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盟约(下)
作者:酒徒|发布时间:2024-06-29 02:06:04|字数:31762
“嗯?”众人愣了愣,纷纷又将目光转向了唐子豪。
此人贵为明教的大光明左使,又是刘福通的莫逆之交。虽然没什么实权,但出来给大伙搅局,却是足够了。毕竟,定盟的事情,谁也没事先告知刘福通,也没通知明教总坛。而大伙,偏偏名义上,都是明教的信徒,红巾大元帅刘福通的下属。
朱八十一既然把盟约提了出来,事先当然不可能没有任何被质疑的准备,见唐子豪率先跳了出来,立刻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声回应。“唐左使不用客气!有什么话请直说!”
“刚才李总管说要把这份盟约传递出去,请天下豪杰来联署。如果有人不肯联署,或者今天在座当中,有人其实心里不愿意,只是没敢声言反对,等会需要署名时,却推三阻四!朱总管将如何待之?”唐子豪立刻收起了他那幅神棍模样,站直身体,大声追问。
“这份盟约,是朱某自己琢磨出来的。事先没跟大伙仔细商量,所以不会勉强任何人联署!包括在座当中的,如果不愿联署,朱某也绝不会为难他们!”朱八十一早就猜到有人会心存类似的疑虑,想都不想,大声回应,“但不肯在盟约上联署者,则不受盟约的保护。日后他被别人算计了,也甭指望大伙替他出头。他要是敢攻击盟约上联署的任何人,大伙便合兵击之!”
不强迫,但其中利害先说明白。盟约是把双刃剑,既保护了立约者,也限制了立约者。而没有在上面署名的人,则自然会受到联盟的排斥。想要攻击盟约的参与者,将会遭到大伙联手压制。要是被盟约的参与者给打了,则是白挨,谁也不会替他主持公道。
已经不用过多做说明,光是最后这一条,就让很多豪杰拧着鼻子,也得先把盟约签下来。况且天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谁要是不签,岂不是明白地告诉别人,自己在打其他人领地和部众的主意么?那他还折腾个屁?大伙都是刀尖上滚过来的,谁还不懂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想到这儿,唐子豪笑着点头。然后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善!此约一成,大伙彼此之间,就可以减少许多防备。的确是件善举。但万一,唐某只是说万一,万一哪个豪杰自己内部乱了起来呢,比如说有人以下犯上,夺了他的位置?或者几个卑鄙小人联手,将他架空起来当傀儡。其他盟友怎么办,难道干看着么?”
这个问题,让朱八十一多少费了些时间考虑,然后在众人殷切地盼望下,点头回应,“当然不会!唐左使这条提得非常好,等会可以把这条也写进盟约里。所有在盟约上署名者,地位都受到盟约保护。其手下如果敢以下犯上,加以谋害。则大伙一起出面替他主持公道!”
“善!大善!那唐某的第三个疑问就是,如果参与定盟的任何一方,受到了蒙元的攻击。其他人将如何做?”
“靠得近者出兵,离得远者出钱出粮,全力救之!”朱八十一对这个问题也早有准备,笑了笑,干脆利落地给出答案。
“善!”唐子豪满意地抚掌,“那唐某再问一件事?如果在盟约上联署者,受到了刘福通大元帅的惩处,其他人该怎么办?”
这句话,就问到了最无法回避的地方,也是朱八十一所提盟约,最容易令人诟病之处。毕竟他也好,芝麻李也罢,名义上都是刘福通的手下。撇开红巾大元帅刘福通,自己弄个盟约出来,未免有些太不把刘元帅放在眼里。
不过对朱八十一来说,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逯鲁曾早就替他考虑到了这一点,并且给出了最佳答案,“首先,刘帅处事,向来公道。断不会随意处置任何人!其次,如果刘帅处置错了,盟约上联署者,会据理力争,劝刘帅收回乱命。第三,如果刘帅真的昏庸到随意处置大伙的地步,大伙自然谁也不会束手待毙。真要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之时,联盟将全力阻止!绝不准许战事的发生!还是那句话,不能让豪杰死在自己人手里!”
“呃!”唐子豪先是微微一愣,当即脸色大变。正准备开口驳斥,芝麻李在旁边看到了,却抢先一步,笑着说道:“胡闹,刘帅怎么可能是胡乱做事之人?况且大伙平素各自在各自的地盘里蹲着,怎么可能登门去挑衅刘帅的虎威。这条,要我看,写与不写,根本没啥差别!”
“嗯!”唐子豪深深吸了口气,已经到了嘴巴边上的话,又憋回了肚子里头。
的确,刘福通对各地豪杰的约束力原本就非常有限,朱八十一给的答案虽然在表面上挑衅了他的权威,实质上,却没有给他造成任何损害。只是把原来桌子底下的事情,拿到桌面上而已。不值得自己发作,自己也不能发作。否则,逼得姓朱的反了脸,直接将自己丢出去,自己又能拿他怎么样?隔着这么远,即便是刘福通刘大元帅,也不可能拿他怎么样!
想明白了此节,唐子豪心中怒气登时就立刻平息了下去。想了想,又抛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好,朱总管肯把话讲到明处,也好,至少比大伙都把心思藏在暗处不给人看要好。如此,请容唐某问最后一个问题,朱总管说,鞑虏未退,豪杰不得互相攻杀。可要是鞑虏一时半会儿退不了呢,诸位可以信守盟约一时,能否信守盟约百年?”
“对啊?”众人齐齐将目光转向朱八十一,期待着他的答案。
凡是盟约,都得有个期限。否则,其约束力反而会令人怀疑。此外,现在大伙实力都远不如蒙元朝廷,互相不进行攻杀,的确是个好主意。可万一今后某人的实力暴涨,凭自家力量就可以涤荡中原了呢?还让他遵守盟约么?他又岂肯再受盟约的束缚?
“五年!”在众人殷切地盼望下,朱八十一深吸了一口气,给出了最后答案。“此约,为期五年。五年之后,大伙如果都还没战死沙场,就再聚于高邮。咱们再商量,是继续这个盟约,还是就此结束!朱某以为,五年之后,天下局势必将与现在完全不同,那时,保留不保留这份盟约,由大伙共同决定。诸君以为如何?!”
第二百零一章 华夏(上)
“昔宋政不纲,蒙元乘运,乱臣贼子,引虎迎狼,以危中国。遂使神州陆沉,中原板荡。使我华夏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蛇蝎之辈,窃据社稷。贪佞之徒,横行乡里……”
“啪!”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一巴掌抽在朴不花脸上,将其抽得摔出处四尺多远,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鲜红的血浆顺着鼻孔淌出来,一滴滴落在他刚刚替妥欢帖木儿朗读的高邮盟书上。让原本就破旧不堪的盟书显得愈发肮脏,上面的很多字已经彻底看不清楚。
“念!怎么不念了,死了么?没死就快点滚出去死,无论跳井还是抹脖子,尽管自便!”妥欢帖木儿却像头发了疯的野狼般,佝偻着脊背,追了过来。用靴子尖踢着朴不花的肋骨催促。
“是,是,万岁,万岁息怒。这,这不过是反贼自己给自己找,找的借口而已。万岁您千万别为此气坏了身子!”朴不花受了无妄之灾,却不敢喊冤。双手支撑着从地上爬起上半截身体,低声哀告。
“气,朕生什么气。他们汉人的老祖宗不争气,被世祖皇帝所灭,他们活该。他们骂得再难听,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朕为什么要生气?!”妥欢帖木儿大声叫嚷着,围绕朴不花的身体来回踱步。呼吸之沉重,宛若拉着万斤巨犁的老牛。
太可恶了,那群淮贼太可恶了。你怕同伙互相捅刀子,斩鸡头喝血酒盟誓也就罢了,为何要把我大元朝廷给牵扯进来。什么“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如果我大元君臣,真的一点儿好事都没干过的话,你们这些人是怎么长大的?你们的父辈,祖辈,哪个不是吃着大元朝廷的米粮过活?
“对,万岁爷,万岁爷说得对。他们骂得再难听,也改变不了他们亡国灭种多年的事实!”朴不花飞快地朝沾满鼻血的盟书上扫了一眼,然后和继续替妥欢帖木儿帮腔。“他们亡国灭种……”
“啪!”又是一个大耳光抽过来,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该死!你居然也帮他们说话!”妥欢帖木儿红着眼睛,用手指戳向他的鼻梁,“亡国灭种,什么叫亡国灭种。九鼎无主,唯有德者才能居之。赵氏失德,我蒙古人一统江山,结束乱世,有什么不对?况且古语云,入夷则夷,入夏则夏。我大元定都于故燕,便是中国!他们又何来的亡国灭种?!”(注1)
“是,是,陛下见识高远,奴婢,奴婢知道错了!奴婢读书少,所以,所以总是词不达意!”朴不花捂着被打肿了的脸,连声回应。
“朕看你是故意的!故意和外面的贼人勾结起来气朕。说,你这个高丽贱人,是不是跟那些淮贼早就勾结到了一起!”妥欢帖木儿早年际遇坎坷,心智受到了很大影响。因此发作起来,根本不讲道理。三言两语,就将对他忠心耿耿的高丽太监朴不花,归到了朱屠户的同党里头。
朴不花吓得魂飞魄散,俯身于地,拼命地给妥欢帖木儿磕头,“冤枉,万岁爷,奴婢冤枉。奴婢从七岁时就给净了身,伺候您和皇后两个,到现在为止,出宫的日子全加起来都不够一百天。奴婢,奴婢连淮安在哪方向都不知道,真的,真的不可能跟姓朱的屠户有什么牵连啊!”
“冤枉,你还敢说冤枉!”妥欢帖木儿抬起脚,将朴不花当做出气筒猛踹,“我冤枉你了么?我冤枉你什么了?你们这个高丽贱种,跟那些汉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还不都是表面上对朕恭恭敬敬,背地里,恨不得朕立刻死掉。朕死掉了,你们就可以光复旧土。重建大宋国,重建你们的大高句丽!朕偏不,朕就是不死,看你们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不是,不是的。陛下,万岁爷,奴婢的荣华富贵,都着落在您身上。别人怎么想奴婢不知道,但离开您,奴婢上哪找好日子去!万岁爷,万岁爷您明鉴啊!奴婢就是一个太监,高丽旧土光复不光复,关奴婢什么事情啊。没了万岁爷,谁还会拿正眼看奴婢一个无根之人啊?”朴不花被踢得满地打滚,一边大口大口地吐血,一边凄凉地哀告。
最后这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太监的富贵,必须依仗于宠信他的皇帝。所以从某种角度的上来看,他们的忠心应该最为可靠才对。妥欢帖木儿恰恰就是这种论调的支持者,所以愣了愣,迅速停住了脚掌,“你,你是说,你这辈子,只会忠于朕一个人!”
“奴婢,奴婢这辈子,只能忠于万岁爷一个人。不是只会,是只能啊,万岁爷!”朴不花借机向旁边滚开数尺,吐着血哭喊。
见到他鲜血淋漓的模样,妥欢帖木儿忽然变得心软。愣了愣,大声咆哮,“来人啊,进来几个人啊。都死了么?进来扶起朴大伴。传太医,传太医进来,给他治伤!”
