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找到你了】
作者:沉墨的阿鱼|发布时间:2024-06-29 02:12:58|字数:33436
“主公!”武破虏叫住他问:“你可有什么话或是书信,要捎带给小夫人么?”
刘枫没有出声,徐徐踱步窗前。夏日的凉风拂面而过,夜空中星光闪烁,高悬的圆月映着他温柔的眼波。此时此刻,家中的少女是否也和自己一样,怀着忧思仰望同一片夜空呢?
错失良机,身陷危局,他并没有太多后悔,内鬼不除这一天总会来临。可他深悔带走了林子馨,留下明月孤身在家,让她独自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月儿啊,连日的大雨,可是你在流泪么?
想起少女纯洁无瑕的眼睛,他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心中是一千个不放心,一万个不忍心,只想快马加鞭,星夜赶回家中,将小妹妹搂在怀里好生安慰。可身为主帅,群望所属,观瞻所系,这样的事儿,他做不出来。
眉间带着淡淡忧愁,刘枫终于回过头来。他俯身拾起散落的纸卷,洁白素纸缓缓摊开,蘸墨的笔悬在空中,脑海里万语千言,似有无数的话想要关照,却又感难以措辞,无法诉之笔墨。
沉吟良久,他最后还是搁下了笔,轻轻吐出三个字:“不要哭。”
※※※
大庾岭山外,虎军督帅大帐,帽插雁翎的传令兵飞奔入帐,单膝跪地,双手平托信纸,“启禀督帅,狼军督帅速柯罗的亲笔信”。
阿赤儿负手立于帐中,见信纸递到跟前,他却没接,眼眸闪出一丝憎恶之色,背转身子冷哼一声,“念!”
传令兵偷眼瞧去,金灿灿的胸甲下,督帅大人肩背起伏,呼吸粗重如牛,不由咽了口唾沫,双手颤抖地打开信纸,闭上眼睛心中祝祷:“兽神保佑,信莫要太长,俺可不太识字儿啊!”
眼睛睁开,兽神显灵,信上只有一句话,他字字认得,不由舒了口气,用尽可能谦卑的语气念道:“哥哥明日替你报仇!”
信念完了,传令兵暗暗叫苦,短是够短的,可这内容……他提心吊胆地微微抬头,却见督帅大人肩膀急颤,似在强忍着笑,片刻之后笑声渐响,仿佛遇上了什么开心事儿似的。
莫不是气疯了?传令兵吓了一跳,听说自打督帅大人前几日单独接见了降将王盛光,整个人就不太正常,时常大哭大笑的,难不成又犯病了?他壮着胆子小声唤道:“督帅大人?您……”
“啪!”面前多了块亮亮的疙瘩,传令兵拾起一看,却是块黄澄澄的金子,看上去有点儿眼熟,方方正正的,雕着精美的纹饰,只是中间却有个清晰的手指印。
他瞬间惊觉,这不是督帅大人盔甲腰带上的佩饰吗?竟是他用手生生抠下来的!
“赏你的!去!回我口信,就说‘小弟敬候佳音’。去吧!”
传令兵又惊又喜,如在梦中,他欢天喜地抚胸行礼,脚不点地谢赏而去,唯恐慢了半分督帅大人改了主意。
帐内不止阿赤儿一人,四张小马扎分两侧摆着,左边儿坐着阿格纳和塞勒坤,右边儿坐着陈霖华和王盛光,都用奇异的眼神望着他。
中间儿还跪着一人,却是吃了败仗的科德穆。只见他衣甲不整,领口散开,兽皮战袍扯得稀烂,两边儿肩甲只剩下一边,头盔不见了,发辫全都披散着。一张枯树皮似的脸上,沾满了烟灰泪痕,嘴也歪了,眼也斜了,这模样真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见督帅望来,他涕泣沾襟,伏地痛哭:“督帅!罪将无能,丧师辱国,罪无可恕,请督帅赐我一死以整军威,罪将感激涕零!”
五万大军只回来三千人不到,其中一万虎骑几乎十不存一,更重要的是,虎军的七万人马如今只剩下两万,虽然有五万降军撑场面,可他们的实际战斗力比之绿营还远远不如,如今阿赤儿彻底丧失了虎狼联军的发言权。
帐内众人眼不瞎,耳不聋,都听得见,也看得清,现在狼军那边儿幸灾乐祸,嘲笑奚落不断,他们都觉得抬不起头来,打心底里无法忍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科德穆这个败军之将,当真是百死难赎其咎。
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阿赤儿没有丝毫见怪,他双臂一振,放声笑道:“哈哈哈哈……你败得不冤枉!”
众人奇怪看去,只见他眸子瞪成铜铃,眼神发直,脸皮子阵阵抽搐,语气如颠似狂:“你果然在这儿!——好啊!我终于找到你啦!”
几名将领听得莫名其妙,唯有陈霖华略有明悟,“督帅!你的意思是……”
阿赤儿不答,挥手道:“你们先退下!”三名万夫长先后退去,前义军统帅王盛光却没走,行至面前,抚胸躬身道:“启禀督帅,末将新归麾下,未有尺寸之功,愿驱所部为殿下解忧!”
阿赤儿看了看他,胖大魁梧,浓眉高颧,形容颇为狠戾,却硬摆出一副慷慨激昂的神情。吃不准他要干嘛,一时难以抉择。这时陈霖华禀道:“将军壮志可嘉,督帅何不应允?”
陈霖华的意见,阿赤儿最是信任不过,他沉吟片刻道:“那好!后日!后日便由将军出战!”
“遵命!”王盛光高声应诺,学着狄军将领的模样掌抚胸膛,昂然而去。
望着他坚决的背影,阿赤儿有些狐疑,回首问道:“此是何意?”
陈霖华呵呵笑着道出玄机:“无他!自忖必胜,欲借刀杀人尔!”
“杀谁?”
“忠勇军的骨干!他既得战功又除异己,何乐而不为呢?”陈霖华呵呵笑着,在帐内踱了几步,“狼军速柯罗也好,降军王盛光也罢,他们都以为三道陷坑已被我军尸体填平,一个个儿的,迫不及待跳将出来捡便宜,哼哼,我们拭目以待便是!”
阿赤儿再次面现狂热,大笑:“不错!那个人,又岂是好对付的?让他们去也好,碰个头破血流才合我心意!”
“督帅真的肯定那个人就是刘枫么?”陈霖华有些没底,“王盛光曾言,他们和忠勇军根本就不是一伙的,最后被逼无奈才联合在一起,他也从没听过刘枫的名字,所谓的共主,压根儿就不存在!”
“一定是他!他确实不是两支义军的共主!可我们现在才明白又有什么用呢?三年过去了,我们走的每一步都是他希望我们走的,还有比这更失败的么?若非那封匿名信,你我只怕已在水底喂鱼鳖了!”
陈霖华一听,脸色彻底变了,丧气道:“陈某自认足智多谋,如今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实在愧对督帅大人!这个人,若真是大人您口中的‘刘枫’,那他实在是太可怕了……”
“军师莫要妄自菲薄,自他出道以来,凡是算计过的人,还没有不着道的,你我现在好端端活着,喘着气,这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胜利!”阿赤儿朗声长笑,笑声苦中带乐:“三年图谋一朝破,我实在是很想亲眼看看,他现在的表情,是不是和当年在山阳镇时一样的精彩!”
陈霖华脸色好看了几分,转移话题道:“那封匿名信,那个自称‘老客’的人,会是什么人呢?”
此言一出顿时吸引了阿赤儿的注意力,他浓眉一挑,“军师怎么看?”
“连霸王遗孤这等机密之事也能掌握,此人地位定然不低,可却选择了背叛,真是让人难以置信。”陈霖华背起了手,在帐内来来回回地踱步,“更邪的是,他那封密信,指明了七天内不撤出鸡笼峪便会葬身洪水,这里面就大有玄机!”
“有何玄机?”
“照理说,我军一动,对方立即决堤,我们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洪水,这已是必杀之局,可他为何断言我们有七天的时间呢?”陈霖华正巧走到桌边,伸手轻叩桌面,语调低沉地道:“只有一种解释,在这七天里对方无法下令决堤,或者说,刘枫碰巧离开了,但是七天后会回来!”
“那又如何?”阿赤儿不解其意,但却本能地觉得这是十分重要的线索,他瞪大了牛眼盯着瘦弱的中年人。
陈霖华很满意他的重视,眯起了眼睛,语气森森地道:“这意味着,这个‘老客’,他能掌握刘枫的动向,这个人很可能权力不大,但却是他身边儿的人!”
陈霖华语气转高,昂扬到:“霸王遗孤尚存,这消息已然惊动了陛下,他必除之而后快,这回三路大军奉旨增兵十五万并力征剿,待其到日,我军十倍于敌,形同泰山压卵,任他惊天计谋也不管用,此战已是必胜之势!”
他忽然顿了顿,阴嗖嗖地道:“关键是他本人!此番打草惊蛇,若让他跑了,那便后患无穷,天下再无宁日!”他迎上阿赤儿的目光,狞笑说道:“若要生擒此人,只怕就要着落在这个‘老客’身上。”
“生擒?你是说生擒!?”阿赤儿呼吸渐粗,双眼放光,砂锅大的拳头攥得劈啪作响,“生擒!哼哼!”
第一百零一章 【二女相遇】
番禺城,周府,临水赏月楼。
周武大步流星,迈入中堂,拱手道:“启禀家主!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明日启程!”
周昊乾凝神望他,熟视良久,才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很好!”
虽只三个字,周武依然激动万分,跪地叩首道:“愿为家族效死!”
周昊乾满意地笑了。周武,其实是个很特别的供奉,虽然武艺并不甚高,但却别有所长。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展露出特殊的天赋。
一次偶然的机会,周昊乾信步游街,看到了奇特的一幕:一个瘦弱的孩子,居然指挥着五十来个贫苦少年,将本地最大最凶的黑帮打得落花流水。五十多个半大娃娃,手持棍棒菜刀,沿街追打两百多个地痞流氓,最后更是直捣黄龙,将这伙为祸多年的番禺恶霸彻底铲除。即使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此事仍为番禺城百姓津津乐道。
周昊乾至今记忆犹新,那帮少年郎可真够狠的啊,这一场骚乱,七十多个流氓送命,作为领导者的周武,理所当然地被官府捉拿归案,当天就判了斩刑。
周昊乾上了心,特意到大牢里去找他,问了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做到的?”他的回答很简单:“先擒王!”。老人又问:“那些孩子为什么肯听你的?”他讪讪低头:“我冒充周家的小公子。”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么做?”小家伙怒气冲冲地答道:“三棍打了我爹!”
这个名叫“三棍”的帮会首恶,被诈败的孩子们引入窄巷,首尾一拦,两边伏兵尽出,自高处掷下火油罐,将三棍和他最精锐的“亲兵队”活活烧死在巷子里。
当这些饱受欺压的孩子们,高举着三棍烧焦的脑袋,疯狂呐喊冲杀而来时,地痞大军的崩溃也就成了必然。
不难想象,当他得知这个勇烈机智而又狠戾的十三岁少年,竟是自己府中的小厮时,心中那种莫名的惊喜。名门世家有钱有势,缺什么?缺兵少将!有了将才,难道还怕带不出兵么?
