哪里能够?心里只一个念头——前道受阻,后路又断,怎么办?怎么办?!
  忽然,海兰坤感觉到脸上一丝凉意,他下意识伸手摸去,只摸得一手湿冷。他呆呆凝视空无一物的手掌,目光像被烙铁灼了一下,猛抬起头,瞳孔倏然缩紧,仿佛看到了天下最恐怖的景象!
  在他丝丝颤抖的视野里,苍穹晦暗,黑云重重,细密的雪花如樱羽落,悄无声息地落在他惊骇欲绝的脸上,瞬间融化无影无踪……
  “下雪了……下雪了……”海兰坤双目尽赤仰天痴语,突发一声嘶喊:“天要……亡我!”躬起身飞快捂嘴,指缝间丝丝溢红。


第三百零七章 【同一场雪】
  同是一场雪,在不同人看来,心境自然大相径庭。就在海兰坤望雪吐血的时候,宜城郊外的楚军营寨里,几位将军正在围炉煮酒,执杯赏雪,不时有欢畅的笑声传出来。人比人,真要气死人呐!
  “大帅,沙克珊今日真正服了你,来,末将敬你一杯,恭贺军门金锁擒龙,引君入彀!”沙克珊举杯起身,殷殷祝酒。
  是的,海兰坤追得跟兔子似的李天磊,是假的,那只是一面旗帜,一路偏师。真正的李天磊,真正的主力,早已躲入百里外的山区,大军过尽,这才奔袭而回,此刻已成功夺取宜城,不仅将海兰坤的铁浮屠赶入陷阱,掐断后路,更将整个豫州军团步骑分离,强弱相隔,拦腰斩成两段!
  所谓骄兵、所谓诱敌,统统都是欺人耳目的手段,真正的杀招,就在宜城!
  一子落定,鼎定乾坤!
  在过去的一个月内,李天磊死守宜城阻敌过江的同时,高举楚王大旗,截流了沿途近五十万的逃难平民,数目惊人的军民日夜不停地在平原地带的扼口挖掘壕沟,布置“反骑兵阵地”,构建了一层又一层的沟渠防线,近三十里的平地被挖掘得沟渠纵横,支离破碎。
  这些层层叠叠的壕沟和土垒墙一直延续到东侧江边和西面山区,组成了庞大地防御阵线。李天磊不仅胆大,更加心细,他又下令,将沿线所有大树巨木尽数砍到,就地烧掉!以防对方铺路而过。——就留下一道口子,只待乔方武的诱敌部队通过,这才用一夜时间从容封闭通道。
  对于这样的布置,沙克珊五体投地,无话可说。纵观楚国,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清楚凉亲王海兰坤的厉害,可就是这么厉害的对手,却被眼前这个独臂粗人耍得团团转,一步步踏入死地。纵横天下无敌于世的铁浮屠,竟被他如此轻而易举又不可思议地围困在平原上!
  奇迹!这他妈就是奇迹啊!没说的,沙克珊一饮而尽,赢了满堂彩。
  李天磊独持金樽,笑道:“沙帅客气了,李某实不敢当,全赖诸君鼎力相助,将士阵前用命,百姓日夜辛劳,上下齐心,通力配合,就连老天爷也在帮忙!今日之果,实乃天幸我楚国!——诸君,此番尽享天时地利人和,敌军虽是天下至强,我破之必矣!”
  “大帅神算,此战必胜!”
  铿锵一言,群起响应,个个满饮,举座尽欢。
  群情稍定,李天磊又执酒一杯,说道:“诸位将军,今日夺城,熊骑营请缨前敌,勇作先锋,沙帅身先士卒,有勇有谋,令守军敌我难辨,军心溃乱,今坚城一日而克,熊骑营当居首功!来,我等共祝沙帅一杯,如何?”
  “正当如此!”
