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腹黑耿再成
作者:酒徒|发布时间:2024-06-29 02:06:04|字数:39492
他是怕胡大海和耿再成两个因为朱八十一的意外失态而冷了心,所以尽力把自家都督的形象往好里头说。胡、耿二将虽然不尽相信,但是,至少也从吴良谋全力维护自家都督的举动上,得出了朱八十一素得麾下将士拥戴的结论。
一个既能身先士卒,又素得麾下弟兄将士的统帅,吃败仗的机率肯定会大幅减小。作为汉军将门后代,胡大海和耿再成两个对此点坚信不移。这同时也就意味着,他们两个今天的选择,并不算太差。至少,短时间内还找不到值得后悔的地方。
于是乎,二人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便慢慢平缓下来,开始真正地跟吴良谋去了解有关红巾军的一些现实细节。
那吴良谋只比胡、耿二将早加入左军七、八天的样子,其实对很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但是年轻人特有的虚荣心,让他不愿意向二人坦承自己也是个新人。便根据自己最近几天的观察和臆测到的东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好教两位哥哥知晓,咱们徐州红巾分为前、后、左、右、中五军。各军下面,又根据将主级别和偏好,下设若干营头。其中人数最多的就是大总管所领的中军,下面设有风、火、林、山、雷、霆、雨、露八个营。其他各军,也有五到六个营头不等。而人数最少的,就是咱们左军了。下面只设了亲兵、战兵、火器、辅兵和将作五个营,并且除了辅兵营有五千多人之外,其他各营都是几百人规模。全部弟兄加起来,还没不到八千人!”
“嗯,兵贵精不在多。”“大都督这样做,深得养兵之道!”胡大海和耿再成点点头,笑着附和。
在他们二人各自的家学传承里,将麾下士卒分级对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临阵之时,能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也是各级将领手中的亲兵和战兵。辅兵们的通常用途只是替亲兵和战兵运送武器辎重,摇旗呐喊,以及战后割敌人首级。多几千少几千,基本上没什么差别。
“不过咱们左军人数虽然单薄,但论及战力,恐怕在天下红巾军中,也是首屈一指!”吴良谋四下看了看,继续得意地吹嘘。
“这个胡某绝对相信!”胡大海也跟着笑了笑,连连点头。“今天早晨我们原本已经取得了上风,结果都督带着左军一杀过来来,形势立刻逆转!”
“可不是么!”对于胡大海的说法,耿再成深表赞同。“我带着一个百人队去接应老胡,才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身边就剩下四五个人了。其他,被都督手下那些亲兵给杀得落荒而逃!”
他二人对朱八十一麾下亲兵的战斗力,是由衷地感到钦佩,哪知吴良谋听了之后,却连连摇头,“那些不亲兵。咱们都督这次,亲兵只带了四十多人。穿得都跟我这样……”
用手朝身上指了指,他带着几分得意补充,“穿得都是这种前后只分两大片的镔铁板甲。剩下那些穿着大叶子铁甲的,都是战兵。还有一些只用铁甲护住上半身的,则是掷弹兵和弓箭兵。两位哥哥如果当时有机会看仔细的话,一眼就能分辩出来!”
“啊,居然是这样,我们还真没注意到!”胡大海愣了愣,再度轻轻点头。随即,目光就落在吴良谋引以为傲的全身扳甲上,“这是什么甲?好像是一整片铁打出来的。穿在身上不累么?”
“不累,比常见的扎甲还要轻好几斤呢!”吴良谋用手在胸前拍了几下,发出得意的“咚咚”声,“听听,这里边是空的,还垫着一层水牛皮。比扎甲可结实多了!”
这话,胡大海和耿再成两个,倒是毫不迟疑地信了。早晨他们跟左军将士交手时,长枪好几次都刺在了对方的甲板上,结果要么被瞬间滑歪了,要么只刺进寸许就被牢牢地卡住。白白丧失了一次夺命之机。否则,二人给左军造成的损失还会大上许多,弄不好,双双杀到朱八十一面前,将后者斩杀在战场上都有可能。
当然,最后那种情况,二人如今只能在心里想一想,嘴巴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来的。因此二人一边继续满脸羡慕地欣赏吴良谋的板甲,一边笑呵呵地打听,“这种镔铁,镔铁板甲,是咱们徐州军自己打造的么?造价高不高,我们两个在外面,可是从来都没见到过!”
“当然!”吴良谋闻听,脸上的表情愈发得意,“是咱们左军的匠作营打造的,全天下独一份!其他人,都得从咱们左军买,或者拿来铁料,求咱们左军的匠作营为他量身定做!至于造价么?外边人要买的话,至少得花这个数!”
竖起一根食指,他在胡大海和耿再成二人眼前得意地摇晃。后二人立刻向后仰了下头,满脸诧异地道,“一,一百贯?这也忒贵了些。怪不得军中装备如此之少!”
“一百贯是对外卖,咱们自己和徐州军内部,则是另外一个价钱!”吴良谋炫耀成功,非常高兴地解释。“我听说,等咱们这回返回徐州后。大部分战兵都能换上一身这样的板甲。至于那种笨重的大叶子罗刹甲和扎甲,以后只有辅兵才会穿!”
胡、耿二人听了,禁不住又赞叹出声。目光顺着板甲向上看,似乎在无意间,便落在了吴良谋肩头的两块铜板上。
“嗯哼!那个,请教吴兄弟。你这两块护肩板怎么是淡青色的。其他人,我看有的是黄色,有的却是红色!”耿再成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随口询问。
即便他不问,以吴良谋的少年心性,肯定也会炫耀一番。因此便笑了笑,将声音提高了几分解释,“你说这个啊?这个是我家都督独创的,叫做什么军衔。就跟朝廷那边的勋职差不多。只不过没有九转十二级那么复杂。目前牌子头是白色,百夫长是黄色,千夫长是红色。千夫长以上是红色加星。像我这种青铜色,则是参谋,就是参军专用颜色。”
“不愧是枫林先生的弟子,如此年青,居然就做了参军。将来前途肯定不可限量!”耿再成有意跟吴良谋交好,便故作出钦佩模样,大声夸赞。
参军这个职务,属于主将幕府专有。因为与主将关系近的缘故,通常上升的空间都非常大。比如唐代的名将封常清,最初便是高仙芝的参军,后来便在高仙芝的举荐下,做了安西节度使。而另外一个被视作文官偶像的高适,则做过哥舒翰的参军。后来凭着在军中积累的人脉,出任了山南道节度使,也成了一方诸侯。
所以耿再成夸赞吴良谋前途似锦,也不算太过于拍对方马屁。但是吴良谋却立刻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笑着否认,“德甫兄有所不知。咱们大都督的幕府,和以往任何人的幕府都不太一样。参军一职,只借了以往的名称,具体管的事情却大相径庭。像兄弟我这个记室参军,实际上只管替主将起草命令和议事时记录相关内容。其他事情都不管。而早晨跟你们交手的那个大个子罗刹鬼,才是真正负责替都督出谋划策的,在我们这里叫做参谋长。”
“嗯?!”胡大海和耿再成互相看了看,都觉得让一个罗刹鬼来担任军师之职,有些不可思议。谁知那吴良谋却笑了笑,又继续说道:“另外,咱们左军有一个规矩,无战功者不得担任实职。所以很多新来的人,只要有一些本事,都会先从参军开始做起。像早晨伤到通甫兄的那个陈德陈至善,他现在就是战训参谋,负责统一安排士卒的训练。还有个前几天才被都督抓来的一个阿速人,眼下则做了骑军参谋,具体职责是训练骑兵和斥候。如果兄弟我没猜错的话,二位有可能也会从参军开始做起。至于具体是什么参军,兄弟我就猜不到了。反正咱们家都督肚子里有的是稀奇古怪的名字!”
“噢,原来是这样!”胡大海和耿再成两个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内容,微笑着附和。“我们两个初来乍到,寸功未立,能在都督帐下做个亲兵就满足了,真没奢望和吴兄弟比肩!”
“二位哥哥不要自谦,其实我也是……”差一点说出自己也是刚刚入伍没几天,吴良谋讪讪地笑了几声,赶紧转移话题,“其实我也是仗着识得几个字,才被都督破格留在了身边。”
“噢!?”耿再成又从他的话里找到了感兴趣的内容,笑呵呵的继续追问,“都督他老人家,对读书人重视么?给我感觉,他,他不像传说中那样,之前只是个屠户!”
“瞎说,都督怎么可能只是个寻常屠户!”吴良谋立刻愤怒了起来,竖着眼睛替朱八十一辩解,“不瞒二位兄长,都督虽然从来没说过,但是我敢肯定他是某位大贤的嫡传弟子。寻常杀猪屠户,哪个像他一样,识文断字,并且天天手不释卷的?!况且咱们左军和徐州军眼下所有的种种神兵利器,全是在都督的点拨下才打造出来的。你们说,如果是个目不识丁的屠户,能做到这种地步么?!”
“当然不能!”胡大海和耿再成两个回应得异口同声。对知识和读书人的尊重,其实一直渗透在每个华夏人的骨子里。他们两个虽然是汉军将门出身,在不知不觉间,却也深受传统影响。所以宁愿相信吴良谋的主观臆测,也不肯相信朱八十一是个大字不识的白丁。
更何况,朱八十一给他们两个的印象,就是一个能文能武的智将。虽然此人长得满脸横肉,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子无法掩饰的杀气。
“所以说,传言根本不足为信!”吴良谋难得被人佩服了一回,笑了笑,继续卖力地吹嘘。“你们两个以后就知道了,咱们都督肚子里的学问,绝对不比那些所谓的大儒来得少!”
“嗯!”耿再成用力点头,“耿某感觉也是如此。并且觉得都督对读书人,好像还不是一般的器重!”
“那是自然!都督还让全军将佐,从现在开始,都必须读书识字呢!”吴良谋迅速接过话头,大声补充,“自古以来,你们听说过哪个将军曾经提出过如此要求?!”
“绝对没有!”耿再成立刻顺着吴良谋的话点头。“只是,只是军中有那么多教书先生么?同时教导几百人识字,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肯定没有,但都督已经派人去寻了!”吴良谋毕竟年少,心机有限,笑呵呵地回应,“眼下只好先由兄弟我和几个读过书的人先对付着教。都督说,等教书先生请到之后,连牌子头,都必须能识得字,读得懂将令!”
“哦,那可是一件大功德!凭此,都督就足以流芳百世!”耿再成又点了点头,满脸叹服。“其实,教书先生根本不用远处找,眼下就有个绝对合格的人选。那可是当世大儒,崇天门下唱过名的!”
“德甫!”没等吴良谋接茬,胡大海已经大声喝止。“禄大人虽然将大伙带进了死地,但毕竟曾经对你我不薄!”
“老胡,我这也是为了禄大人好!”耿再成被说得脸色微红,转过头,讪讪地解释,“禄大人一介文职,却稀里糊涂被派到淮南来召集盐丁讨伐徐州。而除了一个安抚使的头衔之外,粮草、器械和领军将佐,朝廷居然什么都没给他。并且明知道罗刹军和阿速军都不是李总管的对手,还天天催促他早日进兵。这不明摆着是借刀杀人么?!他今天侥幸能跟徐州军打个平手还好,谁料一下子就把三万盐丁全葬送了出去。消息传出去后,朝廷能饶得了他?!我估计,等他回到高邮那边之日,就是朝廷要他老命之时。不信,你我便等着瞧!”
第一百零一章 我本有心向明月
与胡大海的慷慨豪迈不一样,耿再成这个人恩怨极为分明。胡大海是他的朋友,所以在两军阵前他宁可舍了命,也不会丢下胡大海不顾。而逯鲁曾竟然敢隐约地拿他的家人来要挟,那对不起,咱老耿即便不要你的命,也得拉着你一起做反贼!
只是心里的弯弯绕到了嘴巴上,则变成了另外一种说辞。有情有义,并且还用心良苦。那胡大海明知道他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得。半晌,才咬着牙又说了一句,“眼下禄大人的家眷都住在大都城里,他要是留在不归,朝廷岂不是会拿他全家做法?!”
耿再成却又摇了摇头,非常自信地说道,“他要是留在徐州城内做了红巾军的官,朝廷自然不会放过他的家人。而他要是被扣下成了一个囚徒,朝廷那边即便再不讲道理,也得想想下次谁还肯带兵过来吧!”
说着话,就拿眼神朝吴良谋那边瞟。哪知道这回吴良谋却好像突然变警觉了。笑了笑,摇着头回应:“假如姓禄的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恐怕我们徐州军还真的不会伤害他。至于留下不留下,得看他老人家自己的意思。毕竟他在二十多年前就于崇天门下唱过名的,如今也算天底下数得着的大儒了。无缘无故把他扣在军中,岂不是将天下读书人都推到了朝廷那边?!”
大元朝以弓马取天下,以屠刀治天下。对科举原本就视为可有可无。一直到了统治中原四十多年后,才正式开了第一届科举。并且在此后时断时续,全然没个固定章程。因此想要榜上留名,难度不是一般的大。久而久之,凡是能考中进士的,无不在儒林中留下了赫赫名头。
而逯鲁曾这厮,天历二年的进士。并且名字位列在左榜的第七,随即授翰林国史院编修之职,此后仕途上一直平步青云。如此既会读书又会做官的全才,当然被儒家子弟们视为争相效仿的楷模。无数人愿意拜于门墙之,成为他的徒子徒孙。细算起来,即便是吴良谋的授业恩师枫林先生,见了此人都得自称一声晚辈,并且以师礼侍之。
就这样一个烫手山芋,在吴良谋看来,如果红巾军一开始就没想杀他,不如尽快送走了事。勉强将其留在徐州,才是自讨苦吃。且不说这老头儿带兵打仗的本事跟白痴差不多,留下来对红巾军也起不到任何帮助作用。万一哪天老人家住得不高兴了,发上几句牢骚。传扬出去,在天下读书人那几张嘴里头,红巾军就真的成妖孽了。以后恐怕几千年都洗不清楚。
想到此节,吴良谋又笑了笑,低声给胡大海和耿再成两个支招。“依我看,这位禄老夫子恐怕不是个轻易举舍得死的人。二位不妨拿德甫兄刚才的话说给他听。如果他愿意主动留下来辅佐李总管,想必徐州军也不会硬赶他走!”