于是,周武被手眼通天的周家家主买出了大牢,并得到了宗堂的专门培养。那时,天下还是大华的天下,周昊乾不惜花费重金,将他送去了楼船将军杨人普的门下。
因为三十三年前的一段渊源,杨人普与周昊乾乃是莫逆之交,对于老友一生唯一的请求,老将军慨然应诺。尽管因为某些原因,当时的杨人普失去了楼船舰队,可是立有灭国之功的楼船将军还在,在他的悉心指导下,周武学习指挥战船,学习拦江水战,学习操练水手,学习一名水军将领应当掌握的一切。
在这十五年间,周武剿水贼,抗倭寇,积功一路升至校尉。后来,他又经历了大华亡国之祸,千军万马中,他背着年过六旬的杨人普泅水逃亡,从此隐姓埋名,赡养恩师。直到七年前,杨人普病死,周武这才回归家族,时年二十八岁的他,正式成为宗堂供奉中的一员,并被家主亲点,成了年仅七岁的七小姐周雨婷的护卫首领。
前日的家族内乱,周武是唯一一名从头至尾不知内情的宗堂供奉,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凭借忠诚和勇敢,周武通过了这场终极考验。从此,他将成为家主最为信赖和重用的供奉之一。更重要的是,时候到了!英雄将赴用武之地!
这,就是“你很好”三个字的含义。
这边周武纳头拜谢,那边周雨婷却在皱眉沉思。片刻之后,她说道:“一切顺利的话,殿下只要撑住十五天,随后便可进退自如!”
“三万对二十万,十五天又谈何容易?”周东林即使不再反对,但也不看好整个计划。
“不必担心!”老人显得颇为从容,捻须微笑道:“若是十五天都撑不住,那就不是殿下了!”
“殿下用兵如神,自然撑得住,孙女只是担心殿下能否顺利进入清风寨!”周雨婷依旧愁眉不展,“毕竟鞑子的行军速度比我们预计的要快了半天,只怕正好将殿下堵在门外!”
“雨婷啊,你这是关心则乱呐!”老人呵呵笑道:“你可别忘了清风寨的那条密道!”
“啊!对啊!”周雨婷惊喜大悟,“还是爷爷思虑周到,这下我可放心了!”
正交谈间,堂外有人禀报:“家主!有消息了!”
“拿来我看!”老人接过纸条匆匆一看,唏嘘不已。
一眼瞥见周雨婷脖子伸得老长,想看又看不到,小脸急得通红,心中暗笑,脸上却一本正经,摇头叹道:“鞑子把营盘扎在了地道口,殿下进不去啦!”
周雨婷脸色大变,粉拳倏地攥紧,“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坏了坏了……”
老人忍不住大笑:“放心吧丫头!殿下不在,可他手下有能人呐,初战告捷!击溃狄军前锋五万!几乎全歼敌人,其中包括一万虎骑!”
“真的啊!”周雨婷快活得蹦了起来。
周东林嘴张得老大,一脸难以置信,老人笑着对他说:“如何啊东林,莫要把人给看死了,忠勇义山之流,又岂能与殿下相比?”
周东林沉着脸苦思一阵,缓缓点头,“父亲教训的是!孩儿记下了!”
周雨婷忽然跳将起来,“爷爷!我出去下!这回可有脸见她啦!”话犹未了,人已蹦跳而去,往日男装时的修洁端庄,女装时的文雅娴静,全都抛至九霄云外,看得周家老少爷们相顾苦笑,一齐摇头。
※※※
林子馨静静地坐在床沿,打量身处的房间。
脚下名贵的红松木地板刚用桐油打过,亮可鉴人;入门处一道双联彩绘山水屏风,图案清晰柔美,色调醒目鲜艳,画工精巧细腻,落笔潇洒利落,一看就是出自名家手笔。
屋子正中央摆着一桌四凳,桌上摆着一壶六杯,墙角处还专门设了一个大卷案,案上笔墨纸砚样样俱全,清风一起,紫檀木的香气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宁心静气。
整个屋子,虽是悬锦挂绮,粉饰金装,偏又布置得清幽绝俗,实在是匠心独具。
四扇碧纱窗开着,外边儿好一片鸟语花香。放眼望去,佳木葱笼,花影遍地,满是色彩艳丽,千姿百态的月季花,香气馥郁,惹人喜爱。月季可以入药,林子馨也是熟悉的,她把眼一扫,至少发现十七八株珍惜品种,其中的三株更是可遇不可求的神品。
这处名为醉花苑的小院子,无论是格调还是环境,都远胜卧龙岗帅府的简约质朴。
林子馨是爱花之人,置身玲珑花界自然合其心意,可她依旧秀眉深锁,不苟言笑。
此处再好,却也不是家呀!
周家派了四个使唤丫头,都被她支开了,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颓然模样,宁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想心事。
被夫君扔下,她毫无怨言,男人大事为重理所应当,更何况这也是夫君的爱护。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何事,可贺雄请命离开时的焦急神情却被她看在眼里,一定是出大事了,而且……不是好事。
愁肠百结,忧从中来,那玉容寂寞,俏颜清冷的凄楚模样,衬着一袭月白色百褶长裙,仿佛也化作了一朵悄然独立的月季,愈发显得柔弱无助,惹人生怜。
忽听轻佻的声音道:“独坐香榻影寂寂,双锁娥眉叹幽幽——好一个我见尤怜的小娘子!”
林子馨猛抬头,见一名公子装扮的年轻男子,正趴在窗沿上摇头晃脑地大发诗性,一对眼珠直钩钩地掠视自己,八分醉意,十分放肆,嘴里不清不楚地发出几声淫邪的笑。
目光侵略如火,荡气扑面如风,林子馨几欲作呕。为主母三年,何人敢这般轻薄于她?滔天羞怒喷薄而出,戟指叱喝道:“放肆!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无礼,速速离去!”
那公子哥愈发来劲,大叫:“好辣的小妞儿!”单腿跨上窗沿,竟要翻窗而入。
林子馨骇得花容失色,本能地惊呼:“来人!快来人!陆博超!”那是她手下亲兵队长的名字,但她却忘了,此刻并非身在帅府。待其醒悟,又不免埋怨,周家怎么不给她派护卫?
其实,她身边儿的四名侍女,全都是宗堂的女供奉,而且都是排名前三十的,四朵金花合称“凤莺燕鹂”,皆是周家从小培养的武者,岭南绿林大大有名的女侠,周昊乾派来给她当侍女已是极高的礼遇。有这四位守着,便是番禺全城的无赖流氓一起冲来,也都轻松收拾了,自然不必再派寻常护卫,可却被她借故支走了……
愣神的功夫,公子哥已然登堂入室,脚下打飘,醉眼迷离,淫声荡气地笑道:“哪……哪……里来的俏……俏佳人,惹得本公子心痒难耐,美人儿休要慌张,本公子……最……最是怜香惜玉……”说着便扑上床来。
林子馨闪身急躲,常年采药练就的敏捷身手起了作用,灵猫狡狐般窜到一旁,公子哥扑了个空。她想要夺门而逃,却又被翻身跃起的公子哥拦住,险些被捉住。
第一百零二章 【义结金兰】
“来人!快来人呐!救命!”林子馨真的怕了,但凡女子,哪怕本事再大,遇上这事儿也要先怯三分。
然而,林子馨毕竟是林子馨,性子烈得很,宛如一头张牙舞爪的小母豹。
她口中大声呼救,脚步踉跄退至墙角,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落,看似走投无路,叫天不应。可是袖中玉手,却已悄悄握住腰间的猎刀,只待那人再扑过来就要出其不意,以命相搏。
“你是哪处院子买来的清倌人?是哪一房收的?莫……莫……要再叫,本公子周宇熙,乃是周家的下下任家主,我一开口……不管是哪一房,那都得乖乖儿拱……供手相让!哈哈哈……”
林子馨愣住了,一瞬间,她忽然变得出奇镇定,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她想起了周家三年来的巨大支持,想起了刘枫临走时的焦急神情。
这个人,他竟然是周家下下代家主,若是杀了他,两家同盟势必瓦解!眼下夫君陷入了困境,在这当口,这个人,是万万杀不得的!
既然如此,她缓缓抬起手,刀尖儿已然抵在自己心口。眸中闪过一丝决绝,一丝骄傲,我是大帅的女人,就是死了,你也休想碰我!
她已然想得清楚,若是自己死了,周家为了避祸,定然毁尸灭迹。没了我,夫君虽然伤心,同盟却能保全,假以时日,待夫君度过难关,风雨阁的密探杀手自会查清真相,夫君定能为我讨回公道!
好吧,两害相权取其轻。夫君!你我来世再见!
笑犹在耳,刀已欲刺,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娇喝:“混账东西!你不要命啦!”
清音起处,屏风后转出一道倩影,接着便是啪地一声脆响,笑声嘎然而止。
林子馨瞪大了泪眼,痴望眼前从天而降的活菩萨:一袭繁花纱裙飞旋如华盖,两节云纹红袖轮圆如满月,三千流云青丝挥洒如泼墨,翩然若舞,轻盈如蝶,赏心悦目,美不胜收。
莫非真是仙女?连打人都打得如此优雅好看?惊羡之余林子馨未免暗暗敬佩:好厉害的女子,冲进来就是一巴掌,亏我自诩泼辣,可与眼前一比,输了何止一筹?
“是谁?竟敢打我?”周宇熙捂着脸,牙疼似的嚎了起来,恶狠狠扭头一看,脖子顿时缩短一节,“堂姐?”
“我没你这弟弟!”周雨婷反手又一掌掴,周宇熙嗷地一声仆倒在地,可却丝毫不敢反抗。周雨婷是什么人?周家的二把手,在老家主眼中可比自己老爹还看重几分,他如何敢造次,只是大叫:“堂姐饶我!”
“饶?饶你不得!”周雨婷气得怒火中烧,又吓得如坠冰窟。林子馨在刘枫心中的分量她是亲眼所见,方才见她举刀指心,分明是要以死殉节,若是晚来片刻,真出了事,周家转眼便是灭顶之灾!想到恨处,绣鞋飞起,就着太阳穴便是一脚,“我除了你这祸害!”
周宇熙被踢得脑袋歪斜,额头正磕着床角,哎呀一声惨叫,翻个白眼儿不省人事,额上鲜血涔涔而下。
周雨婷尤不解气,厉声喝道:“周武!将他拖去赏月楼,请家主亲自处置!”
屋外走进一人,恭声应道:“是!小姐!”大步过去一把扯住后襟,单手提起了便往外去,仿佛拖一只死狗,额头鲜血滴了一路。临走时,他还向林子馨歉意地点了点头。
周武?林子馨认得,正疑惑间,佳人转过脸来,瞬间呆了,这……这不是周宇霆周公子么?怎的成了女人,莫不是眼花?
周雨婷看她神情惊怪,心知肚明,干笑着通名道姓:“馨夫人受惊了!小妹是周宇霆的孪生妹妹,也叫雨婷,是音同字不同!”当下按着爷爷的吩咐,将托词分说一遍,谎称周宇霆外出办事儿去了,委托自己代为照顾云云。
林子馨愕然,上上下下打量,“真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心中还说:真美!仿佛天上谪凡的仙子,宛如画中走出的人物,只是这性子却太过彪悍了点。
平日里,她一家三口聊天,不止一次叹息周公子的样貌投错了男儿身,如今眼见还有个一模一样的周小姐,不由暗叹:造物神奇,奇哉怪也!
既是周公子亲妹,又是救命恩人,林子馨岂能失了礼数,提起袖子拭了拭泪,福礼拜谢道:“原来是周小姐!子馨多谢你相救之恩!”
周雨婷此来本就有意接纳,不待她全礼便过去双手扶住,“夫人如何多礼?尊夫不辞辛劳仗义来援,连累夫人车马奔波,周家感激不尽,正愁无以为报,岂料又发生了这等荒唐事,我这堂弟……唉!都是周家的不是!夫人大人大量,雨婷代周家……谢罪了!”深蹲福礼,神情甚恭。
这番话句句出自肺腑,且不说她已有心谋取正妻之位,只说眼前,因周家之故,刘枫丢了战机陷入危机,一进一出耽误多大事儿?在这节骨眼上,林子馨还险些被周家人害了,那还了得?
她心中惭愧万分,更是忧急万分,郑重其事再拜一礼,恭声道:“今日之事,错在周家,周家必会有所交代,但请夫人明鉴,殿下乃是人不犯我,万事好说,人若犯我,至死方休的性子,若知此事,以殿下对夫人的情谊,怕是难息雷霆之怒,只求夫人以大局为重,在殿下面前千万多担待些!”
