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这是缺点】


  这番话,只把周雨婷听得心神激荡,意难自禁,眼泪早流了下来,手捂着嘴儿不敢放声。——失而复得!多久了?她终于等到了他的答复。虽然还不是现成正果,可毕竟有了盼头。回想起那老道士“万不可迷失本心”这句话来,心中真是五味杂陈,冷暖自知。
  可听着听着,却听见那句“你想另嫁别人……”周雨婷登时无名火起,只觉心中的委屈像火山爆发般炸了。哪里还顾得眼前之人是如今的楚王,还是当年的那个无赖,飞起一对儿粉拳便往那胸膛上擂去,“我叫你赐婚!叫你赐婚!你留着赐自己吧!老娘不稀罕,老娘我跟你拼了我!”
  刘枫一听“老娘”出口,便知她已引动了真情,有意要诱她发泄淤积已久的情绪,装模作样地狼狈逃窜,嘴里大呼小叫:“哎呦!哪里来的疯婆子,护驾!护驾!”
  “站住!你个无赖别跑,给我站住!”周雨婷边哭边追,又踢又打。
  其实,正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总共潜伏了二十名疾风队员。可他们不傻,谁也没有真的跳出来护驾,任由楚王殿下被户部尚书打得满头包,追着屁股撵得没地儿跑……
  女人有时便是这样,你根本不需多说多劝,那不管用,你只要让她发泄情绪,过后她就会像没事人儿似地,整整衣冠就变回淑女。
  周雨婷走时神色平静,举止优雅,对刘枫礼数周到,恭敬倍至,一身的名门贵气。任谁也瞧不出片刻之前,她还甩着泪儿口称老娘,一路猛追快打,把楚王殿下赶得走投无路,摸门当窗户……
  礼送周雨婷出宫,用一顶严严实实的暖轿装了,又差秦昆领一队侍卫护送她回府,刘枫便转身回了后宫。
  不得不说,大楚国的王宫实在太小,可不是么?从前不过是个州府衙门,虽然也有三十顷地,六百多间房,可真算起来,还不如周雨婷老家三分之一大,装修更没法比,充其量得个“简约时尚”,“奢华”那是没谱的事。
  这样的府邸,作为诸侯王的王府都嫌小,更不用提是主权王的王宫了。
  工部尚书赵铁锤几次上奏请求扩建,刘枫都压下了奏表留中不发,愣是没舍得掏这笔冤枉钱。在他想来,如今多少地方等着使钱?艰苦朴素懂不懂?又没打算偏安一隅,挪窝还不是早晚的事儿?一个临时办事处罢了,眼下咱这官家的体面儿,大概只值五毛钱。
  刘枫撒开大步,只片刻功夫便到了月亮门。两名披甲佩剑的女卫挺身而立,另有一名小宫女提着灯笼候着,冻得直哆嗦。望见楚王踏雪而来,一起行礼。刘枫道了句幸苦便走进去,小宫女赶紧追到前头提灯引路。
  刘枫叫住她说:“这大的雪,就穿这么少?鸾卫都挨不住,瞧你这小身板儿,练过还是怎么的?——过来!”边说边解下斗篷披在她身上。
  那小宫女才十三四岁,小身子骨儿还没长开,被斗篷一裹,小脸儿都找不着了。她惊呆了,低头瞧瞧自己,再抬头望望刘枫,腿一软跪在雪地里,不住磕头,“主子!这……这怎么生受得……?”没说完便被刘枫提溜起来,“就说我说的,打明儿起,值夜的一律加斗篷,天晓得,宫装是好看,可这深更半夜的,天仙儿似地给谁看去?”迈开大步便往前走,小宫女抹着泪儿一路追。两个女兵互望一眼,尽是感动。
  一旦过了这道门,那便是大楚国的后宫了,里头再没旁的男人,就连太监也没有,刘枫借口阉人太过残忍,坚决不用太监,其实是受不住心中那股恶心,从前书里看来的,都说太监阉割后会自带一股纯天然的尿骚味儿,想想就……恶!
  因此,除了楚王本人,大楚后宫里头只有三种人,嫔妃亲眷,宫女仆妇,鸾卫女兵。总的来说,都是女人,活脱脱一个女儿国,连耗子都是母的,也算是大楚国一道独特的风景,不比满眼的阉人赏心悦目?
  进了门没走几步,却见罗秀儿一身铁甲戎装,一领大红披风,带着一队女兵按剑走来,想来是在巡夜查哨。瞧见刘枫登时欢喜道:“殿下!这么晚?正想着明儿向你请假呢,可巧遇见了,那便刚好给我批了吧!”
  “请假?怎么啦?”刘枫心疑,罗秀儿正宗的军人世家出身,虽然在自己面前依然一副邻家小妹的模样,可真要办起差来,作风既严谨又硬朗,就是生病也从没请过假。
  面对大王的询问,罗秀儿也是一脸迷茫:“我也不晓得,刚才家里来的信儿,娘让我明儿陪着爹爹办差去,一步也不许离开,我正没谱儿呢,爹爹到底办啥差事要我来帮衬,殿下你告诉我呗!”
  刘枫登时一阵恶寒,至于嘛,管到了这个份儿上,罗家母老虎真不是盖的!他忍着笑答道:“没啥大不了的,小事而已,明日你去就晓得了……”说完赶紧脚底抹油,急得那小宫女可劲儿地追,独扔下罗秀儿一脸纳闷。
  一路穿庭过院,到了一处三岔口,刘枫拐往左边走,那小宫女连忙赶上怯怯道:“主子慢些个,娘娘吩咐的,这几日小公主闹得忒凶,怕难安歇,请主子移驾姜美人宫里歇息……”话没说完,果有一声婴儿啼哭乍然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刘枫笑道:“哟!这就闹上了,走,瞧瞧去!——你愣什么?要挪窝儿也得照个面儿不是?你还小,不懂,见个面儿,聊上几句,女人心里头就暖和了,睡觉也踏实。”
  小宫女一脸仰慕:“主子真会疼人!娘娘可有福气!”
  “可不是么?找男人就该找这样的,会疼人!——你学着点儿,将来管用!”
  小宫女红着脸蛋不敢吱声,鹌鹑似地跟着一路来到馨夫人的正寝大殿。
  透过大楚长公主殿下的嚎啕哭声,便听见林子馨开腔:“不是我说你们,三四个奶妈子连个娃娃也照料不好,真不知你们自己怎么当的娘!——孩子给我!”
  刘枫笑着走进去,果见几个仆妇红着脸讪讪地将孩子递给林子馨。
  淡淡灯光下,林子馨斜靠在榻上笼着锦被,露出半身月白色的软袍,接过孩子要哄,忽然瞥见刘枫进来,一愣问道:“殿下怎么来了?紫菀没跟你说么……”眼角余光望见小宫女还裹着刘枫的螭龙纹斗篷,登时不满道:“好个没规矩的丫头!——还不快脱下来!”
  紫菀吓得忙不迭跪下,三两把剥下斗篷双手托得老高。刘枫走过去坐在床沿,笑道:“瞧你,这是做什么?是我自己要来看你,斗篷也是我硬给她披上的,你对下头太严了,这不好,该学学月儿,多体恤下头的难处。——你叫紫菀?好嘛,不愧是女神医,起了个药名儿,没你事儿了,下去吧。”
  紫菀如释重负闷头就跑,没跑两步想起斗篷还在手上,进退两难,急得冒汗。
  听刘枫提及明月,林子馨哪敢接口辩解,白了小宫女一眼,笑道:“瞧你吓得,至于嘛,平日我不疼你么?小没良心!——搁桌上吧,你们也下去。”
  “是!谢主子!娘娘!奴婢告退!”紫菀放下斗篷,赶紧和几个仆妇倒退出屋,带上了门。
  门一关上,林子馨立马将女儿往床上一搁,反身搂上刘枫的臂膀,撒娇道:“尽护着她,看上那丫头了?”
  刘枫正伸着指头逗女儿——打他一进屋小家伙就不哭了。随口问道:“哪个丫头?”
  “就我宫里这个,紫菀啊!”林子馨眨眨眼,轻言细语地笑道:“你若喜欢,便收了她,算我送给你。”
  刘枫扭过头来一脸苦相,没好气地说:“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儿?硬塞了一个还不够?上瘾了还是怎么的?别以为我不晓得,姜霓裳是怎么到的前线?没你点头,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千里迢迢往我营里送女人?”
  林子馨委屈道:“你才作怪呢!有得吃还不好?——你还道自己是占山头的红巾大帅?如今可是一国之君啦!你瞧瞧这后宫里头,就我和霓裳孤零零一对儿,冷冷清清地像什么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罗夫人的妹子呢!你就不顾我名声?”
  刘枫望着她一脸的委屈,心里直犯嘀咕:我勒个去!哥守身如玉忠贞不贰咋就成缺点了呢?不由呐呐地道:“那照你说……这事儿怎么办?”
  “选秀!”
  “不干!”刘枫直摇头,“一国之君不假,可你也不看看这国才多大?小家小业的就学人家搞腐败?不成!”
  林子馨急了,拍床板儿叫唤:“腐败什么腐败?就靠我们姐妹俩儿,你还要不要生儿子了?!”
  “哈!你可说出来了!”刘枫笑呵呵地点她鼻子道:“难怪脾气爆的很,跟你说过多少次,女儿我也一样疼,怎么就听不进去?”
  林子馨抱起女儿一阵伤心,“那能一样吗?堂堂楚王,连个子嗣都没有,还不充实后宫,外人知道是你不肯还是我不肯?不定怎么编排我呢!——罢了罢了,只怨我自个儿不争气,生了个丫头!”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怀里的小思月也咧开小嘴一起帮腔。
  刘枫一个头两个大,忙不迭劝道:“哎!哎!怎么就哭上了就?——好了好了,宫里没有王妃,就数你最大,这事儿你自个儿看着办!——先说好了,一不准强迫,二来最多再加两个,给你凑出一桌牌来,多半个都不行,听见没有!”
  林子馨破涕为笑,原来竟是假哭,调皮地道:“瞧你说的,哪里来的半个?还强迫呢,不知道自个儿俊着呐,你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把紫菀那小丫头片子乐晕过去!行了,这事儿你甭管了,我做主,你就等着洞房吧!——对了!这两个名额可不能把雨婷妹妹算在内,她王妃的位置你也不许动了,否则我可跟你急!”
  “急吧急吧,你不急我先急了,这叫什么事儿!”
  刘枫悻悻起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瞧瞧,大半夜了都,好好歇了吧。”抱过熟睡的女儿送去厢房给奶妈,回来又往翘臀上轻轻一拍,“往里挪点儿,我也不去找霓裳了,没的扰她清梦,就歇你屋里眯一会儿也对付了。——笑什么?正经睡觉!明儿还要起一大早呢……喂!听见没有,说你呢,手往哪儿放?不害臊!——哎呦!”