  帐内,除了率领偏师先导诱敌的乔方武不在,王五仓、程平安、张凤清、罗冠虎、罗秀儿等将齐聚一堂,闻言一起起身,举杯同祝:“恭贺沙帅立此大功!——干!”满酌共饮,杯杯见底。
  沙克珊欣喜难禁,仰脖子又是一杯烈酒下肚,俊逸的脸庞更是红光满面,满面春风。帐内众将大声喝彩。
  这时,张凤清又斟满一杯,独个到沙克珊席前,盈盈欠身,道:“沙帅,亡夫捐躯沙场,罗家身负血海深仇,未亡人是把鞑靼全族都给恨上了。狗贼朵里尔又率军叛逃,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儿,凤清打心底里信不过熊骑营,不信你们留在楚国会安好心,对沙帅您也多有得罪之处,今日方知将军高义,凤清一直错怪将军,心中不安,谨以此酒,向将军赔礼了。”
  言罢,罗氏遗孀一口喝干,再施一礼,含泪而回,后面一双儿女忙迎上去扶住了母亲,低声安慰为她拭泪,望向沙克珊的目光也是充满了歉意和感激。
  这番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对于沙某临危守节,矢志不移的坚定立场,众人感动之余都有一份愧疚,之前没少给他白眼,也没少微词,可人家毫不挂怀,一心一意为楚国效力。大家都很清楚,没有沙克珊这伙鞑靼精兵冒死从地道潜入,里应外合,乱敌军心,宜城即便空虚,也绝难在一日内就此轻取的!
  唉,这叫大伙儿说什么好呢?
  沙克珊却自己心里清楚,楚国最困难的时候,他也和朵里尔一样,挖空心思找退路,两人甚至商量到半夜——商量什么?一起投敌!
  可是,来自老家的一封信,留住了他。
  这封信,是他的老祖父写的,只一句话:“王在保楚,王丧归狄!”对于这位老祖宗,沙克珊无条件信任,更加无条件服从。既然楚王还在,那就听老祖宗的,全力保楚!
  和所有的强者一样,决心既定,那就全力以赴,百折不回!至少此时此刻,沙克珊是真心真意为楚国效力,打算在楚国遭逢难关的低谷期,抓住机遇好好表现,以鞑靼之身在楚军中混出个人样儿来!
  必须承认,沙克珊这个人,很聪明,最善察言观色猜度人心,眼光更是毒辣。他深深知道,今日帐内诸人,别看他们残的残,老的老,小的小,甚至还有女人。可就是这些人,今后必将是楚王最亲近、最信任的部将,是楚国新一代军事力量的中流砥柱!
  此番他主动请缨,为的就是以行明志,赢得这批人的信赖和友谊,这对他个人的前程和整个部族的将来,都有莫大好处!
  此刻,听见最难争取的罗氏遗孀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知道,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就像眼前这场战役一样,准备数月之久,耗费军民人力近五十万之巨,如今——火候到了!
  ※※※
  雪花飞扬,冰封大地,无数鞑靼壮汉,蹲在望不到尽头的坑道里,用马刀砸,用枪杆翘,想尽一切办法,奋力扒拉着泥土,试图把这支离破碎的大地重新填平。
  贵重的罗圈甲扔在一边,纯种的西域马无人理睬,那一群群,一堆堆,饭没吃饱又挥汗如雨的狼狈样儿,比民工还不如,哪里还有半分铁浮屠天下强兵的英雄气概?
  可这该死的鬼天气,原本松软的泥土被纷扬的雪花覆盖,先融后结,冻得瓷实,硬如铁石,任你刀削斧劈,手扒锹产,我自岿然不动,三天过去了,只辟出一条不足十米宽,五十米长的狭长通道,再抬头望一望眼前,整个阵地足有一里宽,这要干到猴年马月去啊!?
  长生天啊,你又没上班啊!
  正挖着呢,突然响起急促的哨声,接着便是慌张大叫:“敌袭!楚军杀来啦!”