周雨婷多少年练就的言辞本领,一番话连捧带求,入情入理,顿时打动了林子馨。
她生性豁达,素来爽快,方才受其援手才化险为夷,那登徒子又被打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气也消了七八。更何况为了夫君的大业,她刚才几乎自尽,连命都舍得,又岂会忍不下一口气呢?
一念既定,林子馨忙扶起她道:“周小姐莫要如此,你我两家同气连枝,周公子与夫君又是至交好友,此事……我不告诉他便是!”
周雨婷大为动容,真心赞道:“夫人深明大义,真是女中丈夫,胸襟宽广更胜男儿!”
她故作娇羞踌躇之态,眼角瞟她,斟酌道:“自家兄入仕卧龙岗,小妹久闻夫人之事!夫人身负岐黄之术,胸怀济世之心,敢为痴情之举,虽为女流却出任营主医官,贵为夫人又不失杏林本色,仁心妙手救下无数将士百姓。小妹听在耳里,更是打心底里佩服,今日幸得相见,若蒙夫人不弃,情愿结为姐妹,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浑身的优点被自己佩服的人当面夸赞、如数家珍,林子馨只觉心头热乎乎的,尤其是那句“敢为痴情之举”更是她一生最得意最骄傲的成就,被人着重点出,如何不喜?
此时的她,无论是出于夫君的大业考虑,还是个人的感情所向,都已完全接受这个姐妹,当下没口子答应。于是双姝便在屋内跪天诉地,八拜叙礼,彼此互报韶华,定了姐妹名分,二女四手相握,把臂欣喜不已。
所谋得逞,周雨婷掩口而笑,笑得那叫一个欢畅。无形之中,肩头坐着的小恶魔格格娇笑:“傻姐姐!今日我叫你姐姐,日后啊,你可少不得要叫我大姐啦!”
男儿重然诺,女子易相熟。姑娘之间的感情不如男子汉来得深邃隽永,但却更为温和宽容,少了几分防备,多了几许细腻。
一来二去之间,三言两语过后,二女已是相见恨晚。只是这番相处却怪异得很。照理说,只要刘枫一点头,两人间便是妻妾之分,上下尊卑明明白白的。可如今呢?妻没有妻的权威,妾没有妾的自觉,全都乱了套了。
林子馨不知就里而又天性率直,她做了三年“主母”,领着医护营营主的职务,红巾军五百医护兵都归她管,好歹也算带过兵的,自然而然便养出了几分慷慨大气。加之此刻周雨婷心中有鬼,主动放低姿态,曲意逢迎,这才造成了眼下近乎倒过来的局面。
女儿家的私房话有着亘古不变的规律。纵有天大的事儿也得搁着,开局必先相互恭维美貌,接着便是互换美丽心得,古今中外,从公主到丫鬟,但凡女子,概莫能外。
面对天下第一女郎中,精明如周雨婷岂会错失良机?于是兴致勃勃地问起养身驻颜、纤体护肤的秘方诀窍。
这一问投其所好,林子馨顿时职业病犯,一把将她拽到眼前,望闻问切地连番折腾,最后摇头晃脑地道:“妹妹丽质天生,铅华弗御,又长于大富之家,养护已极,无以复加,唯有一处有缺”。
天下女子哪个不希望容貌尽善尽美,周雨婷也难免俗,登时拉着她手问:“姐姐快说,何处有缺?”
林子馨微微一笑:“姐姐观你气色,似是忧心操劳过甚,心火旺盛难平,近来可是夜寐多梦,食糖味苦么?”见她连连点头,不免奇道:“妹妹啊,你不是周家小姐么?应当衣食无虞、无忧无虑才是,又有何事焦心劳神呢?”
第一百零三章 【女人心机】
林子馨奇怪问道:“妹妹啊,你不是周家小姐么?应当衣食无虞、无忧无虑才是,又有何事焦心劳神呢?”
周雨婷芳心一跳,急忙掩饰道:“姐姐有所不知,周家这一代人丁虽旺,却多为纨绔,便是方才那不成器的东西,在家里也算是小有文采,其余的更是一塌糊涂。家主年事已高,如今家中的生意全赖我家三叔、家兄还有小妹三人支撑。”
“啊!想不到妹妹小小年纪,便已是家中支柱么?”林子馨大为钦佩,又想起自己虽为夫人,又是营主,但毕竟是山野出身,言行举止难免带着几分乡土气,当下便虚心讨教起仪态行止,答对应事的学问来。
这一问恰是周雨婷所长,登时来了兴致,难免滔滔不绝起来,从观人面相到揣摩内心,从言谈礼仪到谈判技巧,从服饰搭配到场合禁忌,高谈阔论,引经据典,直把林子馨这土包子唬得叹为观止,惊如天人。
娓娓忘倦,聊性正浓,周雨婷忽然住口不说,一把搂住她香肩递了个媚眼儿,格格娇笑道:“妹妹再本事,却也不如姐姐大胆,当着一万多人的面儿都敢……嘻嘻……”
林子馨大窘,俏面飞红,哎呀一声便去呵她痒。周雨婷仗着平时欺负铃儿得来的自信,初时还想抵抗反击,殊不知人家女神医可是职业挠痒痒,专挑酸麻穴位下手,一个照面便杀得她丢盔弃甲、大败亏输,娇喘求饶道:“姐姐手下留情!妹妹认错还不成么?”
林子馨见好就收,身子一弹摆出新学乍练的贵妇仪态,正襟危坐,得意笑道:“哼!看你还敢取笑姐姐!”
周雨婷成心讨好,一脸媚笑地凑过来挽住她手臂,“妹妹哪敢笑话姐姐,天地良心,妹妹可佩服死了,家兄不知多少次夸赞姐姐用情至深、敢作敢为呢!”
林子馨坐在床沿儿,粉拳撑着玉腿,听了这话脑袋低垂默不作声,脸蛋儿红红如朝阳,嘴角儿弯弯似月牙,眼眸里透着奇异的神采,宛如璀璨的星光。
周雨婷看得呆了,她忽然发现自己能够读懂这神情。这抹透肤而出的红润,与闺中调笑时的那种娇羞窃喜绝不相似,那是一种发自心芽、超脱羞涩的幸福和满足,就像写在脸上般清晰而明显。
看了这神情,周雨婷的心里宛如磕破了一枚酸葡萄似的,涩涩甜甜地滋味沁入肺腑,直达腹心,渐渐融在一起,化作浓浓的苦。
她意识到自己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自古便道:妻不如妾,眼下可不就是这种情况么?正妻之位已是囊中之物,可他答应迎娶自己纯粹是出于利益交换,哪有半点夫妻情分,她这个正妻在刘枫面前只怕就是一外人!
想到意中人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看陌生人,周雨婷忽然觉得自己好傻,暗暗喜欢了他又如何,能一展抱负又如何?天呐!他根本就“不认识”我!
思及此处,周雨婷俏脸煞白,芳心止不住地颤抖:他会不会冷落我?会不会娶我过门就搁在一边不闻不问,像尊泥雕木胎的菩萨似地供着了事儿?
她越想越怕,越怕越恨,为什么我是周家的七小姐,为什么我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再看林子馨时,目光已然不同,仿佛含着几分复杂的心思。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笑一番,化解眼前的尴尬。可话将出口时,林子馨正好把眼望过来,四目相对之下,她竟鬼使神差地道出了真心话:“姐姐,我若是你……那该多好?”
林子馨听她口气有异,寻思:义妹出生名门望族,虽是荣华富贵,可婚事只怕是万难自主的,倒也难怪会心生羡慕。又见她一副自哀自怨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禁怜意大起,忍不住问:“妹妹可是终身大事难以如愿么?”
周雨婷如听晴天霹雳,脑海里拨云见日,大梦初醒:对啊!若是有了她的支持,以她在殿下心目中的地位,那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然而,此事大不易!让姐姐不阻挠易如反掌,若想要得她真心帮助,那可完全是两码事!
如今正赶上她亲口问起,周雨婷情知机不可失,可时机来得仓促,一时半会儿没个定计,急急转念,忽然想道:若是殿下遇上这等难题,他会怎么做?心思电转之间,刘枫的几次计谋在脑海里一一闪过,细细揣摩他的用计风格,忽然就有了主意,对!就用这招!拼了!
心中有数,周雨婷故作哀怨地道:“妹妹系出名门,外人只见锦衣玉食之福,又岂知身不由己之苦?”
她仿佛情难自禁,扑过身去握住林子馨双手,使劲儿挤出几滴泪来,哀哀泣告:“妹妹也好想像姐姐这般自己争取幸福,奈何家主爷爷逼我嫁人!可我根本就不认得他是哪个!哪肯甘心许了终身?妹妹的心,好苦啊!”
林子馨暗道:果然如此!又见她哭得好生伤心,心中大为不忍,一边拍她肩背,一边柔声安慰:“妹妹乖!莫要难过,家主他老人家要将你许给谁?我求夫君出面替你说情,或许会有转机?”
周雨婷哭得愈发哀戚,眼泪宛如两串珍珠,哗啦啦地往下掉,她一个劲地摇头,“殿下天大的面子,换了旁事儿自是十拿九稳,可是这一回,殿下帮不了我,能帮我的只有姐姐你!”
林子馨吃了一惊,“我?我如何帮得了你?”可见她泪眼迷蒙却又一脸认真,不由把心一横,“妹妹你说,只要姐姐办得到的,我一定帮你!”
周雨婷举袖拭泪站起身来,盈盈拜倒面前,“不瞒姐姐,妹妹今日至此,其实是有用心的,妹妹听家兄说起过,三年前,曾有一名貌若天仙的侍女向殿下自荐己身,可殿下为了姐姐断然拒绝,可有此事?”
林子馨不解其意,呐呐地点头,“确有此事!”
周雨婷又道:“自从殿下有了姐姐,三年来,虽是万紫绕身、千红过眼,但却再无所幸,这可是真?”
林子馨愈发纳闷,却也不禁暗自得意,夫君的专情忠贞给了她骄傲的本钱。她点下头,微笑道:“是真的!”
“那便成了!”周雨婷破涕为笑,趋前两步激动地道:“姐姐明鉴!家主爷爷要我嫁的不是别人,正是殿下!而殿下居然答应了,试问天下间能让殿下退婚的,除了姐姐还有何人,请姐姐为我做主!”
林子馨啊地一声站了起来,脸上已然变了颜色,心中更是纷乱如麻:夫君绝不是贪花之人,可他既然点头,必有用意,义妹是周公子的孪生妹妹,若是嫁进刘家,那今后两家真是形同一体,是了,夫君定是这般考虑的!如今义妹不愿嫁,可我……我既为人妇更为人臣,自当唯君所命、莫有不从,又岂能坏了夫君的大事呢?
一时间左右为难,林子馨急得额头冒汗,却又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这便是周雨婷揣摩出刘枫的用计风格——反计!林子馨深明大义又心地善良,那么她只有一个选择!
她微微抬头,偷眼看去,见林子馨神情犹豫,目光复杂,知她已然想透其中关键,于是趁势打铁道:“姐姐!殿下虽是天下少有的英雄人物,可我根本就没见过他,我只知道联姻与幸福势难两全,你真忍心不帮我么?”
两全?两全!这句话提醒了林子馨:对啊!帮义妹的办法又非只有退婚一途!若能让她与夫君两情相悦,岂不两全齐美?她还想到:与其虚悬正妻之位整日提心吊胆,不如就让眼前这位天真可爱又能干的义妹坐了,岂不远胜将来冒出个悍妇,害得自己和明月一生受苦!?
忠厚诚笃的林子馨自以为想得透彻,她眼睛一亮,忙不迭问道:“妹妹,姐姐问你,你切莫害羞,一定要讲实话,你……可有意中人么?”
