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此身行作稽山土


  庆历八年戊子,弥勒教公然举兵作乱,以苏州为中心,将先前就零星发生在各地的暴乱事件串联成片。一时之间,整个江南一带被弥勒教变成了血与火的海洋,真如他们教义中所描述的一般。而一众弥勒教徒还不知道,他们先前膜拜的“弥勒佛祖”早就在数年前身亡,如今这位便是弑杀上任“弥勒佛祖”的罪魁祸首;而他们的教主王泽,更是早就被摄心术控制,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再没有了自己的思想。
  徐方旭杀死周其之后,并未能破开摄心术的作用,反而是受了周其成返生心法的作用,一时间愈发自我迷失,直至他原本的“自我”,摄心术创造的“自我”和一部分周其成的思维纠结一体,又不曾彻底糅合,愈发癫狂。而弥勒教徒则是一早便习惯了“弥勒佛祖”的喜怒无常和朝令夕改,竟是不曾发现丝毫不妥之处,一应疯狂追随,又是盲目跟着造反。
  而先前投诚于徐方旭麾下的一众武林门派,直到现在才发现他们竟是与弥勒教联手了这么长时间,一时群情激愤,又是彷徨无助。因着徐方旭先前给众武林门派的命令,乃是语弥勒教的作为相互交叉,众人一时不曾发现,朝廷却是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原本自从庞太师中风之后,已经搁置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镇压和剿灭又是提上了议程,却是在朝中一众大员的极力要求之下,连着协助弥勒教的武林门派也一道遭受了讨伐,一时之间,大宋境内战火纷起,不知多少当年侥幸逃得少室山事件的门派灰飞烟灭。
  而在这等情况下,一众武林门派也是知道自己上了徐方旭的恶当,又是欲哭无门,自是混乱了许久,混乱之后,一些有识之士又是提出征讨弥勒教,重新与朝廷修回久好,平息这一次事件。对此,众人态度不一,不过还是有了许多响应声音。数年战乱之中,武林各门派也是催生出了不少年轻高手,又是一如当年澶渊之战时一般,鱼龙并出,泥沙俱下,倒是又恢复了些许繁荣日子。
  艰难联络之后,以王屋为首的一众武林门派终于约定,集结人手,于这年三月初三围攻苏州城外长生老人的山庄,据传,这里既是徐方旭的所在,也是弥勒教的根本之地。
  三月初三一早,众人便在山庄之外集结,一时倒也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而众人不知道的是,就在数十里外,某处隐蔽山谷之中,朝廷的数十万禁军也是枕戈待旦,准备许久,想要借着这一次机会,将天下的一切动乱源头彻底除去,永保大宋江山太平。这一役,赵祯皇帝甚至御驾亲征,庞太师的得意门生莫之代领受大将之位,只为了不被众人发现,还在辛苦蛰伏。
  正午十分,一众武林人士发动了对山庄的进攻。
  自从周其成死后,徐方旭便再不能完整掌控弥勒教的势力,许多当时投诚弥勒教的隐士高手都是觉得弥勒教与朝廷对抗太过,教中高层又是朝令夕改,加上徐方旭主张之下,弥勒教又联络了北辽、西夏和东边海岛上的扶桑一同作乱,颇有些不三不四的练武之人围绕在徐方旭的身边,又是叫弥勒教一时人心不齐,几近分崩离析。加上朝廷强力镇压,禁军四处奔走,许多原本投靠弥勒教,想求个“来生”的寻常百姓却是再不敢与朝廷作对,人心动摇。
  没有了诸多高手,徐方旭自身的布局能力也是比之周其成大大不如,虽是掌握着摄心术的奥妙,却是没有周其成那等蛊惑人心的本事,饶是他自己早已踏入了地仙境界,甚至炼成长生老人留在山庄之中的诸多秘传神通,实力惊人,几近无敌,却也难以挽回弥勒教的颓败之势。
  如今一众武林同道反戈来攻,徐方旭镇守山庄之中,手下竟是只有数万教徒,却已是从大宋各地尽量征调而来的仅存硕果,其中绝顶高手不过数百人,再不复弥勒教先前的那般景象,又有着朝廷大军隐隐威慑,一时也是败局已定,一切诚如师娘的预言,点滴不错。
  酉时将至,山庄外的战斗正是火热,一时喊打喊杀之声不绝,兵器碰撞之响不断,血肉覆满绿树黄土,杀气冲上云霄九天。
  而就在战场中央,山庄大门之外,却是站着一老一少两人。那老的是个枯瘦老太婆,身量矮小,皮包骨头,眼中精光却是摄人,又是叫人不敢直视;那小的则是一个高大瘦削的男子,二十余岁模样,面容稍显稚嫩,神情却是沧桑,依稀可见俊朗模样。
  两人所站之处,乃是山庄大门之外,照例来输当是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可无论正道一方,还是弥勒教一方,对两人都是敬而远之,却是无法靠近两人身边分毫,一旦踏足半分,瞬间就会血肉枯萎,化作那老太婆一般的模样死去。
  两人自是孙向景与杏妹,却是因着今日乃是牵动天下,改易气运的关键之日,孙向景自有因果要与弥勒教,与徐方旭了结,一同来到了此处。
  “婆婆,师兄身上的摄心术,真是无解了么?”孙向景手中握着巫月神刀,直直看着自己生活十几年的山庄,神情复杂,小声问道。
  杏妹见他这般样子,也是暗暗叹息道:“两年前,弥勒教攻进我侗人大寨,你那师兄便是领头之人。他当时初入地仙境界,神通玄妙,可谓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老婆子拿他也是无法,只得靠苗人前辈留下的秘传蛊物,将其击退。当时我看他样貌气血,并不全是被摄心术制住,却像是有外邪入侵,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般。他那等样子,真真不似活人,又是无法受了药石针灸,纵然你将他制住拿下,也不可能将那诡异内功带来的外邪祛除,却是再也无法将其唤回了。”
  孙向景闻言神色一黯,也是一早就听杏妹说过这件事情,只是如今一切即将了断,他确是颇有些不甘心,还要再问一次。随即,孙向景又是说道:“婆婆,既然师兄的摄心术无解,您也不必亲身犯险,弟子到得此处,自有法子进去见了他还请您早些回转罢!”
  杏妹张开牙齿掉光的嘴,嘿嘿一笑,说道:“你小子,总是不甘心的。万事万物,有因有果,却是强求不来的。弥勒教攻入我侗族大寨,杀了我上万族人,此仇不报,老婆子又有什么颜面活在这世上!况且你那师兄似乎是联络了不少异人高手,就在这庄子之中,凭你孤身一人,只怕难以顺利见到他。老婆子始终是你师傅,不能叫你这般涉险,要是你有了什么闪失,蛊师一脉的传承可就断啦!”
  说着话,杏妹抬头看了看天空,又是说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进去罢!”
  眼下刚到酉时,正是日头西斜,晨昏相交之际,山庄大门在夕阳余晖之下,一派血红,倍显凄凉诡异。
  孙向景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了山庄的大门。
  无尽飞矢暗器一时朝着两人打来,却不是寻常可见的那等匕首之类,却是一剑四刃,见棱见角的奇异暗器,中间夹杂着些许银色丹丸,隐约带着些许奇异毒烟气味,一时朝着两人飞来。
  孙向景自是运起内家真气,那源自长生老人的雄浑内功此刻终于被他运转如意,却是凭空形成了一个气罩,将他与杏妹护在其中。那四刃暗器飞旋而来,撞在真气罩子上面,一时停住,被自身所携带的力道和反震之力震得粉碎。那些银色丹丸则是在气罩外面炸开,散发出无尽烟雾,中间蕴藏着种种杀机,一时不散。
  听着烟雾中响起的细碎脚步声音,杏妹森冷一笑,说道:“扶桑小儿,区区忍术,也敢在蛊门掌教面前献丑!”说着话,杏妹一时竟是须发皆张,整个人近乎凌空悬起,原本枯瘦矮小的身子一时被雄浑剧毒的蛊师真气包围。
  随后,杏妹狠狠将手中的歪木拐杖墩在地上,一时气劲流转,竟是冲破了孙向景的气罩。紧接着,只见杏妹衣袖鼓起,身上传来无尽稀疏声音;随后,便见无尽蛊虫从杏妹身上爬了下来,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竟是无穷无尽一般,一时融入烟雾之中。原本杏妹身子就是枯瘦,这一下放出的蛊虫竟是比她本身体积还要多上几倍,一时也是叫旁边的孙向景看得胆寒,却是从来不曾见过婆婆施展的蛊术是什么样子。
  蛊虫一时飞入烟雾之中,便各自寻了目标而去,有的鼓胀了肚子,大口大口吸食着浓重的烟雾,看样子吃得十分欢喜,又是大块朵颐;有的则是盯上了隐身于烟雾中的扶桑忍者,或是一口咬在要害,或是一群覆盖了身子,归根到底,总是叫这些扶桑忍者无从抵抗,又是纷纷惨叫不休,原本打算借着烟雾和暗器发起一波进攻的众人才发现眼前两人是在很不简单,又是难以抵抗。
  随后,山庄门外也是传来了一声声惊呼,却是受到杏妹周边毒气的感应,这方圆十里之内的一切蛇虫鼠蚁尽数赶了过来,穿过人群,冲入山庄,又是见人就咬,不分敌我,只是绕过了孙向景和杏妹两人,却是叫众人都是一时惊叫不绝。
  紧接着,孙向景腰间的一个小瓷瓶一时炸裂,却是先前杏妹给他,号称能够与长生老人一较高下“保命手段”。只见这小瓷瓶一时炸开,瓷片飞溅,随后一只白白胖胖,背生透明长翅的小蚕飞到了空中,这蚕一见了空气,颜色迅速转作金黄,随即发出一声尖锐啸叫,却是一时叫那些蛊虫纷纷放弃了眼前目标,围绕在了它的身旁,尽数臣服,十分畏惧。
  杏妹又是呼啸几声,眼看着无尽蛊虫弥漫在了山庄之中,不曾漏出一只,才满意点了点头,喘了几口粗气,说道:“好孩子,去罢!这庄子里,在没什么能挡住你了!”
  孙向景深深看了杏妹一眼,跪地磕头,随后转身,朝着庄子中的大堂去了。
  而那大堂之中,此刻却是一片血腥模样。弥勒教主王泽不知为何,却是在这等危急时刻被徐方旭召见来了大堂之中,与其共处。此刻的大堂,便如王泽记忆中的周其成所在一般,一派漆黑,却是门窗都是紧闭,又是黑纱蒙住,不叫一丝光线透了进来。
  原本王泽数年前便被摄心术制住,只是傀儡一般,没有了意识,此刻却是不知徐方旭发了什么善心,竟是接触了他的摄心术,将意识交还给他。得回意识的王泽看着眼前的徐方旭,一时浑身颤抖,却是从徐方旭的身上看出了周其成的影子,又觉得他比之周其成还要恐怖深邃许多,一时心中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徐方旭也是不多说话,只是走到王泽面前,高高举起手中的祖师佩剑,朝着王泽身上刺去,口中说道:“教主大人,天数已至,该是你为弥勒教殉教的时候了!”王泽一时震惊,又是目呲欲裂,却是苦于身无武功,就连在徐方旭的气势下站直身子都是做不到,一时只是“呜呜”喊叫,又是挣扎。
  剑光纷飞,片刻之后,徐方旭便用那祖师佩剑切下了王泽身上数千片皮肉,一时间叫得大堂之中血流满地,又是恐怖非常。徐方旭的剑法何其了得,招招避开要害,竟是叫那弥勒教主在他剑下已经露出了白骨内脏,却是犹自生存,痛呼不止。
  徐方旭看着王泽这般样子,一时觉得万分欢喜,又是哈哈大笑,说道:“教主大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么?”随即,徐方旭神色一变,变得森冷恐怖,低声说道:“因为天机如此,今日却是弥勒教覆灭之时。你作为教主,自当殉教,不得逃脱……对你,你那妻子,‘圣母’大人先前似乎想要逃走,我也把她给你带来了……”
  说着徐方旭从身后摸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丢在弥勒教主面前。弥勒教主一时见了人头,原本已然失去了皮肉的喉头之中传出一声嘶吼道:“永儿!”随即,他的心脏一时爆裂开来,鲜血溅了徐方旭一脸一身。
  徐方旭被热血加身,愣住片刻,随即哈哈大笑道:“好极,好极!如此一来,便再没有任何一人,打扰我与向景重逢相见了!”说着话,只见大堂之中剑光飞舞,王泽和胡永儿的血肉一时化作泥灰,就连隐蔽处也是传出几声惊呼,几名贴身死侍也是被徐方旭一时杀死。
  随即,大门一时被推开,背着夕阳,孙向景朝大堂之中看去,只见满地血肉,和手持长剑,状若血魔的师兄,徐方旭。
  另外一边,朝廷大营之中,探子也是前来回报说弥勒教和武林正道的交战已然接近尾声,除了弥勒教主和他背后那位“弥勒佛祖”不曾现身之外,其余弥勒教高层俱是出现在了战场之中。
  赵祯自是欣喜,又是意气风发,只觉得今日一事之后,这大宋江山便能除去一切隐患,永享万万年安稳祥和。一时间,赵祯传下口谕,命令莫之代即刻点齐大军,一举剿灭叛党。
  莫之代从行军之日开始,便一直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神魂不知飞去了哪里。直到此时赵祯传下口谕,他才一时惊醒,又是挣扎许久,不愿受命。赵祯见他这般样子,一时也是疑惑,出言问道:“莫将军,为何不领受寡人的口谕?”
