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乌合之众(二)


  于杨承祖而言,这种写回忆录撕逼,借着吹捧祖宗吹捧自己的事,也不算多奇怪。反正能收获武定侯的好感,比什么都重要,至于当年开国谁的功勋最大,郭家的回忆又有多少可信性,就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了。
  两下会谈的很是融洽,郭勋还提出了留饭,被杨承祖用皇命在身的名义推辞掉,拉着永淳离开。他前脚刚刚走,从屏风后面,就转出一个身着华服,手持拐杖的老妇人,指着郭勋破口大骂起来:
  “老天杀的,老身的女儿就只剩九姐一个,她的终身,必须得我做主才行。纵然不能配个阁臣之子,好歹也得是个公侯之后吧。我让你把杨承祖叫来,是让你骂醒他,让他明白,他的身份配不上咱的九丫头。不是让你和他商量着写什么破书,为你祖宗扬名立万,若论功劳名声,难道老身的祖宗就差了?还要留饭?是不是接着,就要定亲了?老身告诉你,只要我这一口气在,女儿绝对不会嫁给这么个三品小官!”
  这妇人乃是郭勋的夫人,定国公徐家的老姑奶奶,地位极高,又保持了武将人家的剽悍作风,就是郭勋平日也惧她三分。不过今天郭勋的脾气似乎也比往日大了些,并没有因为夫人的发怒就低头认罪,反倒是呵斥道: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我虽然想着要为祖宗扬名,但这事我随便找几个书生就能做,何必找他?不过是为了寻个由头,和他搭上点关系而已,你可知,杨承祖身后那个书生是谁?”
  “那能是谁?不过是杨家的亲族罢了,连个功名都没有,秀才都不是,老身有必要在乎他是谁?”
  “哼!你应该知道,老夫执掌京营,是有名的鹰眼。我见过的人,就永远不会忘,那人我见过。不过当时她穿的是女装,站在兴国太后身旁。”
  郭夫人毕竟是勋贵之女,懂得轻重,这时也不再闹腾,反倒是问道:“什么?你是说那看着仿佛风一吹就倒的书生,是?”
  “永淳公主!你懂了吧,杨承祖是能把公主带出宫来四处乱逛的角色,你还当他是个小官?便是当日江彬极盛时,也不过如此而已。不可小看,不可小看啊。眼下宫里情势不明,我们不要急着站队,不过也不能得罪他。再说咱女儿的名声已然如此,还不如跟他先保住这个关系,总比鸡飞蛋打要好。这事由老夫做主,你就别管了。”
  郭勋转了几圈,边走边道:“查办京营,当今公主乔装改扮,混迹其中,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万岁看不上我们这些勋臣,想要对我们动刀?还是另有什么安排?夫人,你快去把九姐儿叫来,老夫有话问她。”
  原本以郭九姐的号召力,即便是她真心帮助杨承祖,也未必真能叫来多少人帮场。毕竟查办京营的事情太大,这些家族里的纨绔子弟,喝醉了打群架的胆子是有的,参与到这种大事里,那就是智硬。除非是家里老人点头,一般人是不敢掺和进来。
  可是这回,郭勋出面请人,给各家勋贵都做了工作,各府勋贵也都听说了查办京营之事。锦衣卫从自己家要人,那就是示好,也就是说表示不会查到自己头上。
  这种时候如果不懂得表达善意,那这么多年就白活了,于是纷纷派出自己家中的子弟前往协助。连带护从军伴,帐房先生等等,都安排了不少,场面既杂乱又热闹。
  原本杨承祖还想着让几个妾室保护着公主,结果郭九姐天一亮,就带了几十个女兵上门。这些女兵都是她一手操练的,与青龙山那些女兵相比,战斗力大概在伯仲之间,可是颜值就强出了不知多少倍。
  她们是明目张胆穿着女装走来走去,有她们护卫公主,倒是省了许多麻烦,也不用幺娘等人行动。
  郭九姐头戴凤翅紫金冠,齐眉束着二龙戏珠抹额,穿一件错金绣百鸟朝凤云锦箭袖,羊脂白玉狮鸾带紧紧束在小蛮腰上,跨下一匹卷毛赤兔胭脂兽,浑圆修长的大腿把大红绸皲裤绷出了迷人弧线。背后背着日月龙凤双刀,马上还挂着一条长枪,仿佛是要去打仗的女将军。
  等到杨承祖出来,就见她极没风度的用手指道:“快点快点,不要磨蹭了,咱们冲到京营里,把那些睡懒觉的捉出来打一顿板子才好。”
  作为一个对同性远比异性有兴趣的异类,她并不清楚自己这身打扮有多惹眼,见杨承祖的目光在自己的胸前腿上逡巡,还当自己哪里穿戴不对。仔细检查一番之后勃然道:“乱看什么,赶紧动身吧,别耽误了你的差事。”
  她并不清楚,父亲是出于什么考虑,把自己打发过来。只知道这次是老爹同意自己去大闹一场,只要保证是在杨承祖的命令下行事,就允许她放肆任性。这种机会于她而言,也是十分难得,也就格外的兴奋。
  而那些纨绔子弟们,在家里都是出名的混帐二世祖,喝酒惹祸是常事,家里的正经事,一般都不找他们参与。上次迎接太后进京,让这帮人都觉得自己的身价变的高了起来,这次又能查京营,自己也好象成了家里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不少人升出了,自己原来不是纨绔,而是未遇伯乐的错觉,胸膛都挺的格外高些。
  直等到他们来到五军营的一处校场时,这种情绪算是到达了顶峰,守门的军士还不等说两句,脸上就挨了马鞭。一名勋贵子弟挺着肚子道:
  “瞎了你的狗眼,还敢挡老子的道了!爷是英国公家的公子,十六少知道不知道?就连你们指挥使,也不过是我家的门下一走卒,你倒是拦起驾来了?我看这处营房里毛病就不少,来人啊,给我好好查一查,看看他们到底缺了多少兵员,又有多少器械对不上号。”
  原本京营自成系统,外人想要插手进来势比登天,即便是真发生士兵与锦衣卫互殴,最后也多半是交出些顶缸的人大家了事。彭泽保举杨承祖,也是要看着他如何在京营面前碰个头破血流。可是一物降一物。
  京营之内的将领,多出自勋贵门下,这帮子纨绔二世祖做先锋,京营没人敢出来强拦,只能任他们骑着马一路冲进了这处营地搅的鸡飞狗跳。花名册、帐本连转移都来不及,就被控制起来,一场风暴就以这种近似起哄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第六百零一章 乌合之众(三)
  杨承祖前世也看过一些描写穿越的小说,里面一提到军队,必然是个充满铁血精神,积极向上的圣洁之地。仿佛一片污浊的土壤上,惟有那里纤尘不染。可据他观察,大明的军队与其他文武衙门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
  其实想开了,本来就是如此,大家一般都是人,总不可能因为换了个地方,就变的截然不同。京营肯定有问题,而且不会比其他衙门的问题少,这是在他前往京营以前,心里就有数的。从他掌握的情况看,京营问题涉及到大明朝文武内监若干衙门,事实上就算想责任到人,都未必知道追究谁。如果同时得罪所有力量,那就注定碰个头破血流,狼狈而归。
  邀请勋贵家的子弟作为协查人员,目的就是向勋贵释放一个友好的信号:自己并不是一个二愣子,没想过什么一查到底水落石出,也不是真的想搞出什么名堂,左右不过是大家面上都能交代下去就好。他走上这么一遭,也肯定要查出些问题,否则在皇帝那里,自己也没办法交代,场面上也过不去。
  这里面的关窍,武定侯郭勋那等人精,也明白的很。接下来就是看肯不肯合作,如果继续持不合作的态度,那就只好铁面无私,大家分个高下了。
  从那些勋贵派出子弟参与查办开始,彼此之间的默契,就已经形成了。这些勋贵们并没有和杨承祖别苗头的意思,态度上也配合的很,这处名为五军营左军泰字营的军营,就是勋贵们为他提供的查办地点。这里肯定会有问题,但是问题不会大到伤筋动骨,大家面子上都能下的去。
  可就是这个勋贵们眼中的小问题,在杨承祖看来,就已经非常严重了。这一营兵的编制是三千人,可是全军集合起来以后,连五百人都凑不出。
  这不到五百的人马里还包括了一部分根本不能临阵的老弱,甚至还有几十个妇人。都剔除出去以后,真正能承担守卫京畿任务的青壮,不超过一百五十名。别说让这一营担任战兵,就算是充当夫子,都没法完成任务。
  可是钱粮帐簿上,这一营始终是按三千人下发的钱粮军械,领取上,也是比照三千人数支取。那些伙食菜金帐簿上的墨迹尤新,看来这里的坐营官也知道彻查京营的事,也算是做了工作,不过这工作做的还不够彻底,并没起到应有的作用。
  杨承祖为了避免事态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南镇抚司的锦衣卫没带多少,主要随从都是自己的私人部下。像是查帐方面,都是自己接手商铺的帐房、掌柜,外加家里那些清楼出来的女子,扮个男装就来充帐房。
  这个时代做帐记帐,还是作为一门师徒传承的秘艺来传授,这些帐房先生或是青楼过气的纪女,都受过相应的传授培训,手段不是军营里的丘八可比。他们自认为天衣无缝的帐本,在这些人面前,简直到处都是破绽,随便翻动几页,就能找出几十个问题。
  那些纨绔子弟就更直接一些,他们不大看的懂帐本,拿起来之后只随手一丢,然后说一句“假的!”就有从自己府里带来的家丁,将这负责该项事务的人捆起来,关到一边待审。
  郭九姐一条长腿踩在身边的凳子上,将帐本摊在膝头,仿佛是个赶大车的粗坯似的,在手里翻着册页,边翻边道:“不像话,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这帮家伙,不好好管一管,真的就要反天了!”