“倒是!”胡大海和耿再成两个轻轻点头。跟吴良谋告了个假,转身便回去找逯鲁曾。谁料刚刚把利害关系分析完毕,先前还怕死怕得不成模样的逯鲁曾,突然又变得大义凛然了起来,“一派胡言!你们两个自甘堕落,就尽管去。老夫只当最初看错了人,不会拦着你们!可是要想拖老夫跟尔等同流合污,却是门都没有!老夫受四代陛下知遇之恩,这条命,早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即便回去后被朝廷按律治罪,也甘之如饴!”(注2)
“大人——!”一番好心全被当成了驴肝肺,胡大海气得真想抡起巴掌来把逯鲁曾给打醒。耿再成却笑着拉住的衣袖,摇着头说道,“正所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这样的禄大人,才是你我先前所敬服的禄大人。若是像你我一样见异思迁,反倒是失了本心了!!”
“你也休要拿话来激我!”不着是烤火烤热乎了的缘故,或者打了败仗不甘心。逯鲁曾烦躁地瞪了胡大海和耿再成两个一眼,大声说道:“老夫回去后,朝廷不问则已。若要问起来,就说麾下将领差不多都当场阵亡了。具体名姓则见出征前留在淮南的名册。只望你们两个今后在这里好自为之,不要真的做了那害民之贼!否则,老夫即便做了鬼,也要日日缠着你们!”
“多谢大人成全!”胡大海和耿再成两个闻听,赶紧躬身施礼。逯鲁曾却懒得再看二人,从火堆里抽了根一端烧焦了的树枝,直接在地上写起狂草来。端的是笔走龙蛇,翩若惊鸿。
不多时,徐洪三把千夫长徐达也给找了过来,安安静静地站在火堆旁,陪着胡大海、耿再成两个一道看逯鲁曾展示书法。只见逯鲁曾越写越流畅,越写越自信,与先前那幅贪生怕死的猥琐模样偌判两人。写着写着,竟旁若无人的大声朗读起来,用得是汴梁一带的方言,徐达等人虽然一个字都没听懂,却知道老夫子在吟诗言志,因此愈发不敢打扰他,满脸都是佩服。
一首言志诗吟唱已罢,老夫丢下木棍,倒背着手围着自己的墨宝观赏了一圈,有几分得意地说道:“呵呵,老夫平生临张长史的帖,总是得其形而不得其神,今日受此大挫,却终于窥得了其中门径!”(注1)
说罢,又可惜手头没有纸张供自己继续发挥。侧转头,冲着满脸佩服的徐达问道,“我记得你。你是徐州红巾的头目,箭射得颇准。你可识得老夫所写的字?!”
徐达做了军官之后,一直以曾经目不识丁为耻,所以最不喜欢听别人问自己到底识不识字。但面对逯鲁曾这个成名二十余年的老进士,却一点脾气都发作不起来。拱了下手,认真认真地回应道:“让夫子见笑了!徐某幼时家贫,无钱读书。最近这半年才请人开了蒙。所以您老写的字,徐某只能认出其中三两个!”
“家贫没钱读书?”逯鲁曾愣了愣,仿佛第一次听到居然有人穷到如此地步一般,“倒是可惜了。不过既然你已经做了武夫了,怎么又想起请人开蒙来?”
“回老先生的话!”徐达又施了个礼,把自己的想法坦诚相告,“徐某之所以造反,是因为饿得活不下去了。但老天爷不可能一直眼睁睁地看着人都饿死,这天下早晚得有重新安宁之日。到那时,却不能用刀子来治国,也不能用刀子来教导自家的儿孙!”
“这……”这回,轮到逯鲁曾钦佩了。瞪圆了眼睛,对着徐达看了又看。最后叹了口气,低声道,“可惜,老夫遇见你遇到得晚了。否则,倒是也可以将你收入门下。唉,现在,说这些反倒是显得禄某势利,想借你之手活命了!罢了,罢了,红巾军中有你这等人物,老夫今天早晨输得也不算冤枉!”
随即,又摇了几下头,伸出脚,将地面上的狂草擦了个干干净净。
胡大海和耿再成见此,便知道禄老夫子是真的拿定了主意,宁愿去给大元朝廷做一个忠鬼,也不会投靠徐州红巾。因此,劝告的话,便不想再多啰嗦。徐达敬重老夫子的名声和学问,也不想勉强此人。于是四下看了看,又叫过几个熟悉的面孔,命令他们专门负责伺候禄老夫子,别让老人家受到半点儿委屈。
此时此刻,逯鲁曾的心境与先前已经截然不同。向徐达道过谢之后,便安安心心做起孤忠楚囚来,从此再也不给任何人添任何麻烦。
又过了大约两个多时辰,红巾军全体将士连同辎重都过了河。芝麻李派出一支精锐去接应毛贵、彭大和魏子喜。其他人,则匆匆用了一些战饭。然后再度迈动脚步,踏上了返回徐州城的归途。
留守徐州的潘癞子早已得知大军得胜的消息,亲自带领城中的将士们接出了五里之外。待把缴获的辎重粮草入了库,伤员都安顿好了,天色也就彻底发了黑。
在行军长史赵君用的特别关照下,逯鲁曾被非常礼貌地安排进了一处色目人遗留的院落。除了不能随意出入之外,其他一切由他自己说了算。吃穿用度,笔墨纸砚,徐州军也一概供应无缺。
如此又过了两日,毛贵和彭大、魏子喜三人取了淮南军老营里头的粮草辎重返回。对俘虏的处理也提上了日程。
正如当初续继祖等人所说,芝麻李同样对屠杀俘虏不感兴趣。随便训了几句后,就吩咐将被俘的盐丁们全部释放。愿意留在徐州这边的,可以选择从军当辅兵或者领一把锄头自行去开荒。不愿意留在徐州的,则每人发了两百个铜钱做路费,让他们自行回家。
俘虏们听了,立刻欢声雷动。五千余人里边,居然有四千多人选择了留下。只有不到一千人家里还有牵挂,才从司仓参军李慕白手里拿了铜钱,然后千恩万谢的走了。
逯鲁曾见此,心神愈发安宁。每日在软禁自己的宅院里吟诗作画,日子过得竟是当官以来最为悠闲的一段。这天正在窗下继续揣摩草圣张旭的神韵,伺候他的四个家仆之一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俯身下去,双手捧起一个名帖,“老爷,红,红巾军二当家,赵,赵君用来访。此刻就在门房里喝茶,请问老爷您,您有没有空见他一见?”
注1:张长史,草圣张旭,做过金吾长史,所以后世尊称其为张长史。
注2:因为权臣和外戚把持朝堂,元代后期的皇帝都非常短命。逯鲁曾1329年中的进士,到了文中所述的1352年,已经换了四个皇帝。
第一百零二章 杀人放火受招安
“赵君用?他来干什么?”逯鲁曾愣了愣,诧异的追问。
红巾军虽然把他软禁在了这所宅院当中,对他麾下的四个抬滑竿的家仆,却没有做任何行动范围上的限制。所以通过仆人的代劳,他已经将徐州红巾军的内部结构和造反以来的所作所为都打听了个清清楚楚。早就知道赵君用乃为徐州红巾的行军长史,是徐州红巾军内除了芝麻李之外的第一号实权人物。
这样一个手握重兵的二当家,不去操演兵马继续攻城掠地,跑到老夫这里来做什么?!演一出礼贤下士,骗老夫投降么?好,老夫就叫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当面斥贼,以卫臣节?!
想到这儿,逯鲁曾也没心思继续练他的狂草了。把毛笔朝砚台上一撂,大声吩咐,“你去跟他说,且到正堂看茶。老夫腿脚不便,无法亲自出门迎接,请他见谅!”
“老爷……他,他可是……是!”家仆的嘴角动了动,却不敢再劝。只好小心翼翼地去门房传话。谁料那赵君用对禄老夫子的无礼举动,一点都不生气。听了家仆故意婉转了无数倍的传话之后,笑着站起来,低声吩咐,“那就有劳小兄弟你头前领个路。禄夫子是儒林长者,赵某可不敢让他久等。”
“是,是!唉——唉!”原本已经替自家主人准备承接怒火的家仆再一次惊得两眼溜圆,答应了一声,赶紧小跑着头前带路。赵君用则仔细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儒衫,迈开四方步跟在了他身后。
不多时,来到了正堂门外,没等家仆进去汇报,赵君用就清清嗓子,朗声说道:“末学后辈萧县赵生,拜见善公。久闻善公大名,今日得以当面聆听教诲,实乃晚辈的三生之幸!”
“你,你是读书人?”逯鲁曾闻听,当即又是一愣。快步拉开了屋门,大声问道。
“曾经在县学里读过三个月书,后来县学裁撤,就自谋生路了!”赵君用叹了口气,带着几分遗憾回应。
当隔着窗子看到赵君用一身儒衫的刹那,逯鲁曾心里其实已经猜测他曾经是一个读书人。此刻再听赵君用亲口证实,便叹了口气,苦笑着回应,“禄某现在是阶下之囚,教诲一词,就不要再提了。当年朝廷下令裁撤各地县学,禄某也曾据理力争过。但国库空虚,四处需要用钱的事情又耽搁不得。所以,所以……”
说后半段,他自己都觉得脸上发烫。于是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到最后,已经微不可闻。
为了让治下百姓更好地明白“君臣之义”,大元朝廷,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把学校开到了县一级。甚至在个别地区,还开办了社学这一基层“教化”机构。然而像大元朝其他政令一样,很快,这项善政就无疾而终了。大多数县学都关了门,甚至府、路两级的学校规模,也因为财政和出路等问题,一撤再撤。
作为儒林的头面人物之一,逯鲁曾当然对朝廷裁撤学校的举动,表示了强烈的反对。不过蒙元朝廷要他们这些人存在的意义,就是做样子给天下读书人看,免得后者因为绝望而造反。所以反对意见每次都无任何效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元朝治下的学校越来越少,官办的寺庙却越来越多。
科举时开时废,学校也越办越少。这全天下的读书人,找不到出路的情况下,自然对朝廷的怨气越来越深。想到此节,逯鲁曾原本准备在肚子里的斥骂话,便有些说不出口了。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补充道:“前些年朝庭待读书人的确轻慢了些,一些举措也有失长远。然而自打脱脱右相复位以来,这种情况已经渐有改观。只是,有些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老夫亦不可能逼得太急!”
“晚辈在民间,也曾听闻善公多次为我儒家子弟仗义执言的壮举。心中钦佩有加,因此一抽出空闲,立刻赶过来登门拜访。不知道善公可愿准许晚辈入内一叙,以成全了晚辈多年倾慕之心?!”赵君用立刻又笑了笑,一边恭维着对方,一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逯鲁曾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堵在门口,尴尬地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快进,快进。这原本就是你们徐州红巾的地方,禄某鹊巢鸠占,怎有将原主人挡在门外的道理?!”
“如此,晚辈就多谢了!”赵君用又做了个揖,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拎起长袍,抬腿迈过了门坎。
逯鲁曾见他言谈举止虽然生硬了些,却处处透着一股子浓浓的儒林味道。一些伤和气的话就愈发不好意思当面说出口了。先分宾主跟对方落座上茶,又随便客套了几句,接着就主动问道:“赵生既然入过县学,想必也有表字吧?!禄某是朝廷的淮南宣慰使,而你是徐州红巾的长史,彼此招呼起来都别扭。不如以表字相称如何?!”
“不敢,不敢,善公乃儒林前辈,后学无论如何不敢僭越!”赵君用闻听,立刻又站了起来。一边重新向对方施礼,一边大声补充,“晚辈的表字就是君用。原本有个名字叫士良。但已经很久没人叫了,晚辈自己差一点儿都忘了。”
“士良?君用?”逯鲁曾嘴里重复了一遍对方的名和字,眼睛顿时就开始发亮。这一名一字,可是从里到外透着对大元朝的忠心啊!非是被逼不得已,怎么会走到邪路上去?!
正满怀激动地想着,却又听见赵君用笑着说道:“当年晚辈也曾经想过,学得一身本事,有朝一日像善公那样唱名崇天门下。怎奈造化弄人,稀里糊涂间,便成了这徐州军的二当家!”
闻听此言,逯鲁曾的眼神愈发显得明亮,赶紧站起来,双手将赵君用的胳膊托住,客客气气地扶回座位。然后以儒林长者的姿态教训道:“崇天门下唱名,不过是我辈儒者展示心中所学的一种手段。实际上没什么好羡慕的。倒是君用在这徐州红巾当中,能约束得了麾下众人,让他们少做杀孽,多行善举,暗合我儒林所奉行的仁恕之道。令老夫闻听之后,都甚感佩服!”
“不敢当善公盛赞!”赵君用连忙又站了起来,讪讪地摆手。“不杀无辜,善待百姓,乃是我徐州红巾上下起兵之初就奉行的圭臬。晚辈以为只有如此,我徐州义军才当得起一个‘义’字。日后史家提起我等所为,才不会将我等归入盗拓,黄巢之流。”
“君用亦畏史家之言乎?!”逯鲁曾眉头微微上跳,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两道炙烈的光芒。
“史笔如刀,岂能不畏?!晚辈此生已成蹉跎,怎敢身后再留下千秋骂名?!”赵君用慢慢退后半步,叹息着回应。
这两军话说得虽然都极为短暂,却将彼此的心态,透露了个清清楚楚。逯鲁曾立刻觉得心脏一阵狂跳,努力压制了几次,才哆嗦着退回自己的座位,缓缓说道:“如此,君用今天,肯定不是为了侮辱老夫而来!”