屋门口,立刻呼啦啦跑进了一大堆太监宫女。七手八脚地上前搀扶起朴不花,拿起棉布手巾替他擦脸。
“不要,不要太医!”朴不花艰难地趴在一名小太监的肩膀上,用力朝妥欢帖木儿晃动手绢,“陛下,真的不要太医。奴婢,奴婢受得,受得住。”
“不要太医?”妥欢帖木儿又是一愣,旋即明白朴不花是不想让刚才自己的疯狂举动被更多人知晓。心中顿时觉得一暖,说话语气也变得愈发柔和,“蠢货,你怎么不躲!你刚才怎么不躲远点儿啊?朕,朕就是这个脾气,你躲远点,过一会儿回来就没事了,你怎么不躲啊!”
“陛下。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况且,况且奴婢自小就跟着您,知道,知道该如何让您心情尽快好转起来。奴婢,奴婢已经习惯了。这几下,这几下奴婢真的受得住!”
“朕,朕……”朴不花的种种好处,立刻涌上了蒙古皇帝妥欢帖木儿的心头。的确如后者所说,他小时候受了委屈,唯一,也是最佳的出气方式,就是把此人痛打一顿。从七岁一直到现在,二十四五年下来,挨打的和打人的,都成了一种习惯。
想到这儿,妥欢帖木儿再也无法忍受发自内心深处的负疚。把牙一咬,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太监命令,“刘不花,替朕拟旨。监门将军朴不花伴君多年,忠心可嘉。加荣禄大夫衔,赏大都郊外粮田一万亩……”
“万岁,不可!”朴不花立刻又跪了下去,重重叩头,“国事艰难,奴婢,奴婢不敢领如此厚赏。请陛下收回成命,将,将万亩良田,赏给有功将士吧。奴婢,奴婢能日日见着陛下,就已经,就已经足够了!”
“你这不知道好歹老狗!”妥欢帖木儿横了他一眼,笑着骂道,“封你做荣禄大夫,是让你多风光一下。谁说让你真的出宫去做事情了。你要是出了宫,朕和皇后两个,让谁来伺候?赶紧给朕滚起来,朕的赏赐,既然给出了就无法收回,你不能不要!”
“谢,谢陛下隆恩!”朴不花跪在地上,重重磕头。其他大小太监则个个满脸羡慕。
挨了一顿打能换回个从一品散职,这顿打,无论如何都挨得过。况且朴不花虽然看起来被打得很狼狈,事实上,血多为从鼻子和嘴巴流出来的,根本没受什么内伤。完全为了让打人者感到痛快,才将血浆涂得到处都是。
发泄了一通肚子里的怒气,又显示了一下皇恩浩荡,妥欢帖木儿的心情,终于平和了下来。走到朴不花身边,一把抢过后者始终没有丢下的盟书手抄本,大声说道,“你先滚远点儿,省得朕一会再揍你。这混账玩意,朕自己来看。朕倒要看看,那朱屠户的嘴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说着话,他用衣袖胡乱在盟书上抹了抹,凝神继续观看。只见几片模糊不清的血迹之下,有工笔小楷写着,“如是七十二载,恶行流罪,罄竹难书。我江北义士,不堪其辱,遂揭竿而起,以图光复。誓驱逐鞑虏,整山河于沦丧,斩除奸佞,救万民于水火。然圣人未出,群雄无首。虑有宵小之辈趁机挑拨,使兄弟阋墙,豪杰饮恨。特会盟于高邮,约为此誓。
誓曰:吾等起义兵,志在光复华夏山河,鞑虏未退,豪杰不互相攻杀。有违背此誓者,天下群雄共击之。
誓曰:吾等起义兵,志在逐胡虏,使民皆得其所。必约束部众,无犯百姓秋毫。有残民而自肥者,天下群雄共击之。
誓曰:吾等起义兵,志在平息暴乱,恢复汉家礼仪秩序。必言行如一,不做狂悖荒淫之事。有以下犯上,以武力夺其主公权柄者,天下群雄共击之。
誓曰:我等起义兵,志在铲除不公,匡扶正义……
誓曰:我等起义兵……”
注1:入夷则夷,入夏则夏。华夏人到了外国,则为外国人。外国人窃取了华夏政权,也是华夏人。此语出自元代汉奸儒者许衡,本意是替蒙古当权者,寻找非外来政权的依据。后世以讹传讹,认为是孔夫子所说,实在是冤枉了孔老先生。
第二百零二章 华夏(下)
誓曰:吾等起义兵,志在摆脱外族奴役,谋子孙万世之自由。必废苛法,除恶政,还公道于民间。如有失其本心,作威作福,所行比异族还甚者,天下群雄共击之。(注1)
誓曰:吾等起义兵,志在涤荡北虏之野蛮,重振汉家之文明……(注2)
“且住!”红巾大元帅刘福通疲倦地挥了挥手,示意参知政事盛文郁停止念诵盟书。“这东西是什么时候送过来的?路上用了几天?”
“是今天上午刚刚到的,路上用了四天。”盛文郁想了想,快速回应,“走的是旱路,光明左使唐子豪专门派人骑着快马送回来的。同时送到的还有他给大元帅的亲笔信!”
“噢!”刘福通用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显然被盟书上的内容弄得头昏脑涨,“信呢,放哪里了。拿来我看!”
“当时丞相不在,下官就按照老规矩,给丞相放左侧书柜倒数第二个格子里头了!”参知政事盛文郁一边快速走到书柜旁取出信函,一边低声回应。
“给我!”刘福通抬手接过信函,先检查了一下上面的密封火漆,然后从书案上拿起一把象牙做的小刀子,割开厚厚的信皮,取出里边的宣纸。入眼的,是一手漂亮的行草,写得龙飞凤舞,但字里行间,却充满了困惑和感慨。
光明左使唐子豪受打击了,在信里毫不隐晦地告诉他,朱八十一才是大元帅府最该留意的豪杰。虽然此子行事看似毫无头绪,东一锤子,西一棒槌。但此子至今为止做过的所有事情,可能都非率性而为。就像他当初费心费力去鼓捣火药,鼓捣铜炮,鼓捣武器作坊,大伙都觉得他是钱多了没地方花,事实上,最后这些东西都在战斗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且现在还给淮安军带去了滚滚财源。
“弥勒附体之说,未必为假。三生佛子,知过去,现在,未来……嗤!”信看到一半儿,刘福通就看不下去了,烦躁地将其丢在了书案上。
虽然起兵之初利用了大光明教,随后联络天下豪杰,也没少派人去装神弄鬼。但对于鬼神之说,刘福通自己反而不怎么相信。在他看来,如果这世界上果真有神佛的话,也肯定都是一群贪官加混蛋。要不然,怎么会保佑蒙古人得了天下,并且毫无顾忌地明火执杖了这么多年?
“丞相?”感觉到刘福通今天心情很差,盛文郁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替他收起书信,“需要宣几个美人儿进来给您捏捏脚么?有几个是底下人新送过来的,相貌品味肯定出挑!”
“算了!”刘福通先是有些意动,随后便觉得兴趣缺缺,“你没看芝麻李弄出这个盟书来,里边整了这么几句么?失其本心,作威作福,所行比异族还甚!他是在骂老夫呢,说老夫当了红巾元帅,就忘了当老百姓时受过的罪。反而学着蒙元那些官老爷们,骑在百姓头上胡作非为了。呵呵,咱们这位李平章,可越来越有当世大贤的模样了!”
“这……”参知政事盛文郁愣了愣,半晌不敢接茬儿。刘福通心胸并不是很宽广,这点儿他非常清楚。但刘福通这个人有一个好处,就是比较能克制自己。即便对某些人再不满,也能从大局出发,一再忍让,除非被逼得忍无可忍。
而芝麻李最近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在盛文郁看来,应该还不算太过分。该出的;力绝不推脱,在地盘划分方面,也非常大气。从来不试图占刘元帅半点儿便宜,相反还会主动做出极大的让步。
况且这份盟约的发起人是朱八十一,而不是芝麻李本人!据特殊渠道传回来的消息,芝麻李最开始并不知情,是被朱八十一请到了淮安之后,才不得不参与了进去,并且被公推为此番会盟的主事人。
正当他犹豫着是不是该劝一劝刘福通的时候,耳畔又传来对方的声音,“算了,不就是几个美人儿么。咱们既然要谋大事,就该有所舍弃。东民啊,回头你去后营一趟,把美人儿都遣散了吧!每个,每个发,发五吊铜钱,让她们各回各家,或者自己找人嫁了算逑。省得本大帅没吃到鱼,却无端弄了一身腥!”
“是,丞相!”盛文郁想了想,躬身领命。然后又犹豫了片刻,用非常低的声音提醒,“以卑职观之,这篇盟书,不似出于李平章之手。”
“当然不是,芝麻李哪有如此文彩。不用问,这东西是逯鲁曾那老不死帮忙写的!”刘福通瞥了下嘴,不屑地回应。
他号称文武双全,一眼就能看出盟书中所表现出来的文采,绝非普通人能为之。而纵观徐淮一系,文字功底能达到盟书水准,又能参与决策的,恐怕只有逯鲁曾一个。其他人,要么地位不够,要么水平不够,反正是打死都写不出来。
“逯鲁曾现在是淮东路的判官,隶属于朱重九帐下!”盛文郁看了看刘福通的脸色,继续小心翼翼地提醒。
“你是说,这份盟书的发起者是朱八十一?”刘福通的眉头跳了跳,惊诧地追问。如果盛文郁的猜测没错的话,就能跟唐子豪的亲笔信对上号了。整个联手南下,高邮会盟,还有发布盟书的事情,都是朱八十一在暗中策划并推动的。所以唐子豪才提醒说,此人才是元帅府最大的挑战,而不是地位在他之上的芝麻李。此人一举一动,都所谋甚远。包括这份盟书,都不能只看眼前的效果和影响,必须向后,向更长远了去看。才能发觉其背后隐藏的深意和图谋!
“卑职不敢,但卑职窃以为,李平章未必能管得了朱重九的所作所为。相反,以李平章的性子,倒是很容易被朱重九影响并操控,替他出头呼风唤雨!”盛文郁的声音继续传来,让刘福通的头发根根直竖。
如果那样的话,此子就太可怕了。文武双全,且老谋深算。不动声色,就把若干英雄豪杰玩弄于股掌之上!但是,世上真的有如此厉害的人物吗?他不过才十七八岁,即便是生而知之,也不可能老谋深算到如此地步,除非,除非他是个带着记忆投胎的千年老妖。
“信!”想到这儿,刘福通心中倦意全消。立刻劈手从盛文郁手里重新抢回唐子豪的亲笔手书,从上次中断处,仔仔细细地阅读。果然,情况跟盛文郁的猜测大体相差无几。据唐子豪的观察,高邮会盟的推动者和第一主事者,就是朱重九,而不是带头签署盟书的芝麻李。此外,据唐子豪的观察,盟书上所列举的几项誓言中,却并非所有都出自朱重九之手。至少,第三项,不得以下克上,篡权多位。第五项,不得加害下属,乱安罪名,都是其他几个参盟者的提议。第七项,也是最后一项,关于文明和野蛮的论述,则可以确定为逯鲁曾所加。于朱重九没半点关系。
真正完全属于朱重九本人所提,并且极力推动的,只有第一,第二,和第六三项。特别是第六,当时很多人都不太明白。直到朱八十一大声问了一句,“蒙古人欺凌汉人为罪,诸位以为,汉人欺凌汉人即天经地义么?”,众人才恍然大悟,勉强同意将其加了进去!