  她嘴里说的凶狠,眼睛却一直往永淳那边看,可是永淳现在压根就没注意她,而是聚精会神的盯着帐簿。另一只手在算盘上飞速的拨打着,时不时还拿起笔,在帐本上标记着什么。一直以来,她给人的感觉,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直到她现在聚精会神的做事时,杨承祖才发现,她确实已经是个成年人,而且长的……很漂亮。
  阳光从窗户进来,落在她那如雪的肌肤上,在和煦的阳光下,少女全神贯注,奋笔疾书的样子,让杨承祖几乎忘了发怒。直到良久之后,他才醒悟过来,这是个即将出嫁的公主,自己这样的关注并不合适,但愿她没发现吧。
  “姐夫在看我,姐夫从刚刚一直在看我,我……我要做的更好才行。我一定可以的。”少女在心里为自己鼓着劲,手上的速度就越发的快了,帐薄上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被找出来,汇总到杨承祖手中。
  除了人员和薪俸的问题外,这座营房里应该是有几十匹战马的,至少每个月朝廷的草料是按数拨发,可是大家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一匹马的影子。马号里拴的只有十几头毛驴还有几头骡子,也是附近百姓家的牲口寄养在此,只要交点钱,就能享受朝廷的草料。
  兵器、铠甲、弓弩甚至于火药,数字都存在较大的亏空。那些纨绔子弟们将桌子拍的山响,祖宗与祖母齐飞,母亲与姐姐同悲。那些粗鄙言语,羞的永淳耳朵都红了,恨不得一头钻到桌子下面去才能落个清净。郭九姐虽然是女流,这种场面倒是不怯阵,骂的一点不比男人逊色,倒不愧是军班子弟。
  这里的坐营官何谋,身上扛的是指挥使衔,授一个中军前程。他初时倒是颇有些担忧,到后来索性倒是放开了,脸上的神色,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尴尬。似乎是在为自己的工作做的不够细致,丢了上司的面子而羞耻,却说不上有多少悔恨在里面。
  等到几位勋贵子弟骂累了,杨承祖才道:“何中军,你营里的事,准备怎么跟我解释一下?”
  “杨缇帅,几位小公爷,这事确实是有点难说。卑职是个粗人,这笨口拙舌,也说不明白。现在天色也不早了,待会我请几位到教坊司去,让那几位姑娘来分说清楚,保证比我交代的详细彻底。九小姐就不必去了,回头卑职自己到侯府负荆请罪,请侯爷发落。”
  “坊司胡同?好算计啊,你想用几个表子,就把这事抹平了?我身上负的是皇命,你觉得就凭这点小手段,就能把事压下去?你的眼里,把圣旨看成了什么?”
  何谋对杨承祖这个年龄比自己儿子还小几岁的后生,倒不像那些小公爷那么惧怕,嬉皮笑脸道:
  “卑职知道,您身上有圣旨。可是这京营的事,并不是您想的那么简单,这里的事情太过复杂,就算您有皇命,可是卑职天生就是个笨嘴,说不清楚,您也听不明白啊。回头还是请几位公爷出面,跟您仔细说说,到那时候,您就都知道了,现在为难我,也是没用的。”
  杨承祖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只是语气冷了下来“哦?按你这么说,除非几位公爷出面,否则就算本官有圣旨在手,也奈何你不得?”


第六百零二章 京营
  话音刚落,一个少年已经拍案而起“何谋,你个混蛋东西,可认识我是谁?老子就是英国公府十二少,我能不能办了你?你靠的谁的关系坐上这个位置,我心里清楚的很,不过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他跟我近,还他跟你近!来人啊,把他给我捆了。”
  几名英国公府的护卫一拥齐上,将这何谋按倒在地,几名营里其他的军官,也纷纷被上了绑绳。这些勋贵子弟平日打架斗殴都是常事,像是打一个武官也不叫什么,可是今天的感觉与与平日大为不同,似乎这一架搞的格外痛快。
  那名英国公府的少爷更是吩咐着“来人,把刑具给我准备来,倒是要问问,他贪墨这么多钱粮器械,都用到哪里去了。要是不说清楚,还以为都送到府上,府里可没见过他这么多钱!”
  这干人审问的本事并不算高明,大多就是胡打一通,往往是用力过猛,直接把人打昏了过去,口供问不出来。最后还是宋国恩、王铁头等人出手,用上了几手锦衣卫的祖传绝技,拔了何某三根手指的指甲,这条大汉就熬不住刑,有什么就招什么。
  这营头按编制虽然有三千之数,可是兵部就要了两百个名额,用来给各位堂官作为常例孝敬。下面办事的吏员,又要了一百个名额。英国公府里要孝敬,其他勋贵那里也要打点,七折八扣下来,就有了一千以上的空饷上缴。
  几位公公要从营里调拨军伴,各府里也要用军兵充当苦力、家丁,占役现象严重。这几位军官将佐既然为国事操劳,总不能白费气力,自己也要落点好处,于是一个三千人的营头,就只剩了这么点人马。
  事实上不独是这一营,整个京师三大营二十余万人马的编制,实际兵力也不过两成左右。不管是天子观操,还是大臣查验,大家要么是彼此营头拼凑,要么就干脆到大街上雇些青壮来临时凑数。
  反正皇帝也不是同时观看所有部队一同出操,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地方供这么多人马操练。以为自己看的是京营的一部分,实际看的则是京营全部,长期以来,京营就都是这么糊弄下来。
  像是把战马卖了,再卖草料,或是替民间养些牲口,再用朝廷的草料来养活这些牲口换钱,都是下面军汉自己养活自己的方法。尤其正德重用外四家军,有限的财政都优先供应外四家军,普通军士欠饷严重,数月不发饷,或是发半饷。
  为了活下去,这些军汉们盗卖器械、铠甲,乃至把火药都卖出去,做军官的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毕竟没有银子下发,自己说话也不硬气,实在约束不了部下。
  那何谋将事情刚交代完,一众勋贵子弟们就纷纷喝骂起来“混蛋,老子的家里,可不曾收过你这么多好处?你这张破嘴不要乱咬,休想牵扯好人。”
  “是啊,我的府里可不曾见过你一个孝敬,不要把这个锅地到别人头上。这人还不老实,还是要用刑!”
