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临终看护


  梦境纷扰,在伊拉龙脑中自生自灭。他看到一群人,鲜衣怒马,驰向一条孤零零的河流。其中许多人手持长矛,满头发丝银光闪闪。一艘船静静地等候着他们,它的样式美丽而奇特,在明亮的月色中光华灿烂。那群人慢慢登船,其中两位比其他人高,把臂而行。他们的脸隐藏在斗篷的阴影下,但能看出其中一位是个女人。他们登上甲板,望向岸边。只有一个男人没有上船,他独自站在卵石滩上,扭过头去,发出悲恸万分的哭号。哭声渐息,船只沿河而下,不见轻风或船桨,却在两岸空阔旷野中渐行渐远。这一幕景象渐渐黯淡,就在它消失前的一瞬间,伊拉龙看到天幕之上,有两条龙在盘旋翱翔。
  伊拉龙先是听到耳边有嘎吱声:一下在前,一下又在后。这持续不断的声音让他睁开眼来,茅草房的顶棚映入眼帘。一条粗糙的毯子盖在身上,他赤身裸体地躺着,腿伤已被包扎好,手指关节也绑着洁净的布条。
  他置身于一个单间的小茅棚里。桌上放着研钵和捣杵,旁边还有几个碗,一些植物。几排干了的香草挂在墙上,使空气中充满浓郁的田野芬芳。炉膛里火焰摇曳,一个矮胖的妇人坐在前面的柳条摇椅里——她就是村里的巫医葛楚德。她闭着眼,头懒懒地靠着椅背,一对织衣针和一团羊毛线放在膝盖上。
  尽管伊拉龙实在不愿意,但还是强迫自己从床上坐起来。这使他头脑清醒了一些。他回忆起最近两天发生的事情,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加罗,然后是蓝儿。但愿她躲在安全的地方。他试着与她联络,但没有成功。不管她在哪儿,一定是远远离开了卡沃荷。幸好布鲁姆把我带到了这儿。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流了那么多的血。
  葛楚德惊醒了,睁开亮闪闪的眼睛。“哦,”她说,“你醒了,很好!”她的嗓音浑厚温暖,“你觉得怎么样?”
  “已经很不错了。加罗在哪儿?”
  葛楚德把椅子移近床边。“在霍司特家,这儿放不下你们两个。我告诉你,这搞得我脚不沾地,两头跑来跑去地照看你们。”
  伊拉龙按捺住内心的焦虑,问道:“他怎样了?”
  她迟疑了半晌,看着自己的手,半天没有回答。“不妙。他高烧不退,伤口一直不能愈合。”
  “我要去看他。”他马上就要下床。
  “吃完东西再去,”她坚决地说,把他推回床上,“我花那么多时间照看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好起来以后再伤害自己。你腿上的皮肤有一半已经完全被磨掉,昨天晚上才退的烧。别担心加罗,他很坚强,会好起来的。”葛楚德在火上挂起一个罐子,开始切防风草根准备煮汤。
  “我在这儿多久了?”
  “整整两天。”
  两天!这意味着在他最后一次吃晚饭后,已经过去了四个早晨!只要想一想这个,就足以让伊拉龙觉得虚弱不堪。蓝儿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孤身一个,希望她平安无事。
  “整个村子的人都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派人去你的农庄,发现它已经完全被毁了。”伊拉龙点点头,这一层他已经预料到。“谷仓被烧掉了……加罗就是因为这个受的伤?”
  “我……我不知道,”伊拉龙说,“事情发生时我不在。”
  “噢,没关系。相信一切都会解决的。”葛楚德趁汤在火上煮着的时候,又开始织毛线,“你掌心里有个疤。”
  他下意识地握紧手掌:“是的。”
  “怎么弄的?”