“嗤!”读到此处,刘福通忍不住又摇头冷笑。互不欺凌,众生平等,他还真把自己当作弥勒佛了!众生真的能够平等的话,谁来做官?谁负责种庄稼?谁来洒扫收拾,伺候他朱某人的饮食起居?既然人生下来,资质就有贤有愚,运气就有厚又薄,怎么可能谁都不欺负谁?只要这世界上有官民之分,有贫富之别,欺负就是必然的。只是欺负得厉害和轻微的差别罢了!
带着几分不解和鄙夷,他继续往下看信。只见信的末尾,唐子豪刻意提醒道,“余观高邮会盟诸军,有强有弱,参差不齐。然无一人之部属,能与淮安军相提并论。其军,非但纪律严明,仪容齐整。官职及制度,也是别出新裁。最为独特之物,乃其军之歌,俗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字字句句,皆强调军民一体。如今两淮百姓都不以淮安军称之,而取其歌中一词,‘革命’。盖为‘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之意。称之为‘革命军’。旌旗所指,蚁民赢粮而景从!”
注1:自由这个词,并非洪水猛兽。中国古文中,亦经常出现。到了宋代,已经成了民间俗语。比较经典的是马致远的《汉宫秋里》,汉元帝迫于匈奴兵威,不得不将昭君嫁给匈奴单于,“虽然似昭君般成败都皆有,谁似这做天子的官差不自由!情知他怎收那膘满的骅骝。”而八路军军歌里,亦有“自由之神放声歌唱”之语。
注2:文明一词,亦非外来语。元代,刘壎怀念大宋,在文章中就曾经写道:“想见先朝文明之盛,为之慨然。”
第二百零三章 革命军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第二不拿百姓一针线,百姓对我拥护又喜欢,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努力减轻百姓的负担……”长龙一样的队伍,踏着歌,沿着运河东岸缓缓南行。队伍中,每一张年青的面孔上,都写满了骄傲。
队伍的主将吴二十二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阿拉伯马,脊柱挺得笔直。这样的姿势,人和马很难协调得起来,实际上比走路还累。他却不肯将脊柱放松一些,用身体去主动配合战马的起伏,而是旗杆一样在马背上端着架子,暗黄色面孔板的比身上的铁甲还要僵硬。
“熙宇兄,你再这样骑一会儿,人不趴下,马也得给累趴下!”第四军副指挥使陈德策马从后面赶上来,笑呵呵地提醒。前一阵子在沙河之战中,用乱炮轰死了蒙元的湖广平章巩卜班,大仇得报。让他立刻放下了心头的枷锁,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枯木逢春一般,从头到脚焕发着勃勃生机。
“没事儿,下一个五里行军,我会与弟兄们一道走着!”吴二十二两眼盯着正前方,目不斜视。
熙宇是他的表字,连同他的大名,吴永淳,都是老进士逯鲁曾所取。为此,吴二十二还付出了四坛子陈年老酒和一条子熏猪肉。只可惜,名字和表字都取了之后,他才发现此举的意义着实有些鸡肋。整个淮安军中,原来知道他吴二十二名字的,大多数已经叫顺了嘴儿,谁都懒得改口。而那些原本就不认识他的,见到他之后通常也只能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喊一声吴指挥,或者吴将军。很难跟他直呼姓名或者表字平辈论交了。
第四军副指挥使陈德,则是少有的一个能记住他表字的人。论资历,后者是在黄河北岸投军,不算朱都督的起家老班底,所以不会没大没小的叫他吴二十二。论地位,他们两个也只差了半级,所以叫一声“熙宇兄”也算不得高攀。
不过副指挥使陈德本人,显然并不是很在乎这些繁文缛节。与吴二十二并辔走了一小段,又笑着数落道,“我说老吴,我的熙宇兄。你到底怎么了。自从进了高邮城,我几乎就没看见你笑过。咱们现在是在赶路,又不是在打仗。你放松一点行不行!”
“别胡闹,傅有德在后边看着呢!”吴二十二根本不肯接陈德的茬,两眼继续盯着前方,低声提醒,“你我两人,得给弟兄们做个表率!无论如何,这次不能给赵秀才的兵马给比下去!”
“嗯,嗨!”陈德先是愣了愣,然后无奈地摇头。原因在这儿呢!怪不得吴二十二今天的表现比平日更加神神叨叨。原来是肚子里憋着股子气,要跟傅有德一争短长。
也倒是,作为淮安五支新军当中作战经验最丰富的一支,大伙前一段时间受郭子兴和孙德崖两个王八蛋所累,一直跟在队伍后面“招呼客人”。把宝应和范水两场大战,全都给错了过去。而客军主将傅有德,却只带着一百五十名骑兵就夺下了高邮城。两厢比较之下,让咱们的吴大指挥使如何不眼红?
更何况,咱吴大指挥使在徐州之时,就跟赵君用不对脾气。总觉得此人品行不端却窃居高位,早晚会给徐州红巾带来灾难。所以恨屋及乌,连带着看赵君用的下属也同样不顺眼。
“我就不信,师父能比徒弟差!”见陈德一幅不以为然模样,吴二十二皱了下眉头,继续低声说道,“他们那边练兵之法都是跟咱们朱都督学的。兵制和武职,也是照虎画猫。怎么可能把第五军和第一军都比了下去。傅友德本事再大,也终究是一个人。而领兵打仗,向来不是主将自己的事情!”
这话说得倒是在理。不由得陈至善不点头附和,“然!吴将军说得及是。但傅有德所部兵马,却是从赵总管麾下精挑细选出来的,大部分都是去年八月就入伍的老兵。咱们这边几支新军训练虽然得法,却终究是六、七月份才刚刚经历了一次扩编。到目前为止还不满四个月,一时间,自然很难分出高下来!”
“那可未必!”闻听此言,吴二十二的脑袋终于开始转动,不再一直盯着正前方。只见他,先回头看了看不远处跟着的傅有德部,然后又迅速扫了一眼自家队伍,摇着头反驳道:“他们那边的确是老兵居多,但人老,三魂七魄也老。而咱们这边,却是完完全全的新军。从里到外,连带着骨头都是新的。虽然只成军三个多月,也绝不会输给他们!”
“嗯?”陈德被吴二十二云山雾罩的说法弄得有点找不到北,皱着眉头沉吟。
“你别光用眼睛看!”吴二十二横了他一眼,用命令的口吻说道,“过来!跟我一样,抬头,挺胸,眼睛只盯着前方。看到天边那朵云彩没有,像是白马般的那朵?对,就盯着那。然后用耳朵听,鼻子闻,用身体去感受。然后你就知道,咱们跟他们,是何等的不同!”
每一句话,都透着不加掩饰的自豪。副指挥使陈德听了,少不得要装模作样配合一番。结果刚把耳朵竖起来,就听道自家队伍中明快的军歌,“革命纪律条条要记清,百姓子弟处处爱百姓,保卫华夏永远向前进,全国百姓拥护又欢迎……”
虽然是整个一支新军,六千五百张嘴在唱,其中还有一半儿是帮忙运送铠甲兵器的辅兵。然而,六千五百多张嘴巴里,发出的却是同样的词句。充塞于的天地之间,令运河两岸的所有嘈杂,都变得单调而又轻微。
只是偶尔顺着风,还能传来几句俚调。是傅有德部随口唱来解乏的,很杂乱,并且略带一点儿凄凉,“五月下田收新麦,收了新麦还旧债。旧债还完仓底空,扛起锄头挖野菜……”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
……
“感觉到了么?”吴二十二盯着天边的流云,下巴微翘,脊背笔直如旗枪,“不一样,咱们跟他们,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当初听到革命两个字,我还以为就是造反。革命就是造反,造反就是革命。现在却越来越觉得,都督的用意,恐怕不止这么简单。革命军,咱们是革命军!而他们,他们其实跟蒙元那边的官兵没啥区别!”
第二百零四章 圈套
“早就听说朱总管麾下的兵马厉害,只是没想到,居然精锐如斯!”跟在淮安第四军身后不远处,赵君用麾下大将,雄武指挥使李喜喜低声感慨。
他是跟着赵君用一道前往高邮的,会盟结束之后,便被对方留下来辅佐老部下傅友德。虽然这个安排多少有点儿让他感到委屈,但大队人马开拔之后,李喜喜却一天比一天觉得,赵总管的安排无比正确。自己留下得值,如果不留下,永远没有机会在如此近的距离上,知道真正的精锐是什么模样。
前军都督傅友德却没有接茬,目光只是痴痴地望着第四军的背影,满脸羡慕。直到李喜喜不高兴地拿起马鞭子柄去捅他的护心镜,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来,感慨地说道,“是啊!傅某到了淮安之后,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怪不得赵总管整日将朱总管和淮安军挂在嘴边上。换了傅某,这次回去之后,恐怕也难以将他们忘掉。”
作为赵君用麾下风头最劲的将领,若说他身上没丝毫傲气,那是不可能的。然而,与淮安军并肩作战的日子越长,傅友德越是骄傲不起来。单论个人武艺,整个淮安军中,恐怕除了胡大海之外,没有第二个人是他的对手。然而新编的淮安五支大军,随便拉出一支来,都不逊他麾下那五千精锐分毫。
两军交战,可不能光凭着主将的个人勇武。像飞夺高邮城那种战斗,能再一却不可再二。若不是发现守军的士气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像张士诚、李伯升这样的“义兵”又占据了城内防守力量的绝大多数,即便有人再卖力气鼓动,傅友德也不会冒那么大的险。而同样是攻城略地,淮安军打得却四平八稳,一步步向前推过去,一步步将敌军的抵抗碾压得土崩瓦解。只要按部就班地打,胜利就能水到渠成!
正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把取胜的希望,寄托在主将的神勇,或者阴谋诡计上,远不如凭实力碾压对手来的踏实。虽然后一种胜利,听起来远不如前面两种引人入胜。但凡是有经验的武将心里都清楚,到底哪一种才更稳妥,才该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目标。
“是啊!”李喜喜虽然名气和能力都不如傅有德,但见识却也不差。叹了口气,继续大发感慨,“当初赵总管专门精挑细选的五千弟兄给你,还有人觉得他未免小题大做了一些。如今想来,好在咱们麾下这些弟兄都是十里挑一的,否则,真的像后面那些人一样,即便能打下扬州,也没底气跟朱总管分红!”
“你是说他们?”傅友德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家队伍不远处的郭子兴和孙德崖部,冷笑着摇头,“你看到的,已经是重新筛选过一回的了。在进入高邮之前,他们有两万人,模样比现在还要不堪。除了朱重,朱六十四带的那两千近卫还凑合着能看之外,其他的简直就是一群流民。甭说跟前面的第四军对阵,即便跟咱们在战场上交手,傅某带着麾下这五千弟兄,半日之内都足够灭他们十回!”