第二百零一章 【兄弟重逢】
  天过五更,鸡鸣三唱。林子馨睁开眼时,见刘枫早已醒透,坐直了身子,呆呆抚摸着左颊上的伤疤出神。她没说什么,只是靠过去搂住他,在伤疤上轻轻一吻。刘枫僵硬地笑了笑,将她按回被窝儿,自己披衣起身,回头又替她掖紧了被角,“早着呢,再睡会儿。”女人嗯了一声,乖乖闭上眼睛。
  刘枫一如平日,先在庭院里走一路伏魔棍法,发上一身热汗。小紫菀也起一大早,侯在边儿上递巾递水,又侍候刘枫用早饭。算算时辰差不多了,进去同林子馨打声招呼,又抱了抱小思月,刘枫便上马出宫直奔军营。
  此时大雪已停,天色还朦朦胧胧泛着一层冰雾。几个扫雪的兵士望见楚王带着侍卫驰来,忙开营门迎进来,一面又飞报中军。乔方武已点齐五百龙牙亲兵列队相侯,刘枫领了人马便自东门出城,前去迎接两位国宾。
  一路上,楚王面色深沉,不苟言笑,乔方武闷头紧随,也没敢言声,随行将士更是默行疾趋,咳痰不闻。气氛多少有些沉重。
  穆文投入永胜军。这个消息刘枫两年前就知道。还知道他作战勇猛,悍不畏死,很快便在义军中崭露头角,又曾冒死从包围中救出了大帅孟大牛,遂被其收为义子。由于孟大牛一家老小起兵前就被害了,膝下并无子嗣,因此穆文是名副其实的“少帅”。
  故人旧友能有这番成就,刘枫是打心底里高兴。同时却也深深知道,穆文之所以打仗像疯子般不顾性命,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对此,他心里唯有愧疚二字。当年张翠儿的死,不仅是刘枫脸上的一道伤疤,更是扎在心头上的一根毒刺,如今他也算是杀人如麻了,可是,张翠儿那苍白而凄美的面容,却始终清晰刻在脑海里,不时闪现,挥之不去——就像伤疤,永远也无法抹去。
  怀着怅茫的心绪,刘枫站在广信城东十里处的官道上。虽然身后是五百名龙牙铁骑,可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个等待判决的死囚,焦急惶恐,忐忑不安。昨夜辗转苦思,最终他还是决定不用仪仗,微服相迎,摆足低姿态,生怕穆文觉得自己趾高气扬,盛气凌人,就连亲兵也不披甲胄,轻装相随。
  在他眼里,来的两位贵客都是“自己人”,不用王驾才显得亲热熟络。
  午时刚过,前方扬起尘土,两支五百人规模的队伍缓缓开来。当先两杆大旗,一面是逐寇军的血焰战旗,另一面,则是永胜军的“胜”字旗。
  无颜军、永胜军以及青莲教,这三方势力与楚国并不接壤,是由刘枫派出海船队将他们从海路上接来的。船在番禺靠港,刘枫又备下马匹和向导,一路食宿安排也尽善尽美。
  不过刘枫并不知道,其实穆文早已私下里来过楚国,并且在半道上还救下了明月。那一次,是因为无颜军表明了自己逐寇北军的身份,孟大牛希望得到无颜军的帮助,这才派遣穆文来楚国与刘枫接触,寻求支持。
  可是一伙人偷偷穿越整个扬州,一路躲藏伪装,自然走得不快,穆文赶到楚国时,刘枫正好出征察合津,两人就此错过。穆文没敢进城,就在广信郊外苦等一个月,后方又军情紧急,最后只得打道回府。
  这回,他是第二次来了。
  两厢渐近,刘枫打量起这两路人马。
  左侧的无颜军士壮马肥,骑兵们甲胄鲜明,鞍鞯齐备,手举银刺枪,背挂黑铁盾,整齐划一,军容极盛。这些刘枫全没在意,他只是不错眼地细看他们的神情——一个个面凝寒霜,目绽冷芒,浑身散发着阴森的杀气,凝视他们的感觉,就像是捧着薄纱包裹的绝世宝剑,虽未触及锋芒,却依然担心割破手掌,果然是身经百战,百战余生的精兵锐卒。
  刘枫毫不怀疑,只要一声令下,即便面对百倍强敌,这些骑兵也会不加迟疑地纵马冲锋,死战到最后一人。
  楚王殿下不禁感慨:不愧是当年的天下第一铁骑,姐姐果真治军有方,堪比任何当世名将。
  相比之下,永胜军明显弱了一个档次。当然,此次出访代表了本方势力的脸面,随行护卫肯定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精锐翘楚。刘枫相信,永胜军的这支部队也绝非弱者,队伍四周溢散出来的一股彪悍之气就是明证。
  可即便如此,他们却少了无颜军的一种气质——冷漠。对敌人、对自己、对胜负、对生死的冷漠。
  缺了这种由内而外的气质,哪怕装备再精良,纪律再严明,单兵战力再强,军队也会受到外界的负面影响,无法在逆境中发挥出应有的实力,更无法在绝境中将战斗力保持到最后一刻。
  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将永胜军的这队人马放在信丰县的小渔村里,代替忠武营对抗北岭军的两万狄骑,他们可能开局干得比忠武营更好,可是绝不可能像忠武营那样坚持到最后一刻也不崩溃。
  这种差距已超脱了实力的范畴,与部队的士气斗志也全不相干,说穿了,就缺俩字儿——“军魂”!
  没有魂魄,再强大的军队也只是一群精兵,而不是一支强军,两者不啻天壤。——这个道理,说来简单,却绝不是每一位将军都懂的。
  宾主相逢,三人互施礼节。李天磊是个四旬年纪的壮汉,身形魁梧,样貌威严。他打量着眼前与自己一般高大的青年,好一会儿才露出满意的神色,右腿一撤行了单膝跪礼,“臣无颜军李天磊,参见大王。”
  无颜军虽是独立势力,但奉的是逐寇军名号,军主刘彤又接受了“铁骑公主”的封号,各项军事行动也与楚国基本保持一致,因此向刘枫行的是君臣之礼。
  刘枫赶紧扶起他道:“快快请起!你是李寒营主胞弟,论辈分也是我的舅舅——不不,父王是父王,我是我,名分什么的我不管,我只知道刘彤是我姐姐,你是我舅舅,你们受了委屈,还守着逐寇大旗,我们便是一家人!今日我悄悄的来,便是外甥见舅舅,就要先叙亲情,来日再议国事嘛。——姐姐她……还好吗?”
  李天磊想象过很多次这位楚王到底是何等样人,可他一没想到对方会亲自迎接,更没想到他会主打亲情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听着刘枫言谈如说家常,句句体贴入微,说到心坎上,想起自家处境,心里登时一阵酸热,很有些感动的说:“有劳殿下挂怀,彤儿她好得很,精神头足,火气也旺,哪天不得挑上三五个刺儿头松松筋骨?——那丫头面儿上不服你,可心里疼着你呢!私下里常常念道你,说你干得漂亮,给咱逐寇军争了大脸。”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沉沉甸甸地说道:“殿下,我们都是些没出身的人,你能这样待彤儿,这样待无颜军,足见你的仁厚旷达,我们承你这份情!我倚老卖老说句心里话儿,彤儿能耐再大,她终究是个姑娘家,这担子,还该你来挑才是,谁让咱们是爷们呢?这些年……她太苦了,我这做舅舅的,心疼呐!”
  铁铸的汉子说着说着眼眶红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一见面就会说出这样一番肺腑之言来,可眼前的青年就像有一股魔力似的,轻而易举地就破开了他的心防,让他生不出一丝戒备。
  “舅舅放心,外甥理会的。姐姐不容易,我这做弟弟的哪有不心疼的?当年父王亏欠的,我一定代他还上!”刘枫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背,没有再说什么。转而面向立在另一边的穆文。
  四目相接,这对曾经的挚友就这样互相望着对方,不说不动,形同两尊雕像,就连时间都好像凝固了似的。
  蓦然间,无数的往事如潮水般从眼前涌过,曾经无忧无虑的童年欢乐,多年来一起逐猎山林的真挚友情,携手并肩共抗强敌的敌忾义气,都像是一场接一场的梦境,最终定格在张翠儿垂下手的那个瞬间。
  这才过去多少年,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个人的命运如同浮萍般随波逐流,起伏无定,真是渺小而无助,更加无法回头。哪怕你是称霸一方的王者,又或是手握重兵的将军。
  刘枫望着穆文,银甲锦袍,威风凛凛,可刘枫只觉他是如此苍老而憔悴,那两屡雪白鬓发刺得他心痛如绞,近乎本能的张开双臂走过去,“文哥儿!”
  穆文退了一步。这一步,像是踏落了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让刘枫僵立在那里,再难寸进。
  “在下永胜军穆文,见过楚王殿下!”
  穆文尽可能保持镇定和冷漠,可颤抖的声音出卖了他,他又何尝不是心神剧震,激荡难平呢?
  刘枫脸色惨白,他终于等到了穆文的答案,也终于明白:往事并不如烟,最终……尽化尘埃。
  “少帅一路辛苦……”刘枫语塞难言,发现自己再怎样伪装,在他面前却无法带上虚伪的面具,心中一横,索性放开了说:“嘿,我们回不去了,是吧文哥儿?”
  穆文盯着他看,并不作答。刘枫淡淡地笑,“咱们也不必再回去,重新开始!从打猎开始!——瞧见没有?好大一只猎物正杵在那儿呢!”刘枫手指北方,为他指出一只名为“大狄”的猎物,“当年,你我联手杀过野猪,猎过猛虎,如今我要屠龙!你来不来?”
  穆文神色一动,那是一种摸黑走路的人忽然望见明灯时才有的神情,他眼望北方,沉思良久,似有感触:“知道我为何会来见你?——你打败了阿赤儿!可是他还活着!——很好!”
  他转过脸来,凝视刘枫:“我会亲手杀了他!”
  “还记得我们怎么认识?”刘枫迎上他的目光,微笑着伸出手:“不巧,我也想亲手杀了他!咱们再比一次!小心,当年是我赢了!”
  “得瑟什么?咱们走着瞧!”穆文满面不屑。两只大手却有力地握在一起。


第二百零二章 【可怕之处】
  楚王陪着李天磊和穆文,三骑并马入城。——按规矩,每位代表除随员外,只带护卫百名,余部城外驻扎。及至城下已是黄昏。
  一进城,往中央大街上一走,李天磊和穆文的眼睛就直了。街道两侧各栽一排大树,笔直整齐一插到底,既庄严又气派。时值冬尽开春,花树未发,新芽未吐,偏生昨夜下一场好雪,染得枝梢银装素裹,煞是好看。
  放眼望去,大街小巷皆是店肆亭阁,鳞次栉比,栋宇连云,大片房顶黑瓦衬着白霜,一轮残阳缓缓西沉,映雪生晖,满是暖暖的橙光。数不尽的百姓穿梭其间,男人们散工回家,女人们呼子归巢,三五个聚友小酌,七八个联袂赴宴,满眼皆笑脸,入耳尽欢声,纷纷攘攘,热热闹闹,竟有十里繁华的兴隆气象。
  对于这些见惯了折戟断矛、破瓦残垣、腐尸白骨的人来说,这样平凡而温馨的场景具有一股强烈的冲击。不禁永胜军的战士看呆了,就连无颜军堪称视死如归的骠营铁骑也不禁动容,望眼万家团圆,耳听欢声笑语,不知勾起多少追思和憧憬,许多战士的眼眶都湿润了。
  望见楚王人马过来,百姓们自发地让道两边,并不跪地,近的鞠躬问安,远的挥手欢呼,到处都是“大王、大王”的真诚问候。不少孩子追着刘枫的马儿嬉笑奔跑,父母也不阻拦,只是微笑。更有些身强力壮地小伙子,捋袖挽臂展示肌肉,一路追问楚王啥时候扩军招兵。
  李天磊看着刘枫微笑谢绝一筐鸡蛋,却从一个小女孩手中接过了一朵野花,不觉有些哽咽地道:“家富人足,便是王道乐土,怎不叫人归心属望?殿下您……了不起啊!”
  穆文想到自家地盘打得稀巴烂的惨样,想起自己举着招兵旗满大街鬼影都看不到的凄凉,忍不住疑惑道:“你开国才一年,又有大半年在打仗,怎么能……治理得这么好?”
  望着眼前看不厌的盛景,刘枫也很有些感慨,他将那朵野花随手插在发鬓上,引得百姓轰然欢笑,说道:“你们瞧,外头管我叫‘魔王’,可他们才不怕我哩。没啥了不起的,真的,其实我只做了一件事——蠲免钱粮。凡我楚国治下,千家万户,百行百业,开国元年我不收一文钱的税,今年只收一成,明年再加一成,以为永例,再不加赋。——今后新纳入版图的,也按这一二三的规矩办。”
  两人同时张嘴想问,刘枫笑着抢先说:“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不收税哪来钱粮练军养战,对么?头一年,我完全靠抢的,《杀夺令》你们都听说过,私产归杀人者所有,可是,公帑官田却是我净赚的,还有那些失踪的,潜逃的,投降的,这些人的私产也是归公的。你们或许没有想到,《杀夺令》还有另一个好处,不管打多少胜仗,占多大地盘,我不用给军队发一文钱奖赏,《杀夺令》摆在眼前,要赏自己去杀去夺嘛!不知节省多少军饷。”
  两位二把手都没说话,可内里都上了心,他们着实没想到《杀夺令》除了激励将士外,竟还有这许多好处,心头不觉痒痒的,琢磨着怎的将这法宝照搬回去,对景处应是一般的管用!
  刘枫又说:“熬过了第一年,接着就好办了,你们别看我抽成少,可我的税制变了,摊丁入亩,不收人头税,只收土地税!这笔帐好算的很,富人多交,穷人少交,民富我更富,民强我更强,不仅百姓安乐,上下熙和,税收总数比旧制翻三倍!想不到吧?至于那些无田无产的流民,我便打发他们开荒去,垦出的荒地全归自己,开多少有多少,三年内一个子儿都不用交。就这么简单!——哦,顺带说一句,不收人头税,又能吃上饱饭,老百姓就会玩命的生孩子,二十年后……不知冒出多少好汉来。”
  李天磊和穆文一听都笑,笑着笑着却笑不出来,嘴巴张得老大。
  刘枫手指着前方百姓,意气风发吐气扬声:“你们看到的一切,不是我的功劳,都是他们自己用双手创造的,他们也会用自己的双手拼死保护。老百姓一旦尝过了颠沛流离,忍过了食不果腹,捱过了朝不保夕,有朝一日重获太平年景,自然倍加珍惜,谁想夺了去,哼哼……牂柯郡是我新收的地盘,你们信不信,就算我全线撤防,察合津也别想再拿回去——先问过他们乐不乐意!河山之固在德不在险,所谓人心思定,民心可用,就是这个道理。——你们说,这很难吗?”