  话音刚落,战鼓擂响,号角铮鸣,接着便听嗡地一声轰响,尖啸如潮,箭雨骤至!
  无数民工,不,无数铁浮屠将士只觉天空一暗,雪花中便突兀地激射出大片利箭,未及躲闪便已中箭倒地,惨叫声震天价响。
  ——天地良心,没有那身罗圈甲,所谓的铁浮屠,也只是血肉之躯罢了!
  “快!快披甲!”
  军官们大声呼喝。将士们手忙脚乱,试图以最快速度把自己打扮成亮闪闪的铁水桶,奈何越是坚实的重甲,越是穿戴不易,就算心平气和从容下手,穿齐一套罗圈甲也要整整一顿饭的功夫,岂是伸手便有的?这个时候,铁浮屠们开始怀念起曾经不屑一顾的某些东西——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装备盾牌?!
  于是,在付出一定伤亡后,骑兵们狼狈地躲进了那刚才还深恶痛绝的壕沟里,总算安全了。可是……
  “王爷!王爷!——战马!我们的战马!”副帅哈剌尔心疼地眼泪都下来了。
  海兰坤闻声回头,只看得目眦欲裂,心如刀绞。
  ——人要干活,马要休息,不可能永远挂着那套沉重的具装,为了修养马力,此刻六万战马皆已卸去披甲,像一群白花花的绵羊似的,赤裸裸地暴露在箭雨下,顿时悲嘶如潮,伏尸遍地。更惨的是,战马都是拴住的,就连逃跑都做不到!
  “不不!我的伙伴!”
  无数将士不顾性命冲出沟渠,冒着箭雨用零散的甲片去遮盖自己的战马,虽然杯水车薪,虽然自身难保,可他们前赴后继,视死如归。又有的骑兵冒死砍断缰绳,熬着中箭的痛楚驱赶爱马逃离险境,奈何那马儿不走,越是良驹越通人性,只绕着主人悲鸣踢腾,奋力将中箭倒地的主人藏在自己的腹下……直到人马倒在了一起。
  外人无法理解鞑靼人对于战马的感情,那是一种不亚于袍泽战友的深情厚谊,倚重马匹的铁浮屠更是如此,在他们看来,战马被屠和兄弟被杀,没什么两样!
  箭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双眼血红的海兰坤终于组织起“丐帮众弟子”准备发动徒步反击时,箭雨停了,未知的敌人潮水般退去,至始至终他们没冲上来,只以乱箭伤敌,一共十七次齐射,恰好是一名合格弓箭手在一场战斗中的的体力极限,射完了拉起裤子就走,竟是丝毫没有停留。
  面对那远去的滚滚黄尘,海兰坤欲哭无泪。——日他血疙瘩奶奶!他们……他们都是骑马的!
  原来,不是弓箭手,而是下了马的游骑兵!
  战斗结束后,经过清点,死了两千骑兵,这不算什么,关键是战马!整整一万三千余匹战马被射伤射死,没有了马的铁浮屠……还是铁浮屠吗?
  哈剌尔流泪劝道:“王爷,不成啊。再这样下去,就算挖通了,对面重兵把住口子,还是冲不出去!三天了,弟兄们粮草不够,最多再撑七天!——我们,我们回头吧!宁可强攻宜城,伤亡大些,也好过困死在这里啊!”
  海兰坤头发蓬乱,满脸惟悴地呆立在壕沟里,眼睛直直地盯着天上的雪花,竟是充耳不闻……


第三百零八章 【天然防线】
  沟渠防线背后,龙牙营主乔方武全副拨挂,一身厚重的明光铁铠外照一件黑貂大氅,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头盔上赤红的盔缨在风雪中飞扬激荡,身后红底黑镶的披风被拉扯成一条直线,微微颤动着。
  大雪在下,乔方武的心,却是一片滚烫。朝野剧变,国家危难,可越是乱局,越是英雄辈出的天赐良机!就在昨日,楚王已庭寄私信明确表态,这一仗打赢,重建羽林军团,他,乔方武,就是新一任统领!