  杨承祖笑着一挥手“各位小公爷,这人的口供,我们已经录完,把他押下去吧。将来再行审问,从他口内还是得多要些口供。”
  这处营房里空房子不少,随便找了个地方把人塞进去,外面放上几个护卫,其他的几个军官,也都分别关押。第一天的查纠,就查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如果真的以此为契机搞起清查,那么整个京营体系,都能换一轮血。
  虽然勋贵们不大真的会因为这事失去性命或是荫封,可是如果把军权再从手里剥离出去,那么这些开国元勋,也就剩了个空架子,彻底成了吉祥物。
  大多数勋贵子弟,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严重后果,反倒是沉醉在自己做成了一件大事,掀出了一个大案子的成就感中,沾沾自喜。拍着桌子吹着牛皮,仿佛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功劳。
  还有人已经嚷嚷着,要到哪里去要酒席,去哪里找姑娘,来庆贺一下这场辉煌的胜利。只有郭九姐的神色有些阴郁,忽然看看左右,一把拉起杨承祖向外就走,身后响起那些纨绔子弟震天价的喝彩声。
  “喂,你该不会是动真的吧?这个营头的事……其实好多我爹也不知道,是他们自作主张的。我爹对你不错,你不要忘恩负义,如果换了别人,连这大营的门都进不来,直接就把你打出去了。”
  “我明白的,如果不是老千岁发了话,今天就不是这般情景了。大家都是粗鄙军汉,打我一顿,然后找人顶缸,我也不能怎么样。这里面的关节我懂,老千岁的人情,我也是认的。”
  郭九姐长出了一口气“你认就好了,我还当你要拿这机会不放,真的穷追不舍呢。那你想怎么办呢?你想要些什么,或是想要做些什么,总要说在明面上,我才好跟家里说。如果是小事,我就做主了,不过这次的事大,估计我自己是不成了。”
  “九小姐,那些人还都在高兴,怎么就你提这么扫兴的问题啊。”
  “我又不是他们那些没心没肺的东西,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捅了什么样的篓子,还在那里傻瓜似的高兴呢。可是我,可是从十几岁就帮着家里打理生意,家里那些田庄的地租,我也跟着收过。可不是不知柴米贵的甩手掌柜,知道这事是多大,哪里高兴的起来。”
  杨承祖低下头去,打量着面前那对高耸玉瓜,觉得这表面粗豪的九小姐越来越可爱。他指了指远处的房间“那何指挥估计也饿了,待会送点吃的给他。我会安排个人过去,跟他交代几句,我想等到明天这个时候,他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所以笑一笑,回去和他们一起聊天去吧。你这么好看的姑娘,不该发愁的。”
  郭九姐一愣,呆呆看着杨承祖“为什么这么做?这个口供没了,你也会很麻烦吧?至少有这个口供在,你可以多获得很多东西,如果没了的话,你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我要说为了你,你信么?是不是感动的热泪盈眶,你可以以身相许,我受的了。”杨承祖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脸,两眼紧盯着郭九姐的鹅蛋脸。


第六百零三章 惟愿此刻是永恒
  “你……你在乱说什么东西啊?是不是故意的,想打架是不是?”郭九姐的脸瞬间一红,紧张的向身后看了看,确定后面没有其他人跟出来,自己不需要杀人灭口之后,才长出了一口气。
  语气凶恶,不过声音压的极低,生怕这种对话别人听到。咬牙切齿,杏眼圆睁,就仿佛是一只被逗急了的猫:
  “你不要太过分了,信不信我回头就去睡你的小老婆们?本姑娘……本姑娘可不喜欢你们这些臭男人,别以为帮了这点忙,就可以想些不该想的东西。大不了一拍两散,你就只管查下去,看看能不能放倒我们武定侯府啊。”
  “哈哈,逗你的。我知道你不喜欢男人,所以嫁给我不是很合适么?除了我之外,还有几个男人能忍你这个毛病啊,所以啊,好好考虑考虑。对了,想吃什么,我安排人去准备,大家中午吃好喝好,下午还要接着查,总不能查了这一个地方就收兵不是?”
  这帮勋贵子弟,自然不会委屈自己,去吃军营里的大锅饭。午饭的酒席是从酒楼叫来的,这帮人就在营房里吆五喝六的猜拳行令,还有人写了调子,到教坊司叫了几个姑娘过来。
  他们身后都有显赫家世,都是与国同休的人家,纵然在朝廷上没了权柄,也不是教坊司能招惹的起。几十个花枝招展的红姑娘,不得不坐着轿子赶到军营来,强行装着欢笑,与那些勋贵子弟应酬。
  永淳公主见到这种场面,早就吓的不知所措,尤其是她生的齿白唇红,肌肤胜雪,偏又身形单薄。在这个时代里,正是个标准的弱不禁风的美男子书生形象。能跟勋贵们一起吃饭,地位也低不到哪去,见她那面红耳赤不敢抬头的模样,就知是从没经历过风花雪月的雏。
  几个红牌姑娘不等人吩咐就主动坐过去,开始用言语撩拨,还有胆大的开始与她开起了半荤不素的玩笑。就在永淳几乎要哭出来的时候,杨承祖总算杀入重围,拉着她的手,把她拽了出去。
  “我就说不让你来,你非要来,你看看,就是这个样子吧。连这你都受不了,还是趁早回家吧。这还是中午,这帮家伙到晚上的时候会比这更过分。中午只是吃饭,到了晚上,他们可是要留宿的,你行不行啊?”
  “留宿?你是说……是说他们要和那些女人?”朱秀嫣的大眼睛睁的大大的,一手捂住嘴,另一手指向房中,面上尽是惊讶与不信的表情。“姐夫……他们都是朝廷勋贵啊,好多人头上都有前程官身,怎么……怎么能和那些女人……”
  “怎么不能啊,这根本算不了什么,这些女人做的就是这个营生,他们之间有这事有什么奇怪的?当然,你未来的夫婿是不会做这个的,他是驸马,按规矩不许宿昌的。将来你的驸马,就那个陈钊,他要是敢和这些女人有什么,姐夫去打断他的腿!”