  几种可能的回答涌进脑子里,他选了最简单的一个:“从我记事起就有了,我从来没有问过加罗这是怎么来的。”
  “嗯……”直到汤开始沸腾,他们一直沉默着。葛楚德把汤倒进碗里,连同调羹递给伊拉龙。他感激地接过来,小心地尝了尝,觉得十分可口。
  喝完后,他问道:“现在可以去看加罗了吗?”
  葛楚德叹了口气:“你还真固执,是不是?好吧,如果实在要去,我不会拦着。穿好衣服我们就走。”
  她转过身,伊拉龙费力地穿上裤子,每碰一下伤口就抖一抖,然后又套上衣服。葛楚德扶着他站起来。他的腿还是没有力气,但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让他痛苦难耐。
  “走几步看看,”她命令道,然后干巴巴地得出结论,“至少你不用爬着去了。”
  屋外寒风呼啸,将附近房子冒出的烟尘直吹到他们脸上。乌云遮断了斯拜恩山脉,笼罩在山谷上空。很快,漫天的雪花吞没村子,覆盖了山麓下的小丘。伊拉龙重重地靠在葛楚德身上,走进卡沃荷。
  霍司特将两层楼的家安在一座小山冈上,群山的景致一览无余。他在这座房子上使尽了浑身解数。二楼的长窗前伸出一个带栏杆的阳台,遮在铺页岩瓦的屋顶里,每个排水口都雕成兽头,所有的窗棂和门框都雕着蟒蛇、雄鹿或者乌鸦,还有缠绕的葡萄藤。
  霍司特的妻子伊莱恩打开门。她是个娇小苗条的女人,长着五官精致的面孔,像丝一样的金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衣着端庄整洁,举止娴雅。“请进。”她温柔地说。他们跨过门槛,走进明亮的房间,里面有一道带扶手的旋转楼梯,四面墙涂成蜜黄色。伊莱恩对伊拉龙报以忧愁的一笑,然后对葛楚德说:“我正要找人去叫你,他情况不太好,你该马上去瞧瞧。”
  “伊莱恩,伊拉龙需要你扶他上楼梯。”葛楚德说了一句,就匆匆越过他们走了。
  “没事,我自己来。”
  “真的可以吗?”伊莱恩问道。他点点头,但她显得颇为怀疑。“嗯……完事后到厨房来找我,有新出炉的烤饼,你会喜欢的。”一等她转身离开,伊拉龙就往墙上靠去,顿时轻松了好多。接着他开始爬楼梯,每举一步都要经历一次痛苦。终于走到顶了,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排列着房间,最后一间的房门轻轻虚掩。他深深吸一口气,蹒跚地走过去。
  壁炉边站着凯特琳娜,正在煮一些布条。她抬头向天,嘴里发出无声的哀叹,然后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葛楚德在她旁边切草药,准备做药膏,脚边的桶里装着正在融化的雪。
  加罗躺在一张用毯子铺得很厚的床上,汗珠布满他的额头,眼珠在紧闭的眼皮下昏乱地转动。他的脸孔干瘪如死人,除了一点点微弱的呼吸,全身一动不动。伊拉龙觉得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轻抚舅舅的额头,那儿烧得像火一般烫手。他忧心忡忡地把毯子掀开一些,看到加罗身上的累累伤痕已经缠上了布条。正在换绷带的地方伤口外露,丝毫不见愈合的迹象。伊拉龙抬起无助的双眼,对葛楚德说:“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她把一块布浸到那桶冰水里,然后拿出来敷在加罗的额上。“我用尽了一切办法:涂油、敷膏药、抹药酒,但没有一样管用。如果伤口能愈合,他就会好很多。不过,还是有希望的,他很勇敢,也很强壮。”
  伊拉龙走到角落里,慢慢跌坐在地。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他的思绪随后陷入一片空白,两眼无神,呆呆地盯着加罗的床。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凯特琳娜跪在自己身边。她伸出一只手臂搂着他,然而他毫无反应,她只好无可奈何地走开了。
  稍后门被打开,霍司特走进来。他压低声音和葛楚德说了几句,然后走向伊拉龙。“来,你得离开这儿。”不等伊拉龙拒绝,霍司特就将他一把从地上拉起,领出了房间。
  “我就想待在这儿。”他抗议道。