  乔方武是个明白人,从征九年来,在老将罗三叔的光芒掩盖下,他的苦劳多过功劳,照理是没这个福气的,他也不贪心,作为最早一批潜邸从龙的嫡系将领,从牙将做到营主他已心满意足。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弟弟,乔方书已是位极人臣的一部尚书,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可是现在,机遇来了!楚王要重用自己,授以统领高位,一旦成真,那他乔家兄弟俩必将纵横军政两届,比肩武氏夫妇和李天磊为代表的新一代逐寇旧部,成为楚国举足轻重的第三股政治力量,三方势力鼎足而立,共同构成楚国新的政治格局。
  乔方武很清楚地知道,楚王真正目的就在于此:制衡!——无论军政,单方独大势必不稳,血淋淋的教训,楚王已深深吸取了!
  说来也怪,刘枫不在,每个人都觉得楚国灭亡在即,都怀着一腔悲愤,觉得与敌同归于尽已是最好的结局。可如今呢,楚王殿下终于回来了,开始带领全国对抗强敌,将军们的想法又都变了,他们不再担心眼前的危局,转而为楚国的将来、甚至是百年大计精打细算起来……
  不得不说,眼下这局面,百万大军犹在北岸,天下至强近在咫尺,敌人依然强大,实力对比依然强弱悬殊,现在就想胜利后的事,这很不理性,但却是将军们内心的真实写照。
  其实不止将军。跟随楚王,就是跟随胜利,这已是思维惯性,深深植根在了每一个楚国子民的灵魂深处……这就是信念!
  正是在这种信念下,李天磊轻而易举动员了五十万逃难百姓,一个月内完成工程史和战争史上的双重奇迹。同样的,也是因为这股信念,乔方武的诱敌部队在铁浮屠的追击下,不慌不忙,稳稳当当,历七场败绩而不馁,退百里之地而不乱,始终保持了高昂的斗志和必胜的信心。
  人的力量之源,在于一颗坚定的心。所谓王者,就是有能力“定心”的那个人。
  今时今日,楚王殿下已在战争中规划了国家远景,乔方武没有一丝怀疑,他目前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用一场空前的胜利,赢得足够大的军功,让殿下的“提拔”可以合情合理、名正言顺地付诸实施。相比之下,乔家一门的兴衰荣辱,真在其次。
  所以,他自告奋勇承担下了最危险的诱敌任务,被铁浮屠军团撵着屁股追,还得控制速度,跑快了不行,咬痛了更不行……目前来说,任务执行得很完美,就差最后一个环节。
  “报——!”
  一名斥候飞奔到乔方武马前,一个扎猛子抱拳跪下去:“启禀军门,狄军退兵往宜城去了!”
  乔方武目中火花一闪,“好!立刻飞鸽宜城,勒紧口袋,大鱼回头了!”传令兵大声应命,飞鸽扑开双翼,冲天远去。
  听见好消息,看见白鸽展翅飞去,将士们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副将陆博超一脸兴奋,轻叩双镫带马上前:“军门,好机会!这一路逃,攒了一肚子鸟气,咱们这就登船追去,背后干他娘的一锤子!”
  是的,登船。防线直抵汉水西岸,为防狄军水路逃脱,李天磊已请示刘枫,硬是从前线抽调了五艘楼船,就停泊在防线后的江面上。五艘楼船数量虽少,但阻挠数万无舟无船的重骑兵下水还是很容易的。另一个作用,就是在不破坏防线的前提下,运载乔方武的骑兵渡水追敌!
