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7章 永寿建功(二)


  张佐小跑着,将茶水干果摆上,知趣的退出去,这间暖阁内,只留下姐弟两人。嘉靖指着面前的茶水“皇姐尝尝,这是大哥上次送来的西湖龙井,以往宫里喝的,都是三年以上的陈茶,他到了江南之后,才送了今年新摘的茶过来。以前咱们在安陆,每年都可以喝到新采的云雾茶,如今朕做了天子,再想喝点家乡的茶叶,也只能喝三年以上的旧物,要喝新茶,只好问皇姐要。”
  朱秀嫦抿了一口茶汤,微微一笑“陛下是世子时,就藩就在安陆,茶林是咱家产业,没人敢糊弄你。可是如今你做了皇帝,他们就怕你喝新茶喝的口滑,频频催要,那就要了他们的命了。所以只好用陈茶糊弄着,免得你真的喝刁了口味。其实不光是茶,就连饮食上,真正的特色,你也是吃不到。南方上贡的鱼,到了京里就全臭了,当了皇帝,有时反不如世子时随意,没办法,有失有得么。”
  她又问嘉靖道:“你刚从慈庆宫那边回来?张氏是不是为谢家求情了?说实话,谢家的人也有人到了我的府上,留了一份很重的礼物,还透露了,谢家愿意交回婚书的想法。当初让他们交,他们不肯交,现在想着交了,却是有些晚了。”
  “这事,我只好对不住二姐了。”嘉靖的后背朝椅子上一靠,整个人显的很有些懒散,也只有在自己大姐面前,他才能如此放松。这一刻的他,不再是万乘之尊的皇帝,只是一个刚刚成丁的少年郎。
  以往朱秀嫦执掌家业时,对这个弟弟而言,就是自己头上的一顶大伞。现在虽然位置变了,但是见到自己的皇姐,嘉靖的心情总算能放松一下,一些藏在心里不愿意说的话,总算可以放心的说出来。
  他心思阴沉,登基以来,又少有臂助。很多话藏在心里,和臣下玩猜谜游戏,就是要看看谁才是真正站在自己一边的。不过这些帝王心术,权谋算计,在自己姐姐面前,就没必要用。
  “朕这段日子引而不发,就是为了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替谢家说话,看看他们到底能发动多少力量。如今看来,谢家倒是很有些能量,浙江、江西乃至福建籍的官员,都有人替谢家说话。又或者是支持禁海,还有的则是认为大哥杀良冒功。笑话,那些真倭都献到京师了,还怎么杀良?谢家这次,死定了!二姐那边,我跟她说过几次,不过总是隔着一层,皇姐要多替我和二姐以及母后那里说说好话。”
  朱秀嫦原本也担心秀嫣难过,这段日子走动的勤,也是为她排遣心情。哪知据她观察,似乎秀嫣对于守望门寡这事没什么抵触心理,反倒是有些欢喜。这里面的原因她一时也没想明白,只认为是二妹年纪还小,对于做寡妇之类的事,没什么体会,还意识不到这有多痛苦。
  反倒是蒋氏那边,深知守寡二字所带来的苦楚,只是为了照顾自己儿子的大局,只能让女儿牺牲。不过对于秀嫣比过去关注了很多,显然是有不少补偿情绪在里面。她点头道:“陛下放心,臣会说服二妹和母后,不让她们难过。大家都出身帝王之家,明白什么叫大局为重。”
  “皇姐,你再这样朕就要生气了,我是你的弟弟,你是我的姐姐,君臣之分是对外人,不是对你我的。不光是你,还有大哥也是,他永远是朕的兄长,也是朕的姐夫。像他这次自污的事,朕就不高兴,分明是把朕当成了皇帝,没当成兄弟,等他回来我非要吓吓他不可。”
  “吓他是应该的,可也别吓的太厉害,否则姐姐就要心疼了。”她嫣然一笑,就像长姐发现了小弟的某些小秘密似的,看着嘉靖“你最近很宠的那个方美人,不是他给你找的么?如果他不是拿你当兄弟,是不会做这事的,说出去,名声不好的。”
  嘉靖哈哈一笑“皇姐果然还是心疼姐夫,他这个隐驸马当的,朕看比正牌驸马还要舒服一点。他选的美人确实不错,朕很喜欢,不光是方美人,其他几个也很好。等他回京时,朕会重重有赏赐。可是姐姐你要小心,当心他趁机也给自己找上一堆美人,国朝素有漂没陋规,漂没几个美人也在所难免。”
  姐弟两笑了一阵,朱秀嫦这才说道:“一个朝廷里,既要有人做面子,也要有人做里子,万岁才好施政。现在的朝廷里,大家都想做面子,却没人愿意做里子,都想要济世救民,却没一个愿意当黑脸。承祖愿意当里子,这很难得,万岁可得惜才啊。他自污不是信不过陛下,也不是不拿陛下当兄弟,而是做里子的本分。做里子的人,如果连面子都有了,那不是乱了规矩?新军是万岁的新军,东南是万岁的东南,他做的事始终就是为这点服务,保证人心永远感激天子。如果他也像杨廷和那些做面子的一样,不但要立功,还要立德,那便是和万岁争夺人心。他这也是为了给将来其他做里子的大臣立个规矩,告诉他们,要做里子的人,就别想着要面子,即便是亲如手足的他都不行,何况其他人?”
  嘉靖点点头,知道朱秀嫦过来,实际是为了给杨承祖说好话。毕竟这次弹劾他的风气,虽然是从南京都察院开始,但是在京师的反应格外强烈。当日杀高全忠打巡城御史的事,差不多是跟整个京师的科道体系结了梁子,这次抓住机会,对方肯定要报复。
  即便是杨廷和维持这个局面,也维持不住,包括新军接受郭勋指挥,擅自离开各自防地,又打伤了驻地官员,劫夺武库等事。细究起来,杨承祖都是后台。眼下在京师固然有庆功风波,但也有清算的舆论,朱秀嫦生怕假戏真做,所以特地过来灭火。
  他在这一刻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不再是过去姐姐羽翼下护持的那个弱小的男孩,反过来,以往在心中强大无比的皇姐,反倒是要来讨好自己。他安慰着朱秀嫦:
  “皇姐放心,朕当初说过,大哥就是朕的冠盖。哪有天子自折冠盖的道理?不要说他做的这些事朕全都知道,就算不知道,又能如何?有朕一日,有他一天,就算他真是第二个江彬,朕还护不住他?”


