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9章 羊全席


  数日之后,枢密使王朴献平交趾的步骤方略,郭绍大喜。
  郭绍忘记在哪里瞧过片言只语,言政治是妥协的艺术。他原以为此时对付交趾政权应该不费什么事,但王朴的方略看起来可能很慢……权衡再三,他认为尽量与大臣们达成一致有好处,同意了王朴的建议。
  宰相李谷随即举荐曹彬领“南面都部署”的差遣,郭绍以为然。印象里曹彬对付南方步兵颇有心得,南汉国就是他拿下的。
  问曹彬在何处,却不在京,正在辽西走廊忙着建“卫军”衙门诸事。
  郭绍立刻传旨,让曹彬搁置手里的事,立刻到东京报道。
  ……曹彬在辽西领旨后,忙收拾了东西,准备快马回京。
  数日至河北,傍晚时在驿道上遇见了一个迎接他的人,曹彬询问之下,又观面相,这才确认原来是冯继业。路过的这地方正是冯继业的老家。
  冯继业的面相看着就不面善,曹彬当然知道他是什么鸟,但这人在西北捉了李彝殷,竟封开国侯,曹彬也便不能不给点面子。
  冯继业在曹彬面前说话却是客气,打躬作揖道:“在下知曹公有要事在身,不过天色见晚,曹公本也要找地方投宿。如曹公不嫌,便到寒舍将就一宿,也让在下略尽地主之谊,明早在下也不强留。”
  曹彬自号儒将,比较看重礼数,听他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便不再拒绝,当即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多有叨唠了。”
  冯继业抚掌喜道:“曹公毕竟是武将,痛快!请!”
  及至冯家,曹彬见一座新庄院周围的良田全变成了草场,问之冯继业竟在河北牧羊。
  曹彬一面跟着进庄院,一面道:“冯将军好兴致,不爱功名爱牧羊。”
  “唉唉!”冯继业叹道,“实不相瞒,在下虽有了爵位,领上了丰厚的俸禄,仍然没任何差遣,不养羊能干啥?”
  曹彬故作诧异:“冯将军之前不是在西北任职?”
  冯继业道:“西北是折德扆说了算,他没给俺留位置,俺也无法。”
  曹彬笑着应付了一句,不做评论。
  他们到了客厅,一群人又上来寒暄,冯继业一一引荐,有当地的县丞、燕地名士等人士,曹彬反正也不感兴趣,笑呵呵应酬了事,也记不住是些什么人。
  奴婢弄洗脸水上来,让曹彬去去汗。时辰已然不早,很快就摆上酒菜来。
  一整坛的黄酒,接着是烤羊腿,羊杂汤,炒羊肉,还有一大盘饺子。等开动筷子后,曹彬夹开一只饺子,见是羊肉馅。曹彬不禁笑道:“冯将军今日做的是‘羊全席’哩!”
  冯继业道:“在下自家养的,来尝尝。这天气吃羊肉有点上火,不过这玩意壮阳滋补,夜里大伙儿找个小娘就能祛火!”
  众人哈哈大笑。
  曹彬笑而不语,他是客,无论主人做什么菜,嫌东嫌西总是不好。
  席上一帮所谓名士究竟有啥才能,曹彬完全不知道,但很快知道这些人的酒量一个比一个大,说起劝酒词儿来张口就来。曹彬有感燕地多悲壮慷慨之士,但今日也见识了不乏酗酒之人。
  曹彬喝得大醉。
  他迷迷糊糊地被弄进了卧房休息,连走路都看不清地面了,是被人扶进去的。他倒在床上就睡,压根不知自己睡的是哪里,只隐约闻到一股熏蚊虫的香味儿,看到床帐绫罗上的刺绣。
  这时曹彬感到身上触及细腻冰滑的东西,睁开眼睛时,看见有一小娘在他身边耳鬓厮磨。曹彬稍稍挣扎拒绝了一番,也没听明白那小娘说了些什么。此时高门大户用家妓款待宾客十分普遍,唐朝的官府都养着官妓,用来款待往来的同僚。曹彬也没觉得是多严重的事儿,便从了。
  ……及至次日日上三竿曹彬才醒来,他睁开眼睛发现窗外阳光明媚,马上一拍脑袋:“遭了!耽误了行程!”
  然后才发现一个头发凌乱的小娘子睡在自己身边,曹彬愣了一会儿,这才隐约想起昨晚的事,也没多作理会,在床上床下找自己的衣物穿戴。小娘子也醒了,眼睛红红的十分羞臊的样子拉薄被遮掩自己。
  这时曹彬忽然发现一些落红,顿时微微诧异,“你……”
  小娘子十分从容,口齿清楚地说道:“妾身是阿郎的妹妹,久仰曹公英雄气概,妾身不怪曹公。”
  这下曹彬的眼睛马上瞪圆了,差点没跳起来!阿郎便是家主、男主人的昵称,这冯家的“阿郎”不是开国侯冯继业是谁?!
  “冯将军的亲妹?”曹彬表情夸张地问。
  小娘子轻轻点头。
  曹彬顿时坐立不安,心说那冯继业不管是什么鸟,起码是皇帝亲封的开国侯,位居军功功臣贵族之列……但这厮也是干得出来如此荒谬之事,竟拿自己未出嫁的亲妹服侍宾客?
  昨晚曹彬喝得大醉,如何知道这娘们是谁!但事已至此,曹彬也不好责怪这小娘。
  他便皱眉道:“冯娘子冰清玉洁,高门千金,可曹某早已娶妻生子,这下岂不要辜负娘子?”
  小娘道:“妾身并不难为曹公,曹公若是不嫌,妾身愿在曹公身边作个小妾为您铺床叠被。若是嫌弃,就当什么事都没有罢,反正昨夜妾身心甘情愿。”
  曹彬踱了两步,只觉得冯家的事是冯继业说了算,赶紧穿戴好衣服,出门找冯继业去了。
  及至客厅等冯继业,曹彬寻思着这厮会不会以此事来要挟,找自己麻烦?曹彬心里十分不爽,他是个很要名声的人。
  不多时,冯继业一脸笑容进来了,抱拳道:“曹公昨日喝多了,今早俺便没叫人叫醒您。不过耽误两三个时辰,也误不了事。俺这就叫人弄些早膳来。”
  这厮竟然丝毫不提他妹妹的事儿。
  曹彬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实在开不了口,也不知开口之后要与他说什么!曹彬寻思片刻,只得说道:“冯将军且慢,早膳便不吃了。我此番进京是受官家召见,不便磨磨蹭蹭。不然万一有什么吃饱饭的官儿一本奏章上去,我在冯将军这里吃喝逗留,总归不好。”
  冯继业听罢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曹公言之有理,俺备了些干粮,曹公在路上吃。”
  曹彬便从椅子上站起来,冯继业也起来道别。
  这时曹彬不动声色道:“冯将军如此勇猛善战,闲在家终究是朝廷损失,不知可有心思出山任职?”
  冯继业大喜,马上说道:“当然有!老……在下都快闲出病来!听说曹公要南下用兵,若不弃,在下愿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曹彬道:“你听说的事儿不错,不过南边乃蛮荒瘴气之地,冯将军果真要去?”
  冯继业道:“若要舒坦,俺这新建的庄院,伸手锦衣玉食,岂不舒坦?”
  曹彬笑了笑,又语重心长看着冯继业道:“我方才之言非恭维之言,冯将军有勇有谋杀伐果断,但所不足者,戾气太重。你听我一言,今已非五朝战乱之世,冯将军的脾气得改改!”
  冯继业忙一本正经地抱拳鞠躬:“曹公教训得是。”
  曹彬见状,点点头道:“你若在战阵上愿听我的号令,不再滥杀无辜,我进京后便保举你作副帅。”
  冯继业大喜,忙拜道:“多谢曹公美言!”
  曹彬抱拳回礼道:“冯将军,后会有期。”
  曹彬的随从已准备妥当,一行人便出得庄子,冯继业率众送到大门之外。
  大伙儿沿驿道南下,曹彬身边有一年轻人千牛备身协助公务,名吕端。多次交结下来,曹彬觉得此人常犯糊涂,但在要紧的事儿上总能见解独到,不会人云亦云,十分喜爱。
  曹彬便招呼吕端赶上来,在马背上说道:“吕千牛觉得冯继业此人如何?”
  吕端毫不犹豫道:“镇国公(史彦)超性情暴躁嗜杀,斜目对人不修礼仪,却为人直率有忠义之心。开国侯(冯继)业暴戾喜杀,却喜钻营。”
  曹彬皱眉道:“何以见得?”
  吕端直言不讳道:“支持整个西北边事的折公没抓到李彝殷,他反抓到了,岂不是能耐?”
  曹彬顾着驱马,沉默良久,又问:“人总有改过之时。”
  吕端竟口出粗言:“狗改不了吃屎。”
  曹彬愕然,不再询问,“驾!”他吆喝一声,加快了战马的步伐。
  曹彬十分为难,他也不喜冯继业这种人。昨夜睡了冯家的亲妹妹,虽然冯继业没有借此要挟,但曹彬如此拍拍屁股就走人,总觉得过意不去。
  他久在战阵,情知战阵上勇猛堪用之人难得,但越是这种人越有毛病,正道是人无完人。曹彬一路权衡再三,认为自己把冯继业带在身边善加调教,应该能见些效果。
  如若能为朝廷教出一个能征善战的良将,也是利国利民之善。
  两天后,曹彬等过黄河,宿陈桥驿。曹彬又问吕端要什么人,吕端举荐张建奎。于是曹彬还没到京,于人事已心中有数也。


第九百零一章 知人善用
  风尘仆仆的曹彬牵着马站在巍峨的宣德门前,仰头观赏着城楼。
  这时一个身材细瘦的宦官从旁边的门里走出来,将拂尘抱在手里鞠躬道:“官家已等候多时了,曹大帅随杂家进宫罢。”
  曹彬客气地回礼道:“有劳曹公公。”
  他把缰绳递给随从,便跟着曹泰进宣德门。
  这座宏伟的皇城,一派整肃庄严。外廷文武能进皇城本身就是一种荣耀、是一种能靠近权力中枢的表现。但曹彬每次进来也能感觉到压抑,哪怕今日阳光明媚也不例外,大概是一举一动都要额外小心的缘故。
  沿着笔直的宽阔大道,不多时又一道城门出现在眼前,里面就是金祥殿所在的位置。
  曹彬故作轻松地与宦官交谈:“咱们在哪里面圣?”
  宦官慢走几步,回头道:“杂家出来的时候,官家在养德殿。”
  沉默稍许,宦官曹泰又用很平和随意的口气道:“官家在东殿批阅奏章时,东殿本来有一间专门接见大臣的屋子;养德殿则是官家休息静养之地。后来官家觉得,养德殿没有高高的宝座,与大臣见面更随和一些,那客厅便废弃不用了。”
  宦官仿佛在说一些不起眼的小事。
  但曹彬马上就附和道:“官家御下仁德厚恩,实乃本朝臣子之幸。”
  宦官听罢一脸高兴道:“可不是。今早在养德殿当值的宫女粗心大意,竟用沸水泡春季摘采的嫩茶,杂家教她,她竟顶嘴……”
  曹彬顺着宦官的意思,故作很有兴致的模样道:“那可不行,得等沸水稍凉才行。”
  宦官点头道:“对!官家什么没喝过,这能瞒过他?杂家气不打一处来,正要教训那宫女。这时候官家走到养德殿,听到声音便问,杂家便如实说了。你猜官家怎么说?