“善公身负盛名,君用岂敢做那无聊之事,与天下儒者为敌?!”赵君用笑了笑,轻轻摇头。“况且善公又岂是那肯为威逼利诱所动之人?!晚辈之所以拖到现在才来见善公,就是因为心中一直没权衡清楚,不想早早地过来自讨欺辱而已。”
“如今,君用可权衡清楚了?!”逯鲁曾慢慢地端起茶碗,试图往嘴里倒,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根本无法将茶水端平。
“善公何必明知故问!”赵君用的回答声,却非常地平静。好像为这一刻,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一般。“晚辈非但自己权衡清楚了。并且已经说动了赵总管,愿意放下兵器,听候朝廷处置!”
“哗——啦!”逯鲁曾手里的茶杯终是没有端住,大半杯水,一下子全倒到了自己怀里。他却丝毫不觉得烫,从椅子上跳下来,盯着赵君用的眼睛追问,“此话当真?”
“大人想必也知晓,我等原本就是因为不愿成为饿殍,才做出此忤逆之事!”赵君用又后退半步,恭恭敬敬地施礼,“如果朝廷肯给与宽大处置。我等愿意交出兵器,回家务农!此愿,望前辈能如实上达天听。赵某和徐州红巾上下八万子弟,必将视前辈为再生父母,永不辜负活命大恩!”
“这,且容老夫想想。且容老夫仔细想个章程出来!”逯鲁曾再也顾不上装大义凛然状,围着桌案不停地转圈儿。
被俘之后,念及自己的一部分家人还住在大都,两个儿子和孙子、孙女们也都生活在朝廷的统治范围之内。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宁愿拼上一死,也不接受红巾军的招揽,祸及家人。但是在内心深处,求生的愿望却和当初从水里爬出来时一样的强烈!无论默念多少儒家典籍,写多长的诗词来表明必死之志,都无法将这个愿望压制得下!
如今,一个两全其美的选择终于送上门了!自己活着回去,并非是贪生怕死,而是欲替朝廷早日平定徐州红巾。不但再也不会拖累家人,功过相抵,先前打了败仗的事情,应该也不会受到任何惩处!
而打不赢就招安的事情,朝廷不是没有先例在。方谷子屡降屡叛,为祸东南多少年了?眼下,朝廷不照样要封他做领军万户?!芝麻李占的地盘比方谷子大,麾下部众比方谷子多,授他一个汉军指挥使做,又有何不可?!倘若将这八万雄兵抓在手中,什么颍州刘福通,什么蕲州徐寿辉,平定下去的最后时间指日可待!而自己因为替朝廷招安了一支劲旅的大功……
想到这儿,逯鲁曾心里一片火热。快走几步,再度双手拉住赵某人的胳膊,“君用!若此事得成,日后这归德路中,必然有你一个位置。事不宜迟,你尽快将徐州红巾的要求写下来,老夫,老夫定然全力替尔等玉成此事!”
第一百零三章 赵君用拜师
“好教善公得知,我徐州红巾的要求其实很简单!”赵君用再次退后,脱离逯鲁曾的掌握。然后半躬着身体,像晚辈回答长辈问话般恭敬地汇报,“目前只有招安、授官、过往之事一笔勾销三条。因为目前只是大总管和晚辈等几个人的决定,不敢让更多弟兄知晓。所以,也不敢落于纸面上。此节,还请善公见谅!”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逯鲁曾尴尬地笑了笑,连连点头。
如果赵君用想都不想就开始提笔拉清单儿,逯鲁曾绝对会认为其中必定隐藏着什么阴谋。而赵君用嘴上说得痛快,却死活不肯将要求落在纸面上,暂时也没有任何细节方面的东西。在逯鲁曾看来,则恰恰说明他和芝麻李二人真的想如同方国珍那样,用手中的红巾将士换一场个人富贵。招安之心,反而确凿无疑!
而赵君用显然怕他自己的推脱举动惹得逯鲁曾起疑,不肯替他将招安请求转达给朝廷。又拱了拱手,信誓旦旦地说道:“老大人有所不知,学生在起兵之初,就一直跟芝麻李说,一定不能把事情做绝,断了自家后路。所以我徐州红巾,至今也没切断运河水道。并且活动范围仅仅限于黄河以南,上次为了救人,才提大军到北岸走了一趟。也是去去就回,没试图攻打任何州县!”
“嗯,这点,老夫自然会向万岁当面说明!”逯鲁曾向北拱了拱手,大声保证。
的确与其他红巾势力急着四下攻城掠地不同,徐州红巾造反到现在也有八个月了,势力却没有迅速向周边地区扩张。对于近在咫尺的运河,也只是接管了原本就存在的关卡,照常收税而已,根本没试图切断南北航运。以前朝廷上下没有人曾经考虑过这两件事情背后的深层含义,如今看来,却是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个早就在向朝廷示好了,奈何明月照沟渠,满朝文武,除了天天叫嚷着要将徐州红巾上下杀光之外,谁也没意识到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个的良苦用心。
正感慨间,又听赵君用急切地补充,“还有,半月前在黄河以北,我徐州红巾悍将朱八十一,以少击多,大败途中偶遇的阿速左军。最后却把俘虏全都让当地士绅花钱赎了回去,不曾乱杀一个。此番与大人会猎于南岸,所俘盐丁只要愿意离开的,徐州红巾也将他们都尽数遣返,并且各自发给了川资,以免他们骚扰沿途百姓!大人,我等为何这样做,难道您老还看不明白么?!”
“明白,明白!君用,你尽管放心,一切都包在老夫身上!”逯鲁曾闻听此言,眼前顿时就出现了一伙被逼上梁山,却天天盼着替天子效力的义士形象。想都不想,大声承诺。
此时民间杂剧中,出现得最多的人物,就是根据《大宋宣和遗事》所演绎出来的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并且每一位好汉都怀着忠义之心,只是为奸臣所迫才落草为寇。最后则一道选择受了招安,为朝廷四处征战,百死不悔。
逯鲁曾博闻强记,对民间这些喜闻乐见的折子戏,自然是了熟于心。平素跟那些蒙古、色目官员应酬,有限的几项共同爱好里边,坐在一起听戏便是其中之一。因此根本不用细想,便给芝麻李和赵君用等人纷纷定了位。那英勇善战的芝麻李,瞬间就化作了托塔天王晁盖。而眼前苦苦哀求要自己向朝廷转达善意的赵君用,不是及时雨宋江,又是哪个?!
至于毛贵、彭大和朱八十一等,在逯鲁曾眼里,也都迅速与传说中的燕青、李逵、卢俊义对上了号。包括刚刚投降徐州红巾的胡通甫和耿德甫,也都隐隐与索超、呼延灼等人暗合,只是未曾像后者那样曾经被朝廷重用而已。
而他自己,则成了如假包换的宿太尉。一百零八名忠义之士的引荐人,大宋徽宗皇帝身边唯一一个忠直之士,贪官污吏和权臣的死对头。名字日后必将随着宋江、李逵等人的事迹一道,传唱千古。(注1)
“大人,大人!除此之外,晚辈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赵君用的话清晰地传来,将逯鲁曾迅速从折子戏里,拉回现实。
“但说无妨,但说无妨!”逯鲁曾不知不觉间就用上了戏台上的动作,左手胸前轻摆,右手捋着湿漉漉的胡须说道。
“此番招安,只是李总管和晚辈两个,只是我们两个人想为徐州红巾上下八万子弟寻一条出路。此番苦心,未必能被所有弟兄们知晓。因此,事成之后,晚辈请求拜入老大人门下,以便日日聆听教诲。如果能得偿所愿,晚辈将感激不尽!”
说罢,又是长揖及地。
逯鲁曾听了,心中怎能不一片滚烫?!赶紧伸出手去,将赵君用拉起来,正色说道:“好,好。事了拂衣去,恰是我辈君子所为。老夫,老夫应下了。老夫现在就可以收下你!”
“善公且慢!此刻招安之事未成,晚辈不敢以戴罪之身侮辱了师门!”赵君用却又挣扎着拜了下去,哽咽着说道。
“好,好!”感觉到对方的良苦用心,逯鲁曾连连点头,“就依你,依你。为师这就起身,替你去大都城跑一趟。即便拼着被天下人误会,也一定要将你徐州上下这八万子弟,重新引回正途!”
“白日出行,恐怕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晚辈与李总管已经商议过了,今夜亥时,亲自送老大人去运河上。晚辈在那里,已经悄悄借商贾之手为大人买下了一艘轻舟。船上的水手都是商贩代为出面雇的,谁也不知道您老的真实身份。连夜出发的话,明日上午,您老就能抵达济州!”赵君用又摇了摇头,非常谨慎地提议。
“好,依你,依你!”此刻逯鲁曾心里,完全已经被自己勾勒出来的形象占据,根本无暇去思考赵君用所言的真伪。无论后者说什么,都连连的点头。
赵君用则趁热打铁,把一些其他将领期望得到的官职,也统统说了出来。并且小心翼翼地提醒逯鲁曾,其中哪几个将领对招安之事抱着厚望,哪几个其实认为招安可有可无,随时都可能变卦。总之,事不宜迟,朝廷越早做出决定,越容易令徐州军上下归心。千万别犹豫来犹豫去,导致将士们性子都变得野了,连自己这个长史都无法左右。
逯鲁曾的当然知道打铁要趁热的道理,立刻亲自动手,将所有要求和提醒,都誊写在了纸上。并且主动向赵君用表示,自己离开之后,他和芝麻李两个依旧可以对外界摆出一幅进攻姿态。只要不攻克宿州、濠州这些大的城市,朝廷就不会追究。以免在朝廷考虑招安与否的这段时间内,被军中的狂悖之徒钻了空子。
对于老夫子如此体贴的安排,赵君用当然满怀感激的答应了下来。然后师徒二人又坐在一起说了许多贴心的话,看看天色已晚,才依依不舍拱手告别。
到了夜晚亥时,赵君用果然带着一小队士卒,拿着芝麻李的手令,将逯鲁曾和他的家仆送出了徐州城外。码头上,也果然有一艘小舟等在那里。船舱之内,床榻桌椅,笔墨纸砚,脸盆水壶,一应设施都购置齐全。连同蚊帐被褥都是崭新的,边角上还缝着扬州某家大商号的标记,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除了生活用品之外,赵君用还趁着家仆和随从们谁都没留意,悄悄地塞给了逯鲁曾一把钥匙。告诉后者,床底下的箱子里,另有一些压舱之物。等到了安全地点之后,老大人就可以取出来,作为在京师里头为徐州军上下奔走的开销。如果不够用的话,只要派遣一名心腹带着信来徐州,自己这边立刻就会再送上一笔过去,绝对不会让师门为此倒贴!
“君用,君用太仔细了!”逯鲁曾感动得眼睛发酸,拉着赵君用的手,低声致谢。后者却摇了摇头,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这些都是从贪官家里抄来的不义之财,晚辈借善公之手归还给朝廷,也算物有所用。此地不宜久留,善公速速动身为好。待事成之后,晚辈再于徐州城中,谢善公拯救之恩!”
说着话,快步走到船头,将身体轻轻一纵,幽灵般落到了码头上。随即又向逯鲁曾躬身施了礼,转过头,大步流星的去了!
“船家,快起锚,快起锚!”不待岸上的人影融入黑暗中,几个家仆已经大声催促了起来。“哎,客官坐好了!开船喽——!”随着伙计们的答应声,轻舟微微晃了晃,如同树叶般,从水面上向北滑了过去。转眼间,就将徐州城遥遥地抛在了身后。
“啊!”逯鲁曾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确信眼前一切不是做梦。立刻铺开纸张,给朝廷写起奏折来。先为自己丧师辱国之举,狠狠地请了一番罪。然后又鼓动生花妙笔,将自己如何临危不惧,舌战徐州群雄。终于唤醒了对方的忠义之心,决定接受招安的事情,一一奏明。为了促成朝廷接受此事,在奏折末尾,还特地强调,徐州红巾接受招安之后,自己可以带着他们去攻打刘福通、布王三、徐寿辉等贼人。五年之内,一定还朝廷一个四海清平,再不闻兵戈之声!
一夜当中,数易其稿。直到天光放亮,才终于满意地放下了笔,准备上床休息。谁料还没等把外边的长衫脱下来,脚下船板忽然猛地一顿,将他整个人甩到了舱门口,登时摔了个七晕八素。
“怎么开的船?!哎呀,疼死老……”逯鲁曾大怒,揉着屁股跳起来,吹胡子瞪眼。没等一句话说完,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惊愕地抬起头,他看见有一支规模浩大的运输船队,已经塞满了正前方的河面。运河两岸,旗号遮天蔽日。数不清的将士滚滚而来,直扑自己眼前。
“知枢密院事”“月阔察儿”两面写满的八思巴文的战旗,高高地挑在右岸队伍的正前方。战旗下,有位浑身金甲的蒙古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威风不可一世。
注1:在施耐庵动手整理之前,水浒一百零八将故事,已经在民间传诵。很多折子戏,都以这一百零八人的事迹为蓝本。
第一百零四章 官贼
那些蒙古将士极为凶悍,见到岸上来不及逃走的商贩了脚夫,立刻策马围拢上去,不由分说先捆到一边。见到拉货的马车、牛车,也是立刻用长矛短刀在上面乱捅。登时间,将运河两岸祸害得血流满地,哭声震天。
河道中的大小船只,也全都被拦下来接受检查。提着刀的高丽仆从兵们口口声声说是严防有红巾军细作向徐州报信,实际上两只眼睛却盯着船老大的荷包。能凡是能拿出令官兵们满意的买路钱者,一律当作顺民对待。那些掏钱稍微不爽利者,则一刀劈下水去,全船财货都被当作贼赃充公。
逯鲁曾亲眼看着就在自己前方不到五十步远的位置,有艘与自己所乘一模一样的轻舟,被发了狂的蒙古兵掀了个底朝天。穿上的乘客无论老幼,无一全都吃了“板刀面”。顿时也不敢细想,立刻扯开嗓子,冲着岸上大声叫嚷道:“沧海老弟,我是淮南宣慰使逯善止!沧海老弟,咱们三个月前还在一起吃过酒,难道你忘了么?”