第八百零一章 永寿建功(三)
  有了皇帝这个态度,朱秀嫦的心,才算是真正放了下来。她又说起了杨记的经营,收支以及业务的开展情况。这个国有商行刚刚起步,资金回笼的没这么快,但是成绩很不错。刚刚成立一年出头,就已经不用再注入资金,靠现有的店面土地,就能维持收支平衡,这个成绩已经殊为不易。
  嘉靖并非是长于深宫妇人手,不谙世事的天子,由于之前在王府时,就参与庶政,又有杨承祖的教学,对这些事并不陌生。他一边听一边点头:
  “京里还有人向朕说过,杨记商号与民争利,为非作歹,欺行霸市。笑话!当朕不知道么?每年荒年时固然百姓难活,丰年时米贱伤农,百姓一样难过。大哥搞的那个统购统销,朕看倒是惠民之计。骂的人越多,说明你们做的越好,但是,做事的人应该是下人,不是皇姐,你是金枝玉叶,还是要保重身体,不能累坏了身体。”
  朱秀嫦现在负责的不单是杨记在北方的运营,乃至于锦衣卫中一部分力量,其实也由她在掌握。当初安陆的那些护卫,有一部分被安排在锦衣卫中,这些人及自己发展的部下,全都接受她的指挥,算是皇帝手上的一支秘密武装。
  维持这样一支部队除了资金压力外,于心力上的消耗,其实也不可小觑,好在朱秀嫦年轻,身体也好,还是能顶的住。
  她叹了口气“其实姐姐倒是觉得,手上有点事做,是挺好的一件事,至少不会闷。你看母后,就是在宫里,没人陪她,寂寞的很,身体也就不大好。过去在安陆时,有一堆事情做,身体比现在好多了。若是姐姐把手头的活都放掉,每天在公主府,也烦闷的很呢。”
  “皇姐,你不用绕弯子,朕知道你想姐夫了,会尽快安排他回来。但是现在不行,你看看这份广东的奏折。”
  他边说,边将一份广东上的奏折递给了朱秀嫦,朱秀嫦看了几眼,面色也一沉“圣母踏龙头?佛郎机人狗胆包天!不好好教训他们一下,怕是眼里,就没了咱们大明,不知道什么叫天威赫赫。”
  “正是如此,这回不管大家说什么,肯定也是要打了。要打这一仗,除了用兵,就是用将。广东这帮老倌怠惰的很,若是不派个有本量的人去,怕是压不住他们。再说当初大哥跟朕说过,佛人么固然要打,可是也要谈,若是能打开这条商道,财源就能滚滚而来。满朝文武之中,即便是杨廷和那几位阁臣,也没这个见识,是以朕恐怕……”
  “姐姐明白陛下的苦心,为国效力,即忘其家,这是人臣应尽之本分。万岁只管派他的将,姐姐不会跟你闹的。”
  姐弟两人谈了半个多时辰,朱秀嫦才告辞离去,嘉靖原本想着杨承祖长期在外,把陆炳调来做个臂膀。可是今天姐姐来求了人情,若是此时调来陆炳,万一被姐姐误解自己是要夺大哥的权,那就不大好,只好把这份调令随手撕烂,丢到了一边。
  张佐从外面抱了一大摞奏折进来,自从与内阁争权开始,杨廷和就有意把大量的奏折甩到天子面前。既然天子要争权,那就索性把权推过去。除了当年的洪武天子外,大明鲜有几个皇帝,能够有那么旺盛的精力,对付这样文山牍海,当年正德天子也一样是被这样的路数打败。
  不过嘉靖对这种反应早有准备,他只是抽几类奏折看,其他的大多是留中,或是由太监抽检。今天张佐抱进来的,就是有关东南事务的专项奏折,也就是当前朝廷上,第一要务。
  为了开海还是禁海,市舶是该兴还是该废,乃至造船是否要由官府控制等问题。朝内的争斗十分激烈,大家以户籍划分阵营,斗的很是热闹。
  东南出身的官吏,基本都支持禁海,即使反对禁海的,也同样反对朝廷控制海贸。相反,倒是北方籍贯的官员,倒是明确要求开海,并由朝廷控制海关,收取关税。
  嘉靖自然知道,这是杨记在里面运做,把不少北方大族地主,介绍到南方去观察市场,让他们意识到海贸的巨大利润空间。虽然天津、山东等地也能出海,但是现在的贸易环境,主要还是集中在江南,这帮人要想走海贸,最大的对手,还是东南士绅。杨承祖这是拉一派打一派的手法,挑动士绅斗士绅,豪族斗豪族。
  于朝廷而言,浙江这样的科举大省,在官员中占的权重自然就大,北方官员与南方官员的对抗暂时处于下风。可是在皇帝的角度,这些北方人不需要赢,只需要站出来表态,这一仗就有的打。
  另外一部分奏折还是围绕着杨承祖的问题,有不少大员坚持主张把杨承祖调回京里待查,至少也先停了他的钦差,免得他继续为祸。像是几位以前在议礼事件里,站在皇帝一面的官员,这次也在弹劾杨承祖,看来是他的行为,确实损害到了太多人的利益。
  这里面,倒是严嵩的奏折最对嘉靖胃口,洋洋洒洒几千言,总结起来的意思却是,皇帝怎么处置杨承祖都对,臣全都拥护。
  嘉靖哈哈一笑“严惟中?大哥倒是给朕引见了一个妙人过来,这个人,有意思。若是杨廷和能如他一般,朕就可以省不少心力了。张伴磨墨,朕要给大哥下一道旨意,他们不是想要禁海么?不是想要罢市舶么?朕就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等处置了谢遵,朕看谁还敢出来,说禁海事!”
  十数日后,杭州城已经是一片银装世界,这一场大雪来的颇是时候,把整个大地染成一片银色。白堤上,杨承祖与冷飞霜皆着一身雪色狐裘,观赏着断桥残雪的风景。忽然,一名锦衣卫从远处小跑而来,口内呼出团团白气,来到切近气喘吁吁道:“京里来了密旨,请缇帅速速回府接旨。”
  杨承祖一把捉住冷飞霜的手“飞霜,你想要的书院,应该有着落了。”
  冷飞霜面色也一喜,顾不上欣赏风景,拉起杨承祖向着府邸方向疾奔,数日之后,南京城内,缇骑四出,一支装备精良的人马杀气腾腾的包围了乌衣谢家的大宅。数门火炮的炮口,直对着谢家的大门。长枪如林,刀光胜雪。


第八百零二章 生死恨
  谢家作为几百年的名门望族,人脉甚广,于京师之内,亦有自己强大的关系网。嘉靖的圣旨一发出,京师方面的人脉就派了心腹人,到南京送消息。只是朝廷这次动作快的出奇,前来送信的都是尖帽褐衫白皮靴的东厂番子,带队的则是一名张佐门下的小中官,奉的是死命令。
  即便是谢家的银子使的足,他却不敢有半点停留,到达杭州比那些送信的人就要快,等到谢遵得到消息时,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事实上,就算是消息来的早,谢遵想走也不容易。这段日子谢家的钱流水般用出去,南北两京打点,但是得到的消息却是一个比一个绝望。一些过去的老关系,开始忙着切割,还有一些,则是趁火打劫,狮子大开口。这在以往的交往中,都是从未有过的现象,这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这些人已经认定谢家这次翻不过身来,所以连日后见面都不考虑了。
  这种吃相,只会发生在吃掉已经注定死透的家族身上,谢遵自己也曾经吃过几个这样的死大户。风水轮流转,难道这种命运轮到自己头上了?
  另外一方面,就是东南几个与谢家素来交好的名门望族,也全都遭到了打击,与谢家的往来减少。不要说守望相助,就算是来表个态度都不能,似乎是铁了心过自己的日子,不再考虑联盟关系。整个东南海商的利益团体,受到巨大打击,不能指望他们再发挥多少作用。
  家里已经哭声一片,即使坐在前厅,也能听到内宅方面传来的哭声。一向最可他心意的一名妾室,换好了准备在新年时穿的新衣,怀抱琵琶轻声唱着江南的小曲。这名妾室出身教坊司,几年前被谢遵赎了身,又委了大权,代替谢遵打理一部分生意。她经营上颇有手段,已经成为南京商道上有名的铁娘子,于其不大光鲜的出身,倒是没几个人记得。
  像是这一曲琵琶小曲,除了谢老爷,再没有别人有资格听。谢遵眯着眼睛,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着节奏,一曲唱完,还回味了一阵“四娘,你的琵琶与五年前一样,依旧是那么动人。”
  那美妾羞涩的一笑“老爷不必夸我了,这几年一直拨弄算盘,很少摸琵琶,手已经生了。让行家一听,就要笑了。妾身也已经老了,能够侍奉老爷这么多年,就是福气了。”
  “四娘,在我心里,你还和五年前初见时一样,还是那么可人。”谢遵的手在这名美妾的头发上轻轻抚摸着,两滴眼泪流淌下来“四娘,我的年纪比你大这么多,你却肯跟着我,如今……如今更是我负了你。杨承祖性喜渔色,你只要肯服侍他,他绝对不会杀你。答应我,就算是为了我,也要好好的活着,到了清明时,能为我烧点纸钱,在九泉之下我就感激不尽。”
  那妾室乖巧的靠在他怀中一动不动,轻声呢喃“老爷,妾身还记得,在教坊司接的第一个客人就是你。你是我第一个客人,也是我最后一个客人。于妾身看来,你就是我的相公,过门之后,老爷让妾身执掌这片家业,其他的妾室背地里,怕是说了我不少坏话吧?如果不是老爷相信我,还不早就夺了我的权柄?妾身也是读过书的,懂得一个道理,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我的身子属于老爷,永远都是,别人休想碰我……跟老爷说个小秘密,就在刚才,妾身已经吃了一粒回天丸,我想,药性已经发作了……其实我已经有了老爷的骨肉,我怎么能怀着你的骨肉,去侍奉别的男人?咱们一家三口,在黄泉相聚……好想和老爷去游山玩水……好想让你再为我画一次眉毛。”
  她的声音渐渐变小,身体也逐渐发僵,谢遵急忙把她扶起来,却见这绝色佳人已经七窍出血,眼见不活。
  “四娘!四娘!”谢遵将那女子的身体紧紧抱住,放声痛哭起来,外面,一名家族子弟飞奔进来,一脸惊慌“大伯,大事不好了,外面有几名东厂番子在让我们开门。咱们是开,还是不开?”