  “不急,让他们去。”
  乔方武说着转过身来,正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他的眼睛在风雪中幽暗得发绿。陆博超下意识地咽口唾沫,他仿佛看到的是一头饥饿的狼,接着便听见饿狼阴森森地对他说:“让他们再撞一回铁板,军粮没了,队伍垮了,才好下手!”
  陆博超一听双眼发亮:“是!卑职明白!”
  陆博超明白了,不久后海兰坤也明白了,他所面对的,不止是一座宜城!
  之所以第一时间继续向前,而不是马上退兵,因为海兰坤相信直觉,他预感到背后有更大的危机在等他,比眼前的三十里壕沟更大的未知的危险。
  此刻,他的预感成真,拦在他面前的又是一条难以逾越的“天然”防线!
  这回不是壕沟。诚然,仅仅三天,李天磊不可能再挖一条如此规模的防线。于是,他只挖了一道小口子。只不过……那道小口子,挖在了汉水河堤上!
  这是一次人为的、可控的、经过精密计算的小型洪涝灾害,李天磊在破堤前事先挖好了半里长的引水渠,关键位置上都有“地势制高点”引导水流,整场水灾殃及区域最多不过五十里,洪水的水量更是“小”到惊人,仅仅淹没到小腿位置,除了已经收割的上万亩空地就此成了水田外,甚至没有任何平民伤亡。
  可就是这刚过脚踝的小洪水,再加上一场不大不小的雪,却造就了宜城以北方圆五十里的冰渣沼泽区!
  这五十里大地,看似冰封冻实,甚至武装的士兵踩上去蹦跳都没事,可是……人马皆披重甲的铁浮屠……一踩一个坑!
  斥候报告:泽区外,八万骑兵往来游弋,冰原上,五万下了马的骑兵枕戈待旦……海兰坤痛苦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开始思考一个理论性极强的学术问题——中原骑兵和鞑靼骑兵有什么根本区别?
  答案是:鞑靼骑兵专业,而中原骑兵却是业余的。在绝大部分情况下,这是优势,但偶尔也会成为劣势,因为——中原骑兵下了马,他们自动转职为步兵。而鞑靼骑兵下了马,他们立刻自动转职为——废人!
  尤其是马背上长大的铁浮屠们,他们训练过的唯一阵法,就是骑兵冲锋时专用的矢锋阵,而此时此刻……要他们迈着一双半残的罗圈腿儿,高举长达三米的骑兵刺枪,向精通阵法变化的中原步兵发动矢锋阵冲锋……后果可想而之,就跟鸭子上岸挑战斗鸡一样可笑!
  于是,战局变成僵局,这片人造冰原将海兰坤的六万铁浮屠困死在内,他们出不来,李天磊的部队进的去,但他就是不进去,一门心思守在外面站干岸!
  两军迎面相望,鸡犬相闻,就像两个在打架的小孩子,一个会爬树,另一个却不会,只好气呼呼地大叫:“你下来啊!”却听见上面轻松调皮地笑声:“呸,我偏不下来,有种你上来!”
  于是,不会爬树的倒霉孩子,他伤心地哭了。因为树上有果子,地上只有杂草,而他的肚子,饿了!
  至此,刘枫也好,海兰坤也罢,所有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李天磊,这个独臂的粗莽匹夫,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铁浮屠正面交锋!
  虽然他的根本目的没有变,要他们死!只不过不是杀死,而是……困死!耗死!饿死!
  “这个卑鄙的无耻的老家伙,真他妈太……太伟大了!”刘枫热泪盈眶,大发感慨。
  由于这是一场有计划的奔袭,铁浮屠们只带了十天口粮,虽然没有战斗,可连续几天高强度的行军和劳动,他们食粮即将消耗殆尽。
  从被困当天起,海兰坤已命令限量供粮,十天后,全军上下连最后一个烙饼也没有了,海兰坤不得不命令,将之前被射死的战马尸体拖运过来充作军粮,可依然无法持久,仅撑了十天就吃得精光,铁浮屠们饥肠辘辘,饿得眼中直冒绿光。
  他们每天都在咒骂,不过不是骂李天磊和对面的楚军。相反,他们骂得是自己人——豫州军!