周雨婷一听,芳心大定,姐姐中计矣!她故作懵懂之状,摇头像拨浪鼓:“没有!”
林子馨心中一喜,接着又问:“妹妹,你心目中的良人,是重相貌?还是重品性?”
周雨婷心中暗笑:姐姐是担心殿下脸上的伤疤吓坏我呢!她故作思考之状,良久,才俏脸凛然地回答:“当然是重品性!古人言,郎才女貌,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自当顶天立地,成就一番大事业,要漂亮作甚?”
林子馨柳眉微扬,又露出几分喜色,却又强自压住,温柔地拉起周雨婷,将她按坐身边,语重心长地劝道:“妹妹莫要烦恼,且听姐姐一言。常言道,世间男儿千千万,女子只能从其一。咱们呐,既已投做了女儿身,那就不得不把眼睛擦得亮亮的,若是遇人不淑,所托非人,那便是自个儿往火坑里跳啊!”
周雨婷听得很认真,边听边点头,“姐姐所言极是,所以妹妹才不肯委身侍奉一个陌生人!”
“可他若是个佳偶良配呢?”林子馨循循相诱,摆出知心姐姐的模样,柔声劝道:“你只是不识他面罢了,可姐姐保证,他是天下间最可靠、最英雄的男人,你若是错过了他,那是要后悔终生的!”
第一百零四章 【药石无救】
面对林子馨语重心长的劝说,周雨婷已然入戏,小脸满是狐疑,眨眨眼道:“真的?姐姐莫要帮着他们骗我?”
“绝无虚言!放心吧妹妹,难道姐姐还会害你么?”林子馨见她心动,忍不住加把劲道:“这样好了,姐姐说些他的事儿给你听,然后你再下决定,好么?”
林子馨胸怀坦荡,光风霁月,但觉事无不可对人言,更何况是对自己的义妹呢。
于是,她便把刘枫如何勇杀恶霸救下自己,如何助友救人消灭百骑,如何自断一臂保护明月,如何击破胡营拯救百姓,如何下达《不弃令》,救下无数苦命女子,如何婉拒杜寒玉,为其成就姻缘的经过一一说起。又说了当年自己倒追时的种种波折苦楚,以及刘枫洁身自好、专情守信的种种表现。
这些事大部分周雨婷都知道,事儿还是那些事儿,可从林子馨的口中娓娓道来,那便是一个个鲜活的故事,有爱有恨,有悲有喜。林子馨初时尚有条理,说着说着,渐渐入情入境,难以自抑。
说到自己情深一往,痴恋苦缠,刘枫却疑她用心,对她避如蛇蝎,她委屈地落下眼泪,周雨婷大为不忿,咬牙切齿,床板拍得山响。
讲到两人一曲定情,高台相拥,她容光焕发,满面柔情,这事周雨婷是亲眼所见,此刻回想竟是历历在目,心生感触,唏嘘不已。
当她说到刘枫误入侍女房,被亲兵当成淫贼痛揍,二女笑得捧腹弯腰,前仰后合。又说起堂堂红巾大帅,却被小女孩扔石头砸得头破血流,当场晕了过去,二女又好笑又心疼。
说起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尽是家长里短,其中不乏鸡毛蒜皮的小事,却也被她说得兴味盎然,周雨婷竟也听得津津有味,随口一句语气,无心一个用词,无不透着夫妻间的柔情蜜意,让她听得怦然心动、艳羡不已。
又得知他与明月名分早定,可却怜惜她年幼,多次同床却守之以礼,至今未曾圆房,周雨婷不禁呆呆出神,目光愈发复杂难明。
林子馨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话语质朴却缠着万缕柔丝,将零碎鲜活的一幕幕系得紧紧,似在眼前徐徐回放,宛如亲见一般,只听得周雨婷思潮起伏、悠然神往,待林子馨说完,她已是如醉如痴,呆坐床沿,作声不得。
她想到了很多很多,原以为自己对刘枫的了解已经很深了,可背后的隐情又岂是细作能够探得的?
为了救人到底,他不惧奇险十岁杀人,为了兄弟之情,他不避生死以一敌百;为了不伤无辜,他不惜己身自断一臂。这些陈年旧事与他的文韬武略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可却更真实地让她看到了刘枫的内心。
又想到刘枫这次不惜代价前来救援自己,更是佐证了林子馨的话语,殿下果真是个重情重信之人。
至于红巾大帅那些个不为人知的糗事,却让他变得更为有血有肉:原来,雄心壮志、心怀天下的大英雄、足智多谋、杀伐果决的九殿下,也是一位善良勇敢,体贴而又带些童趣的大男孩、好男人。
果然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
周雨婷看了看林子馨,见她也正望向自己,脸上满是期待和热切,那清澈如水的目光,此刻却像刀子似的,刺得她一下转过脸去,竟不敢正视。眼帘轻合,两串泪珠潸然而下。
故事里也有她,一个没什么大见识的小小医家女,一位坚强似铁,性烈如火,心地却又温良如玉的好姑娘,如今却遭了自己义妹的算计。
周雨婷羞愧难当,深深低下头去。
毫无疑问,计策很成功,结果很完美,自己要嫁和林子馨请自己嫁,这其中的差别不言而喻!可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坏,坏透了。然而,戏还得演下去,若是此时揭穿,不止是前功尽弃,更是对义姐真正的伤害!
“姐姐!”周雨婷第一次真心叫她,“可是我……我怎能……夺你的正妻之位?”此刻,她脸上的愧疚无比真实,在她心里,也只有这样的傻姐姐才配的上那个大笨蛋。
“傻丫头!”林子馨见她被自己说服,不由心中欢喜,她温煦一笑,仿佛冬日里的阳光,暖玉般的手轻抚她脸蛋,软语笑道:“姐姐出身低微,原本便是妾室的身份,妹妹系出名门,正妻的位置当然是你坐喽!”
她忽又装作害怕的样子,“妹妹将来做了正室原配,可不能欺负姐姐和月儿妹妹哦!”
“不会不会!我绝不会的!”周雨婷娇呼扑进她怀里,呜呜哭泣起来。
她出身世家,富贵荣华,又深得家主器重,一介女流却执掌家中七成生意,真可谓春风得意,年轻有为。然而,她却没有一天真正快乐,在外商战交锋,你死我活,回到府中又要事事小心、步步提防,只怕稍有不慎,着了叔叔们的道儿,转眼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她缺的,正是这样简单却又真挚的感情,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对铃儿青眼有加。很多人都忘记了,她虽是周家呼风唤雨的女公子,同时,却也是个父母双亡的孤苦少女,她是多么渴望亲人的温暖啊。
这种温暖,高高在上深不可测的爷爷无法给予,各怀鬼胎处心积虑的叔叔们更不可能给予。如今,她却在结拜不满半日的义姐身上感受到了。
林子馨善良率直,乃是诚心实意、毫无保留地为她着想。这样一来,正好触及她心中柔软处,情有所感,悲从中来,不禁放声大哭起来。心中哀叹:好姐姐啊,你真是我的好姐姐,可是我……我不配啊!
一女哭,一女劝,姐妹俩好得蜜里调油,忽闻屋外传来腾腾地脚步声,周武的声音道:“小姐,家主来了!”
两个女孩连忙出门相迎,但见周昊乾在儿子的搀扶下急步赶来,遥遥挥舞鸡爪般的枯手,气喘吁吁地喊:“老朽家教不严,已将那畜生打断双腿!夫人恕罪呐!”
乍闻此事,周家父子吓得魂飞荡荡、魄散幽幽,老头儿一口气没顺上来,险些晕厥过去。
如今,他可把整个周家都压在了刘枫身上,这节骨眼上,竟出了这档子破事儿,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么?
“孽畜误我!”老人狠抽儿子一记耳光,迈开老腿便往这儿赶,务必要求得夫人原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跑至近处,一眼瞧见林子馨好端端站着,脸上挂着笑,孙女儿眼睛红红,颊上拖着泪,老头不由愣住了,这是什么情况?到底是谁惨遭调戏?
老人跑得面红气喘,周雨婷急忙上前扶住,“爷爷您可慢着点儿呀!子馨姐姐不生气了,她可通情达理了,答应此事不会告诉殿下!”回头看了看又道:“禀告爷爷,孙女儿已与子馨姐姐义结金兰。”
“哦!?”老头眼睛发亮,瞪了孙女儿一眼:这么快?你行啊!周雨婷尴尬地笑笑,丝毫显不出得意来。
林子馨是第一次见到老人,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回神,蹲身福了福,“子馨见过家主!”不待老人回礼,几步冲过去便搭他脉搏,严肃地道:“家主莫怪,您的身子,只怕有些不妥!”
众人闻言尽皆色变。旁人不知就里,老头自己清楚,府里的赵神医断言,他是真的不行了,这才下定决心清理门户,眼下是靠一株千年灵芝续着,方才显得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可这位馨夫人只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殿下说她是天下第一女郎中,果然有些门道!
有生谁想死?抱着万一的侥幸,老人小声问:“可有救么?”声音颤得厉害,眼下家族深陷危局,旦夕不保,他又岂能放心撒手人寰?
林子馨不答,闭目听脉,凝神望气,半晌才摇了摇头,“沉疴入骨,淤积脏腑,药石无救矣!”
一听此言,周雨婷摇摇欲坠,周东林浑身发抖,周昊乾惨然一笑。
众人心哀若死,方欲开言,林子馨又道:“唯有自救方有生机!”
众人大汗,你就不能一气儿说完?殊不知林家父女看起病来都有这毛病,当初就为了这个,刘枫差点没把老丈人给关起来,这才引出女郎中怒骂刘大帅的戏码。
面对希望往往比绝望更紧张,老人颤巍巍地道:“可是……赵凯赵神医断言……老朽已然不治呐……”
林子馨正抓着老人的枯手细看掌纹脉络,随口答道:“赵凯?哦!我知道,那呆子只会背医书,不懂得变通,是我爹爹最不成器的徒儿,我是他大师姐!”
众人齐齐抽了一口凉气,赵凯是番禺城首屈一指的名医,眼前这位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是白胡子老头的大师姐?若非她是刘枫的夫人,那实在是难以置信。
事实上,天下第一女郎中的名头虽响,可他们并不看重,因为第一女郎中很可能排不进男郎中的前百名,如今得知她是扁鹊一脉的直系传人,那可就完全不同了,大伙儿不禁又惊又喜。
林子馨放开手,郑重说道:“家主!请您给殿下传个信儿,就说奴家晚回去两月,这段时间要叨扰家主了。”
老人大为激动:“果真有救?”赵凯断言他活不过一个月,可林子馨却提出留两个月,这不明摆着么?
林子馨肯定地点头:“家主是常年淤积的病源,大补的药材虽好,然其性猛而难以治本,实非治疾摄养之道,用多了反而伤及五内、阻塞经脉,日积月累一至于斯!因此再好的药石也已无效。”
众人听了不住点头。她一捋秀发,嫣然笑道:“若是换了从前,我也无计可施,所幸殿下是龙虎山李行云道长的入室弟子,我无意中……偶然间……唉……我偷学了一套道家八虚拍打法,这是一门内功外练的筑基功法,最能舒脉通经、练养腑脏,我再佐以金针、艾灸之术,当可为家主延寿十年!”
众人大喜,李行云的名头谁没听过?有他的独门功法再加上扁鹊一脉的秘传针术,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此外,他们更高兴不用再想什么理由哄得林子馨留下,毕竟刘枫关照过,在此战结束前不要告诉她真相,免得她担心。这下啊,齐活啦!