  “他们……他们欺人太甚!”谢遵眼前发黑,四肢颤抖,脸上的肌肉,都有些不受控制的开始抖动。还不等他想着该如何回答,却听一声轰隆巨响传来,如同冬日里猛然响起了巨雷。那名家中子弟惊叫道:“不好,他们开炮了!”
  黑洞洞的炮口冒着硝烟,杨承祖骑在高头骏马上,身边跟着冷飞霜,两下里,都是他的亲卫。
  那些京师来的番子,全都在前面担任前导,随着一身炮响,所有番子同时抽出腰间长刀,齐声呼喝。那些包围谢府的军健,则呐喊着举起手中的兵器,似乎已经做好硬攻的准备。
  这些士兵来自南京四十九卫精选官军,不管四十九卫本身如何糜烂,至少今天站在这里的几千人,战斗力是有的。何况要对付的,只是谢家的宗族子弟,他们再怎么厉害,也是大户子弟,不是亡命之徒。就算是吃错药出来和官军打对台,他们也有必胜把握。
  那门火炮方才并没有真的对谢家发炮,只是响了炮,并没射出炮弹。不过饶是如此,官军敢于动手的决心已经表示出来,如果谢家继续顽抗,那么下一步,就是血染乌衣巷的局面。
  沉重的木门无力的分为左右,几名青衣小帽的家人,跪倒在地,一动不动。番子们发一声喊,举着刀冲入院中,杨承祖看着冷飞霜“来,我们进去,看看这宅子你喜欢不喜欢。”
  冷飞霜大方的将手放到杨承祖手中“我倒不在意他的房子,更想要跟他算算帐。宁波城的百姓,还有沿海被屠的村庄,无数冤魂在等着他呢。”
  两人进入谢家时,那些番子已经分成左右排成两行,手中长刀指地,刀光闪闪,很是有些威风。官军随着后面鱼贯涌入,手中举着长枪大刀,将谢家的子弟驱赶到园子里集合。谢宅的匾额无力的摔在地上,碎成几块。
  等到谢遵被赶出来时,他的怀中还紧抱着四姨太的尸体,两名家族子弟在左右搀扶着家主,免得他跌倒。等见到杨承祖,他小心翼翼的将四姨太的尸体放在地上,抬起头来,紧盯着杨承祖的眼睛“数百年名门,数千子弟,一夜之间沦为焦土,这就是你想要的?”
  “谢老爷,我想要的是海晏河清,万民欢腾。如果你肯配合,就不用闹成现在这样了,一家哭好过一路哭,宁波城的百姓,在向你问好。来人啊,请圣旨!”


第八百零三章 乌衣末路
  那份来自京师的圣旨并没有直接下令将谢家满门抄斩,只是下旨逮捕谢遵,封存家产,待仔细勘察后再做处理。由于他有皇亲身份,即使有了口供及其他证据,地方官府也不好动他。
  但是这次有了圣旨,就一切可行,东厂的番子以及锦衣力士官府军兵,开始了肆无忌惮的翻找,搜寻着一些可能涉及通倭的罪证。
  谢遵已经被五花大绑,谢家其他房里的主事人也纷纷被绑起来,向外推去。来到杨承祖身边时,谢遵怒斥着“你们这是陷害!颠倒黑白,无中生有。谢家这些年来,赠医施药,赈济灾民,一向是南京城内有名的积善之家,城中受过我恩惠的百姓不知有多少,他们不会看着我蒙冤下狱,早晚会还我一个公道!万岁圣明,不会被你蒙蔽,早晚有一天,要诛灭等奸党,为民除害。”
  “谢老爷,我相信百姓会感激那些救济过他们的大善人。但是我同样相信,百姓也不会放过那些伪善、通倭的奸徒!你手眼通天,应该知道在宁波,有不少人出钱买倭寇的肉吃吧?你说,到时候南京的百姓,会不会买你的肉吃?”
  他来到谢遵身边,贴在对方的耳边小声道:“谢老爷,我知道你这个人做事精细,那些通倭的证据肯定都被你处理掉了。不过没关系,我替你带了。所以你这次就算是包公复生,也一样翻不了身!”
  谢遵怪叫一声,不顾一切的向杨承祖撞来,却被他飞起一脚踢了个跟头。几名东厂番子举起刀鞘猛抽下去,将他打的满面鲜血,不住哀号。像他这种体面人,就算衙门都很少去,几时吃过这等亏。这下吃了大苦头,气势上,也就弱了下来。
  士兵与锦衣卫,将各房里的人赶到院里,接着就开始了地毯式的搜索。他们并不是来抄家,对于金银细软未曾动手,谢家的人就算送上价值连城的珍宝,也没人敢拿。
  房子搜完之后,会让人回去,搜的时候,也显的小心翼翼,似乎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还有几位本地的官员,在安慰着那些老弱妇孺,表示要是查不出证据,谢老爷很快就会被放回来。
  但到了这时候,就算是白痴也知道,这次谢家这次必死无疑,官府是不可能放人的。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就陆续有收获上来,有的是书信,有的则是帐目。这些证据并没有保密的意思,每拿到一件,都会大声宣读出来,那些围观的百姓,态度也渐渐从开始的同情,变成了惊讶,最后是愤怒。
  “知人知面不知心!谢家表面上修桥补路,实际却是拿勾结倭寇赚的钱来做善事,乡亲们,咱们一直都被他们骗了!”