  小丫头看着杨承祖,忽然道:“姐夫,那你……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会和这样下贱的女人……”
  杨承祖没想到她问出这么一句来,顿时有点不知如何回答,可是没等他说,永淳已经抢先道:“我知道,姐夫肯定不会做这种事,不过被他们带着,有时不得不应酬几下,虚与委蛇。这叫做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丰流。一定是这样的。”
  看着永淳一边自我解释,一边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就差在头上写上追星族三个大字。杨承祖心内大觉宽慰同时,又隐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这种依恋,似乎不是个好现象啊。
  “姐夫姐夫,他们是不是都很坏?”永淳大着胆子趴在杨承祖耳边小声问着,吐气如兰,让人觉得心旷神怡。按说一个快出嫁的人,和一个男人这么亲昵,并不太恰当。好在两人现在都是男装,而大明对于翰林风并不反对,所以倒也不叫个事。
  “看他们的举止还有说话真的好凶,就像是那些话本上写的泼皮一样。可是泼皮不都是做坏事么,他们可是在帮姐夫呢,我就不知道,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了。”
  杨承祖笑了笑,将头远远挪开了一点,免得公主一不留神,真的亲在自己脸上。“他们啊跟所有人一样,不是能用好坏来分的。在京师文武衙门而言,他们当然是坏人,打架斗殴,搅闹地面,不知道做过多少混帐事。可是在我看来,他们就像刀,既可护身,也可行凶。行善行恶,全在持刀之人。好好引导他们一下,就能让他们,以及他们所拥有的力量为善。不过这种工作大多数人都懒得做,离他们远远的,指责他们是如何不肖,如何为非作歹,既省力气,还能落个好名声。何乐不为,像姐夫这样,反倒是让人觉得与这些人狼狈为奸,一样不是好人了。”
  “姐夫是好人,姐夫就是好人,谁说姐夫是坏人,谁就一定是坏人。”永淳抬着头,看着杨承祖,整个人充满了精神。与出宫时那副没精神的模样相比,现在的永淳才当真是有了这个年龄小姑娘的青春与活力。
  不过一想起那帮如狼似虎的红牌,她又有点犯怵,向杨承祖道:“姐夫,我待会在你身边吃东西好不好,你替我挡住那些下贱的女人。”
  杨承祖本想推辞掉这种过分的接近,可是一看永淳那副可怜模样,只好道:“那好吧,不过晚上的时候,你还是让人送你回家吃。这个场合,你应付不来的,他们晚上说的那话,你就是只听一听,也污了耳朵。还是不要跟着待下去好了。”
  这两人同席而饮,那些姐儿们倒是没人过来,可是勋贵子弟中,很多人看杨承祖的眼神就变的有些不大一样,似乎认定了永淳就是他豢养的栾童。想到这么个武人,居然也是好这调调的,还带了栾童出来查案,自然就会有些微词。
  好在这一仗终归是胜仗,大家的关注点,主要还是在做大事上,像是玩栾童这种小事就不怎么在意。大家志得意满的,在探讨着接下来该去收拾谁,该去查哪座营盘或是哪个仓库。那名叫何谋的坐营中军的死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传了过来,随即淹没在一片豪言壮语,猜拳行令之中。


第六百零四章 故人相逢
  这帮子纨绔子弟,大多数都是家里有名的混球,正经事轮不到自己头上,像是郭九姐那等能负责家中生意或是收租的,只是少数中的少数。大多数人,不过是吃饱喝足以后无事生非,最后还要落一个败家子的名声。
  这次的事,算是他们极少承担的正事之一,于他们而言,是兴奋或是激动多过冷静谨慎的。反正这个家业也不全是自己的,大多抱着不能被其他人小看,祸害的又不是自己名下产业的想法,行事上并未有什么顾忌。
  及后,由于所有人差不多都参与到其中,就算内中有几个人想要退出来,也要考虑在自己这个圈子里的风评,是否会担上一个胆小鬼的评价,最后还是得咬着牙走下去。
  在这种大的风气影响下,稍后的日子里,原本一些并未参与其中的勋贵子弟,也开始各自寻找着门路,希望能加入到这次的清查团队之中。现在这个团队成员的身份,已经渐渐成为二世祖圈子内一种象征,能够进入这个队伍,就足以证明你有面子有本事,能够得到家族的认可。
  虽然这里面,各家的嫡子数量不多,但是足够多的庶出子形成一个团体之后,其发挥的能量同样不容小看。在自己家长辈的纵容下,原本铁桶一样的京营,竟是生生被钻了个洞出来,任着他们在里面搅风搅雨。
  半个月不到的时间,京营的兵营、仓库被清点过半,当场处理的坐营武官,超过了五十名。不过随着调查的进行,大家堵窟窿的水平也在逐渐提升,关节打点的也逐渐到位,发现的问题也就越来越少。只有少数几个仓库大抵是问题多到老天爷都看不过去,在大家清查之前,就降下几把天火,烧了个干净。
  除了第一天莫名其妙自杀的何谋之外,这些京营武官中,革职者二十有六,下狱待勘者四十几名。这种数量和速度,让京师中不少人恍都觉得,一场针对武将体系的大清整即将展开。
  杨承祖这边,本以为永淳公主玩个两三天就会回宫,结果这小丫头玩上了瘾,宫里那边也莫名其妙的抽了风似的不急着找人回去。结果就是她确实是出来两三天就回去了,然后隔个两三天继续出来。到后来,甚至不用永寿在中间牵线,一向胆小的永淳,就敢自己穿了太监的衣服跑到杨家,然后找杨家的女人要男人的衣服换上去京营查案。
  小丫头似乎也为自己能和姐夫并肩作战而兴高采烈,红日西垂,两人在一众护卫拱卫下并马而行,小丫头还是兴奋的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姐夫姐夫,你看今天那个仓库啊,真的还不错啊,库存与帐簿核对,只相差一成。再算上秤与秤之间的误差,这个仓库的库大使人真的不错,居然没有偷卖库粮。咱们这些天遇到的人里,这个人算是最好吧。”
  杨承祖笑了笑“他不算最好,只能算最勤快。今后呢,长个心眼,观察事物的时候,一定要细心一点。那些粮食口袋里,有一半是咱们前天查的那个粮仓里搬来的,我偷偷在上面打了烙印,他们跟你一样,并没注意。所以啊,咱们这几天审的粮食器械,差不多就是那一批,不过是在搬来搬去。运气不好人缘差一些的就借不到,所以亏空就多,像是这个地方的库大使,看来倒是挺用心的,手脚很利索,所以帐面就好看。”
  永淳吓的张大了嘴巴,继而生气的捏紧了拳头“好大的胆子,居然敢骗我,姐夫带我回去,我要去打他一顿。”
  “得了,你怎么越来越像郭九姐了,好好待着。记住姐夫的话,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查则无徒。什么事都想弄的一丝不苟,那人就好到没朋友了。咱们查京营,不是为了要把人杀光,该立的威风立起来,该做的事做到了就好。像是这种事呢,大家都装一装糊涂,就什么都好,万事求个明白,你想想,剩下的那些仓库还留的住么?把大家都逼到放火烧仓库的地步,对谁都没好处,做人啊,一定要有弹性,不要总想着黑白分明,对谁都好,明白了么?”
  永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歪着头看着杨承祖,忽然拍手道:“姐夫好厉害!我就知道,姐夫是最棒的,如果我能多跟姐夫身边待几年,就能多学好多东西。”
  这时,大家已经看到了杨家的院墙,可是还不等众人过去,就听路边有人高喊道:“杨缇帅留步,老朽有句话说。”
  这声音洪亮,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在路旁几名大汉正护卫着一个白发萧然的老者。这老人虽然穿的只是一身普通富家员外打扮,可是精神矍铄,腰板挺直,犹如一棵雪里苍松,格外挺拔。
  杨承祖看了这老人几眼,忽然对永淳道:“你回家去,跟如仙她们说一声,准备点好吃的,今天家里有贵客。”吩咐完这句,要紧下了马,三两步来到那老人身前,跪倒磕头道:“我当是何人,原是老千岁虎驾光临,卑职见礼来迟,老千岁莫怪。”
  那名员外打扮的老人,正是当初杨承祖的顶头上司,以安定伯身份任河南锦衣千户所千户的张容。像是这种老上级老下属的关系,官场上最是尴尬,大家处理起来的态度不一。不过像杨承祖这样的新贵,就算是在马上拱拱手,张容也拿他没办法,肯过来磕头,真得算是给足了这位老长官面子。
  张容不等他跪实,就已经双手将人搀扶起来“不敢当,不敢当,老朽如今不过一平头百姓,苍头老朽,缇帅则是三品命官。老朽见了你,合该磕头才是,怎敢受你这一礼,折寿,折寿的。”
  “老千岁,您这话是怎么说的?您的伯爷爵位?”