第一百零五章 【再战清风】
烈日当空,八万狄军呼吸着灼热的空气,在狼头战旗和牛角军号的激励下,整齐列于清风寨前高声呐喊。
狄人吸取教训,历半日将两侧山林伐尽,战场拓宽倍余,唯有寨前一箭之地依然狭窄,横贯三道骇人尸渠。
这一战,狼军督帅速柯罗亲临战阵,第一波攻击就派上两支狼军万人队,中间夹着一万绿营兵,整整三万人马,浩浩荡荡,盈满视野。万把弯刀反射出大片寒光,凛冽杀意随着漫天的尘土蒸腾而起,天地间一片肃杀。
“去他娘的怜悯!去他娘的同情!你们脑子里只有三个字——杀!杀!!杀!!!”
“他们是仇人!是畜生!是一群野狼!想想他们都做过些什么!我们能让这些再次发生么?”
“弟兄们!身后是我们的家园!是我们的父母妻儿!我们决不后退!决不!”
“想想你们受过的训练!想想参加过的战斗!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越怕死越容易死!握刀手不抖,阎王绕着你走!勇敢!再勇敢!我们一定会活下去!”
“想做奴隶么?想死在大堤上么?想让他们睡你的婆娘么?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宰了这些狗娘养的!”
……
寨墙上,基层军官们正发表着风格迥异的战前动员,或激昂、或沉稳、或粗鲁,无所不用其极。兵士们受到鼓舞,纷纷攥紧手中的武器,双目赤红,胸膛起伏,呼出的浊气仿佛带着火星。
苍凉的军号响起,中间的绿营方阵开始前进,五十步后,两支狼军方阵也先后启动。
三万人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大地的震颤,每一声嘹亮的号子都仿佛是滚地的殷雷。背后待命的五万大军如同一片浓厚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主公!他们上来了!”
“来得好!”刘枫振作精神,猛地举起金箍棒,冲天一指:“升起战旗!擂鼓!”
“嗬!”平地一声吼,一整排头包红巾的鼓手狠狠撕开军服,抖起一身油亮腱子肉,两根鼓槌如同两把菜刀,狠狠剁向硕大的牛皮战鼓。
“咚—咚—咚—咚”隆隆的鼓声中,一面血红的大旗冉冉升起,在烈日灼风中飘动飞扬。
刘枫将手中金箍棒高高举起,挥棍怒吼:“为了身后的一切,奋勇杀敌!”
“嗷~~!”
兵士们一齐挥动兵刃,嘶声力竭地咆哮起来,墙上墙下两万多人齐声呐喊,撕云裂日,震破苍穹。
“士气不错嘛!”
狼旗下,速柯罗岿然坐于马上,无论是胯下的纯血大宛马,还是裹遍全身的璀璨亮银甲,无不彰显他一军统帅的尊贵身份。
今日的狼军督帅心情大好,阿赤儿大败亏输,损兵折将,他比谁都高兴。
虎狼虎狼,早在进关之前便是势同水火的,朵里尔和夜于罗,这两位大督帅之间更是有深仇大恨的。
遥想当年争夺草原的时候,朵里尔的新娘子被夜于罗强抢了去,他率军去夺,两军交战,夜于罗的长子和次子居然战死在乱军之中,以至于他身边只剩摩柯尔这个不争气的小儿子,险些让阿赤儿承了嗣。他一气之下,将朵里尔的新娘子充作军妓,仅三昼夜便被凌虐致死。
两家之仇那是三代之内无法化解了,如今是海天陛下用皇帝的权威强压着,两边儿抹不开脸,也动不了手,可这桌底下踩踩脚、绊绊腿儿啥的那是十多年如一日,从没有一天断过。
作为狼军达索部落的名将,同时也是朵里尔的女婿,速柯罗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必要接过仇恨的接力棒,让这虎狼之争变得愈演愈烈,唯有如此,他这个倒插门儿的才能有机会崭露头角,真真正正的出人头地,眼下,机会可不就来了么?
他以手遮日,眯眼成线,遥望远方高耸的寨墙,但见红旗遍插,烈日金光下,仿佛是一簇簇翻腾的火苗。可在速柯罗的眼里,那就像是一排蜡烛,他已经忍不住想要一口气儿全吹灭了。
没有了陷坑,你们还有何凭借?没有了山林,你们何处伏兵?狡猾软弱的汉人们,化为本督帅的军功吧!
速柯罗不屑地轻笑起来,马鞭微微一指,“传令!发起攻击!”
传令兵早已等候多时,语音刚落,他将手中的三角令旗往下狠狠一挥,悠长的号角声立刻转为凄厉。
号角呜呜,绿营方阵骤然裂开,一架架挡箭车被推出阵外,在前排列成一行,这些连夜赶制的攻城武器,拥有高达三丈的木排,外面包裹了一层浸了水的牛皮,又厚又滑,足矣挡住墙上射下的箭失。
挡箭车的后面是一万名绿营兵,他们扛着云梯,踏着缓慢而整齐的步伐,如黑云般向寨墙压来。
“放箭!”寨墙上箭如飞蝗,数千支羽箭如雨点般扎入狄阵,清风寨二次保卫战打响了。
挡箭车的木轮滚过干裂的泥地,咯吱咯吱地响,利箭射入木排,砰砰咚咚的声音好似密集的闷鼓,又如阎王的脚步。
尽管木排挡住了绝大多数的箭支,可还是不时有中箭的兵士惨叫倒地,有的被箭射穿而死,有的被射中了要害部位,扑倒在地一时未死,就在泥地上打滚呼嚎,哀声连绵,宛如丧歌。
汹涌人潮缓缓推进,没有人理他们,偶尔有手闲的俯身捡起盾牌,看也不看继续前进,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望楼上,刘枫手扶女墙,从垛口向下望,挡箭车连成木墙缓缓推进,势不可挡,不由皱起眉头:“放火箭!”
守墙兵士立刻更换箭壶,抽出箭头裹着火油布的特种箭支,墙上隔几步就摆着一只燃烧的铁桶。引箭燃之,松弦射去,挡箭车立刻成了火刺猬,可浸湿的牛皮不易燃烧,两轮火箭未伤分毫,刘枫只得无奈叫停。
狄阵中,速柯罗面露冷笑,只要大军冲到墙下,这种木质寨墙根本挡不住攻城机械的攻击,他的信心愈发足了,阿赤儿,你等着瞧吧!他大手一挥,军号再响,两支胡人方阵挺刀竖盾,渐渐加快脚步。
刘枫面沉如水,眼看着大军接近了第一道尸渠,他厉声喝道:“旋风车!发射!”
一声令下,凄厉的哨音刺入长空,列于寨墙背后的三十架配重投石机立即投入战斗。
一群脱光膀子的健壮军士抡起大木锤,狠狠砸开卡簧,咔嚓咔嚓的机关响动连成一片,呼呼的破风声接连响起,一枚枚硕大的石弹从墙后升起,裹着劲风呼啸飞来,狠狠砸入狄军阵中。
石弹溜圆,落地后弹跳翻滚,过处尘土激扬,血肉横飞,哀呼惨嚎震天响起。
“喀喇!”一辆挡箭车被砸个正着,车架粉碎,木屑纷飞,周围的狄军被飞溅的碎屑打翻一片。紧接着又有两架挡箭车连续被石弹击毁,前排顿时出现了空隙。
刘枫钢棍一指,高声喝令:“射缺口!”
墙上箭手立刻调转箭头,数千支利箭直扑过去,专射暴露出的狄军。失去掩护的绿营兵慌忙举起盾牌,奈何箭支太密,防不慎防,数息之间便有数百人中箭,空缺处死尸枕藉,仿佛开辟出一条无人地带。
“装弹!”章中奇大声呼喝,后阵百名兵士喊着号子,一齐转动投石机两侧的铁制绞轮,齿轮互咬发出“格勒勒”的响声,一只只装载重物的铁箱笼冉冉升起,杠杆慢慢降下,尖端坠下长长的绳索,挂着空网筐。
兵士们接住网筐,以最快速度牵着绳索拖回发射槽,又有两名兵士合力抱来石弹,大声吆喝着装入网筐。边上还站着一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支撑轴上的一排刻度,当配重物升到“一百二十步”标尺时,他大声叫停,兵士们一起撒手,只听哐铛一闷响,卡簧嵌入凹槽,整个投石机猛地一抖。
“装弹完成!——装弹完成!——”一声声回报接连响起,三十声过后,传令兵手中的红旗换成了绿旗。
这种名为“旋风车”的配重投石机,其结构源自后世的“回回炮”,刘枫在画图纸的时候,更加入了动滑轮、齿轮卡槽、转盘瞄准和射距标尺等设计,前前后后开发了两年才成熟,所费不知凡几,可与当代投石机相比,这种新武器不但装弹更方便,所耗人力更少,在射程射速和精度上都有明显优势。
“发射!”第二波石弹冲天而起,这一次精度更高,一举击毁七部挡箭车,足有三五百人随之丧命。
远处的山岗上,阿赤儿和陈霖华驻马而立,眼见攻击间距不过十息,阿赤儿大为惊奇:“这是何种投石机?为何射速如此之快?”
“比之前朝惯用的霹雳车快了一倍!射程也远了一倍!应该是一种新玩意!”陈霖华曾是兵部侍郎,对前朝军械十分熟悉,他摇头叹道:“如此重视奇技淫巧之术,果然是逐寇军的风格!属下估摸着他们手里的宝贝还不止这一样,速柯罗这次只怕是要吃大亏了!”
第一百零六章 【首次交锋】
挡箭车被砸开多处缺口,前军伤亡大增,就连后加入的两支胡人方阵也开始出现大量伤亡。
速柯罗意识到自己还是有些轻敌了,可如今已是势若骑虎,由不得他了!
眼见军阵逼近百步距离,他猛地抽出弯刀,虚劈一记,咬牙令道:“狼骑两阵前冲,弓箭压制!”
军号变调,令旗招展,原本微缩在后的狼军方阵突然加速,两人一组,一人举盾一人持弓,冒死放起箭来。
万人箭阵岂容小觑?只听嗡地一声,黑压压地箭支拔地而起,俨如乌云,遮天蔽日,在空中停留一个瞬间,伴随着尖啸飞扑向城头,疾如狂风,势若暴雨。
“——起盾!”不用刘枫下令,各级基层军官争相呼喝,守在城头的步兵立即跨前一步,一人高的落地铁盾高举如墙,叮叮铛铛的御箭之声响成一片,不时有漏网的箭支穿过盾墙,守军多人中箭,痛呼惨嚎此起彼伏。
“快!我们上!”
三处望楼内同时奔出一伙一伙的小队,同样是铁甲裹身,铁盔覆面,可这些兵士的右臂却绑着一圈白布条,上书血红的一个“十”字。他们不拿刀盾,却抬着一张张担架,专奔倒地不起的伤兵,一人抬脚一人架肩窝,两边用力往担架上一搁,抬了就走。
所过之处,兵士们纷纷举盾掩护,直至下墙。墙角下有一排同样写有红十字的帐篷,帐篷前站着一排挽袖相候的男男女女,他们身穿白色马甲,有的写了个“医”字,有的写了个“护”字……
狄军这一前冲放箭,防护难免松懈,虽然压制住了墙头的射手,可墙后射声营的抛射立刻显出威力来。寨墙上箭矢往来穿梭,阵阵如蝗,两边死伤俱重。
这一轮对射,堪称红巾军与胡人正规军的首次交锋,立刻就显出与绿营兵的巨大差距,胡人生性强悍,是天生的战士,草原男儿的彪悍和狂野让他们无视死亡的威胁,尽管身边不断有同伴中箭倒下,居然没有一个害怕而退缩,甚至没有任何人放慢脚步,鲜血和死亡让他们愈发疯狂,仿佛是一群受伤的野兽,受到的伤害越大,积累的仇恨和力量也越大。
红巾军却是伤多亡少。他们本就居高临下占有优势,且装备精良,铁甲的防护力原本就强,里面更衬了一层木棉絮的夹袄,以增加缓冲力,然而最重要的是,红巾军的每一名兵士,都是外披丝绸战袍,内穿丝绸里衣。
这种绸用生丝制成,编织得十分细密。兵士即使中箭,箭矢也很难穿透这种“绸铁绸”的三重防护,只会连箭带布一同嵌进伤口,既射不深更射不透,而治疗时只须将绸子拉紧了一绷,箭头就会自己跳出来。
如此一来,非但箭矢的威力大打折扣,更能有效防止狼牙箭的二次伤害。
因此,尽管伤兵如流水般从墙上抬下来,可不少兵士略一包扎,又活蹦乱跳地跑了回去,受伤多而减员少,堪称一道奇景。
岭南三宝,名符其实!