  “是啊,你们想想,要不是官府发现的早,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把倭寇放进南京来烧杀抢掠了。”
  “这种事难说的很,你们听,他还私自盗卖官仓米,抬高粮价。大家为什么变成灾民,还不是被这些奸商搞的?这帮人,吃人不吐骨头的,没人性啊。”
  杨记的人,在人群里适时的煽动情绪,引导舆论,挑动着百姓的火头。这些人都是仔细挑选出来的人才,口齿伶俐,也善于与人打交道。往往是铺子里最优秀的推销伙计,经过专门的培训后,差不多已经能比拟后世的推销员,煽动这些百姓的情绪,也就是手到擒来。
  “打死他们!绝对不能放了这家人。”不知是谁带头喊出了这句话,随后就在外面引起了共鸣,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对谢家指手画脚的喝骂,还有人要冲到院子里打人。杨承祖显的很是愤怒: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没想到,谢家素有善人之名,实际民愤一至于此?看来世间竟多欺世盗名之徒,若非天子圣明,苍天有眼,就连公主千岁,都要被他们骗了。王法无情,就算你真是皇亲国戚,也容你不得!把这些人全都带回衙门去,仔细审问,谢家大宅贴上封条,等待官府处置。谢氏满门押入监中,待详查之后论罪,有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他嗓音洪亮,这些话又是借助喇叭扩散出来,百姓们在杨记的引导下,纷纷喝彩。不管怎么说,处置犯罪的皇亲这种故事,总是能受到老百姓的欢迎。仿佛大家生活的位面,与那戏文里的位面发生了重合,让不少人都忍不住称赞起天子圣明。
  一些读书人倒是比较冷静,根据之前的舆论以及谢家的奔走,到今天发生的一切,看来对谢家的动作是早就进行的。事到如今,不过是水到渠成,因势利导。那种种表现,其实说穿了,就是官府在演一场戏,把谢家的名声彻底搞臭。
  即使他们看的出来,这种时候也不会说出来,不管怎么说,谢家勾结倭寇的事总是真的,为这样的人出头说情,没有任何好处还会惹上众怒。加上之前曹小姐自尽那档子事,让不少人对谢家颇有不满,这时也就干脆装聋作哑,不发表意见。
  谢家的老弱们哭做一团,那些贵妇和大小姐,被无情的夺去首饰头面,用长长的绳子栓成一串,从乌衣巷赶向南京刑部大牢,差人的皮鞭在空中做响,谁的步子如果慢了,就会无情的甩一记鞭子过去。
  大门重新被关闭,官府的封条贴在上面,杨承祖颇有些无聊的叹口气“没意思。我还以为会有谢家子弟舍生取义,对我行刺呢。都说大家族底蕴深厚,不缺死士,今天这表现,有点名不符实了。”
  冷飞霜微笑道:“他家的勇士,早就在之前的几次交锋里折损殆尽,不管什么名门,到了这一步也就是死螃蟹了。倒是那位谢小姐也在人群里,一夜夫妻百日恩,你难道不爱惜这朵解语娇花?其实你只要说一句话,保下她不会成问题的。”
  杨承祖知道她心情好,也耸耸肩膀“别来这套,我不上当的。她是注定要卖到教坊司的,早晚不是都要陪人睡?我只是她的第一个客人,她是我找的无数粉头中的一个,逢场作戏的事,也值得我认真么?回去,我们慢慢审谢老爷。”
  南直隶虽然有自己的衙门体系,但是这一案是天子下旨交锦衣卫全权负责,其他人也就没法插手。大家心里都有数,所谓审问不过是走个过场,谢家这次是死定了。大多数看客都把问题归咎于谢遵与杨记商号的利益冲突,却没多少人想到,真正把谢家送上断头台的,却是曹氏的假死,以及杀鸡儆猴的目的。嘉靖是在借谢家的人头,向所有人宣布一个信号:这个海,自己开定了。


第八百零四章 米王之亡(一)
  南京作为陪都,保留了京师所有的行政机构,事实上就连锦衣卫亲军都指挥使司衙门也有一个。自从定都京师后,这个衙门根本没有起用过,在南京发挥作用的锦衣卫,是锦衣卫南直隶千户所。这次要审问谢家,才将这个衙门重新恢复,南直隶千户王邦奇,也亲自上阵,为杨承祖担任助手。
  这个人的风评颇差,在正德时代全靠巴结钱宁,才混到一个千户位置上。后来钱宁落马,王邦奇差点遭到清算。他上下活动,勉强保住性命,但是也被雪藏起来。直到杨承祖复建锦衣卫之后,才有人向他提起了王邦奇,但那个提到,也不是保荐,而是希望杨承祖将这个害群之马给清理掉。
  根据介绍,王邦奇是一个除了陷害构陷之外,别无所长的人。最大的本事,就是配合镇守太监给江南的大户坐赃,再靠这手段去讹诈钱财,在江南民愤极大。这样的人,对于眼下的杨承祖乃至整个杨记的发展而言,却是最珍贵不过的人才,也就难怪被起复并且提拔。
  王邦奇本来注定提拔无望,这回绝地逢生,也就把杨承祖看做了恩主,做事也确实真用了心。整个审讯室布置的好象阴曹地府,那些刑具上都洒了血,血腥味道刺鼻,只看一眼,就让人寒毛倒竖。
  谢遵身上并没有真正受刑,就连绳索也都去了,眼前还有人放了一碗茶。杨承祖指了指“这是人参茶,给谢老爷补身体用的,不算多好,跟你家的没法比,凑合喝点,你知道我想问什么,你还是痛快招了,大家都省事,不是很好么?”
  谢遵目光冷漠,眼眶里布满血丝,恶狠狠地盯着杨承祖“乌衣谢家,自宋至明,几百年的望族,就毁在你的手里!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想做生意,我帮你,你想发财,我送你。谢某自问,或许得罪过你,但是却也和你没有死仇,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千里为官,为的吃穿,你不是什么清官,别说什么明镜高悬这种话。老夫也没想过拿你当清官看待,凭我谢家的财力,只怕撑不死,不怕喂不饱,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弄成今天这样。”
  “为什么?这个问题你问我?谢老爷,我想你搞错了,这是我要问你的问题才是。本官从京师过来时,确实是想和你做朋友的。不管怎么说,你新遭丧子之痛,我很同情你的,你又做了这么久的生意,我该称你一声前辈的。可是,你太贪了,粮食是国本,这种生意,只能由朝廷控制,要它什么价,它必须是什么价。只有保证大多数人都有饭吃,他们才不会想着造反,这个天下,才能安稳。这些道理你不是不民百,只是不想做,所以,结果就是我来,你死,这就是你变成这样的原因。我跟你谈的不是道理,而是根基,如果你只讲经商的道理,那只能说死的不冤。”
  谢遵哼了一声,“杨承祖,我很感谢你把话说清楚,也正因为老夫看明白你的打算,所以才不会放你进场。如果咱们换个位置,你会不会把老鼠放到自己的米缸里?你不会的事,别人也不会做,海贸还是粮食,如果朝廷进来,用不了十年,我们这些商人,怕是都没的做下去了。你想的大,想的是万里江山,万千百姓,我也得想我谢家宗族,几万族人。在你的心里,这几万人只是个数字,可是对我而言,他们就是全部。”
  “所以你就要借倭寇的势,来坏我的局?谢遵,你别以为你不招,我就拿你没办法。你这么大年纪了,也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到了这一步,有没有口供,其实并不重要。即便你现在害了哑病,也不影响案子的进行,铁头,把谢大公子的口供拿给谢老爷看看。”
  王铁头将谢昌的口供拿到谢遵面前,杨承祖则抱着肩膀冷笑“勾结海盗,私贩禁物,与倭寇勾结,为倭人带路。凡是与你竞争的海商,黑鲨帮就会去杀人夺船。有人在生意上跟你作对,倭寇就会洗城。这种手段你告诉我是朝廷不给你路走?明明是你自己为非作歹作威作福惯了,就把这粮行看成了你一家的产业,不肯让别人插手,要么让别人当你的手下,要么就不能做这行,你简直拿自己当了朝廷了。吃的咸鱼抵的渴,谢员外,今天就是你的报应临头,又有什么可说!”
  “假的……这些都是你们逼昌儿……”谢遵无力的辩白了两句但最终还是无力的将口供丢在了地上。他知道,自己这个长子生于顺境,缺少磨砺,如果真的动了大刑,受刑不过招供,并不是不可想象的事。
  再者,到了这时候,就算这口供是假的又能怎么样?总之不管是真是假,只要有这么一份口供,就能把谢家的罪过钉死,至于真假,是不会有人在意的。
  他叹了口气,无力的向后一靠“罢了,昌儿终究是没吃过苦,敌不过你的虎狼手段,有此口供,也是命中注定之事。你也不用做一副正人君子模样,你看不起我,认为我不明大局。可是商海无情,要想吃饭,就得拿命去拼,这是大家都得守的规矩。当初我们谢家落魄时,朝廷可曾关照过我们?将来别人要夺我产业时,朝廷难道会出来,替我护住我的家业我的宗族。你跟老夫讲报应?如果讲报应,南京城里,大半人都有报应,我想就算老天爷,也报应不过来。”
  冷飞霜美目流转,脸上显出一副庄严法相“谢遵,事到如今,你还不准备认罪么?你的家族勾结倭寇,杀害无辜,宁波城当日血流成河,无数百姓因你而死,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忏悔之心?”
  她这手神功用出来,即便是那些杀人如麻的大盗,也往往心生悔意,跪地忏悔磕头。可是谢遵与她对视良久,目光依旧清澈如水:
  “小姑娘,你跟我说忏悔,讲慈悲?笑话!你出过海么,遭过船难么?我告诉你,我年轻时,是跟长辈出过海的,那次我们遇到海难,十几个人困在一个小岛上,没有任何吃的。最后大家只能抽签,抽到的人,当食物,没抽到的人吃他。我吃了我的两个叔伯,和一个跟我最亲近的兄弟,才撑到救援船找到我。我能活到今天,是靠着吃了自己的亲人,你跟我说慈悲?这个天下,要么吃人,要么被吃,不想被吃就要去吃人。我谢遵和我的家族要活下去,就只能用命去拼,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那些人的死,是因为你们出来要跟我抢生意,我为了保住我的家人,不得不出此下策。所以害死他们的是你,是你们每一个人!”