  两位百战沙场的厮杀汉对视一眼,同时咽口唾沫,他们忽然意识到,原来,这才是楚王真正可怕的地方!统军也好,治民也罢,刘枫总在细微处一点一拨,就能一瞬间把他们的力量完全爆发出来,不练可出百战强兵,无为尽收敢死之民,这是了不得的手段啊!
  刘枫看着他们的表情,诡秘一笑:“这都是我的秘密,可不是见谁都说的,舅舅和我是一家人,自不待言。穆少帅,告诉你这些,是本王的诚意,请你转告孟大帅,楚国诚邀永胜军加盟,忠勇军的境遇你们看到了的,本王向你们保证,一切待遇与之同例,你们的内务,我不过问,也不干涉,只要永胜军在协同作战时服从指挥,当然,我绝不会视你为弃子,战后所得我也决不含糊。你大可去问忠勇军的江梦岚,看我刘某人说的是真是假。”
  穆文沉思不语,他心里清楚,刘枫此举,是在反狄联盟中再建立一个小联盟。忠勇军一向以楚国马首是瞻,无颜军更是穿一条裤子的主儿,只要自己再一点头,七家里便有四家抱成了团儿,察合津注定是孤立无援的,而大华复国军就算和青莲教联手,也绝不是这个小联盟的对手。
  前有忠勇军的榜样,后有无颜军的诱惑,其实孟大牛原本就倾向楚国,临行前有过关照,希望与楚国交好。心存此念,又想到小联盟会对此行带来的巨大利益,穆文登时心动,抱拳道:“殿下美意,在下定当回禀父帅。——只不知,殿下为何抬举我永胜军,而不是青莲教呢?据我所知,楚国与青莲教也曾联兵作战,是有交情的,如今舍近求远,弃亲就疏,又是何故?”
  刘枫闻言朗然而笑,笑歇后眼望穆文,目光又直又亮,慢条斯理地说:“其一,青莲教以术惑民,暴敛信徒,为我所不取;其二,青莲圣母已至多时,礼数虽全,却至今未有格外亲近之意,我疑其倒向了复国军;其三,青莲虽近,于我却无甚助益,永胜虽远,却是我姐姐的近邻,我希望在她需要的时候,身边能有人代我照应,毕竟,我的兄弟在永胜军,哪怕他不认我,可我深信他不会坐视不理。——本王的回答,少帅满意吗?”
  穆文不语,只是盯着刘枫的眼睛,目光澄澈而平静,依稀仍是从前刘家屯的那个小兄弟,心中也不禁一软,叹口气道:“知父莫若子,父帅一向敬重楚王殿下的人品韬略,量来也不至于有甚差池。也罢,在下身为人子,便替父帅应承殿下,今后永胜军便是楚国最坚定的盟友。”
  李天磊大喜,猛拍他肩膀,“好后生!当机立断,是条汉子!——放心,今后有事,无颜军也决不袖手旁观!咱们守望互助,吉凶相救,戮力同心,共抗强敌!”
  穆文仿佛了却一桩大心事,展颜笑道:“远亲不如近邻,就等李帅这句话呢!”
  “得了诶!”刘枫伸双手一边儿挽一个,大笑道:“有你们二位帮衬着,这戏台子也就结实了,余下的几位,可得乖乖看咱们唱戏喽!”
  三人相视大笑。盟中之盟就此成型。
  ※※※
  楚王带着两位国宾来到驿馆,说道:“已略备水酒,为二位洗尘。”安顿下随行卫士,打发乔方武领兵回营,宾主三人携手往正堂走。
  及至门前,刘枫偏身让手,李天磊和穆文便走前头,忽见一位美貌贵妇满面笑容下阶相迎,一身白狐裘衣,一领灰鼠披风,腰系马尾钮带,足蹬鹿皮小靴,一身利落,十分热情。开口就道:“这位便是舅舅吧,子馨有礼!”说着深蹲一福。
  李天磊愣了片刻,才明白眼前的女子竟是楚王夫人,忙不迭回礼,“这……这怎么使得?末将……夫人快请起,不要折杀了末将……”
  刘枫在旁笑着拦住,“哎!舅舅莫动,自家外甥媳妇儿的礼,受得!——把思月抱来,让舅爷爷好好瞧瞧!”
  紫菀抱着小公主出来,往李天磊怀里一塞,堂堂七尺大汉当场就慌了。——他这双有力的臂膀搂过娘们,也勒死过敌人,何曾抱过孩子?登时浑身僵挺,腾腾冒汗,一动不敢动,只把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瞪圆了去看,见小女娃裹在绫罗襁褓里,脖子上挂一条锦缎围涎,粉雕玉琢,十分可爱,还挥动小手冲着自己唧唧格格笑,当真是越看越欢喜,忍不住扮个鬼脸逗她,冷不防被大楚长公主殿下一把揪住胡子,疼得哇哇直叫。
  众人一起大笑起来。就连穆文也不禁莞尔。忽然想到这样一来便是刘枫的家宴,自己这个外人多有不便,寻思着找个什么借口避席而去,不料一闪眼林子馨已来到自己面前,插秧般拜了下去,“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这下轮到穆文慌了,呐呐道:“这……这话怎么说的?在下何时有过这份善缘?夫人兴是认错人了吧!”
  林子馨拜了,起身又福了一福,笑道:“错不了,就是穆大哥你。还记得当年山阳镇吴员外的独生子么?”接着便将当年刘枫与穆文联手杀死恶霸,救她于危难的事儿分说了一遍,“穆大哥认不得我,那是没见过我面,——谁叫我让人塞麻袋里了呢?可我认得大哥你啊!救命恩人还能认错了?——要不,我怎的嫁给了他呢?”说着娇俏地一指刘枫,刘枫哈哈大笑:“文哥儿!好人有好报啊!”
  穆文目瞪口呆,他哪想到这般的机缘巧合,当年相救的姑娘竟成了刘枫的夫人,三人还会在分散多年之后,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复又重聚,真是命运难料造化使然了。
  穆文又唏嘘又感叹,不知不觉忘记了恩怨,猛一扭头叫道:“靠!姑娘咱一起救的,我哪点比不过你这丑鬼?她怎的成了你婆娘!?”说完惊觉不对,彼此兄弟之情已断,这话怎么说的?可话已出口,却是收不回来了,怔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这就叫手快有,手慢无……”刘枫装作没看见他的窘样,笑呵呵走过来把住他胳膊,摇头晃脑地感慨道:“人呐,真得讲点缘份!——请吧,我的恩公爷!”


第二百零三章 【真人露相】
  这一席接风家宴,楚王殿下难得摆回阔,合浦贡来的水八珍,五岭出产的草八珍,十万大山捕获的禽八珍,层层叠叠摞了三层,硬凑出大半桌满汉全席,独缺一样驼峰。这桌席面,若是搁在广信城最大最火的醉仙楼里,少说得有这个数——五十金。
  李天磊是长辈,好死赖活地被推在了主座,刘枫和穆文各坐一侧次席,林子馨陪在丈夫下首,夹菜进酒,十分殷勤。紫菀执壶把盏,侍在一旁。
  李天磊今天真的很高兴。楚王殿下白手起家,四年光景便缔造出偌大一个楚国,文才武略那是毋庸置疑的,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一席话的言谈交流,让他更加确信了这一点,此子果为人中龙凤!
  可是,为人君上者,有雄才却未必有龙德。他的人品秉性如何,却不是简简单单的几封信就能看出来的,他非得亲眼辩一辩才成。这是外甥女儿刘彤的意思,同时也是他此行最重要的使命。外人眼中两军已是一家,其实不然——刘彤愿意归附楚国,无颜军也愿意效忠刘枫,可绝不会仅仅因为他是嫡子。
  稍一接触,如沐春风。李天磊与刘枫相处,非但感受不到霸王嫡子、宗主国君那种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反倒像亲人团聚般又温馨又自在。他感觉得到,对方也是亲情流露没有半点作伪,那关切的眼神、殷勤的态度,真诚的口吻,都是装也装不像的。更不用提楚王夫人携长公主亲临驿馆接风洗尘的殊荣,那绝对超越国宾规格,完全是迎接至亲长辈才有的礼遇。
  这一切,都让这位戎马半生的沙场宿将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李天磊可以肯定,刘枫是真心敬重自己,真心为远方的姐姐担忧,他眼里只有血脉亲情,没有嫡庶之分。就是这份心意,对无名无份连庶出都不如的刘彤来说,比什么都看重!同时,楚王会如何对待自己这位姐姐,更是无颜军三万将士是否归顺的唯一标准。
  刘枫给出的答案,让李天磊满意,更让无颜军每一名将士满意。他此行的使命,完成了。
  心怀大畅,这顿饭真是啖肉饮酒,放开了吃喝。左一杯右一杯灌酒,杯来口干,来者不拒,没人敬酒时他自己也会连干三杯。也亏得他酒量如海,席面上就属他饮酒最多,偏偏最清醒的还是他。
  对面林子馨略陪数杯,不觉酡颜润颊,三分醉意更添娇艳。刘枫和穆文哥俩早已喝得眼饬耳热,舌头打结,可偏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一来二去难免扯出当年的那件伤心事来。
  李天磊是个面醉心不醉的主儿,听着听着全明白了。他面目粗野,恍若赳赳匹夫,其实内里却是个精明人,否则他也不会被刘彤派来干这份差事,那可是动脑子的活计。
  明白了这场恩怨,李天磊不胜慨叹,暗呼造化弄人之余,又不免生了解怨之心。不成!外甥如此赤诚待我,我好歹为他去了这桩心病!
  他耳听眼看,刘枫和穆文其实感情极好,又都是重情重义之人,即便阔别多年,彼此却从未忘记过对方,他娘的,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为了个女人反目为仇,太他娘的不值了!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会这么说,从穆文的斑驳两鬓他已看出苗头——这是个痴人呐!若是对他说什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之类的话,他当场就会翻脸。
  于是,李天磊想了想,心中有了定计,装作大醉模样,一把揪住穆文衣领,骂道:“后生!我道你是条好汉,不想却是个孬种!——给爷闪一边儿去!”大手一甩,呼啦一下将他扔去了屋角,摔得四仰八叉,好生狼狈。
  好端端的,谁料他说动手就动手,刘枫瞪大了眼,不知所措,林子馨和紫菀失声惊呼,吓得花容变色。
  穆文急了眼,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放屁!老子随父帅南征北战,一不要命,二不怕死,大小四十余战,哪次不是冲锋在前?几死几生,何时钻沙了?你凭什么说我是孬种?”边吼边扑上来反击。
  李天磊面带冷笑,瞅准他来势,单掌一抓捏住他拳头,另一只手往他手肘上轻轻一推,登时反拿住了关节,咚的一声将他按在桌上,脸就扣在一盘红焖熊掌上,活像被熊抽了一巴掌似地,满面汤汁,挣扎不起。
  刘枫大感惊异,李天磊这招抓腕擒拿简单至极,可也干净利落至极,眨眨眼的功夫,一个照面制住了穆文,这是什么实力?穆文可不是庸手,从前便有功夫底子,后来跟着孟大牛学艺经年,自身又惯战沙场,身经百战,青州熊军的渤海督帅被他三合斩于马下,在李天磊手下竟走不过一招半式?
  李天磊自己心里清楚,穆文的本领不如他是事实,可差距也绝没有那么大,谁让穆文真醉遇上他个假醉?又被激得含怒出手,失了进退,这才一招失了风。二人真要公平放对,自己要胜出也是百招之后的事儿了。
  穆文被他反手按在桌上起身不得,又羞又怒,虎吼连连。
  刘枫慌忙劝道:“舅舅你喝醉了!都是自己人,千万别伤了和气!——紫菀别愣着,快去拿醒酒汤来!”
  李天磊仰天打个哈哈,“好外甥儿莫管,今儿老子偏要教训这忘恩负义的小兔崽子!——不服气是吧?好!你听着!当年你婆娘被鞑子抓了,就凭你救得回来?——你摇头,好,算你有几分自知之明!——我再问你,明知救不回来,去了也是送死,你还会不会去救?”
  穆文浑身乱挣,大叫:“废话!当然要去!死也要救!”
  “好!这还像个爷们!”李天磊声音放沉,森森说道:“你确实去了,却活着回来,知道这啥意思么?——你欠了我家外甥一条命!你认不认?”
  穆文登时语塞,冒出一身冷汗,酒倒醒了三分。刘枫和林子馨也琢磨出味儿来——舅舅是在帮大忙呢!
  “我……认!”穆文从牙缝里挤出这俩字。
  李天磊不容他思考,紧接着喝道:“认就好!欠人性命便是受了天大的恩惠,这是头一条;咱顺着往下说,我家外甥欠你的还是怎么的?非得陪着你出生入死杀人救人?到底是你婆娘还是她婆娘?受人援手,又是一恩,你认不认?”