  “哦,大概你还不知道,这个爵位已经被革了。如今的老朽,已经是个身无寸职的白丁,一个乡间野老罢了。”
  “老千岁太谦了,朝廷的事,卑职还真的没听说。不过不管怎么样,您都是我的上级,这个身份朝廷不认,我也认。来来,咱们有话到家里说。”
  张容摇摇头,而是一指路旁的一个茶棚“有个朋友想见见你,不知道杨缇帅肯不肯拨冗赏光,见上一面?”


第六百零五章 关说(一)
  在钱宁到滑县找茬的事里,张容对于杨家是有回护之恩的,虽然即使没有他出手杨家也未必会出什么问题,但是这个人情总是要认。不过由于张永一直与杨廷和走的比较近,杨承祖与张家就没展开什么实质性的接触,两下里没什么往来。
  随着张容的引领,两人来到茶棚里,灯市口这地方人烟稠密,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平日里这等茶棚不管什么时候,都坐满了过路行人。可今日,茶棚里肃静的很,就连茶博士与掌柜都候在外头,整个茶棚里只有十几个保镖模样的青壮,以及坐在椅上的一个老人而已。
  这老人的打扮与张容类似,相貌与张容也有六七分相似,看年纪比张容似乎还要大一些,脸上肌肉松弛,皱纹堆叠,颌下光秃秃的,并没有胡须。杨承祖进来时,这人并没有动地方,似乎是在打瞌睡,整个人一动不动。不过仔细看过去,就能发现这人的双眼并未闭上,而是在打量杨承祖,目光之内饱含光芒,胜似鹰隼。
  “张公公?杨某不知张公公在此,迎接来迟,公公恕罪。”杨承祖二次撩起衣服下摆下跪,那老者并未起身,而是在那里伸手虚扶:
  “不必客气,坐下讲话。咱家如今已经冠带闲住,昔日头上的官职,都已经不算数了。杨缇帅肯与咱家面对面说话,就是给了咱家天大的面子。说来,现在是该咱家跪你了,怎奈这身子骨不中用了,跪不动,您可别见怪。”
  “不敢当。张公公当日诛杀刘瑾,立有赫赫战功,后为朝廷转战南北,统帅团营,捉拿江逆时,亦立下不世之功,实乃我辈武人楷模。在您面前,晚辈有个座位已经很知足了,哪还敢想其他。”
  张永当初有诛杀刘瑾之功,捉拿江彬时,也是他提督九门总领团营,靠着自己在外四家军里的威望,压服了一批首鼠两端的军官,才让兵变没真的发生,可称功劳卓著。加上他一直以来,与杨廷和私交甚笃,却没想到,他的家族倒的这么快,连他带他的兄弟,都已经混到冠带闲住的地步了。
  杨承祖倒没想明白,这两兄弟把自己请来是要干什么,他们的官职跟自己并没什么关系,就算是想恢复名位,也不该找自己。张永这时已经开口:
  “三弟说了,当初你们在河南时,就是一对很好的搭档。咱家其实当时就想见见你,把你调动到团营里来,觉得那才是个好前程。只可惜,军务繁忙,没能顾的上。等到现在有了空闲,却已经什么都做不成了,惭愧啊惭愧。若是当初把你调进团营,不就是害了你的前程?”
  “张公公不必客气,能进团营,在您手下听差,那是卑职的福分。只可惜卑职和您的缘分不到,将来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在您手下听命。”
  张永呵呵干笑了几声,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将几枚瓜子丢到口内咀嚼,边嚼边道:“行,你小子会说话,是个材料啊。只可惜,咱家没有这个缘分,跟你一起做事了。老了,不行了,当初跟着万岁爷爷,四处征战,身上受了不少的伤。一上了年纪,这些伤势找上门来,这条老命,也撑不了多久了。不过一想着死了以后,就能到陛下身边接着伺候,这心里其实也就塌实了。按说,我们老三跟你有点老关系,不过这种关系太淡,不值得说什么。咱家对你,也没有过什么好处,不该麻烦你的。怎奈,咱们在世间闯荡,总有些推不开的人情,推不掉的关系,所以只好老着脸来找你讨个情,还望缇帅能谅解。”
  “公公言重。”杨承祖微一拱手,含着笑看着这位昔日的大珰能开出什么条件。这段日子,来他府上关说的人,其实一直就没断过。
  不过查出来的人都是些小把戏,不曾伤筋动骨,那些大佬也就没必要下场,来关说的人身份地位一般,关系也扯淡的很。大多只是安陆或是河南籍的官员,彼此没有交情,能否成功,全看价码开的够不够。
  能够倾动张永出来说项,这次出来的人身份必定不小,所求也不会小到哪去。那么所求的事,怕是也不小,杨承祖倒是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查到了谁的地盘上,又触动了些什么。
  “杨缇帅你是知道的,咱家当初跟着先皇,提督过十二团营,跟这些丘八们,也算是有点香火缘分。再者,他们的疾苦,咱家也比一般人知道的多一些。卖军械,卖军粮,吃空饷、喝兵血。在先皇那时候就是深恶痛绝,可是没办法,你不这样搞,那些带兵官怎么活的下去。别的不说,兵部那些管事的老爷们,谁若是少了供奉,在哪个地方卡上你一卡,就能让你连正常的练兵都不能。所以该有的打点孝敬,是不能省的。再说这些带兵官出来卖命,图的也不过是搏个富贵,如果让他们卖命,又不肯让他们富贵,那谁又肯来帮万岁打仗?”
  “公公高见,杨某也是明白的。不过万事都有个度,他们做的,似乎有些过分了。当然,我也知道有些人是情非得以,所以不到万不得以,我并不想杀人。这些日子抓的人虽然不少,可是这也是上命难违,不涉私怨。其中若有谁是公公的朋友,您只管赏个名字下来,只冲张老伯爷当初对我的照顾,以及张公公的威名,这个面子我也得给。”
  张容看着杨承祖,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哦?咱家的面子还有这么大?若是前几年,咱家恐怕真的就要信了。如今么,咱家无职无权,比起那些无明白,也好不到哪去,这面子两字,可是不敢提了。今天咱家若是说,你监牢里关的那些,都是咱家的自己人,你该当如何?”
  “公公说的哪里话来,人生在世,恩怨分明。既然公公说监牢里的那些人,都是公公的自己人,那杨某就发一道令,把他们都放了。天大的祸患,杨某一力承担,与公公没有半点干系。”
  张永哈哈大笑,用手一拍桌子“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当初三弟宁可杠上钱宁,也要为你出头了。确实是个值得一交的好男儿,茶棚里能说得什么大事。三弟,跟教坊司那边传个信过去,咱家要和杨缇帅去喝花酒,说些心腹事。”


第六百零六章 关说(二)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个太监上清楼。”杨承祖心里嘀咕着这句话,不无恶意的揣摩着,一个太监来教坊司这地方能干什么。不过看着教坊司萧奉銮以及两位韶舞与张永那熟悉程度,这老太监,绝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按老规矩准备,再找几个卖艺不卖申的姑娘过来,然后就没你的事了。新晋似乎没有犯官的家眷来吧?”