  冷飞霜听他如此淡定的说起吃人,粉面发白,猛的一掌拍在桌上,下一刻,过了片刻,这张桌案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响声,碎成十几块碎片,洒了一地。


第八百零五章 米王之亡(二)
  王邦奇很有眼色的命人换了新桌子上来,杨承祖则扶着冷飞霜走到外面,冷飞霜平日里举止从容,处事也比较冷静,可是此时的表现却异常激动。杨承祖紧握着她的手安慰着“没事的,不就是吃个人么,没必要在意的。你……你行走江湖手上杀的人多了,何必如此……”
  “不……你……你不知道。”冷飞霜的脸色很差,呼吸也很急促,半晌之后才道:“你不清楚,我……我也吃过人。当初师门把我们这些孤女,两两分组,放到深山里,每组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走出深山。跟我一组的那个师妹,一直拿我当大姐姐看,到最后她都不相信,我会杀她,吃她的肉……我没有资格审问他,我和他是一种人。我们都是鬼,是魔鬼,我又有什么资格称为天妃……”
  这件事是她内心里一件埋藏极深的秘密,每每午夜梦回时,还会被那个噩梦惊醒。直到今天说出来,又勾起了那时的回忆,身子剧烈的颤抖成了一团。
  杨承祖一把将她抱住,软玉温香,青丝的芬芳与柔顺,以往梦寐以求的一切,终于放在自己面前,却又无法品尝。只是用手轻轻拍着冷飞霜的背,小声的安慰:
  “放松,尽量放松,不就是吃个人么,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谢遵说的没错,在一个吃人的天下,要么吃人,要么被吃。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个天下尽量变的不需要吃人,也能活下去,这就是最大的善。我们为了做到这一步,不管吃多少人,也没什么可难过的。你回去好好休息,这个家伙我来对付就好。”
  “不……我还撑的住,我要跟你一起进去。”冷飞霜摇摇头,紧咬着牙关,跟着杨承祖回了审讯室。她的功法对谢遵这种知识丰富,有着完整的自我逻辑认知体系的人无效,只好在一旁安静的看着。
  谢遵的面色也不大好,大概就在方才冷飞霜离开时,锦衣卫终于开始对他用刑。这帮人都是个中高手,表面上看不到丝毫伤痕,可是滋味比起夹棍都难受几分。谢遵年事已高,就算精神好,也不代表能熬刑。加上最近这段时间心力交瘁,人已经濒临油尽灯枯,再挨这么几记暗手,面色已经很是难看。
  他是个聪明人,能在生意场上混的,做人的圆滑也是有的。通常情况下,他会避免走到这种极端情况里。可是事到现在,彼此都没有留手的空间,已经是不死不休的格局。
  就算他有什么说什么,也多半难免一死,现在已经没什么可在意或者需要保全的,他的态度也变的决绝与强硬起来。虎死不倒威,即使成了阶下囚,米王依旧是米王,于气势二字上,依旧是分庭抗礼,不落下风。
  见杨承祖进来,他猛的一下站起来,用手指着杨承祖“今天你胜我败,成王败寇,老朽任你发落无话可说。可是你别在这里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菩萨心肠、清官、为民做主,你也配?在宁波,你以昌儿的安危为要挟,糟蹋了老朽的孙女,难道当我不知道么?她才十六岁,又有什么罪?难道她不是无辜?你跟我讲慈悲?你对我谢家可有慈悲二字?”
  杨承祖摊摊手,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谢老爷说的是,你孙女……味道还不错。她自己送上门来,求我睡她,大家是一场公平交易,买定离手,谁也怪不得谁。好人,清官,我从没想当那些,我是酷吏,始终都是。才子的名声,或是什么万家生佛之类,是别人送的,我不稀罕。于我而言,只知道为万岁做事,尽忠报效而已。你想骂只管骂,我不会生气的,就算全南京城的人都在骂我,我也不在意。大家聪明人,纠结这些有意义么?从你勾结蒙古人,勾结倭寇那天开始,就该想到会有今天。你的孙女就算不被我睡,将来也要发卖教坊司,将来难免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你和她都得学会习惯。别激动,坐下吧。”
  王邦奇身边两名高大锦衣卫过来一左一右按住谢遵肩膀,将他的人强行按着坐在了椅上,谢遵的员外巾落在地上,一头梳理的一丝不苟的银发,也有些凌乱。
  “勾结蒙古人,勾结倭寇?你可以去兵部查一下,壬午之乱里,谢家宗族子弟为国效力征战沙场,殉国者六人,伤残者十七人。我们谢家为大明流的血,一点也不比别人少,所谓的勾结,只是生意而已,在生意人眼里,只有得失利益,至于和谁做生意,并不重要。”
  “包括和敌国在内?”
  “所以说你是官府的人,不是商人,在商人眼里,是没有敌国这个词的。商人讲的利,谁能给我们利益,我们就把东西卖给谁。谁的开价便宜,我们就买谁的东西,天下的事,说到底就这么简单。谢家自宋至明,传承数百年,改朝换代的事见的多了。天下无不亡之国,如果你出身在一个几百年历史的家族中,就会明白你对家族的责任,以及家族对你的恩惠。在你饥寒交迫时,朝廷不会对你有什么帮助,最多只会给你一口饿不死的粥,只有家族才会帮你走出困境。宋亡元兴,元灭明代,你要老夫忠于大明,那老夫倒要问你,我为什么不能忠于大宋?即便是洪武天子,当初又何曾忠于龙凤天子?”
  王邦奇等人高声呵斥,几名锦衣又待上来行刑,杨承祖挥手止住他们“不必如此,人死不记仇。谢员外是聪明人,也明白自己这次死定了,所以愿意落个硬骨头的下场去死,也不愿意跟咱们合作。这种心情我很理解,对于这样的铁骨,其实我素来是佩服的,大家不必为难他。我相信,谢老爷会跟咱们的,毕竟谢家有一个宗族在,这是他放不下的事。谢翁,如果我告诉你,你的表现够好的话,我会给你家留下几条血脉,你说你是死硬到底,还是会与我合作?”
  “留下血脉?就凭你?”谢遵的目光里,带了几分轻蔑“老夫是皇亲,你可以对我用刑,可以抄家,可以伤害我的家人。但是断我的案子,你不敢,你也不配。发落我的权力,在京师,不在你手里。而我敢保证,京师里不会对我明正典刑,杀了皇帝的亲家,朝廷面上亦无光彩。你们可以杀了我,但绝对不是经过三法司审问,所以我只会身死不会族灭,他日谢家,依旧是江南名门,而你,却注定死无全尸!”


第八百零六章 米王之亡(三)
  他所说的死无全尸,并不能简单的理解为恫吓或威胁,毕竟谢家有着深厚的人脉,谢遵自己在江南也有许多朋友。在这个大义面前,没人敢站出来说话,但不代表从内心里不同情他。只要谢家有人在,总是有报仇的希望,有人就有情分。有朝一日,他们找到机会,还是可能站出来,在其他的场合,帮着谢家后人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一般人不愿意得罪这种名门望族,也在于此,你很难真的一下子把他打死,但是结下这种大仇,将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会受到这家人的报复。如果是为了私仇,或许可以不顾一切,为了公事,谁又犯的上?