“呵呵呵……”李喜喜摇头而笑,满脸得意。拉上傅家兄弟两个一起投奔赵君用,是他这辈子所做过的最明智决定。至少,在遇上朱八十一之前,他一直这样认为。否则,就凭他们哥三个的本事,恐怕这辈子都要在砀山上坐井观天。永远不知道外边的世界到底有多大,外边的英雄到底活得有多精彩。
想到这儿,他又慢慢收起笑容。尽力朝傅友德身边凑了凑,以极低的声音问道,“你这些日子留过心没有?这,这淮安军的练兵之法,与咱们那边有啥不一样的地方?你拿哪这种眼神儿看我!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不是说朱总管藏了私,没把他的秘笈尽数传授给赵总管。我的意思是,咱们赵总管可能学得不,不太仔细。不,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这徒弟和师父,终归是差了一层。不信你看看前面的淮安军,再看看咱们,还有大往后的毛总管麾下,这精气神儿上,差了好多。虽然是同样练兵方法练出来的弟兄,咱们和他们,却完全,至少给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朱总管没有藏私!”傅友德一身傲骨,决定了他不会歪着嘴巴说瞎话。然而,他同样感觉到了淮安军和自己麾下这支队伍之间的巨大差别,“在高邮城停留这半个多月,吴佑图的第五军就跟咱们的队伍比邻而居。他们怎么出操,怎么训练,从没刻意背过人。我在旁边,看了不下十次。方法肯定还是那些方法,但是……唉!”
叹了口气,他轻轻摇头,心里头一时间,竟充满了失落和不甘。方法还是那些方法,但练兵和接受训练的人,却早已跟徐州那边完全不同。有些东西,你明明知道,人家也愿意手把手地教你,却怎么学都是学不来。也没能力和机会去学,至少,在赵君用这里,他看不到任何机会。
“但是什么?好端端的,你老叹个什么气啊?!”听到最关键处,却突然没了下文。李喜喜皱起了眉头,不满地追问。“赶紧说,但是什么?朱总管那边,到底还有什么压箱底儿的绝活?”
“淮安军比咱们有钱!”傅友德犹豫了一下,开始努力寻找借口。有些话,他自己心里想想就行了,不敢跟李喜喜说。虽然对方是他的好兄弟,可这个好兄弟的肠子却是一直通到底。把一些话告诉了他,只会害了他。所以,还不如让他继续糊涂着。
“比咱们有钱?”李喜喜不知道傅友德是在蓄意误导自己,愣了愣,歪着头追问,“这关钱什么事情?练兵打仗,总不能拿钱去砸!否则,谁能砸得过蒙古朝廷!”
“怎么说不关钱的事情!”既然决心误导好兄弟了,傅友德索性误导到底,“隔三岔五就吃一次肉,和半个月都难见一次荤腥,体力能一样么?咱们赵总管虽然占着睢阳、徐州两座大城,可都不是什么富庶地方。至少两地加一起,都比不上淮安这个大盐仓。朱总管那边盐利丰厚,兵马又少,所以士卒们非但吃得好,穿得好,铠甲、兵器也无不精细。这样用金子堆起来的兵马,士气能不旺盛么?再加上他们手里火炮多,打仗从来不靠人命往上堆,谁还不乐意用心训练?况且能当上战兵,至少军饷就能养家糊口。从十夫长起,据说每升一级就能翻上一倍。换了你我兄弟,若是从小兵时做起,恐怕也会个个拼了命地训练,拼了命地立功。不图别的,就图多拿几吊钱,让家里的老婆孩子活出个人样来!”
“那倒是,咱们这边如果也开那么高的军饷,兵马至少得砍掉一半儿。好多人啊,呵呵,估计也就没钱娶小老婆了!”李喜喜听得有滋有味,砸吧者嘴儿感慨。
虽然傅友德尽力在误导他,可他却依旧察觉出了一些东西。比如说士兵和底层军官的待遇,淮安军和徐州军放一起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但往高层了走,情况就恰恰反了过来。虽然按傅友德的说法,淮安军的将士,级别每提高一级,军饷都可以加倍。可将领们拿的,都是明白数。而徐州这边,花样可就多了去了。除了赵总管私人赏赐的,还有各种心照不宣的暗招。拿多拿少,完全靠将领自觉。但风气一开起来,即便再洁身自好的人,也免不了也要随大流。否则就会失去麾下部属的真心拥戴,彻底成为一名光杆将军!
据李喜喜所知,傅友德现在,就有点孤芳自赏的趋势。而他的兄长傅友仁恰恰相反,总是能够和光同尘。所以现在兄弟两个互补一下,还能在军中站稳脚跟,并且都能得到赵总管的重用。哪天若是傅友仁不在了,恐怕傅友德的本事再强,也会成为众人合力打压的目标,进而迅速失去赵总管的宠爱。
“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穷人乍富,娶几个小老婆炫耀一下,也是自然的事情!”被李喜喜的话彻底勾起了心事,傅友德笑了笑,满脸苦涩。“其实没啥大不了的。怕就怕,娶完了小老婆,就掉进红粉大阵里爬不出来。你没听人说过么,温柔乡乃是英雄冢。蒙元朝庭这么久没动静,说不定哪天就会以倾国之力来攻。大伙却还忙着比谁的小老婆多,谁的小老婆漂亮……唉!”
“不会的,不会的,你多虑了!”李喜喜听了,立刻将头摇成了拨浪鼓。非但没有再去追究淮安军和徐州军到底差别在什么地方,反而努力安慰起傅有德来,“至少,咱们赵总管,心里头一直绷着根弦儿。我跟你说啊,他那个人虽然表面上随性,心里头可明白着呢。就在你出征这些日子,他已经又拉起了两万多弟兄,并且彻底收编了黄河上的几伙水上好汉。蒙古人想要报复咱们,至少得先过得了黄河才行。”
“是么,那就是我多虑了!”傅友德想了想,强颜装笑。“唉,最近天天被淮安军比着,难免会多想一些杂七杂八。呵呵,呵呵……”
收编水上好汉,恐怕不光是为了阻止蒙元朝廷的大军南下把!有些事情,不去想,也许永远不会明白。真的去想了,瞬间就能够让人不寒而栗。朱重九为什么不早不晚,打下了高邮之后,立刻按兵不动,弄什么高邮之盟?郭子兴和孙德崖两个走那么慢,真的就是因为麾下弟兄不争气么?“鞑虏未退,豪杰不互相攻杀”,这一条又是针对哪个?就凭郭子兴和孙德崖那两万乌合之众,朱重九会在乎么?随便将五支新军派出一支,都能轻松碾压的货色,直接干掉岂不一劳永逸,何必拉着他们签署什么盟约?!连郭、孙两人的乌合之众都要拉上,却把淮安军中最善战的胡大海部留在了后方,这朱重九,到底在提防着谁,还不清清楚楚么?!
正郁郁地想着,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宛若清晨的北风。紧跟着,从正南和正东两个方向,同时有数匹快马,飞一般跑了回来。马背上,淮安军的斥候拼命挥舞旗帜,“敌袭,敌袭,前方三里,出现敌军!”
“敌袭!敌袭,侧面二里半,有敌军埋伏!”
“敌袭,前方有大股敌军出现,规模尚不清楚!”
“侧翼,侧翼有两支敌军。总兵力不下三万!正快速向我军扑过来!”
第二百零五章 五虎
“敌袭,敌袭!正南方出现伪镇南王,伪青军总管的认旗!总兵力不明!”
“敌袭,正东面出现的伪宣让王,伪庐州知州,伪宁州达鲁花赤的认旗,总兵力不明。目测在四万到六万之间!”
“敌袭,东北方出现一伙黄巾包头的民勇……”
……
斥候一波紧跟一波,接力将周围的敌情向自家主将身边传递。
“列,列阵!赶紧命令弟兄们列车阵!赶紧,赶紧让船队靠岸,把,把火炮加起来!”老进士逯鲁曾闻听,立刻惨白着脸,结结巴巴地提醒。
“来人,送禄长史去船上!”朱八十一轻轻横了老进士一眼,低声命令。
“是!”立刻有几名亲卫冲上前,拉住逯鲁曾的战马缰绳就朝运河走。已经吓得腿都无法伸直的老进士却不肯离开,扭着头,继续声嘶力竭地喊道,“不,不用管我。赶紧,赶紧列阵备战。埋伏,咱们中了人家的埋伏。”
“带禄长史走!”朱八十一挥了下手,无可奈何地补充,“别让他再喊了,再喊,就直接把他的嘴巴堵上!”
“呜!”逯鲁曾怕丢脸,不敢再大声喊叫,看向朱八十一眼睛里,却充满了焦虑。
亲兵们不理睬他的愤怒,继续拉着战马朝河畔走。很显然,逯鲁曾的老毛病又犯了。这老头眼光、见识都是一等一,权谋本领也不容小瞧,唯一致命的缺点就是怯场。平素做沙盘推演,整个淮安军中很少有人是他的对手。可真要是上了战场,甭说朱八十一帐下的五个指挥使,随便拉一个辅兵千夫长出来,都能虐得这老人家没半点儿脾气。
迅速总结了一下目前出现的敌情,朱八十一深吸了一口气,沉声命令,“吹角,命令第四军原地结阵,顶住正南方敌军。徐州军傅友德部向正东前推一百步列阵,与第四军互相支撑。第四军,向傅友德部靠拢,与后者并肩列阵。毛贵部留在原地,护住全军尾翼。其他各路人马,一起向我身边集结!”
“是!”徐洪三大声答应着,将马背上的令旗一支接一支抽出来,流水般发给几个传令兵。众传令兵立刻催动战马,高举着令旗奔向各自的目标。军队中的号手则举起十二支巨大的牛角,将命令化作角声,分批次向外传去。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号角声宛若龙吟,迅速传遍运河东岸。听到中军传来的角声,原本有些紧张的淮安军士卒们,立刻快速安定了下来。在伙长、都头、连长、营长们的带领下,列着队,不慌不忙地走向各自的目的地。而其他各路盟友看到了淮安军的举动后,也渐渐安定下来,开始按照军令的安排,移动位置,调整队形,准备迎接即将开始的恶战。
“嗯!”朱八十一满意地点点头,迅速发布第二轮将令,“传令给第一军,让他们把黄老二的炮团交给第四军统一指挥。其他两个团,在我身边做总预备队。传令给郭总管和孙都督,请他们带着濠州军和定远军,撤到河岸边来,跟第一军一道待命!”
“是!”又一波传令兵大声答应着,接过将旗,策马奔向刚刚被朱八十一点及的几支队伍。有一个营的近卫旅的弟兄,则在旅长徐洪三的指挥下,迅速从辎重车上抽出铁管、钢制碗扣和木板,按照早已练得滚管烂熟的步骤,将各种配件组合在一起。
作为后世应用最广泛的建筑业辅助工具,碗口式脚手架的组合速度,快得惊人。眨眼间,就有座一丈三尺多高的指挥台,出现了运河东岸。近卫旅长徐洪三第一个沿绳梯攀了上去,双手握紧旗杆用力一抖,“呼啦啦!”,一面猩红色的战旗便展现在了所有人的头顶。
“我淮安军,威武——!”