  那么多天了,那帮狗娘养的为什么还没来增援?!
  不得不说,他们冤枉了好人。夜于罗和洛萨哈早已率领豫州军团日夜兼程赶来了,从围困后的第三天开始,他们就在外围与李天磊的骑兵阻击部队打得昏天黑地唏哩哗啦。
  没有假打,也没有存私,两位大督帅是真下死力气了!夜于罗也好,洛萨哈也罢,他们心里都是一片雪亮:——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他们与海兰坤已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不是赢,就是死!
  这边下了死力气,那么对面会放水吗?不,李天磊的部队是连命都拼上了!
  不是拼命阻挡敌人增援友军,而是拼命要将敌人彻底消灭,将豫州军的每一个人,统统杀死!
  原因非常非常的简单。他们……是害了六十万袍泽埋骨异乡的罪魁祸首,是楚国全军不共戴天的仇人呐!


第三百零九章 【不留俘虏】
  靖乾五年二月初三,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在这一天,第二次伐楚战争迎来了第一个根本性的转折点,这一天过后,战争的走势发生了变化,楚国从被动防御转向双方战略相持,战争进入了第二阶段。
  因为这一天,李天磊所部在与豫州军对战厮杀二十天后,终于等到了致胜的时机,向豫州军发动了总攻!史称“宜城会战”!
  面对豫州军的十八万步卒,李天磊布置在外围的八万人马虽然数量上屈居弱势,可是……这支部队是骑兵!
  每一位有经验的将领都很清楚,在平原上,纯步兵遭遇纯骑兵,骑兵部队的实际战力可以放大三倍计算!
  因此,别看双方打得热火朝天,战场上蠕动的黑色墨点远多于红色颗粒,其实呢,真正占据优势的一方,反而是兵力较少的楚军骑兵部队。事实上,自会战开始之日起算,豫州军除了第一天发动了一次主动攻击外,其余的十九天全在挨打。
  他们每天都过得很有规律。罗家一儿一女一婿,三位小将天不亮就发动进攻,三支游骑轮番登场走马灯,平均每半个时辰发动一次绕阵飞射,豫州军的火头兵不得不备上两口锅子,一口煮饭,另一口顶在头上……
  过了中午,大家吃过午饭,休养月余已经活蹦乱跳的逐寇老将吴越戈上场了。——据统计,在这十九天里,豫州军团顶在最前面的军寨,那扇可怜的营门被他的长柄战斧劈开了七次,接着便是王五仓和程平安两位大将,率领大股铁骑潮水般涌进寨来,冲撞、烧杀、劈砍、践踏……除了没兴趣奸淫,其余的活计竟是一个也不落下,活生生便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
  豫州军叫苦不迭,更是惊恐万状,胆战心惊,被安排补充到前寨,那就是一只脚进了鬼门关,到了半夜里,满营皆是求神告佛的祈祷声和哭爹喊娘的哀泣声,尤其是各级将领,每天至少有三到五位中高级军官横死帐内,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也没有别的伤痕,除了死者额头正中央的一把柳叶飞刀。
  走又走不得,打也打不过,这个仗,太憋屈了呀!天天提心吊胆,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终于,苦日子到头了。
  李天磊毫无预兆地突然召集众将,宣布了一条重要的决定:“时机已至,是时候干掉他们,毕全功于一役了!将军们,做好准备,明日总攻!”
  将领们欢声如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磨了这许多时候,终于可以发力了!
  次日清晨,楚军在中军大帐前设案供香,摆了逐寇军阵亡老将们的神龛神座,供上三牲六果,猪羊醴酒。在法螺鼓号声中,李天磊率众将白巾束额,恭敬拈香,许愿设醮。
  李天磊眼含热泪,拈香一躬喃喃祝祷:“兄弟们呐,你们看到了吗?仇人就在我们面前,他们在恐惧中发抖,在煎熬中等待我们讨还血债!哥哥们,睁开眼,天磊……这就给你们报仇啦!”