  莫之代一时起身,却是抽出来长剑在手,吓得一众文臣武将竟是惊呼。赵祯见他这般,一时也是震惊,不过他好歹是九五至尊,也是心性过人,片刻便冷静了下来,说道:“莫将军这是为何,难不成是要造反么?”
  莫之代站直了身子,大声说道:“臣恳求圣上,收回成命!”
  赵祯又是一愣,仔细看向了莫之代,却是一时不解,问道:“为何?”神情依然淡定,言语却是已然冰冷。
  莫之代紧握长剑,又是诉说了朝廷和江湖之间的关系,直言若是铲除了江湖人士,天下非但不会太平,反而会陷入更大的混乱之中,却是恳请赵祯收回成命,莫要这般。
  赵祯自是明白个中道理,这段时间也是纠结万分,只是弥勒教实在已经是成了叛党,不除不可,又是先前有着诸多武林门派协从了弥勒教的举动,自然也是同罪。他内心里倒也不想除去一众武林人士,也是有着太祖赵匡胤的话语在前,大宋朝廷却是受着一众武林人士的守护。只是如今朝中一应言辞俱是要求除去武林人士,现下又是有了一个大好机会,赵祯作为皇帝,其实也是无奈,不能一意孤行,却是要考虑一众朝臣的意思。
  现在莫之代跳了出来,赵祯感到奇怪的同时竟是有了一丝轻松,却是寻到了不违背太祖爷意思的法子,出口道:“莫将军所言,寡人也是多有考虑。一众武林中人,并不是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只是寡人想听莫将军一句真话,你这般做却是为何?”
  莫之代一时也是沉默,却是嘴角翕动,叫众人看着不解,只有哦赵祯一时神色震惊,却是似乎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好半天才阴沉着脸,微微点头。随后,莫之代又是大声说道:“请皇上屏退众臣工!”
  众人一时惊疑,竟是不想莫之代会提出这等要求;随后,更令众人震惊地事情发生了,却是赵祯真的降下了口谕,叫众人一一退去,竟是两个内侍都不曾留下,只有一个贴身的老太监还在帐中。
  随后,莫之代便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发黄的书卷,恭敬递给了老太监,又是眼看着赵祯仔细翻阅,这才定下心来。赵祯被书卷中所记载的内容震惊,又是抬头看向莫之代,说道:“书中所载,可是真实?你此番举动,又是为何?”
  莫之代闻言一笑,说道:“庞太师是我座师,我受他提携,自不能污蔑于他,这书中一切,俱是我这些年所见所闻,真实不虚,请皇上明察!”
  赵祯点了点头,又是说道:“寡人还是不知,你为何要这般做?”
  莫之代闻言站直了身子,朗声说道:“‘出险登丘,莫之代也’,罪臣莫之代,乃是长生老人座下二弟子,虽投身朝廷,出离师门,却不敢或忘师父长生老人教导之恩,不忍见师门毁于战火之中,更不忍见同门死于禁军之手!”
  随即,莫之代又是说道:“罪臣持剑对君,是为不忠;为私欲出卖座师,是为不孝!罪臣不忠不孝,请死耳!望皇上遵守承诺!”说罢,莫之代反手一剑,便将自己的头颅砍下,一时血溅三尺,惊得赵祯后退了两步。
  老太监连忙扶住赵祯,又是看着莫之代无头不倒的身子,一时害怕。赵祯倒是脸上颇有所思,一时走出了大帐去,叫了众人过来,朗声道:“且按兵不动,待武林人士撤离之后,再行围剿弥勒教叛逆!”
  众人一时喧哗,却是想不到皇帝真的改变了心思。
  赵祯身后的大营之中,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
  孙向景进得大堂之中,看着徐方旭那般样子,一时神情复杂,好半天才说道:“师兄,我回来了。你……回头罢!”
  徐方旭看着孙向景的样子,也是凝视半天,这才说道:“好,长大了不少……我积重难返,万难回头,更是罪孽缠身,只怕走出这大门一步,就要被人乱刃分尸了……”
  随后,徐方旭神情一变,露出了痛苦狰狞模样,一时连着声音语气都是变化,嘶哑道:“师弟若有本事,可与师兄做上一场,看看这天下大势,到底是花落谁家!”
  孙向景闻言长叹一声,知道婆婆所说不错,师兄已然神志混乱,又似是外邪入侵,竟是这般善变,言语之中的杀气却是真实不虚,乃是真想将自己杀死当场的。
  一声叹息之后,孙向景举起手中的巫月神刀,迎着徐方旭的祖师佩剑而去,口中说道:“师兄,我救不回你的心意,也要救回你的今生!”
  两人一时斗在一处,又是刀来剑往。他两人一个得了长生老人的修为传承,一个被周其成额诡异内功加身,俱是地仙境界,又是有着无穷手段,一时斗在一处,难解难分。
  徐方旭的长生剑法已然大成,又是从长生老人遗留之中,寻获了陈风崇的不死玄功秘法,仗着地仙境界,一时炼成,已然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真正不死之身;孙向景则是炼化了长生老人的一应真气,手中又是神器宝刀,虽是招式上有所欠缺,却也能以力破巧,一时与徐方旭斗了个旗鼓相当。
  盏茶功夫过去,两人却是不曾分出胜负,俱是心中有些焦急,一时都是运了内劲真气在手中兵刃之上,狠狠击在一处。祖师佩剑和巫月神刀一时相击,俱是发出了一声脆响,又是双双悲鸣。随着两人手上力道越来越大,徐方旭手中的祖师佩剑首先承受不住,比不得巫月乃是神器底子,一时寸寸断裂,落在地上,数百年的时光终于走到了一个尽头,就此被毁去。
  孙向景手中的巫月神刀也是脆响不断,虽然不曾断开,却也裂出了无数冰裂纹路,一时粉末纷飞,已然是受了重创。
  巫月的粉末一飞散,徐方旭脸上顿时神情大变,却是明明中午才服过药丸,这下却是药瘾发作,原是体内药毒被巫月的粉末勾动,一时发作,叫他难以坚持。数年服药下来,徐方旭已然被这药物完全控制住了,一旦药瘾发作,那真是无论如何也要服上一丸,万难忍受片刻的。
  眼看着徐方旭掏出了身上的药瓶,孙向景虽是不知这药,却也猜出了几分,当即一指弹出,以气劲将那药瓶连着里面的药丸一齐打成了粉末,又是运转真气,隔空摄物,将一应地碎瓷和药粉吸入手中,紧紧握住。
  徐方旭一时被药瘾折磨得跪地打滚,又是嘶吼,又是抓挠,口涎混着泪水落下,痛苦万分,全热不似先前那般谦谦公子样子,倒像是一个泥淖之中的乞丐,一时叫孙向景看着万分心疼,又是百般感觉涌上心头。
  “师弟,杀了我罢!杀了我罢!”徐方旭一时痛呼,朝着孙向景不住祈求,眼神之中却是逐渐露出了清明神色,却是药毒一时缓缓被压制,又是纠缠中的“自我”有所苏醒。
  孙向景一早就知道徐方旭炼成了不死玄功,也是早就有了对付他的法子。只是现在看见师兄这般样子,一时又是下不去手,只觉得万般为难,又是不由得哭出声来。
  徐方旭一见孙向景落泪,竟是一时克制了些许,不似先前那般遍地打滚,又是喊道:“师弟!快杀了我!药瘾一过去,他又要出来了!快!”
  孙向景知道徐方旭所说的“他”,便是他意识中原不属于他的一部分。眼看着徐方旭这般样子,孙向景一时跪倒在地,爬行几步,将徐方旭抱进自己怀中,任由着他的涕泪抹上了自己的衣襟,口中说道:“师兄,我这就救你!”
  说完,孙向景一时泣不成声,却是举起了右手,用掌中一枚银针,运足了真气,狠狠朝着徐方旭的脖颈之上,当娘冈仁波齐山下,小沙弥用指甲刺出的伤口,徐方旭身上唯一的罩门刺去。
  世间一切,有因有果,万难强求。
  徐方旭一声痛呼,周身气劲一时四散。玄功被破,反噬自身,他一时间只觉得脖颈以下麻木一片,慢慢失去了知觉;眼前诸多景象灰灰蒙蒙,缓缓笼入黑雾之中。
  孙向虽是景泪眼朦胧,却依旧认准了位置。他这一刺之下,洞穿了徐方旭脑中诸多血脉要害,令其生机断绝,又不致受太多折磨痛苦。
  孙向景仍抱了徐方旭在怀中,令他的头颅紧贴自己的胸膛。徐方旭此刻命在旦夕,只靠内力强撑,脸上却是一片轻松,似得了大解脱,大自在。他浑身上下的精气神意都从伤口涌出,返生邪术和曼陀罗草的毒性失了气血支撑,也不再作祟。
  孙向景死死抱着徐方旭,感觉他的生命正一点一滴从自己手中消逝,一时心如刀绞,再不能感受周遭一丝一毫。只见他面无表情,五官七窍之中都有血液渗出,一张俊俏脸庞变作修罗一般,哀痛恐怖非常。
  周遭种种一切都如烟云化去,金戈杀伐再不能入得五感而来。孙向景眼中迷离,缓缓开口,轻轻念了一句:“方出旭旭……”他怀中的徐方旭便露出笑容,艰难接到:“朋从尔丑。”
  孙向景面上渐渐露出憧憬笑意,又念道:“动于向景……”徐方旭也就接到:“不足观听矣。”
  眼前水雾只作烟云,四下时光寸寸倒转。
  苏州城外那座山庄之中,少年徐方旭抱了孙向景坐在腿上,一句一句地教他背《太玄经》。
  十二岁的徐方旭一副大哥哥模样,肉肉的脸上已经看得出几分清秀,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疼爱。八岁的孙向景还是个小肉团,胖乎乎一个,坐在师兄的腿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瞪大了看着他的脸庞。
  徐方旭念一句“方出旭旭”,孙向景接一句“朋从尔丑”;徐方旭再念一句“动于向景”,孙向景咯咯笑着接一句“不足观听也”。
  “华实芳若,用则臧若”;“风动雷兴,从其高崇”;“信周其诚,上亨于天”;“出险登丘,莫之代也”……两道童音你来我往,交替着念完了一部《太玄经》。
  见孙向景这般聪慧乖巧,徐方旭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不住夸赞。
  孙向景红着小脸,又往徐方旭怀里钻了钻,轻声说道:“师兄,我好喜欢你。”徐方旭点头,“嗯”了一声。孙向景又道:“师兄,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徐方旭低头看他,轻声说:“好。”
  不远处那株梅花树下,师娘看着他们两人这般要好,不住掩口轻笑,眼中放光。长生老人在一旁饮酒,见状轻咳一声,满脸无奈。师娘顿时收敛,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轻声唱到:“人间情多,真爱难说,有缘无缘小心错过。一时欢笑,一时寂寞,一生相伴最难得……”
  数百里外,杭州城中。十七岁的清平夫人已是人间绝色,正在清平坊中领着一众姑娘洗脸梳妆,教她们吹拉弹唱。十六岁的陈风崇小心藏在一家大户梁上,筹划着取人家的《暖景春意图》回去与师姐共赏。
  某处密室,十五岁的周其成正被太玄教长老监视,苦练那《返生心法》,又是难受,又是嫉恨,脸上挂满了泪珠。
  千里之外,东京开封。十七岁的莫之代在金殿上受了二十一岁的仁宗赵祯封赏,高声谢恩,发誓以性命为皇帝尽忠。
  诸事未起,万法妙生。有常无常,一念即转。
  弥勒教血火战场之中,徐方旭已是油尽灯枯。
  孙向景看着他轻声说道:“师兄,我好喜欢你。”徐方旭点头,“嗯”了一声。孙向景又道:“师兄,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徐方旭竭力仰头看他,轻声说:“好。”
  油尽灯枯之际,徐方旭强自撑起身来,眼中光华流转,探脸道孙向景耳边,断断续续说道:“我罪孽深重,必将堕入地狱,轮回猪狗。凡事种种,只是辜负了你……”说罢,抬手摸了摸孙向景的脸,随后气绝。
  孙向景直勾勾看着怀里逐渐冷去的身体,再不能自持,放声哭喊,血泪横流。痛哭中,他一头青丝尽数转白,又自脱落,飞散无尽虚空之中。
  鏖战已近尾声。众人只见孙向景抱着徐方旭的尸身,一步一步走出,一步一步走远,再不回头。
  远处,禁军的呐喊声遥遥传来。
  四十四年后,辛饶弥沃神宮中。
  苯教向景上师守着仁钦桑布上师的舍利,为他诵完了十三年一次的经文,全了功果。这三天三夜的诵经,既是为了仁钦桑布上师,称颂他的大德,愿他极乐成佛;也是为了那个再不能提起名字的人,祈他早日超度,免受生前罪孽折磨。
  连日不断的法事耗尽了向景上师的体力。他缓缓起身,谢了周围几位一同行法的上师,沉默着回房休息。
  恍惚之中,向景上师听得屋外有人呼唤。出门一看,原是长生老人携妻来访。时隔数十年,两人竟是丝毫未变,依旧往日模样。
  三人相谈许久,向景上师领了师父师娘来到神宫后一处坟茔之前。长生老人老泪纵横,又是诵念超度,取了手上念珠放下;师娘在一旁也是低头垂泪,哽咽不能话语。
  两人告辞,向景上师问起去处。长生老人只道在大理国寻一清净所在,避世不再外出;师娘犹自啰嗦,还将向景上师当作昔年怀中稚子一般叮嘱。
  烟云既起,两人不再。向景上师一时情急,便从梦中惊醒。
  唏嘘感叹,向景上师来到梦中坟茔之前,只见一串晶莹圆润的紫檀念珠摆放。上师沉默良久,一时趺坐,脸上似悲似喜,鼻中两道玉箸滑落。
  神宫中诸位上师只觉得圣山震荡,出外一看便见空中一道长虹高挂,再寻向景上师已是不得,当下高宣佛号。
  一甲子后,金兵南下,北宋灭亡。
  (本卷终)
  (正文完)


番外


番外一 月牙湾(1)
  夏条绿已密,朱萼缀明鲜。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
  翻风适自乱,照水复成妍。归视窗间字,荧煌满眼前。
  时值盛夏,矩州某处山林中亦是酷热难当。
  因着地处两湖,又有几分靠近云贵,这一带自是多山多水,又是百木茂盛。寻常江浙富贵之处罕见非常的百年古树,在此处却是漫山遍野,随处可得。这些古树自数百上千年前便在这里生根繁衍,每一株都是高若参天,几人合围。加上这一带多风多雨,云雾笼罩,少见阳光,更叫山中大到千年古树,小到灌木野草,都是挺直了身子朝上生长,争夺一线天光,又是枝叶繁茂,遮得密林之中不见天日,难辨晨昏。
  好山好水好树林,一应飞禽走兽自是不缺,诸如白鹳黑鹤,金雕青鸾等飞鸟落满枝头,鸣叫不绝;又像林麝云豹,水獭金猴一类野兽更是隐匿各处,呼喊之声充耳不绝。有唐诗仙李太白曾云:“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便是说得这两湖川贵一带,长江水域之旁的山林盛景。
  说起“猿声”,就不得不提到川贵一带层出不穷的灵猴种群。矩州不似渝州,没有那等“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的艰难蜀道,一方山光风水秀丽之间更生出了诸多少见的灵物。其中最为著名的,除了娇小可爱的金丝猴一类,便是手脚粗长,体型壮硕,被山民敬为“山神”一属的长臂猿了。
  日头正中,湿热气息升腾,山林中的长臂猿们却是一反常态,不似寻常往日休憩避暑,而是四散奔逃,口中“哦啦”呼喊不绝,长臂挥舞,挂上树枝,惊动无数生灵避让,热闹非凡。
  一只体型硕大,毛色亮黑,眉须皆白的纪年老猿甩脱了一应族属,脖颈上套着一个青蓝布褡裢,正在无尽枝叶间穿梭,不时回头,“桀桀”怪笑,露出鄙夷神情,又是欢喜非常,恰如顽童恶作剧得逞一般。
  而在它身后不远处,一道人影脚踏树枝,手持木棍,满脸怒红,正如猿猱一般地飞越而来,不住追赶,口中喊叫道:“死猴子!还我的包裹来!逮住了你,我非打断你的一双贼手不可!”