“革命军!革命军,威武!”
看到朱总管的认旗在身后的半空中升起,淮安将士立刻扯开嗓子,发出一阵阵剧烈的欢呼。声沿着运河两岸来回激荡。很快,临近的几支友军也纷纷受到了感染,也扯开了嗓子,加入了这宏大的节奏,“朱总管,威——武!”“淮安军,好样的!”“红巾军,红巾军,威武——!”
在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中,朱八十一沿着绳梯缓缓攀上指挥台。居高临下,他可以清晰地看见从正南、正东和正东偏北三个方向迅速靠近的敌军。每一支规模都颇为庞大,从高高扬起的烟尘来判断,敌军的总兵力加起来,恐怕已经超过了十万。
十万人级别的大会战,居然这么快就让老子就赶上了!还是中了敌军的埋伏!朱八十一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握在杀猪刀柄的右手,微微发颤。
若说一点儿都不紧张,那是装出来稳定军心的。但是,生生死死之间走过了这么多回,他的心脏和神经早已变得无比粗大,绝不会因为紧张,而乱了方寸。只是迅速看了几眼,就又大声吩咐,“传令给连老黑的抬枪营,让他们去傅友德身边,加强友军的火力。传令给毛总管,东北来的那支敌军,就完全交给他了。开战之后,我这里不做任何干涉。东、南两线,则务必时刻与中军保持联络,接受中军的指挥,不得自行其是。鼓手,给我擂鼓邀战,请敌军尽管放马过来!”
“咚咚咚咚……”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在河畔迅速响起,中间夹杂着龙吟般的号角。从正南、正东和东北三个方向扑过来的敌军,明显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像被激怒了的公牛般,加速向前推进。人和战马踏起了烟尘,遮天蔽日。
“呼——!”朱八十一长长地吐了口气,继续在指挥台上扫视整个战场。敌军主将是个用兵的老手,所以在联军前往扬州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了埋伏,以求必其功于一役。但淮南地区特有的地形,使得他的谋略效果略微打了些折扣。过于平坦的地貌,让朱八十一派出的斥候们及时地发现了陷阱。大大小小水沟和池塘,又严重拖慢了敌军的行军速度,使得他们很难在半炷香时间内,推进到联军身侧,及时地发起猛攻。
“传令给各支队伍,辅兵将武器和铠甲交给战兵之后,就立刻后撤,到运河边列阵观战!”既然敌军还没有推进到位,朱八十一就可以继续从容地调整部署。“传令给各炮团,提前将火炮分组排列,射击时注意保持火力的连续性。传令给水师,让他们迅速开到第四军侧翼,为吴二十二提供火力支援,并根据战场实际情况,自己把握战机!”
“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从身边传出,越来越清晰从容。
将辎重车在战兵身前粗略地排成一道拒马之后,辅兵们在各自旅长的指挥下,快速脱离第一线。整个联军的阵列,立刻就变得层次分明了起来。从南到北,由淮安第四军、徐州军傅友德部、淮安第五军、还有毛贵的蒙城军战兵,全部加起来两万多精锐,组成了一个不连续的弧线,与身后的运河一道,像一把未张开的角弓般,对准了从正南、正东,和东北三个方向扑过来的敌军。而角弓内部,除了正在撤向运河的三万多辅兵之外,还有第一军第一旅,近卫旅,以及郭子兴、孙德崖二人麾下的全部力量。一道充当预备队,随时准备上前为第一线提供支援。
从指挥台上往下看去,虽然整个联军的动作略显凌乱。但具体到每一支队伍,却都准备得非常从容。敌人还在二里之外,联军阵形,基本上已经展开完毕。战兵们在伙长、都头的指挥下,迅速从鸡公车上取出盔甲,互相帮衬着,朝身上披挂。火枪手们则咬开纸袋,将火药从枪口处倒了进去,然后从容地塞进第一枚铅弹,小心翼翼地用通条压紧,压实。
“继续搭,把这里再接出一丈长来,然后再搭出一排台阶!这样的话,有人来找大总管汇报战况,就能沿着台阶直接跑上去!”指挥台附近,还有百十名近卫继续在忙碌。将铁管、碗扣链接,还有木板不断组合起来,让指挥台的规模继续扩大,使用起来也越来越方便。就好像远处敌军踩起的滚滚烟尘与他们没有关系一般,每个人都干得从容不迫。
“这种情况,禄长史在沙盘推演时,好像曾经提起过!”参军陈基站在战旗下,小声跟叶德新等文职幕僚嘀咕。
作为第一批科举考试的优胜者,他们都在朱八十一的幕府里,得到了不低的官职。然而鉴于淮安军特殊的运转方式,他们以前所学到的那些东西,能发挥作用的地方又非常有限。因此,为了跟上淮安军的整体步伐,大伙不得不抓紧一切机会来充实自己,以免稍不留神就被甩在了后面,进而成为整个时代的旁观者。
“的确提起过!”一名叫做罗本的年青参军,用颤抖的声音回应。
“的确,胡通甫也曾经说过。只要斥候运用得当,自家弟兄又能沉住气的话,在两淮这个地方,埋伏很难起到作用!”其他参谋和文职幕僚们,纷纷哑着嗓子附和。
临战的狂热气氛,让他们当中每个人的身体里,肾上腺激素的浓度都暴涨。大脑运转速度也成倍的增加。平素列席会议和沙盘推演时看到的,听到的,很多根本无法理解的内容,与眼前的情景互相印证,迅速就变得清晰无比。
两淮地区,特别是运河沿岸,地形开阔,沟渠纵横,严重限制到了骑兵的发挥。而这一带的冬天又过于寒冷潮湿,让战马发病率和死亡率都成倍的增加。因此,两支“本地”军队的交战,肯定是步兵对步兵。骑兵只能以少量,精锐的身份出现,最多的应用便是充当斥候和替主将传递命令。
人的裸视距离,在平地通常为十里上下。某些眼神特别好的家伙,甚至能看到十六里之外的目标。所以在地形相对平坦战场上,斥候很容易就能在四、五里外发现敌人。而步兵在没披甲的状态下,走完三里路程,至少也得一刻钟上下。故而战场的上实际情况就正如逯鲁曾和胡大海两个事先所料,只要被伏击的一方能沉住气,保证自己不乱。伏击者就很难抓住机会,只能像双方事先约定好了时间和地点一般,各自凭借实力,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对决。
正说话间,奉命向中军集结的几支队伍,已经来到指挥台下。孙德崖铁青着脸,气喘如牛。郭子兴则跑得满头大汗,仰起头,冲着指挥台上的朱八十一抱拳施礼,“朱总管,俺老郭奉命撤下来了!”
“好!郭总管和孙都督请带着麾下弟兄稍事休息,等会儿哪面出了情况,自然会派二位去救场!”正在观望敌军动向的朱八十一点了点头,客气的回应。心里却全然没把这两支生力军计算在预备队之内。实力差距太明显了,如果毛贵、傅友德和吴二十二等人顶不住,把郭子兴和孙德崖两个派上去也是白搭。还不如就放在自己眼皮底下,免得他们到时候突然崩溃,冲乱了自家阵脚。
郭子兴却丝毫没有做壁上观的打算,想了想,又继续大声喊道,“朱总管,郭某这里有个不情之请,望朱总管务必成全!”
“说!”朱八十一的眉头皱了皱,耐着性子回应。敌军已经推进到了三百步距离之内,第四军、第五军和傅友德部,也已经披甲完毕。这个时候,他真没时间和精力跟两个命中注定的旁观者浪费口舌。
“郭某不才,没练出朱总管麾下那种虎狼之师。但郭某手中,却有两千亲军,可堪一用。郭某就把他们全都交给大总管了。请大总管随意差遣,千万别让他们闲着!”
说罢,将手用力向身后一挥,大声招呼,“朱六十四,邓伯颜,汤鼎臣,吴国兴,吴国宝,你们五个过来,给大总管见礼。等会朱总管让你们打到哪里,你们就给我去哪里。否则,大总管即便饶过你们,郭某的刀子,也决不会放过你们!”
“是!”五名身材差不多高矮的淮西大汉,齐整整答应一声,并肩走到了指挥台下。向上抱拳,“我等愿听从朱总管号令,刀山火海,绝不皱眉!”
第二百零六章 群狼
“好一群精壮汉子!”即便已经见过了胡大海、傅友德这样的盖世猛将,朱八十一的眼前依旧一亮。
朱六十四他认识,就是历史上那个大明太祖朱元璋。前一段时间还只是个小小的亲兵牌子头,因为促成了淮安军和濠州、定远两家的联手,所以被郭子兴破格提拔,两个月内连升数级,迅速做到了统领两千精锐的亲兵指挥使。
而此刻站在朱元璋身侧,被唤作汤鼎臣的那名汉子。既然和朱元璋一起,都是郭子兴的部将,十有八九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汤和。
但是其他三个人,朱八十一心里就没有任何印象了。朱大鹏所掌握的乱七八糟的历史知识,也无法给他提供更多的帮助。不过既然郭子兴把这三人和朱元璋一道推了出来,作为整个联军的主帅,朱八十一当然就得一视同仁。于是赶紧拱手换了个半礼,同时大声回应,“多谢诸位将军支持。请披甲备战,需要之时,朱某自然不会客气!”
“谢大总管成全!”朱元璋等人再度行了个礼,大步退开,走到各自的嫡系队伍当中,与弟兄们一起收拾铠甲兵器,随时恭候主将的调遣。人数虽然单薄了些,却比周围那乱哄哄一万多濠州袍泽,精锐了不下五倍!
“也难怪能扛起驱逐蒙元的重担,着实算得上一群精兵强将,只可惜被老郭给耽误了!”悄悄在肚子里夸赞了一句,朱八十一迅速收回目光,再度扫视整个战场。
就在郭子兴向他荐贤的这段时间,正南、正东和东北三个方向的敌军,已经各自向前又推进了一大截。其中以正南方向,伪镇南王孛罗不花麾下的将士推进得最快,足足前行了有五十余步。而来自东北方向的那支打着黄色战旗,队伍中士卒大多数以黄布包头的队伍,则更明显地摆出了牵制的姿态,只向前推进了三十多步,就开始整理队形。正东方的队伍,推进距离则在二者之间,不过,最前方却有三面青绿色的战旗,在滚滚烟尘中,显得格外扎眼。战旗下,则是三个巨大的方阵,人马规模不下五千人,无数长枪在方阵上方竖立,就像三座移动的森林。
“从旗号上看,是帖木儿不花麾下的三个义兵万人队,领头的分别是庐州朱亮祖、宁州谢国玺和泗水廖大亨,其中那个廖大亨,在数月前曾经跟郭子兴他们打过一次,没占到任何便宜,又退回了庐州!不过郭子兴也没敢派兵追杀!”参军陈基走上前,非常尽职将看到的情景,与大伙事先收集到的情报,逐一对证。
“对,应该就是他们!”朱八十一轻轻点头。庐州朱亮祖、宁州谢国玺和廖大亨三人的出现,丝毫不令他感到奇怪。毕竟这三位“义兵”统领,都是宣让王帖木儿不花的手下。帖木儿不花既然亲自赶过来了,他们三个不可能不跟着过来助战。
让他略微觉得有些惊诧的是,三个义兵方阵所持的兵器,和方阵内部的队型排列。从指挥台上看去,入眼的几乎是清一色的长枪。只有方阵的中央位置,有几百人持着角弓或者擎张弩。而每个大方阵中间,都藏着无数个百人规模的小方阵,临近的三个小方阵,则呈现非常明显的品字型。移动起来,就像一团团浮在水面上的海藻,令人看得眼花缭乱。
“是三才阵和鱼鳞阵,这三个人恐怕都是出身于将门,并且仔细琢磨我如何应付我军的火炮轰击!”参军罗本也走上前,低声补充。“他们三个各自照管一个大方阵,彼此间呈品字型向前推进。每个方阵里边的百人队,则互相堆叠成小品字型。接战时能够互相照应,行军之时,我军这边的火炮很难再像以前那样,一打就是一道血胡同!”