  官家说朕所求者、非此细枝末节的享受。遂下旨饶恕那宫女。”
  曹彬不动声色地回应道:“没料到官家对一个奴婢也如此宽厚。”
  宦官曹泰道:“曹大帅所言极是。正因如此,连前朝的嫔妃都得到了善待。咦?曹大帅的姨娘是张太妃,本来要在万福宫呆到老,现在在大皇后身边就过得很好。”
  曹彬听到这里顿时恍然,当下便向前面高高台基上的宫殿鞠躬一拜,“皇室隆恩,臣九死不能报万一!”
  二人上台基,穿过内阁书房,进了养德殿。见屋子里不止郭绍,还有枢密院二使王朴和魏仁浦。曹彬忙上前行礼称颂。
  今日不是大朝的日子,郭绍穿着紫色的圆领袍服,果然很随和地指着棋案旁边的塌,赐曹彬入座。
  郭绍转头看曹彬:“朕与二位使君正说西北的事,事儿不能做一半就弃,朕打算再派一员大将,把李处耘的事办完。”
  曹彬忙道:“陛下所言极是。”
  他不会多嘴去问,慎言是必要的,如果皇帝愿意说,自然会说。
  果然郭绍马上就道:“宰相王溥上书举荐向拱。但朕与枢密二使商量,觉得杨业更好。杨业虽是外将,但确是将才,朕再派禁军武将董遵诲为前锋,则可让禁军受命杨业部署。”
  曹彬沉吟片刻,道:“陛下所虑甚是周全。史国公虽勇猛,但听说与杨业不和,董将军则更合适。”
  郭绍笑道:“曹将军与朕所想者甚合。”
  魏仁浦开口道:“杨业与折德扆是姻亲,用杨业,还能得到折德扆的尽力协同。”
  曹彬只附和,并不怎么理会西北的事。他马上要出任南面都部署,经略交趾的成败与他的个人得失休戚相关,哪有心思管那么宽?
  但皇帝为啥在召见他时,提这事?
  曹彬心里马上想到了一个很多武将都盯着的东西:护国公的爵位!
  去年死了俩国公,不过只空出了一个位置……李处耘的开国公爵位由长子继承,罗延环则因涉谋逆案,罗家被削了几级爵。罗家的子孙想重新拿回国公的位置,几乎不可能了,那么这个空缺由谁来填补?
  不止一个人想!
  大许的六国公非同小可,世袭罔替俸禄丰厚,与天子同享天下的人。以现在大许朝的局面,高级武将再想和五朝一般江山轮流坐、可能性很小了,因为没有人再能掌握禁军兵权;所为卫军,在曹彬看来类似府兵,从没听说过有靠府兵能篡位的武将!
  所以国公是大将们追逐的最高利益和地位。
  曹彬不禁琢磨,自己若能在交趾立下军功,完全有资格获得国公的殊荣……但杨业若定西北,难道没有机会吗?
  还有向拱,这武将和杨业一样不在禁军,但据说在皇帝微末之时,就多次帮扶。而今上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甚至年轻的董遵诲也不能完全排除,此后生屡立奇功,深受今上赏识……而且江湖有流言,说董遵诲之母高夫人与今上有私情。封董遵诲,更能借此宽慰他的舅舅高怀德之心。
  曹彬心里嘀咕,嘴上却道:“陛下知人善用,臣等定鞠躬尽瘁,不负重任!”
  郭绍向老臣王朴递了个眼色,下巴微微一扬。
  王朴遂拿出一份卷宗来,递给曹彬,说道:“朝廷花钱容易,税收缓慢,咱们不能同时陷入两场消耗国库太大的战事中。曹大帅此次南下,具体部署可临机决断,但大略要依照朝廷的方略。”
  曹彬接过来,抱拳道:“谨遵枢密院之意。”
  王朴继续道:“南面缓图之,不必急功近利。可先试探、博弈,打探敌情,知己知彼;然后再拉拢当地反对丁部领的人,共谋大计。
  为节省军费,避免将士远道行军。此番曹将军得靠就近的南汉国故地聚集卫军;朝廷也会派一部禁军,蛟龙军协助曹将军。”
  王朴说罢,郭绍便道:“曹将军南下后,必要时再聚集南方卫军,朕派人给你运卫军的甲胄火器、安家费和赏银,昝居润会负责此事。大理国段氏派密使答应,愿与大许结君臣之礼,接受大许朝廷册封;等时机成熟,除了南汉故地的卫军,大理国也会调人马助曹将军一臂之力。
  朕现在就是尽力给大许将士提供支持,曹将军还有什么需要?”
  曹彬拜道:“臣要三个人。”
  郭绍听罢大喜……曹彬心下了然:不是要钱、只是要人,而且提要求就表示愿意尽力去干了。
  郭绍一拍大腿,痛快地说道:“要谁?”
  曹彬道:“开国侯张建奎、千牛备身吕端,开国侯冯继业。”
  郭绍听罢神色有些诧异。王朴马上说道:“冯继业暴戾嗜杀,曹将军得照朝廷方略来经营此事,如此朝廷才会给你算功。”
  曹彬道:“冯继业在灵州时胡作非为,名声不好,不过我能约束他。我需一猛将,大名鼎鼎的史国公虽是大许第一猛将,我号令不住,冯继业可用矣。”
  “成!”郭绍片刻后又沉吟道,“千牛备身与开国侯并列?吕端这个名字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
  曹彬道:“只需此人在前营军府,关键的决策时,臣可以问他的见解。”
  郭绍点点头,说道:“曹将军回去准备,出发前还有什么事儿的话,径直到金祥殿觐见,当面与朕说。”他又转头看向宦官曹泰,“吩咐下去,这阵子曹将军进宫,立刻通报。”
  曹泰道:“奴婢遵旨。”
  曹彬听罢,起身抱拳拜道:“臣定尽心尽力,不负陛下之厚望,告退。”
  宦官将曹彬送出金祥殿,曹彬站在台基上驻足,说道:“曹公公,我有一事相求,不知……”
  宦官曹泰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杂家还能帮上曹大帅?您说来听听。”
  “先妣弥留之时,最放不下心的是入宫的姨娘。可姨娘居深宫之中,我平常又忙于军务,无暇嘘寒问暖。今又远行,不知归期何时。临行之际,我想见见姨娘。”曹彬道。
  “杂家不过一个内侍奴婢……”曹泰道,“不过杂家禀报大皇后,兴许能得恩准。”
  曹彬早知这宦官是符后的心腹,不然也不会开口,当下拜谢。
  “大殿旁边有个偏殿,是大臣们等候上朝的地方,曹将军且在那里稍候。杂家这就叫人去禀报。”曹泰道。
  曹彬一听高兴道:“多谢曹公公。”心说这厮办事挺上心,难道是本家的缘故?
  曹彬当然知道偏殿那地方,他在京城的时候,每逢大朝都来上朝,早走熟了。于是他便到那地方坐着等,一进去,还有当值的宦官给端茶送水。
  等了许久,宦官曹泰又来了,说道:“太贵妃娘娘去西殿了,曹将军请罢。”
  曹彬从袖袋里摸出一只装银币的袋子,看了一眼门外背对着屋子站的卫士,一把塞在宦官手里。宦官忙低声道:“使不得,现在不兴这个。”
  曹彬道:“没别的意思,我姨娘若有什么事儿,烦公公稍稍照看。我就是尽个孝心罢了。”
  “这……”宦官苦笑道,“杂家不接,得陷曹将军于不孝哩。”


第九百零二章 众望所归
  曹彬与张氏见面时,隔着一道帘子看不太清楚,一问一答的嘘寒问暖中,张氏的声音有些哽咽。
  初时曹彬以为是亲人久别重逢的喜悦和动容。但转念一想,张太贵妃虽是他母亲的亲妹,但以前很少见面,实在谈不上有多深的亲情;她更无长辈的慈爱关怀,因为张氏比曹彬年龄还小!
  那她的伤心,或许源于宫廷生活的感伤。深宫大内之中,纵是锦衣玉食,又岂是那般容易快活?
  曹彬心下同情,但也于事无补。于是他便节省时间考虑自己的事,劝道:“前朝已去,当今天子有厚恩于咱们家,皇后善待姨娘,姨娘万勿负了皇后一番好意。”
  在金祥殿见面,到处都是耳目,曹彬很怀疑会面谈话有任何隐秘性。所以他的话说得也比较隐晦,希望张氏能懂……既然张氏现在能在皇室有一席之地,能见着皇帝皇后,那么便别去想前朝的事了,多看看眼前才对,抓住现在的机会。
  曹彬希望张氏可以寻机为外侄美言几句,特别是在国公人选的事儿上。这是相互帮扶的关系,如果曹彬在外廷有地位,张氏在宫里也更有分量;反之,张氏在宫里和符后等交好,也会促进曹彬与皇室的关系。
  这时张氏的声音也不哽咽了,语气变得很镇定:“我自是知恩图报之人。听说贤侄要出征南方,你也要为官家尽心尽力办好差遣。我无所出,姐姐的儿子,就像是我的儿子一样。望你再建新功,光耀门楣,我在宫中也能以贤侄为荣。”
  曹彬听到这里,顿时长松一口气,明白张氏轻轻一点醒就懂。
  他又很孝顺地劝姨娘将息身体云云,俩人相互叮嘱一番,曹彬便告退出来。
  出大庆门,曹彬在一个路口遇到了枢密使王朴,赶紧客气地上去见礼招呼。王朴随意地作一揖,开口道:“禁军里有资格的大将,都封了国公。现在护国公的位置,非曹将军莫属了,只消从交趾回京,一切便水到渠成。”
  曹彬没料到王朴这么直接,有点措手不及,忙谦虚道:“镇安军节帅向将军,忠勇两全,资历比我老。”
  王朴冷笑道:“王溥与向拱关系不错,倒是想帮向拱;曹将军似乎也是因向拱举荐崭露头角,你这么说好像还挺记恩……”
  曹彬道:“攻蜀之战时,我追随向节帅攻北路,破剑门之役时得向节帅赏识,这才在官家面前举荐。”
  王朴无动于衷道:“不过,官家和朝廷都一向重实实在在的军功和建树,向拱实在没有多少拿得出手的大建树,官家若只凭旧谊,难以服众。”
  曹彬听罢又道:“河东军大帅杨将军,有勇有谋。他多年为国守边疆,不久前诱辽军入雁门,大获全胜斩获无算,极大地削弱了辽国国力,建树奇功。”
  王朴毫不修饰道:“杨业乃降将便罢了,雁门之围他当首功,但功劳也不能全算到他一个人头上。况杨业的军功,比起曹帅主持卫军兵制,灭南汉、交趾的大功,稍稍差了一点。”
  雁门之围的军功,除了杨业,还有董遵诲;董遵诲在北伐幽云时也有奇功。不过曹彬想想还是不提董遵诲了,毕竟太年轻了点,而且他的舅舅高怀德就是国公,他若再成国公,似乎太显赫势大。
  曹彬当下改口道:“多谢王使君溢美之词。”
  王朴摆摆手道:“老朽不过据实叙述。曹将军稳操胜券,只要把交趾的事儿办好。”
  他说罢又道:“老朽得回衙门上值,曹将军,后会有期。”
  “告辞。”曹彬拜道。
  ……东京张建奎家里,俞良上门便道:“恭喜贺喜!”
  张建奎摸着下巴的黑胡须,倒纳闷了:“俞副指挥贺喜啥事?”
  俞良有点急切又神秘地把张建奎拽到墙边,小声道:“张都指挥是曹公(曹彬)指名要的人,赏识器重之意十分明显。曹公此番必封国公,到时岂能亏待了张将军?”