  “……认”穆文已渐渐停止了挣扎,脸上酒气全消,青白的可怕。
  “说句不中听的话,就算没救出人来,就冲我家外甥出了手,你也得磕头拜把子,从此两肋插刀二话没有,你倒好,人救出来了,你不记他好,反怪他没除根?告诉你,往大里说,你婆娘死,那是她没福分,往小里看,她就死在你面前,你他娘的自个儿护不住反倒怪别人?”这番话李天磊说的又快又急,穆文只听得浑身发抖,无言以对。
  “君子感恩,小人记仇,这道理你不懂?”李天磊语带不屑地道:“亏你自称好汉,身受援手救命的大恩,不记恩,只记仇,你长人肠子了么你?——杀你婆娘的阿赤儿,我家外甥孤军弱旅硬抗十倍强敌,狠追猛打,连战连胜,杀得他溃不成军,身败名裂,不是为你家媳妇儿报仇?——你呢?你他娘的做过什么?好汉?我呸!叫我哪只眼瞧你这好汉?”
  说到恨处,李天磊猛一扯手将他翻过身,抓住胸襟临空提到面前,喷他一脸唾沫地吼道:“男子汉大丈夫,是非分明,恩怨必报,你若硬要钻这牛角尖儿,那是你自己作孽,没人瞧得起你!——我就把这句话扔给你,仔细掂量掂量去吧!”说着再把他甩去了屋角,又跌了个四仰八叉。
  这回,穆文不动了。面如死灰,失魂落魄,若不是胸口剧烈起伏,真像个死人一般。
  刘枫急要过去扶,却被李天磊拦住,背对穆文冲着刘枫直眨眼,把着他手就往外拖,“好外甥,咱别处喝去,别理这孬种,没的辱没了自个儿——外甥媳妇儿,咱们走!”说着就把刘枫拽了出去。
  林子馨看看刘枫,又瞧瞧穆文,一咬牙也跟着走了。独扔下穆文缩在墙角运气发呆。
  一走出屋外,方才还怒气冲冲,威如金刚的李天磊,一转脸成了笑弥勒,“殿下,倚老卖老,多有得罪啊!”
  刘枫一脸感激,竟有些哽咽地道:“舅舅说哪里话,可帮了我大忙了!”
  林子馨也笑了起来:“舅舅这招当头棒喝真叫厉害,也就是您,换了旁人谁有这能耐?一招就拿了永胜之虎,张嘴便骂他七死八活,有这身手也没那份口才啊!——舅舅,您老真人不露相!真叫人佩服!”
  李天磊哈哈大笑:“小丫头嘴儿就是甜——哎呦,夫人莫怪,瞧我这嘴,就缺一把门儿的!——到底喝多了。”他红着脸挠头,窘态可掬,十足十的憨厚相。
  可事到如今,刘枫夫妇哪里还会信他是个“憨厚人”?一起笑道:“舅舅!你又装糊涂!——不管用啦!”
  “呦,看出来啦,别声张!”李天磊表情夸张地凑过脸来,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其实啊,在无颜军里头,他们都喊我军师的……”


第二百零四章 【平分秋色】
  出了驿馆,楚王殿下趋驾回宫,先灌下两碗酸梅醒酒汤,紧接着便要听各路接待使的汇报。林子馨带紫菀径回后宫不提。
  刘枫来到王宫主殿时,已是鼓交三更,殿内灯烛辉煌,四位大员已等候多时。武破虏稳坐不动,闭目养神,显得悠闲自得。罗三叔却背负着双手,来回踱步,似乎很是焦躁。周雨婷俏立窗前,望着翰空星海痴痴发呆,偶尔叹一口气。
  最有特色的还属武若梅。这姑娘慵懒地蜷缩在椅子上,以手支颐,竖一卷书册,封面上赫然写着《洞玄子》,竟是一本有名的“房中术”著作,可谓古今房事之集大成者,乃是从林子馨处借来的正正经经的生理科普读物,绝非普通淫书春宫可比。但是,这也绝不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可以当众阅读的,可她浑不在意,翻一页品一页,读的摇头晃脑津津有味,不时露出若有所悟的释惑神情,臊得周雨婷不敢回头,也引得罗三叔愈发焦躁。
  今晚侍候的,依然是已有美人名分的姜霓裳,她端着茶盘穿梭来回,不时为几位大人提壶续茶,端盘送点。别的宫女都被打发得远远的。
  刘枫自后堂转出,开口便笑:“又加夜班,过意不去!——霓裳,先给各位大人进一碗参汤,提提神!——坐啊!都坐下说!”
  四位文武大员各归各位,依次坐了。——武若梅也放下《洞玄子》,慢条斯理地卷起书册,往袖管里一塞,面色如常,若无其事。周雨婷看得眉头直跳,为她掬一捧汗。
  武破虏首先汇报:“彭万胜与从前大不一样,城府极深,臣试了七次,他毫不动怒,怕是气不死他了。——不过他太笃定了,这事儿有可疑,怕是找到了帮手,不是青莲教就是永胜军。”
  “当是青莲教无疑,永胜、无颜二军我已谈妥,站在我们这边。”以刘枫对穆文的了解,李天磊的这次棒喝,九成九有效,想到多年心结一朝解,脸上不觉带出了释怀的笑容。
  罗三叔一拍扶手发起怒来,“娘的!难怪蓬莲这臭婆娘翻脸不认人,当初我走时多殷勤,这回变了个人似的,我屡次暗示结盟,尽给我打马虎眼儿。——原来找着主子了,他妈的!”
  这时姜霓裳端着参汤进来,头一份便给了罗三叔,笑道:“将军消消气,犯不着发那么大火儿,殿下在呢,总不叫她讨了好去。”
  如今姜霓裳是有身份的,罗三叔不好驳她面子,道了谢便接过参汤,也不顾烫嘴儿,喝酒似的一口干了,一抹嘴空碗重重顿在茶几上。
  刘枫满意姜霓裳的得体识趣,顺着话说:“可不是么三叔,我们前次不是已经议到了么,青莲教会投靠……”刘枫毕竟酒量不行,此刻头昏脑热,说到这里瞥见四位重臣都用怪异的目光看他,这才惊觉不对,失口叫道:“察合津!?你说察合津!?怎么是察合津呢?不是复国军吗?”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周雨婷摇头道:“确实意外了,没想到青莲教会投靠鞑靼人,兴许是复国军开的价码太低,又或者……”
  “或者更糟糕!”武若梅忽然插嘴道:“我这边儿严若成也很可疑,他被我言语激挑,无意中漏出了口风,也说有帮手,所以很可能是……”
  “三家结盟!”余者立刻反应过来,惊愕道:“察合津居然和复国军强强联手,再加青莲教……真是好险,幸好永胜军站在我们这边,不然我们可就被动了。”
  刘枫也意识到情况比想象中严重,反狄联盟分化成两个阵营,己方虽是四家,可在实力上却是平分秋色,谁也压不倒谁,不禁叹道:“罢了,没有及时争取青莲教,我们漏算了一着。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双方还是均等的嘛,大不了就是均分利益,不占便宜也吃不了亏。——今儿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一并说了。”
  几位都摇头,还是武若梅接口,不冷不热地说:“复国军此来还送了一份大礼,如何处置,请殿下定夺。”
  “大礼?有礼就收呗,那还有客气的?”刘枫说完,打了个酒嗝,赧然一笑:“喝多了。——怎么啦这表情?莫非是个烫手山芋?”
  武若梅面色平淡地说出惊天一语:“比山芋烫手百倍!此礼乃是……”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刘枫倒吸口凉气,背上猛冲出一彪冷汗,酒登时醒了。
  ※※※
  整个一月,海天一直在关注反狄联盟。——这场七方盛会瞒得过天下人,却瞒不了耳目遍天下的大狄皇帝。
  其后一个月里,上京城的南门昼夜不闭,皇宫通宵不锁,荆扬二州的信使飞马流星般往返,少则三五份,多则二三十份,每天都有不同的情报入宫。海天一份份看,御笔批注后亲自归类,锁在一只紫檀雕云龙木箱内,他走到哪儿,小太监德顺就给他捧到哪儿,此人是普颜的干儿子,也是个心腹太监。就寝时箱子便放在床头,有时他半夜也会跳起来阅看一翻,弄得察丝娜也一惊一乍不得安睡。
  初时,海天总是捏着密折愁眉不展,有时一个时辰动也不动,又有时看着看着,突然抓过笔来写写划划,然后就着灯柱烧成灰烬,谁也不知道他在算计些什么。可却看得出来,不是什么利国利民的好消息。
  察丝娜悄悄叮嘱普颜留心皇帝的膳食,发现他这段时间进膳极不规律,有时一天只一顿,又有时连传两顿,然后第二顿时说“朕没胃口,饱了似地,撤了吧……”种种异状表明,皇帝心神怔忡,忧虑如焚,圣心难安呐!
  察丝娜强压着担忧关照普颜:“知会御膳房,膳中添几味安心宁神的食材,有什么压箱底的好花样都使出来,告诉御厨,陛下多进一两,本宫便赏一两黄金!——千万仔细着些,可不能叫陛下瞧出来!哦,还有太医院,让太医令和太医丞早朝时在承天门候着,望一望陛下的气色。——记住!要装作偶然路过!”普颜一叠声地去了。
  可是计划跟不上变化,才第二天情况又不一样了。皇帝龙颜大悦,一扫忧容,虽然没有迈出御书房半步,可一天传了六次膳,御厨当日捧了十几斤黄金回家,喜得他婆娘当场点头让他讨小的。
  而这一天最大的不同,仅仅是御书房里多了个人,一个从天牢里提出来的钦犯。他的名字叫——陈霖华。
  去年五岭大败,阿赤儿和速柯罗,这二位生还的督帅成了丧师辱国的罪魁祸首,被圣旨点名锁拿进京治罪。这是兴统一十五年最大的一桩案子,也是大狄开国以来最大的败仗,后果更是严重到了极点,理应严判。
  但是,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又赶上海天实行以宽为政的宗旨,有意低调处理此事,下诏不予三司会审,转而交部议处。
  主审官员却没有领会圣意,仅三日便做出决议,进呈御览。海天一看——“凌迟处死”。大怒,当场驳回去。次日再奏,改了“斩立决”,皇帝直摇头,不得不批上一句稍作点拨:“罪将二人皆为大族勋戚,岂可显戮于市?”
  主审官一想,果然大有道理。——阿赤儿是虎军大督帅夜于罗的侄子,速柯罗是狼军大督帅朵里尔的女婿,如今荆扬二州都是钳制楚逆的最前线,确实不好太伤脸面,圣聪高远,圣心烛照啊!于是又改了“赐其自尽”,打算天一亮就送进宫去。结果天没亮就出事儿了。
  陈霖华带着一大帮岭南鞑靼贵族,举着万民伞在皇宫前跪地请愿,恳求宽恕二位督帅,陈霖华泣血陈词:“五帅进剿亡其三,岂是一旅一帅之罪?十万族人活其三,岂非大智大勇之功?”
  经过这伙人的大肆宣扬,上京的达官贵人乃至普通鞑靼人都知道了这样一个事实——
  与楚逆正面交锋最多,杀伤对方最多,并且最终全身而退的正是这二位督帅。其余三位,都是一战而败,一败就死。相比之下,这二位不但活着,而且还打得有声有色,甚至在局部战斗中还占据过上风,这说明什么?
  此外,楚逆大盛,横扫岭南之时,内无雄兵,外无强援,近二十万鞑靼人惨死在魔王手中,值此危及时刻,率领残部救援族民,顽强抵抗,在叛逆大军的重重包围中毅然入山,于死局中闯开生门,在绝境中创造奇迹,从魔王爪下生生救出了三万多鞑靼人。这又说明什么?
  于是,一种怪异说法在大狄上层流传开来。——二位督帅有勇有谋,敢打敢拼,皆是深通韬略的将帅之才,五岭战役之所以败,完全是那三位督帅太废,拖了这二位的后腿儿,要是他们不来捣乱,这仗指不定就打赢了!
  这场风波起起落落折腾了一年多,却始终判不下来。这种说法反而越传越广,说这话的人地位也越来越高,到最后,就连右相国黎昕照也帮着他们说话,劝说皇帝:“万不可加罪于功臣,此乃枉弃民心、自毁干城之举啊!”