“我家大人是淮南宣慰使!我家大人是淮南宣慰使!与你家大帅是一起喝过酒!与你家大帅是一起喝酒听戏的好兄弟!”几个家仆也吓得魂飞魄散,齐齐扯着嗓子呐喊。
那些正乘着小舟“检查”过往船只的高丽仆兵听不懂汉语,听到有人大声求救,立刻齐齐地扑了过来。两岸边正在烧杀劫掠的蒙古马队,也各自分出十几名骑兵,对准停在运河中央的轻舟,弯弓搭箭。
眼看着自己就稀里糊涂地被乱箭穿身,逯鲁曾忽然福灵心至。扯开嗓子,用非常不标准的蒙古语喊了一句,“月阔察儿,你个有娘没爹的带犊子!你有种今天就杀了老子,否则,老子这辈子跟你没完!”
“月阔察儿,你个有娘没爹的带犊子!你有种今天就杀了老子,否则,老子这辈子跟你没完!”船上的家仆和伙计根本不知道逯鲁曾喊的是什么,为了活命,也齐齐扯开嗓子,学着对方的强调一遍遍重复。
这下,那些正在弯弓搭箭的蒙古骑兵全都傻了眼,谁也不知道船上的白胡子汉人老头到底仗了哪个的势,居然敢操着蒙古话当着上万人的面儿骂月阔察儿是野种。
当即,有名百夫长赶紧策马跑到月阔察儿身边,提醒他河面上出现了一个特殊的人物。月阔察儿正看手下兵卒杀人放火看得热闹,闻听百夫长的汇报,皱了皱眉头,不屑地回应道:“苦哈哈在河面上讨生活的,怎么可能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怕是吓疯了,顺口乱嚷嚷吧!杀了,杀了,老子才没功夫管他是什么来头!”
“是,大人!”百夫长响亮地回答了一声,却没敢立刻去执行命令。而是偷偷看了看逯鲁曾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用蒙古语继续提醒,“但是,但是他会说,会说咱们的话。还,还敢骂您!”
“敢骂我!他活得不耐烦了!给我拉上岸来,绑到马尾巴后拖死!”月阔察儿闻听,立刻火冒三丈。瞪圆了一双肉眼泡,大声断喝。
“是!”百夫长答应了一声,还是不敢轻举妄动。这年头,汉人的命普遍不值钱,但某些特别的汉人,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杀掉的。对方既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骂月阔察儿,保不准是朝中另外一派高官的家奴。如果问都不问清楚就砍了他,少不得要给自己惹一堆麻烦。
“怎么还不去!莫非你觉得他骂得不够过瘾么?!”月阔察儿根本不理解手下的良苦用心,举起鞭子,厉声质问。
话音未落,又有一个百夫长策马跑了过来。远远地施了个礼,大声喊道,“报!平章大人,那老头手里有个金印。好像的确是个当大官的!”
“大官儿?乘一个巴掌大的小船儿赶路?咱们大元朝的官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讲究了?!”月阔察儿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手下人的汇报。铁青着脸,森声追问,“你没看错?!他叫什么?在哪里任职?!”
“启禀平章大人,他,他会说咱们的话。自称,自称叫什么辘轳。还说跟您在一起喝过酒!”第二名赶来汇报的百夫长的心思明显比第一个仔细,想了想,继续大声补充。
“辘轳?!”月阔察儿愣了愣,随即伸出胖胖的手掌在自己头上猛地拍了一下,“嗨呀!我知道了,是逯鲁曾这老头?!你们没把他怎么着吧?!那老头早就该死了,但是不该死在咱们手里!”
说着话,满脸的怒火瞬间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双脚用力一点马镫,风驰电掣般冲到河岸边,朝着正围在逯鲁曾座船四周的高丽仆兵喊道:“奶奶的,全都给我住手。敢碰到禄大人一根汗毛,老子将你们全都拖死!”
骂完了高丽仆兵,他又赶紧换了幅笑脸,冲着已经吓瘫在船板上的逯鲁曾喊道:“禄大人,禄大人。小弟对手下约束不严,让你受惊了!该打,该打!”
“月阔察儿——!”逯鲁曾手扶着一名驾船的伙计,努力站了起来,冲着岸上大声咆哮,“纵兵劫掠,滥杀无辜。你,你难道以为沿岸的地方官和监察御史们,都是聋子和瞎子么?!”
“纵兵劫掠?哪呢?!”月阔察儿将头四下转了转,然后满脸无辜地回应,“谁纵兵劫掠了?小弟刚刚杀退了一伙红巾贼,帮助百姓将货物从贼人手里抢回来才是!禄大人您老眼昏花,恐怕是没看清楚吧?!”
“你——!”逯鲁曾气得两眼冒火,却拿对方无可奈何。大元朝的监察御史,听起来位高权重,甚至可以将奏折直接送到皇帝的手边上。而实际上,却纯粹属于摆设。那些蒙古和色目大臣们无论如何贪赃枉法,欺凌百姓,只要后台不倒,就根本不会受到任何惩罚。而一旦大臣们的后台倒了,或者在派系争斗中失败,即便从没受到过御史的弹劾,罪名也能一抓一大堆。反正这年头,只要当了官的,就没一个屁股底下是干净的。否则,早就被踢出官员队伍了,根本不可能爬到比较高的位置。
“行了,我的禄老哥!”见对方气得脸色发黑,月阔察儿拱拱手,做出一幅讨饶的样子说道,“不就是几个平头百姓么?误杀了也就误杀了,难道你还让我手底下的将士们偿命不成?!好了,好了,你别生气,我约束他们,约束他们。让他们别再胡闹了!来人,传老夫的将令,把河道上的民船全放了。岸上刚抓到的那些力棒,也都放了他们吧。我禄老哥生气了,我得给他点儿面子!”
“是!”亲兵们答应一声,立刻策马去四下传令。须臾之后,被军船堵死的河道中央就让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所有被堵在水面上的民船、商船如蒙大赦,立刻篙桨并用,以最快速度逃了个无影无踪。
河岸上,原本被蒙古兵抓了准备做苦力使用的商贩和百姓们,也侥幸逃过了一劫。身上的绳索被解开之后,带着满腹的困惑四散奔逃。看看命令已经执行得差不多了,月阔察儿跳下坐骑,亲自来到岸边,以汉人的礼节,冲着逯鲁曾轻轻抱拳:“这下行了吧。老禄,兄弟我今天可是给足了你的面子。等会儿咱哥俩儿怎么喝,你自己看着办吧!”
“嗯——!”对着这样一个混不吝,逯鲁曾是干生气,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接连咬了几次牙,才把一口老血重新咽回肚子里。叹了口气,低声道:“此处距离徐州,不过五六十里的路程。你不思替朝廷收拾民心,却如此纵容属下?!你,你还怕造反的人不够多么?”
“弟兄们赶路不是赶累了么,总得让他们找些乐子!”月阔察儿眼里,运河两岸的普通百姓,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同类。所以对逯鲁曾的指责也嗤之以鼻。“况且这些人能平安通过徐州红巾的地盘,谁知道他们到底跟芝麻李有没有勾结?!我派人随便杀上几刀,至少也让他们知道,往后不能跟红巾军走得太近!”
“你,你,你……”逯鲁曾气得眼前又是一黑,手指着月阔察儿,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而后者却毫不为意地笑了笑,接着说道:“对了,我的禄老哥。不是听说你给红巾军抓去了么?怎么,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把你给放了?!是你许给了他们什么特别的好处,还是你家里人见机得早,提前就预备好了赎金?!”
“你,你,休得胡说!”逯鲁曾闻听,立刻再顾不上跟月阔察儿计较什么纵兵残害百姓之罪。咬着牙,瞪着眼睛嚷嚷,“老夫能脱身,自然有老夫的理由!眼下不方便让你知晓。倒是你,月沧海,你带着这几万兵马,又要到什么地方去乱抢乱杀?!”
“什么叫乱抢乱杀啊,我的禄老哥。你真是不识好人心!我这是赶着去徐州救你啊!”月阔察儿闻听,立刻用力摆手。“本来我是奉命去汴梁那边,与也先帖木儿会师,然后跟他一道去征剿刘福通的。结果才走到半路上,就听说你给徐州红巾抓了去。然后就接到了圣旨,叫我火速杀往徐州!剿了芝麻李,将老哥你囫囵个给陛下带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一百零五章 血色黎明
“万岁——!”逯鲁曾噗通一声跪在甲板上,面向北方,涕泗交流。“老臣无能,丧师辱国,还害得万岁您为老臣担心。老臣——呜呜——罪该万死——呜呜——!”
“嗯?!”月阔察儿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笑着摇头,“行了,我说老禄!这里离着大都城好几千里地呢!你在这儿哭,皇上怎么可能看得见。赶紧起来,赶紧起来。河上风大,小心吹坏了身子!”
“呜呜——呜呜——呜呜——”逯鲁曾根本不肯听他的劝,只是长跪在甲板上,放声嚎啕。仿佛要把这些天来所受到的惊吓和委屈,全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你们都是死人啊,赶紧把船撑到岸边,把老爷子给我扶上来!”月阔察儿被他哭得心烦,于是干脆把头转向船上的家仆和伙计。瞪着后者,大声喝令。
“是,这就划,这就划!”伙计头目陈小二吓得一缩脖子,赶紧撑起竹篙,将逯鲁曾的座舟给靠了岸。四个禄府的忠心家仆搀胳膊的搀胳膊,抬大腿的抬大腿。在撑船伙计们的帮帮助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禄老夫子弄上了岸。抬到一匹临时空出来的骏马背上,让他与月阔察儿并辔而行。
见逯鲁曾依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月阔察儿笑了笑,决定使出一记狠招。“我说老禄啊,你就先别哭了!赶紧好好想想吧,怎么把这一仗失败的原因解释清楚?我听大都城里的朋友说,眼下可是有不少人正在劝皇上砍你的头呢!”
“呜——!”像被堵了马粪一般,逯鲁曾的哭声戛然而止。蒙元皇帝下旨给月阔察儿,让一定把他给带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没说过宽恕了他丧师辱国之罪。而光从损失军队的总数量上算,他此番战败之惨,远远超过了近十年来朝廷的任何一次失利。被判个抄家灭门都不为过!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促成徐州红巾招安一事,将功抵过。而月阔察儿的大军已经马上就抵达黄河渡口了,即便走得再慢,距离徐州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天半的路程,此刻想要让他把大军停下来,难度可比登天!
正呆呆地想着,却又听见月阔察儿嗤嗤地笑着说道:“老禄,不是我说你。你一个文官,搀和这剿匪的事情干什么啊?!三万盐丁,听起来人数的确不少。可那跟三万只羊有什么区别?!带着他们去征缴芝麻李那种大寇,从一开始,你不就是找着送死么?!”
“这——?”逯鲁曾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心乱如麻。一开始组建淮南军的时候,他也觉得朝廷此举有失考量。然而男儿何不带吴钩的雄心,又烧得他硬着头皮将队伍拉了起来,并且一步步向徐州靠近。现在经月阔察儿一点拨,才赫然发现,此事恐怕另有蹊跷。
“你虽然是个文官。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总应该懂吧?!那可是你们汉人写在书里边的,不是我们蒙古人的说法!”月阔察儿的声音继续从耳畔传来,像毒蛇一样吞噬着他的心脏。“你去淮南征召盐丁成军,粮草、辎重、军饷,这三样,有人替你张罗么?就淮南那个穷地方,朝廷不给你钱粮,你凭什么让盐丁替你拼命?!人家也有老婆孩子一大堆,死了谁管啊?!”
“这——?”逯鲁曾继续痛苦地呻吟,额头上,冷汗淋漓而下。连月阔察儿这个猪一样的莽夫都能看出来的圈套,自己居然一头就钻了进去。逯鲁曾啊,逯鲁曾,你一大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么?!
“走吧!?有些话,咱们哥俩扎营后再细说!”偷偷看了看逯鲁曾的脸色,月阔察儿非常“体贴”地补充。
甭看他长得又矮又胖,言谈举止都像一头蠢猪。实际上,此人心机深沉异常。自打见到逯鲁曾第一眼开始,就已经想好了如何将后者绑在自己的马尾巴上。所以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并非无的放矢。
逯鲁曾为什么会被派去组织盐丁?具体原因在蒙元顶级贵族的圈子里,几乎人人心知肚明!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脱脱一样,巴不得逯鲁曾早死。中书添设右丞哈麻、哈麻的弟弟雪雪,还有监察御史袁赛因不花等人,就暗中一直在蒙元皇帝妥欢帖木儿身边游说,劝其谨慎处置此事。
那妥欢帖木儿幼时亲眼目睹自家母亲死于权臣之手,继位后又被伯颜操控多年。所以最忌惮大权旁落。而眼下脱脱兄弟一人在中枢为相,一人在外统领大军,已经隐隐有了第二个伯颜家族的趋势。因此妥欢帖木儿在倚重脱脱兄弟之余,也在悄悄扶持哈麻、雪雪、月阔察儿等人,试图让后者与前者分庭抗礼。
所以本着政敌想要做的,我一定要反对的原则。月阔察儿就不愿让逯鲁曾轻易地死掉。此外,逯鲁曾这个汉臣虽然在朝堂中影响力有限,却素负刚正敢言之名。把他拉到自己这一边,日后再想对付脱脱,此人就是跳出来点火的不二之选。输了对哈麻、雪雪、月阔察儿他们这一派来说不会伤筋动骨,万一幸运地一口咬到了关键处,就可以一劳永逸地将脱脱、也先贴木儿兄弟打翻于地,永远甭想再翻身!