  张建奎笑道:“你不过一个副指挥使,连朝廷要封谁国公,你也知道了?”
  俞良道:“护国公的位置,除了曹公,还能有谁?”
  张建奎沉吟片刻,便道:“咱们到屋里喝几盅。”
  俞良忙抱拳道:“张将军邀请,末将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入得厅堂,弄了几叠菜,便一边喝酒一边相谈。俞良仰头喝完一杯酒,便欠了欠身道:“我听在广南卫军任职的兄弟说,交州南蛮不过是一帮没开化的野人。以前汉军从陆路走,山高林深,倒有些不易;但这回曹公从海上出击,交州膏腴之地红河流域一马平川,交州兵拿什么抵挡大许军?”
  张建奎点头道:“言之有理,咱们一帮武将里,俞副指挥算是有见识之人,肚子里墨水多也不是全无用处。”
  俞良笑道:“过奖过奖。以末将看,这回曹公得到交州的差遣,本就是去坐收军功,等到封作国公便更加服众了。”
  俞良说罢提起酒壶,一副讨好的模样给张建奎斟酒:“张将军此番南下,可否带上末将一道?”
  张建奎道:“我是禁军武将,俞将军属卫军,这回怕是不太好弄。”
  俞良急道:“曹公器重张将军,就是想张将军过去修堡。反正是守在堡里,卫军也照样堪用。”他想了想又道,“张将军如今到了这位置,身边没个人查漏补缺,提醒谏言是不行的。”
  张建奎听到这里便道:“本将尽量安排。”
  俞良在张建奎家谈得十分融洽,直到傍晚才离开。
  他出得张家,牵着马路过红莺府前时,忽听门外马车旁边有人用河东口音说话。当下忍不住细看那辆马车,虽颜色不太鲜艳,但木料是上等料子。俞良几乎断定,杨业进京了,而且住在红莺府上!
  虽然俞良与红莺已无多来往,但曾有一段情缘,看到这番场面,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他只得默默地离开了此地。
  ……
  夜幕渐渐降临,一天要结束了。但对于一些宫廷女子,这才是开始。
  万岁殿里,郭绍坐在一张黄花梨木榻上,感受十分复杂。他的面前站着近百个女人,个个穿着很透的衣裳,也是表情复杂地等着皇帝的临幸。
  前阵子接连有两个官员上奏,打着为国家社稷忧心的名头言后宫之事,认为天子不能偏心独宠,应让皇室有更多的皇子稳固国本。并建议宫廷沿用唐朝的制度,充实嫔妃人数。
  郭绍确实只有两个皇子,而且他出身小户,宗室几乎没有;在国家社稷的风险面前,皇帝个人的感情和喜好显然无关紧要。两个皇后对这样的奏章无法辩驳,只好让皇帝选出“八十一御妻”。于是有了面前的状况。
  郭绍现在要临时从这么多人中挑出九个今晚侍寝,这九个人便会被封在“八十一御妻”之中。
  他看得有点眼花缭乱。五朝以后、到大许王朝,民风和服侍比唐朝渐渐趋于矜持收敛,民间已很少有这样的罗裙打扮,但宫廷和民间完全不同,特别在当下场合,宫人们都尽量让自己露得更多,更加诱惑。大多数都穿着坦领里衬,完全没人穿立领和交领衣服,外面的衣裙多用丝纱。
  郭绍观之,前面的一排女子脸上绯红,当众穿成这样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但又时不时偷看郭绍,眉目之间充满了期待。
  按照之前说好的,郭绍今晚只能选九人,看着她们一个个都很期待的样子,郭绍有些犯难,他习惯性地不想看到别人失望。
  郭绍刚坐到这里,也和女子们一样,有点尴尬。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了,天子岂能在人前表现得好像没见过世面一样?
  他站了起来,刚走下去,面前的一个女子立刻屈膝娇呼道:“陛下……”
  很快大伙儿纷纷效仿,也趁势行礼,希望能得到郭绍的注意。等所有人都半蹲时,只有一个女子直挺挺地站着,红着脸瞧郭绍……想要脱颖而出,就要与众不同,此人临场另辟蹊径,反其道而行之。
  懂得去争取的人,至少有独立的人格,不是无趣的玩物,而且还挺聪慧乖巧。
  郭绍便指着那俩人:“你们都过来。”
  二人红着脸道:“谢陛下。”
  一时间一些人悄悄侧目,对她们投去了鄙夷反感的目光。她们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剩下的机会。
  不过郭绍走了几步,已经大致把所有人都看了一遍。大部分还没反应过来,郭绍不停顿地指了一些人。很快就有了九人。
  这时宦官王忠走进来,说道:“别的人,都随杂家来罢。”
  女子们带着失落和遗憾,垂头默默地出去了。
  郭绍回到御塌上,暗自深呼吸一口,从容道:“你们都过来。”
  “喏……”九个女子应了一声,小心地走过来,有的人脸红得像猪肝一样,还有人紧张羞得走路都不稳了。这些女子都是未经人事的小娘,来真格的时候大多无法镇定。


第九百零三章 月光
  半个月后,曹彬和杨业完成了前营军府的建立、禁军的聚集,他们将要离京。
  此时风里充满了凉意,秋天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降临。郭绍在皇城宣德门送别,赐酒践行。待二人拜别皇帝,他们将奔赴两个不同的方向;杨业向西,曹彬向南。
  郭绍站在城头,望着城下的战马远离。每天颇有规律地在庙堂和后宫中生活,早习惯了,忽然有点羡慕他们的远行。
  他在城头站了良久,直到御街上的大将们消失在视野。
  郭绍不再是任性的人,不会不顾大臣的劝诫、出京去干些微服私访的事。虽然安全隐患很小,但郭绍曾真切地体会过他的生命危险会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上次中毒的风浪,余波仍不远。
  而且在他看来,皇帝做那样的事主要的作用无非就是好玩,基本起不到什么实质的作用。大许王朝治下,四百余州,县数以千计,庶民无数。他要为民做主,又能亲自干得了几件事?真正有意义的,反而是在中枢,在大略层面上的手段。
  这便是在其位、谋其政。
  郭绍回到金祥殿,继续每天做的事。
  一直到酉时回万岁殿,郭绍便寻思今晚是谁侍寝。在这皇宫里,山珍海味早已不稀罕,寻常最大的乐趣便只剩美色,美女倒是宫廷中最不缺的东西。若非还剩奢淫,恐怕皇城对皇帝也是牢笼。
  就在这时,宦官王忠进来禀报道:“禀官家,周昭仪得了风寒,可今晚刚好轮上她……但出了这事儿,要不奴婢重新为官家传嫔妃侍寝?”
  “不可。”郭绍毫不犹豫道。
  他顿了顿又道:“备车,朕去娥皇宫里看看她的病情。”
  王忠立刻躬身道:“奴婢遵旨。”
  来到周宪宫中,只有宦官宫女出来迎接。郭绍不理会他们,径直进周宪的卧房。房里有两个宫女行跪礼,周宪躺在床上,挣扎着坐起来,坐在旁边的陆岚也站起身作万福。
  “妾身不能给陛下执礼……”周宪脸色苍白,一缕乱发沾在额头上。
  郭绍大步上前,扶住她的肩膀道:“你只消好生养病。”
  这时陆岚道:“陛下,风寒会染上旁人,此时不宜靠得太近了。”
  周宪听到这里,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表情,马上又道:“陆婉仪医术精妙,亲自来为妾身诊治,还是听她的好。官家国事繁忙,要是被妾身染上风寒可不是妾身的罪过?”
  郭绍很熟练随意地转头道:“娥皇的病要紧么?”
  陆岚道:“季节更替,忽冷忽热,最易伤风,周昭仪不过偶染风寒,宫中有人照顾,只需服药调养旬日,自然而愈。陛下不必太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郭绍道,又看着陆岚的脸道,“多谢陆娘子。”
  陆岚脸有点红,小声道:“妾身已是宫里的人,陛下谢什么呀。”
  郭绍这才想起称呼没改过来,称“娘子”(相当于女士小姐的称呼)未免有点见外。他此前经过权衡思量,给身边一些女子封了名位,陆岚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名分有了、到现在她还没侍寝过。
  “那是。”郭绍笑了一下掩饰自己的口误。
  周宪躺在那里,郭绍和陆岚却旁若无人地说了好几句话,大概是他们早就熟悉了的原因。
  周宪开口道:“陛下对咱们还是那么好,一点小病就急着亲自过来看我。”
  郭绍这才转过头看她。
  周宪又道:“妾身正有事相商,本想等病好了再说。今日陛下来了,妾身便趁此时说说罢。”说罢看了一眼陆岚。
  郭绍好言道:“陆婉仪先去歇一会儿,朕来照看周昭仪。”
  陆岚屈膝一礼,转身出门去了。屋子里的两个宫女也知趣地退下。
  郭绍把床边的腰圆凳拉过来,坐在床前,等着周宪说事儿。
  周宪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道:“妾身今日不能服侍陛下,就让周二妹代妾身……”
  郭绍忙道:“不必如此的。”
  周宪抿了一下嘴唇道:“周二妹不小了,若不能服侍陛下,该何去何从?”
  郭绍沉默下来。
  周家二姐妹是南唐后主的姻亲,本身仍是郭绍的俘虏,只不过因为念及情谊,郭绍没把她们当俘虏对待而已。郭绍灭国后,正大光明地霸占了周宪,她的妹妹周嘉敏也养在宫中……若周嘉敏再出宫,从各方面也不太妥当了。而郭绍也舍不得把自己掳回的绝色美人送人。
  让他意外的是,这事却是周宪主动提出来……郭绍的记忆里,本来这二姐妹还会因争宠吃醋而生芥蒂,周宪在病中因此被气死了。
  转念一想,她们现在的处境已不同于南唐国宫廷。在南唐国周宪是国后,与后主是平等的感情;别人,哪怕是亲妹妹来争,会让周宪失去很多宠爱。
  但现在,周宪争也争不到妹妹头上,因为还有别的嫔妃的地位不比她低。周二妹若得宠,周宪不一定心里就好受,至少还是自家人,不会让周宪失去什么。
  正道是处境不同,不可同日而语。
  郭绍想到这里,心下便恍然了。
  周宪道:“陛下今晚便别走了罢,先到后面的房里用膳更衣。妾身会安排此事。”
  郭绍答应了下来,离开周宪的寝宫后,走在门外的廊芜下,忽然看到了上次与周二妹偶见的亭子。一时间他倒有些期待起来,在后宫中久了,这样的期待十分难得。
  一个改变了命运之路的年轻灵魂,那充满青春活力的生命正在渐渐靠近。郭绍期待的不仅是美色,却还有那一份邂逅。
  ……入夜后,郭绍在一间卧房里心情复杂纷乱地等着周嘉敏。
  今夜的天气很好,半透明的纱窗外,月亮和稀疏的星星朦朦胧胧;冷清的月光透过纱窗,涂上了暖暖的红色。
  正当郭绍在窗前踱来踱去,一边观赏夜色,一边思量之时。房门“吱”地一声被掀开了,郭绍回头一看,果见周嘉敏走进了房里。
  “拜见陛下……”周嘉敏的声音因紧张而颤抖,半蹲在那里。她穿着薄如蝉翼的浅红罗裙,头发也挽了起来。
  郭绍大步走过去,将她扶起。等周嘉敏站起来,她的个头才刚即郭绍的肩,这才显得她更加娇小稚嫩。果然堪称罕见佳人的姿色,那玉白的肌肤如缎子一般,好像会融化在月光里,秀丽的眉宇间,水灵的灵气叫人赏心悦目,如尘脱俗。
  郭绍虽常年征战风吹日晒,不过长相皮肤也是寻常的样子,但站在周嘉敏面前,他的脸和手掌显得十分粗粝,俩人仿佛根本不是一个种族一般。
  周嘉敏站在那里就像生根了一样,脸色绯红动弹不得,身体僵直,被扶起来后连谢恩客套都忘了,语气生硬道:“我姐姐叫我来……”
  郭绍随口道:“你知道来做什么吗?”