  “你需要休息和新鲜空气。别担心,很快就让你回去。”霍司特安抚道。
  伊拉龙不情愿地让铁匠扶自己走下楼梯,走进厨房。六七种滋味浓郁的菜香气扑鼻,艾伯瑞和波多尔也在,他们的妈妈一边做面包,一边在和他们说话。兄弟俩一见伊拉龙立即住口不言,不过入耳的只言片语已经足够让他明白,他们谈的正是加罗。
  “过来,坐下。”霍司特搬开一把椅子。
  这正合伊拉龙的心意,他坐了进去:“谢谢。”他的双手轻轻地发着抖,于是他将之夹在膝盖中间。一只盘子,堆满了食物,摆在他面前。
  “不一定非得吃,”伊莱恩说,“想吃了随时吃。”说完继续做她的饭。伊拉龙拿起叉子,却几乎无法下咽。
  “你感觉怎样?”霍司特问。
  “非常不好。”
  铁匠停了一下,然后说:“我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但我们需要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记不清了。”
  “伊拉龙,”霍司特说着身子往前倾了倾,“到你的农庄去的人中,也有我一个。你的家不只是塌了,它简直被撕成了碎片,周围还有巨兽的脚印,那是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其他人也看到了。现在,如果附近真的有魔影或怪兽出没,我们一定要弄个明白。你是唯一能告诉我们真相的人。”
  伊拉龙知道自己必须编出一套说辞。“我离开卡沃荷……”他算了算日子,“是在四天前,有……黑衣人在村里打听一块石头,正是我捡到的那一块。”他对霍司特做了个手势,“你对我说了他们的事,我就急急忙忙回了家,”所有目光凝聚在他脸上,他舔舔嘴唇,“当晚平……平安无事。第二天早上,我干完活就进了林子。过了不久就听到爆炸声,树梢上蹿起一股黑烟。我立即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但凶手已经跑掉了。我在废墟里挖啊挖……找到了加罗。”
  “于是你就把他放在木板上,一路拖了过来?”艾伯瑞问道。
  “是的,”伊拉龙说,“不过,我临走时察看了通向大路的小径,上面有两种脚印,都是男人的。”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那片黑布,“加罗手里握着这个,我猜它正是黑衣人衣服上的。”
  “没错。”霍司特说,他表情悲愤,而又思虑重重,“那你的腿是怎么回事?怎么受的伤?”
  “不清楚,”伊拉龙摇摇头,“我猜是在把加罗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时候弄的,不过当时我一点都没感觉到,直到血开始从腿上往下流。”
  “太可怕了。”伊莱恩失声说。
  “我们要捉拿那两个家伙,”艾伯瑞热血沸腾,“不能就这样放过他们!只要有两匹快马,明天就能赶上,把他们抓回来!”
  “快把这个蠢念头从你脑子里抹掉,”霍司特说,“他们能把你像个婴儿一样举起来,扔到树上去。难道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对付那幢房子的吗?我们惹不起这些人。另外,他们现在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他看看伊拉龙,“他们确实拿走了石头,是不是?”
  “它不在房子里了。”
  “既然找到了,他们就没有什么理由再回到这里,”他犀利地瞧了伊拉龙一眼,“你还没有说那些奇怪的脚印呢。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吗?”
  伊拉龙摇摇头:“我没有看到那些脚印。”
  波多尔突然插嘴道:“我不喜欢这些事,太像巫术了。那是些什么人?是魔影吗?他们要那块石头干什么?如果不是用了邪术,他们怎么可能把房子毁成那样?也许你是对的,父亲,他们要的只是那块石头,但我认为他们一定会卷土重来。”
  他的话带来一片沉默。
  伊拉龙总觉得漏了些什么,但一直说不出是啥。这时候突然想起来了,一颗心直往下沉。他说出心中的怀疑:“若伦还不知道这事,对吗?”我怎么能把他给忘了呢?