此刻逯鲁曾心乱如麻,哪里想得到猪头一样的月阔察儿,正试图将自己绑上他那一派的战车?!骑在马上,失魂落魄的走着,一边走,一边不断地抹泪,叹气,直到中午扎营吃饭的时候,才终于恢复了几分精神,试探着跟月阔察儿探讨起招安徐州红巾军的可能性来!
月阔察儿正用刀子挑着一块羊背肉大嚼,听到逯鲁曾吞吞吐吐的暗示,吓得猛然一哆嗦,差点把刀尖直接捅进自己的喉咙里头!“我说老禄,你没被吓糊涂了吧!红巾贼抓了你,却又可怜巴巴地请你帮他上奏朝廷,愿意接受招安。这不是明摆着利用你来行缓兵之计么?!”
“不,不是缓兵之计!”逯鲁曾脸色一下子就红到耳根儿上,摇着头否定,“他们用心颇诚,接连两次大获全胜,都把主动把被俘的官军释放了。明显就是在给自己留后路。此外,当年方国珍擒了朵儿只班,不也是这样做的么?我记得朝廷当即就答允了他,并且再三原谅了他的背信!”
“方国珍是方国珍,芝麻李是芝麻李!”月阔察儿从羊肉上抽出刀子,用刀尖剔着牙齿慢慢回应。
“有何不同?”此刻逯鲁曾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只能耐心地向对方求教。
“这不明显的么?芝麻李手下的人太多,是方国珍的十几倍!”月阔察儿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解释。“方国珍再背信弃义,能波及的也不过是一县之地。而芝麻李万一翅膀硬起来的话,糜烂的就是半个河南江北行省!”
“呃——!”逯鲁曾被噎住了,半晌都无言以对。芝麻李的实力太大,所以被招安了,朝廷也无法放心。不像方国珍,手下就几千海贼,再怎么折腾,也成不了多大的气候。
道理是这个道理,作为崇天门下唱过名的进士,逯鲁曾一点都透。可如果不促成芝麻李的招安,他就无法洗清自己的罪责。再者说了,如果能把徐州红巾牢牢地抓于手中,今后汉臣在朝堂上,说话的底气就要硬得多。无论是脱脱一派,还是哈麻一派,都不会再把大伙当成摆设。
想到那个光明美好的未来,逯鲁曾咬了咬牙,继续做最后的努力,“芝麻李麾下的长史赵君用答应老夫,如果朝廷像对待方国珍那样招安他们,他们愿意替朝廷去攻打颍州红巾。另外,凡是替他们奔走的人,他们都会将半年来在徐州所得,分一半儿奉上。绝不敢让大伙替他白做人情!”
“嘶!”月阔察儿一听,眼神立刻就明亮了起来。徐州紧邻着运河,且不说城破时从达鲁花赤和其他官员府里抄到的钱款,单单算半年来运河上设卡收费所得,就不会是太小的数目。不过,只是短短一瞬之后,他眼神就重新黯淡了下去,笑了笑,摇着头说道,“唉,老禄啊,有这等好事,你怎么不早点跟兄弟我说?!眼下兄弟我这都马上到黄河边上了,你再劝兄弟我把刀子插回鞘中,不是太晚了么?”
“这个——?!”逯鲁曾想了想,红着脸点头,“是稍微晚了些。但是如果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不更显得平章您智勇双全,声威盖世么?”
“这不是曲不曲的问题!”月阔察儿将刀子朝面前一甩,入案盈寸。“实话跟你说吧,老禄,兄弟我真没法帮你这个忙!你把你自己换在我这个位置上想想,兵马都到了黄河边上了,却为了一个无法确定的招安之请顿足不前。万一那芝麻李过后不认账,错失战机这个责任,谁能背负得起?!”
看到逯鲁曾被问得面如死灰,笑了笑,他继续撇着嘴巴补充:“再说了,我现在手中兵强马壮,弟兄们士气如虹。那芝麻李却接连打了两仗,师老兵疲。明明再向前几步就唾手可得的战功,兄弟我为什么要冒险等着你回去弄什么招安?!万一朝廷不愿意招安这帮红巾贼,你一来一去至少小半个月。有这半个月时间,芝麻李早缓过气来了。我再过河去打他,哪还会像现在一样赢得轻松?!”
一连串的问话,令逯鲁曾满头是汗,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月阔察儿见此,突然伸出一支胳膊,将逯鲁曾搂在腋下,推心置腹地说道:“老禄,兄弟我知道你需要一场功劳自保。就凭咱们俩多年的交情,兄弟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别人害死。这样吧,你就在我军中住着,哪也别去。等打下了徐州,我就把功劳分你一份。说你用招安的手段麻痹住了芝麻李,所以我才能顺利杀到徐州城下。你说,兄弟我仗义不仗义?!”
麻痹?如果芝麻李真的想寻求招安的话,绝对就预料不到,自己前脚刚走,朝廷的大军就杀到徐州城下来!想到赵君用昨夜迫切的面孔,再想到自己于被俘之后受到的那些善待,逯鲁曾心里好生难过。
然而,难过归难过,作为朝廷的忠臣,他也绝不可能派人去给徐州军通风报信,让后者赶紧做好迎战准备。更不可能冒着将月阔察儿这一派也彻底得罪掉的风险,跟后者硬拗。思前想后,终是发出了一声长叹。把自己昨天赶了一夜的奏折揉成了团,顺手丢进了火堆当中。
吃过了午饭,他继续失魂落魄地跟着月阔察儿向南开进。傍晚酉时,就再度抵达了黄河渡口。那守卫渡口的徐州红巾士兵,显然被打了个搓手不及。稍稍抵抗了一下,就放弃了浮桥,落荒而逃。
月阔察儿明白兵贵神速的道理,立刻派遣出一万高丽仆从兵马,冒着被徐州红巾半渡而击的风险。从浮桥上冲到了黄河南岸,建立起了一个稳固的阵地。随即又将麾下一万蒙古骑兵分为两波,一波渡过河去,加强防御。以免芝麻李趁夜来抢夺浮桥。另外一半,则与剩下的万余高丽仆从一起,驻扎在了黄河北岸,保护大船上的粮草辎重。只待明天日出之后,就杀过桥去,继续向徐州城下推进。
待安排好了一切,天色就彻底黑了下来。月阔察儿在北岸的中军帐里摆下酒宴,替老朋友逯鲁曾压惊洗尘。逯鲁曾心里觉得对不住徐州红巾,只喝了两巡,就醉成了一团烂泥。具体酒宴何时结束,自己又是如何离开的中军大帐的,一概不得而知。
黎明时分,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与脱脱、月阔察儿等人一道,攻破了徐州城。将城中的八万红巾将士,还有十多万居民,不分男女老幼,杀了干干净净。那又热又浓的人血,顺着城门淌了出来,一直淌进了滚滚黄河当中。到后来,整个黄河水都变成了血一般颜色,燃烧着,燃烧着,烧得天地之间,一片耀眼的红!
天庭失火了,神仙们忙得焦头烂额。人间的惨剧,他们顾不上管,也没有能力管!
第一百零六章 火,火,火
那来自灵魂深处的火焰烧得极烈,就连现实中的逯鲁曾,都隐约感觉到了它的炙热。正迷迷糊糊间,忽然又感觉到了一阵凉风,紧跟着,就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惊慌地喊道:“大人,大人,快醒醒,走水了,走水了——!”
“烧,烧吧!全都烧干净了才好!”逯鲁曾紧闭着眼睛,于半梦半醒间咬牙切齿地说道。读书、考功名、辅佐明君,建立太平盛世。年少时的梦想,到老来回头再看,却发现根本就是一个笑话!在朝堂上当了一辈子摆设不算,眼睁睁地看着十余万百姓被屠杀殆尽,自己却连个屁都没敢放!那可是十几万活生生的人,与他有一样的肤色,一样的头发,操着一样的语言,穿着一样的衣服!活生生的十几万人,不是十几万棵野草!
虽然他们被称作草民,但从他们躯体里淌出来的是红色的血,而不是绿色的汁液。十几万人的血,足够汇成一条大河!
“大人,快醒醒!赶紧醒醒啊!水寨,水寨起火了。粮食,粮食还有辎重全都被烧了!”家仆急得满头大汗,抱住逯鲁曾的肩膀子就一通乱摇。
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老夫子从噩梦中重新拉回现实。睁开眼睛顺着四敞大开的帐篷门口向外看了看,逯鲁曾嘴里登时发出一声惊叫,“啊——!你说哪里着火了!水寨,水寨怎么会着火?!大军还没杀进徐州城里去吗!”
“哎呀我的大人啊,您昨天到底喝了多少酒啊!”家仆被问得一愣再愣,哭笑不得地解释。“昨天晚上咱们在北岸扎的营,这天还没亮呢,怎么可能就杀进了徐州城里头?这回惨了,几万大军的粮草辎重全都烧了!还去剿人家芝麻李呢,不被芝麻李剿了就不错了!”
“什么?你说粮草,粮草辎重都在船上?!”逯鲁曾用力晃了晃脑袋,继续迷迷糊糊地追问。不知道为何,心里却突然觉得一阵轻松。
粮草辎重都烧了,月阔察儿当然不可能再去饿着肚子攻打徐州。等地方官把新的军粮运送过来,自己已经乘着轻舟到了大都,把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人的招安请求送到陛下案头上。届时,梦里的徐州之屠就不会再发生,自己也不会背负上十几万人的血债,永世不得安宁!
“不在船上,还能放哪去?!”忠心的家仆拿自己的糊涂老爷没办法,只好清清嗓子,耐心地解释,“昨天到达渡口时,天色太晚了。月阔察儿大人怕受到芝麻李的夜袭,就让运送粮草和辎重的大船都停在了北岸。还单独立了一个水营,禁止任何人靠近!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刚才小的听见外边一片大乱,爬起来一看,水寨那边就已经——!”
“坏了,哎呀!”话才说了一半儿,他又尖声大叫,“大人,您的座船。您的座船也泊在水寨那边。船上,船上的箱子,船上的箱子一个都没卸下来!”
“我的座船?!”逯鲁曾在地用力地晃动脑袋,花白的头发四处飞舞。自打昨天遇到月阔察儿之后,他就一直有些魂不守舍。根本没心思去管自己的座船被后者安置到了什么地方?更没心思去管赵君用赠送给自己的财物到底该怎么处理?!
此刻被忠心的家仆一提,立刻追悔莫及。那可是整整大半船财物啊,除了床底下箱子里的珠宝字画,下面压舱的,还有不少金银和铜钱。原本打算带回大都城中,替赵君用上下打点。这回,全都跟着月阔察儿的军粮一起烧了个精光!
正懊恼得眼前阵阵发黑的时候,耳畔却又传来了其他三个家仆们惋惜地声音,“哎呀!完了,完了,完了!陈,陈小二他们几个,也都睡在船上呢!这回完了,整个水寨都烧了,他们跑都没地方跑!”
“伙计们也在船上?!”逯鲁曾瞪圆了眼睛追问,满脸愕然。军营重地,肯定不能随便放身份不明的人进入。可他逯鲁曾麾下的家仆和船夫则除外。毕竟他是大元朝堂堂淮南宣慰使,月阔察儿即便再瞧不起人,没有圣旨的情况下,也不会公开去搜查他的座船,拷问他的仆从!
猛然间,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处涌起来,直窜入逯鲁曾心窝。水营,没有外人能够出入。蒙古骑兵不喜欢乘船,运送粮草辎重的货船上,每艘顶多留下十几个高丽仆从。而跟赵君用赠送给他的轻舟相比,那些载重超过了四百石的粮草辎重船,无异于一座座静止的靶子……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一叶轻舟像游鱼般,借着夜色的掩护,在粮船和辎重船之间往来穿梭。每经过一艘大船,都迅速将一桶灯油泼在大船上,然后丢下一根火把!
“快救火,快跟老夫去救火!”不敢继续往下想,逯鲁曾一个箭步窜出帐篷,以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敏捷奔向河岸。“快救火,船都在水里。直接把水汲上来就能灭火,用水龙汲水就能灭火!”
“大人,大人,您慢一些。小心脚下!月阔察儿大人已经带着人马过去了。您去了什么忙都帮不上!”家仆们抱着被子和长衫冲出来,追在逯鲁曾身后大声提醒。
逯鲁曾却对来自身后的呼喊充耳不闻。眼前闪动的,始终是一艘飘忽的船影。最轻便最灵活的座舟,里边还有十几个看上去极其机灵的伙计。带队的伙计头目叫陈小二,一眼看上去就是个懂事儿的孩子,在路上把自己伺候的舒舒服服,根本没想起来去检查底舱……
如果事实真的如自己所猜,恐怕自己的命要搭上,修武禄氏全族上下三百余口,也得被朝廷杀个干干净净!正急得焦头烂额间,就看见有一艘冒着烈焰的大船,摇摇晃晃地从水寨里冲了出来。轰隆一声撞在岸边上,转眼就散做了一堆冒着烟的碎片。
“砍断,把连着船的锁链砍断。快,快上去砍啊!你们这群废物!谁救下一艘船来,老子给他千夫长做!”月阔察儿跳着脚,冲着麾下的蒙古兵和高丽仆从大喊大叫。
差不多整个北岸大营的将士,都冲到水寨周围来救火了。浮桥上,还有无数高丽人拎着水桶,急匆匆地朝北岸这边冲。在重赏和官爵的双重刺激下,很多人用水浇湿了衣服,不顾一切朝正在燃烧着的大船上冲。而那些装满了粮草和辎重的大船,昨夜却为了避免风浪而用绳索和铁链串在了一起,短时间内,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没有小船,一艘都没有!包括被月阔察儿的手下在运河上劫掠来的几艘小型民船,被统统地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它们被挪到了什么地方。被烈焰照的如同白昼的水面上,如今只剩下了被绳索和铁链串在一起的大船。外侧的几艘已经彻底烧成了一个个火炬,位于内侧的大部分船只却刚刚才开始冒起青烟。然而,手忙脚乱的蒙古人和高句丽人,却谁也无法将已经着了火的大船和还没烧起来的大船分离开,只能眼睁睁看着烈火越烧越旺,越烧越旺,从水寨外围向内侧蔓延。
“浇水,往没烧起来的船上浇水!”逯鲁曾急中生智,大声替所有人出主意。“先把没烧起来的船都浇湿了,阻止火势蔓延。然后再想办法把船分开!”