  周嘉敏低头一声不吭,便再也没说一句话。
  郭绍这才醒悟,刚才那句问错了?
  他顿了好一会儿,为减少冷场的尴尬,便语气温和地说道:“今晚的月色不错。”
  周嘉敏仍不吭声。
  一时间郭绍觉得今晚见面的光景完全出乎想象,想起那天在雨中的亭子里相遇,交谈相处得还很融洽……但不知怎地,现在就成了这般模样。小姑娘只是很紧张恐慌?又或是这小娘根本没就把郭绍当作情人之类的人,只是大哥哥或长辈一般?
  都很有可能。按照郭绍的经验,当年中学年纪的女生,情窦初开最看重的是长得帅。郭绍这般高壮魁梧的大汉,脸也普普通通,年龄又大了,就算拥有很多好处,但还真的不一定招不懂事儿的小姑娘喜欢。
  渐渐地郭绍感觉有点失望,发现自己与一个十几岁的古代小姑娘,或许根本就没有共同语言。自从住进皇宫,面对成千上万的女人争宠,他不自觉地对女子也越来越缺乏耐心了。
  郭绍放下了自己幻想出来的不切实际的东西,不过口气仍然习惯性地比较温和,他随口道:“随朕看看月亮。”说罢试探地伸出手拉她的手腕。
  见周嘉敏没有反抗,他便握住她的手腕,带她到窗边。郭绍粗糙的大手掌,与周嘉敏携手非常之不协调,大小相差太大了,好像郭绍轻轻一用力,就能把她整个身子提起来。不过他倒没用力,抓得很温柔,小心地不想弄疼了她。
  俩人站在窗前赏月,完全没有话说。周嘉敏应该很会一些诗词歌赋,但郭绍的模样看起来就对那文墨毫不相干似的。
  郭绍在脑子里寻思有没有赞美月光的古诗,拿出来应景,但一时脑子里竟一片糊涂,怎么也想不出来。久不想一些东西,突然去想很容易卡住。
  于是他便干脆直奔今晚的主题,用很随意的动作放开周嘉敏的手腕,把手掌放在她的肩膀上。那柔弱娇美的削肩上放上一只鼓着筋的粗糙大手,简直不能直视。
  郭绍缓缓地挪动手指,一面看她的反应,小心翼翼的。实在是下意识的心态,郭绍一点都不想强迫凌辱周二妹。
  就在这时,周嘉敏的身子轻轻一动。郭绍忙把手拿开。
  不料她忽然一下子扑到郭绍的怀里,把脸贴在郭绍的大胸肌上。郭绍愣在那里,十分意外。
  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也没人说话。周嘉敏的脸和鼻子在郭绍怀里不断磨蹭,还在嗅他的气味,身子在微微地发抖。
  无声的时刻,郭绍完全没明白是什么状况,片刻后他用手臂搂住了她,静静地呆在朦胧月光中。


第九百零四章 自古不变
  东京的秋意渐浓,而此时南方的交州沿海,却依旧炎热。
  太平江人海口的江面十分宽阔,河水与海水浑为一体,早已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河水。直到舰船上的水手拿绳子拿起一只葫芦尝了一下味道,才喊道:“水变淡啦!”
  马上就有个年轻英俊的武将斥责道:“军令不准喝没烧开的水!”
  “俺只不过尝尝。”水手有些不以为然,嘀咕了一声。众人也吵吵闹闹,并没当回事。
  年轻武将是俞良,他顿时觉得将士们对自己没什么敬畏,神色不悦。但中军下达的军令,只有不准,并未规定违反了该怎么惩罚。俞良也不便发作,不然大伙儿会觉得他小题大做。
  于是俞良便拉起脸,吼道:“当年本将随曹公征南汉时,多少人没死在战场上,死于痢疾和瘴气!”他又声色俱厉地喝到,“此时嬉笑,到时候别嚎!”
  周围的吵闹稍停,俞良见状十分满意,趁机发号施令,“靠岸后,每个都头都带上人到分发处去,领草蒿、艾草、雄黄、藿香。照军令行事。”
  就在这时,大将张建奎走上了夹板,附和道:“俞副指挥说得很不错,即便是小事儿,大伙儿也要照规矩来,这并不难。俺们操心的事儿很多,军寨怎么建、防备斥候如何部署,如果将士们不听号令,这么多人马还有法办事吗?士卒却利索,上头叫你们干啥,干好就是了。”
  “张将军,冯将军请上来说话。”一个文吏在瞭望楼上抱歉喊道。
  张建奎点头答应,又对俞良道,“提醒本船上的人,草蒿不能煮,用凉开水泡。”
  俞良抱歉道:“遵命。”
  张建奎登上船楼,见冯继业和郑贤春正站在那里眺望陆地。张建奎上前相互见礼,也根本顾盼周围的光景。一到高处,视线骤然一阔,海面上成片的白帆愈发壮观。虽然许军前锋冯继业部总共只有三千人,但蛟龙军为了运兵运辎重,派遣了大小不少船只,除了海船,还有平底沙船,适合海岸浅水登陆战和内河航行。
  不过眼下的光景看来,登陆不会有什么战事。
  壮观的船队,更映衬得陆地上的沉静。许军仿佛不速之客一样,与这里的荒凉格格不入。
  长史郑贤春道:“问过交州向导,很确定这是太平江的入海口。这条江北边有一支流名白藤江,便是当年交州吴权部大破南汉军之地。”
  张建奎道:“那便对了,曹公之意,咱们便要在此河口立足,并击溃来犯之敌。”
  冯继业道:“本将闻南汉军水师常从下龙湾进入交州,交州人也在下龙湾重兵布防。咱们走这条道,上岸倒省了不少事儿。”
  郑贤春道:“冯将军所言极是,从来广南水师不是走下龙湾白藤江,便是走红河,鲜有走此路者。”
  海面上一大片船队正在缓慢地向陆地靠近。张建奎从怀里拿出一张图来展开,时而抬头眺望,时而低头看图对照。
  他摇指前方道:“东北边有一个湖。船队进湖口,既能避风,也能避激流;军寨驻扎在北岸,就地修堡。登岸之后,本将负责建军寨和此后修堡事宜,冯将军得负责布防和斥候,防备交州军袭击咱们。”
  张建奎又有点不放心地提醒道:“湖泊以南,是一大片丛林。冯将军请看,便是东边那片葱郁林子,须得派出斥候进林子瞧瞧;湖面、江面上也要有沙船日夜巡逻。”
  冯继业笑道:“张将军多虑了,我这爵位是战阵上挣来的,可不是靠裙子衣带。”
  郑贤春听罢也陪笑了几声。
  冯继业脸上的笑说收就收,有点喜怒无常,他转而冷冷道:“倒是张将军拿什么修堡?就那么多人,既要备战,又要干活?”
  张建奎道:“大许强盛、交州弱小,丁部领不敢轻易与大许开战。咱们起初的防备以斥候为主,将士都先修筑堡垒工事。”他沉吟道,“先站住阵脚,若是与当地人能谈谈交易条件,或许能获得一些人力。”
  冯继业道:“丁部领要派大军来攻,却最是省事。”
  “何故?”张建奎疑惑道。
  冯继业道:“那不是有很多俘虏干苦力了?”
  三人顿时面面相觑。
  他们商议一会儿,便召集各指挥使、副指挥、都头到旗舰,部署安排各部职责。
  一个多时辰后,诸将带兵乘沙船登岸,不见交州一兵一卒,许军未遇丝毫抵抗。北岸地势平坦,大片的稻田和菜地,小河和水泊随处可见,一些农舍点缀其间。作为营地的一片地方已经空出来了,一些士卒正在烧稻子庄稼,田坎也被挖倒,掘沟放水。张建奎得到的禀报是用财货买下了农户的农舍和田地。
  湖泊南岸,一望无际全是树林。那边的树林不便观察搜索,但大量的木材也能用来构筑军营、收集烧柴。江岸顿时喧嚣热闹起来了,许军人马辎重的到来让这里仿佛变成了一个大市集。
  就在这时,张建奎发现田野上一处房屋燃起了大火,烟雾冲天,立刻传斥候将领问话。将领道:“兄弟们照规矩去附近的房屋巡查,只是瞧瞧里面有啥人。那家闭门不答,斥候便踢开了门进去,不料一个人拿镰刀大喊大叫冲过来,斥候一时情急,用火枪杀死了那人。此事禀报黄指挥,黄指挥下令咱们把人都杀了烧毁房屋,避免那户人四处嚷嚷……”
  张建奎听罢眉头紧皱,反倒是监军文官郑贤春劝道:“朝廷与丁部领没有使节来往,咱们这么多忽然到交州地盘上,难免会发生此等恶事。若是管束将士太紧,亦非上善之举。”
  监军一发话,张建奎便道:“举报十里外有个市集,那里人很多,尔等谨慎派兵,须先报中军。”
  武将忙道:“得令!”
  ……几天之后,一个个木桩围成的军营围绕在大营周围,无数营帐在里面错落有致,许军营寨拔地而起,大营外有牌坊名“太平寨”,简陋的木箭楼和哨塔一应俱全。当地没有军队来犯,形势尚还平静,只有斥候与当地官民发生了数起死伤事件。
  这时,交州官府终于遣使来见。
  许军前锋诸将冯继业、副将张建奎、监军郑贤春一起在中军大帐接见来使。但见那人穿着长袍幞头,若不是面相与中原人有差异,肤色又很黑,大伙儿还以为本来就是许国文人。
  使者又黑又瘦,估摸着是交州气候太热之故。同样的文人袍服穿在他身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仪态和动作很荒疏随意,连帽子都没戴正。
  来使用口音难懂的汉语说道,“我从扶带乡城来,受本府使君之命,使君欲问许国人,为何占我土地,杀我官民?”
  张建奎微微侧目,郑贤春便开口道:“交州自古属‘中国’之地,自秦朝起便为交趾郡。今大许皇帝乃天下共主,交州自当是大许诸州之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的军队奉圣旨驻扎在此地,何来占尔等土地一说?当地乱党刁民胆敢袭扰官军,朝廷命官依律令惩治,又何来杀官民一说?”
  使者听得又急又怒:“大瞿越有皇帝,受命于天名正言顺,凭自己的人马平定乱世,官军百姓拥戴,与许国有何干系?”
  郑贤春稍换一口气,张口就来,“朝廷治下一州叛乱,割据地方自立为王,这便叫名正言顺受命于天?可笑之至!若是要谈条件,也不是地方府县派人来谈,烦请你禀报螺城(交州首府),叫丁部领派人来谈。若是想要名正言顺,只有受大许皇帝册封爵位方可。”
  使者彻底怒了:“使君早已上奏!”
  “好!”郑贤春道,“送客!”
  使者转头看兵丁走过来,愣了一下,又忙道:“本府使君有言,还请许军将士克制,滥杀无辜与己亦无好处!”