  三拜礼毕,李天磊插香入炉,转身环顾众将,忽然弯腰深深一鞠躬,用一种商量的口吻恳求道:“诸位将军,胜利在望,报仇雪恨只在今日!天磊有一不情之请,望诸君不吝慨纳。——此战,我们……不留俘虏!”
  不留俘虏!不留俘虏!
  对面的豫州军不是铁浮屠,兵力构成不光是鞑靼人,事实上,几近七成的士卒都是汉人!
  可李天磊的命令居然是……不留俘虏!
  众将闻言咋舌,面面相觑。
  这时,张凤清走了出来,面色凄苦,面向众将双膝跪地,一言不发只是磕头。
  “夫人快起!”
  “这如何使得!”
  罗冠虎、罗秀儿,常朝阳,三个青年一起走到母亲身后,跪地磕头不止。
  渐渐地,那一道道目光变了,从迟疑、犹豫、不忍,变成了仇恨、刻毒、残忍……
  沙克珊面无表情,他慢条斯理地拔出弯刀,刀锋缓缓指向天空,声音沉缓坚定,俊秀的容颜布满了杀气:“沙克珊在此起誓,不留俘虏!”
  王五仓、程平安先后拔刀,振声如雷:“不留俘虏!”
  下一刻,八万把马刀对天齐舞,军营里炸出雷鸣般的三声巨响:“不留俘虏!不留俘虏!不留俘虏!”
  三声喝毕,鼓号齐鸣。
  楚军营门大开,一队队鲜衣怒马的骑兵开出军寨,甲仗森寨,杀气冲霄,在广阔的平原上布下了进攻阵势。
  随着一声尖锐的鸣镝,号角一变,三短一长。大军轰然而动,如山洪倾斜般向着不同方向奔涌而去。
  ——总攻,开始了!
  死亡临近,豫州军却浑然未觉。二十天来每日温吞水一般的进攻,给人一种错觉,楚军忌惮我方兵力强大,他们的进攻力度,不过如此!
  老时间,老地点,喊杀声响起,他们以为楚军又会像平时一样,打破前寨,大肆烧杀一番,就会如期退去。接着他们便要连夜开工,把被毁的前寨再建起来。虽然很可笑,可他们不得不相信,这是一种特殊的对抗方式,二位大督帅向他们保证,紧咬牙关,坚持下去,我们人多势众必将耗得更久!
  于是,前寨哀嚎震天,其余各营却各自坚守,就连梦中的夜于罗和洛萨哈也是一脸麻木,拿起枕头捂住耳,接着睡大觉。在那梦里……自己正率领大军漫山遍野追杀楚军,驻马高坡,指鞭笑傲,别提有多神气呢!
  显然,继骄兵之计后,狄军又中了李天磊的慢军之计!
  直到前寨和两翼护营尽被攻破,豫州军这才猛然惊醒,不好,今天与平日不一样了,今天……今天要糟!
  夜于罗和洛萨哈仓惶起身,未及出帐中军大营已被四路骑兵团团包围。一时间,箭雨横空,铺天盖地而来,倒霉的洛萨哈身无片甲,隔着帅帐被万箭没顶活活钉死在了帐内,死状凄惨,浑身上下插满箭支,跟刺猬一样。
  尚未交锋,两位主帅已死了一个,豫州兵将抱头鼠窜乱做一团,哪里还能组织起像样的反击?
  “快!跟紧我,突围出去!”