“浇水,往没烧起来的船上浇水!别救那些着火的,保住一艘算一艘!”四个追过来的家仆也扯开嗓子,将逯鲁曾的叫嚷声一遍遍重复。
“浇水,往没烧起来的船上浇水!按禄大人的吩咐做,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月阔察儿正急得六神无主,听了逯鲁曾的话,立刻毫不犹豫地吩咐麾下将士遵照执行。很快,便有几百名浑身被打湿的高丽人,在蒙古将领的逼迫下,冒死冲进了火场。将装满了水的木桶倒扣在还未完全烧起来的船只上,转眼间,就令火势的蔓延速度降了下来。
“割绳子,先集中力气割那些没着火的,把没着火的船自己先分开!”逯鲁曾当仁不让地接过指挥权,继续跳着脚大喊。
到底是崇天门下唱过名的进士,他的见识和眼光,都远非常人能及。一队队高丽士兵拎着朴刀、斧子冲进火场,在绳索和铁链上乱砍乱剁。很快,便有几艘没着火的大船和其他船只分离开,艰难地在水寨中开始移动。
“向下撞,顺着水流向下撞,撞出一条通道来!别怕,把挡路的船全撞沉了,火自然就熄了!先撞出一条通道来,先撞出一条通道来!!”逯鲁曾完全投入了角色,将一道又一道恰当的命令接二连三地发了出去。
几艘没着火的大船调整方向,顺着水流向下挤压。已经着了火的大船上,则发出刺耳的吱吱咯咯声。烧红的铁链和冒着烟的绳索纷纷断裂,希望的曙光就在眼前。
“加把劲儿,加把劲儿!禄老头,今天真多亏了你!”月阔察儿兴奋得大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逯鲁曾身边,用力朝后者肩膀上猛拍。
然而,一直在发号施令的逯鲁曾,却突然就变成了泥塑木雕。两眼死死地盯着河道上游,任由他怎么拍,都不做任何回应。
“怎么了?老禄,你在看什么?”月阔察儿被吓了一跳,转过头,顺着逯鲁曾的目光向上游看去。只见十几艘冒着火的小舟,顺流而下。仿佛一只只刚刚孵化出来的凤凰般,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水寨当中。推着正在燃烧的大船一道,将整个河面烧得一片通红!
天庭没有失火,这团火来自人间。眼下还略显单薄,有朝一日,必将驱散世上所有黑暗。
第一百零七章 巨龙的咆哮
“轰隆!”一艘小船突然炸开,将数万点橘红色的星星溅落在周围的几艘大船上。那些明明已经浇了水的大船,立刻被点起了无数火头。每一个火头都跳跃着,发出妖异的光芒,如同地府里冲出来的数万只幽灵,在甲板上翩翩起舞。
它们的确是幽灵,表面是亮红色,内部却是呈现蓝绿色。水浇上去,非但无法将它们扑灭,反而令火苗跳得更高,更为狂野。几名高丽士兵躲避不及,立刻被狂野的火苗星沾到身上。那火苗瞬间就变成了一条小蛇,贴着湿淋淋的衣服向上爬去,烧得高丽兵们鬼哭狼嚎!
“妖法!”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原本已经乱成一锅粥的高丽人立刻顾不上再继续救火,丢下水桶,争先恐后地往岸上逃。而通往岸边的过道,却只有窄窄几条。数千人你推我搡,立刻令所有通道都失去的作用,不断有人失足,下饺子一般朝水里掉去。随即被滚滚黄河水一卷,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不是妖法,是猛火油,色目人从海上运过来的猛火油!”逯鲁曾忽然间又恢复了清醒,跺着脚大声叫嚷。(注1)
猛火油,肯定是猛火油。只有猛火油的火焰,才会呈现这种妖异的蓝绿色。但徐州军从哪买到的这么多猛火油,装了满满十几船!一定是色目人卖给他们的!那些该死的色目人,为了钱,居然什么都敢卖给他们!
没人回应他的声音,船上岸下,刹那间,所有蒙元将士都失魂落魄。如果只是普通走水的话,这场火灾还有机会扑灭。而既然火灾的起因是红巾军人为造成,那么,后者绝对不肯放任他们从容地救火,并且随时都可能从暗处杀过来,给他们致命一击。
果然,就在水寨中的蒙古士兵和高丽士兵正向岸边逃命的时候,第二波小舟,又从上游黑暗处飘了下来。依旧是十几艘,每一艘船上都跳着妖异的火焰。撞进水寨当中,炸开,或者与大船紧紧地贴在一起,将死亡的烈焰四处扩散。
没有人再敢提“救火”两个字,留在船上的蒙元将士,纷纷纵身跳进了黄河。虽然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根本就不通水性。然而跳进河里还有一分重新爬上岸的机会,继续留在船上,则肯定会变成一堆烤肉。
没有人愿意做烤肉,哪怕上司们拿刀逼着,也没有人愿意!而灾难却不仅仅来自水上,在黑暗中,有一声高亢的龙吟忽然响起,“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贴着地面,把恐惧送进所有北元将士的心中。
“整队,赶紧整队——!”月阔察儿猛地跳了起来,喊得声嘶力竭。龙吟声来自背后,来自黄河北岸,他的军营两侧。徐州红巾早就埋伏在了那里,等着他跳入陷阱。而他,却信了逯鲁曾的话,还想着去徐州打芝麻李一个措手不及!
“整队,整队备战!整队备战!”所有蒙古将领,齐齐喊了起来。快步冲向军营,去取自己的铠甲和战马。
他们都是骑兵,习惯了马背上和敌人一决生死。没有坐骑,战斗力至少会下降了三分之二!然而,徐州红巾却不想给他们整军备战的机会,很快,就在黑暗中露出了锋利的牙齿。几百匹高头大马,忽然从黑暗中冲了出来。马背上的汉子们纷纷放平了长枪,像梳子般从军营门口掠过,将正在朝营门狂奔的蒙元将士,成排地挑在长枪上,然后像死鱼一样甩了出去。
战马奔腾的速度宛若闪电,转眼间,便又消失在另外一侧的黑暗当中。军营大门处,只留下了上百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和一条宽阔的血河。“河”岸南边,蒙古人和高丽人的脚步噶然而止,两股战战,半晌不敢再向前移动分毫。
“冲啊,赶紧回营去取战马!他们没有多少骑兵!”月阔察儿披头散发地冲后面跑过来,用刀锋逼着将士们继续前进。
徐州红巾崛起时间短,黄河以南各地也不适合养马。所以,芝麻李麾下,骑兵数量肯定非常有限。然而,道理是这个道理,血淋淋的尸体在前面摆着,却是谁也不敢保证,那伙刚刚远处的骑兵,什么时候会再掉头杀回来?!谁也不肯,主动往徐州红巾的枪尖上撞。
正犹豫间,高亢的龙吟声却再度于众人两侧响了起来。黑暗中,缓缓亮起了数点繁星。伴着龙吟和闷雷,一点点向军营靠近,靠近。“快,快回去取兵器!芝麻李的大队人马杀过来了!”月阔察儿推开挡在身前慌作一团的士卒,带头向军营里头冲了过去。所有蒙古和高丽人如梦初醒,尖叫着,互相推搡着,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逃命的蝗虫般,朝着军营里猛挤。
远处亮起的不是繁星,而是徐州红巾的刀尖反光。黑夜里,也不知道来了多少兵马,排着整齐的阵列,大步朝蒙元将士们推了过来。每一步落下,都震得地动山摇。
“挡住他们,跟我挡住他们!”一名蒙古千夫长嘴里发出绝望的咆哮,带领着身边的百十名勇士,迎面向星光海洋冲了过去。迎接他的是数千支羽箭,带着风声从半空中扑了下来,将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钉死在逆冲的途中。千夫长一个人身上就插了十几支,像一只刺猬般,在地面上旋转着,旋转着,嘴里发出凄厉的哀嚎,“啊——啊——啊——”
一杆标枪飞了过来,彻底结束了他的痛苦。数百名徐州红巾,紧跟着标枪从黑暗中现出了身影。每个人身上都穿着齐整的铁甲,从头一直包到脚,手里的兵器倒映着点点火光。
不快,也不慢。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稳稳地推向乱成一团的北元将士。在他们身后,还有十几队同样规模的红巾军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大部分都穿着铁甲,少部分,则挽着强弓。冰冷羽箭一排排射向天空,每一次起落,都夺走无数条性命。
“顶上去,顶上去,他们没多少人!”月阔察儿的副手普贤奴挺身而出,组织麾下的蒙古兵上前迎战,给自家主帅争取缓冲时间。他平素驭下颇为宽厚,因此很多蒙古兵都愿意替他效死力。然而,效死力也只是上前送死而已。在列阵而来的红巾铁甲面前,手里只有水桶和水瓢的蒙古兵,一波波冲上去,一波波像风暴中的麦子一样被对手砍倒。
“顶上去,顶上去!平章大人待我等不薄!”有名高丽将领也带着麾下数百仆从军,发了疯般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支红巾军队伍。
隔着五六十步远,他们就被红巾军中的弓箭手给盯上了。冰雹般的羽箭从半空中落下来,将许多高丽人射得像一只只刺猬般,躺在地上大声哀嚎。却仍有一二十名运气好者,成功躲过了箭雨,挥舞着木头勺子继续向前猛冲,就像一只只愤怒的螳螂,试图阻止滚滚而来的车轮。
螳臂当车,注定就是一个笑话。朱八十一带着麾下的弟兄们向前推了数步,就将拦路的二十几名高丽人统统砍翻在地上,然后毫不犹豫地从尸体上踩过去,推向了下一个目标。
那个目标是一个蒙古指挥使,挥舞着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大刀,嘴里唔哩哇啦地发出他无法听懂的声音。许多赤手空拳的蒙古士兵则围拢在此人的身边,既不向前反扑,也不肯立刻转身逃走,仿佛站在原地不动,就能将红巾军将士活活吓退一般。
“丙队,前方十五步,投!”把刀尖向前一指,朱八十一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攻击命令。走在队伍第三排的丙队士卒,立刻把长矛交在了左手,右手从身后抽出一根四尺长的短标枪。轮动手臂,“嗖”地一声,将短标枪送上了天空。
这是罗刹兵的成名绝技,伊万诺夫手把手教了好几个月,最近一两天才初见成效。近百根标枪呼啸着掠过十五步左右距离,一头从半空中扎了下来,扎进了原地发愣的蒙古武士队伍当中。整个队伍立刻被砸得四分五裂,尽半数蒙古武士被标枪穿透,当场气绝。还有一少半则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嗥,跟在那名指挥使身后,发起了绝地反扑。
连铠甲都没顾得上穿的他们,只是在朱八十一面前溅起了几串血花,就全倒了下去。左军甲队战兵的钢刀上,则都粘满了红。淅淅沥沥,顺着刀刃往地下淌。
“的的,的的,的的……”明亮的军营大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响。几十名最先逃回大营的蒙古将士成功取到了战马,骑在上面,试图凭借一次反击扭转战局。
然而过短的距离,令战马根本无法冲起速度。已经积累了足够作战经验的红巾军将士,却对骑兵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畏惧。在前军都督毛贵的指挥下,迅速分出两个长枪兵百人队。迎着战马前来的方向蹲下去,长矛尾端顶住地面,矛锋斜向前指。转眼之间,就在战马冲刺的必经之路上组成了一道钢铁丛林。
面对密密麻麻的数排长矛,没冲起速度来的战马,本能地选择了逃避。偏转身体,试图从长矛阵的两侧绕路。这个动作,令原本就不是很快的速度,变得更加缓慢。“点火,掷!”毛贵心腹爱将续继祖当机立断,带头将手雷甩到了马肚下。“轰、轰、轰、轰……”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起处,十几名蒙古武士连人带马,被炸了个四分五裂!
“掌心雷,掌心雷!”侥幸没被炸到的蒙古骑兵,吓得魂飞天外。将坐骑向后一拉,拨马便逃。
“堵住大门,堵住敌营大门!”毛贵和续继祖两人,却根本无暇分兵去追。组织着麾下的长枪兵和掷弹兵,将月阔察儿的军营正门堵了个水泄不通。见到有人敢策马往外冲,就弓箭和手雷一起招呼。
不到一半的爆炸率和长短不等的延迟时间,在红巾军自己看来,绝对是致命缺陷。然而被堵在军营中的蒙古骑兵们,则被连绵起伏的爆炸声吓得两股战战。第一次接触到此物的他们,谁也不知道“掌心雷”下一刻会在哪里爆炸?!谁也判断不了“掌心雷”什么时候会爆炸?!见到一个个冒着火星的铁葫芦朝自己马腿下滚来,立刻乱纷纷向后退去,任月阔察儿如何逼迫,都不敢继续硬着头皮朝营门外冲。
“靠过去接应平章大人!只要平章大人的骑兵能冲出来,这仗咱们就赢定了!”月阔察儿的副手普贤奴心急如焚,组织起另外几伙士气尚存的蒙古兵,拼命向毛贵的身后挤。赵君用则带领着五百多名红巾军战兵,牢牢将毛贵的前军护住。不停地丢出手雷和标枪,逼得普贤奴和他麾下的蒙元将士节节败退。
芝麻李率领着红巾军刚刚组建起来没几天的骑兵,再度整理好了队形,从远处兜了回来。钢刀之下,蒙古和高丽士兵被杀得血流成河。很快,北岸的元军就出现了崩溃迹象,一些远离战团的高丽人悄悄地丢下木桶和水瓢,撒腿奔向了黎明前的黑暗当中。
在高丽人的带动下,不少蒙古武士也丢掉武器或者救火的水桶,加入了逃命队伍。普贤奴急得两眼冒火,挥动着钢刀,接连砍了五、六名逃命的士兵,却始终无法阻止颓势。
正束手无策间,却听见逯鲁曾大声提醒道,“调兵,赶紧从南岸调兵,南岸没有红巾军!”