  交州官府的人一走,中军大帐马上议论估计丁部领的反应。郑贤春认为丁部领应该会先派人谈谈,接受中原王朝册封、在当地做土皇帝,是很多土司番邦愿意的事。但张建奎建议加强戒备,他从丁部领多次的作战经验看,觉得可能有开战的风险。
  于是中军下令诸部戒备,小心谨慎总不是坏事。
  堡垒一时半会不可能修建起来,张建奎提前谋划了防守策略,北面依靠一条小河为正面防线,将步兵主力排开列阵在河岸,设陆地炮阵;此时蛟龙军大小战船还没离开,以舰炮在江面和湖面为两翼火力支撑,可击退大量来犯之敌。
  此计以备万一。
  不料不到十天,张建奎的苦心经营便没作废。太平江上的沙船返回禀报,大股交州军乘船顺流而下,直奔军寨而来!
  “隆隆”的鼓声和苍劲的号角震动天地,披坚执锐的许军将士在各处聚集成队。前锋军大多数是禁军士卒,少量卫军。人马上空,烽烟终于在这座崭新的军营里飘起。


第九百零五章 就怕坏事
  电闪雷鸣的恢宏阵仗彻底震动了大地,远在湖对岸的丛林里鸟雀也像遭遇了地震天灾一样拼命窜飞!在许军军寨方圆一里有余的范围内,炮阵上、水面上的舰炮都仿佛在喷射着愤怒的火焰,天空硝烟弥漫。
  炮弹飞进庄稼地、草地、树林,在地面上弹跳,水田里泥水飞溅。小河边上的方阵人群里,白烟忽然成片冒气,仿若一只怪兽猛地吹出一大口白汽!
  交州军显然没见过这样的战斗,刚一开始火力就以震天动地的气势劈头盖脸扑来。火药极大地提升了人的威力,当寻常的厮杀都在面对面时才真正开始,许军已将死亡的威胁延伸到了敌军中。
  浑身武装的大象倒在稻田里,更多的惊吓乱跑,队伍衣甲混乱随意的敌兵尸体浮在小河中,泥水、血水搅和无法分辨。不到晌午,交州军便完全溃退了。
  欢呼和呐喊在陆地上和水面上此起彼落。
  站马上趾高气扬的前锋主将冯继业迎着飘散的硝烟,回顾左右叹道:“蛮荒边地的人马,简直不堪一击!还没怎么打,就完了!”
  张建奎不动声色道:“只是堂堂之阵不能与大许军抗衡,若是躲进乡间山林里,却不定是这番光景。”
  冯继业意犹未尽,说道:“敌兵溃败,应一鼓作气乘胜追杀,尽快聚集人马追击乃上善之道。”
  张建奎立刻劝道:“不可,吾等初来乍到,以前从来没到过交州,谨防有伏兵。”
  监军文官郑贤春也道:“既已击退来犯之敌,无须冒险。”
  不料冯继业大怒,斜眼鄙夷地看着他们:“娘的文官便是阳虚又怂,瞻前顾后畏缩不前!张将军,我看你挨打成性,除了守城不敢干别的,怕狼又怕虎!”
  郑贤春皱眉,正色道:“曹公让咱们办的事很清楚,站住据点,以便摸清敌情;曹公更三番叮嘱过冯将军,要改改脾气,不要让他失望,不然没人敢再替你担保做主。先锋并非要急着与交州军分输赢高下!”
  冯继业听罢冷笑不语,但不敢无视南面都部署曹斌的布局。
  四下里士气高涨的呼声仍在耳畔,以至这里的沉闷不悦显得十分不合时宜。
  过的一会儿,冯继业又开口道:“本将本是粗野武夫说话不中听,你们别见怪。不过用兵我比你们见得多,就算咱们是想防御,但也不用一根筋画地为牢;眼下这大好形势,反击也是为了防御。”
  他收敛张狂和怒气,语重心长地看着一嘴胡子的魁梧大汉张建奎,“就好比你张将军是个老实人,任你身强力壮又如何,只顾招架,谁都可以招惹你,谁都毫无怕惧地上来打一拳踩一脚,你招架得过来吗?更好的法子是啥?谁敢动你,拽住就往死里打,还要追半个城打,那往后还用疲于招架吗?”
  张建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竟无言反驳。
  冯继业摇指远处零星逃奔的敌兵,道,“丁部领的人多牛气,压根不给脸面来谈,径直刀兵来见!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怎生了得?咱们往后呆这里还能消停吗!”
  连文官都没料到这个自称粗野武夫的汉子如此能说,目瞪口呆地看着冯继业,冯继业简直出口成章句句都是歪理,“咱们再瞧瞧官家对付辽国,是恬着脸好脾气地找他们谈么,那是先揍一顿狠的,然后才好谈!”
  郑贤春:“……”
  冯继业想了一会儿,又淡定道:“张建军不是要建堡,地基要不要条石?我记得你还想用砖包墙,开窑不用黏土?我这几天敲了敲,附近根本没有采石场,也没好土。咱们若只龟缩在这弹丸之地,啥都干不了。”他又道,“等我追上了敌兵,抓一群俘虏回来,人力不也有了!”
  张建奎听到这里,似乎被说动了,他负责修建过两个堡,都是就地用土木搭的简陋土墙,这回船运了一些新的粘合灰,他想修得更像样!
  张建奎道:“我只是副将,与郑长史一样,只担心坏事。”
  冯继业道:“打仗就没有万全之策,岂能不敢冒一点风险?你们放心,这事儿因我主张,若吃了亏,你们尽管去曹公那里告状,所有罪责一人承担!”
  他又揶揄地笑道:“当然,功劳你们也图不上大头。”
  冯继业完全不听劝阻,下令聚集人马出击。前锋军虽也有军府,但按照大许枢密院律法,军府只在军队动员之前权力很大,兵员、兵器、军需没有军府协调根本办不成;一上了战场,主将对战阵形势有临济决断之权,决策权仍在主将手里,军府幕僚最大的作用不过是监督和组织军令。
  郑贤春想尽快告知曹公,但曹斌远在广州(兴王府名字不吉,改名之),陆路不通,海路又慢、单船只影风险极大,海上出了事连救的人都没有。他十分焦急。
  冯继业下令剩下的人依靠蛟龙军战船自保,率前锋军主力近三千人出动。
  蛟龙军主力战船无法在内河畅行,水浅之处根本不能通行。于是冯继业带上全部沙船,人马沿江行军,水陆并进,循太平江而上。
  当夜,冯继业部在江畔择地扎营。晚上有两个许军哨卒被偷袭,死了一个,伤了一个。援兵不敢在晚上远追,什么都没抓到,又鸣警锣,折腾了半宿,将士颇为疲惫。
  第二天一早,冯继业听斥候禀报,前方五里有个村落市镇。他立刻计上心来,心中有了一个报复敌军的法子。他很快找来一个指挥使,当众下令道:“北面五里市镇是乱贼藏匿埋伏之地,你带人去将他们……”说着他便伸出手掌,往下一挥做了个动作。
  众禁军武将习惯了约束士卒,听罢顿时哗然,有部将马上说道:“既乃市集,定多为平民百姓,咱们岂非滥杀?军法不容哩!”
  冯继业一本正经地说道:“咱们得讲理,敢情乱贼不会扮成百姓,却要在头上贴字,见到许军便手舞足蹈,‘俺是乱贼、俺是乱贼,快来杀俺?!’”
  众将见他面不改色的滑稽模样,一时没忍住,不少人笑出声来。许多人明显态度转变,这些武夫根本不是善类,在郭绍麾下后十分收敛,无非军法严明奖赏足够,恩威手段罢了。
  冯继业又语重心长地对众将道:“这等乱贼,易杀、却不易分辨,最好的法子就是所到之处全部夷为平地,敌兵还如何藏匿,莫非还能钻到地底去哩?咱们要心慈手软,死的就是自家兄弟。打仗就要死人,尔等愿意让敌兵死,还是让自家兄弟死?”
  众将纷纷附和,刚才那指挥使也干脆爽快地道:“末将这就去干!”
  冯继业安排妥当,下令水陆主力拔营继续前行。他登上了江中的楼船旗舰,走进船舱时,顿时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这船上还真比大帐里更加别致,在战场上,能住这里简直是享受。船舱中家具一应俱全,纸笔砚台都有,船壁上挂着字画,竟然还有一张琴案,上面摆着一张琴。
  “冯将军请。”军府文吏躬身道,“这艘船是原来属南汉国水师,将领应是个附庸风雅之人,冯将军英雄了得,屈尊了。”
  冯继业马上说道:“咱们得讲理,本将胸中无甚墨水,却敬重胸有韬略的儒将,像曹公那样的人。啧啧,运筹帷幄,风范了得!你进来,给本将弹奏一曲,让本将也熏熏修养操守。”
  文吏一听冯继业话里有尊重之意,甚是高兴,作揖道:“小人斗胆,只怕贻笑大方。”
  那文吏上前调试,却发现琴弦断了一根,便忙活着修琴。
  两炷香功夫后才弄好,冯继业饶有兴致地坐在椅子上,唤来侍卫泡茶。
  “叮咚……”清脆的琴声终于落珠成曲,从水面向四周荡漾。冯继业一脸陶醉的样子,一边听琴,一边观赏着江面上的战船,甲板上子母炮黑洞洞的炮口和狰狞的金属暗光、披甲执锐的将士、猎猎的战旗,形成江面上一道粗犷而壮观的风景,而清脆雅致的琴声似乎不合时宜,却又与之浑然一体。冯继业对这样的反差却是十分受用。
  几支曲子过后,忽见江岸上大火闪烁,浓烟滚滚,风中似乎听到了嘈杂的惨呼。
  冯继业从船舱的窗户上定睛看了许久,看清楚了自己派的人干的好事,忽然仰头“哈哈”大笑,抚掌道:“痛快痛快!老子最恨受窝囊气!”
  弹琴的随军文吏顷刻便毛骨悚然,指下琴声也微微走调,又怕极了冯继业,脸色更加苍白。
  好在冯继业压根听不出走调,似乎只要是琴声就可以了,不过附庸风雅而已,又何必在意曲子好坏?他端起桌案上刚泡的茶杯,装模作样地吸了一口气,抬头观赏着那血火之中的惨状,不知是在品尝琴声与茶香,还是在享受暴戾性情的释放快感。


第九百零六章 跑不了庙
  冯继业部用沙船装着火炮和大量辎重,行军很缓慢,追了三天,什么都没追着,却一路烧杀劫掠。
  三天后,冯继业感觉自己好像走到了了无人烟的荒野,沿江的百姓闻讯早逃得干干净净。
  他站在甲板上,满目尽是草木,绿意盎然的原野、葱郁的树林,与河边浅滩上苍白的芦苇相映成景,若只是翘首站在船上赏景,却是别有一番意境。
  船桨在水里搅动的“叮咚”声显得有点寂寞,惊鸣而起的禽类更让天空十分空旷。岸上的许军两千余众集中在一起,也好像没多少人。
  此时除了人口集中的城市和市集,乡间的人着实显得稀疏。
  但冯继业无意赏景,这样寡淡无味的行军反而让他感觉焦躁。
  他百无聊赖地站了半天,迎面一艘轻舟小船划来,一个武夫登上旗舰甲板,抱拳行礼,直起腰来遥指西北边,“冯将军请看,前面那段河道不同寻常。”
  冯继业眺望了一阵,开口道,“那片白色的东西是芦苇水域?”
  武夫道:“正是,前方三里长的河道内,前后有三处支流,水道繁复;且河面大片芦苇连绵不绝。两岸林深树密。这地形极易藏匿水陆兵马,不可不防。”
  冯继业表情严肃,沉吟道:“树林和芦苇太多,斥候一时也无法搜索。没有数百人花上几天几夜,搜不出什么东西来。”
  武夫道:“冯将军英明!”