  这下,海天也坐不住了,他心里其实是想杀他们的,只是碍于颜面不肯声张罢了,若要饶了他们如何甘心?可是人心所向,虽天子亦不可逆,不得已下了最终判决:法外开恩,罚俸三年,降三级御前留用,以示小惩。
  一时间,朝野民间欢声雷动,皆道圣意宽仁,皇恩浩荡。阿赤儿和速柯罗这对难兄难弟在拘禁天牢一年后,终于开释出狱。两人被中午的大日头一照,当真是恍如隔世,重新做人呐。别说降三级,就是降十八级八十级,好歹保下一条命来不是?心感皇恩,不禁面北磕头,泪流不止。
  不料二人未及抬头,又有旨意:“南岭军参军陈霖华调度乖方,失机误战,以至二军大败,着即革职查办,监候待审。”当场就将前来接狱的陈霖华五花大绑,一个华丽转身便押入了天牢。


第二百零五章 【不足虑矣】
  这个结果,让人惊讶,却也让人服气。因为皇帝的理由很充分——原本是大好局面,后来一系列的战败,正是从陈霖华败走清风寨开端的。他作为南岭军的参军,清风寨一战的直接指挥者,难辞其咎,罪不容赦。
  陈霖华入狱后,察丝娜曾小心翼翼地问海天,“大头都放过了,为何还要抓这虾米呢?”
  海天似笑非笑地答道:“你以为朕是迫于压力才退让的?错了!朕是取其言,不取其人!区区一个前朝弃臣,不入流的撮尔小吏,竟敢煽动朝野民间兴风作浪,毁谤朝政,妄图左右圣意,哼哼……其言有理,朕便依了他,其心可诛,再有理朕也要杀了他!”
  这句话说得察丝娜脸色一白,她又一次领略了丈夫的帝王心术,只觉天威难测,无从捉摸,不由反躬自省,处处小心起来。
  可是,海天终究没有杀他。不是不能,而是改变了主意。因为,当他对着反狄联盟错综复杂的情报发愁时,一名御前侍卫冒死开言:“陛下若有不解处,犯官陈霖华或可为您解惑。”
  海天抬眼看向这个没规矩又不怕死的侍卫,问道:“你是谁,陈霖华是你什么人?”
  那侍卫跪下回话:“禀陛下,小人前南岭督帅,现任五品御前侍卫阿赤儿,蒙赐天恩赦免,一心回报圣眷,眼见君父所忧或可释解,小人惟思野人献曝之诚,不敢存韬晦欺君之私,请陛下明鉴!”
  另有一名侍卫也噗通跪下,叩头道:“小人前山越督帅,现任五品御前侍卫速柯罗,愿以性命担保,陈霖华此人久居岭南,且胸藏韬略才智卓绝,必可一解圣忧,如若不然,请斩吾二人之头!”
  看着跪伏在地磕头不止的两人,海天一瞬间就有了决定。就算陈霖华无法像他们说的那样为他解开疑惑,也不再杀他。
  先前要杀陈霖华,并非他所请不当,而是忌他携众乱政,妨碍皇权,也就是所谓的“其言有理,其心可诛”。可从道理上来说,他其实觉得陈霖华所谏有理,这两个败军之将并非无能之辈,甚至胜过了大多数的在朝将领,有过败阵的惨痛经历,在经验和意志上更是有了极大提高。最重要的是,他们今天的表现让他满意,知恩守义,不避生死,陈霖华如是,此二人亦如是。
  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固然没错,但有一点例外——哪怕是大奸大恶之辈,也同样希望自己的部下都是重情重义之人,更何况是海天这位雄才大略的明君呢?
  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下旨赦免陈霖华,不过一句话的事,自己举手可得三人死忠之心,何乐而不为呢?
  此念思定,可戏要做足。海天当场命普颜赶去天牢提出陈霖华,同时威胁二人:“若敢欺君,三人同罪!”二人磕头连呼“不敢”。海天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二人。
  此番做作他是有意为之,他深谙人性一道,知道太过容易得到的,人便不懂得珍惜,只有死去活来一番,他们才愈发感念自己的恩德。
  一时陈霖华被两个侍卫夹着进来了,一身肮脏的囚服,须发蓬乱,面色憔悴,手脚还戴着镣铐,一放手便锵琅一声扑在地上,顺势磕下头去,“罪臣陈霖华,叩见吾皇万岁!”
  皇帝没搭理他,只扔下一叠密折,“看!然后说!”
  “罪臣遵旨!”陈霖华再磕一头,俯身捡起奏本翻看起来。海天貌似也在看奏折,其实余光一直在瞥陈霖华。给他的密折里写的是反狄联盟这场会谈达成的几项协议,表面上看似写的清清楚楚,其实内里还有很多文章,不琢磨是出不来的。——这是他给陈霖华的一个考验,并不太难,只为了顺势赦免了他,以收三人之心罢了。
  一盏茶的功夫,陈霖华合上密折,恭恭敬敬递还给普颜,转头禀道:“回陛下,臣看完了。”
  他不待海天动问便自行分说起来,一句话便惊得海天猛抬起头——“臣以为,不足虑矣!”
  海天有些疑惑的望着他,这几份密折,讲的是几条军政贸易协定,主要有三条:
  一是解决了察合津、大华复国军、楚国三者间的战争遗留问题。察合津汗国以七千金、两万匹战马的代价,向楚国与忠勇军赎回五万战俘,其中军职最高的是白衣军原镇南督帅婆伊洛,单只这一个人,便价值五百金。而大华复国军则以三千金的价格向察合津赎回了七万战俘。
  二是达成了七方势力间的贸易协定。察合津汗国出售青藏高原出产的优良战马、干草豆料、羊毛牛角等等;楚国和忠勇军出售精铁、海盐、兽筋、兽皮、药材等战略物资;大华复国军地盘狭小,资源稀薄,但人才多,手工业发达,从察楚两国进口原料加工后出售刀枪、弓箭、甲盾、甚至投石机等武备成品。
  楚国和察合津一边出口,一边采购,其余三方则是纯粹的买家。七方势力之间的贸易以楚国为免税中转站,部分物资将由楚国负责从海路运送。当然,是要适当收取运费的。
  三是政治地位上的些许变化。大华国奉青莲教为国教,教主洪涛炎为国师。楚国封无颜军刘彤为北军统领,忠勇军江梦岚为山越统领,永胜军孟大牛为永胜统领。从名义上讲,似乎七方势力有四方被吞并了。而察合津却处于孤立无援的尴尬境地。
  这些都传递出一个信号:反狄联盟已经非常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从军事、经济、政治等领域组成一个整体。这也是海天最忌惮的问题,让他多日愁眉不展,怎么到了陈霖华这里,反倒不足虑了呢?
  这一刻,海天不禁怀疑,难道陈霖华果然是个不知兵事的黄口腐儒,一味口出狂言,以求脱罪免死?
  陈霖华一脸从容,身为前朝兵部侍郎,他不是第一次面圣了,虽然面的不是同一个“圣”,可从心理上讲,确实没有了初觐圣颜的诚惶诚恐,淡然而不失恭敬地笑道:“陛下所虑者,联盟外受威压,内系巨利,日趋稳固,来日征讨不易罢了。然依臣愚见,联盟此番媾和,虽利于眼前,却也是祸根深种,少则一二年,多则三五年,必将自行瓦解。”
  他一语惊四座,自己反倒泰然自若,“陛下,请容罪臣一条条说。第一条,察合津的五万战俘价值七千金、两万匹战马,大华复国军的七万战俘却只值三千金,一来一往,察合津亏了血本,这是为什么?难道仅仅是要借助复国军的力量挟制楚国?这是第一个疑点!另外,婆伊洛区区无能之辈,败军之将却被点名以五百金赎回,这又说明什么?——鄂尔兰对国家的掌控力并不强,他要以此举收买大贵族的心,换言之,他的执政根基不稳,掣肘甚多。陛下,您励精图治多年,掣肘皇权的苦楚,您是最清楚的。”
  他这第一条便激起了海天的共鸣,更让他燃起希望,既然陈霖华开言有理,那之后的话自然不是无稽之谈。难道反狄联盟果不足虑?他眼睛一亮:“来人!去锁,赐座!——你们也起来!”
  阿赤儿和速柯罗大喜起身,陈霖华拜谢后入座,一边活动手腕,一边继续分说,显得愈发从容。
  “第二条,想必这也是陛下最担忧的,七方贸易十分公平,各取所需,各得其利,以巨大的利益为纽带,联盟便会稳固。但是,请陛下明察,这种公平的达成,其实是基于一方势力的让步——楚国!楚国是东道主,却提出免税之惠,七方天南地北,没有楚国的船运,多方贸易根本无法成行。由此可见,楚国基于某些原因,不得不做出了如此重大的让步。——这个原因,又是什么呢?这是第二个疑点。”
  他不待海天细细思考,又继续说道:“第三条,四方小势力各降半格,在名义上归入了华孽楚逆二者麾下,再加上察合津,联盟内一强二弱,三足鼎立,貌似十分稳固。可是——”他加重了语气,目光炯炯,一字一顿:“考虑到之前两处疑点,陛下,臣大胆猜测,联盟不是三足鼎立,而是两雄对峙!”
  “此话怎讲?”
  “察合津亏本送归俘虏,为的便是取得大华的暗中支持,而楚国被迫让步,也是因为忌惮对方实力相当。否则,察合津也好,复国军加上青莲教也罢,任其单独一方,都不是楚国一派的对手,刘枫是没有理由让步的!”
  他最后言辞铿锵地总结道:“陛下明鉴,一山难容二虎,联盟分裂成两派,地缘上偏又犬牙交错,不是不斗,而是外力使然,若我等稍纵减压,联盟内部必起纷争!而楚国地处中枢,又在无形中掌握整个联盟的经济命脉,注定是各方矛盾的焦点,但有变故,首当其冲!——陛下,朝廷只需坐等变起,一路重兵压制永胜、无颜二军,再一路只攻楚国,不动余者分毫,转眼可将逐寇忠勇二军逼入四面包围,楚国一败,余者何虑之有?”
  海天避席而起,趋步上前握住他肮脏的双手,激动道:“先生大才!前华若肯重用先生,我辈安能入主中原?今遇先生,实乃天幸我大狄!——阿赤儿,速柯罗,你们立了大功!朕要重赏你们,更要重用你们!”
  陈霖华心中五味杂陈,遥想当年,他也曾向大华皇帝赵舜当面进谏,同样铮铮忠言,换来的却是训斥贬职。如今身负汉奸走狗之名,夷狄之君却对他如此礼贤下士,明辨事理,而汉人义军却还在台上台下地明争暗斗,这让他不得不陷入深思,是否汉人真的气数尽了呢?
  他万分感慨地叹道:“陛下,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您广施仁政,融合二族,民生安业,国富军强,纵举天下之贼,也难动大狄分毫!——士为知己者死,陈霖华愿助陛下平复战乱,缔造胡汉一家的太平盛世。”
  君臣携手,相见恨晚,忽然普颜又送来一只金匣,海天打开一看,却是一份大华中兴皇帝赵濂的罪己诏。心说好嘛,坐等变起,果然屁股还没离凳,这“变”说起就起了。


第二百零六章 【烫手山芋】
  “大华中兴皇帝赵,檄天下文武官吏军民人等知悉:昔霸王刘跃率逐寇之师拒狄戎于幽燕,雪外辱以刀兵,幸而王师连胜,军威扬,国祚续,方欲封藩割地,以酬栋梁,不意狡狐虏施以诡计,间我君臣,蔽先帝之圣聪,毁华夏之干城,以至忠良义师蒙冤败亡,江山社稷一朝倾覆。先帝刺心呕血,追悔靡及,方知妄辨忠奸之非,莫挽大厦将倾之误。朕为人子人臣,尽忠孝,履道义,当补君父之往过,今闻忠义之后建国楚地,亦喜亦惜,特送狄戎之长公主入楚,稍事罪己补过之万一。愿天下同心,群雄并力,共伐无道之狄戎,同救华夏于陆沉……”
  这份大华皇帝赵濂的罪己诏明发天下,顿时激起轩然大波。前不久被“不明势力”劫持的大狄长公主绮兰,居然被大华国当作一件和解求谅的礼物,送给了楚国。天下人无不感动于赵濂悔过之诚意,同时也睁大眼睛,要看楚国如何作出回应,更猜测着大狄朝廷会如何疯狂报复这一天大的侮辱。
  第一天,犹在南方“代天子巡狩”的大狄太子殿下乾昊,得知孪生妹妹被掳送人,惊愤交迸,怒发欲狂,他当场指示虎军大督帅夜于罗、狼军大督帅朵里尔动员全军,只待皇帝一旨令下便要大举进攻楚国,营救公主。
  另一面,察合津汗国也象征性地提出了严正抗议,要求华楚两国送归未婚妻,并且就此事进行公开道歉,否则,察合津汗国将不放弃诉诸武力的权力。面儿上叫得咋咋呼呼,煞有其事,可私底下该做生意的做生意,非但没有动员军队,反而在南方约定的不设防地带撤走了常驻部队,加派到了北方边境,气势汹汹,严阵以待。
  同样的,楚国与华国同时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全国军队同时涌向边境,随时准备迎接这位爱女受辱之父的雷霆怒火。反狄联盟的其余成员也在各自备战,调兵遣将,厉军秣马,呈现出一种逃荒难民开饭前的亢奋状态。
  平静了大半年的天下,又一次陷入剑拔弩张、人心惶惶的境地。缺的只是大狄皇帝一拍桌子一句话:“打!”立刻便是兵戈骤起,血流成河,天下大乱。然而,海天却没有任何表示,似乎是在等楚国方面率先作出表态。
  可天下又有谁知,楚国朝野正为此事搅得焦头烂额。
  知道内情的人都看得出来,这分明就是大华国的嫁祸之计。劫持公主,必将惹怒大狄,可赵濂却不得不为,因为一旦察合津与大狄联姻反水,反狄联盟立刻就会崩溃,到时候大华国身处三面包围,转眼便是一个死字。
  可是,劫持了公主,反狄联盟保住了,那大狄的怒火又该如何是好?赵濂便想出这条毒计,意图祸水外引,嫁祸给楚国,而且还是明目张胆,义正言辞地嫁祸,让你楚国不得不收,不得不中计。
  因为,楚国立国的基础,不是尊奉正统,也不是伸张大义,而是一个“孝”字,为父报仇,故而建国自立。如今仇人中的一位低头认错,双手送上另一位仇人的亲生女儿,试问为报父仇不惜与天下为敌的大孝子刘枫,又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呢?