  这人影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却是个十六七岁的朗逸少年。只见他剑眉星目,薄唇高鼻,皮肤黝黑,身形结实修长,身上穿着寻常汉人的粗布衣裳,腰间挎着一柄宝剑。这少年郎身形十分灵活,在密林之中,枝叶之上飞渡宛若平地,显然是有着不若的功夫在身。只是他此刻面含愤怒,又是叫骂,显然是气急,又是奔走辛苦,汗珠直落。
  显而易见,这汉家少年郎是头一次进着古林之中,一时不察,被猿猱抢去了包裹。也是他身怀武功,竟能上树追赶,闹得猴群混乱不休,又是紧追着领头的猴王不放。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又是人身与那猿猱相对比,饶是这少年郎武功不弱,在这原始密林之中,却也不是山霸王一般的长臂猿的对手,虽是拼尽了全力,却还是被那猴王甩在了身后,一时难以追及。
  少年郎自是气急万分,又是心中焦急,想到他此番前来矩州,乃是有着要紧的事情要办,万万耽误不得。如今行李被抢走,却是叫他万分为难,倒不是为衣食钱财之类,而是那褡裢之中,有着一件十分要紧的事物,却是万万不能有了闪失。
  一人一猴你追我赶,已是过了半个时辰,更是穿过了大片密林。这少年郎年轻气盛,身子骨也是强硬,奈何内家修为不够,运功追赶半日,已是真气衰竭,显出了不支迹象,渐渐被那猴王拉开了距离。
  密林中不比平地,追赶间有个几丈便难寻踪影,加上这猴王称霸山林多年,又怎会被一个人类小子赶上,眼见他气力不支,猴王更是手上连动,瞬间过了几棵参天古树,隐身在茂密枝叶之中,再不可见,只有窸窣声响和嘲弄吼叫传来。
  少年郎见追丢了猴王,一时气急,又是身子疲累,无以为继,只得靠在大树之上,歇息片刻,缓缓精神,在想办法。
  林中微风迎面而来,稍稍带走了些许湿热不适之感,少年郎微微喘息之际,忽闻得耳边隐约传来人声歌唱。他一时打起精神,又是侧耳倾听,终于从微风中听清了这若有若无的歌声,却是一道甜美女声,悠扬唱到:“橄榄好吃回味甜,打开青苔喝山泉……”
  少年郎忽闻人声,喜出望外,暗想凭自己一人之力,只怕难以与林中猿猱抗衡;如今见了人迹,必能寻获村庄,届时请山中猎户出手,或能追回自己的包裹褡裢才是。更何况这歌中所唱言语,虽是难解其意,却又叫他心中生出了莫名熟稔感觉,倍觉亲近;再听那些“橄榄”、“山泉”言语,更是叫他顿觉口中干涸,如有火烧。
  寻着歌声,这少年郎一鼓作气,依旧踩踏着繁茂枝叶,追寻过去。
  脚下轻功飞腾,周身真气运转,加上有山泉橄榄的诱惑,这少年郎倒是跑得极快。秘密丛林之中,声音原本就传不了多远,不多时他便寻到了这歌声的源头,却是一处林中山泉汇聚而成的小湖,不过几丈大小,在矩州倒也常见。湖边坐着一位年轻姑娘,身着当地侗人的短褂花裙,正在湖边梳头,一边歌唱,不曾发现这少年郎的到来。
  这少年郎修有不弱的武功,内家真气底子浑厚,五感通灵,比之寻常人要强上许多。现下两人一个在湖边梳头,一个在树上观望,虽是相隔数丈,倒也能看得清楚。这一看之下,却是叫这少年郎浑身一震,险些从树上摔了下去,又是一时僵在当场。
  只见那姑娘十七八岁的光景,生的想天仙下凡一般,恰到好处的瓜子脸,柳叶弯眉樱桃口,水灵灵的大眼睛,真是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真真是一想之美,完完全全满足了这少年郎对梦中情人的一切想象。加上这姑娘白皙细腻,不似寻常山民,倒是颇有几分江南一带闺中少女的滋润,又是一头秀发黑直长,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更令这少年郎惊奇的是,这姑娘身上有着一股莫名的熟稔感觉,从先前的歌声,到现在的相貌,无不叫他心中生出无尽好感,似乎早已与她相知相熟,又是一时难以自持。
  家中的姆妈曾给他讲过牛郎织女的故事,说那牛郎就是得见仙女沐浴,才娶了一个千娇百媚的俏娇娘回家。眼下这姑娘虽不是在沐浴,可这湖边梳头一景,更是平添了几分含蓄文静,又是惹得这少年郎心绪荡漾,难以自持。
  谁没有个十七,谁没有个十八,所谓“食色性也”,乃是人伦大道,更何况这少男少女之间懵懂暧昧的情愫,真真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一时之间,少年郎只觉得密林中似有无尽光芒亮起,花草泥土的香气一时变得清新,就连迎面吹来的微风,似乎都是清凉了许多,叫人心旷神怡。欢喜之下,他只觉得脑中充血,头晕目眩,一时天旋地转……
  天旋地转?
  少年郎一愣,只见先前那只猴王好死不死,正站在自己所处的这根树枝根处,呲牙咧嘴,桀桀怪笑,不住摇晃着树枝。这大树虽是数百年长成,却始终不过是凡物,一根树枝上承载一个少年已是极限,又哪里能受得住再来一只猴王?加上猴王挥舞长臂,不住摇晃之下,少年郎一时觉得大事不好,又是来不及反应,便听见树枝噼啪作响,眼见着其从根儿断裂开来。
  “啊——”随着一声惨叫,林中又是不知惊起了多少鸟兽,一时喧嚣。
  那姑娘正在梳头,不料想前面的树上传来惨叫,一时也是惊疑,随即变了脸色,直直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喊道:“什么人?快些出来!”
  这少年郎从几丈高的树枝上摔下,原本已经摔得七荤八素,要不是有着深厚的内功底子,这一下就足以要了他的性命去。饶是内功深厚,这一下还是将他摔得不轻,一时只觉得周身上下,四肢百骸,无一不痛,更是颇有筋断骨折之感,不住呻吟。一时又是听见那姑娘喝问,声音之中已经有了些许怒气,少年郎也是不敢耽误,虽是觉得不好,还是硬着头皮,强撑着站起身来,走出树林,站在湖岸对面,朝着那姑娘喊话道:“姑娘莫要惊慌!我是外地来的旅人,被山中猴王抢了包裹,追逐之下,一时不察,失足落下。惊扰姑娘之处,还请海涵则个!”
  那姑娘隔着小湖看去,见着人眉目刚毅,自有一分正气,不似奸佞淫邪之辈,心中的火气便是消了些许;又见他灰头土脸,浑身上下沾满了尘土树叶,身上不少地方都擦破了口子,也是知道他所言不虚,又是看着可怜。
  姑娘微微点头,随手将一头秀发盘在脑后,自是提身一纵。以足点水,飞鸟横渡一般地过了水面去,轻轻落在湖对岸少年郎身边,轻声说道:“你没事罢?要不要我给你看看伤?”
  这少年郎眼见姑娘飞渡而来,已是心中震惊,只觉得像是见了神话仙女一般,一时发愣;又是这姑娘飞渡小湖这一手,也是难得的轻功修为,期间不着烟火气处,似是比之自己还要强横几分。少年郎忙着发愣,这姑娘却是以为他摔坏了脑子,伸手就要替他检查伤势。羊脂一般地青葱玉指伸来,少年郎堪堪醒觉,面红过耳,直直朝后滑了两步,口中呐呐道:“不……不劳姑娘费心,我没事……没事……”
  这姑娘见他这般,也不以为辱,知道汉家礼法森严,好端端的小伙子还不如寨子里的姐妹放得开,自是不好叫自己给他看伤,也就微微一笑,指着少年郎身后道:“你说的包裹,可是那一个么?”
  少年郎随着姑娘的手指回头一看,就见那猴王站在不远处的一根树枝上,呲牙咧嘴,正朝着他作鬼脸,背上那个褡裢,正是自己的行李。他一时怒火攻心,不顾佳人就在身旁,朝着那猴王张嘴就喊道:“死猴子!速速还我的包裹来!”说着,便要飞身再起,抢回褡裢,挽回方才从树上摔下的面子。
  那姑娘却是伸手拉住了他,说道:“莫慌。你刚受了伤,怕是追不上这猴王。既然有缘相见,我便助你一臂之力!”说着,姑娘伸手朝那猴王一指。
  只见她短褂白袖之下,一股无色无味的气息弥漫开来,如兰如麝。摄人心神,又叫少年郎好一番沉醉痴迷。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便见那猴王也是如痴如醉,一时收了鬼脸,乖乖下树,三步两步窜到了姑娘面前,献礼一般地将褡裢递给姑娘,自己则是坐在一旁,像只小狗一般。
  少年郎这才回神,又是大惊,却是认出了这姑娘所用的手段,乃是苗人代代秘传的蛊术神通。看她轻松写意的样子,这蛊术神通竟是颇有成就,修为不浅。少年郎心中一惊,不料自己在这侗人地盘之上,竟是遇见了苗人的蛊婆,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朝着这姑娘一稽首道:“小弟陈战玄,不知仙子神通,多有冒犯,还望仙子赎罪则个!”


番外一 月牙湾(2)
  不得不说,这云贵一带,苗人蛊婆的威名的确是千古流传。饶是这少年陈战玄身怀武功,见了蛊师传人,亦是不敢放肆,早将先前的一丝旖旎情义抛诸脑后,转而想起姆妈们讲述了一众蛊婆蛊惑男子,吸取精元,控制心智的故事,一时有些后背发凉。
  这姑娘也知道自己手段一出,定要叫着少年郎大吃一惊,又是知道蛊婆的威名远扬,倒也不对陈战玄的反应有所不满,只是依旧笑着说道:“瞧你这样子,却是我要生吃了你一般。汉人不与我等往来,多有传闻故事,丑化我等,却是叫你这般害怕。这包裹我给你找回来了,若是无事,你便走罢。唉……”说着话,姑娘竟是轻轻叹了口气,其中颇有些郁结之意,又是有些哀怨,直叫陈战玄心中一动,又是心神荡漾,为之所感。
  见姑娘这般样子,陈战玄倒是不好直接离开,好歹人家也是关心自己伤势,又是助自己夺回了行李,想来并无什么恶意。就算这姑娘心怀不轨,能够被这样美丽的女子欺骗,陈战玄倒也不觉得吃亏。心念至此,他当即说道:“仙子误会了。我见仙子修有不俗武功,又有蛊术神通在身,一应种种精妙,叫小弟叹为观止,一时失态,还请仙子莫要误会才是。”
  这姑娘听他说得好听,噗嗤一乐,说道:“你们汉家男子,都是这般油嘴滑舌的么?什么仙子,我们侗人姑娘,可不想做那落洞的仙子哩!”