  船队和兵马继续缓缓前进,那满目一望无边的芦苇和丛林也愈发清晰地出现在视线中。又有武将乘小船靠近旗舰,询问冯继业是否停止行军。
  冯继业思量稍许,道:“继续进发!”
  “将军……”武将道。
  冯继业烦躁地说道:“人马逗留在此地干甚么?”
  武将忙劝诫道:“谨防伏兵!”
  冯继业一挥手:“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下令全军戒备!”
  “得令!”
  江面上钟鼓声和吆喝声热闹了一阵,然后又渐渐安静了不少。大小船只上的船桨依旧不快不慢地搅动着江水,浮在清凉绿水上的船继续溯流而上。
  冯继业无法再嫌弃天气闷热,取了头盔戴上,手放在了腰间的剑柄上。目光非常缓慢地一处处盯着观察。
  周围的人都仿佛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顺利通过这片看不清的水域。甲板上的一个侍卫腾出一只手,默默地擦拭了一下从铁盔帽檐下淌出的汗水。时间在非常缓慢地流逝。
  许久后,忽然前方一艘船上传来许多人大喊大叫的声音。
  冯继业立刻转过头看,大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有人答道:“将军,那艘船好像撞上什么东西了,只能等前边的人禀报!”
  冯继业当机立断道:“敲钟,下令各船停止前进!”
  江面上再次喧哗嘈杂起来。
  少顷,便见芦苇水草丛中两只竹筏冒了出来,接着更多的板船和竹筏一下子便出现在江面上,首先直奔一艘桅杆已歪歪斜斜的伤船,四下里喊声大作。
  冯继业大喊道:“备战!”
  他抬头看去,旗舰船楼上一排三角形旌旗刚刚换上了表示停止前进的黑色旗,铜钟的持续敲击声仍未停息。这时,船舱里的鼓乐手又“咚咚咚……”敲响了战鼓。
  江面上喊杀声四起,喧哗不已,不多时,忽然“砰砰砰……”的炮声掺和了进来,各艘沙船上的子母小炮和火枪都响起了,硝烟像白雾一样在水面上迅速蔓延。
  “啪啪啪……”冯继业听到岸上的树林里也响起了火器齐射的声音。许军步兵放火枪都是齐射,于是那林子里的爆响一阵阵响,声浪一浪接一浪,此起彼伏。
  冯继业按剑四平八稳地站在甲板上,冷眼观察着眼前的场面。他认为水面开阔,便于许军火器施展火力之长,情况应稍好;最应该担心的,是岸上树林里的兵马,草木甚密,阻碍太多,无法避免短兵厮杀!短兵相接,显然人多的作用很大。
  这时有人划船过来喊道:“禀冯将军,江中有木桩尖利之物,有两只船撞上渗水了!”
  冯继业手一挥回应。
  旗舰甲板上一通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震得他的耳朵嗡嗡作响。放炮过后,另一些装填好的子母炮炮架又推到了船舷上。士卒们吆喝着把铸铁炮身里的亮琤琤的铜子炮拔出来,换上新的子炮。冯继业带兵后了解过这些禁军兵器,子母炮的威力和射程远不及铸铜大炮,但更轻,放小船上也能放,且对付交州水军那些舢板够了。
  炮火过后的硝烟稍稍飘散,冯继业朦朦胧胧看到敌兵在水面上抱着木头在扑腾喊叫,江面上的木板竹竿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不远处的芦苇丛燃起了一团大火,可是空中没什么风,火势难以蔓延。周遭简直一片混乱。
  “放!”一员将领拿着剑指着远处的小船。十几个神射手拉开弓弦,他们昂首挺胸姿势几乎是一样,冯继业看得出来,禁军兵员着实训练有素,“砰砰砰……”的弦声仿佛琴弦的震动。
  远处中箭的惨叫,很快被“砰砰砰……”喷射火焰的轻炮爆炸声掩盖下去了。
  不到一个时辰,江面上的舢板竹筏便不再出现了,敌兵如此伏击围攻起不到作用。远处有炮火和弓箭,近处有火枪,盾牌也顶不住!
  周围的战船上都喊起了击退敌兵的话。
  冯继业问道:“岸上的人马如何?”
  硝烟散过,有小船划来,船上站的人不及上旗舰,便抱拳喊道:“敌兵未击破我重步军方阵,溃逃了!”
  冯继业听罢松了一口气,回顾左右的禁军武将喜道:“虎贲军的人马果真了得,老子仍是小看了尔等。”
  部将们听到夸张,嚷嚷道:“俺们这些步军,列阵正面抵挡的是辽国精锐重骑,对付蛮人乱军,不用火器也能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
  “哈哈哈……”
  炮声铳声渐息,只有零星的铳声。许军收拾战场,救起伤兵和落水的人,杀掉没跑掉的敌兵,在安了暗桩的江面滞留半天,方才通过了这险恶之地。当是时,太阳已落到了西面的树梢。
  冯继业遣排阵使择视线开阔之地扎营。
  当晚,诸将聚到中军帐中议论纷纷,出“太平寨”三四天后,大伙儿都渐渐迷茫。
  有部将嘀咕道:“眼下这光景,啥都追不上,唯有等敌兵袭扰方能一战。离营越来越远,深入敌境,胜几场不如便回了罢。”
  冯继业抚掌大声道:“沿路乱军皆鼠辈,率精兵为这点军功奔劳,无疑驱虎杀鸡!”
  众人纷纷问道:“冯将军有何高见?”
  冯继业翻开一张画线简陋的图,手指在上面连敲三下,“螺城!”
  “哗!”帐篷里马上沸腾了,众人的神色皆变得夸张,有的人震惊,有的人一脸疑惑,有的只顾摇头。
  随军文官马上反对道:“不可!吾等乃前锋军,人马兵力甚少,离国千里山高海阔,事先并未决定与交州军决战,何况一来就攻敌首府?!”
  “哐!”冯继业抬手就将铁盅狠狠摔在地上,那物什立刻扁了。他怒不可遏,火道:“老子是主将!就是长史郑贤春和副将张建奎在场,他们能说了算?啊!”
  帐篷里立刻鸦雀无声,那文官也不吭声了。别的武将自然也没人在这火头上开口。
  不料冯继业根本就是个喜怒无常之辈,刚刚还怒不可遏,转眼便一本正经地好言道:“敌兵不堪一击,可咱们人生地不熟,找不着,追不上。不过人道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有一个地方是我等建功立业之地……螺城!”
  “三千精甲,足以灭其国!”冯继业的眼睛泛红,情绪压不住的激动,“我不止一次细瞧,以堂堂之阵,敌兵人多人少皆非对手。咱们能摆开轻易击败敌兵,现在船舱里装有一些重炮,为何不能攻城?”
  有一个年已中年的武将小心地好言劝道:“冯将军有勇有谋,颇有胆识。但强攻重镇,必先围城,咱们不足三千人,如何围城?陈兵城下,四面皆是敌境,粮道、退路全无,斥候寸步不能行,纵是虎狼之师,在高墙之下如何作战?”
  冯继业道:“螺城工事,比中原的城池相差甚远,汝等勿虑。至于周遭据点城寨,岂非我部‘征收’粮食之地?所获之丁口,还能驱赶上去掘土攻城……”
  他不等部将开口,立刻斩钉截铁地问:“灭国(交州已建国号大瞿越)之功,尔等毫不动心?三千精甲灭国,传遍天下,天下亿兆之民岂不津津乐道?光宗耀祖,功成名就,就在今日!”
  显然冯继业之前说的话作用不大,但最后这句确确实实打动了在场武将们。武将不贪功?那简直如同太阳自西升!
  只有随军文官道:“兵权在冯将军之手,若冯将军执意孤行,下官不得不马上派快马回应,告知郑长史。”
  冯继业恼道:“娘的,爱咋咋地!”


第九百零七章 妒贤嫉能
  时光荏苒,等郑长史派人随蛟龙军船队到广南时,已入深秋。
  不过广南的天气,只要三五天不下雨刮风,气温就会升高,人坐着不动也能坐出一身汗来。曹彬急步走进中军行辕,身上的热气已变成了汗水从脑袋上冒出来,也变成了烦躁的表情从眉宇间露出。
  曹彬从满堂文武中走过去,在公案后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旁边就坐着宰相李谷。
  曹彬招了招手,一个文官出列拜道:“禀曹公,交州前营军府郑长史报,‘太平军寨’遭敌攻打,大败交州军。前锋主将冯继业不顾众人劝阻,执意率军追击,途遭伏击,又败之……”
  文官换一口气,继续道,“冯继业连胜骄狂,力排众议、贪功冒进,竟强行率军趋螺城。此战出乎意料,螺城猝不及防,陷南门。丁部领等仓促调兵抵挡,不敌许军,率众自北门奔。
  初时,冯继业沿路烧杀劫掠,死者遍于田野。及其进螺城,立刻纵兵,奸淫掳掠,肆意妄为,仅三日,城中尸首布于市井,无数房屋化为灰烬……”
  念罢曹彬脸色十分难看,故大堂中诸文武慎言。
  宰相李谷淡然道:“冯继业不听号令擅自做主,幸好是胜了,若是贪功冒进,损兵折将铩羽而归,曹公岂不更加忧虑?曹公且消消气,往宽处着眼。”
  但曹彬仍旧铁青着脸。堂中那些面无表情缄口不言的人里,或许正有人寻思,曹彬想争取国公爵位的希望很渺茫了。
  朝廷两面用兵,原定方略是南面战场徐徐图之,避免将太多人马陷进交州。现在搞成这样,又该如何?
  这时曹彬长叹一口气,神情悲愤交替,“本帅不止一次告诫将士,改掉骄兵悍将滥杀无辜之恶习。冯继业违抗军令,将交州无数百姓置身水火,伤天害理,于心何忍?如此也有损官家仁义之英明,实在可恶可恨!”
  众人渐渐议论纷纷,附和道,“曹公乃仁将,冯继业效力麾下,与曹公反着干,必应治罪……”
  曹彬正值火头上,见堂上的气氛,便伸手去拿朱砂笔,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吕端。吕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完全没有随众附和。
  曹彬又把手里的朱砂笔放下,起身更衣。
  他来到琴堂,招吕端入见。年轻的吕端沉静地上前拜道:“曹公。”
  曹彬怒气未息,骂道:“那厮自己出了风头,却全然不顾大局!沿江一条路攻螺城,当然不难,但除了占几道烧成废墟的城墙,还能起到啥作用?丁部领杀了吗,丁部领手下的一干人物杀了吗,当然杀不了!三千人上去,人还不是想跑就跑!
  冯继业倒好,没抓住要紧的人,先把那么多人的家眷杀了,家给烧了!如今这局面,交州上下对许军只有仇恨。
  那厮(冯继业)正得意洋洋,可他恐怕不会想,要收拾他的烂摊子,治理交州需驻多少人,须驻多长时间!?官家很清楚地说过了,决不能让大军陷入久战不决的境地……”
  吕端不动声色地拜道:“曹公所言,皆是大略。”
  曹彬一甩袖子,又长叹一口气。过得好一会儿,他不禁打量吕端,忽然开口问道:“敢情吕千牛觉得我治不了他?”
  照许军军法里的一条,武将有临机决断之权,只要结果是胜利得手了,就可以不追究抗命的罪责。冯继业有开国侯的爵位,想用违抗军令治他,显然不成!不过曹彬真想治他,总有别的由头!
  吕端道:“曹公非治不了冯继业,而是不能治也。”
  “哦?”