  “张老明鉴,新君登基,现在还是大赦天下的时候,等过个两三年啊,小人这教坊司里,怕是就要有不少官眷了。不过您老放心,小人一定都给您留着,保证不让其他人先碰就是。您老慢聊,小人去催催姑娘们。”
  张永拍了拍手“这奉銮虽然也是朝廷命官,实际上权柄小的可怜,比起上行院的乌龟,也没见好到哪去。京师里官多,这个差使不好做,一不留神,可能就被革了职。萧白浪算是咱家见过的奉銮里,最为优秀的一个,可也因为他在这个差使上太优秀了,所以从来得不到升迁,没有人想过让他动地方,因为他一动,这里就不舒服了。”
  “人尽其材,物尽其用,这样想,其实很对的。他既然适合做这个差事,就该让他好好做下去的。”
  不多时酒菜已经摆了上来,萧奉白浪显然知趣,并没有把姑娘叫来陪酒,把时间留了出来。张永将酒杯一端“杨缇帅,这杯咱家敬你,敬你念旧情,知恩图报。张某这一生,见过的人多了,所见者大多是富易妻,贵易友,像你这样讲情义的不多。值得咱家跟你喝一杯。老了,身子骨不听用了,这酒也就喝的少了,当初敬过江彬,现在该敬你了。在你回府之前,咱家已经派人给府上送去了三百匹绸缎,都是江南织造出的贡缎,在北方想买的话可不容易。这是一点小意思,算是一点见面礼。”
  “公公客气,不知道这次是谁有那么大的面子,把公公请出来说项,所求者又是哪一处营头?只要您赏个名字下来,天大的事,我也只当没发生过。至于勋贵那边怎么去说,下官自己来想办法。”
  “这也不是什么面子不面子,不过是个故人,我没法拒绝。你也是知道的,我们当初几个老朋友,在宫里伺候天家,被人称为八虎。其实这个名号,不过是那些人故意呕我们,胡乱起的而已。我们几个之间,关系也不见得多好,咱家当初就和刘瑾打过一架。可是如今几个老人死的死,散的散,连先皇都去了,剩下的人不管过去怎么样,现在倒是真的亲厚了。这次请我出面说项的,其实你也见过的,他还借过些人给你。”
  “谷公公?”
  “可不就是他?其实啊,你想要人手,只管跟咱家或者三弟说一声就好了。就算我们不做官,手上还是有些人,倒不至于连些干粗活的都借不出来。大用当初得先皇恩宠,团营之内掌兵,京营大军里有不少是他的旧部。你查的那事,不管怎么绕,他也是逃不掉的。”
  杨承祖苦笑一声,举起酒杯道:“天地良心,下官这次对谷公公,确实没有半点恶意。事实上,下官要跟张公公这里交个底,我这次奉旨稽查京营,最多就只查到指挥使一级。往上的就不会再查,所以您只管让谷公公放心,我保他平安无事。”
  张永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你虽然无意谷大用,但是这不代表他就高枕无忧。新君登基,老谷执掌御马监,提调腾骧四卫,这种位置,肯定不会由他做下去。不过他还是想着能落个体面收场,可不想做第二个刘瑾。他做了这么多年官,得罪的仇家不少,朝野内外,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他,这个时候若是盗卖军资,侵占兵额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你不动他,他也没什么好下场。我们八虎现在差不多是一条线上的蚱蜢,共进同退,他如果倒了,我们也没什么好下场。所以这次与其说是救他,不如说是我们几个死剩种在自救。”
  张容这时也将酒杯举了起来“杨缇帅,那些勋贵家的子弟,都是群败家子,听不懂人话的。所以这事,就只能找你,望你高抬贵手,给我们一条路走。”
  张永道:“彭司马清查京营,不过是个二虎竞食之计,我想这一点,你该看的很明白。新君是个聪慧的天子,这种心思,不会看不明白。之所以还派你前去,多半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换一换人,把京营的兵权抓到手里。咱家不才,好歹也提调过京营,手上还是有一些能用的人的。接下来,咱家会跟他们说一下,让他们为新君效力。至于我们这几个废人,只要能留下几分薄产,颐养天年,就别无所求了。”
  杨承祖这时也算明白过来,这次的接触,并不单纯是为了京营的事抹平首尾。更多的是,这些正德时代的权阉大珰,希望通过自己,向天子求一条活路。宦官不比文臣,自身荣辱全在天子重视程度。就像如今八虎残存几人,虽然或掌禁军,或掌司礼监,可是只要天子一道中旨,就能让他们失去手中的一切,就连身家性命也保不住。
  以张永的权势功劳,到如今不但自己冠带闲住,就连自己手足的爵位也被一并追回,成了个赋闲白身。就算是想和新君那里要个保障,也要有个人牵线搭桥,杨承祖这个天子眼前的宠臣显然是最佳人选。
  他们手中倒也有些谈判的本钱,不过这本钱能不能交换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这就是个问题。杨承祖这次清查京营,既是一个危机,也是一个契机,八虎残余的几人,日后的立场归属,差不多就能在今晚定下来。
  杨承祖对张氏昆仲一笑“我敬两位老爷子一杯,这事关系重大,在下也做不了主。不过我可以代为效力,去宫里面陈陛下,至于万岁如何裁夺,下官也难以预判。只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不过尽我所能,定会玉成此事。”
  张永爽朗的一笑“有你这句话,咱家几个,就放心了。来人啊,跟萧白浪说一声,可以让姑娘们进来了。”


第六百零七章 落毛凤凰
  教坊司这是官营的纪院,同时也承担礼部的各种礼乐舞蹈,换句话说,这里的女人有时也要承担大型庆典的演出任务。对外的时候,这里的女子大多会矜持的说一句,自己只卖艺,不卖申。但事实上,其本质与如仙、红牡丹等人没什么不同,只要有银子或是有身份,都是有什么卖什么。
  杨承祖家里的女乐教头,也有人在这里教习精忠传的,于教坊司的红牌倒是不算陌生。张永所图谋的大事有了眉目,一块石头落了地,一副内行模样开始指点道:
  “你说的那些红牌,其实不算什么,跟外面的行院比,也没多出彩。这教坊司里,最受欢迎的就是犯官家眷。那些官家娘子、小姐,未必真的姿色比那些红倌人强,但只一想到她们曾经的身份,想着可以玩一玩官员的妻女,就能让人血脉愤张,一掷千金。新君即位,现在还在施恩之时,犯官家眷倒是没什么新人,等过几年,说不定就有些书香门第的女人,来这里卖。还有啊,当年鞑子亡国之后,有不少元室贵女,都被打入坊司之内,若是杨缇帅喜欢北地胭脂,我让萧白浪为你安排几个。”
  杨承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张永一个阉人,是如何对这些女人这么熟悉的。他正考虑着是否真的尝一尝大元宗室,黄金家族的血脉是什么味道,门已经推开,几个女子已经袅袅娜娜的走进来,给几个人挨个见礼,然后跪成一排,等着吩咐。
  杨承祖用目望去,见进来的几个女人,都高挽云髻,淡扫娥眉。妆化的并不怎么浓,但打扮的都恰倒好处,让人一见之下,就食指大动。身上的衣衫并不刻意暴露,但是露出来的半截玉臂,圆润香肩,在柔和的灯光下,更增几分情致,让人心跳莫名加快。
  居中的女子,身材高挑,体态妖娆,柳眉杏目,肤若桃花。身上的风臣气息并不重,反倒是有几分高贵典雅的气质,让人不敢轻视的同时,反又忍不住升出一种将之按在身下,好好挞伐一番的念头。她的衣服收的很紧,勒显出柳腰纤细,怒峰高耸,发髻似乎不小心,梳的有些歪斜,可却更增了几分美人初起懒梳妆的诱人神态。
  清楼里后天训练,确实是能练出这种气度的,比如如仙就能够扮演成个女侠,气质比起幺娘都不逊。可是这女人的演技,似乎比如仙更高一筹,见杨承祖的目光看向她的时候,竟是将头一低,似乎颇为娇羞,这一来,就像良家多过像个风臣中人。手中的琵琶,向着脸上挪去,似乎想要挡住自己的五官。这副羞怯怯的样子,更增色几分。
  张永的目光也落在这妇人脸上,不再挪开,目光里很是有些古怪的味道。萧白浪笑道:“张老,您对这妇人有意?杜氏,你还坐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坐到张老身边去,好生伺候?”