“轰!”正说话间,第五军的火炮已经开始发威。三十余门四斤炮同时开火,将黑漆漆的实心弹丸朝着二百五十步外品字正前方射了过去。
“呜——!”三十颗弹丸带着凄厉的呼啸,在敌我双方的天空当中,画出数道绚丽的弧线。然后“轰”地一下砸在敌军的方阵里,溅起十数团猩红色血光。
只有一小半儿击中了有用目标,其余则砸在了敌军方阵内部的空档处,徒劳地打着滚,然后无声无息。而那些击中目标的弹丸当中,也只有不到三分之一形成了跳弹,从地面上弹起来,给敌军造成了第二轮,第三轮杀伤。场面虽然惨烈,波及到的人数却非常有限。
“嗡!”组成品字最前端的那个方阵,非常明显的停顿了一下,然后忽然开始加快脚步。“别怕,他们打不到几个人!”队伍中,有将领在大声地鼓舞士气,同时竭力维持队形,“跟上,跟上,看各自的百夫长认旗。距离,距离,各百人队保持距离,别往一起挤,挤得越密,越容易挨炮弹砸!”
他总结得的确非常精辟,第二轮炮弹砸过来,几乎全砸到了人数相对密集的位置。这一轮炮击,效果比上一轮严重得多,足足造成了六十几人的伤亡。有七、八个百人队,因为折损过重,而士气濒临崩溃,不得不停下来重整队形。整个方阵也受到了拖累,正中央处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空档。隔在空档四周的,则是受火炮重点照顾的十几个百人队,千余名士兵手握着角弓和擎张弩,两条腿哆哆嗦嗦,半晌才能向前挪动一步。
“呜——呜——呜呜——!”空气中,再度传来凄厉的嘶鸣。第三轮炮击来了,又是三十枚黑色的实心弹丸,像长着翅膀的魔鬼般,凌空扑向大方阵。“哗啦!”整个大方阵从中央一分为二,几十个鱼鳞般的百人队挨挨挤挤,徒劳地互相推搡,试图逃开炮弹的落地位置,却根本做不出准确判断,只是将恐慌加速向四周蔓延。
“咚咚,咚咚,咚咚咚……”就在此时,三个呈品字向前推进的方阵后面,忽然响起了一阵低沉地战鼓。紧跟着,品字最顶端的方阵缓缓停了下来。随即,品字底部的另外两个方阵猛地向前加速,将整个品字从正立变为倒立。底部两个方阵靠前,顶部一个方阵拖后,三个方阵呈倒立的品字,朝着第五军和傅友德部方向,再度快速推进。
“轰,轰,轰!”炮弹继续朝方阵当中猛轰,目标却从一个变成了三个。威胁性显著降低。而三个方阵的指挥者,朱亮祖、谢国玺和廖大亨三人,却咬着牙关冲在了各自队伍的最前方。身先士卒,毫不畏惧!
“嗯!”站在品字阵正后方两百步远的宣让王帖木儿不花手捋胡须,轻轻点头。“不错,不错,怪不得能将契哲笃打得毫无抵抗之力。大盏口铳这样使起来,的确很难对付!”
“但此物只能震慑属下这等不知兵的文官,在王爷的神机妙算之前,其能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庐州知府张琼非常识趣地凑上前,笑呵呵地奉承。
“是啊,朱将军他们已经压上去了,马上就可以短兵相接。到那时,大火铳更发挥不了多大作用。更何况,王爷还有真正的杀招跟在后面!”和州知府刘文忠不甘其后,也干笑着点评。
“可不是么?等打败了朱屠户,咱们就将那大火铳缴过来,带着去轰高邮城!”
“轰高邮,轰淮安,轰徐州。沿着运河一路轰过去,也让朝廷那边知道知道,谁才真正懂得用兵!”
……
其他一众文武幕僚听了,也纷纷开口。好像此战已经分出结果了一般,就等着他们带着缴获去炫耀武功。
“诸君还是不要掉以轻心!”宣让王帖木儿不花听着非常受用,却故作谦虚地摆手,“能以千把贼兵夺下淮安,那朱屠户肯定不是个寻常角色。亮祖他们之所以能推得上去,是因为麾下弟兄们肯拼命,舍得下本钱而已。毕竟到目前为止,我军还没杀死对方一兵一卒!”
“是王爷谋划得当,所以朱将军他们才,才能以最小代价走到敌军近前!”众幕僚立刻换了个说法,继续向宣让王帖木儿不花脸上贴金。
“是啊,王爷一次摆出三个方阵,轮番向前。贼兵手中的大火铳虽然犀利,但毕竟数量有限。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难免手忙脚乱!”
后一句马屁,倒也拍到了正地方。用三个方阵排成品字形来分散淮安军的火力,的确是宣让王帖木儿不花自己想出来的妙招。朱亮祖、谢国玺和廖大亨三个,只是奉命执行而已。而这样充分发挥自己一方兵力充足特点的战术,也的确给淮安军的炮兵造成了一定困扰,让他们很难再集中起火炮始终攻击同一个目标。很快,三个方阵就顶着火炮推进到了距离傅友德的战旗七、八十步的位置上,然后猛地发出了一声呐喊,同时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呯!”连老黑的大抬枪营,射出一排弹丸,将数十名冲在最前方的敌军射倒。但根本就是杯水扯薪。上万人发起的冲锋面前,几十人死亡,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没有被子弹射中的庐州“义兵”脚步没做丝毫停顿,踩着同伴的尸体和血迹,平端明晃晃的长矛,继续低着头猛冲。仿佛站在对面的,是自己的生死寇仇。
“探马赤军出击!”宣让王帖木儿不花毫不犹豫地挥动令旗,将手中另一张筹码推了上去。
这,才是他给淮安军准备的真正杀招。前面三个长枪方阵,只是为了分散敌军的注意力而已。凭着这一手,他与孛罗不花两个一道平集庆、平靖州、平霍山,平芜湖,将大江两岸的反抗者杀得血流成河。今天再度祭了出来,定要斩下朱屠户的人头!
第二百零七章 第五军
“来得好!”第五军指挥使吴良谋咬着牙大叫,将目光转向刚刚奉命赶过来助战的黄老二,“两个炮团全交给你,注意,敌军的弓箭手和弩手,都藏在方阵中央稍微靠前的位置!”
“是!”黄老二毫不犹豫地回应了一声,然后高高地举起了一面暗红色角旗,“一军一旅三团,炮口下调半指,右前方六十步,三组轮射!四军炮团准备,右前方五十步,接力射击!”
“轰!”三十门四斤小炮,朝着战场右侧正冲过来的长枪方阵喷出了怒火。有三分之一落在了空地上,砸出一个个巨大的深坑。其余三分之二则砸进了正在前冲过来的敌军队伍,从中央位置砸出了十余道血淋淋的豁口。近半炮弹去势未尽,从血泊中跳起来,打着旋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元军,将数名躲避不及的“义兵”当胸掏出一个血窟窿,然后又翻滚着砸向周围其他人的大腿和脚掌,所过之处,留下满地的残肢碎肉。
“轰!轰!”第二轮,第三轮轰击紧跟着发起,砸入敌军当中,引发一阵鬼哭狼嚎。紧跟着,又是三轮炮弹凌空而至,填补前三轮留下的空档,打得元军尸骸枕籍。
“呜呜——呜呜——呜呜——”元军的方阵中吹响号角,开始组织弓箭手和弩手进行反击。早已紧张得脸色煞白弓箭手们,咬着牙在五十步远处站稳身形,弯弓搭箭,以最快速度将是上千支羽箭射上了空。
“嗖——嗖——嗖——!”红巾军头顶立刻下了一场白毛雨,然而,取得的效果却非常寥寥。大部分羽箭都被站在最前排的刀盾兵给挡了下来,小部分飞跃了盾墙,却奈何不了长矛手头顶的铁盔和火枪手胸前的半片儿板甲。溅出数点火星,徒劳地落在了地上。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紧跟着,又是一阵白亮亮的冰雹,迎面急扑而至。元军中的擎张弩也开始激发了,在五十步的距离上展开了一轮平射。这一轮的效果,比羽箭稍微好些,但也非常有限。弩箭只能平射的性质,导致他们几乎没机会突破红巾军的盾墙。而零星几支从盾墙缝隙穿过者,又要面临板甲的阻拦,很难给目标造成致命伤害。
“换破甲锥,换破甲锥!给我用破甲锥射他!”义兵万户廖大亨暴怒,沙哑着嗓子发布命令。
“是!”方阵中的弓箭手和弩手答应着,一边就小步向前跑,一边手忙脚乱地更换破甲锥。后一种特制的箭矢,能对付世间大多数铠甲。但有效射程却只有三十几步。他们必须再往前推进一段,才有机会充分发挥出此物的威力。
红巾军岂肯再给他们第二次出手的机会?很快,成拍地炮弹便砸了过来,“轰轰轰,轰轰,轰轰轰!”将弩手和弓箭手的队伍砸得七零八落。
作为整个淮安军中最早接触火炮的人,黄老二无论经验还是眼力,都远远超过了其他炮兵军官。在他的指挥下,每轮轰击,至少都有二分之一弹丸能落在目标附近区域,三分之一能形成跳弹。接连七八轮射击过后,品字左侧的长枪方阵已经被撕得四分五裂,不得不放缓前进速度,重新整理队形。
另外两个长枪方阵,却在朱亮祖和谢国玺二人的带领下,将速度加得更快。甩掉自家弓弩手和左翼的廖大亨不顾,全力冲向已经近在咫尺的淮安第五军和徐州傅友德部。明晃晃的枪锋,对着红巾将士的心窝画影。
“盾牌手和长枪兵稳住阵脚!”第五军指挥使吴良谋丝毫不为敌军的声势所动,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命令。虽然明知道火绳枪的有效射程强于弓箭,从开始交手到现在,他却一直没有下令开枪。而是不停地用手指在身侧曲曲弯弯,计算着敌军的推进速度,计算了敌军与自己一方之间的距离!
“站稳,把长矛端稳,咱们的铠甲比他们结实!”