  吕端道:“曹公方才所言,皆是大略。但明白大略者,天下几人耶?天下又有几人在意如此繁杂之思量?天下人最喜者,冯继业英雄之功,三千精甲直捣黄龙,攻陷交州首府,如此气概,必得张扬。
  曹公若要治冯继业,必先弃名声于不顾,不怕背上心胸狭窄、妒贤嫉能的骂名。”
  曹彬听罢怔在那里,一只手用力地搓着另一只手腕。
  吕端道:“事到如今,某劝曹公,先据实奏报朝廷,必得反复提及冯继业擅做主张之事。”
  “冯继业是我举荐担保的人……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了。吕千牛代我执笔罢。”曹彬叹道,“不知杨业在西北如何?”
  过得片刻,曹彬忽然又痛心地呼了一声:“冯继业误我也!”
  ……
   彼时杨业与曹彬同时出京,杨业率数万人至河西,由禁军和西北诸州聚集的卫军为主。
  在党项首领、平夏行省大都督李彝殷和岳父折德扆的帮助下,杨业不费一兵一卒,稳住了河西党项、吐蕃部落,沿黄河在丰安(中卫附近)、媪围(景泰)完成当初李处耘设置的城镇,修城筑堡、驻军、设定临时官府,作为大军粮道上的据点。
  凉州(武威)六谷部、龙部及温末人闻杨业大军来,在杨业承诺六谷部首领会得到皇帝册封爵位、节度使的条件下,势力较大的六谷部惧于许军武力、内部又担心温末人勾结许军里应外合,于是放弃武力对抗,让许军进驻凉州城。杨业又在附近择险要之地修建堡垒,但约束将士秋毫无犯。
  六谷部等部落既已臣服,仰仗朝廷恩威得存,表现得十分忠诚;又因凉州、甘州恩怨交错,素有宿怨,凉州人很快聚集兵马,加入杨业的军队协助攻打甘州回鹘。
  杨业密遣使官前往瓜沙,见归义军曹家,约与东西夹击甘州,收复此地。
  当是时,杨业军中不仅有大许禁军、卫军,还有平夏党项、河西党项、吐蕃阿柴部、六谷部、龙部、温末人,以及遥相呼应的归义军。一时间实力变大,又能得当地人帮助刺探消息、交易粮秣,形势十分有利!
  杨业率联军浩浩荡荡西进,一边派人劝降,一面肃清甘州东面抵抗。
  他沿路并不劫掠,却在折德扆的送信建议下,号称自己笃信佛教,为保护河西千年佛教遗迹而来。一路上将士文吏四处宣扬,以争取居住甘州的佛教势力的支持,暗地里密会甘州人。
  及至甘州城下,杨业没架一门火炮,已有内应打开城门,大队骑兵突入城中,一天时间攻陷甘州。
  西边还有甘州回鹘控制的肃州,在许军收复甘州之后,已是无力抵抗。而更西边的归义军曹家,早已接受了大许皇帝的册封……至此,杨业顺利地收拾了西北的烂摊子,重新建立统治秩序。
  众军在甘州城内外杀羊煮酒,载歌载舞庆功,通宵达旦。
  诸将醉酒之后,嚷嚷着说河西几乎所有人都没抵抗大许军,只有甘州回鹘不尊王化,应以严惩。杨业尚未决定,便有近侍上前,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杨业立刻借故离席。
  长史卢多逊受命掌河西军前营军府,尾随杨业而来。
  卢多逊问道:“发生了何事?”
  杨业据实答道:“于阗国遣密使来商议要事。”
  卢多逊听罢提醒道,“河西军此行,意在收复河西走廊,朝廷尚未有向西域扩张的国策。杨将军一会得见机行事,留有余地,待奏禀了官家,再作定夺。”
  杨业道:“经略河西,想让此地太平,不能固守关隘,西域如有机可乘,先试探一番有何不可?”
  “杨将军三思后行。”卢多逊的语气已不强烈。他知道,为了六国公之一的爵位,杨业肯定想争取一下的。
  杨业道:“卢侍郎是朝廷礼部官,随我见来使,可得邦交之礼。”
  二人便找了个僻静的别院,将于阗国的使节请来见面。
  对方也来了两个人,一个使官,一个僧人是汉人。
  见礼寒暄罢,僧人用汉语道:“吾等闻知大许大军入河西,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有大唐之风。昔日大唐朝廷于西域设安西四镇威名犹存,西域诸国至今感怀。若大许大军能进驻西域,平息西域之乱,诸国子民幸甚。”
  卢多逊问道:“西域生了何事?”
  僧人与使节嘀咕了一通,说道:“喀喇汗国勾结西面波斯人,攻伐诸国,毁禁佛教,已是天怒人怨。我国主听说杨大帅大军前来,恳请大帅主持大义,惩治喀喇汗国。
  于阗国主已遣使去大辽,大辽朝廷已同意西面部落调军帮助,高昌国亦同辽军夹击。
  大许、大辽、西域诸国多信佛教,吾等又闻许、辽结兄弟之邦,当此之时,我国主望诸国能结盟同仇敌忾。”
  此人提到大许的宿敌辽国,或是真信了许辽两国如兄弟般和好,或出于激将之法……“弟弟”都能干涉的地方,兄长竟鞭长莫及?
  杨业不等卢多逊开口,抢先说道:“大许天子乃天下人之共主,以仁德教化臣民,不愿看见各国攻伐杀戮。喀喇汗国主若果真不施仁政,对西域百姓不义,大许皇帝必严惩之!”
  使节以手按胸鞠躬执礼,僧人双手合十道:“大许皇帝主持公道,号令定能远播西域。”


第九百零八章 宿命
  窗户外红光冲天,把漆黑的夜空也染上了团团火红的光晕,行辕外时不时传来起哄的喧哗声。
  桌案前的卢多逊捧起咸丝丝的奶茶喝了一口,又放下陶瓷杯盏,镇静严肃的神情与外面的气氛完全不搭调,他说道:“达(怛)罗斯之战后,大唐王朝受安史之乱荼毒,无暇西顾,势力逐渐退出西域;此后多年军阀割据,唐亡后中原混战,‘中国’势力再也没有进入西域。迄今已两百余年矣。”
  不料杨业显得更加兴奋,“官家励精图治,一心恢复汉唐气度,如今大许数万大军陈列河西,时机已到,更待何时!”
  卢多逊留意观察了杨业几眼,心里猜测他兴奋的原因是国公爵位。
  “杨将军所言极是。”卢多逊好言道,“不过事儿并非那么容易。中原撤出西域二百余载,今地理、水源、国家、教派面部全非,我们目前对西域知之甚少,不敢轻举妄动拿将士性命和国库军费儿戏。”
  杨业皱眉沉思。
  卢多逊又不动声色道:“下官有个建议,枢密副使魏仁浦对西北打心眼里执着,据说他来到丰安,见汉唐故城旧址,泣不成声。魏仁浦是官家身边最倚重的大臣之一,凡军国、国策大略必问之。若杨将军能派可靠之人,在此事上得到魏仁浦的支持,机会定大增。”
  杨业顿时抱拳道:“多谢卢侍郎提醒。”
  卢多逊点点头:“下官非偏要给杨将军泼凉水,与你过不去。但将士是朝廷的,花销、军需、辎重亦须整个大许国力支撑,如得不到官家和朝廷的支持,杨将军想建不世之功恐怕只是想想而已。”
  这番口气诚恳,推心置腹般的言论,叫杨业的态度大变,他用谦逊的姿态问道:“卢侍郎之意,先奏禀朝廷?”
  卢多逊又摇头沉声道:“这事儿是杨将军想干,不能把什么都抛给朝廷;朝廷文武千计,主张千奇百怪,决策大事要各方争执妥协,非常麻烦缓慢。”
  杨业拜道:“请教卢侍郎高见。”
  卢多逊摸着下巴短浅的胡须,沉吟许久道:“如今肃州仍在回鹘之手;又得与归义军商议瓜、沙治理。这些事都不难,但很繁杂琐碎,仍需时日。这段时间可遣快马奏报朝廷杨将军的方略,等待朝廷批复,并求得枢密院抄录汉唐西域地理卷宗送来。下官正好有一些谋划……”
  杨业道:“愿闻其详。”
  卢多逊侃侃而谈:“吾有二争一保之策。
  西域距中原数千里之遥,关中陇右衰落,河西新得,补给与根基不稳;大许想仅凭武力,发大军扫平西域,无疑痴人说梦。当此之时,继承唐朝在西域之余威,找回威信,先让西域诸国无法忽视大许在西面的力量,这才为目的,方为上善之策。
  此番诸国共伐喀喇汗国,大许应力争主持联盟的面子,争战机轻骑突袭喀喇汗国的实力证明、而非空口说白话;同时必须保住于阗国,恢复西域军镇,修堡垒据点驻精兵,拉拢结盟于阗国,不仅能在西域立足,也能将势力深入西域,逐步了解西域天文地理形势。
  于阗国李家(尉迟)素来与中原交好,曾受(后)晋朝册封国王,与归义军联姻结盟。大许若欲进入西域,必施恩于阗。”
  杨业听这个年轻人说得头头是道,一脸诚恳拱手道:“卢侍郎如此年轻便得官家倚重,真乃经略大才。”
  杨业十分赞赏卢多逊的谋划,当即便准备奏章,遣快马回京。
  当此之时,人马从驻扎在甘州的河西军大营出发,经凉州(已臣服,并驻许军)出河西走廊;走灵州,此路虽然绕远,但沿途已有许军堡垒据点和驿站,更加稳妥;再从灵州南下关中,进入大许腹地。河西走廊到大许都城的道路,已经彻底打通。
  ……
  东京金祥殿书房里,忽然“哐”地一声,郭绍没有摔杯子,只是把杯子重重地杵在桌案上。
  面前的三个大臣、一个宦官马上不约而同地弯下腰。郭绍既有仁君之名,很少当众发火泄愤,这样的表现已经很严重了。
  昝居润道:“冯继业名声狼藉,曹公明知还极力推荐,用人又大胆,竟让冯继业做前锋主将,实在有负陛下重托……”
  昝居润的声音在鸦雀无声的房屋里回荡,显得分外清晰。
  郭绍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道:“朕也有错,用冯继业终究还是朕同意的。让此人去交州,本身就是错误。”
  皇帝怎能有错?左攸抢先说道:“当年曹彬在蜀国北路,在南汉国,手下多凶悍之将,亦能约束将士秋毫无犯。既然如此,也该约束住冯继业。陛下不过轻信了曹彬,更何况曹彬就算用冯继业,也不该把他放在主将的位置……”
  “罢了,功过暂且不提,如今如何修改交州方略?”郭绍道,“明早议政,先问问诸大臣。”他说罢有点不高兴地挥了挥手。
  几个人不再多言,执礼拜退。
  此事在朝中主张很多。有的主张向交州增兵,以重镇为据点、沿主要水路修建驿道驿站,沿驿道形成无数城、堡、哨三级网状统治秩序,全面占领交州,实行军制统治。进攻丁部领的地盘,搜捕要犯,拉拢分封当地豪强,流放中原罪犯、迁民户,送种子耕牛减赋税,建学馆教谕,王化百姓,颁布律法……耗费不知几何,更不知何时起效,花销是个无底洞。
  有的主张放弃交州,占海岸据点,慢慢拉拢新起交州势力。以许军几百人就能牢牢防守一座六花堡的法子,这种主张十分节省。
  郭绍没有表态,只是又感叹了一次:“人心不得,认同难求。”
  不久,西北杨业的奏章到达了东京。
  郭绍获知杨业以微小代价平定陇右、河西,让诸部臣服,这才感到有些欣慰。又细瞧杨业和卢多逊提出的方略,赞道:“立意长远,着手务实。”
  不过郭绍明白西域那边,比河西陇右各族混杂的形势更加复杂,还有教派的问题。西域太远太复杂,将影响力和势力西扩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不能一蹴而就,没有终南山捷径。
  他一面与大臣商议,准了杨业的奏章,一面欲提醒杨业不能莽撞。
  宦官杨士良密奏,西北回来的马队,有文人幕僚游说枢密院。郭绍便叫杨士良派人去,召幕僚觐见。
  郭绍一番话没有落到纸上,屏退左右,对杨业的幕僚说了一番话:“尔等既到东京一趟,回去给杨业带一句话:此时此景,冒进非上策,稳妥方明智。”
  别无他话,不过郭绍清楚杨业肯定能懂。
  杨业的幕僚既然来东京一趟,交州发生了什么,消息能不带回西北?曹彬已经让皇帝有些失望了,而杨业已经把平定陇右河西的威望功业攥在手里,不输就是赢,冒险行为只适合寄希望绝地反击的劣势者,“稳妥方明智”便是此意。
  一个月后,曹彬的奏章到达东京。他再次上奏,请旨增加军费,提出了新的方略。
  曹彬请设“交趾行省”,欲沿交州东海岸建立海港和堡垒,然后沿太平江修据点和驿道至螺城。以螺城为交趾行省大都府,占领大都府和通向东海的要道地区,然后逐渐拉拢交州人到大都府和地方任职,剿抚并用治理交州。
  郭绍在议事殿询问中枢大臣的建议,认为这是比较中庸的弥补之策,便采纳更了解实地情况的曹彬的建议。同时下旨召回冯继业,让曹彬重新任命将领。
  攻略交州,是郭绍经过了很多努力,才在朝廷里决定的国策。他自认为这件事意义重大,所以不管怎样,也不愿放弃,非得走下去!