  可是,这一伸手不打紧,收回来的,却真是一捧滚烫滚烫的祸水啊!
  “赵濂这一手很厉害,既是嫁祸,更是挑拨,得想个办法应付这局面!”楚王殿下垂头丧气地坐在宝座上,双手一摊:“怎么办?都说说吧。”
  其实他即使不说,堂下文武也都意识到了形势严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两全齐美的好主意。就连武破虏也犯了难,所谓“阴谋难察,阳谋难破”,这回确实太棘手了。
  乔方书谏言:“殿下堂堂七尺男儿,岂能欺凌一个弱女子?祸不及家人嘛!——我们就以这个名义不杀公主,放是不能放的,以免察合津与大狄再次联姻。——不如扣为人质,以她要挟大狄……”
  张大虎摇头道:“只怕不妥,天下有识之士毕竟是少数,在普通百姓眼里,这就是怕了大狄,不仅胆小怯懦,更是虚伪做作,众口铄金之下,楚国必会大失人心的。”
  罗三叔恼道:“要不索性杀了这公主,咱们明刀明枪跟鞑子干了!”
  赵健柏连忙劝道:“更加不妥!如今我们七家联盟,大狄心存顾忌,并不想立刻动手,我们若真杀了公主,大狄没了退路,这仗非打不可!到时候只会便宜鄂尔兰和赵濂,咱们做这冤大头,白白损兵折将半点好处没有,何苦来哉?”
  周雨婷也补充道:“刚打过大仗,府库空虚,不克久战,大狄乃是庞然大物,绝非察合津可比,要么不动,一动可是雷霆万钧,我们目前的钱粮武备,兵员战力,都不足以支撑这样的举国之战,也无力与大狄长期周旋,更不用提一旦开战,楚国一整年的民生建设毁于一旦。——殿下!不可不慎呐!”
  这样的对话来来往往不知几回,最终还是个死局——杀不得,留不得,更加放不得。
  刘枫的两道浓眉皱成了疙瘩,听着听着,只听咔嗒一声响,竟被他捏断了扶手。刘枫猛掷下扶手豁然站起,就在大殿里急躁地踱起步来,边走边怒:“赵濂小儿!忒地歹毒!飞出一个套儿,一王一帝兜得滴溜溜转!——看来我手段还不够狠,打疼了察合津,没能吓住这儿皇帝!摆我一道,找死!”他越说越怒,心里却有些气馁,这次的亏,吃大发了。
  群臣望着楚王有一搭没一搭地发怒,心中犯嘀咕:殿下啊,人家赵濂二十四了,您张嘴就是小儿、儿皇帝,殿下您老人家才十八岁,还是虚岁……您才是儿大王呢!
  正没奈何,林子馨忽然从后堂疾步出来。她在后宫久等刘枫不至,眼看一桌饭菜凉透,于是来前殿探看,听见刘枫狂躁烦乱,一副没出息的样儿,不由上了火气,忍不住出来一把拦住他,嗔道:“瞧你急赤白脸什么呀?不老成!——公主车马还在宫门口等着呢,两百多个鸾卫刀枪围着,这叫什么事儿?难看不难看?——赶紧的,先弄进来再说!”
  一番话噎得楚王殿下没脾气,咽了口唾沫,呐呐地道:“那要不……先弄进来?”
  “常朝阳!殿下有旨,弄进来!——安排到东边儿天青阁住着,叫罗小营主好生看管!——大家接着议,议完赶紧吃饭!你自己不吃,也叫别人饿着?不瞧瞧什么时辰,兵临城下还是怎么的?”林子馨发完一阵雌威,硬邦邦行了一礼自顾自走了。
  群臣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像看观音显灵一样看她,满怀钦佩感激的心情目送她转入内堂。尤其是周雨婷,眼睛都直了,心中却百般不是滋味。
  刘枫不好意思地回过头,已找回了平常心,讪讪道:“你们瞧我,这是急了眼了。——这次咱们吃了暗亏,怨我,一路走的太顺,失了防备心,对景儿就是祸!——雨婷是对的,楚国崛起太猛太急,根基不牢底子薄,眼下最重要的是强基固本,韬晦待时,绝不可轻启战端,自陷泥潭!——两害相权取其轻,受些诋毁也是教训,就依乔方书的章程办——不杀不放,以礼相待!”
  瞧见楚王被三言两语扇灭了怒火,群臣既感欣慰,又不免暗讶于馨夫人的影响力。心说她平时温柔似水,一旦发起火来真像炸雷似的,当年这段姻缘可不正是始于一场痛骂?自从生了公主,夫人这脾气是愈发彪悍了。
  可是,夫人的品性却是极端正的。自从十六岁上随了大王,虽然深获殊宠,却最是心怀仁善,扶危济贫,一身医道救人无数,只看病患轻重,不问身份贵贱,宫里宫外军民百官,无不宾服钦敬,只是子息上头磋跌,快四年了,至今只有一位公主,实在令人扼腕无奈。
  至于刚才这一切,这现象若是发生在大狄或者大华朝堂上,那非得翻了天不可,标标准准地后宫干政呐!可在楚国却是常事。这与刘枫宠爱林子馨,重用女子为官为将可不相干。这是逐寇军二十多年养成的光荣传统。
  想当年,纵横天下的霸王殿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王妃赵风华。又如,羽林统领罗三叔,忠武营主杨胜飞,宣威营主霍彪,这一干逐寇老将们都是怕老婆的主儿。如今刘枫瞧见夫人发怒避让三分,群臣非但不惊不怒,反在私下相互打趣:“那才叫对嘛!不愧是霸王殿下的种儿!”
  有了宗旨,拘谨死板的奏对僵局变得松缓活泛了。张大虎笑道:“诸位,既然亏是吃定了的,索性从容一些,这事儿须得泡制一篇好文章,把‘不屑屠戮弱女’又‘不甘示弱于敌’的意思点明白,循情执理,不卑不亢,也未必不能取信于人。——臣以为,还是由乔尚书执笔,周尚书润色,凭我大楚国第一才子才女的如花妙笔,这情理曲直可不都有了么?”
  这一番话,群臣纷纷附和。乔方书抱拳谦逊,周雨婷俏脸微红,露出一抹矜持的笑,眼眸直往刘枫瞥。
  “说的是!那就有劳……”刘枫正说着话,一名鸾卫行礼入殿,禀道:“殿下,那狄戎公主已安顿在天青阁,她请求递个信儿给您,说是万分紧要的。”说着呈上一张折叠好的小纸片。
  刘枫接过展开一看,一手娟秀的小楷,只八个字:“万望一晤,为君解烦。”


第二百零七章 【凑一桌牌】
  看着纸条上隽秀轻盈的八个字:“万望一晤,为君解烦。”什么意思?刘枫不免心头暗讶,这个鞑靼长公主,她知道我正烦恼?又有何能为我解烦?他把这份疑惑在心头掂掇一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今日先这样,诸位各自回去,方书和雨婷不妨打个腹稿,明日一气呵成把事儿办了。——散会!吃饭!”
  群臣齐声告退,接着轰的一声作鸟兽散,各自觅食果腹去也。刘枫还惦记着林子馨生气,心中老大别扭。他对林子馨本就既敬且爱,自从明月不在了,那更是倍加宠爱,视若珍宝,不由紧赶慢赶径回后宫。
  一入宫门,楚王诸事不管,先陪笑脸哄着林子馨吃晚饭,一会嬉皮笑脸插科打诨,一会满脸正经发誓赌咒,一副死乞白赖的滚刀肉模样,惹得紫菀和宫女们个个掩口偷乐,撑不住时放胆一笑,刘枫也不责怪。
  林子馨消了气,反倒后悔自己太过冲动,有心道歉却又拉不下脸,小声嘀咕道:“别怪臣妾当众扫你面子,越是大事越要冷静,大风大浪几翻几覆,不都趟过来了?些许鬼蜮伎俩,吃点亏总是有的,还真能难住你了?你方才这个模样,让人瞧着就心里发慌,还能想出好点子来?”
  她边说边夹了几筷葱爆羊肉,亲手卷一张面饼儿,没好气地递过去:“喏!给你赔礼!——愣什么?赶紧吃,还不是心疼你饿着!——你要怪我干政,责我失仪,我也都认,反正医护营的职分也交了,今后我一心带孩子,再不管你的大事便是……再不解气,你便黜了我的夫人位,咱娘俩明儿就搬冷宫住去!”
  刘枫早被她说得没脾气,忙不迭接过饼,咬一大口,先赞一声“好吃!”,鼓着腮帮子嘿然道:“你瞧你这人,什么冷宫不冷宫的,才巴掌大点地方,哪里有冷宫?——压根儿没怪你,你也别往心里去,家有贤妻如铮臣,那是福气!天上地下打灯笼,哪里找去呢?——你记着了,往后便是这规矩,我有错,你直说,说对了我就听,自家媳妇数落两句打什么紧?绝没有怪你的理儿。”紧接着又是一车甜言蜜语,哄得林子馨心花怒放,又喜又羞。
  仗着局面主动,林子馨趁机说道:“对了,上回你吩咐我的事儿,人已经挑好了,你得空见一见,要是中意,那便收了她们,早些开脸也好早些得子……”
  刘枫越听越不对劲,一脸茫然:“开脸?我吩咐你什么……哦,你说那事儿!我也就是一说,你还真上心,人都挑好了?这效率也未免太高了吧!”
  林子馨板起面孔,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就你不急!你不晓得臣子们都急成什么样儿了!凡是朝堂上有头有脸的人,哪个不是三天两头遣了夫人找我唠叨?探口风的,劝去妒的,荐闺女的,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为了这事,爹爹大前天还专门数落我一通,这已是第七回了!——一个个的,都以为是我卖弄专宠,好妒失德,我……我冤枉啊!你到底知不知道!?”说着眼睛红了,眼瞅着要落泪。
  刘枫哑然,心说得了哎,哥是正经人,这可是你逼我的!“好吧,你挑的人呢?我现在就见,这总成了吧!”
  林子馨就等他这句话,立刻破涕为笑,轻轻一拍手,顿时走进两个姑娘。
  刘枫扭脸一看,其中一个正是林子馨身边儿的小宫女紫菀,小脸涨得通红,又羞又喜又紧张地偷眼看他,目光一触慌忙低下头去,双手攥紧了宫装的衣角,小脚尖呲在地上一点点地磨,模样十分可爱。
  果然是她!刘枫一笑不语,转而打量起另一个,约莫双十芳华,却要比紫菀从容得多,模样也俊俏三分,瓜子脸,细腰身,一条素色长裙,裹一件金线滚边浅红比甲,体态十分玲珑,只是脸上铅华不施,眉宇疏淡些,一双眼眸却明亮如星,顾盼间神采流焕,晶莹闪光,显得特别冶艳灵动。眼见刘枫望来,她也似笑非笑地回望,并不害羞,更无胆怯,似乎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林子馨笑道:“紫菀你见过,是我身边的丫头,越小刀你还记得吧,信丰之战时牺牲了,紫菀是他的妹妹,家里没别人了,杜寒玉荐她来我身边,便是这个心思,能跟了你也算终身有靠,烈士英灵想必也会含笑九泉的。”
  刘枫本觉得紫菀年纪太小,一听他是烈士遗属,动了动嘴却没说什么,轻轻点了头。紫菀睁大了眼睛盯着,见刘枫点头,顿时松了一口气,心中窃喜手脚都不知怎么放才好。
  林子馨指着另一个姑娘道:“她叫红鸾,周家‘凤莺燕鹂’的名声你听过吧,她就是排在第一位的‘凤’!”