  谢家在外宦游的家人,这次都没受到清算,很可能最后只是针对谢遵这一房进行发落,不伤其他房头,也不怪谢遵如此笃定。他当初不惜血本,想要与皇家联姻,既是为了弄个皇商身份,也是想依靠皇亲的关系,让人不敢查到他头上。
  那种一怒之下血溅五步的匹夫,在世家里也不难找,谢家宗族只要发句话,还是能动员出一些敢拼命的人来。在官府查抄这种大势面前,这种匹夫出现没有意义,在未来的日子里,人总有落单的时候。谁也吃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跳出个人来个玉石俱焚。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也大多是选择,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高抬贵手,至少不以自己的私人身份和谢家结这么深的仇。杨承祖冷冷一笑“谢员外,让您失望了,万岁已发来密旨,准我全权处理此事,不须经三法司,可临机发落。没错,你是皇亲,因为你不肯退回婚书,从名义上,永淳千岁还是你家的媳妇,所以你的身份特殊。如果押你全家到京师,说不定就会有人出来,保下你家人性命。祸不及子孙,到时候赐你一死,你的家人可以得到释放,所以我决定,在南京把你全家抄斩!男子处斩,女子发卖,用你一家的血,给东南豪族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有些事不能再做,对朝廷的态度也该重新考量了。”
  他伸手拿起几个帐本,那上面记载的,是谢家所拥有的全部土地。其中包括一部分田地,是谢家寄在别人名下的,这次也都被挖了出来。能查清这些根底,除了锦衣卫的工作外,杨记的努力也功不可没。杨记工人里本就有从谢家反水过来的,熟知内情,加上他们到民间收粮,与地主打交道,对于这些事,反倒是比衙门可能知道的更详细。
  “就是你们家每年偷逃的朝廷赋税,就足够把你砍上十次头的,加上和倭,蒙古做的交易,你谢家才有这泼天的富贵。类似的事不止你做,江南有太多豪门在做,像是苏松的赋税,欠了多少年,但朝廷就是收不上来。这次借你谢家的人头,也可以给他们一点教训,让他们明白一下做人的道理。”
  “谢老爷,我现在不是跟你谈,谢家可以死几个,是在跟你谈,谢家可以活几个,你的那些关系啊,朋友啊,将来可以让我死无全尸。但是现在,我却可以先让你谢家全家死绝!之前你帮助宁王,这笔债我们还没算,就在最近,你还运了五船大米给双屿,换了一笔钱回来。这叫做通倭,要死满门的!新帐老帐一起算,万岁给我的口旨,是杀光你家所有男丁。但是你孙女确实够味,我看在她的面子上,确实想给你家留些活人,具体能不能做到这一步,取决于你,不取决于我。”
  谢遵并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就算是锦衣卫把各种大刑用在他身上,也最多是能打死他,至于要口供的事,还是没什么希望。他知道杨承祖要的是东南其他名门望族的罪证,与他勾结的朝内大员、北方大族的名单,乃至于出海的商道。这些信息,要么关系到其他家族的把柄,要么就是关系到一本万利的商机。
  他自己的罪过是逃不掉的,他只要不供出这些来,将来还有机会靠这个人情,让家族里其他人得利。至于那些商道,自己都要死了,肯定不想把这些信息便宜给官府。
  但是当杨承祖把他整个家族拿到桌面上进行谈判时,他发现自己确实很难再坚持下去,关键在于,杨承祖可以把手上的筹码都丢出去,他掀桌子的话……却没有这个底气。
  谢家的关系门路,在短时间内是指望不上,官府这边,却能每天在自己面前杀几个族人给自己看。监牢自古以来,都是深不见底之处,就算是朝廷里有人为自己出头说话,但是也防不住有人感染时瘟死于狱中。
  当然,做这种事,其实还是受累不讨好。古人信奉阴功之说,像这种灭人全族的事,一般都会被认为祸及子孙。为了朝廷公事,大多数人都不会这么搞,何况这么一来名声就彻底玩完,今后很难在士族中获得好的风评,谢遵是按着对付普通大明官僚的思路,也就难怪琢磨不透杨承祖的动作。
  沉默了一阵,谢遵长出了一口气,嗓音变的有些沙哑“杨承祖,你确定要听那些?这些东西在我的脑袋里,如果我死了,大家一拍两散。如果我写出来,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宁王的帐本还在你手里吧?如果加上这次这些东西,你知不知道,东南有多少名门世家会欲把你除之而后快!为了朝廷的事,你要搭上自己的身家?那些东西我敢写,你敢不敢看!”
  “敢看不敢看,总要试过才知道,王千户,给谢老爷准备文房四宝,请谢老爷慢慢写。我们有的是时间,对了吩咐厨房,这段时间给谢老爷做点好吃的。”
  等他走到审讯室外,王邦奇从后面跟了出来,神色间有点尴尬“缇帅,这里……这里关系重大,小人怕是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能不能留几个您的得力部下,也好做个见证。”
  “见证?见证什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王千户,本官是信的过你的。如果不是信任,我早就按着那些人报上来的问题,把你下了拿到南镇抚司好生勘问了。所以尽管放手去做,我保你个锦绣前程,相信你也不会让我失望。”
  他拍拍王邦奇的肩头,仿佛推心置腹的模样,等到对方转身回去,他才露出一丝冷笑。谢家虽然到了这一步,但还是有一些财富可以支配,这些财富,也足以让一些人眼红发疯。
  王邦奇将来是龙是虫,就看他自己选什么路走,不过不管如何,自己在他身边也留下了足够可靠的耳目,谢遵这次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


第八百零七章 谢家跌倒,杨记吃饱
  这次锦衣卫恢复建制后,人员大肆扩编,除了原有人员大部分起复外,还从民间以及江湖中吸收了不少人进来。谁能够得到起复,谁能得到录取,这些事最终还是要杨承祖拍版才能决定。
  靠这人事上的巨大权柄,杨承祖在锦衣卫内已经掌握了大批的部下,包括一些原本与他没关系的,有了起复之恩后,现在也都成了他的心腹。
  这些成员的身份信息,王邦奇也不掌握,他也吃不准身边哪个心腹,实际是杨承祖的耳目。他身上也有着足以致命的短板,只要杨承祖想,不过是抬手之间,就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有这些因素在,倒是不用担心,他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对谢家手下留情,或是徇私舞弊。
  除了谢遵以外,在宁波被拿的那些,也是浙江乃至东南沿海名门大族中的头面人物,其中甚至包括了封泰安、徐凤鸣这样的族长。
  其家族营救他们的行动也没停止过,或是从官府,或是从其他方面,送钱说情,无所不用其极。但是他们犯的罪过是通倭,而且是抓了现行,就算是说客,也不大好说话。
  对这些人的审讯与谢家的审讯一样,都由锦衣卫全权负责,别人插不进手去,也就做不了什么手脚。就在审问谢遵的同时,针对其他人的审问也在紧张进行中,那些人也算是老油条,没那么容易撬开嘴。
  但是只要撬动了其中一块基石,整个东南的士绅阶层,就都会受到巨大影响,其引发的相关连锁反应,远比歼灭一万多倭寇要大。
  杨承祖并没想过消灭掉东南豪门这种事,那实在不太现实,即便是拿到这些人的口供之类的铁证,也很难实现那个目的。最后的目标,不过是大家各退一步,朝廷可以收一部分赋税上来,再把手伸到海贸里。不过只要能做到这步,将来的事,也就不用犯愁。
  具体到审讯等工作,那就是专业人士的范围,张璁、桂萼也是刑名好手,有他们出头协助,肯定不会出问题。这种审讯不是朝夕之功,过程中要消耗大量的时间和体力,他并无什么兴趣参加。只是把差事布置下去,再许给他们前途和好处,其他的事,就让下面的人自己去办。
  要说他们在中间不沾油水不大可能,这么大的好处在不让人沾油水,等于是不近人情。不过他用的都是嫡系骨干,忠诚度靠的住,不至于因为收钱真的误了大事。
  等到回了内宅,曹小婉听着谢家满门被拿,不久就要全家覆灭的消息,脸上露出了欣慰加上崇拜的表情,连声称赞着“夫君好厉害,妾身就知道,就算天下没人能制的了谢遵,夫君也一定可以的。”
  她这种看偶像一样的表情,确实能给男人心里足够的满足感,这时代的成功人士,喜欢纳一些年纪很小的女孩做妾,也是有这种情怀在里面。在她眼里,自己就是无所不能的英雄,这种感觉当然让人欣喜,即使杨承祖对曹小婉的一些行事颇为不喜,但是到了她面前,却又舍不得说重话。
  毕竟她为了自己放弃了当皇妃的机会,也为了自己选择假死,与家人从此不再见面。如果对她再冷言冷语的,那不是逼人去死?