“吹角,从南岸调兵,赶紧吹角,向南岸求援,快啊,你他奶奶的快啊!”像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稻草般,普贤奴踹了自己的亲兵一脚,大声命令。
“呜呜,呜呜,呜呜……”喑哑的号角声从他身边响起,就像一只被强暴了无数次的母驴,发出最后的悲鸣。
“呜呜,呜呜,呜呜……”大营里,也有委屈的号角声相合。月阔察儿无法组织骑兵冲出去跟自家大队人马汇合,只能把希望也寄托在南岸的队伍上。期待他们能尽快杀过浮桥来,从背后给徐州红巾致命一击。
不用角声召唤,留下南岸的那些蒙古兵和高丽兵,也在副指挥使阔絀的指挥下,努力向北岸挺进。然而浮桥太窄了,一下子挤上桥来的兵马又太多,根本加不起速度。正急得火烧火燎间,远处的河面上,又传来几声高亢的龙吟,“呜呜——呜呜——呜呜——”
紧跟着,一艘四百石的大船,缓缓地从黑暗中驶了出来,绕过已经彻底烧成一团篝火的水营,从河道贴近南岸的位置,缓缓扑向了浮桥。
“把长矛伸出去,把长矛伸出去,挡住它,挡住它,别让他们撞上浮桥。”副指挥使阔絀不顾一切地跑向岸边,冲着浮桥上的北元将士大喊大叫。浮桥只有一处,如果那艘四百石的大船上,也装满了猛火油的话。万一它被点燃了撞到浮桥上,元军将彻底被且为两截。
北岸的士气尽丧,南岸的没有粮草和辎重补充。用不了多久,就得面临全军覆没的结局!
浮桥上的蒙古和高丽士兵,顾不上继续向前走,纷纷将手里的长兵器探到上游一侧,试图在最后关头,给顺流而下的大船制造一点障碍。令他们惊喜万分的是,那艘由运粮船改造的大船,居然没有继续向浮桥靠近。而是在船帆和船桨的配合下,逆着水流,缓缓地停在了距离浮桥五十步远的位置。
他们要干什么?黄河北岸,老进士逯鲁曾也被大船的怪异动作弄得满头雾水。愣在河滩上,两眼牢牢地盯住船头。
这艘船,分明是数天前他麾下的一只。当时被用来运送辎重,而现在,却被改装成了战舰。
而战舰需要的灵活性,这艘船完全不具备。战舰所需要的女墙和撞角和拍杆等陈设,这艘船也压根儿都没装。只是在船首处,加装了一个怪异的龙头,瞪圆了两只黑洞洞的眼睛,骄傲地盯着浮桥上的蒙元将士。仿佛后者已经成了猎物一般,目光里不带丝毫怜悯。
有人站在浮桥上向大船射出的狼牙箭,叮叮当当,令大船身上顿时生出了一层白白的羽毛。巨大的船身晃了晃,仿佛巨龙在抖动身体。紧跟着,龙的左眼处猛然闪起了一道红光,数百枚铁弹丸呼啸着喷射出来,将浮桥上的蒙古人和高丽人割庄稼般扫翻了一大片。
“轰!”紧跟着,巨龙的右眼也闪起了红光。数百只板栗大小的弹丸飞出来,在五十步外的浮桥上,“清理”出一片血淋淋的空档。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黄河的水面猛地向上一跳,也跟着发出了愤怒的咆哮。惊涛拍上桥面,将更多的北元将士拍下去,转眼间冲得无影无踪。
巨龙发怒了。
在醒来多日之后,这条被无数华夏人视为母亲的巨龙,终于发出了自己的第一声怒吼。伴着火炮的轰鸣,将强盗和帮凶们一并扫进了滚滚洪流之中!
注1:猛火油,古代人对石油的称呼。宋代后开始在战争中大规模应用。北宋曾公亮在《武经总要》中记载过一种“猛火油柜”。以火药引燃石油,专门用来向敌军进行火攻。
第一百零八章 烧饼歌
“妖法——!”浮桥上的蒙元将士大叫着,拼了命朝两侧桥头挤去。然而狭窄的桥面和过密的人头数量,再一次限制了他们的移动速度和范围。几乎是眼睁睁地,他们看着大船上的红巾士兵,将两口袋黑乎乎的东西依次从龙眼睛中倒了进去,然后拿起一根粗大的木头棍子朝里边捣了几下,再然后,开始慢慢调整船头。
转动,转动,笨重的运粮船逆着水流,缓缓地转动身躯。每挪动一寸,所耗费的时间都有一万年般漫长。被自家袍泽堵在桥面上的蒙古和高丽士兵,则将身体拼命后仰去,左右摆动,尽最大努力避开巨龙的眼睛。哪怕是将身边的同伙挤进水里淹死,也在所不惜。
一万年时间终究还是会有个尽头。角度向左下方调整了大约八分之一个圆之后,龙头终于又停了下来。紧跟着,左眼猛地一闪,再度将百余粒弹丸喷向了桥面。
“啊——!”被打中的蒙元士兵嘴里发出凄厉的哀嚎。侥幸没有被弹丸波及的,却鬼使神差般长出了一口气。“轰!”,还没等他们把嘴里的气吐干净,巨龙的右眼再度闪了一下,又是百余粒弹丸,将正对龙头方向的十几名蒙古兵,统统打成了筛子!
大船又开始挪动,还是像先前意一样笨拙。妖异的火光下,十几名红巾军士兵在龙头附近跑来跑去。他们的动作很慢,几乎与巨龙一样笨拙。然而浮桥上的蒙古士兵,却再也没有勇气去等待龙眼的下一次闪动了。或者举起弯刀,冲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高丽仆从乱砍乱剁。或者直接纵身跃进了黄河,把命运交给了滚滚洪流。
“不要跑,不要跑。继续过河,继续过河!”副指挥使阔絀挥动钢刀,堵在浮桥的南侧,将仓惶后退的蒙元士兵一个接一个砍翻在地。有杆长枪从侧面挑过来,挡住了他的刀锋。另外一面盾牌狠狠地推在他的肚子上,将他推得踉踉跄跄。几个身材短粗的蒙古武士被后面的同伙推搡着,与他撞在一起,将他撞翻于地。紧跟着,数百双大脚从他的胸口踩了过去,每一双都毫不犹豫。
“指挥使大人,指挥使大人摔倒了!不要挤,不要挤。指挥使大人摔倒了!”阔絀的亲兵们连忙冲上前施救,却被人流冲得东倒西歪。河面上那只怪异的大船,令所有人都丧失了勇气。唯恐躲得稍微慢一些,成为龙眼的下一次“青睐”目标。
“红巾军,红巾军!”不知道谁的嘴里发出惊呼,迅速将恐惧蔓延到所有人的心头。一支打着火把的队伍,从南岸某处突然杀了出来。规模之大,宛若天河决口。
压垮骆驼的,往往是最后一根稻草。
对于士气已经面临崩溃的蒙元将士来说,此刻哪怕从南边再杀过来几百名红巾军,都足以令他们魂飞胆丧。更何况,打着火把杀过来的队伍,规模数以万计!
登时,再也没人管北岸的战况如何了。所有留在南岸和刚刚从浮桥上跑下来的蒙元将士,惨叫一声,撒腿便逃。只恨爷娘没给自己生出第五条腿!
那些打着火把杀过来的红巾军将士,则跟在溃兵身后紧追不舍。每个人都是一身布衣,手里拿着的,除了火把之外,也仅仅是一把短刀,或者一根木棒。然而,在逃命者眼里,即便是短刀和木棒,也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威力。谁也不敢回头抵抗,任由红巾将士从身后追上来,用木棒和刀柄将他们一个接一个敲翻在地。
“呜——呜,呜——呜,呜——呜——呜!”北岸的求救号角还在响着,但是声音里已经充满了绝望。孤零零的战旗附近,普贤奴拎着一把镶嵌着宝石的钢刀,在十几名亲兵的保护下,做最后的挣扎。
风字营统领魏子喜则带领三个战兵百人队,将他们牢牢地围困了起来。每一名红巾军士兵眼睛里,此刻都充满了怜悯。
是的,他们在怜悯自己的敌人,是强者对弱者的怜悯。因为他们突然发现,原来传说中每个都能打一百个的蒙古老爷,其实和自己没啥两样。居然也知道怕,也知道疼,在发现大势已去之后,也一样地茫然无措。
这些传说中武艺高强,甚至空手可以撕裂虎豹的蒙古老爷,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还不如大伙。至少大伙被逼入绝境之时,还懂得跳起来拼命。而这些蒙古老爷们,握着刀的手却一直在哆嗦,两条看上去极为粗壮的大腿,此刻也软得如同面条一般,从对面都能看见膝盖的弯度。
“投降,饶你不死!”对于已经掉进陷阱的猎物,魏子喜没兴趣将他们全部杀掉。按照徐州左军创下的先例,俘虏敌人,功劳和斩首一模一样。并且俘虏过后还可以交给北岸的士绅们花钱赎走,给大伙带来一笔可以预期的分红。
“不——!”普贤奴显然能听得懂汉语,嘴里发出一声悲鸣。只见他高高地举起刀,踉跄着向前扑了数步。胸口几乎撞到了对面明晃晃的枪尖,却又没有勇气承受乱枪攒刺之苦。于是又踉跄着向后退去,退三步,前进两步,退三步,前进两步。最后,丢下宝刀,坐在地上,放声嚎啕。
“呜——!”亲兵们和号手也都丢下各自的兵器,绝望地蹲在了地上,双手掩面。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走上战场。关于汉人如何孱弱和蒙古人如何强大的说法,还是来自已经死去多年的祖父甚至曾祖父。当发现一切都跟祖辈们说得截然相反时,心中的恐慌和失落可想而知!
北岸的其他位置,战况亦完全呈现一边倒的趋势。蒙古兵和高丽兵或者被俘,或者被杀,几乎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甚至有些建制还算齐整的蒙古百人队,居然不懂得趁乱突围或者逃走,就那样呆呆地站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身穿铁甲的红巾军向自己推了过来。然后或者在绝望中被砍死,或者跪地投降。
而士气高昂的红巾军战兵,则在号角和战鼓声的指挥下,分成了一个个百人队。由勇敢百夫长们带着,四下追杀残敌。遇到成建制的抵抗,则几个临近的百人队迅速汇集起来,将负隅顽抗的敌军困住,然后一个接一个杀死。遇到零散的逃命者或者失魂落魄者,则勒令对方丢下武器,双手抱头,等待红巾军辅兵的收容。
在不知不觉间,东方已经开始放亮,战场上的情景,变得越来越清晰。正在逃命和手足无措挤成一团的蒙元士兵,人数远在身披铁甲的红巾军之上。然而,他们却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被后者像赶羊一样躯赶着,两眼里写满了恐慌。
当职业强盗失去了勇气,表现并不比职业农夫好多少。更何况,这伙职业强盗早已经不闻兵戈声多年,而职业农夫们,却已经被组织了起来,每个人至少都经过了三个半月的专门训练。
服从、荣誉和纪律,在每天枯燥无味的队形演练和军容整训中,已经慢慢渗透进了每个红巾军战兵的骨头里。即便遇到再凶悍的敌人,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保持队形,与自己的队友并肩迎战。而不是像去年十一月份时那样,丢下兵器转身逃走。
呆立在河滩上的逯鲁曾,几乎目不转睛地看完了徐州红巾将蒙元将士分割包抄,一一击溃,进而追亡逐北的整个过程。他忽然发现,自己昨夜做的那个噩梦好生荒唐!这样一支盔明甲亮,号令整齐的队伍,怎么可能放下武器任由别人来屠杀?!即便没有那滚入马腹下中乱炸“掌心雷”和那神秘的龙舟助战,他们照样能击败成倍的敌人。哪怕是战局急转直下,或者敌军的规模变为他们的十倍乃至百倍,他们依旧会顽强的搏斗下去,只到最后一人倒地,最后一滴血流干。而不是乖乖地放下兵器,把自己和父母妻儿的性命都交到敌人的之手!
他们变了,变得那样的高大,那样的陌生。
他们不再是任人践踏的野草,有一股全新的,书本上从没记载过的生机,正在他们身体里慢慢孕育出来,慢慢地向四下散发。他们一个个骄傲地昂着头,直着腰,将比自己粗壮了将近一倍,规模更是自己数倍的俘虏,从四面八方押过来,押向早已空无一人的军营。他们骄傲地从逯鲁曾身前走过,不屑于上前俘虏一个满头白发的糟老头子,或者压根儿就没注意到禄某人的存在。
有一股被侮辱了的感觉,再度涌上了逯鲁曾心头。初升的朝阳将万道金光洒下,照亮了老进士脸上每一根愤怒的皱纹。“让赵君用过来见我?!”迈步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红巾军百夫长,他大声叫嚷。“老夫要见赵君用!老夫以一片诚心相待,他居然胆敢利用老夫!让他出来,老夫今天要问个明白!”