  她没好气地白了刘枫一眼,“你别这么看我,你不肯娶雨婷妹妹,我也只好这样安周家的心——你别小看她,周家百名宗堂供奉,她的功夫排名第二,不仅粗通文墨,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当年雨婷妹妹女扮男装,还有武若梅的憋嗓变声技法,都是出自她的手笔。”
  刘枫微眯双眼,细细打量一番,先向着紫菀温和一笑,“越小刀是条响当当的好汉,浴血死战直到最后一刻,我已破例将他的名字刻在祭灵碑上。你是他留下的妹妹,从前我不知道,如今既然知道了,你便是不当宫女,不做媵御,我也荣养你一生。你自己考虑清楚,愿不愿意跟我——别急着回答,也没别的意思,同样的问题,我当年也问过子馨和明月,你好生思量,三天后再问你。”
  说着又转向红鸾,笑问:“你呢?是周老爷子的命令?”
  红鸾娇容一肃,“回殿下话,家主已明令宗堂将奴婢除名,今后我与周家再无瓜葛,今日至此,只为报恩!”说着双膝跪下,玉额触地,“当年蒙家主收养活命的大恩,此生无以为报,先前家主病重,幸遇馨夫人妙手回春,为他老人家却病延寿,此恩此情,形同再造!殿下若要问同样的问题,奴婢不需三日,从今往后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这是家主的一片心意,也是奴婢自己的点滴之报,请殿下恩准。”
  林子馨帮衬道:“前年我在周家客居时,红鸾便是护卫首领,我们相处日久,多承照拂,是个信得过的人。我的意思,红鸾文武双全,来日你再出征远行,有她在你身边照料着,我也放心。——秦昆这小伙子哪里都好,就是呆头呆脑,做个亲兵称职,侍候你起居……我看还是算了。”
  刘枫无声一笑,专问红鸾:“我只问你一句话,有朝一日,若周家谋逆,你如何自处?”
  林子馨一惊,“殿下……”
  “奴婢说过,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红鸾答得毫不犹豫,“今日相随殿下,身心俱献,再无所留,天大的恩情也算报过了,旧恩已偿,往后我与周家再无瓜葛!”
  刘枫大笑:“好!就要你这句话!——起来吧!”
  红鸾应声而起,紫菀却忽然跪下:“殿下,奴婢也不要三日,今日就……我……我愿意跟你……”
  “你挑得人不错!”刘枫夸了林子馨一句,笑道:“都坐下,一起吃饭!”
  两个女孩都是一愣,一时不知所措,同时看向林子馨,“娘娘……”
  林子馨微笑起身,将两个女孩一左一右按坐两侧,亲手添了两套碗筷,又吩咐宫女去把姜霓裳叫来,笑道:“你们两个都是熟人,我的脾气也都清楚,今日主从之谊已尽,往后我们都是姐妹,今日正好聚一聚。”
  须臾姜霓裳来了,见二女在座,目光一闪似乎并无异样,可若细看,却藏着一丝不自然。先向刘枫见礼,刘枫一笑摆手,“坐吧,一家人吃个饭”。
  二女忙起身拜见二姐,姜霓裳也笑着回礼,“这下好了,多了两个妹妹,咱们也好热闹些,是吧夫人?”
  林子馨笑道:“今日只有姐妹,没有夫人,你年纪最大,你才是大姐呢!”
  姜霓裳自知身份哪里敢应,忙谦逊道:“夫人说哪里话,还不折煞了妹妹。平日夫人照拂尤加,以姐妹相待,霓裳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也就厚颜受了,今日殿下在呢,可不敢失了规矩。——不知两位妹妹……”
  红鸾和紫菀尴尬地对视一眼,接着同时去瞟刘枫。——楚王殿下还没给她们定名分呢。
  刘枫执酒轻啄,“紫菀是忠良遗属,也封美人好了。红鸾么,暂时先不封了……”他看着脸色苍白的红鸾,微微一笑,“今后我出入都要带你在身边,你若身有后宫名位,多有不便,只能委屈你了。”
  红鸾眼睛一亮,连忙谢道:“殿下放心,奴婢理会的。”其余三女互相对看一眼,心头都涌起了一股酸意,此番看似红鸾一无所得,其实却是最大的得益者,随侍左右,便是林子馨都眼红,恨不得拿夫人的位置跟她换。


第二百零八章 【夜见公主】
  此刻小殿内烛光荧煌,琼液盈樽,眼前四女围坐,倩影绰约,墙角竖着一只棱花熏笼,冉冉飘着几缕青雾,刘枫只觉一股温香之气融融透骨,辩不出是熏香还是女儿香,不觉心脾俱醉,阴霾尽散,说不出的安乐满足。
  林子馨见他发呆,吃地一笑:“怎不动筷子?‘桌上’的饭菜不合胃口?”说着捉狭地瞟了红鸾和紫菀一眼。紫菀羞得飞红满面,低下头去。红鸾颊上薄晕微醺,偏偏强撑着不动,还壮着胆子偷睨一眼,抿嘴轻轻一笑,愈发撩人。
  刘枫举杯一口饮尽,手按酒杯叹息一声,似乎顿开了心中闸门:“霓裳,你可是在想,当年你随我身边多年,历经波折,几多苦楚,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她们朝夕之间便有了,你有怨气,对不对?”
  几个姑娘全都愣了,一时转不过来,不明白林子馨一句玩笑,怎么引出这句话来?姜霓裳被一语说中心事,更是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道:“我……臣妾……不敢……”
  刘枫微笑道:“看来我说对了,你只是不敢,而非不怨——不,不要解释,也不要怕,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他转向红鸾和紫菀:“过去的事,你们不清楚,今天我来告诉你们,霓裳今年二十二岁,自我起兵时她就在了,一路为我付出了很多,我也亏欠她很多,可直到最近才有了名分。——这是我的不是,我惯于争斗,疑心太重,总琢磨她是否蓄意做作,心地不纯——当年我也疑过子馨,也叫她受了委屈。现在想来,确实刻薄寡恩的很。”
  姜霓裳听他这番话眼泪早流了下来,双手捂脸不敢放声。林子馨忆起旧事,又想起明月,也觉难受,劝道:“瞧你,说什么呢,今天是高兴的日子……”
  “就是高兴,所以才说——你们听下去!”刘枫又自酌一杯,语气更加忧郁晦涩,仿佛吐出的字都带着苦味:“月儿不在了,我也想明白了,女人跟着我,哪有什么好的?你们名上是妃嫔,尊荣富贵,好似攀上了高枝儿,可你们看看,吃的住的用的,荆簪布裙通草花,粗茶淡饭寻常菜,样样及不得中常人家,表率自然没得说的,可也着实苦了你们。这也罢了,我若败亡,你们沦为亡国妾妇,什么下场?你们没享福份,还要时时处处承担更大的责任和危险——月儿若是个普通丫鬟,也出不了这事。我……我不该疑你们,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林子馨一笑起身走到他身旁,收了往日的泼辣劲儿,温柔款款为他斟满酒杯:“我说呢,原来是念起了月儿,都一年多了,还放不开?唉……叫我说呢,这是前世里留下的因缘,是命,天意这样儿,人有什么法子?——自责的话儿你也不要说了,我也好,霓裳也好,都没怨过你,月儿更加不会——等她回来了,你自个问她。”
  刘枫不语,叹口气闷了杯中酒。林子馨接着又正色道:“你看,你向来信任臣下,可不还是出了个彭万胜么?要是没有他,一场大水送了敌人喂鱼鳖,非但月儿不会有事,越佐领他们也不会战死。可见,你坐在那个位置,干这扯旗造反夺江山的买卖,有疑心不是坏事,须防仁不仁,不信直中直嘛,太放心了才招祸呢!”
  刘枫听着发愣。林子馨从怀里摸出一个青色瓷瓶,嘭地一声顿在桌上,深沉清晰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是臣妾秘方自制的,打从嫁你时便随身藏着,没人知道。——亡国妾妇,我可不想当!你若真到这步田地,我便学了婆婆,一仰脖子跟了你去,断不叫你老刘家蒙羞!”
  这边紫菀痴痴望着林子馨,对她的见识和贞烈钦佩万分,忽然听见提起死去的哥哥,又是一阵伤心。
  红鸾与林子馨相识已久,对她的人品秉性极熟悉的。只是暗自思考,究竟是什么激得楚王如此伤感难抑,忽然想起,刘枫自承多疑,初次见面却决定将自己这个“高手”带在身边,这又是为何?难道是那个“月儿”,竟真有这分量?
  一边想着,两个姑娘还有姜霓裳,竟不约而同地伸出手,从瓷瓶里各取一颗通红发亮的药丸子,藏进怀里,什么也没说。
  刘枫听了林子馨地话,又看了女孩们无言而决绝的举动,不由苦苦一笑:“今后我得改改,不能认准了死理,老把别人往坏处想。——就从你们开始,红鸾,紫菀,今日你们入了刘家,做了一家人,这就是缘分。”
  他亲手为每个女孩斟酒,“缘分这东西,谁也说不清,道不明。说来或许就来了,说走也就走了,缘来难挡,缘去难留——你们看,霓裳我就没挡住,月儿我也拦不了,珍惜眼前人罢了。——来!同饮这一杯!我敬你们,既是向子馨和霓裳赔罪,也是欢迎红鸾和紫菀进门。”
  四女举杯起身,或谢或谦,都笑着一吸而尽。放下酒杯,有泪的收了泪,没笑的挂上笑,席上便热络起来,几个姑娘叽叽喳喳地一阵说,倒也十分热闹,刘枫的心情也转阴为晴。
  席间又说起大狄公主的那张纸条儿,刘枫说:“也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神神秘秘的。”
  这实际上已是正经国事,紫菀和红鸾自知身份,都不说话。姜霓裳虽然是二夫人,可她一贯是不议政的,默默为刘枫斟酒夹菜,一句话也没说。
  林子馨语带同情地叹道:“虽说是敌人,这姑娘也怪可怜,堂堂公主,成亲被劫已是惨事,还被转手他国,不定伤心成什么样呢。我知道,你是不能放了她的,此番滞留楚国不知多少年呢,能不能生还故国都是两说,故土长离,至亲永隔,换了是我,死的心都有了——我看你还是去吧!总要见一面的,早些晚些罢了。记着,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别说绝了,能劝的就劝两句,好歹留个念想,可别真逼人寻了短见,哪怕累忧积辱郁结成病,岂不又是一桩麻烦!”
  刘枫听她这样讲,没来由地忽然想起了明月,若她还在人世,是否也和这公主一样,离家万里,远隔天涯?那该是怎生惨法!一念及此,心里对那公主平白升起一丝同情。忽又想到另一层关系,若大狄皇帝当真是父亲母亲的结拜二弟,这位公主岂不是自己的义妹?
  他连忙一拍脑门儿,挥去这怪异杂念,说道:“知道你菩萨心肠,我也不是真‘魔王’嘛!只要她好好待着,不惹麻烦,我总会善待她的。——你对就听你的,吃过便去见她一面。”
  “今晚就见?何必这么赶?”林子馨小吃一惊,担忧道:“夜见公主,传出去多不好?”
  刘枫自顾吃菜扒饭,“下封口令,传不出去——这事儿明日就要定下,非见不可,那就越早越好。”
  吃罢晚饭,也摆平了家事,刘枫便散着步子往天青阁去。
  天青阁是一座三层小楼,本是后宫的一部分,后来单独辟了出来,围楼筑了一处小院,是专给江梦岚住的——就算人尽皆知,可一来两人有情无乱,仍是清白,二来也确实没个名分,总得扬些沙子图个外人眼迷罢了。
  合盟后又出了送公主的破事儿,刘枫纵然舍不得,也只能打发江梦岚返回交趾,整军备战。人是今早走的,眼下院子空了出来,正好安置这位大狄长公主。——就近监管,于名无损,最合适不过。
  天青阁的顶层,“绮兰”俏立窗前,凭棂而望,楚国朴素简陋的王宫映入眼帘。此时天色已晚,暮色逼人,殿宇前都挂起了宫灯,一盏盏火球样红,映照着或哨或巡的鸾卫女兵,像一朵朵火焰玫瑰,自有一股别样的美。
  绮兰在半道被劫时尚能止水不波,此刻竟有些心绪难平,她万没想到楚国的王宫宿卫部队竟然全是女兵。——论本领,这些女兵没一个比得上她,可她们却能傲然站在炽光下,而自己本领虽高,却只能行走在阴影里。
  从前她是不在意的,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知道,她一生注定要成为黑暗中的行者,无声无息,无影无形,在君主需要的时候,绽放一刹那的光华,然后黯然消散。
  这是她的宿命,她也甘心认命。——至少,她是女人中的强者,在做一些男人也未必做得到的事。可是……这股执念在这里被狠狠打破了,这里的女人……很不一样。女卫士、女将军、女宰相,她忽然有个荒谬的猜想——难道,楚王是女人?