  陈战玄闻言一愣,原以为这姑娘是个苗人蛊婆,却不料她是个侗人女子。苗人和侗人不说深仇大恨,也是少有往来,一个侗人女子能够修成这么高深的蛊术,叫他心中有些疑惑。一时心念转动,陈战玄脑中灵光一闪,豁然开朗,却是知道了这姑娘的来历,一时狂喜,想不到自己误打误撞,倒是磨刀不误砍柴工,眼前这美貌姑娘,与自己所来之事大有关系。
  想到此处,陈战玄一时心中开朗,言语动作也是不再拘束,放开了许多,口中说道:“小弟言语鲁莽了。不知姑娘芳名,可否赐教则个?”
  那姑娘看他一时不再拘束,虽是不知为何,倒也感觉到他没有什么恶意。她修行的这一门蛊术,乃是九黎蛊神蚩尤一脉亲传,体悟天地,亲近自然之处,比之寻常功夫要厉害上许多,判断一个人的心意倒也是不难。见陈战玄没有恶意,姑娘也就大方说道:“赐教就不敢了,我叫做卉炎,你叫我卉炎姐就行。”
  陈战玄求得姑娘芳名,一时也是欢喜,又是嘴上讨巧,嬉笑着说道:“卉炎……‘卉’者,花草也;‘炎’着,火之盛也。好名字,好名字!只是卉炎姑娘,你又怎生知道,我一定比你岁数小呢?”
  卉炎轻轻一笑,说道:“你们汉人就是,什么之乎者也的,掉书袋子!刚才还说自己是小弟的,这下又不认了!我看你身形高大,相貌却是带着稚气,又是筋骨未齐,七情不满的时候,想来不会超过十六。我今年已然十八,受你一声‘姐姐’,可委屈了你么?”
  陈战玄更是大惊,又是欢喜,却不料这卉炎能看出自己的年纪,点滴不差,心中更是确定了先前的判断。想到此处,陈战玄也就完全放下了戒备,朝那卉炎姑娘说道:“卉炎姐好眼力,小弟佩服。实不相瞒,小弟先前曾听见姐姐在在湖边歌唱,词曲皆美,却有着一丝郁结惆怅之意,不知为何,可否说出,看小弟能否帮忙?”
  卉炎听他这样说,神色一黯道:“你还说是追猴王过来的,这下可漏了馅了!唉……说与你也无妨,今日乃是我家婆婆去世的日子,我不忍见她入土,难舍生离死别,一个人跑来了这里……”
  陈战玄见她神情黯淡哀切,一时也是想要劝慰两句,还来不及开口,又听这卉炎姑娘继续说道:“婆婆百岁高龄,安然离世,不曾受得病痛折磨,也算是寿终正寝,可谓‘喜丧’。族人们都是悲切中带着欢喜,准备着好生热闹一番,叫婆婆安安心心上路。婆婆她生前,最喜欢热闹啦,弟子也多。这下大家都回来了……我却是舍不得婆婆,又不好坏了他们的兴致……”
  陈战玄听这姑娘自己开解自己,却是难得解脱,一时也是暗暗觉得好笑,试着说道:“如此说来,卉炎姐的这位婆婆,想来也是受众人尊敬的……”
  卉炎又是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可不是呢!婆婆是方圆数百里,一切侗人寨子共尊的神医,又是落洞神女的身份,真如‘萨岁’女神一般呢……”说着话,卉炎见陈战玄脸上有些疑惑,又是解释道:“所谓‘萨岁女神’,乃是侗人的立寨始祖母,跟你们汉人的女娲大神差不多的。”
  陈战玄心下了然,这下彻底确定,这姑娘果然是那位的传人,便也不再隐瞒,说道:“实不相瞒,小弟此番前来,便是听闻了杏妹婆婆过世的消息,前来吊唁。”
  卉炎闻言却是丝毫不显得震惊,也不问这个汉人少年是如何知晓自家婆婆的名号的,只是淡淡一笑,说道:“我自是知道的。你包裹中那个盒子,无时无刻不散发着百草、百虫、百兽的气息,在我们蛊师眼中,便如黑夜间的篝火一般明显。想来这东西,便是婆婆所持有的那一把巫月神刀的碎片罢!杏妹婆婆年轻时有所奇遇,继承了苗人蛊师一脉的正统,本人更是云贵川一带苗人的蛊母,掌握蛊教的大能。这巫月神刀,便是蛊教传承的远古神物,十余年前,不知为何受了损伤,有些细小碎片流落在外。你如今送还这碎片来,想来也是与婆婆有些因缘的。”
  陈战玄闻言一愣,原以为自己隐藏身份来意,能够与这卉炎姑娘多多亲近套话,却是不料人家一早就识破了自己的来意,发现了包裹中那片神刀碎片,一时觉得有些尴尬。不过他祖传的没皮没脸,又是祖传的灵牙利齿,虽是不曾见过生身父母,身边照顾的一应姆妈也是个个厉害,倒不会为这点小事而觉得难堪。稍微红了红脸,陈战玄便寻话说道:“卉炎姐既然一早看出,却是叫小弟像那跳梁小丑一般了。”
  卉炎也就笑笑,说道:“婆婆执掌蛊教,威名远扬,势力遍布天下,自是有无尽人脉,多你一个小兄弟也是正常。这些天来,五湖四海的蛊师来了不少,都是为了送婆婆最后一程。虽然婆婆在中原武林名声不显,可在云贵一带,却是真实不虚的至尊。加上婆婆生前行医治病,救了不少人的性命,自然也是颇有美名的。”
  陈战玄点点头,与卉炎一起坐在了湖边,说道:“那是自然。我年纪小,不曾见过杏妹婆婆,却是因为家中长辈的关系,与杏妹婆婆有着莫大的关联。其实不止云贵一带,十几年前弥勒教作乱,杏妹婆婆也曾挺身而出,施以援手,这巫月神刀,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遭到了损毁,这十几年来,中原武林也对杏妹婆婆尊敬有加呢!只是婆婆仙逝,未曾传了话语出来,我收到消息之后,也是不敢外传,只得独自赶来。”
  卉炎听他这样一说,也觉得缘分妙不可言,想来只怕这陈战玄家的长辈,也是当年弥勒教作乱之时,维护一方武林平安的正道一方,甚至很可能就是与杏妹婆婆并肩作战之人。想到此处,卉炎也是对陈战玄更加有了好感,说道:“原来如此,不料你是名门之后,我却失敬了。”
  陈战玄嘿嘿傻笑,又是抓抓脑袋,说道:“名门什么的,我就不知道了。我自生下来以后,就不曾见过生身父母,只有一众姆妈和小舅照顾。五岁那年,小舅也是不知所踪,似乎是投身对抗弥勒教的战役之中,未能生还,只留下这神刀碎片。我家姆妈说过,当年我娘生我的时候,颇有些艰难之处,还是杏妹婆婆亲自赶赴江南,救了我和我娘一条性命哩!”
  卉炎闻言,一时沉默,眼角渗出泪光,低声说道:“原来你也是个苦命人,却是与我一般,失了父母的。不过看你现在样子,倒也不比我在婆婆照顾下来的稍差,想来你的那些姆妈,待你也是极好。”
  陈战玄点了点头,说道:“姆妈们与我生母情同姐妹,待我自是不差。卉炎姐这般说来,竟也是不曾见过父母么?”
  卉炎说道:“我从未见过父亲,也不曾听母亲提起。母亲生下我之后,没有几年便积劳成疾,忧思过度,撒手人寰,丢下我与外婆生活。没过几年,外婆也年迈而去,却是杏妹婆婆着人找到了我,将我养在身边,传授我医术和蛊术,将我当作自家孩子一般照养。”
  陈战玄闻言一愣,问道:“听卉炎姐这样说,难不成你不是侗人?杏妹婆婆的医术和蛊术都是出神入化,却是从来不曾将蛊术传授给了侗人。”
  卉炎闻言点头,说道:“我母亲乃是大理国人士,我是乌蛮人的身世。至于父亲……我不清楚,只听婆婆说他是个汉人……婆婆的蛊术乃是得传自苗人,却是因为苗人和侗人总有些争执,婆婆怕自己走了之后,侗人用苗人的蛊术对付苗人,却是叫她心中不安,故而不曾将蛊术传授给了侗人。我因为不是侗人血脉,我父亲又是似乎与婆婆颇有些渊源,婆婆才传授了这蛊术神通给我,收我做了蛊师一门的弟子。”
  陈战玄恍然大悟,这才知道为何侗人寨子里,出了杏妹还有人能施展蛊术,原来却是因为这卉炎姑娘压根就不是侗人,乃是大理乌蛮血脉,自然无虞。想来杏妹婆婆也是考虑周到,她在世时,侗人和苗人自能和睦相处,共尊她一人;待她离世之后,十年百年,两族定会再起纷争,若是侗人掌握了蛊术,却是叫婆婆九泉之下难以面对苗人一支。
  得知两人都是失了父母,陈战玄对卉炎也是起了一丝同病相怜,怜香惜玉的意思,斟酌半晌,小心开口道:“我是父母亡故的,却是听卉炎姐的意思,你的父亲似乎不曾身故……你……可曾寻找过他么?”
  卉炎摇了摇头,说道:“我生下来就不曾见过父亲,也不觉得父亲有多重要。加上母亲离世之后,外婆时常说是我爹辜负了我娘,叫我不要想他……我跟随婆婆之后,也曾向婆婆问起有关父亲的事情,婆婆却是只顾着叹气,不曾对我细说。”
  陈战玄也是点了点头,知道这卉炎姑娘对父亲只怕还是有些怨恨,却是人家的家事,自己一个外人,倒是不好插嘴。
  两人坐在小湖边,一时聊起闲天来,也是缘分使然,陈战玄玄卉炎熟稔亲切,卉炎看他也是颇有一丝好感。两人年纪相仿,话也能说到一处,竟是一时之间聊得兴起,忘了还躺在侗人寨子里的杏妹,将一切事情都是抛在了脑后。
  怕不是过了一两个时辰,两人相谈甚欢,聊兴渐盛,却是一时听见远处传来了“咚咚咚……”的战鼓之声。这鼓声古朴悠远,又是十分低沉,传过几里山林,竟是依旧清晰入耳。
  陈战玄不明所以,卉炎却是神情一肃,说道:“这是寨子里鼓楼的战鼓声!只怕是有大事!战玄,快随我来!”
  陈战玄听闻卉炎叫他的一声“战玄”,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尽皆酥软,又见她神情严肃,知道事情紧急,便一把抄起了包裹,两人一前一后,运起轻功,朝着侗人寨子跑去。


番外一 月牙湾(3)
  山路崎岖难走,但好在这条通往小湖的道路是卉炎经常走动的,路途倒是熟悉。两人拼尽全力,施展轻功,不过盏茶功夫,也就回到了侗人寨子之中。
  眼前的侗人寨子,自然是与十几年前不同,除了一应风雨桥、鼓楼等都与先前一般无二之外,寨子的范围倒是扩大了许多。弥勒教作乱之后,天下凋敝多年,百废待兴,侗人们在杏妹的指点之下,纷纷出山寻求机会,自有那些聪慧灵活的,能够在中原汉人地界寻到机会,摆脱了祖祖辈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宿命,赚到了银钱。
  而因为与弥勒教最后一战之中,杏妹伸出了援手,亲自降临在了苏州,以一己之身对抗了弥勒教的诸多高手,也是使得她在中原武林中的地位一时节节攀升,几乎受到了所有正道的尊重。侗人在汉人中的地位因着杏妹的关系,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受到了不少照顾。
  当年弥勒教起兵造反,先是一举覆灭了中原武林的高层,随后更是煽动无知百姓,企图对抗朝廷,最终在武林正道和朝廷的全力合作之下,重蹈了前朝太玄教的覆辙,彻底破灭。十几年过去,当时所发生的一切已经成了传说,世俗中流传的诸多版本,拼凑起来也不能展现真实情况的万一。
  而杏妹出手对付弥勒教,固然是收获了诸多好处,却也给侗人一支埋下了不小的祸端。当年的弥勒教气焰熏天,几乎可以与大宋朝廷相对抗,其中高手如云,信徒更是数不胜数。弥勒教破灭之后,诸多信徒都是重返了民间,依旧做着百姓,过活自己的日子。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古之人诚不我欺。弥勒教作为数百年来权势最大,范围最广的一门邪教,其能力远远超出了“百足之虫”的境界,真真是一有机会便能化龙的存在,又怎会被一场围剿就彻底消弭。
  总教破灭之后,弥勒教自有一部分高手逃出,便如前朝的太玄教一般,深深隐藏在民间,也不传道,也不作乱,便如冬虫蛰伏,静候时机。而这么多年一来,弥勒教余孽一直想要报复的,除了传闻中手刃了他们教主和“佛祖”的孙向景之外,便是侗人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乱管闲事的死老婆子杏妹。
  孙向景在破灭弥勒教之后,带着徐方旭的残躯离开,一时隐匿了行踪,传闻是离开了中原,不知身处何方,叫弥勒教余孽无从寻找,也难以报复。杏妹则是依旧回到了侗人寨子之中,照样作她的神医蛊婆,镇守一方平安。
  少室山事件之后,中原正道高手凋零,近乎九成的地仙高手都陨落其间。随后几年,更是战火纷飞,高人不出,就连当年隐隐天下第一的长生老人也是消弭了踪迹,不知所踪。杏妹作为蛊教的掌教蛊母,其一应神通手段都不在长生老人之下,又是机变百出,诡异万分,也是叫一众弥勒教余孽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暗中盯着侗人的寨子。
  几天之前,杏妹寿终正寝的消息传出,弥勒教余孽也开始集结人手,潜入了这矩州山林之中,打算借着杏妹亡故的机会,将山中的侗人一网打尽,叫他们灭族绝根,以泄心头之恨。
  自从总教破灭之后,剩余的一众弥勒教余孽再没有了当年手眼通天的能力,一应组织和情报都是万分艰难;加上侗人对杏妹仙逝的消息守口如瓶,并未大肆宣扬,也是叫一众弥勒教余孽难以探听个中关键要害之处。
  好在杏妹身死的事情乃是真实不虚,当日矩州城中都能看见她散功之时,无尽真气化作五毒之象冲天而起的样子,倒是叫人没有疑惑。只是如今弥勒教便如丧家之犬,召集一众高手也是十分不易,这才拖了些日子,直到今日才聚集一处,准备攻伐侗人的寨子。
  陈战玄和卉炎赶到侗人寨子时,一众弥勒教余孽已然与侗人们对峙一处,情况十分紧张,只要稍有不慎,双方就要拼个你死我活。
  杏妹这等人物,就算是身死,也不是轻易能叫人欺辱了去的。侗人的寨子之外,如今已经爬满了无穷无尽的五毒蛊物,个个抬头探舌,又是嘶叫不休,腥风平地而起,弄得整个寨子前面的空地便如鬼域一般,生人勿近。
  杏妹留下的手段,便是眼前的这个五毒百蛊大阵,事前准备在寨子之外,只待自己身死之后,侗人头领一把药粉洒出,便能引动,自能阻挡一切地仙以下的高手,保全侗人寨子的平安。
  只是杏妹自己也不曾想到,却是弥勒教与正道决战之后,一众余孽之中竟还真有地仙高手的存在!