  曹小婉这时已经主动的为杨承祖解下外衣,拉着他坐到床边,又为他脱下靴子,将腿搬到自己腿上,轻轻的在上面捶打着。“夫君,谢家的女眷,这次也要发卖有功人士为奴吧?我知道他家里有几个女子模样很好,可以帮你买下来,让她们也来伺候你。还有戏班子那边,也有几个女孩子很俊的,我可以……”
  “这些事你不用多管,只要管好你自己就是了。”杨承祖享受着对方的服侍,斟酌着字句,向她讲着能给曹家多少好处。曹老爷的户部主事是做不了了,但可以在杨记挂个荣衔,按月拿一份足够可观的粮饷。
  谢家有无数的田地,可以拨出一块来,给曹家养老。曹小婉的几个兄长,也可以考虑补锦衣卫,有自己关照,不用担心前程。
  曹小婉静静的听着,最后甜甜笑着说道:“我已经是夫君的人了,自然要一切向着夫君啊,娘家的事,夫君看着安排就好,我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她越是这样,杨承祖就越觉得心里不忍,轻轻摸着她的长发,斟酌着字句“你在内宅没什么朋友,又不能和家人见面,没事的时候,会不会很闷啊?毕竟我要很久才能来看你,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到各房里多走动走动,跟其他人交交朋友。”
  “不闷啊,我平时在房里做女红,或者读读书,时间很好打发的。夫君你看,这是我绣的百子图,我要为你生好多好多儿子,为杨家开枝散叶。还有,我为夫君编的平安结,没事时,可以多编几个,还可以去陪阿姑说话,怎么会闷?夫君是我头上的天,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不管大家喜欢不喜欢我,我一定会去努力和她们做朋友的。”
  见她如此说,再看看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杨承祖设想好的一些话就说不出来。内宅安宁说来容易做来难,就算明知道曹氏表面单纯暗中很有心计,对其他女眷也不怎么友好,可是看到她这副样子,却又硬不起心肠来训她,只好胡乱糊弄过去。难得糊涂,有的时候也是不能不糊涂。
  他在南京住到了快到年时,审讯的事,已经取得巨大突破,那些员外士绅们,已经扛不住刑罚或是锦衣卫的软刀子,开始认罪伏法。这里面,谢遵的倒台,也是一个重要影响,由于是特案,天子又给了便宜行事之权,根本没等到来年秋天,就在年前,一场大规模的处斩已经开始。由于被斩的人实在太多,前后行刑竟然是用了半个月,还从邻省借了一批刽子手过来,才算完成了任务。
  谢遵本人判的是剐刑,据说临刑前一晚,他还在高喊着杨承祖骗他之类的话,不过这种话,已经没人愿意听了。
  百姓的目光,都集中在谢家男丁还剩几个,通倭贼杀光了没有。那些文士才子们,则关心着谢家那几位佳丽几时在教坊司接克,而东南数省上层人物的目光,则全都关注在杨记及其所涉足的生意身上。这头庞然大物正式开始了吃肉喝血的进程,靠吞噬谢家的尸体茁壮成长,其发展的方式和成果,终于让这些豪门望族不得不正眼相看,思量对策。


第八百零八章 书院
  按照圣旨,谢家的全部家产籍没入官,由杨承祖全权处置,即使是南直隶的三司衙门亦无权干涉。就在审讯的同时,对于谢家原有产业的接收,也在紧张的进行之中。
  由于之前杨记在生意中,曾经有意的搜集谢家的信息,对于谢家的情形有一定了解,没有人作弊或是截留的空间,这次财产接受算是干净彻底,不留死角。没有多少漏网之鱼,能从官府手里滑出去。包括一部分谢家原本寄存在别人名下的田产、店面,也差不多都被挖了出来,归入官府。
  对于这块肥肉,觊觎者还是不少的,可是看到这么多的人头,这么多的血,还有胆子伸手的,就没几个。毕竟现在朝廷于通倭一事上,实行的是高压,东南被抓的士绅首领即使没死,也还都没放回来,人为财死这种话说说可以,真为了田地搭上性命,这样的蠢货总是少数。
  官府这事做的漂亮,既有口供,也有物证,想要为谢家说话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杨记控制的戏班子唱了那么久的精忠报国故事,于百姓的思想中,已经广泛撒播了忠君的种子,这时候再由这些宣传机器开足马力,对谢家的罪行进行宣贯,这些贩夫走卒,对于谢家的评论也就一路走低下去。
  这时候舆论掌握在读书人手里,关键还是一个识字的问题。只有读书人认识字,那老百姓自然认可读书人说的话是道理。包括官府的公文、布告,没有读书人讲解,鬼知道写的是什么东西。
  可以说,读书人就是朝廷和平民之间沟通的桥梁,一旦桥梁的导向出了问题,那么民心自然就走到了朝廷的对立面上。在另一个时空中的五人墓碑记,能够在市民中引起那么大支持,关键原因之一,就是其党人掌握了舆论。
  这些东西很多人会去做,但是即便是读书人自己,也没把它上升到一个理论的层面上,还处于似懂非懂的状态。一些有远见的人,会组织讲学,像是王守仁,除了打仗很厉害之外,更厉害的其实就是讲学。直接开创了与理学别苗头的心学,弟子门生众多,于国朝之内影响渐大。
  而其门下又衍生出浙东学派、江右学派等分支,即使是他这位恩师,也未必能制。像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不过是个灶丁出身,后来是商人,也坐着蒲轮从江南招摇着进京,沿途讲学,即使是王守仁这个恩师也约束不了他。
  但是大多数书生,还没有这种意识,还是把讲学当成自己很厉害的一种表现。最多是实现自己的价值,还没想过靠这个去在社会上制造什么。杨承祖基于后世的见识,比这帮人对于舆论的重要性都要了解,京剧班子以及杨记其他店铺,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舆论下手。
  先是通过京剧,将一些挂念散布到人心里,然后再通过说书、唱戏等方式,进行舆论诱导。像是官府的布告,百姓的书信,杨记都免费诵读,甚至可以免费代写。这些小手段,在读书人这个层面未必有用,但是在市民这个层面里,杨记已经对于舆论清议有了很大的左右。
  像这次王艮北上,其百姓日用即道的观点,原本很是受普通民众欢迎,可是接地气上却远不及杨记亲民。是以他这次北上讲学反应平淡,百姓并不怎么关心,与原本历史上万人拥护的情景全然不同。乃至于日后,其弟子若是再敢抛出无君无父非弑君弑父这样的观点,怕不当场就被听众捶死。
  有了这些优势,百姓们对于处置谢家,并没觉得是官府仗势欺人,或是谋夺家产,反倒是觉得谢家罪有应得。像是这些产业接收,也有了百姓层面的支持,就算是有人想要在里面使绊子,也有无处下嘴的问题。
  杨记给的待遇本就比谢家要高,那些谢家的店铺,在朝廷的命令宣布之后,差不多第一时间就宣布了倒戈。少数几个店铺的掌柜到伙计都是谢家人,倒是想要为主家效忠,但是不等他们做什么,就被锦衣卫全数拿去。
  至于乡下的田产方面,杨记一直以来在农村的工作,使得接收也顺畅无比,大片的田地从谢家的田变成了杨记的田,随后其中一般左右的田产,就划归到勋贵名下。
  说句良心话,这些勋贵肯给杨承祖面子,从练兵到制械都一路绿灯,甚至制造鸟枪与铜炮时不贪墨工本,乃至自己贴钱制造。归根到底,还是图的能够获取利益。大家的亲戚关系,不能说没有作用,但是如果全靠着亲戚关系,不给好处,那么这种关系也是铁定维系不下去。
  这些人入股杨记,固然是存了结交新贵,或是给武定侯面子,或是照顾亲戚情面等因素。但是想要获取收益这一条,也是重要因素,大家还是想要发财的。如果杨承祖不肯让他们分润,那么这个利益联盟,也就维持不下去。
  谢家产业的一半,被这些勋贵瓜分一空,剩余的一半作为杨记的资本以及新军的产业,归入杨记名下。谢家几百年名门,积蓄之厚远超普通人想象,即便是一半家产,数字也足以称一句敌国之富。
  乌衣巷谢宅原址上,已经在一串鞭炮声中,挂上了“天妃书院”的招牌,南直隶的学政亲自到场祝贺,南京的名流才子也在杨慎带领下全数到场。大家或是提字,或是写诗为贺,给足了这书院的面子。
  虽然这座书院只是杨记名下的产业,教授的也是蒙学,在这读书的不是杨记伙计掌柜的子弟,就是孤儿。他们没有根脚和人脉,想要将来在科举上有作为并不容易,但是有了这些贺客,那么这个书院的学生身价就提升了几十倍。就靠这些人脉,这座书院的学子,也绝不会是等闲之辈。
  冷飞霜与杨承祖,牵着手,躲在人群里,由于杨慎现在正在写东西,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这对男女没人注意。冷飞霜笑了笑“这书院是你搞起来的,可是这次成立的仪式,你这东家不露头,不好吧?”