  她自失地摇头,将心思放回到眼前的局面。自从来到这里,一路饱览楚国风土人情,如今又深入王宫核心,绮兰很有些惊讶,纵使鹰卫严酷至极的训练已将她锻炼得生死不惧,荣辱不惊,可她还是禁不住有些迷茫。
  没有去成察合津,主上的任务自然沦为泡影。被大华复国军截获后,绮兰一直形同囚犯,除了三餐温饱,再没有人理会她,她也沉得住气,不急不躁蛰伏待命。直到后来又被转送楚国,绮兰知道——新的任务开始了!
  在这个地方,无法传递消息,也无法接收新命令。绮兰面临选择:潜伏待命,又或者——刺杀楚王!
  一路上,绮兰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她个人倾向于后者,楚王眼下尚无子嗣,整个逐寇军乃是一脉单传,只要他本人一死,楚国必然分崩瓦解,这个诱惑确实很大。
  可是,她害怕,不是怕死,这本就是个必死的任务。她是怕破坏了主上的大计。叛逆势力不止楚国一家,楚国败亡,事涉全局,她并不清楚主上到底有何谋划,自己贸然行事会否打乱朝廷的脚步?这些她必须考虑。
  另一方面,绮兰深知主上英明睿智,自己被羁楚国早已天下皆知,主上一定会将自己这颗棋子考虑在内,时机恰当的时候,他需要我动手的时候,就一定会有办法给自己传令,这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事。
  她眼下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留得此身,将以待有为!
  所以,她送出那张纸条,只盼面见楚王,为了三个目的——留在他的身边,除去他的戒心,阻止这场战争。——主上临行前特意交代过,眼下并不是全线开战的好时机,究竟何时才是好时机,她相信该自己知道的时候,她就会知道的。
  楚王来了!
  绮兰望着楼下那人,面无表情的冷脸露出一丝怪异的神情。面黑貌陋,牛高马大,一身松垮垮的软皮袍子,步履轻浮,踢踢踏踏,边走边哼小调,一路冲着女兵们笑语招呼没个正形,争似一个吃饱饭没事瞎溜达的闲汉,哪儿有半点王者气派。可是她知道,这个人……就是楚王!
  因为,他是这里唯一的男人!
  骗人的吧!?那个打败十倍强敌,一手缔造楚国的人;那个让主上寝食难安的不世宿敌,竟会是这副德性?
  绮兰咬牙喃喃自语:“故作愚态,障人耳目?哼!雕虫小技,休想我上当!”她倏然转身,大步行至楼梯口,停步,吸气,定神……慢慢地,她脸上绽出一抹真绮兰特有的那种优雅而带着几分顽皮的微笑,徐步下楼……


第二百零九章 【呆头萝莉】
  “大狄长公主绮兰,见过楚王殿下!——呀!你好高!”绮兰心中警惕,说话行礼笑容更甚,满脸天真无邪,说着还伸手比了比,自己只到他胸口,不由伸了伸舌头扮出个鬼脸儿,“我还小,将来还会长个的!很快的!”活脱脱一个饱学礼仪规矩,内心却顽皮娇憨的稚龄少女。
  刘枫也在打量她,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脸蛋微圆,像剥了皮的鸡蛋似的又白又嫩,两枚小小的酒窝,缀了三五点淡淡的雀斑,更显得淘气可爱。——怎么看都是个天真烂漫的青涩少女。
  不对!没有慌张!太镇定了……或者是装做镇定?
  刘枫压着疑惑微笑叙礼:“幸会,公主殿下,一路远来辛苦,招呼不周请见谅,有何缺需尽管吩咐。”
  小女孩笑成一朵花儿:“没有啊!你这儿吃的住的都很好!——比大华国待我强多了!我很欢喜!谢谢你啦,高个子哥哥……嘻嘻……这么叫你可以吧。放心!有外人在我不叫的!”
  刘枫听得眉头直跳,这算什么?自来熟?拜托!有点儿俘虏的觉悟好不好!
  “公主殿下……”
  “叫我绮兰!爹爹……哦不,是父皇都这么叫我!”小女孩说着心虚地左右瞧了瞧,忽然倾过身子小声道:“只告诉哥哥你哦,父皇不在,没人管我,又没人逼我嫁人,其实我很开心的!”
  刘枫听了险些崩溃,子馨还担心她寻短见?见鬼!她简直是来度假的!强压疑惑,不错眼地盯着她的双眸。
  瞳孔没有收缩,呼吸稳定,除非受过专业训练……拉倒!她是堂堂公主,怎么会去训练这个?如此说来……难道是……天然呆?!
  有此一念,刘枫心头顿松,心说得了,早听说这位大狄长公主不靠谱,果然是个没心没肺不知愁滋味的。这也难怪刘枫戒心低,须知富贵人家的呆头萝莉多了去了,越富越呆,越呆越富,更别提长于深宫的公主了,她若通晓事务那才叫怪了!像周雨婷、江梦岚这样女躯裹着男儿心,有志干一番事业的那才是另类。
  刘枫笑了,这回是真笑:“好吧绮兰,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绮兰一脸纯真,脑袋一歪:“没有啊!我没事找你。”她似乎想起什么,拍手欢声道:“对了!大华国的人说,等我到了楚国,楚王会给我好瞧的!——什么好瞧的,快给我瞧瞧!”
  “你……你……”刘枫真有崩溃的冲动,他颤抖着摸出那张纸条,“你……你不是说为我解烦?”
  绮兰看了看纸条,眨眨眼笑道:“父皇说的,不管多大的烦心事儿,只要我对他笑一笑,马上就不烦了——你看,你看,是不是开心点了?”她冲刘枫摆了个标准的笑脸,追问:“是不是?是不是?”
  “是……”刘枫崩溃,耷拉脑袋,肩膀整个垮了下来。暗叹一声——姑娘,我认输!你为你爹报仇了!
  “你骗人!你看上去一点儿不开心!——抬头嘛!我又笑了,你再多看几眼就会好的,很好看的!”
  刘枫打着飘儿坐到一张椅子上,叹口气道:“我说小绮兰,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就要和你爹打仗了!”
  绮兰笑容顿僵,脸色渐渐苍白,惊恐地摇头慌叫:“不!不要打仗!打仗要死人的……不!不要……不要!”她颤抖着蹲在地上缩成一团,不住重复:“不要打仗……不要打仗……”
  刘枫暗惊,琢磨着莫非她受过什么刺激?如此惧怕打仗?——这点倒可以利用……利用?!有了!
  于是,他以手抹脸,呼啦一下,也挂上一张和霭可亲的笑脸,“小绮兰,我也不想的,是你父皇要来打我,我不是没办法么?”
  “他为什么要打你?”
  “因为你在我这里!”
  “那我不玩了,你送我回去!”
  “好……不好!送你回去会害了你!真的,你父皇会把你嫁到察合津去,那个鄂尔兰,我见过,面黑如碳,腰大十围,浑身都是两寸长的黑毛,跟个猩猩似的,你要是嫁给他,天天得跟他睡在一起,你敢不敢?”
  一番无耻的诋毁,把远在万里的鄂尔兰说得乱打喷嚏,也把眼前的小女孩说得脸色大变,失神地呢喃道:“猩猩……睡觉……我不要!不要不要!”她尖叫着跳起来,抱住刘枫的胳膊一阵乱摇:“你快想法子,不打仗,也不送我回去!快快!”
  刘枫故作为难之态:“这样啊,有点难,容我好好想想……”他装模作样的“想”了一阵,一拍大腿叫道:“有了!”
  “什么好法子?快告诉我!?”
  “你写一封亲笔信给你父皇……”
  “告诉他我自愿留在这儿?好啊!好啊!”
  “不!这样不行!就算你说自愿留下,可他不信啊,一定以为是我逼你写的,还是要打我的!——你啊,得这么写,来,我教你,我说一句,你写一句,慢慢来,不着急……”
  半个时辰后,刘枫捧起一张写满字的素纸,吹吹墨迹,连看三遍,满意地笑了,“这下好喽,放心吧小妹妹,就在哥哥这儿住着,保证不打仗,也没有猩猩!”说着将信纸折好,宝贝似的揣进怀里。
  楚王殿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带着满心欢喜,外加一丝哄骗无知少女的负罪感,摇摇摆摆,晃晃悠悠去了。
  “哥哥走好,常来看我呀!”绮兰踮着脚尖挥舞小手,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满脸笑容一点点退去,最后只剩一丝冷冷笑意:“楚王?哼哼……不过如此!跟我比骗人,不自量力!还猩猩呢,害我差点儿……笑出来……”
  刘枫回到后宫时天已麻黑,林子馨却还没睡下,一见他来远远就问:“如何?好生伤心吧,会不会寻短见?得让鸾卫全天看着,万一上吊可就麻烦了——呀,你说她会不会从楼上跳下来?”
  “跳楼?你别逗了,你跳了她都不会跳。”刘枫嘻哈笑道,松快地透一口气。
  走得近了,林子馨就着檐下两盏宫灯淡淡的红光,见刘枫眉舒意展,脸上一片喜色,疑道:“怎么啦这是?一对美人儿入房都没这么开心,捡到宝了你?”
  “可不是吗?捡到活宝一只!”刘枫掏出那张信纸扬了扬,夸张笑道:“天降活宝,寡人无忧矣!”
  ※※※
  次日,楚国发出一份震惊天下的明诏,措辞之激烈,态度之强硬,内容之狠辣,令天下人为之咋舌。
  “盖闻敌有内外之分,仇有深浅之别,或征或灭,或先或后,莫可不辨。今华孽孤子思耻明过,痛陈衷曲,独任其咎,可知其天良尚存,忠孝未泯也,所赠狄酋之女亦负荆之礼尔。”
  “孤继先王之伟业,行逐寇之壮举,戈不滥挥,矢无虚发,焉能避重而就轻,行此弃大盗而就小贼之举?故明示天下,暂舍内贼,容其数载之苟延,倾孤之所有以迎外敌可也!”
  “常言道:祸不及家。然亦不然!君不见,北国之地十室九空,南江之水垒尸断流,此非‘祸及家’耶?所谓罪大弥天者盖如是也!孤曾闻言,夷狄之国有例,获敌子女既为奴隶,近乡者入其俗,孤即以此例循之,亦为千古之美谈。”
  楚国应对之悍然,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海天也好,赵濂也罢,都感不可思议,在他们眼中,楚王刘枫绝不是个狂妄自大的昏主,怎么就出此昏招呢?主动挑衅大狄,不想活了还是怎么的?
  疑惑归疑惑,乱世群雄都是行动派。
  明诏当日,各路义军立即动员,尤其是无颜军,一反常态,不顾暴露位置,径直往永胜军占领区疯狂突进,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刘彤要放弃幽州的一切,全军回援楚国。
  与此同时,与大狄并不接壤的忠勇军再次紧急召集青壮族人十万,急急忙忙往龙骧军团章中奇主力靠拢,一边又急派使者飞奔广信城问询作战方略,得到的答案却是简简单单八个字——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整整一个半月,万众苦等的“变”却始终没有来。大狄受此奇耻大辱,竟然没有任何过激反应,仅仅只是临时召集了一场大朝会罢了。
  朝会之后,七兽军大督帅都在最短时间内收到了廷寄密旨,正文也只有八个字——约束部众,切勿妄动。附件却是一封信,据说是羁留楚国的长公主殿下的亲笔信。看过此信,七位大督帅都表示坚决拥护皇帝陛下,不折不扣执行命令。又一次令天下人摸不着头脑。难道堂堂大狄会畏惧一个小小的楚国?
  不久之后,信的内容刊登在邸报上,明发大狄各级军政官员,之后又渐渐流入民间,传到了各路义军耳中,这才知道大狄隐忍不发的缘由。
  这位境遇凄惨的大狄长公主在信中写道:“天家骨肉身陷贼手,原当自尽以免受辱,今屈心含垢,苟且求活,盖知此非伐贼之机也,实恐父皇怒而发兵,以至天军受厄,社稷动摇,也使父皇英名受损,绮兰罪莫大焉……”
  她慷慨陈词,谔谔而言,将此时伐贼之弊端一一痛陈,最后说道:“若闻父皇兵发,女儿亦无颜再活于世,乞父皇怜儿之忠孝,纳儿之死谏,严修兵甲,宽蓄民生,隐鳞戢羽,养晦待时,数载之间天机必至,大军到日,女儿亦可复承欢于膝下……”
  这番话,正是海天的心里话,可他却不能说,又或者说,决不能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如今,知心解意的大侄子刘枫,借着绮兰的嘴巴替他说了出来,给他送上了老大一个台阶。于是,大狄兴统皇帝陛下轻移玉趾,稳稳当当地踩了上去,一场腥风血雨就此推迟。
  这场风波,让楚国军民认识到了自己有一位铁血无畏的大王,也让大狄全国知道了绮兰公主的坚贞劲烈。两国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大为提升,只等天机一至,便要一分高下。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狄皇海天,楚王刘枫,几乎同时发出感慨——有绮兰在,实乃天幸我大狄(大楚)也!


第五卷 半壁江山


沉墨的阿鱼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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