刘枫扭头看了看墙角,那里并排放了五十多具尸体,他们不幸被射中脸面、咽喉等要害部位,当场毙命,救无可救。此刻依然有兵士不停地往那儿抬人。
他又看了看寨墙,一众箭手被压制地抬不起头来,龟缩在盾牌下放不得箭。
“箭手下墙!奋威营!短兵接敌!”
刘枫一声令下,近两千青色绸衣的射声营弓箭手有序撤退,留下的奋威营步兵竖盾执刀,列成一排,严阵以待。放眼望去,红衣赤甲,朱翎血旗,墙上如同燃起了一道耀眼的火线。
“要开始了么?”远处的阿赤儿大为兴奋。相比之下,陈霖华依然冷静,他自失地一笑:“逐寇军衣甲尚红!我真是糊涂了,红巾军红巾军,如此明显的线索,我居然没有想到,实在是灯下影、眼前黑呐!”
他们说话的功夫,墙下狄军已然奔进五十步内,挡箭车停了,一声令下,无数狄兵如野蜂出巢般从缝隙中奔涌而出,呐喊着开始最后的冲刺。
隆隆的脚步声中,狄军咆哮着冲至墙角下,上百张云梯如风吹杂草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妖异的弧线,哐铛扣上墙头。
无数狄军咬刀挂盾,手脚并用向上攀爬,又有一部简易冲车被推出阵外,直往寨门冲去。
吴越戈身裹重甲红袍,稳立寨墙正中,眉宇之间杀气腾腾。他手中的巨斧如风车般一舞,寒光映着通红的双眼,黑如靴底的脸皮丝丝颤抖,一声通天彻地的巨吼徒然炸响:“奋威营!——战!”
“战!——”数千步兵齐声响应,整齐踏前一步,随着啪地一声闷响,数百柄钢刀劈头落下,正迎上第一波狄军探出墙头,冲霄的惨叫声中,漫天血箭激撒,无数死尸坠地,残酷的肉搏战开始了!
“杀!——”
吴越戈挥斧如风,将一名探出墙头的绿营兵拦腰砍成两截,血淋淋地下半身往后便倒,下方正在攀爬的狄兵被砸个正着,一声惨叫摔落下去。
“啊!——”
一名红巾军被弯刀劈中肩膀,肩胛骨碎裂的声音异常清脆,他瞠目大吼一声,猛地抱住绿营兵持刀的手臂,奋力一扭一扯,热血挥洒,两人一起翻倒滚落墙下。
“呀!——”
一名高大的狄军千人将飞身跃上城头,一倍宽的弯刀横向扫过,一名红巾老兵措不及防,顿时身首异处。
“爹!——”凄惨的呼喊声中,一名年轻兵士猛扑过来,“我杀了你!”
千人将冷笑一声,刀锋挥起,如风如虹,年轻兵士举刀招架,却被连刀带人劈飞,重重撞在女墙上,噗地喷出一蒙血雾,几次起身却又软倒在地,柱刀半跪,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千人将狞笑走来,手中弯刀高举过顶,猛然劈落,年轻兵士闭目待死,只听“铛!”地一声巨响。
他睁开眼来,一道高大的身影立于身前,那千人将却蹭蹭蹭地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倒在地,双手虎口迸裂,鲜血淋漓,手中的弯刀片片碎裂,只剩个刀柄握在掌中。
年轻兵士挣扎站起,又想扑过去,却见一根黝黑粗大的钢棍呼地横到眼前,“下去治伤!这是命令!”
“……是,主公”年轻兵士咬着牙,一脸的不甘心,忽听刘枫又说:“练好了本领,再为你爹报仇!”
千人将喘息着站起,看着眼前缓缓走近的男人,眼睛忽地瞪大:“主公?他叫你主公!”
刘枫单手持棍,侧里一摆,“没错!杀了我,你们就赢了,来吧!”
千人将眼中杀机大盛,他怒吼一声,拾起一把无主的横刀,合身扑上,但见眼前黑光一闪,手上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传来,整个人一下没了知觉,变得轻飘飘的,好似腾云驾雾一般,待得睁开眼时,已是飞在空中,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地面上狄军士兵,正仰着头惊恐万状的看着自己,接着剧痛传来,眼前一片漆黑。
“主公神勇——!”
眼见主公大奋神威,一棍秒杀敌将,陷入苦战的红巾军倍受鼓舞,高声呐喊,士气大振,战斗愈发顽强。
刘枫站在原地,两侧墙头又有狄军攀上,见他柱棍而立,极为显眼,都嚎叫着向他杀来。
“杀!——”刘枫大吼一声,单手舞开钢棍,七八个狄军转眼便四下乱飞,没一个近得了身。
空出手来,刘枫扶墙远眺,三万狄军已然拥挤于墙下,中间一部冲车正在撞门,咚咚直响。
一抹神秘的微笑浮上嘴角——是时候了!
“黑狼!”刘枫高声喊叫,手中钢棍高举,用力虚劈,直指狄军军阵。
寨墙后方,黑狼一直瞪大了独眼等候刘枫的信号,现在时候到了,他立刻行动起来,厉声喝道:“快!倒油!”
身边上百名兵士闻声围拢过来,每个人抱着一只硕大的油缸,往地上三个黑幽幽地井口里猛灌。边上摞着一大堆油缸,足有数百瓮之多。
一刻钟后,最后一只油缸见了底,黑狼亲自抓过一杆血色大旗,奋力挥舞。
正在指挥旋风车的章中奇望见了,面露狞笑,下令道:“停止发射!换火油弹!”
十息过后,一只只酒瓮般的陶罐被固定在原本应该放石弹的位置,边上各站了一名举着火把的兵士。一张张字条分发到旋风车的每一名操作手,他们按照字条上的一组数字重新调整了攻击坐标。
一切准备就绪,传令兵手中的红旗放下,再次举起的却是一支黄旗。
刘枫遥遥望见,目光一厉,大喊一声:“就是现在!”
“点火!”章中奇手一挥,每一只酒瓮都被点燃。
“发射!”
一声令下,三十枚火油弹如流星飞火般升入空中,在两军十多万双眼睛的注视下,翻滚着落入阵中。
只听火油爆燃的“轰!轰!”声连响,战场上凭空多了三十团烈火,数百名狄军烈火焚身,在地上惨叫翻滚。
“哦!?这是什么东西?果然有新玩意儿!”阿赤儿呵呵笑着回头看去,却见陈霖华一脸凝重,“不对劲!督帅你看!”他伸手一指,沉声说道:“那些火焰的分布有问题,好像正好是……是陷坑的位置!不好!”
话音刚落,惊呼惨叫声陡然拔高十倍,宛如地狱门开,万鬼尖啸,让人听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第一百零七章 【炼狱沟渠】
在陈霖华惊骇欲绝的呼喊中,一丛丛燃烧地火焰忽然诡异地扩散开,数十处火苗腾地窜起,火势迅速漫延,沿着直线互相延伸勾连,轰地一声化成冲天的火柱,几次呼吸的功夫,竟连成了三道熊熊燃烧的火墙。那位置,正是三道堆满尸体的陷坑。
火墙相隔三十步,三道火墙正好将寨前的一百二十步距离隔成了三段,三万狄军将士深陷其中,远远望去,整个战场化作一片火海。
滚滚黑烟如同乌云般席卷整个战场,数以千计的狄军士兵浑身起火,扑倒、翻滚、惨嚎,然后一动不动。
更多的狄军被毒烟呛得泪流满面,有人放声哭嚎,有人歇斯底里地嘶吼,远远近近都是凄惨无比的求救声,当声音戛然而止的时候,他们双手卡着喉咙,痛苦倒地抽搐,舌头伸得老长,再也无法收回去,眼珠瞪出眼眶,在四周骇人的高温中缓缓融化成液体,只留下两只恐怖的黑窟窿。
在这一刻,将军和士兵没有分别,胡人精锐或者汉人杂兵也不再重要,这里只有两种人:死人和临死之人。
混乱、拥挤、推搡、踩踏、片刻之间便有无数人送命,片刻之后将会有更多的人步其后尘。
一些狄军试图冲出火墙,可每道火墙都有丈余宽,能冲过去的十不存一,即使冲出了火墙,人也成了火人,没跑出几步就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火场内的高温,竟能让窒息而死的尸体自燃起来,脂肪顺着烘裂的皮肤流淌出来,嘭地化做一条条火舌。部分尸体被烧得筋脉收缩,竟是霍然坐起,东倒西歪,形似活尸厉鬼。
恐惧的极致叫作疯狂,吓破了胆的狄军不顾一切地挥起弯刀,死人当活人砍,活人当死人砍,凡是身上着了火的就是一通乱劈乱砍,直到自己也被引燃,被砍死,最终化为一团黑漆漆的焦炭。
无数死尸在燃烧,无数活人在燃烧,然后化为死尸继续燃烧,一切都在燃烧。入眼之处竟是一片炼狱景象。
“僵尸化火?这……这……这是什么妖法!?”阿赤儿失魂落魄地大声惊呼,他全身战栗,几乎从马上栽下来。
“这不是妖法!”陈霖华脸色极为难看,声音忍不住颤抖:“这是机关!原来如此,这才是陷坑真正的用法!”
“什么什么?你说这也是机关?”阿赤儿将信将疑,脸色千变万化。
“不错!这就是机关!”陈霖华痴痴望着火海,眸子里尽是翻腾的火苗,“这陷坑里定然做了手脚,应该是铺了煤炭,浸了火油,昨晚他们往坑里撒的也不是防腐的石灰,而是硫磺!只是尸臭掩盖了硫磺刺鼻的气味,好啊!这近两万具尸体经过两天一夜的曝晒风干,失了水分,徒留油脂,他们竟成了最好的干柴!”
他越说语音越颤:“昨天的陷坑只是诱饵,让我们放松警惕,派上精锐部队的诱饵!”忽然见了鬼似的大叫:“督帅!督帅!此人太过可怕!绝非八个兄长可比,便是霸王再生也没有这等奇计!你万不可再存生擒的念头!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呀!他若不死,来日亡我大狄者必是此人!”
阿赤儿听得目瞪口呆,身子止不住的抖颤,久久说不出话来。
“不!——”速柯罗目眦欲裂,他伸手抓向虚空,仿佛想要捞回那三万大军,可是眼前唯有熊熊的烈火和无数挣扎翻滚的身影。
他手上的八万大军,同样只有三万是正宗的胡人狼军,其余的五万都是绿营兵,如今他眼睁睁地看着三万中的两万在他面前付之一炬。没了,全都没了!
七月炎炎,骄阳似火。速柯罗却感一股彻骨寒意自顶而下侵遍全身,凄惨哀嚎充盈耳畔,他忽觉喉间一甜,眼前猛地发黑,头晕目眩,整个人翻跟头跌下马去。
“督帅!”身边众将齐声惊呼,连忙围上来相扶,却早已是不省人事,一条红黑小蛇从他的嘴角流淌而下。
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不好!他们行妖法!快护送督帅回营!撤!快撤!”
周围将士竟是如听圣旨,掉头就走,亲兵营一撤,整个万人队有样学样,中军狼旗一动,四支绿营万人队又有谁肯留下断后?竟是争先恐后往山谷外冲去,这一冲反倒把中军的阵脚给冲乱了。
突然,混乱中有人一声喊:“妖火烧来啦!快跑啊!”