  只见数百名弥勒教余孽手持兵器,站在侗人大寨面前,个个都至少是一流高手级别,更有几名气息澎湃的,乃是顶尖一流,簇拥着一个身量高大的独臂人团团站住。而这独臂人身上,则是真气充盈溢出,坏绕身躯,隐隐凝结成龙象虎豹之类的场景,不是地仙级别,却又是什么?
  先前弥勒教来攻之时,侗人第一时间作了反应,却是布出大阵,杀伤了弥勒教不少高手。只是这位独臂地仙高手一出,杏妹留下的五毒百蛊大阵便失去了威风,一应蛇蝎蛤蟆之类,俱是不能冲破地仙高手的护身真气,反叫他举手抬足便灭去了许多。照这个情况下去,不过一时三刻,这五毒百蛊大阵便会灰飞烟灭,背后的一众侗人儿女,自然也是难逃轮回大劫。
  陈战玄和卉炎堪堪赶到,看到眼前这般场景,见了那些身披违禁明黄色袈裟,头顶寸发,不僧不俗之人,哪里会不知道是弥勒教余孽作乱。他们虽是岁数小些,对十几年前那场大战也是颇有耳闻,加上两人长辈都是与弥勒教有着莫大因果牵扯,自然一眼就能认出。
  卉炎虽是大理乌蛮人,却是杏妹一手养大,长在侗人寨子里的人物,对寨子中的一众老少都是有着极深的感情。眼见着弥勒教那独臂高手就要破去杏妹的五毒百蛊大阵,她自是心中焦急,目呲欲裂,一声娇呼,便飞身而起。还不等陈战玄反应过来,卉炎已然越过一众弥勒教高手,落入了五毒百蛊大阵之中,主持阵法运转,迎击敌人。
  杏妹的五毒百蛊大阵并非等闲,只是少了蛊师坐镇,自然威力难以施展。现下有了卉炎投身大阵之中,这五毒百蛊大阵一时运转,原本有些散乱的蛇虫鼠蚁一时凝聚一处,随着卉炎手中洒出的一把把药粉各归各位,喷吐毒雾。毒气弥漫之间,又是有着类似奇门遁甲的手段蕴含其中,饶是弥勒教众人团结一心,这下也是彻底拿侗人无法。
  弥勒教领头那独臂高手见状,却是不怒反笑,阴冷说道:“好好好,江山辈有才人出,死老婆子竟又有了传人!当年我这一只手,便是折损在死老婆子的蛊药之下,如今我倒要看看,你这小妮子的手段,可及前人万一之处!”
  说话间,这独臂人气势暴涨,周身真气都化作一只只巨大手掌,朝着大阵之中抓去。
  五毒百蛊大阵的威力,其实并不弱于长生老人布出的阵法。奈何这阵法乃是死物,眼前的地仙高手却是个活人。力量上的差距尚可以用阵法兵器等外物填平,境界上的不同却是宛若高山低谷一般,万万难以相比。这大阵要是由一个地仙级别的蛊师坐镇,只怕挥手之间就能将一众弥勒教余孽尽数困死其中,化作污血碎肉,尸骨不全;奈何这卉炎姑娘年纪尚小,又是功力不足,主持大阵却也是无法与地仙级别的高手抗衡。
  随着一把把五毒蛊虫被真气大手抓住,那独臂人一时仰天长笑,大声说道:“天地残缺,圣人不出!若是死老太婆亲自主持阵法,蛊毒自能够五行归一,化去我的真气,叫我无法。如今你这小妮子,也想螳臂当车,简直不自量力,我便给你看上一看,什么叫做‘以力破法’!”
  说着,只见这人独臂挥出,随即真气狂暴流转,天地大动,一时竟是地陷天塌,那五毒百蛊大阵所在的黄土地面一时龟裂。裂缝扩散,将无尽毒虫吞噬其中,随即又是相互挤压合拢,竟是短短几息时间,便将这五毒百蛊大阵彻底毁去。
  大阵被毁,主持阵法的卉炎也是惊呼一声,连连后退几步,口中不断喷出鲜血,却是心神震荡之间,伤及了身子本源。
  陈战玄在一旁看得心急,又是见卉炎受伤,顿时一股热血冲上颅脑,伸手便是拔出了腰间的宝剑,飞身而出,长啸道:“外道妖人,敢行凶耳!还不速速受死!”
  那独臂高手闻言一个抬头,脸上竟是露出了惊恐神色,口中喃喃自语道:“陈风崇!怎么可能!”
  惊慌不过一瞬,这人便镇定下来,口中桀桀怪笑道:“好陈风崇!当年不曾亲手杀你,如今便在此了却我这一桩心愿!”说着话,就见他独臂伸出,竟是带着精钢手套,真气流转之间,一把将陈战玄从天而降的一剑捏作粉碎,随即去势不止,化拳为掌,一掌击在陈战玄的胸膛,将他打得横飞而出,落在卉炎身旁。
  一众侗人惊呼,已是高举了手中的兵刃,个个心知今日万无幸理,又是一股血勇冲天而起,就要与这群弥勒教余孽拼上个你死我活。
  一众弥勒教高手哪里讲这群粗蛮侗人放在眼里,个个朝前逼近,那独臂高手更是眼中泛起红光,状若癫狂,一时怪叫道:“今日就要将你们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一网打尽,叫死老婆子在九泉之下,与全族一时团聚!”
  “是么?可惜老太婆未下九泉,若要团聚,却不能叫你伤了我的儿孙!”
  众人悚然一惊,纷纷抬头朝着声音传来之处看去,却见一个枯瘦矮小的老太婆身着丧服,手持拐杖,迈着小脚,一步一步朝着众人所在前来。随着小老太婆每一步迈出,黄土之下便有无穷无尽的蛇虫鼠蚁钻出,个个都是赤红着眼睛,口角流着毒涎,嘶叫着要择人而噬。
  侗人们一时跪倒,俱是欢呼,口中大喊道:“杏妹!”


番外一 月牙湾(4)
  杏妹死人复活,一众弥勒教余孽高手就只好去死一死了。虽然蛊教和武林的修炼方法不同,某些理念也不太一样,一般中原武林说起杏妹之时,只说她近乎地仙境界,而不能准确判断于她。唯一一次她在中原出手,也是十几年前清缴弥勒教的时候,却是所见之人能活下来的甚少,众人对她自是不甚了解。
  而这一次,杏妹在自己经营多年的侗人寨子迎敌,动员了培养多年,散养各处的无尽蛊虫为战,却是真真表现出了她的实力。
  不过盏茶功夫,一众侗人便于陈战玄和卉炎一起,簇拥着杏妹回了她的家中,只留下几名地位较低的侗人,负责收拾整理一众弥勒教余孽的尸骸。
  一众人跟着杏妹往前走,对她的死而复活充满了疑惑,毕竟几天之前,她身死散功的场景是众人所见,这几日停尸不饮不食也是有目共睹,就算她是地仙境界的修为,肉体凡胎也绝不可能做到这一步。只是一众侗人看杏妹就像神明一般,自是不会多问;陈战玄又是初来乍到的,也不好提出自己的疑惑。
  按照道理来说,陈战玄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显然是不可能跟着杏妹一起走的。不过有卉炎姑娘领着他,杏妹又没说什么,其余侗人也是不好开口阻拦。加上方才陈战玄出手相助,大家都不是傻子,看出他并没有什么恶意之外,也都看出了卉炎姑娘的心思,自是不会为难于他。
  杏妹先前身死停尸多日,现下身上还穿着丧服,手拄拐杖,又是一副枯瘦矮小的老太婆模样,乍一看上去,倒像是黄泉孟婆一般,也是叫陈战玄心中有些发怵。还好他来之前,一众姆妈已经给他讲了不少蛊婆的恐怖传闻,做好了心理建设,才叫他能够咬牙跟上,坚持着没被吓跑。
  一群人走得不满,不多时便来到了杏妹所住的屋中。现下这屋中布置成了灵堂,分外阴森恐怖。随着杏妹一声吩咐,除了侗人头领之外的其余人都是恭敬退下,只留下卉炎、陈战玄和头领三人,跟着她进了里屋。
  陈战玄自是不敢怠慢,还不等众人落座,便上前跪倒在杏妹面前,述说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随后打开包裹,双手捧着那神刀的碎片,交给杏妹。
  杏妹此番死而复活,却是阴沉了许多,也不怎么说话,只是伸手接过了陈战玄奉上的木盒,仔细看着其中的猩红碎片,神情凝重,眼中各色情感流转。好半天,杏妹才抬起头来,看着陈战玄说道:“小伙子,挺不错。当年你还在你娘腹中之时,老太婆还与你打过交道。不过自你出生至今,却是一直无缘相见。当年弥勒教之战,蛊教巫月神刀受损,却有这一片碎片残留在……唉……不说也罢,既然残片回归,他应该也是想通了些许,不再守着那具尸身了……”
  陈战玄早就知道,当年生母怀他的时候,是杏妹仗义出手,才保住了母子二人的性命,自是感激不尽。只是杏妹随后所说的一切,他却是有些听不懂了,隐约猜测她口中的那个人便是自己的小舅,只是不知道所谓的那具尸身又是谁人。
  侗人头领这下才有机会说话,更是激动得难以自持,跪在杏妹面前,额头碰在了地面之上,涕零道:“您老人家还魂返生,真是山神、水神和洞神显灵,拯救族人与水火之中。今后还要请您继续镇压邪魔,带领族人才是!”
  杏妹看着那头领,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老太婆死了就是死了,哪里能够还魂,更不用提什么‘返生’了……我先前身死,乃是真实不虚的散功身亡。否则怎么瞒得过弥勒教的人……如今这副残躯,不过是靠着傀儡虫御使的尸体罢了……”
  侗人头领闻言一震,满脸难以置信,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又见杏妹抬起手来,组织了他说话,自己继续说道:“当年弥勒教一战,老婆子出手参与,却是给我侗族儿郎们埋下了隐患。我自知时日无多,才布下死局,引诱弥勒教残余众人出手,将其一举歼灭……如今后顾之忧已初,族人要怎么走,就要看你了……”
  头领一时以头抢地,万难接受,却也知道杏妹所言不虚,一族兴衰荣辱的重担,今后真真是要落在自己的肩头了。
  不管那头领如何,杏妹又是转头看向了陈战玄和卉炎姑娘,也是知道自己时间不多,蛊术维持的身躯活动不能长久,却是还有许多事情要与他两人交代清楚。
  看着陈战玄那张酷似陈风崇的脸,杏妹也是有些感慨,又是知道孙向景曾照顾了他许久,自然是多了一些别样的感情。好半天,杏妹才缓缓说道:“因果宿命循环,自是巧妙万分,凡人万难揣摩点滴。你且过来,与你家姐姐相认。”说着,杏妹招过卉炎来,将他指给了陈战玄。
  陈战玄和卉炎都是一愣,却不料杏妹说两人竟是姐弟。原本他俩在林中相见,彼此都是有些好感,这一下姐弟相认,倒是叫两人又是疑惑,又是有些忧愁。
  杏妹知道两人心中有无穷的疑问,便也解释说道:“卉炎,不是一直问我你爹的事情么?我现在告诉你,你的父亲,便是我蛊术一门的弟子,战玄的小舅,当年与我并肩作战,对抗弥勒教的孙向景!而战玄的父母,便是你爹的师兄师姐两人!你二人虽无血缘,长辈却是亲如一家,你们也算是有一份姐弟之缘!”