  夜于罗骑一匹无鞍马,一路高声喊叫,不管不顾直往南门冲杀。少将军摩柯尔率仅存的数千卫队紧跟其后,无数残兵败将看到希望,发一声喊全呼啦啦涌去,倒也真被他冲开一条血路,数万残兵疯奔猛冲,汇合了后营,近十万败兵一路南下,沿途骑兵阻拦不住,便改变策略层层劫杀,血流成渠,尸横遍野,一路往南直铺出去。
  眼看冲出了重围,天地重见光明,死里逃生的夜于罗热泪盈眶,高叫一声:“兽神佑我!”
  只听“呼”地一声尖啸,眼前黑光一闪,身旁的儿子没了,只留一批光秃秃的战马。
  夜于罗没反应过来,呐呐地转过头,只见身后不远处,摩柯尔正“站”在地上,低着头,双臂无力下垂,轻轻地摇荡着……
  “吾儿……”夜于罗赶马过去,定睛看时不觉到抽一口冷气,只见儿子的胸膛上插着一支四尺长的投枪,枪尖已斜斜地没入地面,他就是这么“站着”的!
  “吾儿——!”
  老年绝后的夜于罗悲呼一声,不及悼念数语,又听马蹄声响,接着便是风暴临头般“呼呼呼”的尖锐啸声!
  夜于罗颤抖着抬起苍白的头颅,天空是暗的,布满了黑线,几乎遮蔽了阳光,他人生中看见的最后一幕,是迎面冲来了一支骑兵部队,竖着一杆绘有“飞骑掷枪”的红色军旗,侧后方又有一杆将旗,上书五个大字:“忠武将军杨”!
  忠武将军?哦,听说过,那是忠武营的营主杨胜飞啊!——咦?他不是铁骑军团所属么?怎么到了这里?
  这就是夜于罗在死前最后的心理活动。下一刻,一座钢铁森林从天而降,在大片的血肉沃土中扎下根来,血花绽放,茁壮成长。
  这就是李天磊所谓的“致胜之机”!——铁骑军团的勤王部队,终于到了!
  面对喀尔吉率领的五十万贵族私兵部队,东部战场同样吃紧,刘彤和孟大牛兵力薄弱,无法派出更多援军,因此只来了一支骑兵。
  虽然只有一营兵马,两员大将,可他们不是一般部队。他们是拥有特色兵种“投枪骑兵”的三万忠武营!逐寇旧部中硕果仅存的一支老牌劲旅,最后的一位逐寇老将——杨胜飞!还有他的夫人,山贼女将杜寒玉。
  他们的到来不是巧合。——他们,是专程赶来报仇的!
  血仇,要用鲜血偿还!
  逐寇军的耻辱,理应由逐寇军亲手洗刷!
  战斗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任何悬念。所有的将军们,他们下达了同一个命令:打乱编制,全力追杀!最后着重强调——不要俘虏!
  士兵们,做出选择,心怀仁慈,让烈士的英灵蒙羞九泉,还是拿起屠刀,用敌寇的人头换取赫赫战功?
  没有第二个选择,只有唯一的答案!
  广阔的平原上,数以十万计的骑兵往来驰骋,各军各营的将士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人都在忙于杀戮,没有任何人试图指挥部队,士兵们遵从自己的直觉各自为战,由于过度兴奋而充血的眼中已认不出军官和战旗,只有简简单单的两种颜色——红色与黑色,生或死!
  兄弟啊,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们并肩杀敌!
  杀!杀!杀!
  这一幕,如此残忍,如此野蛮,如此血腥,像蝗虫在啃噬庄稼,像风暴在席卷落叶,像野火横扫荒原……
  马刀为笔血为墨,骑兵们用最直白的方式阐明了自己的观点——不要怨我心狠,你们不该踏足我的家园!不该杀戮我的同胞!不该……与我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漫长的一天过去,无边的黑暗降临,血色的休止符,终于在夜色中划落,一切尽被吞噬。
  靖乾五年二月初三夜,宜城会战,结束了。
  不,准确地说,结束了一半!


沉墨的阿鱼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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