  那怀抱琵琶的女人听到这话,身子似乎被鞭子抽了一记,不经意的蜷缩了一下,但还是站起身来,挪到张永身边坐定。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道:“张公公,奴婢伺候您一曲琵琶,请您赏个曲子下来。”
  张永听到这声音之后,整个人就仿佛吃了一记掌心雷一般,呆如木鸡,大口张开,脸上松弛的皮肉竟是微微牵动。杨承祖几乎认为他是突然中风,正考虑是否要进行治疗时,却听他用颤抖的声音道:
  “杜……杜……你是杜娘娘?”他说到此,忽然猛的站起身来,对着那女人跪下去,接着就磕起头来。“奴婢死罪,老奴该死!老奴不知杜娘娘在此,竟犯下不赦之罪,请娘娘发落,娘娘降罪。”
  张容脸上的表情,似乎也发生了变化,不过他没像兄长那样跪下,而是一把抓住萧白浪的前襟,怒道:“萧奉銮,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欺我兄弟没了前程,就敢如此相欺么?”
  “张老……三千岁饶命,你们说的是什么,下官听不懂啊。这个妇人是新晋教坊司最出挑的姑娘,几位老爷都点了她作为禁脔,平日里接克的事都不让她去做了。下官安排她过来侍奉,也是担了天大的干系,这可是一片好心啊。你们几个,别像木头似的跪着,赶紧说话啊。”
  其余几个女人里,有的与那位杜氏一样,掩面啼哭起来。有的则是七嘴八舌道:“这女人确实说过她是娘娘,难道说的是真的?不过不止她一个啊,咱们这里,来了好几个娘娘。若是她们说的是真的,堂堂娘娘,怎么会流落到这里做表子?”
  张永头上的员外巾已经漂落,额头在木板上磕的鲜血淋漓,但是依旧不停的磕下去,磕的地板有声,口内不住说着“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那名叫杜氏的女人,却已经丢了琵琶,掩面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张公公,你赶快起来吧。如今的我已经不是什么杜娘娘,不过是教坊司里,生张熟魏的昌纪而已。你再喊我娘娘,就是逼我去死。”
  杨承祖随手带上了门,抬手将腰里的绣春刀抽了出来,刀锋微微颤抖,泛起阵阵白光。
  “我是锦衣卫南镇抚司杨承祖,这位杜氏是怎么回事,你最好给我一个交代。如果说不清楚的话,我就只好把你请到诏狱里好好说个清楚,不过我只保证你进去,不能保证你出来,说不说,自己决定。”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萧白浪听到南镇抚司的招牌,腿都已经软了,连忙跪倒在地道:“几位老爷恩典,小人承认,这杜氏是我私下买来的,没在礼部那里登记入籍,所得的银两,也是落了我的口袋。可是其他的事,小人真的一概不知,什么杜娘娘,这是从何说起啊?就是打死小人,小人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算了,你们别为难他了,这事他原本也是不知道的。”一直在掩面而泣的杜氏,忽然开口:
  “张公公,万岁已经去了,我们这些豹房里的女人,又哪有过名分诰封,娘娘二字,万不必再提。就算是当初的刘娘娘、王皇后,如今都不知道落在哪里,我就更不用说。今日种种,皆是我前生罪孽,老天让我赎罪。我所受的苦,都是应得的,与他人无干,你们不要为难萧奉銮,其实……其实他很照顾我的。豹房里的女人,在这里不止我一个,我的日子算是过的最好,其他几个,才是真的惨呢。”
  这时已经到了教坊司热闹的时节,外面不时有人大声叫嚷着,寻找萧奉銮。阵阵欢笑之声透过门传入屋中,而斗室之内,却已经是哭声一片,不合时宜的哀愁与悲伤,在房间内蔓延。


第六百零八章 纠察
  虽然杜氏并未见怪,但是张永自己显然不能释怀,跪在那里,头上的血也不去擦。原本梳理的一丝不苟的白发已经披散开来,整个人都狼狈了几分。
  “娘娘,老奴无能,居然不能护住娘娘周全。让娘娘沦落到这等地方来,便是把老奴千刀万剐,也不足惩老奴之罪。他日地下,又有什么面目,去见万岁!”
  杜氏这时渐渐已经停止了哭泣,一边用一条鲜红的手帕擦着脸上的泪水,一边安慰张永道:“张公公,你不必过分自责,这一切都怪我的命苦,与你没什么关系。豹房的女人那么多,你哪里照顾的过来,再说,早在万岁南征之前,我就已经不受宠,等到天子驾崩,豹房内的人就都散了。张公公当时还在忙着抓江彬,哪里顾的上我。”
  直到这时,杨承祖才知道,杜氏竟然就是马氏的嫂子,那位延绥总兵马昂的原配夫人。后来正德收用了马氏,而马氏又向正德推荐了自己的嫂子,就也把杜氏接到豹房去享用。
  马氏的举荐到底是为了邀宠固宠,还是为了向自己的兄长报复,除了她自己没人说的清楚。杜氏姿色过人,初时倒也得宠,可是豹房里的绝色不知道多少,日子一多就不新鲜。后来刘五儿等人风头渐盛,她就不大受宠爱,于豹房之内,成了个可有可无的女人。
  当时豹房内美人无数,受冷落者不知凡几,不过衣食用度,总是不匮乏。等到后来正德死后,杨廷和将豹房中的女人发放回原籍,实际上就是任她们自生自灭。杜氏出宫时,身上颇带了些财物,衣食倒是无缺,不过却无处投奔。马昂那里,多半不会再接纳自己,即使他接纳自己,那男人到底靠不靠的住也难说。
  在豹房走了一圈之后,她已经明白,像是这等武人的地位不管多高,终究也不怎么安稳。他与正德的牵扯太深,新君登基后,他的总兵位子也保不住。在豹房享过了富贵的她,并不安心于过平淡的日子,一时无处可去,就干脆在京师流连。其出手大方,生的又美貌,自然身边就聚集了不少狂蜂浪蝶。
  再后来,她自以为遇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伴书生,却不想结果是人财两空。眼看无力维生的她,只好想办法把自己卖了,换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直等到了教坊司后,她竟然发现了数名同样出身豹房的旧日姐妹。她们几人过去在豹房里明争暗斗,不过现在都到了这个地步,彼此间反倒是亲厚起来,也能互相扶持。像是这房间里,除了她以外,其他几个出挑的女子,就都是豹房出身。
  这种出身在京师的上层圈子里,其实算不得什么秘密,有些大臣是在豹房里见过她们的。不过大家有意识的不说破,相反把享用这种女人,作为圈子里的一种谈资,因此她们的身价反倒是比起普通教坊司的红倌人更高。
  张永勃然变色道:“杨廷和,杨新都!都是你做的好事!说是什么遣散回原籍,结果就把事搞成了这样,咱家不劈了你,誓不为人!”
  杨承祖倒是没那么激动,这事的责任,也不能都怪在杨廷和身上。这些女人来自大江南北,正德所到之处,搜罗美人极多,都送回原籍的可操作性不强。官府所能做的,通常就是发给路费,让其还乡,能够允许从豹房里带些东西走,就已经算是仁慈。
  不过经历了大富贵,甚至为天子侍寝过的她们,大多数都不想再回去过苦日子,而是留在京里等机会。人长的漂亮,又没有什么倚靠,遇到歹人,或是强梁的可能性就高。对比起来,能够在教坊司里做个红倌人,其实得算是一个相对不错的结局,总比落到那些粗鄙军汉或是绿林强人手里要好一些。
  萧白浪也知,这事闹大了,自己身上也要承担不小的责任,只好不住的哀告求饶。张容道:“萧奉銮,这几个人的身份如今你已经知道了,哪能还在你这里做这种营生。这些人,我们兄弟要带走。”
  杜氏道:“张伯爷,你的好意,妾身心领了。可是你们兄弟是忠良,我就不能让忠良为难,现在我们的身份,你们敢收留么?就不怕新君疑心你们心系先帝,将来对你们有所不利?”