  此时西域和交州同时变成了旷日持久的坚持。
  郭绍站在金祥殿高高台基上,望着空中涌动变幻的白云,心里琢磨着曹彬和杨业,隐隐之中,他感觉自己仿佛正在和上天交流……一种宿命感涌上心头。
  杨业这个原本在青史上留下了很大名声的人,在这里或许依然应该脱颖而出。命运在绕了很多弯后,似乎面目全非,又似乎很玄妙地很相似。
  那么,大许朝的宿命是甚么?千年之后,或许就有“秦汉唐许”之称罢……


第九百零九章 尚可争取
  东京的圣旨耗时日久,几经辗转才到交州,皇城对王朝最南端的消息传递已有点艰难,冯继业奉旨回京述职。
  冯继业至广州,到曹斌的中军行辕求见,不料吃了闭门羹,被告知大帅出门去了。并留下话,言冯将军奉旨述职,应尽快赶往东京,不要在途中无故逗留。
  既然留了话,便知道冯继业回来,这是故意不见!
  冯继业心下沮丧,刚出得城门,便听到郊外传来一阵阵的火器声音。他当下便骑马循着声音找到一处校场。
  但见校场上许多步卒正在训练,噼里啪啦,硝烟沉沉。冯继业在远处转悠了一会儿,眼尖地发现校场边房屋附近侍卫林立、旌旗甚密,料想曹斌可能在此巡视。
  他拍马过去,果然不出所料,在一里地开外就依稀认出了前呼后拥的曹斌。冯继业立刻厚着脸皮上去嚷嚷要见曹公。
  侍卫终于准许冯继业上前,却见曹斌好像没看到他一样,忙着对校场上指指点点,只顾与部将说话。冯继业抱歉大声喊道:“交州军前锋冯继业,拜见曹公!”
  周围所有人纷纷侧目,曹斌这才转头过来看着他,脸上十分不悦,又带着别的复杂情绪,看起来就好像是吵架赌气的人一般;有点埋怨,却并无愤恨敌视之情……曹斌似乎找到了收拾烂摊子的办法。
  冯继业忙道:“末将自知莽撞,惹恼了曹公,此番路过广南,前来赔罪。”
  曹斌皱眉道:“免礼了,进去说话罢。”说罢将手里的鞭子丢给侍卫,翻身下马,往后面的兵营房屋里走。冯继业赶紧跟了上去。
  二人到一间简陋粗糙的房屋里,随后吕端也走了进来。
  冯继业恬着脸道:“末将观校场上的人布阵列队十分荒疏,敢情是曹公新募的人?”
  曹斌毫无征兆地发怒道:“还不是冯将军干的好事,给本帅添了大乱!不然何必如此麻烦?”
  “这……”冯继业尴尬道。
  曹斌深吸了一口气定住情绪,直言道:“那些人都是广南各州县牢房里、矿山中的罪犯。等练成后,便与卫军征募的死士一道去占城、马六甲。”
  “原来如此。”冯继业若有所思道。
  吕端这时终于开口道:“冯将军奔袭螺城,烧杀劫掠,看似大功,实则坏了曹公大略,负了官家厚望。曹公欲另寻他路将功补过。”
  曹斌道:“官家很久之前便曾提及以远在南海的马六甲海路为界,圈定大许海上势力;只是受困于海路太远,一直未能施行。今南面军府占有交州据点,我与诸公反复权衡,以为从‘太平堡’出发,沿海岸至占城如囊中取物;再南下至马六甲,择地修大小六花堡,可助官家完成大略。”
  曹斌沉吟道:“此番我南下是功是过,我觉得还可以争取一番。”
  冯继业忙道:“末将知错了!曹公若有用得上的地方,末将亦愿将功补过!”
  “冯将军直捣螺城,何过之有?”曹斌冷笑道。
  冯继业道:“末将惭愧,只因心急贪功……”
  曹斌这才叹了一口气:“不是我不用你,圣旨召你回京,冯将军先回京再说罢……不过,冯将军还想今后有人敢用你,得改改原先的脾气。大许已不比当年中原混战之时,凡事必有轻重大小。冯将军出征之前,我是不是很清楚地说过朝廷意图、大略部署了?你再想想,此番在交州所作所为,与大略有甚好处?”
  送走冯继业,曹斌也忙着叫吕端写奏章,请旨准他继续南进。
  奏章请增设三个行省,交趾行在省、占城行在省、马堡(马六甲堡垒)行在省。除交州之外,其它地方的策略是修建海港堡垒,拉拢当地国主首领,册封大许各行省大都督。
  这番方略,吕端出了很多主意。曹斌甚是赞赏,提出上书举荐吕端为枢密府事,以为回报。
  彼时交州局面失去控制,叫曹斌顿足的原因不是怕被治罪,而是争取护国公之位的大好良机平白丢了!但现在他又想到了新的门路,一下子号称增加三大行省,拓展大许势力,这功劳摆上台面也是十分振奋!
  交州之势,并不能一锤定音,花落谁家?曹斌觉得还可以争取一下。
  他一面准备,一面决定派快马北上送奏章。
  ……
  此时东京日渐寒冷,看样子今年第一场雪也不会远了。冬季是最后一个季节,一年转眼即逝。
  皇城养德殿依旧暖和,生长在盆里的常青植物让这里少了几分秋冬的萧瑟,显得生机盎然。哪一株植物枯萎了一条枝叶,郭绍心里都一清二楚,时不时给它们浇水已成郭绍的兴趣之一。
  绿意之间,墙上和桌案上都是地图,还有临时搬进来的卷宗和奏章。
  郭绍站在墙边,看着地图下方粗糙毫不精确的线条,他怀疑那些岛屿的形状也画得不对,但现在没别的办法,能对遥远的地方能有些许了解已经很不错了。
  而今他只能依靠这些图纸和文字来掌握自己的地盘。
  大事便是这样,一个人无法实地把握每一个地方,只能借助别人和这些图文;而真正能掌握的,只有小事,如殿中那些花花草草的生长,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
  桌案上摆着一份翻开的奏章,上面描述着交州行省、占城行省、马堡行省,郭绍却只能看着图上那些极度抽象简陋的线,努力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靠想象去搞明白那都是些什么地方。
  占城,应该位于“越南”南部地区,占城稻很有名;整个越南地区光照水源充足,粮食产量很高,从资源来看,占领这个地区有实在的好处。
  昨日郭绍问礼部,占城国主在(后)周朝时曾派人朝贡。大许取代周朝立国,朝代更替完全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内战,甚至至今朝中大量官吏也是周朝的官吏,所以破坏很小,大许立国时间也不长,因此占城国主朝贡的事记录十分清楚,连装在名贵木材做的盒子里的表奏和一些瓶子装的礼物仍在官府仓库里。
  占城人的文明技术肯定没有中原发达,他们能到达中原,那么郭绍可以断定,蛟龙军战船有更好的海船和技术,肯定能轻易到达占城。
  马堡,只是一个只有名字的虚无堡垒,郭绍根据曹斌的描述和得到的简陋地图,猜测位置并不是他几年前提到的马六甲海峡,而是在新加坡海峡。
  这地方有点远了,上次大许蛟龙军派船队通过这里到达大约印度地区,损失大半战船和人马。郭绍不得不考虑实现大略的经验技术和成本。
  就在这时,郭绍听到后面有人,他从面对墙壁的方向转过身来,见是宦官曹泰捧着一只陶罐。曹泰见郭绍转身,躬身道:“平州节度使刘仁詹上回送了大皇后一颗人形参,大皇后亲自煮了一些在鸡汤里,叫奴婢给官家送过来。”
  “哦?那朕得尝尝。”郭绍高兴地说,倒不是觉得人形人参稀奇,而是听到符金盏亲自下厨煮的。
  曹泰也高兴地笑道:“陛下稍等,奴婢还没拿碗勺。”
  郭绍便在椅子上坐下来,提起砚台上的毛笔,在一张白纸上随手写几段话。下旨杨业、曹斌,各估算在西北、南部每年所需国库提供的开支。下旨政事堂,预算今后三年的各项税收、日本行省的产银铸币等收入,以及预算朝廷开支。
  准奏曹斌设占城行省;是否进取马堡,等明年开春答复……郭绍要先算算收支能不能支撑这些做法。
  而上个月有地方官上书歌功颂德、称郭绍圣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奏章,请皇帝封禅泰山,告知上天丰功伟绩,郭绍当时就直接把奏章扔纸篓了。
  等曹泰拿着碗碟勺回来,先舀了一点放碟子里,自己先喝了,再在碗里盛上汤。
  郭绍把一罐鸡汤全部喝完,掏出手帕揩了一下嘴,这才用手指指着案上的纸道:“拿到书房里,交给内阁辅政。”
  曹泰忙道:“奴婢遵旨。”
  郭绍临时起意,又道:“再将杨士良叫过来。”
  他转头看了一眼成日面对的那些图,心下寻思,微服私访太不安全,南巡北巡浩浩荡荡又太劳民伤财,但出皇城只在东京城内,总没什么事……东京乃大许都城、天子脚下,治安是算好的。
  曹泰出去没多久,杨士良便进殿拜见。
  郭绍看了一眼身材高大的宦官,说道:“你和京娘商量,派皇城司的人把朕以前的旧宅稍作收拾,朕想去那里住几日。”
  “遵旨。”杨士良先应答一声,接着又道,“奴婢先查街上每户的人口,在临近各处布设暗哨,然后在府邸对门别院安排内殿直禁军。等想到别的事儿,再另行布置。”
  一眨眼功夫,这宦官就有了打算,郭绍听罢对他十分满意,点头赞道:“你的事一向办得不错。”
  杨士良拜道:“奴婢告退,一会儿把这事儿先告诉曹公公。”


西风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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