  “这仪式算什么,走过场的事,我不在意。让杨大才子过瘾去吧,我在这里陪你就好,怎么样,这个新年礼物喜欢不喜欢?投桃报李,你说,你要送我点什么?以身相许怎么样?”
  杨承祖嬉笑着,冷飞霜轻轻甩脱他的手,身如游鱼一般滑到人群里,白皙如玉的面颊微微泛红。那些开蒙的孩子,已经开始列队进入书院,云端里,仿佛出现了虾仔等孩子的脸,正欢笑着,挥手告别。


第八百零九章 深水区
  谢氏富甲江南,一半家产,同样是很可观的数字。不算那些古董、珍玩,以及金银等财产。就光是土地一项,田亩数字就达到百万亩以上。尤其这是江南的上田,顶北方的田地出产为高,论产量,一亩地能顶三亩以上。等到杨承祖将这部分田地的明细,摆在南直隶布政衙门时,南直隶布政饶是二品大员,也被上面的数字吓的一阵心惊肉跳。
  南直隶虽然富庶,但是由于公田越来越少,免税土地越来越多,赋税整体上,还是呈走低的态势,至少上缴朝廷的部分,是逐年递减的状态。像是谢家这么大一片地产,真正交税的并没有多少,即便是有人干掉了谢家,也不过是田地换主,不可能拿来交税。
  杨承祖的田产,除了他自己名下的一部分外,主要都是皇庄,这些皇田,有转过来赏给新军将士,让他们成为了天子的佃农。还有一部分,则是作为新军的饷源使用,这是上面议定好的,布政这边没法说什么,但是想不明白,既然跟自己没关系,把地契拿到自己布政衙门内,又是为了什么?
  大明的军田也要上税,税额比民田还要高,但是,布政衙门就没人想过要去收这些田的税。能收到税,当然是好事,可是如果为了收税得罪了这名权臣,就不够聪明了。收来的赋税大头也是交给朝廷,自己得罪人,何必呢?得罪这种动辄要杀人全家,砍几千颗脑袋不眨眼的主,就更没必要。
  南直隶布政李承功颇有些犹豫的看着那些地契“这……这是何意?”
  “没什么,备案而已。”杨承祖朝着几位布政衙门的人拱拱手“年关了,却要让大家操劳,不好意思了。回头我在杨记酒楼开三天流水席,给各位犒劳,一定要来赏光。不过大家还请多费点心,把这些帐记好,免得将来出问题。”
  “国朝侵占军田,已经是常态,南京四十九卫的军汉,他们的田地有多少都被人夺了,不用我多说了吧。为了不让新军将士的田产,将来也走到这条路上,也为了皇家田庄不被地方侵夺收成,本官特意向万岁讨了圣旨:新军将士田产,一律禁止买卖。卖田者,鞭四十,买田者,斩!至于其所应付田租子粒,由我杨记代缴,收税的事,跟杨记来算。不过这制度虽然好,没有衙门监督,也是枉然。这就有劳各位,多多费心了。”
  卫所军田侵占里,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交不出租子,只能借贷,借的债务还不上,最后只能卖田,于是军田就变成了民田。军汉无田,最后沦为逃军或是叫花子,战斗力就提不到。新军现在整体上还是积极向上,人人视死如归的局面,不过为了避免将来也成了军卫,就得未雨绸缪。所有该缴的税,杨记包揽,新军的粮食除了自己吃以外,全都要卖给杨记。遇到困难,也由杨记负责借钱给他们,通过这些手段,既保证了他们不至于没田生存,也保证了他们被拘束在土地上,不成为流民以及手工生产者。
  除了这部分田租外,原本托庇于谢家的佃户,也是不服徭役,不交役钱的。就是因为投献有各种好处,所以民间投献成风,官府能收的税也就越来越少。现在杨记名下,控制着大量的田产,也就有了大批人身依附的佃户雇农,这部分人的名册,杨承祖已经造好,拿了过来。
  “这些人的徭役是负不了,不过该出的钱,杨记会替他们出。从明年开始,我会安排人来付钱,如果谁敢抗税,尽管以王法对待。”
  李承功笑着摇头道:“缇帅,不必如此。如今这不交赋税的,不是你一个,有的人不过是个举人,也有着几千亩田地,保着自己一族人不负徭役。这种事官府不是不知道,而是管不了,与他们比起来,缇帅反倒是真的不用承担赋税,这交钱的事,也大可不必。”
  “李方伯说的这种事,下官也听说过,一些举人仗着有功名,就敢带头抗租。也正因为有此积弊,苏松才欠税粮数百万石,是可忍,孰不可忍?下官身上担的差事里没有催收课税的事,也就不好越俎代庖,但是下官名下的产业,却必须带头交税,这个规矩,别人可以坏,我不可以。您只管收好,过了年,我派人来交钱。还有杨记在城内的所有生意,谁要是敢不交税,方伯只管下令捉人。”
  在他离开布政衙门不久,这番发言和行动,就在南直隶范围内传播开来。东南地面,聪明人还是有不少的,这些话和行为,被人一分析,就有人猜出来,他这一番举动,很可能是要对赋税这一部分下手。
  东南的大族豪强,历来有着抗税的优良传统,元朝实行的包税制,让这些名门大多成为包税者。通过这一身份,为家族聚敛了海量的财富,大笔的产业,交不出税的平民,就得把自己的田地卖给这些地主富绅。另一个时空里所谓明朝资本主义萌芽,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农人失去土地,只能进城想办法,然后就出现了雇佣工人等事。
  那些大家族倒也不是想把人逼的造反,他们会给这些人一条活路,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要的只是田地,毕竟对他们而言,不管金银财宝还是古董奇珍,都不如田地来的可靠。
  大明建立之后,他们的生活并没受太大影响,由于浙直是科举大省,朝廷官员里,有一大半是南方人。他们要么是出身名门望族,要么也与这些大家族有关,在朝廷里向来为这些大族说话。朝廷需要增收钱粮赋税时,这些大多会出来替家乡鸣冤,诉说着家乡的艰辛,希望皇帝减免家乡赋税。
  当这样出来的大员够多,形成了舆论上的压力,就算是天子,也得考虑一下人心,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即使硬要推行,也往往被下面的人挡回去,并不容易收钱。
  对于东南的豪门来说,他们已经习惯了不交税,或者少交税。像是杨承祖做海贸,如果是损害了其中一部分人利益的话,如果他真要收税,那差不多就是侵害所有人的利益了。
  这件事如果真的做了,刚刚平静下来的南方,可能还会出新乱子,但是杨承祖并没有着手去做,最多还是在一种猜测的状态。单纯因为一个猜测,就跟某人不死不休,未免太不成熟。如果这个人还是天子宠臣的话,就更要谨慎处置。谢家的血还没干,没人愿意冒失的一脚踩进必杀陷阱里送死。
  经过一番简单的磋商之后,几位东南的头面人物取得了一致的意见,惹不起躲的起,不能跟他动硬的。既然不希望他在东南搞风搞雨,还是好说好讲,把人送出东南,让他早日离境。另外一方面,就是把手伸到了他的内宅,用传统但有效的手段,开始在他的内宅里制造事端。


黄梁生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