那名百夫长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军营,示意他自己主动去当俘虏。想见赵长史,哪那么容易?赵长史是咱们红巾军的二当家,要是随便一个人想见就能见到,咱们徐州红巾军的帅帐成了什么地方?!
“老夫要见赵君用,老夫要见赵君用!”逯鲁曾勃然大怒,跳着脚,高声嚷嚷。身边四个家仆怎么劝都劝不住。附近的红巾军将士纷纷将头侧过来,好奇地看着这个发了疯的老头子,双目之中充满了怜悯。
今天在战场上发了疯的,可不止是大伙眼前这个白头发老者一个。许多蒙古和高丽将领,在被迫放下武器投降之后,都变得痴痴呆呆的,仿佛魂魄已经不在躯壳里头了一般。他们习惯了征服,习惯了屠杀和胜利,习惯了听祖辈父辈嘴里关于蒙古武士蹂躏整个中原的传说。当发现那些荣耀和武功都像梦一样远去之后,他们不知道自己活着还剩下了什么意义?!
逯鲁曾显然疯得比任何人都厉害。发现附近的红巾军将士不肯理睬自己,他就迈动双腿,一边朝军营里边走,一边继续大喊大叫。几乎让每一个经过营门的红巾军将领,都看到了他的疯狂。每一双悲悯的耳朵,都听到了他的存在。
终于,有一个熟悉的面孔走了过来,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善公,善公醒醒!我是通甫,我是通甫,你还记得我吗?善公不要害怕!这个计谋不是针对你的。红巾军上下,没有人想对付你!”
“通甫——!”逯鲁曾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十指紧紧扣住胡大海的臂甲,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快,快带我去见赵君用,快带我去见他。他没空的话,你家朱都督也行!告诉他们别再追了,一定要放月阔察儿走!放走他,对你们徐州红巾只有好处,绝对没任何坏处!”
“啊——?”胡大海愣了愣,弄不明白老进士到底发哪门子疯,都落到如此地步了,居然还试图替月阔察儿求情。
谁料逯鲁曾却急得两眼冒火,以老年人少有的力气,晃着他的胳膊,继续大声嚷嚷道:“脱脱用的是疲兵之计。他现在忙着去对付颍州红巾,没有多余的精力对付你们,所以才想到这种主意!让你们天天忙着打仗,腾不出任何时间休整!等对付完了颍州红巾,他就会亲自带着大军来对付你们!月阔察儿在朝廷上是另外一派,你们必须留着他,留着他在背后给脱脱捅刀子!”
“啊?!啊——!啊!我知道了,您老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去找我们家都督!”胡大海吓得目瞪口呆,接连惊呼了几声,才回过神来。一边叫人上前保护逯鲁曾,一边撒腿朝军营深处跑去。
老进士逯鲁曾终于如愿以偿,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粗气。一队队押着俘虏的红巾军将士从他身边快步走过,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骄傲和喜悦。这份骄傲和喜悦暂时不属于他逯鲁曾,但是老人家却不介意。他年纪活得长了,性子早已不像年轻人一样急。今后还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再与大伙慢慢分享。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
有胜利归来的将士大声唱起了民谣,调子很怪异,歌词也与高雅搭不上半点儿边儿。但是逯鲁曾却听在耳朵里,却觉得韵味十足。并且听着听着,就跟大伙一道哼了起来。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
顶天立地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
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手持钢刀九十九,荡尽腥膻才罢手。
男儿不死雄魂在,滔滔长河万古流。
男儿不死雄魂在,滔滔长河万古流。
……
这首歌,顺着黄河两岸四下传去。飞跃一座座城市,飞跃森林、高山、农田,旷野,转眼间传遍了整个中原,传遍了整个天空和大地。
那条沉睡了近百年的巨龙真的醒来了,在歌声中跃上天空,瑞彩万道,麟爪飞扬!
注1:烧饼歌,据传是刘伯温所做。事实上,乃为元末红巾军的战歌。最初作词作曲已经不可考,除了第一句之外,网上版本皆为杜撰。
注2:关于此时元军的战斗力,可参考元史。五月,也先帖木儿屯沙河,数旬不敢进。军中夜惊,也先帖木儿先遁,左右控其马留之。也先帖木儿引佩刀斫之曰:“我非性命耶!”遂逸去。诸军皆溃散,军资山积,悉为福通所获。而这一仗,葬送的元军数量是三十万之多!
第二卷 黄河赋
第一百零九章 改名
“甲子队,前方十五步,掷!”随着百夫长李子鱼一声令下,一百名掷弹兵伸腰展臂,将装满了沙子的训练手雷掷向了十五步到十八步的目标区域,动作整齐得就像一排人形投石车。
“甲丑队,前方十五步,掷!”百夫长栗重彬紧跟着拆开嗓子,带领另外一伙掷弹兵,将训练弹向前投出,砸得目标区域烟尘滚滚。
“甲寅队,前方十五步,掷!”
“甲辰队,前方十五步……”
呼喝声此起彼伏,一身短打掷弹兵们在各自百夫长的指挥下,于训练场上挥汗如雨。
这群掷弹兵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壮汉,个个身高力大。经历了连番几次战斗之后,无论是对命令的响应速度,还是对投掷的距离和区域的把握,都得到了极大的提高。然而,掷弹兵千夫长刘子云在旁边却看得兴趣缺缺,总是不停地走来走去,目光大部分时间都盯着自己的铁皮战靴。
“大刘,你是怎么了?谁惹你不痛快了!”校场另一侧正在指点新兵和辅兵训练的王大胖敏锐地发现了刘子云的状态有异,抽了个空子跑过来,小声追问。
“没事儿!”刘子云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好生疲惫。“我在想,咱们左军什么时候出发?!”
“那着什么急啊!你没听于参军说么,都督让他至少准备三个月的军粮。咱们这次打出去,估计不到秋收时不可能收回来了。”王大胖想了想,大咧咧地安慰。
也难怪刘子云提不起精神!歼灭月阔察儿那场战役,已经过去小半个月了。随着芝麻李南征的部队,也在五天前就誓师出发了。如今整个徐州城内,除了长史赵君用麾下的几个嫡系营头,就剩下朱八十一的左军。眼看着前方捷报频传,自己这边却憋着一身劲儿没地方使,当然让人心里头不会太痛快!
然而,王大胖的安慰,却没起到多少作用。掷弹兵千夫长刘子云依旧耷拉着脑袋,用靴子将地面上的石头子四下乱踢。
“唉!我说大刘,你那个,你那个不是也舍不得家里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吧!”王大胖担心好朋友的状态,想了想,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追问。“那你可得仔细想想了,咱们左军将来的成就肯定不止现在这样。你要是现在就满足了,将来肯定得把肠子都悔出来!”
“滚!你才舍不得老婆孩子了呢!”刘子云抬起腿,作势欲踢。“没事儿干就炼你的兵去,老子这边万一受了损失,还得找你要补充呢!”
“你那儿?”王大胖向后跳了几步,不屑地撇嘴。“等着去吧!老子这里出去的人,吴二十二和徐达两个还抢不过来呢,哪里轮得上你?!”
“不给就不给,谁稀罕!老子自己去辅兵里头招。就按照都督说的那个,以老带新,也照样能把队伍补起来!”刘子云很受打击,立刻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大声嚷嚷。
“喂,你今天吃火药了?!还是昨天晚上让娘们从炕上给踹下来了?!”没想到刘子云说翻脸就翻脸,王大胖愣了愣,竖起眉头来追问。
回答他的只是一声叹气。掷弹兵刘子云不肯将目光与他的目光相接,扭过头,讪讪地走远。从背后望去,这一刻的身影显得格外萧索。
“唉,大刘。到底怎么了,我不是跟你开个玩笑么?你这人怎么一点儿也不经逗啊!”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王大胖仿佛明白了一些,赶紧从背后追上去,轻轻按住此人的肩膀。“我真是跟你开玩笑的。我这边刚出锅的战兵,哪回不是先送到都督那边分配?什么时候轮到我自己做主儿了!你别着急,掷弹兵早晚有大放异彩的那一天!”
“唉!”刘子云继续低声长叹,精神头却无论如何都提不起来。连续三场大战,掷弹兵发挥的作用都远不如大伙对他们的期望,并且还呈现明显降低的趋势。居高不下的哑火率,无法预料的爆炸时间,还有低得可以忽略的自卫能力,让这个刚刚建立没多久的兵种,越来越呈现鸡肋的嫌疑。而为了保证每个人随身携带的手雷数量和身体的灵活性,掷弹兵配备铁甲的时间,还被无限期的后延。在战场上,万一单独面对敌军,基本上就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了,根本无法独自生存。
“唉!我觉得啊,有些事情不能怪你们!”王大胖也陪着他叹了口气,晃着脑袋低声开解,“那手雷全靠药捻子来引发,捻子的长短粗细又全靠工匠的手指头。能保证一半儿当场爆炸,已经很是难得了!要是纯靠投石车来发射,摔哑火的还得更多。更对敌军构不成威胁!”
不得不说,他安慰人的水平实在烂到了极点。刘子云听了,非但无法恢复起精神,脑袋反而耷拉得更低。
同是最早追随都督去炸鞑子的老兄弟,别人的前途看起来一天比一天光明,包括眼前这个喝凉水都长肉的胖子,因为辅兵和新兵训练任务干得出色,都总是被都督挂在嘴边上。而自己这个掷弹兵千夫长,无论平时还是战后,几乎都是被遗忘的角色。指挥能力比不上徐达,上前肉搏的机会也根本等同于无。每次都站在后排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立功受赏,这心里头,甭提有多不是滋味了!
“我说你啊,有功夫在这儿瞎琢磨,不如把训练交给手下,自己多往黄老歪的作坊里边跑跑呢!”见自己的安慰发挥不了作用,王大胖转了几下眼睛,又低声给刘子云支招。“没瞧见连老黑那厮么,头天把赏额定出来,说谁帮他解决了火枪的药捻子问题,就送一两黄金。结果第二天就有了办法,让他手里那把大抬枪的点火时间,一下子就缩短了大半儿。你现在手里又不缺钱,扔给作坊里的工匠们几个,就算替你当年做小牢子时欺负他的事情赔罪了。都乡里乡亲的,他们能不好好替你想主意?!”
“嘶!这倒也是!”刘子云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狠狠给了王大胖一巴掌,大声抱怨,“你怎么不早说?!我这几天头发都快愁白了!”
“嗨,嗨嗨!好心替你出主意,你居然还敢拍我?!”王大胖竖起眼睛,做抗议状,“那个,啥!以后甭指望哥哥我再帮你!”
“哥,你是我亲哥,你是我亲哥还不行么?!”刘子云理亏,冲着王胖子又是作揖,又是打躬。“今晚记得别吃饭,申时去临风楼,想吃什么随便你点!”
“算了吧,有好菜不让喝酒,还不如拿去喂狗!!”王大胖看了他一眼,不屑地撇嘴。“偷着喝几杯,你有没有那个胆儿……”
“顶风作案,你嫌我最近还不够背么?”刘子云又拍了他一下,低声打断,“除了陪你偷偷地喝酒之外,其他事情,你要王胖子开口,我刘某人绝对不含糊!”
“老子现在活得有滋有味,哪里需要你来帮忙?!”王胖子将胸口向上一挺,志得意满。“不过……”轻轻扶了一下自己头上的皮盔,他又讪笑着补充,“有空帮我起个名呗!你看你们哥几个,这个子,那个辅的。有名有姓还有字,一听就是个富贵人。就我跟老吴两个,还靠当年的编号混呢!”
“取名的事情,你不去找禄老头,找我哪成?!”刘子云愣了愣,有些自卑地摇头。
自打逯鲁曾加入徐州军,并主动承担起替左军教导军官们念书识字的任务之后,周围的一干老兄弟立刻就都变得文雅了起来。李子鱼变成了李知宇,徐洪三变成了徐万象。就连匠作营的千户黄老歪,都有了个响亮的名字,叫做黄直黄行俭。
只有千夫长吴二十二和王胖子两个,因为看不惯老禄头那一幅施恩于人的做派,至今还顶着一串儿数字厮混。看起来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跟他没交情!”王胖子撇撇嘴,满脸不屑。“让他给取了名字,老子就成了他的弟子们生!这天下,除了咱们都督之外,谁配做我师父?!”
这就是王胖子的鸡贼之处了。逯鲁曾才名远播,又是如假包换的进士出身,眼下不光在左军当中,放眼整个徐州城内,都甚受推崇。为了表示歉意,赵君用不但补办了拜师礼,还特别花钱买通了黄河上的水寇太叔堂,抢在朝廷将禄家满门捉拿的圣旨到达前,到北岸的修武城中,把老夫子的嫡系亲属全给偷运了出来。结果老夫子现在于徐州红巾中地位超然,隐隐已经成了所有读书识字人的天生首领。
王胖子虽然不懂什么官场手段,权力倾轧,但是敏锐地感觉到禄老头有些太不知道进退了。所以宁愿继续做他的王十三,也不肯像别人那样,以被禄老夫子赐名为荣!
作为当年苏先生麾下仅有的几个识字帮闲之一,刘子云心思转得也不慢。稍一愣神儿,就理解了王胖子到底在回避些什么事情。于是伸出根手指在对方的头盔上点了点,笑着说道:“行啊你,胖子,这身肥肉没白长。行,念在你足够聪明的份上,哥哥就帮你一把。王十三,王十三。十三,十三,上下都不沾!干脆你就叫王别,不,王弼算了。姓王名弼,字辅臣。比哥哥我的刘雄好听一百倍!!”
注:好了,从本卷起,农民军领袖就都开始有正式名字,不再保持元末底层的姓氏+编号的基本特色了。向参与进来,于朱八十一一道驱逐蒙元的,尽管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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