  张永张容对视一眼,彼此的眼神里也读出了对方的焦虑和担忧。杜氏说的不无道理,这些女人并不是真正的后妃,不受朝廷保护,救了她们也不会被太后或是庄肃皇后感激。相反,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太后和皇后眼里的狐媚子,很可能是救了人,反落个两头不讨好的下场。
  现在两人都是身无寸职的白身,惹上这样的麻烦,恐怕也很难交代。就算是杜氏的安全,也不敢说一定有保障。不过,既然知道了杜氏落在这里,难道还让她继续做这没脸的营生?毕竟她可是实打实服侍过正德天子的,既然知道,总是要把她救出来。
  见这两人一时无语,杜氏道:“二位不必为难了,这里面的难处,我是明白的。我们几个姐妹在这里有吃有穿,日子过的也不差。说句实话,我们都已经习惯了使奴唤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真要是让我们回到民间自食其力,反倒是活不下去。或许这坊司,真的就是我们最好的归宿。”
  两下里正在说着话,房门猛的被人拉开,十几名身着胖袄的军汉立在两侧,而正中间一人四十开外,头戴獬豸冠,身穿神羊补服,用手点指道:“都察院奉旨清查官员狎妓事,所有人出来,登记姓名身份。”
  按照洪武年规定,教坊司只对民间服务,官员不许到这里来喝花酒。不过这种禁令早已经没人真的去遵守,杨士奇等人和名纪互称母猪公猴,亦是风雅事。不过,新君即位后,整肃风纪,也是常有之举,都察院借机发挥,刷一刷存在感,也不奇怪。
  杨承祖等来到外面时,却隐约感觉到,这次的事未必真的是都察院临时起意。这次所谓的检查,恐怕目标正是自己,或是自己所主导的这次京营清查。


第六百零九章 深坑金钩(一)
  整个大厅里,大约有四十几名官兵弓手,以及数名青袍御史。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喝花酒的客人众多,在酒以及美人的双重作用下,颇有些人对于这些御史恶语相向,这其中几个骂娘的声音,杨承祖听的格外耳熟。
  白日里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勋贵子弟,晚上的时候由几名军官陪着,到坊司里来寻开心,倒是常有的事。如果不是有永淳的关系,杨承祖自己也谢绝不了这样的邀请。
  这些纨绔本就胡作非为惯了,被御史弹劾也不是一次两次,他们头上大多有家里帮他们搞的锦衣官身,也在纠察范围内。开始时,倒是能说几句好话,希望能手下留情,不要把自己的名字记上。当发现御史们刀枪不入,任是磨破了嘴皮子,也要记下自己的姓名,怒火便渐渐高涨了起来。
  从好言相向,逐渐演化成了恶语相加,乃至手上也逐渐有了些推搡动作。这些人大多是练过些拳脚,身上也有气力,能将几个御史推的不住的后退。那些五城兵马司的军士,似乎没有出手阻止的意思,这些纨绔也就越发的胆大了。他们已经喝了不少的酒,再考虑到身后有一众美人观阵,气势更壮,已经有人叫嚣着:
  “尔等这些御史,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敢来查老子的名字?老子这些天,连京营的军汉都收拾的服帖,还怕你们这些小小的言官?信不信爷爷一拳,打死了你,也是白打?”
  那些同来的京营军官却是没有这种勇气,不敢和言官们硬对,只是在后面远远的看着,时不时还有人喝上几声彩,局面混乱的很。在这里喝酒的纨绔子弟足有几十名,如果再算上其带来的扈从家丁,远不是几十名军士所能应对。这时的教坊司,就仿佛是个火药桶,只要一个火星落上去,就能炸开。
  杨承祖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将自己一行人叫出来的那中年御史身上,这御史貌不惊人,不过目光清澈如水,神情很是镇定。似乎对于教坊司内即将发生的危机,全然不在意。
  “尔等说出自己的姓名,住址,本官自会派人核查。新君登基,国丧刚过,你们就在这里聚集起来寻欢作乐,若是普通百姓倒也罢了。若是有朝廷官员在此,本官定要修本上奏,参劾于你。”
  “这位中丞,不知阁下尊姓大名,可否见告?”
  那名御史哼了一声“问本官的名字?你当本官会怕么?本官姓铁,名直,山西汾州人,若是再搞不清楚的,可以到五城兵马司里去问一问,巡城御史铁倔头,就是本官了。现在,该你说出自己的名字了。”
  “铁倔头?这绰号有点意思,大概又是个不畏权贵,混身是胆的人物吧?我们大明朝什么都缺,就是从来不缺阁下这等不怕死的御史言官。可惜啊,你大概是做官做的晚了,若是前几年赶上刘瑾,你的骨头和他的刑法,倒是能比比谁硬。我的名字,你当真不知道?若是不知道的话,我随口对付个鬼名,你难道又能查的清了?明明我的根脚,装成这副样子,有意思么?”
  他转头来,朝着那些勋贵子弟,忽然大叫了一声“大家都静一静,我是杨承祖,锦衣卫南镇抚司的。今天这些人不是冲你们来的,别给我胡乱冲上去中了别人的计策,打起来的话,你们自己或许没事,可是这京营你们可就查不下去了。”
  他嗓门洪亮,一声大吼出去,那些纨绔子弟中大多数人听的清楚。这些日子查下来,大家也知道这杨承祖确实是有办法的,而且与他们混的也比较惯,彼此的关系相处的不差。
  这帮人并不是真正的蠢货,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碰,心里其实都有数的很。家里边给了话,都知道这可能是第二个江彬,自己虽然是世袭勋臣,但是惹这样的佞幸,还是差点分量。
  再者有些还没被酒搞昏了头的,也能明白过来,这次的事,确实可能是个圈套。就算自己的名字真的被记下来,明天拿到朝堂上,最多不过就是名声差一点,被家里骂几句。反正平日里自己就是这个样子,犯这种错误也是正常的。
  可自己这些人真出手打了朝廷御史,接下来都察院那边的言官必然同仇敌忾,用口水就能把自己这些人淹死。固然有祖宗战功在,不至于因此真的就受了什么刑,可是家里多半也会把自己禁足,这样的好日子可就过不下去了。
  纵然有一些人并不大肯听,或是被酒充昏了头,分不清厉害,其身边的同伴也能捉手捉腰的把人拉住。杨承祖又转向铁直道:“铁中丞,我相信我的名字你清楚的很,当然你可以不承认,这种事追究起来没意思。反正我的名字已经告诉你了,接下来还有什么事么?如果没什么事,我要回去,继续喝花酒找姑娘。我不打算请你参与,请自便吧。”
  铁直面色一变,他这次来,确实是有人指点,告诉他这是一个成名良机,但其自身也确实是想维护一下朝廷的体制,或者说规范一下这帮人的言行。他在京师里的时间不短,见多了这帮人的混帐行为,如果不能在一开始就约束住,将来还不得杀人放火?
  虽然大明眼下风纪败坏,不过当初国朝的规矩,毕竟没从明文上废除。官员们来喝花酒也要穿便装,尽可能躲避这些御史风宪。被言官抓了现行,然后继续去喝花酒,这就有些太目中无人了吧?果然如自己想象的一样,这就是目中无人,无法无天。如果不能趁早打下这股势头,将来怕是就要成为新一个江彬。
  可是从权限上,锦衣卫是个自成系统的结构,御史这个体系,对他没有执法权。眼看着杨承祖不给面子的转身进房,随手带上了房门,大厅里不知道是谁,大声喝起彩来,接着那些纨绔子弟就一起怪腔怪调的叫起了好。
  这帮人闹腾起哄的本事,远比打架的本事高明,这么一闹腾起来,整个教坊司就炸开了锅,铁直的脸色连变几变,忽然一把推开房门,用手指着杜氏道:“这几个女人的身份,本官也要核查。说出你们姓名,萧奉銮把花名册拿来,本官要逐个核对。”


黄梁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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