这喊声仿佛是一阵阴风,瞬间吹遍全军,在这七月盛夏的午后,五万狄军不寒而栗,手脚冰凉,几乎同时打了个寒颤,全军为之一抖。
下一刻,名叫恐惧的瘟疫爆发了。
全军大乱,昨日的一幕再次重演,这次没有伏兵掩杀,可溃败之惨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挤人,人踩人,人压人,成堆的人马尸体铺平了道路,溃兵们踩着尸体前进,摔倒等于死亡,挡路等于死亡,就连跑得慢也等于死亡。
红亮的火光映照下,逃命的狄兵如洪水泛滥,五万大军,竟连一个敢回头的都没有,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惊慌失措、亡命奔逃的惊弓之鸟,几乎塞满整个山谷,浩浩荡荡,翻翻滚滚,宛如一条不见首尾的黑绿长龙。
退出谷外,五万大军人马踩踏,抛旗弃甲,溃不成军,待得奔回大营清点残兵,竟是生生折损了两停。
大军溃如山崩,督帅昏迷不醒,守营将领大惊大疑,却又不知个中缘故,一面急令备战,一面追问败由,不料一众残兵相顾茫然,竟是无人能答。
人人都觉败得莫名其妙,可却个个心有戚戚、后怕不已。守营将领登时气炸胸肺,欲哭无泪。
……
狄军溃败,可是寨墙上的战斗还没有结束,甚至变得愈发惨烈。在起火瞬间,战斗的激烈程度猛增数倍。
因为,对于深陷火海的狄军来说,唯一可能的生路便是寨墙与火海之间的五十步距离。
其间还幸存着近三千名狄军,他们不顾一切的爬上墙头,没有军令、没有重赏、没有督战队,他们的背后是烈火,是死亡,是求生的疯狂,他们仿佛真的化成了厉鬼,想要在绝境中杀开一条血路。
浓烟蔽日,烈火焚天。红巾军站在高处,空气充足,可是地面上已是灼热似炉,空气似乎都要燃烧起来,挤在最后的上千名狄军已无法呼吸,他们野兽般嘶吼,本能地往前!往前!再往前!直至窒息而死的一刻。
“顶住!——坚持就是胜利!”刘枫手中钢棍猛扫而过,三米内所有探头的狄军尽数飞下墙去。腥风血雨中,他将钢棍高高举起,宛如一面战旗,扯开已经沙哑地嗓门纵声高呼:“弟兄们!把这些狗娘养的杀下去呀!”
“杀!——”乔方武一刀剁翻一名狄兵,反手一肘击,又将个探头的狄兵砸断鼻梁跌下墙去。未及转身,又有一名狄兵挥刀砍来,乔方武急低头闪过,放开刀就势一扑,抱起他双脚,闷吼一声,将他整个人掀下墙去。
“杀!——”孔云黑龙戟、霍彪白龙戟,同时刺入一名千人将的腹腔,两人一左旋一右旋,同吼一声:“开!”,尸裂三段,血雨纷飞。他们双人双戟,死守长达十米的寨墙,如今已是精疲力竭,气息散乱,一手拄着战戟,一手撑着膝盖喘粗气,眼前又冒出四名狄兵,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狞笑,齐发怒吼,再次杀上前去。
“杀!杀!杀!”吴越戈盔歪甲斜,身上插满折断的箭支,活像一只染血的刺猬,巨斧已砍得多处翻卷,死在他手上的狄兵几乎都是被砸死而不是劈死。此刻他早已是强弩之末,或许是因为力竭,又或许是失血过多,他神智都有些不清醒,自顾自的乱砍乱叫,手上逮着谁杀谁,方圆一丈内空空如也,连自己人都不敢靠近。
可越是这般杀神模样,却越能激励士气,吴越戈每喊一声“杀!”,周围兵士便齐声相应,竟是杀声不断,喊杀震天。
他们知道,可能就在下一秒,胜利就会到来。坚持!坚持!再坚持!整道寨墙防线竟是奇迹般地顶住了。
“死!”刘枫挥起钢棍,将一名狄兵的脑袋砸入脖腔,一股滚烫的液体喷了他满脸。他随手一抹,返身再要杀时,忽然发现眼前一空,两边竟是再无敌人。
他柱棍喘息,环顾墙头,数千兵士尽皆停手呆立。扶墙再望,透过炽热扭曲的空气,但见墙下伏尸累累,血浆噗噗沸腾,旌旗翻卷燃烧,火星灰烬漫天纷飞,竟是再没有一个活人。
他大口呼吸充满烤肉香气的灼热空气,眼神茫茫然、直勾勾瞪着远方怒涛汹涌的火海,但见火光金红明暗、扑朔耀眼,火舌高低起伏、扭曲跳腾,宛如地狱疯奔乱舞的妖魔,又似战死者痛苦挣扎的灵魂。
他忽然有所明悟,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真正懂得了逐寇军赤血金焰的涵义。
半晌,他缓缓回过脸来,略显呆滞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满是血污的面孔。钢棍猛地顿地,咚地一声巨响过后,金箍棒豁然举起,直欲刺破苍穹,“赢了!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赢了!”
先是几百名兵士跟着欢呼,然后越来越多的将士反应过来,兴高采烈地喊开了。接着,寨墙下射声营欢腾起来,到最后整个清风寨,所有的红巾军都开始欢呼起来,将士们泪流满面,忘乎所以地拥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又叫又跳。
这是红巾军建军以来,与大狄正规军的第一场硬仗,他们赢了!
吴越戈大笑而来,准备给刘枫一个熊抱,不料脚下一软,像狗一样扑倒在满地的血浆中,竟是没了动静,翻过来时,人已是脱力昏迷过去了。
漫长的一天,过去了。
第一百零八章 【喘息之机】
子时,清风寨。
“岳父,伤兵的情况如何?”刘枫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抓紧时间安排次日的战斗部署。
“主公放心吧,重伤者约有三百余人,余者皆是轻伤,加起来一共九百多人。”林宏阳也是一脸倦容,沾满血污的双手虚握半拳,一袭白袍已是赤血殷然,袍上的红十字几不可见,整个人血淋淋的,再无半分潇洒仪态。
刘枫闭着眼睛,轻轻捏着鼻梁上的睛明穴,全力抵抗阵阵困意,“九百多人么……立刻将他们送往卧龙岗,由轻伤者护送,所有女性医职人员随行照料”。
“是!主公!”林宏阳明白,必须要将他们提前送走,否则当大撤退开始的时候,他们无论如何是跟不上的。张大虎、彭万胜等众文官,也都已经先行退往卧龙岗。此时此地,留下的全都是战斗人员。
“明日忠义、忠武两营上墙防守,奋威营,原地休整。”刘枫语气平稳,可抓着椅背的手却捏得发白。
今日一场血战,几乎是奋威营打通关,可谓伤亡惨重,七千将士阵亡两千,另有九百多名伤兵,营主吴越戈身中七箭四刀,若非甲厚又有一身强悍的横练功夫,只怕早就一命呜呼了,可既便如此,他也是奄奄一息,至今未曾醒来。
七成的损失是狄军最后的反扑造成的,硬悍三千亡命之徒,可战果却是全歼三万之敌,这个代价付得值!
“孔云、霍彪,你们还撑得住么?明日一战我军缺少大将。”
二将对视一眼,抱拳道:“主公放心!且看我等明日再战!”
“好!”刘枫拍案而起,振声道:“诸位!明日一战,乃是真正的硬仗,大伙儿抓紧时间休息,养精蓄锐,明日再杀他娘个痛快!”
“遵命!”
※※※
日月经空,昼夜交替。次日,狄军却没有进攻。中午时分,吴越戈醒来,吵吵着要上城墙,众人拦之不住,最后,林宏阳亲自出手,一针放倒,这才太太平平歇着。
除此之外,竟是平平静静的过了一天,红巾军得到了宝贵的喘息。
令人想不到的是,这样的平静竟然一直持续了三天,狄军在山外扎营,非但没再进攻,反而派了大量斥候在山口往返巡视,看这架势,仿佛是害怕红巾军杀出来似的。
刘枫现在缺的就是时间,十五天已过了五天,平安度过的每一天都无比珍贵,在这几天里,红巾军打扫了战场,却没有填埋尸渠,那深达两丈的焦炭与熟肉已经无法引发瘟疫,留下的是最严厉的警告和最恐怖的威慑。
对这一切,狄军没有任何过激反应,他们派出斥候,远远注视着红巾军将满地的焦尸推入陷坑,眼睁睁看着大批颈系红巾的兵士们,热火朝天地在焦土中挖出无数残存的兵器军械运回寨内。
尸体太多,陷坑堆不下了,兵士们无奈之下又放了一把火,将一些窒息而死的尸体烧成灰烬,以减小体积。看见这一幕,上百名狄军斥候疯狂大叫:“火!火!”然后没命地夺路而逃,转眼消失地干干净净。
连续三天寨门洞开,仿佛无声的邀请,兵士们扛着大包小包,赶着牛车马队,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恍如置身闹市街头。然而,狄军没有阻挠,也没有趁势攻击,他们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无动于衷,任由他们刮地三尺,将战场上的一切全都带走。
刘枫打心底里希望这种平静维持下去,越久越好,可又不知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惊喜之余难免暗暗生疑。
是在等待后援么?不能啊,狄军还有整整十多万人马,自己这边儿依然处于绝对弱势,难道是吓破了胆?他自己都觉得这想法有些荒谬,奈何绞尽脑汁终究不得要领,如同雾里看花,始终猜不透狄军停战的真正原因。
其实,他猜对了一半。
战役打响后第六天,天将亮时,一声霹雳雷响震醒了他,七月的暴雨来得又快又猛。醒来的刘枫望窗而立,但见电光乱闪,雷声大作,豆大的雨点密集地从天而降,他可以清晰地听见卫兵盔甲淋雨发出的叮铛声。
如此恶劣的天气,应该又能撑过去一天吧,当可卸甲安睡一宿。
他心里这般想着,伸手去解胸铠的铜扣,忽然想到:若早些发明这扣子,又岂会因卸甲之故蒙受淫贼之冤?思及此处,不免又想起了林子馨,暗暗好笑:如今看来,这淫贼之名,只怕也不冤枉,只是不知何日得以再见。
刚解下一边肩甲,忽闻楼外靴声噗噗,有人疾步踏水而来,遥遥禀道:“主公,狄营……动了……”
略一错愕,刘枫哭笑不得。他万万没有想到,苦思无解的难题,答案竟是如此匪夷所思,令人啼笑皆非。
原来,狄军迟迟不战,苦苦等候的,便是这样一场瓢泼大雨。
※※※
时间退回到三天前的夜晚,太阳早已落下山去,天色却没有暗下来。犹自燃烧的战场就像一堆巨大的篝火,照得寰宇一片嫣红,天地万物都染上了一层血色。
狼军帅帐。两名卫兵在门口窃窃私语。
“唉!居然会被山贼打败,真是想不到……”
“这叫败么?这只能叫惨败!全军覆没懂不懂?懂不懂?可怜我的弟弟呀,我答应母亲要带他回家的……”
“嘘!小声着些,被督帅听到了,你也见不着母亲啦……”
速柯罗坐在帅帐内,先前阵上吐血昏迷,此刻仍未缓过劲来,嘴唇发白,一副怔忡模样。他静静地听着,隐约可闻“督帅大人”“贪功冒进”“大败亏输”等等刺耳的词语。
面对两名小兵的横加指责,他拳头攥得噼啪作响,可却无言以对。败了就是败了!草原男儿的骄傲,让他无法将战败迁怒于无辜的小兵。
恨!恨!恨!他几乎咬碎钢牙,泪水直往肚里吞,他只恨一件事:为什么他比阿赤儿输得更惨。
眼下的情况是,他还剩一万狼军,阿赤儿却还有两万虎军,这才是真正的主力。无论是绿营兵和义军降兵,在他们眼里都是可以忽略的炮灰。
突然,帐外通报道:“启禀督帅!虎军督帅阿赤儿求见!”