  霍司特摇摇头:“那天你走后,他和丹普顿很快也走了。除非路上遇到什么麻烦,不然几天前他就应该到了特林斯福德。我们想派人送个信去,但昨天和前天实在是太冷了。”
  “你醒来的时候我们正准备出发呢。”
  霍司特伸手捋了捋胡子:“走吧,你们俩。我帮你们套马鞍。”
  波多尔对伊拉龙保证说:“我会慢慢告诉他的。”说完跟着霍司特和艾伯瑞走出厨房。
  伊拉龙坐在桌边没动。他的眼睛盯着木头上的一个节,每一个细微之处都看得清清楚楚:扭曲细密的纹理,三条纹路向一面凸出,中间是一小片深色的节疤。这个节所包含的内容好像无比丰富,他凑得越近,发现得就越多。他希望在里面找到某个答案,可是它就算真的存在,只怕也是在躲着他。
  微弱的呼声冲破他起伏的思绪,听起来像有人在外面发出呼喊。交给别人去解决吧。几分钟后,这个声音又出现了,比上回更响。他生气地不予理会,怎么就不能安静点呢?加罗在休息。他看看伊莱恩,她似乎充耳不闻。
  伊拉龙!一声大喝差点把他震下椅子。他紧张地抬头四顾,但周围毫无异状,这才恍悟声音源自他的脑中。
  是蓝儿?他急切地问道。
  短暂的沉寂过后:是的,聋子。
  他提着的心慢慢放下来。你在哪里?
  她送出一幅小树丛的画面。我好几次想找你,但总是联系不上。
  我病了……不过现在好些了。为什么早先我感觉不到你?
  经过两天两夜的等待,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不得不出去觅食。
  捕到什么没有?
  一头年轻力壮的雄鹿。以它的聪明,足以应付的是陆上的掠食者,而不是那些从天而至的。一开始当我咬住它的时候,它还猛烈地挣扎,企图逃生。然而,我比它强大。当失败不可避免,它也就束手就擒了。加罗战胜了他的命运了吗?
  我不知道。他把经过详细告诉她,然后说,要过很久我们才能回家,如果还有那一天的话。至少有好几天我都不能见你,你得继续照顾自己。
  她怏怏不乐,说,我会听你的话,但是别太久。
  他们很不情愿地中断了联系。他向窗外看去,吃惊地发现日已西沉。他觉得万分疲惫,一瘸一拐走到伊莱恩身边,她正在做肉饼。“我要回葛楚德家睡觉去了。”他说。
  她包完手里的肉饼,然后说:“为什么不留在这儿?能离你舅舅近一些,葛楚德也能睡自己的床了。”
  “还有房间吗?”他踌躇地问。
  “当然,”她擦擦手,“跟我来,早就准备好了。”她扶他上楼,来到一个空房间。他在床边坐下。“还需要些什么吗?”她问,伊拉龙摇摇头,“这样的话,我就在楼下,需要什么帮助随时叫我就行。”他侧耳倾听她走下楼梯,然后打开门,悄悄走过长廊,来到加罗的房间。葛楚德在飞快地织着毛线,冲他淡淡一笑。
  “他怎样了?”伊拉龙小声问。
  她的声音因为劳累而沙哑。“很虚弱,但烧退了一点儿,部分伤口看上去好了一些。我们还得继续观察,但这也许是他痊愈的一个预兆。”
  这个消息让伊拉龙精神一振,回到了自己房间。缩在毯子里,周围的黑暗似乎总有些居心叵测的味道,但最后伊拉龙还是睡着了。在睡梦里,他身体的伤痛和精神的折磨得到了一些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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