  两人闻言,虽是震惊,倒也心中一松,知道彼此间并无血缘关系,只是江湖干亲一般,竟是隐隐有些轻松。不过卉炎一时听闻自家父亲便是多年前迎战弥勒教,在中原武林正道中颇有名望的孙向景,一时也是难以接受,却是无法将这个形象与外婆口中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联系起来。
  见两人这般样子,杏妹也就简单地将当年的事情与两人说了一遍,大致讲清楚了上辈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只是孙向景和徐方旭之间的事情实在太过曲折离奇,又是天意弄人,杏妹也不曾详细解释,只是随口一提,未叫两人理解清楚。
  不过至少,两人已经将自己上辈之间的事情大概了解了一番,俱是感慨万分,又是有感于造化弄人,命运神奇。要不是当年徐方旭和孙向景前往侗人寨子求医问药,杏妹见了孙向景手上的玛瑙佛珠,只怕纵使她掌握蛊教至尊之位,一统云贵一带,也是难以寻找到杨琼一家和卉炎姑娘。
  卉炎自是感慨颇多,杏妹也是边说边叹气,也是感叹。如今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已然了解,一切种种,俱归烟尘之中,是非功过,只怕也没有什么后人会来评说了。
  因为傀儡虫维持的时间有限,杏妹并没有留下多少时间给两人感怀,却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只见她伸手一招,原本供奉在屋中某处的巫月神刀一时破空飞来,落在她的手中。随着杏妹将陈战玄送回的那片残片放置回神刀身上,整把巫月神刀都震动起来,似乎是欢喜自己残缺了十几年的身躯再度完整,一时也是光芒四射。
  随后,杏妹手握巫月神刀,朝着在座三人说道:“我虽是侗人,却得了苗人的蛊术传承,更是继承了蛊教的蛊母之位。一面是亲族,一面是师门,我一早立下誓言,不将蛊术传授于族人一脉。如今老婆子就要重归天地,留着这蛊教传承也是无用。卉炎,你过来!”
  卉炎心中一惊,已然隐约知道了要发生什么事情,踟蹰着走到杏妹身旁,一时被杏妹抓住了手腕,听她说道:“先前布下死局之时,我依然散去了全身的功力,不能按照蛊教规矩,传承真气给你。不过老婆子没了真气,还有一身的精元,虽然已经枯朽,灌注入这神刀之中,倒也足够!卉炎,你听好了,蛊教掌教大位,原本是要传给你父亲的。如今他云游四方,不知身在何处,老身便暂且传授于你!你若愿意,自可稳坐蛊母大位;若是不愿,今后随便寻了一个蛊教中的苗人,交于他也就是了!这神刀得了老婆子的精元,自能全力施展三次,斩天裂地,灭鬼杀神,不再话下!”
  说着,杏妹将巫月神刀递到了卉炎手中,转头看向陈战玄,又是说道:“你既然来了此处,可愿意助你姐姐一臂之力,伴随身旁,保她平安?”
  陈战玄本就是无父无母,此刻才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凭空得了一个姐姐,哪里会有丝毫不愿,随即点头答允,又是十分欢喜。而那侗人头领,此刻只在一旁,一言不发,知道蛊教传承之事,与自己毫无关系,杏妹留下自己,不过是做个见证罢了。
  眼见一切安排妥当,杏妹也是欣慰点头,看着两个孩子,说道:“‘神战于玄,其陈阴阳’,‘卉炎于狩,宜于丘陵’,长生老人,你我一门,俱是有后,老婆子倒是沾了你的光了!”
  说完,只见杏妹头颅一垂,当即气绝身亡,随后更是周身鼓动,无尽蛊虫簇拥着一直蜈蚣一样的蛊物从她七窍之中爬出,一时四散。
  三人大惊之下,知道杏妹这次是真的死了,一时放声大哭,哀恸之声传遍了整个侗人寨子。


番外一 月牙湾(5)
  杏妹以自己的性命布下死局,彻底击溃了弥勒教在民间的高手势力,保住一众侗人的同时,也算是完成了孙向景当年不曾完成的事情,总算是将有宋一朝的弥勒邪教彻底铲除。
  而陈战玄和卉炎两人,也算是姐弟相认,俱是知晓了自家父母之前的故事,唏嘘感慨之余,愈发显得亲近,更是多了一层关系在其中,自是欢喜。
  而侗人寨子里面,对杏妹的生死已然不再疑惑,却是因为那侗人头领告诉众人,杏妹受到了山神、水神和洞神的庇佑,乃是至高“萨岁母神”的化身,原本就是为拯救侗人而来。如今一切外魔聚被镇压,众族人只需在头人的带领之下,众志成城,定能叫侗人血脉延绵不绝,叫神灵的荣光永远庇护众人。
  也亏他想出了这一套说辞,倒是真能取得众族人的信任。始终要是叫众人知道,自家族中的神女杏妹靠着苗人的邪术复活,不知还要惹出多大的风波来,倒是不美。反正杏妹在几代侗人的心目之中,也是早就脱离了“人”的范畴,真真像守护神一般,对她回归众神身边的说法,大家都是愿意相信,诚心祝祷。
  杏妹离去,众人自是要好生张罗她的后事,妥善安置她留在人间的身躯,却是不能叫她受了什么委屈才是。
  侗人在这片山林之中,已然延绵了上千年的时光,自有一套丧葬习俗,又是收到汉家文化的影响,礼数也是十分周全。像是杏妹这样的高寿人瑞,神灵化身去世,一应的礼数流程也真真是不少,众人从天亮一直忙到天黑,才将一应仪式尽数完成,确保了杏妹在神灵之中,也能享有无尽荣耀,继续庇护族人。
  因着杏妹去世乃是喜丧,又是因为她是一切侗寨共尊的神医,故而方圆百里之内,几乎所有寨子都有人前来了大寨这边,参与杏妹的葬礼,为她送行,寨子里一时也是十分热闹,又是各种仪式法器响动,整整折腾了一天,竟是近百年来少有的一次庆典。
  卉炎作为杏妹蛊术一门上的弟子,自然是侍奉左右,跟随者一众既是自己师兄,又是自己师叔的侗人忙前忙后,却是因为他的父亲孙向景亦是杏妹的传人,父女二人拜在一门之下,这辈分却是有些混乱。好在大家都不是十分在意这些事情,也没人主动提起,倒是叫她省却了一通尴尬。
  陈战玄作为兄弟,自然也是要帮着自家姐姐忙活一些事情。别看只是一个葬礼,其中繁复热闹之处却是实在非凡,又是因着杏妹有神灵的身份,各种礼数更是叫陈战玄都感觉有些吃不消。
  众人一同忙活热闹,直至月明星稀才算是告一段落,杏妹的尸身被妥善葬在了寨子外面的一颗千年老树之下,好叫她能随时借着树枝高大,守望族人,又是春来秋往之时,花香落叶能叫每个人都感受到杏妹的关怀。
  月上柳梢头,仪式完毕,众人一同围坐在鼓楼下的广场之中,饮宴歌唱,修整身心,也是给喜欢热闹的杏妹送上最后一程。
  卉炎和陈战玄忙了一天,也是累得够呛,饶是两人年轻力壮,又是武艺在身,也甚感身心俱疲,也是葬礼忙活之外,还要接受消化十几年来都不曾知道的事实,多有些心思飘逸,又是百事纠缠,尽皆汇聚于一心之中,实在不是寻常人所能轻易承受的。
  看着侗人们欢唱豪饮,陈战玄也是有点心动,想要过去参与其中,也是他的酒瘾亦是祖传,又是听闻了自家父亲陈风崇的些许往事,颇有一股豪迈之意郁结心头。只是转头一看,又见卉炎姑娘双手抱膝,坐在地上,下巴埋在手臂之中,神情似乎十分苦闷。陈战玄知道卉炎与自己虽是一门姐弟,上一辈人的遭遇却是有些不同,父母分隔多年,又是成长辛苦,饶是杏妹照顾,始终不及自己有小舅和姆妈陪伴。加上卉炎不曾见过自己的父亲孙向景,陈战玄却是有幸得了孙向景的几年照顾,要真说起来,倒像是夺了卉炎的什么好处一般,一时也是觉得心中有些莫名愧疚同情,便也熄了烂醉一场的心思。
  端了些糯米酸鱼,陈战玄来到了卉炎身边,一屁股坐下,轻声说道:“卉炎姐,你吃些东西吧。这忙了一天,水米不曾沾牙的,铁打的身子也要弄垮的。”
  卉炎也不跟自家兄弟客气,接过饭菜,吃了些许,一时笑着说道:“到得现在,你称我一声‘姐姐’,我自是当之无愧了……好兄弟,你是见过我爹的,能和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陈战玄得孙向景照顾,也不过是四五岁之前的事情,童年记忆模糊,不过还是仔细回想,认真说道:“小舅嘛……高高的,瘦瘦的,长得十分英俊,要是真跟姐姐你比起来,倒有个六七分相似,只是嘴唇单薄些,不似姐姐这般丰润,眼睛也没有姐姐的大……”
  卉炎一边听,一边在脑海中构建着孙向景的容貌,也是知道陈战玄所言不虚,却是自家母亲在世之时,喃喃自语之中也曾模糊说起过此事,直说自己样貌颇似父亲,只是一双眼睛得了母亲乌蛮人的精髓。想了半天,终归是不曾亲眼见过,难以拼凑出一个完整清晰的形象来,卉炎也是轻轻叹了口气。
  陈战玄见她叹气,也是知道她的苦处,却是一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姐!婆婆曾说过,小舅得了师祖十成修为传授,又不曾陨落在弥勒教之战中,想必现在也还在人世!我们为何不去寻上他一寻,一来你们父女相认,二来也是一解相思之苦!”
  卉炎一愣,随即神光黯淡道:“他若还在人世,为何不愿现身?要说我和母亲因着战乱,与他失散,你和杏妹婆婆却是一直都在的,要是有心,何愁不能相见?唉……无论他在世也好,不在也好,江湖路远,不如相忘,不见也罢!”说到最后,卉炎神情决绝,眼中却是落下了泪来。
  陈战玄真真的了清平夫人的伶牙俐齿,又是有着陈风崇的风趣乐观,也不为卉炎话语所动,跟着说道:“当年之事,婆婆所知也不过些许,个中种种,或许还有隐情。小舅带我之时,虽是尽心尽力,却也是日日愁眉不展,想来自有苦衷。更何况……师祖一门众人,除了小舅之外,俱是身陨在弥勒教大劫之中。婆婆说他们个个情义深重,亲入一家,想来小舅心中,也是十分难过,甘愿远离尘世,我也是能够理解几分的……”
  卉炎抬头,见他满脸认真,却是稚气未脱,一时觉得好笑,说道:“你才多大年纪,也能理解父辈的心思?”
  陈战玄认真点了点头,说道:“那是自然!一门兄弟姐妹,虽是没有血缘,却是同气连枝,这点心意,我是知道的!若是姐姐你有了什么不测,我自是……呸呸呸,我这臭嘴,竟是诅咒了姐姐,该打,该打!”说着,陈战玄他起手来,左右开工就是给了自己几个嘴巴,真是招招到肉,不做虚假。
  卉炎连忙拉住他的手,噗嗤一笑,说道:“婆婆说得不错,三叔真乃性情中人,连你也是一般……你说的意思,我也能理解,只是十几年不曾相认,嘴硬罢了。要是爹还在世,我也想见一见他,将母亲临终时的话语给他带到,也算对她有个交代……只是……”
  陈战玄见卉炎转忧为喜,心中也是高兴,又听她言语踟躇,也知道她的想法,连忙说道:“姐姐是担心找不到小舅么?婆婆曾经说过,小舅在吐蕃颇有奇遇,又是与苯教上师有缘,说不得现在正身处吐蕃,随着上师修行哩!姐姐手上这串佛珠,不也是苯教上师赐予么?”
  卉炎听着,抬起手来,看着母亲视若珍宝的这串玛瑙佛珠,一时也是活动了心思,又是觉得陈战玄所言十分有理,只怕自家父亲真在吐蕃也说不定。心念所动,卉炎脸上也是露出了憧憬,却是一想到能与自家父亲相见,便是有些激动,又是惶恐。
  陈战玄见她这般,当即不再废话,直直站起身来,拉着卉炎道:“就这么定了!姐姐快去收拾行李,我们这就出发!”
  卉炎抬头看看月亮,一时哭笑不得,说道:“你这般着急鲁莽,难道也是三叔所传?我们就算要走,也得等明日天亮,与族人打了招呼才是……”说着话,卉炎抬眼望去,但见一众侗人高声歌唱,手舞足蹈,不时灌下一碗米酒,粗鲁豪放之中,却有着她十几年的宗族情义所在,虽然不是侗人血脉,她却是早已将自己当作了寨子中的一份子。
  沉默片刻,卉炎罕见地踟躇起来,偷偷抬头看向陈战玄,小声说道:“若是寻得了爹,与他相认之后,我却还是要回寨子来的……你……”
  陈战玄又不是榆木疙瘩,哪里还不知道卉炎的意思,当即一把拉了卉炎的手,说道:“我受婆婆所托,自然是与卉炎姐在一处!待得事情办妥,我便接了姆妈们过来,依着她们的性子,想来能与侗人相处愉快哩!到时候我便陪着姐姐,学那杏妹婆婆一般,治病救人,舍医施药。闲来行歌坐月,走走姑娘,不亦乐乎!”
  卉炎脸上一红,啐道:“要死的!什么都不懂,你就胡说!”