“稳住,稳住,都是一个鼻子倆眼睛,谁比谁怂多少!”
刘魁和阿斯兰两个大呼小叫,端着长矛走到各自的营头正前方,用长矛指向正在冲过来的敌军。
敌军则继续大步靠近,光是第一波冲上来的,兵力就足足有新五军的两倍。然而新五军的两个战兵团却毫无惧色,在队伍中的伙长、都头和连长们的带领下,排着密集的三列横队,像堵堤坝般,堵在了急冲过来的枪潮之前。
“火枪兵,单线排列,上前三步,站在长枪兵身侧,举枪!”新五军指挥使吴良谋又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略微带着一点紧张。从淮安一路打到这儿,他还是第一次,遇到敢顶着火炮轰击前冲的敌人,佩服之余,心中亦隐隐涌起了一股骄傲,“这是真正的精锐,击败他们,第五军就能横行两淮。击败他们……”
“轰!”“轰!”“轰!”临近的傅友德部那边,掷弹兵开始发威,冲着对手的头顶砸出近百枚手雷。元军朱亮祖部的长枪方阵四处开花,浓烟夹着血雾扶摇直上。然而手雷从落地到爆炸的延时性,却使冲在最前方的上千名蒙元士卒平安逃过了一劫,扯开嗓子发出一阵疯狂的叫喊,红着眼睛扑向了傅友德的将旗。
“杀!”长枪元帅谢国玺也扯开嗓子高喊了一句,带着身边的几十个家丁,身先士卒,全力冲向吴良谋的认旗。那个年青后生是眼前这两千淮安贼的主心骨。看身板不像个勇将,如果能一个冲锋拿下他,眼前的这股淮安贼将不战而溃……
二十步,十五步,十步……眼看着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呼!”对面的吴良谋奋力朝前吐出一道白雾,同时用力挥动手中的暗红色角旗,“开火!”
“开火!”“开火!”“开火!”三个火枪营的营长相继挥动指挥旗,将吴良谋的命令传遍了全军。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爆豆子般的火枪射击声响了起来,在不到十步的距离上,朝迎面冲过来的蒙元士兵射出了六百多枚铅弹。
已经做出突刺准备动作的蒙元士兵们,像被雹子砸过的庄稼一般,瞬间就倒下去了整整一层。那些侥幸没被铅弹射中的,也愣愣地停住了脚步,望着对面军阵中涌起的滚滚白烟,两股战战,茫然不知所措。
太恐怖了,太狠毒了,那淮安贼兵,居然在队伍中藏着这么多大铳,并且一直隐忍到现在!如此近的距离上,瞎子都难射失目标。而一旦被火绳枪击中,目标的躯干上就从前到后被打出一个碗口粗细的大洞。当场就死得不能再死,任神仙都救不回来!
“火枪兵自由射击!”吴良谋的声音,忽然又在淮安中的军阵里响起,字里行间,充满无法隐藏的骄傲。“其他人,给我向前十步,推!”
“一团,一营,二营,向前十步,推!”一团长刘魁用力端平长枪,大声呐喊着,带头向前走去。仿佛迎面呆立着的敌军,是一群土偶木梗。
“二团一营,二营,跟着我,向前十步,推!”阿斯兰不甘于后,也大声呐喊着,带领自己麾下的战兵向前推去。沿途遇到的敌军,要么一枪刺翻,要么夺下兵器踹倒于地,任他们自生自灭。
抵抗微乎其微,第一波冒着炮弹轰击冲向第五军的蒙元将士,虽然足足有两千人。但一瞬间就被火枪直接对着胸口轰死了四百多,剩下的,则是魂飞魄散。看到新五军将士一个个穿得像钢铁怪兽一般,排着密集队形向自己发起反击,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钢刀都快砍到了身上,才惨叫一声,抱着脑袋向后逃去。
“立——定!”一团长刘魁用力猛地将手中长枪向地上一顿,大声断喝。十步推完,他近前已经再也没有站立的敌人。第一波冲上来的蒙元将士要么被杀,要么逃走,与后续冲上来的第二波蒙元将士撞在一起,在战场中央挤成了一团。
“立——定!”二团长阿斯兰也大喝一声,将自己的队伍与刘魁的队伍肩膀并着肩膀停了下来。对面第二波冲上来的敌军更多,稍远处,好像还有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但是他心里却没有半点临战的紧张,整个人都显得气定神闲。
就在此时,于他身后三尺远的尸体堆里,突然跳起一个人影。看起来还像是个大官儿,全身穿着镀了金的板甲,手里挥舞着半截长枪,疯疯癫癫。
“来,杀我!!”庐州义兵万户谢国玺大口大口吐着血,将半截长枪奋力挥舞。“杀我啊!哪个放马跟我一战!放马跟我一战。老子是长枪元帅谢国玺,敢战者速来送死!”
附近所有红巾将士都怜悯地看着他,仿佛是在看一具尸体。此人身上的板甲,肯定是花费重金从淮安买的,为了增加卖像,黄老歪等人在板甲的胸口上还特地錾出了一头狮子,并且表面镀了金。
这样一套板甲,市面儿售价至少得一百二三十贯。淮安军自己的将领都舍不得穿,大部分都拿来交给商贩发卖,还有少部分作为礼物送到了盟友的将领手中。而待它辗转到了蒙元那边,售价肯定还要上浮数成,通常没有有二百贯铜钱根本不可能拿得下来。
也多亏了这套市面上售价超过了两百贯的板甲,谢国玺才没有直接被火枪射出的子弹打个透心凉。然而,弹丸却和塌陷下的铠甲一道,硬生生挤碎了他的胸骨和内脏。让他现在即便将断矛舞得再欢,也不可能活过今晚了。
果然,就在众人悲悯的目光中,谢国玺猛地向上跳了跳,大叫一声“杀!”。随即,就如同破了洞的猪尿包一样委顿了下去,气绝身亡。
第二百零八章 义兵
“快,快把他的将旗找出来,和头盔一起逃到前面去!”第五军长史逯德山狠狠踹了自己的亲兵队长禄凡一脚,大声提醒。
按照淮安军的内部规定,行军长史不必冲杀在一线。所以他几乎完整地旁观了敌军从发起冲锋到被火枪打得倒崩而回的整个过程。对战场局部细节的了解,也远比负责指挥整个第五军的吴良谋清楚。看到谢国玺身死,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瓦解敌军士气的绝妙良机。
亲兵队长禄凡的反应也不慢,挨了一脚之后,立刻跳着扑向地上的谢国玺,同时嘴里大声叫喊,“禄顺、禄丰、禄厚,你们几个赶紧跟我来!赶紧,赶紧拿几把最长的枪过来。挑,把这个挑到阵前面去。然后,把这面,这面旗子,跟头盔一起举起来。然后大伙跟我一起喊,阵斩元军万户一名,俘获其尸体和认旗!”
“阵斩元军万户一名,俘虏其尸体和认旗!”
“阵斩元军万户一名,俘虏其尸体和认旗!”
“阵斩元军万户一名,俘虏其尸体和认旗!”
几个出身于禄府家丁的亲兵,用长矛将谢国玺的头盔挑起,与将旗一起摇晃着大喊大叫。几万人的喧嚣当中,他们的声音根本不可能传得太远。然而挤在距离第五军四十多步外的那些宁州“义兵”们看到了,却吓得魂飞魄散。
所谓“义兵”,都是蒙元官吏打着护卫乡邻旗号而拉起来的地方团练。其主将,则是地方上骁勇、不甘寂寞而又素负人望的“忠义之士”。即一些精通武艺的堡主、庄主和寨主们。放眼天下,从南方的苗军、两淮的青军、黄军,一直到北方的“毛葫芦兵”,皆是如此。只是名称上有所差别而已,具体编制、运作以及将领选拔方式都大同小异。
这种成军方式的好处很多,第一,官府的花销少,大部分日常吃穿训练,都由乡间自筹。第二,成军速度快,受蒙元一统天下时的“分赃方式”影响,各堡寨的头面人物,多为开国时的“功狗”之后,家传的武艺和兵略。而每个堡寨里头,也有大量的庄丁可以作为兵源。第三个好处就是,兵将互相之间极为熟悉,命令上传下达通畅,不会出现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情况,导致临阵指挥乱成一团。(注1)
然而,“义兵”在拥有诸多好处的同时,却有一个极大的缺陷。那就是,主将在这支队伍的影响力过于庞大,以至于关系到整支军队的生死存亡。一旦主将战没,整支队伍的士气都会瞬间低落到极点,在下一次形成新的核心之前,根本无法再恢复战斗力。
眼下的情况便是如此,谢国玺的金盔和认旗都落到了第五军手里,意味着他即便不死,也做了俘虏。他麾下那些平素视其为灵魂的宁州“义兵义将”们,哪里还有勇气再战?纷纷哭喊着向后窜去,连紧跟过来的探马赤军都受了影响,不得不原地停下来列阵布防,以免淮安军追着溃兵的脚步冲将过来。
受影响最大的则是朱亮祖和他旗下的“庐州义兵”!他们先前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换取了一个与傅友德部短兵相接的机会。不料想自家右翼的宁州义兵居然因为主将的被杀而崩溃了,一下子,把“庐州义兵”的整个小腹都露在了红巾军面前。吓得朱亮族亡魂四冒,不敢再逞能,大喝一声将与自己放对的李喜喜逼退数步,带着数百名亲信,掉头便走。
“哪里走?”李喜喜也是个胆子大得包了天的,见敌军仓惶后退,立刻带着亲信紧追不舍。试图把朱亮祖部也彻底打垮,推着溃兵给后边推过来的探马赤军来个倒卷珠帘。
“你上当了!”朱亮祖再度大声断喝,猛地一转身,再度朝运河方向冲去。迎面撞见李喜喜,抖手就是一枪,直奔对方咽喉。
“啪!”李喜喜在最后关头,才勉强用枪杆磕了一下,将刺向自己的枪锋砸开。没等他喘过一口气来,朱亮祖的第二枪就又到了,闪着寒光直奔他的胸口。“呀!”李喜喜吓得头皮发麻,用尽了浑身解数才勉强将这一刺挡开。然而,不幸的是,朱亮祖的动作远比他敏捷,第三枪紧跟着又到,像一只被激怒了的毒蛇,吐着芯子直扑他的小腹。
“完了!”李喜喜根本没有机会再挡,把眼睛一闭,准备等死。然而意料中的剧痛却没有传来,肩膀上突然感觉到一股大力,拖着他向后飞奔。紧跟着,一把缨枪贴着他的脖颈向前刺去,目标正是朱亮祖的哽嗓。
“无耻!”朱亮祖不得不撤枪自保,以免跟李喜喜弄个同归于尽。傅友德却把左手中的李喜喜向后一丢,双手擎枪,再度像朱亮祖的胸口捅了过去。
“无耻!”朱亮祖一边招架,一边破口大骂,“原来玉面枪王也是这等货色,居然躲在别人身后偷袭!”