“不见!”他仿佛被蜜蜂蛰了一下,跃身而起,挥舞手臂歇斯底里地大吼,“这个混账东西,想要看我笑话,没门!”他却忘了阿赤儿败时,自己是如何送信讥讽的。
忽闻一连串爽笑飘进帅帐,“速柯罗大哥,还在生气么?兄弟看你来了!”
阿赤儿说着笑着掀帘入帐,在速柯罗愤怒喷火的目光中,他自顾自地大笑走来,张开双臂给他热情的拥抱,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况且水火天威之下,又有谁能回天?昨日之败并非人力之过,咱们重新打过便是了,大哥何必挂怀?”
目光纯净,言辞真诚,速柯罗有些吃不准他的来意,火气熄灭了七分,一声不吭地瞪视他。
阿赤儿大咧咧一屁股坐他对面儿,金盔往帅案随手一搁,“大哥心里肯定以为,兄弟是幸灾乐祸来啦,对么?”
他不等速柯罗回答,斩钉截铁地道:“不!不是的!”
他左手抚胸,右手三指向天,眼睛一眨不眨地说道:“阿赤儿敢向兽神起誓,今日来此绝无嘲笑讥讽之意,若有一字虚言,兽神不佑,来日必遭万马践踏而死,死后无法投入长生天的怀抱!”
死不可怕,那是草原勇士必然的归宿,可灵魂在死后无法回归长生天,却是任何一个鞑靼人都不敢想象的。
面对如此毒誓,速柯罗疑心顿去,不禁动容道:“唉呀!阿赤儿兄弟,你……”
阿赤儿抬手阻止他发问,一脸诚恳地说:“速柯罗大哥!你是达索部落最最善战的勇士,阿赤儿从小到大,是念着你的名字学射箭的!如今你我势同水火,那是各为其主,可咱们彼此之间却是无怨无仇的,你说是不是?”
速柯罗是个豪迈的粗人,粗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实在,他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抛开虎狼二军的恩恩怨怨,你阿赤儿,也是我佩服的人!我在你这个年纪,绝没有这般本事!”
阿赤儿笑了,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
他原本也是个豪迈的粗人,可三年前刘枫为他上了生动的一课,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头脑比肌肉更为重要。一时因循,他反倒成了极少数重视谋略的鞑靼将领,陈霖华心甘情愿地追随他,那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更何况,经过这两天两场仗的温故知新,“上兵伐谋”四个字已是入脑入心,永生难忘。
“大哥,这一战,你我各败一阵,损失惨重,但是你不要觉得冤枉,要我说,咱俩输得一点儿都不冤!”
“什么?二十万对三万,折损近半,输得还不冤?”阿赤儿语出惊人,速柯罗听呆了,打心底里难以接受。
第一百零九章 【握手言和】
“什么?二十万对三万,折损近半,输得还不冤?”阿赤儿语出惊人,速柯罗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打心底里难以接受。
他激动起身,红眼吼叫:“那可是整整两万弟兄啊!他们,他们是部族最骁勇善战的勇士,他们跟随我多年,从大草原争牧场开始,南征北战,他们每一个人,都为部族流过血、挨过刀,伤痕满身!功勋累累!如今……如今我马鞭一指,他们竟被山贼活活烧死……我,我对不起他们啊,阿赤儿兄弟,我无法跟将士们交代啊!”
“你输得不冤!”阿赤儿脸色肃穆地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道:“你觉得冤,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对手是谁!”
“对手?不是红巾军么?”
“是红巾军不假!可区区山贼却要你我合兵进剿,你就不奇怪么?你可知道红巾军的真面目么?”
“真面目?什么真面目?”速柯罗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他心里一直有这个疑问。他堂堂荆州山越督帅,阿赤儿则是扬州南岭督帅,两人都是当朝二品的实权武臣,为了剿灭一支山贼,竟要动员两位督帅协同作战,而且还是皇帝亲自下达的调兵手谕,这一切非常不合理,简直是咄咄怪事。
“这是一个秘密!放眼大狄只有六个人清楚!”阿赤儿轻轻扣着桌面,一个个数道:“除了我和我的幕僚,另外三个人,分别是虎军大督帅夜于罗、狼军大督帅朵里尔、绿营总统领屠天煜;至于最后的这一位知情者,乃是皇帝陛下本人!”
“陛下?”速柯罗大吃一惊,失声问道:“陛下远隔万里,垂拱九重,如何知晓此间之事?啊!阿赤儿兄弟,难道你是……”
“不错!”阿赤儿又沉又缓地点了点头,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大哥!兄弟我……有密报专奏之权!”
这回,速柯罗是真的感动了。密报专奏之权!他深知这六个字的分量和作用,那可是一副阎王帖、催命符,一旦张扬开去,皇帝和虎帅都不会放过他!自己掌握了这个秘密,等同于掌握了他的生死,这是何等的信任?
速柯罗心头滚热,沸血上涌,只觉口干舌燥。士为知己者死!没说的,从此以后,我速柯罗就是你亲大哥!这句话,他没说出来,而是用目光告诉了对方,他相信对方一定会懂。
他忽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为了取信自己,阿赤儿不惜自曝命门,授人以柄,所为之事那是何等的紧要?对!一定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他赶紧问道:“好兄弟,你告诉哥哥,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逐—寇—军!”阿赤儿说得很缓,可每个字都很重,重得像攻城锤,一下接着一下,砸得速柯罗心胆俱裂。
他惊呆了。逐寇军!竟然是逐寇军!那是属于魔王的军队,是鞑靼人永远的伤痛。
纵观大狄全国,速柯罗是极少数拥有与逐寇军交手经历的将领,不是因为他年轻,而是因为他还活着。
那是十五年前在幽州的时候,年仅十五岁的他还是个小小的十夫长,可身处前线的优势,却让他亲身体验了逐寇军的强大和恐怖。
那一年,他随着五万部族先锋,浩浩荡荡攻向中原,势如破竹,华朝官军望风披靡,荡平中原指日可待。
那一天,大军攻破了安定城,这是通往中原最后的一处壁垒,长安就在眼前,几乎一伸手就能勾到。
可是,一面血色战旗挡在了面前,那朵耀眼的金色火焰,仿佛是盛开在地狱的花朵,传递的是死亡的邀请。
骑兵!比他们更强大的骑兵!奔腾的钢铁洪流,冲垮了他们的阵型和斗志,那精良的装备,可怕的机关,诡异的战法,让战无不胜的草原勇士品尝了溃败和死亡的滋味。
他至今历历在目,上级死了,同僚死了,部下死了,茫茫天地间只有他一个活人,是一根麦管和一潭发臭的水坑保住了他的性命。他跪在整整五万颗头颅堆砌的京观面前,哭得像个无助的小女孩。
五万人哪,如果手拉着手,可从长安一直排到关外。可是,一战过后,竟被逐寇军刀劈斧砍,屠戮殆尽。这不是五万老幼妇孺,不是五万游兵散勇,而是五万最精锐的草原骑士!就这么……没了?
他惊骇欲绝,哭着向北方拼命跑,每到一座城池,城头飘扬的金色火焰将希望化作绝望。于是,他继续跑,一直跑,跑出了幽州,跑出了长城。两个月后,他跑回了大草原,奄奄一息,瘫倒在草地上,险些再也起不来。
十五年来,他不知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即使逐寇军已然覆灭,可那朵金色火焰却已深深灼伤了他的灵魂,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
如今,噩梦就在眼前,就在对面的山谷中,血色!机关!火焰!对!是他们!是他们!他们从地狱回来了!
速柯罗仿佛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无助的孩子,他浑身战梀,冷汗淋漓,脑海里充斥着五万张扭曲的面孔,自己的面孔也渐渐扭曲起来。
他失态的模样被阿赤儿看在眼里。他适时放上了最后一根羽毛:“这是最后一支,也是最强的一支逐寇军!他们的统帅,就是谜一样不知所踪的魔王第九子!”
魔王!魔王!速柯罗面无人色,在他的噩梦里,在那血焰战旗下,有一道山岳般让他不敢仰视的恐怖身影!
他今生今世都无法忘记,从前的那位万夫长,曾经的达索部落第一勇士,当时冲在最前方的先锋督帅大人,是如何在眨眼间被魔王徒手撕成了两截,那漫天的血雨,仿佛是冲锋的信号,那凄厉的惨叫,宛如死亡的丧钟……
“速柯罗大哥!”阿赤儿一声断喝,将速柯罗吓回了魂,“啊!甚……甚么?”
他闪眼看时,却见阿赤儿先是虎目瞪圆,忽又怒色收敛,笑道:“你怕了?”
速柯罗瞬息间脸色数变,却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阿赤儿仰天打个哈哈,说道:“大哥,你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呐。”见他脸色愈发难看,阿赤儿冷笑:“魔王之子又如何?大哥可知,小弟与此人早在三年前就已交过手,我虽然败了,却也险些要了他的命!”
于是,阿赤儿将当年之事分说了一遍,叹息道:“此人之奸诈,胜其父多矣,但也不是不可战胜的。大哥,你不是一直奇怪,小弟为何要接纳义军投降么?哼哼!小弟那可是救了你一命呐!”接着又将浈江水计的前因后果讲得明白,直听得速柯罗心惊肉跳,后怕不已。
阿赤儿鼓起唇舌,振声劝道:“大哥啊!这回你可相信了吧,魔王之子也有吃瘪的时候,眼下他孤军困守,我军虽遇挫折,可也逼出了他的底牌,如今我军依旧三倍于敌,正是建此奇功的大好时机呀!”
速柯罗惊魂未定,犹豫道:“可你我连日大败,军心已然不稳,若再遇挫折,只怕转眼便是溃败之势呀!”
“此言差矣!”阿赤儿笑而起身,“此一时彼一时!我军折损过半难道是白死的么?人马死伤虽重,可也将最大的机关破去了,此刻,清风寨就像砸开硬壳的胡桃,若不趁此全力进攻,一旦错失良机,悔之晚矣!”
速柯罗仿佛看见了曙光,连声问道:“阿赤儿兄弟!你可是有了定计么?”
“不错!”阿赤儿显得意气风发,挥手道:“其实我军最初的战术就是对的!敌军虽然精锐,毕竟只有三万,我军虽是乌合,可却胜在人多势众。明日起,我们万人一队,轮番进攻,无休无止,不予守敌片刻喘息之机,磨也磨死了他!”
速柯罗大喜:“好!阿赤儿兄弟,哥哥便听你的!”
两位督帅当面议定,夤夜颁下将令,天明进攻。可没想到的是,大军居然真吓破了胆,甚至流传起谣言,说对面儿的红巾大帅是火德星君下凡,随手一招便可降下天火,莫说是十万人马,便是百万也是白搭。
谣言这东西,说的越离谱,就越有人信,上层自然清楚那是机关陷阱,可却苦于无法将十多万人一一说服。一时不慎,竟是谣言四起,禁而不止。
无奈之下,狄军依照惯例祭出屠刀,各营各寨的旗门上挂起一长串人头,斩首五百余级也没有半点作用,谣言反而越传越蝎虎,煞有其事地声称,凡是天火烧死的人,那是要神形俱灭的。
神形俱灭!灵魂也烧化了,那岂不是无法回归长生天了?这样一来,且不说形同乌合的绿营兵和义军降兵,便是精锐的虎狼正规军居然也受波及,愣是不肯领命,险些酿成哗变。
如此烂局,握手言和的两位督帅也没了主意。最后,陈霖华想出对策,“二位督帅放心,这事儿我有办法!”
二位督帅瞪眼追问:“什么办法!?”
陈霖华轻捻微髯,从容答道:“咱们以毒攻毒,以法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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