  陈战玄嘿嘿一笑,仰头看天,小声说道:“你懂得便好……”
  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悬,照着众人欢声笑语。
  外面古树之上,一朵花苞悄然汇聚成型。


番外二 微光(1)
  唐天授元年,高宗的皇后武则天改唐为周,自立为帝,定都洛阳,登临大宝,改名武瞾,尊号“圣神皇帝”,建立武周王朝。
  载初二年,法明和尚等撰写《大云经》四卷,其中云武瞾乃是弥勒佛化身下凡,应作为天下主人。武瞾大喜,诏令将其刊印全国,更召集了一众高僧大德为民众讲解经文,以“弥勒下凡”的身份抵制李氏自称的“老子后人”,巩固自身法统。
  武瞾此举,一时改变了自李唐开国以来,尊道抑佛的局面。和尚们在改朝换代的政治斗争之中把握住了机会,将皇帝拉入了自己一门,一时占据的大统名分,佛道得以大兴。
  而相反的,一众道门中人便一时失势,地位不说从云端掉落泥淖,也是大大不如先前。道家一时门庭冷清,香火不盛,甚至出现了道士还俗后又出家,改投佛门的事情,情形十分狼狈。
  江州城外的某个小道观,也受到了朝廷局势变化的冲击,再没有了先前那般如日中天的气势,显露出了些许颓废样子。原本这道观中还有几名道士,如今也是走的走,跑的跑,只剩下一老一少,师徒二人。
  吃过中午饭,看着道观里冷冷清清的模样,小道士又是一时心中不忿,与老道士讨论起来。说话间,也横竖不过是些朝中的盘根错节,佛家对道家的压迫阴谋之类,其中言语激烈,又是以臆想之处居多,颇有些皇帝拿金锄头下地干活的意思,不过是寻常老百姓的见识。
  老道士上了年纪,多读了几本经书,肉身修为不过尔尔,道德理论却也高超。也是这一年多来眼看着道观冷清下去,自己毫无办法,又不好叫众徒弟们跟着自己吸风饮露,阻挠了他们的好事前途,只得看着。倒是这小徒弟向道之心坚定,从未提起过离开的话语,只是时常抱怨,又是激于一己义愤,十分话多。
  对于这种情况,老道士原本已经习以为常,又是感念这小徒弟的向道之心,寻常不曾与他多做纠缠,只是好言劝慰。今日却是不知为何,许是天气暑热,叫人心中烦躁;又或许是进来香火供奉不足,饮食太过寡淡,竟是叫老道士越听越觉得心烦,不由得多说了一句道:“徒儿,你成日这般数落朝廷,原是于道无补的。你若有心修行,还是好生诵念经典,来得实在。”
  所谓寡酒难饮,一个人自说自话,总是没有什么意思。小道士不料师父搭话,一时暗喜,连忙说道:“师尊明鉴!弟子向道之心已定,众念皆寂。只是如今朝中局势如火,则天皇后以女子之身上位临朝不说,更受了一干妖僧挑唆,陷害道门!纵是弟子修为再高,哪怕证就大罗金仙业位,眼见人世间道统不存,亦是难以心安!”
  老道士闻言,眉头一挑,有了些不满之意,呵斥道:“放肆!胡说!且不说阴阳轮转,男女皆可为一方人王,你妄议朝政,乃是招致灾祸的举动,不理不智。就说现在不过是风水流转,佛门一时昌盛,则天皇帝临朝之时,我道家也是一力支持,哪里会受了什么陷害!你心浮气躁,不通道理,妄自议论之处,已然是口舌招引祸事,不妙,不妙!”
  小道士闻言,一时气氛,反驳师父道:“阴阳轮转,也有个阳为天,阴为地的道理。师尊怎的不见,《易经》中云,乾上坤下,君子当道,天地交泰,用之大吉;坤下乾上,小人横行,地天交否,大往小来矣!如今道门中人,多有投身佛门之辈,岂不是阴阳颠倒,天下大乱的征兆?长此以往,何人修道,何人传道,道统何存?”
  老道士不料徒弟能说出这等话语,一时有些惊讶,又是控制不住,怒上心头,说道:“好好好!好学问!这《易经》中的道理,你算是信手拈来,如数家珍了。可你入我一脉,岂不知门中所修经典,乃是汉末杨雄先师的一本《太玄》么?你光知道乾坤之间的变化,怎不知天地人三才归一,诸事流转的奥妙?‘龙出于中,首尾信,可以为中庸’,乾坤之外,还有人道存续。天不变,道亦不变!这等道理,你何时才能懂得?”
  小道士被师父一通反驳,也是知道自己一门的根基,乃是杨子的一部《太玄经》,若是单论起卦象道理来,十个自己也不是师父的对手。只是他这段日子实在委屈得紧,眼见着自家小庙香火衰微,几位师兄又是纷纷弃道投佛,实在叫他这个十几岁的小孩儿看着不是滋味,又是没有老道士那般虚怀若谷的养气修为,自然时时郁闷。
  今日老道士难得接了他的一句话,叫他有地方论理,却又是一时落在了下风,也是知道自己的道德理论远远不如师父。只是一股意气憋在胸中,总要寻个口子发泄出来,小道士现如今也是难以自持,愤然说道:“师尊讲求中庸虚怀,可别人不叫你安生度日哩!太宗开国以来,道门地位尊崇,压了佛门多年;如今他们一朝翻身,哪里会叫你有好日子过!我等道门中人,若再不寻到一个法子相抗,只怕难逃劫数!”
  老道士见他这般,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只见捧上云端的风光,却受不得跌落九霄的失落。尘世间的一切,俱是有因有果,有得有失。和尚们写出经书,赞扬女帝为弥勒转世,殊不知他佛家大德释迦摩尼曾经说过,待他灭度之后,世间再无佛陀,一切妄称佛陀名号之人,俱是邪魔外道。和尚们走了外道,却是搅扰了你的道心。难不成,你也想学他们一般么?”
  小道士闻言沉默,也是知道师父所言不假,想那李唐一代,只不过是自称老子李耳先师后人,都是受到了道门中有识之士的鄙视。如今则天皇帝自称弥勒转世,当然也不是什么正途。
  一时之间,小道士竟是心中隐隐萌发了一个想法,又是模糊想要寻一条路子出来,好叫道家一门传承延续,莫要输给了佛家去。
  当夜无眠。次日清早,老和尚起床叫徒弟早课,却是见徒弟房中空空如也,整个人已然不知所踪。老道士长叹一声,默默转身,朝着大殿走去,不发一言。
  有说那小道士与师父一番议论,竟是生出了好胜之心,又是心里难平,一时离了观宇,自己云游四方,寻找自己所谓的“道”去了。
  随后几年,则天皇帝武瞾的地位越坐越稳,先前朝中些许的反对声音也是被一一镇压。“弥勒转世”的女皇地位巩固,一众佛门弟子也是沾光得道,气势熏天。不得不说,无论是王侯将相也好,僧道檀尼也罢,都是众生百相,有好人就有坏人,终究都是凡人俗人。佛门得势之后,道门的情况便也真的愈发严峻,一应寻常百姓都被口灿莲花的和尚们劝说度化,一时竟是举国上下,诵经声音高响,道门愈发冷落。
  而那小道士自从离了道观,便开始云游天下,四处寻些灵山洞府之类,与一众道门中人讨论道德理论,寻求破除当前困局的法门。只是一众道士清心寡欲,又或者是无心与他辩驳,凡是见他来了,左不过是随意敷衍几句,并不曾好生与他交流讨论。也是这小道士太过愤青,言辞激烈不说,三句话离不开朝廷局势,也是叫诸多道士实在难以与他达成共识,自然不屑理会于他。
  小道士自己犹然不知,还以为自己的道理已然高深玄妙,众道友难以理解体会,不能与自己相媲美,一时竟有了自己天赋异鼎,不是寻常之人的理念。得意之余,小道士还是不忘初心,又是想要与一众佛门中人对抗,寻回道家昔日荣光。眼见道门之中已无敌手,他竟是盯上了佛门山头,想要去寻着人家和尚谈经论法,用道理击溃和尚们的嚣张气焰。
  可惜这小道士并不懂得,事到如今,能够坚持在道门之中的道士,都是清净养气之士,轻易不会对他的激愤言语所打动,自不会因此去对抗朝廷;这小道士也不知道,不过数百年后,佛道两家便在金人的主持之下,明辨过一次道理,辩法以道家失败收场。
  小道士更不知道,理念之间的碰撞,除了道理上相互驳倒之外,也可以通过灭杀肉身,毁灭精神来取得胜利。他这般鲁莽举动,已然是取祸之举。
  好在上天自有安排,冥冥之中的因果命数,却是叫着小道士悄然躲过了一场劫难,更是迎来了一次莫大的机缘。这机缘延续数百年,甚至左右了李唐之后的另一个王朝气数。
  而这一切,小道士都不知道。无论如何,他还是意气满满,朝着一众佛家山门前进。而最靠近他现在所在,名望最大的一处佛家伽蓝,便是位于九莲山山脚下的南少林寺,号称江南一带武功起源的佛门圣地所在。


番外二 微光(2)
  江南古来风光好,又是盛夏时节,九莲山上自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所在。
  在外历练了多年,虽不曾在道理上有所收获,小道士的气质还是有了不少转变,也是因为他这几年间走遍了江南一带,见多了朝廷的行事作风,不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小道士,却是对大周王朝和女帝武瞾有了更多的理解。理念相冲之时,他原意是打破佛道相争的僵局,可是到得如今,却是更多地生出了一分保留道统传承,不叫其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的意思。
  虽然不认得路,不过一个人执意要去的地方,总是能够去到的。小道士一路风雨兼程,还是堪堪赶到了九莲山山脚之下,只待绕过半个山头,就能见到南少林的所在,与其中一众和尚好生辩法,精进自己的理论。
  风光秀丽,天气也是极好,原本持续了几天的梅雨一时停歇,倒是叫漫山的植物都是绿意盎然,空气之中也散发着泥土的清新气味。小道士走在山间小路上,不由得也是心旷神怡,又是想到自己即将用道理驳倒佛法,自是兴奋非常,一路都是欢喜雀跃。
  山脚小路旁边,有着一座小小的风雨亭子,也是江南一带常见的建筑风貌,小巧精致,又是五脏俱全,虽是经历风雨,有些磨损破旧之处,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小道士远远便看见了这风雨亭,也是走了大半天的路,觉得满身大汗,又是口中干渴,不由加快了脚步,想去亭子之中歇一歇脚。
  只是还不等他走近亭子,便看见早已有一人坐在亭子之中,石桌上摆了酒菜,正在自斟自饮,也是洒脱快活。小道士抬眼看去,只见那人也是个道士打扮,只是穿得十分邋遢,道髻也是松松垮垮地挽着,虽然年纪看上去与自家师父差不多,整个人却是沧桑许多。
  原本天下道门是一家,加上这亭子也不是谁人所有,小道士却是看那邋遢道士模样,又是有些厌恶,又是不好过去打搅了人家喝酒,一时站定,不知如何取舍。
  那邋遢道士一面喝酒,一面却是朝小道士这边望来,两人一个照面,便见这邋遢道士一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大声喊道:“那位小道友,天气暑热,何不一起过来坐坐,喝杯酒水?”
  小道士不料他这般大方,出言招呼自己,一时间竟是有些不好意思,也是盛情难却,再加上日头实在火热,他也累得不行,便也就不再扭捏,大方朝着亭子走去,也是想着既然见了道友,便与他论道一番,也是好的。
  那邋遢道士见他过来,愈发欢喜,还不等他坐定,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掏了一个杯子出来,倒上酒水,递给小道士道:“道友一路风尘,可谓辛苦,还请先饮杯水酒,解解乏累。”
  小道士看那酒杯也如主人一般,污秽邋遢,又是有着缺口,一时有些恶心,不愿接过酒杯;加上道门之中,戒律虽不似佛门那般森严,彼时也还没有不得喝酒吃肉的规定,却是许多道士为着清修,还是远离这些俗物的。
  只是这酒杯腌臜,中间所盛的酒水却是一点也不含糊,小道士还没接过,便已然闻见一股甜香清冽的蜜桃香气扑面而来,丝毫没有酒味,只觉得闻之清心,一时也是食指大动,又见那邋遢道士满脸殷勤,倒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便也接过酒杯,道了声谢,轻轻饮了一口。
  这不喝不要紧,酒水一入口中,小道士便觉得一股热气从脾胃之中升腾而起,游走全身,归入丹田,一时竟是叫自己内家修为都有了些许长进。加上酒水入口便化作气息,又是冲入颅脑之内,却不似寻常酒水叫人昏聩,倒是像雨后田间气息一般,叫人心智为之一振,只觉得思维都开阔灵活了许多,一时也是叫这小道士惊喜,连忙几口将整杯酒水饮下。
  再抬头看,小道士对面前这位邋遢道友的映像大有改观。虽然他是个愤青道士,见识倒还不差,知道这等神异的酒水,只怕不是寻常俗物。这邋遢道士能随意将此琼浆玉液送出,只怕来历不会太简单,搞不好是隐士高人,却是自己的福气缘分。
  邋遢道士见他抬头看向自己,神情间多了些殷切,倒也不以为意,又是给小道士满上,随后说道:“道友能识得这酒的好处,也是你我有缘。萍水相逢,我却是想问道友一句,此来九连山,却是有何缘故么?”
  小道士不敢造次,恭敬回答,将自己心怀天下,痛心道门衰落,有意走遍天下,与诸位道友谈经论道,延续道统的心思和盘托出。
  那邋遢道士听着小道士诉说,脸上不禁流露出了一丝鄙夷神情,却也真是这小道士的想法实在太过单纯,还不知道这世上万事万物间的真正规律,又是不明白人心险恶的道理,不过是空有一腔热血,与俗世中的莽夫无异。
  不过这邋遢道士鄙视归鄙视,却也是因着因果缘分才来到此处,本来就是为了度化这小道士,便也说道:“道友所言极是。至圣先师留下的一应道理,吾辈自当好生研修,发扬光大,断断不能教其断送在吾辈手中。只是道友空有理论,却是其余一应不知,个中人道规律,却是不似你想的这般简单。”
  小道士两杯美酒下肚,不但不觉得熏醉,反而脑中愈发清明,似是开了窍一般。先前诉说自己想法理念之时,他已然隐约觉得不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这下听见这邋遢道士指出自己的欠缺之处,小道士一时欣喜,知道自己遇到了机缘,连忙起身,恭敬行礼道:“小子无知,贻笑大方。还请前辈不吝赐教,晚辈感念于心。”
  邋遢道士会心一笑,多少觉得这小子虽然脑子有些单纯得近乎愚蠢,天机缘分倒也不差,按照道家的说法,这便叫作“有根骨”。想到此处,他也便指点道:“佛道两家,所争的是什么?”