傅友德一句废话也懒得跟他说,只是带着自己的亲兵继续朝前猛攻。百余杆长枪好像百余只小龙,摇头摆尾,需要敌方的血肉才能满足。
朱亮祖的武艺未必差傅友德分毫,奈何手下的亲兵却远不如对方麾下的精锐。再加上侧翼上还有一个吴良谋虎视眈眈,不敢再耽搁下去,领着最后几百名“义兵”且战且退,一会儿功夫,就退到了廖大亨部的弓箭手保护范围之内,彻底与红巾军的战兵脱离了接触。
傅友德先就看到了跟在三支“义兵”背后的探马赤军,所以也不敢托大。见朱亮祖虽败不乱,也主动拉住了队伍。然后一边小步后退,一边调整队形,再度与吴良谋的第五军衔接到一起,守望相助。
“轰!轰!轰!轰!”看到自家队伍与敌军脱离接触,黄老二指挥下的炮兵再度发威。以五息一轮,每轮十发的频率,朝对面一百步外严阵以待的探马赤军展开了轰击。将那些以悍勇而著称的契丹人打得尸横满地,痛苦不堪。
注1:功狗,在蒙古语和古代汉语里,功狗并非贬义。成吉思汗帐下,就有过四杰和四狗之说。《袁绍传》里也有,“以臣颇有一介之节,可责以鹰犬之功。”之语。蒙元在摧毁南宋之时,为了加快进度,曾经收编了大批地方汉人武装。而这些“有功”者的后人,则成了地方上的堡寨势力。一方面可以有效威慑盗匪,使其不敢来袭。另外一方面,堡寨内部也形成了个小朝廷,统治黑暗且残暴。
第二百零九章 胶着(上)
“王爷有令,着朱、廖两位将军重整队伍,再像先前那样冲一次!”骑着快马的王府亲兵飞奔而至,一边跑,一边高高举起手中的令箭。
“你说什么?”朱亮祖暴怒,额头上的青筋根根直冒。刚才的战斗虽然只持续了短短几个呼吸时间,却折掉了他的老朋友长枪元帅谢国玺及其麾下近半“义兵”。他自己所率领的五千“庐州义兵”,也死伤了至少有七百余。再冲一次,还不知道要有多少弟兄要饮恨沙场。
况且不做出任何改变的话,像先前一样顶着炮弹往上冲,也未必能收到什么成效。红巾贼那边队伍站得很密。自己这边如果分散开往前推,短兵相接时就注定会吃大亏。而一旦站成密集队形,那讨厌的炮弹就会成串砸过来。用不了几下,就能让队伍分崩离析。
“王爷有令,着朱、廖两位将军重整队伍,再冲一次。给探马赤军创造战机!”负责传令的王府亲兵也迅速皱起了眉,高举着令箭,再度重复。
“末将接令!”廖大亨轻轻推了朱亮祖一把,然后抢着上前接过令箭,“请王爷尽管放心,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二人也绝不敢辜负王爷的厚恩!”
“嗯!”亲兵满意地点头,“两位将军亦请放心,王爷说了。这次他会让探马赤军走得更快一些。也请二位坚持住,不要像先前一般那么快就退下来!”
说罢,一抖缰绳,扬长而去。
“你个该死的……”朱亮祖气得两眼冒火,抄起一杆长矛,就想朝着王府亲兵后心处掷。老成持重的廖大亨却一把拉住了他,低声喝道:“别胡闹,军令如山,对错都必须执行。我替你在前面开道,你带着你的弟兄们慢慢跟在后面。队形先分散着向前靠,待走到二十步处,再尽力朝身边收拢!”
“不行,你我本事再好,也挡不住那该死的火铳!”朱亮祖愣了愣,用力摇头。
“未必就那么倒霉!再说了,王爷平素厚待咱们三个,不就为的这一刻么?”廖大亨慢慢松开他,笑着说道。
正所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宣让王帖木儿不花身上虽然有很多蒙古贵族特有的毛病,如傲慢自大,喜怒无常等,但平素对待他们几个义兵万户却相当不错。非但职位和赏赐方面尽力与其他各族将领一碗水端平,相互间交往时,也很少在意什么蒙古人与汉人的差别!
换句话说,廖大亨、朱亮祖等人能有今天的地位,完全依赖于忠顺王帖木儿不花的信任和提拔。如果关键时刻贪生怕死拒绝往前冲的话,非但会面临军法的严惩,过后传扬出去,世人也都会无情地耻笑他们忘恩负义,让他们根本无法再于大伙面前抬头。
“嗤——咚!”一枚实心弹丸带着风声呼啸而来,落在距离二人不远处的空地上,砸出一个硕大的土坑。
“我呸!”朱亮祖本能地朝远处跳开几步,然后破口大骂。“什么玩意啊,有种就面对面单挑!”
骂过之后,却又咬了咬牙,冲着廖大亨说道:“等会儿老子不跟你后面!老子在前,你在后,咱们俩合力扑徐州军。淮安军那边,你随便派些人虚晃一枪就行了。那边火铳密,不好啃。徐州这边虽然有个傅友德,但火铳却使得远不如淮安那边多。咱们俩能在这边突破,也是一样!”
“好,那咱们兄弟就联手再攻一次!”廖大亨毫不犹豫地拱了下手,大声回应。然后快步返回自己的队伍,重新调整部署。“大仁,大义,你们两个各带一支千人队,朝徐州军方向佯攻。记得给我把人马分散开,一步步朝前挪。其他三个千人队,也都给我把人马散开,跟在庐州军的后面。”
“是!”众将领哑着嗓子答应了一声,强压住心头的恐慌,各自去执行命令。
“都给我把腰杆子直起来!”见众人始终士气低迷,廖大亨扯开嗓子,冲着将领们的背影大喊大叫,“一次不过是二十几颗弹丸,只要大伙分散开,未必砸得到人。即便砸到了又怎么样?无非是一死尔,总好过窝窝囊囊一辈子!”
“散开,散开,大伙分散开上。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口大个疤!二十年后,咱们又是一群好汉!”朱亮祖也大声嚷嚷着,在自家队伍里来回跑动。用尽全身解术鼓舞士气。
众“义勇”当中,大多数都是他们两个的族人和佃户,平素就同气连枝。此刻见两个大庄主都要豁出性命去再攻一轮儿,岂有推三阻四之理?也纷纷振作起精神,拉开彼此之间的空档,小跑着向前冲去。
“嗤——咚!”“嗤——咚!”“嗤——咚!”黑乎乎的弹丸继续凌空砸落,不时溅起一团团殷红色的血雾。却好像已经不如先前那般可怕了,凡是被弹丸恰巧砸中的倒霉鬼,基本上都当场气绝,很难发出惨叫来扰乱其他人的心神。而即便有跳弹的形成,因为队形过于疏密的缘故,也很难再给队伍造成大面积的杀伤。
发现每轮炮击给自己这边造成的死伤都是个位数之后,两支“义兵”的士气顿时又朝上攀升了好大一截。持长枪和刀盾者,开始注意寻找距离自己最近的百夫长,努力跟上后者的步伐。那些持角弓和擎张弩者,则在行进中偷偷将破甲锥挂上弓弦,准备在关键时刻给对手致命一击。
“嗤——咚!”“嗤——咚!”“嗤——咚!”成排的炮弹继续凌空砸来,却很阻挡住“义兵”们的前进脚步。
按照眼下淮安军的编制,每个炮团有九十门四斤炮。听起来数量虽然颇为庞大,但无论是杀伤力和准头,都不能与后世的火炮同日而语。瞄准结成阵列的密集目标杀伤力还颇为可观,瞄准单个移动目标,简直就是浪费弹药,几乎每三十枚炮弹砸下来,收获都是个位数,远不如先前给元军造成的打击巨大。
“停止射击,停止射击!调高炮口三指,准备打后续上来的另外一波!”黄老二迅速发现了炮击的效果不佳,果断地调整了战术。命令手下两个炮团放弃对“义兵”的蹂躏,把目标第二次对准稍远处正列阵前行的探马赤军。
“停止射击,停止射击,调高炮口三指,瞄后面那一大坨!”炮长们纷纷蹲下身去,一边重复传过来的命令,一边帮助麾下弟兄清理炮膛,调整炮口。
六名装填手立刻跑上前,合力扯起跑身上的绳索,将炮口抬高。一炮手和二炮手则麻利地捡起事先预备好的垫块,迅速塞进炮身与沙包壁垒之间的空档,使得火炮达到制定倾角。三炮手则拎起一根湿漉漉的拖把,用力塞进炮膛,反复拖动,清理里边的火药残渣,保持炮膛内壁的整洁。
“嗤!”清理炮膛时遗留下的水分,被滚烫的炮壁迅速变成蒸汽,从炮口冒出来,熏得人眼泪鼻涕齐流。
淮安军的炮兵们却顾不上擦眼睛,迅速打开弹药箱,将用丝绸包裹着的火药塞进炮膛。然后拿杵子用力捣紧,再塞进一个与炮膛差不多粗细的软木进去,捣紧,最后又迅速填入弹丸。
当他们把这一切忙碌完毕之后,黄老二也终于判断出了敌军的要害位置。跳上一个人工堆起来的沙包,扯着嗓子高喊,“一百步,各营轮射。放!”
“轰!”三十多门青铜铸造的火炮喷出一道道浓烟,利用火药爆燃提供的动力,将四斤重实心弹丸推上半空。掠过一百多步的距离,齐齐扎入探马赤军的队伍。
原本打定了主意要让“义兵”给自己挡炮弹的庐州探马赤军没想到对手这么快就看穿了自己的如意算盘,被砸了个措手不及。密集的队伍当中,立刻出现了数道巨大的伤口,每一处伤口附近,都是尸骸枕籍。
“哎呀!”朱亮祖吓得一缩脖子,随即扯开嗓子大声叫嚷。“弟兄们,跟着我往前冲!大火铳打不了近的地方!”
“杀啊——!”隶属于他麾下的三千多名庐州义兵扯开嗓子,声嘶力竭地大叫,同时加快脚步,迅速朝傅友德的认旗扑了过去,誓要跟对方分个上下高低。
朱亮祖自己的左脚,却在前冲的过程中“不小心”绊在了一具尸体上,多亏了亲兵们的搀扶,才勉强没有一头摔进血泊。然而,他的身影,也从队伍的最前方,迅速隐没入人群背后,轻易无法被敌军发现。
“我呸!”对面的军阵第二排,正在瞄准朱亮祖胸口的连老黑不屑地吐了口吐沫,迅速将枪口指向新的目标。“开火,自由射击!!”
“呯!”“呯!”“呯!”“呯!”“呯!”“呯!”一百四十多杆大抬枪陆续喷出火蛇,将迎面冲过来的“义兵”们纷纷打翻在地。但抬枪的装填速度太慢了,针对移动目标的准头也有些差强人意。没被击中的“义兵”们只是稍稍愣了下神儿,就从同伴们的尸体上踏了过去,动作没有半分犹豫。
“跟上,大伙一块上。火铳装填慢,打不了第二轮!!”朱亮祖的身影迅速在自家队伍中央偏后方重现,面目显得格外狰狞。
注1:有明一代,中原军队的火炮数量,装备都颇具规模。以戚家军为例,他的一个三千人左右的战车营,居然配备了两百五十多门火炮,难怪能打遍四邻无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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