  “是道理。”
  “错!是百姓!佛道的一切道理,都是以百姓为存在的根基。要是没有百姓信仰与你,你有天大的道理,又能如何,说与谁听?我再问你,两家争执的手段,如何施展?”
  “靠传教。”
  “错!靠力量!没有力量,维持道理本身存在都难,你又从何说起,教化百信?佛门自达摩东渡以来,传下少林七十二绝技,每一门都是惊天动地的神通武功;更有《易经》、《洗髓》两门至高神通,直指肉身成道的境界,就算不修仙佛之道,俗世之中,也是无敌存在。”
  小道士听到这里,心中已然有了些许明悟,只是知道的越多,未知也就越多,一时教他疑惑道:“既然如此,我道门之中,三千道藏,竟无能比肩佛家神通的么?”
  邋遢道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有!道家每一本经典,都有莫大神通道理,蕴含其中,直指大道。只是道理艰深,莫说寻常百姓,就是修道之人,也甚少有人敢说自己全然通晓。书都读不通,又修什么道,练什么武?无源之水,岂可长久?”
  小道士有了明悟,接着问道:“儒门典籍,也有艰深晦涩之处,先贤圣人为了传扬,自是做下注解,就连道家《易经》,也是孔子先师注解过的。可惜三千道藏之中,有明确注解的少之又少,又是尽皆蕴含大道规律,少有具体神通,所谓‘有道无术’,便是如此。”
  邋遢道士一听,顿时哈哈大笑,看向那小道士,说道:“好好好,你果然懂得我的意思!经来!”说着话,他朝着小道士身上虚空一抓,便从小道士的包裹中,将他随身携带,一门的根本典籍《太玄经》抓握在手。随即,邋遢道士朝着小道士说道:“一炁化三才,此经可注,流传千年!看好了!”
  邋遢道士一时起身,拿着手中的筷子当作宝剑,一时在亭子外的空地上演练起了剑法,口中犹自念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随着这邋遢道士吟诗舞剑,小道士一时沉醉其中,只觉得这剑法中蕴含有无尽道理,又是与每一句诗词都契合万分,叫他心中涌起诸多灵光,又是转瞬即逝,只觉得其中繁复之处,已然超越了世俗极限。
  邋遢道士一通剑法演练完毕,见那小道士犹自沉浸其中,也不管他,自己哈哈大笑,抛下手中筷子,一时朝着下山之路走去。
  片刻之后,小道士才回过神来,连忙看去,却见那邋遢道士已然不知所踪,亭中石桌之上空无一物,只有酒液写就的几句话语道:“本居三清天,瑶池舞剑翩。今生无名氏,轮转诗剑仙!”
  小道士一时开悟,知道自己遇见了仙缘,得了点化,当即不再想着去南少林找和尚辩法,只将石凳上那本《太玄经》拿起,回忆着邋遢道士的剑法,神情渐渐坚定,口中喃喃道:“某这就回去,注解这《太玄经》,以武传道,管教他什么‘弥勒转世’,尽皆寂灭在我之剑道下!”


番外三 千年之恋
  取9克新鲜研磨的咖啡粉,以每平米20公斤的力道压平,用9个标准大气压的纯水,在92摄氏度下萃取25秒,得到1盎司浓缩咖啡基底。与此同时,取140毫升牛奶,打发至60摄氏度左右,得到均一的打发奶泡,冲入浓缩基底之中,待其表面浮白之时,均匀抖动手腕,调整咖啡杯与奶缸之间的角度,形成花纹。
  这一套工作,每个咖啡师每天都要操作上百遍,早已不是技巧,而是一种本能,印入身体记忆之中,不需丝毫犹豫,在短短一分钟时间之内,便能完成一杯拿铁,端上客人的桌台。
  只是今天这一杯拿铁,却是稍微有些特别。
  “叮——”吧台铃声响起,服务员妹子快步过来,端起桌上的拿铁,准备上餐,低头一看,却是惊呼一声,朝着咖啡师说道:“不是说你不会拉花吗?这杯怎么……”
  咖啡师正在收整一应手柄奶缸之类,闻言神色一肃,说道:“别废话,快去出品!”
  妹子再不敢多说,连忙端着那杯拿铁,脚下健步如飞,手中却稳重非常,几步走到了靠窗的客人身边,小声说道:“您好,您的拿铁。请慢用。”说话间,妹子将咖啡放在客人的桌子上,人却挪不开脚步,看着这位客人出神。
  只见这位客人二十多岁的样子,生的纤瘦清秀,五官极其出色,眼神灵动之中,又是带着些不符合他年龄的沧桑之感,自是叫正当花痴年纪的妹子瞩目。更奇怪的是,这位客人留着长发,扎成脑后马尾,身上却是一套黑底白花的修身长衣,古朴风雅,不像是寻常年轻男孩儿,更像是古装剧中走出来的美少年一般。
  这位客人低头一看,露出了些许惊讶神情,随即微微点头,朝着小妹微笑道:“谢谢。”
  小妹一见这美少年朝自己微笑,只觉得脑中一晕,眼前金星乱舞,又是心跳加快,鼻腔发烫,竟是快要留下鼻血出来。客人不知道她此刻所想,见她站立不动,还以为她等待索取小费;考虑到桌上这杯拿铁的水准,客人也就微微一笑,拿了几十小费出来,递给小妹。
  小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摆手,急急说道:“啊,不是……我们不收小费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随后,吧台那边又是铃响,倒是解了妹子的尴尬,教她连忙跑开了。
  客人一愣,随即轻轻摇头,自嘲一笑,端起那杯拿铁,只见其表面花型,宛若一只拖着尾羽的孔雀,尖喙凤眼具备,倒是活灵活现。客人心中感慨,随即轻轻喝了一口,满意点头。
  妹子在帅哥面前犯花痴出了丑,一时羞臊难当,几步跑到了吧台边,却见咖啡师又端出一杯拿铁,推到她的面前道:“给你的。”
  妹子低头一看,只见这杯拿铁虽不似先前端给客人那杯惊艳,却也是有着一朵娇柔玫瑰的花型,亦是生动,不似寻常拿铁的心形树叶那般。
  得了一杯免费的咖啡,妹子心情一时大好,一面掏出手机拍照,一面嘴里嘀咕道:“你还说自己不会拉花,根本就是偷懒!要是每一杯拿铁都有这个水平,店里生意怎么会这么差!”
  咖啡师收拾着台面,也就笑笑,并不说话,眼神余光却是朝着那位客人看去。
  这家咖啡酒馆开在大学城边上,优质客源从来不不缺,年轻的帅哥美女也是随时可见。就说是这位客人相貌衣着出众,倒也可能是个CosPlayer,也不是十分奇怪,照理说自己不必这般留心于他。只是这位客人从进门点单那一刻起,便给人一种莫名的感觉,似乎不是寻常的学生,又是叫着咖啡师心中有些疑惑,颇有些莫名感觉。
  本着事“有反常必有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同行过来砸场子怎么办”的想法,咖啡师也不敢懈怠,拿出了号称“老板给的工资不配他展示”的手艺,好好给这位奇怪的帅哥做了一杯拿铁,又是给了妹子一杯作为封口,省的她在老板面前多嘴多舌,影响了自己今后混日子的水准。
  眼看着妹子喝着咖啡,嘴里却是不停,咖啡师心中也是无奈,只得说道:“吃人家的嘴短,你莫要嘴碎。店里生意再好,我也不会涨你的工资。还有,上班不许玩手机。”
  小妹闻言,赶忙闭嘴,又是拿过一包砂糖,倒进咖啡之中,一面搅拌,一面腹诽道:“店都快倒了,还想着混日子……果然是懒得出名的人,也不知老板作何感想……”
  门铃响动,店门又被推开,两人一齐抬头看去,却见一个容貌普通的女大学生走了进来,朝两人微微点头,便自己走到了老地方坐下。这是位经常来的熟客,自是不需要多说,大家彼此间都是有了默契。
  见那女大学生进来,帅哥客人却是盯着她看了半天,神情复杂,片刻之后抬起手来,招呼妹子过去,小声说了几句,又是指指那女大学生。妹子闻言会意,带着些许疑惑,跑回吧台来,说道:“帅哥说请那位美女喝杯咖啡,随便我们做什么都行。”
  咖啡师闻言一愣,心中暗自揣测起两人之间的关系来,却是从来不曾听闻那位女大学生有这样一个帅哥朋友,又不敢相信这帅哥会看上一个容貌普通的姑娘,有意勾搭。不过顾客就是上帝,咖啡师也不多说,自是按照熟客的习惯,做了一杯萃取时间略长的美式咖啡,配上鲜奶,叫妹子端了过去。
  服务员妹子也是一脸疑惑,倒还是端了咖啡上去,跟女大学生说明了情况。这女大学生自己也是满心的疑惑,却是不知道自己哪里还有一个朋友。顺着妹子的手看过去,却见那位帅哥也是抬头朝这边看来,端着手中的杯子,遥遥相敬,看其口型,似乎是在说“十酿”之类。
  盛世美颜之下,这女大学生也是毫不含糊,亦是端起了手中的杯子,口型说着“谢谢”,又是拉过妹子,问她具体情况。妹子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又哪里搞得清楚现在的情况,眼见女大学生满脸喜悦的样子,只得说道:“怕是人家看上了你,想勾搭你呢!”
  女大学生闻言一愣,随即幽幽叹息道:“看上我?唉……这么好的一个美男,可惜是个直的……”妹子在一旁听得满头冷汗,却是想起这位客人是个着了魔的腐女,看见两个男生走在一起,就能脑补两万字耽美文的人物,竟是腐毒入体,对帅哥的示好丝毫不放在心上。
  不过女孩子生来八卦,妹子却是忘了先前咖啡师的交代,将那杯超凡脱俗的拿铁跟女大学生说了一番。女大学生闻言,一时眼中放光,喃喃自语道:“你们老板怕是看上那位帅哥了……虽然他个子矮了点,倒也勉强配得上人家……我要寻个机会,撮合撮合他们才是……”
  妹子心中腹诽,暗道吧台里面那位才不是老板,幕后老板却是个大胖子,虽然身高足够,却是个标准脏直男,想来也是配不上的。这话她自然不敢说出口,只是又随便聊了两句,便回到了吧台边上,喝着自己的那杯免费拿铁。
  又是片刻,门铃再次响起。吧台便的两人一时抬头,俱是暗道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大中午的,竟是这般好的生意!随着抬头看去,服务员妹子又是一震,却是见进来的那人也是个高大俊朗的帅哥,比之先前那位不遑多让,只是身材更加壮实,五官更加刚毅一些,衣着倒是简约时尚。
  妹子连忙跑上去要招呼新来的帅哥,却见先前那位帅哥遥遥招手,自顾唤了新来的帅哥过去,两人一时面对面坐在一桌,又是叫了一杯拿铁。
  到得现在,饶是服务员妹子不曾入得腐门,节操还在,却也忍不住猜测起两人的关系,开始区分起谁攻谁受来。却是因为这两人难分高下的美貌,却又十分融洽,相互间颇有些互补的感觉,坐在一起十分和谐,叫人忍不住不往歪处去想。
  咖啡师在吧台里也是看得分明,一饱眼福的同时暗自叹息一声,依旧做了一杯拿铁,却是树叶顶心的花型,叫妹子端了过去。
  另外一边,那位女大学生看见这般情景,已然眼前冒出了爱心,几乎要凝聚成实体,肉眼可见一般,脸上更是神情猥琐,几乎要流下口水来。咖啡师实在看不下去,又见小妹也是沉溺于两位帅哥的美颜,远远站在一旁,偷偷看着两人,丝毫没有回转吧台的意思,想来是叫不动了。
  无奈之下,咖啡师只得自己出了吧台,走到那女大学生身边,小声说道:“妹子,你的节操掉了,我给你捡起来?”言语间十分随意,显然两人是熟识的朋友,不必忌讳许多。
  女大学生抬起头来,瞪了一眼咖啡师道:“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别着急,过两天姐姐给你介绍个好的!”说着话,女大学生拿出手机,打开相机,却是隔着老远,要偷拍两位帅哥。
  咖啡师无言,又见她手中的手机,说道:“散星的闹腾7?有钱人,壕友否?不过最近不是说这手机电池有问题么?你小心被炸花了脸。”
  女大学生闻言,却是毫不理会,只说道:“管它呢,求爆炸!最好把我炸回遍地美男的古代去,我一定要好好撮合几对……”
  咖啡师闻言无奈,说道:“古人饮食有限,基因也不是很好,没有多少帅哥的……我劝你少看点脑残古装剧,多读点金古梁温黄,别整天作白日梦了……”
  过了片刻,只见两位帅哥聊了片刻,相互留了联系方式,后来的那位帅哥缓缓起身,朝着门外走去,脸上挂着疑惑不解的神情。看他几番回头看先来那位,最终还是走出了大门。
  随后,先前那位帅哥来到了吧台,朝咖啡师问道:“有酒么?”
  咖啡师看他似悲似喜的样子,眼角还带着泪光,暗想难不成是两人月抛不成,过来买醉了?想归想,咖啡师嘴上还是说道:“有啊,你想喝什么?我这有瓶自己喝的Bowmore,17年,深色水果风味和泥煤味浓郁,比较口感比较柔和,很清新的一款,你要尝尝么?”
  帅哥抬头,微微一笑道:“你请我喝吗?”
  咖啡师一愣,随即瞬间红脸,却是在这等近乎调戏的言语之下,一时失了镇定,片刻之后才说道:“我有酒,你有故事么?”
  帅哥微微一笑,说道:“故事?我有许多,只怕你的酒不够……敝姓孙,草字向景。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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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封喉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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