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8章 商人
作者:西风紧|发布时间:2024-06-29 01:55:22|字数:31137
东岛国此时成了诸国频繁活动的地方,当辽国使节在平安京时,许国人张寅等也再度东渡。不过各方派出的人数少,消息传递又不便,并非引起太多动静。
张寅乘坐的舰船是蛟龙军“轻舟舰”,取大食船与江南船之长,显然比辽人的船只好得多。不过他这次也谨慎地选择了航线,从淮南海州(连云港)出发,径直往东,先找到高丽国的陆地海岸……这条线路的好处,是不容易走错地方。
接着找到耽罗岛(济州),循高丽国南部海岸北上,经过对马岛为位置参照。之后的航路便沿日本国海岸北上……此番张寅并不去平安京,而是去山阴道。此地位于日本国西海岸。
在向导的带引下,他们数日后便到达了一条名曰三瓶川的入海口。两年前就受兵曹司派遣的“商贾”刘津已经在渡口等待多日了。
二人并不认识,不过相互出示信物后便感到额外亲切。张寅乃蜀地人,刘津是关中人,本不是老乡,但在这异国他乡感受大不相同……人毕竟是群居之物,在陌生的地方,大概是一种抱团生存的本能;所以才有了国家,部族。
刘津道:“下司职高崎庄主最喜药材和瓷器,张府事带了没有?”
张寅忙回头指着停在河口的帆船道:“几个大箱子,皆听刘先生之言。”
“甚好。”刘津松了口气道,“日本国郎中多习中原医书,一些药方得用舶来的药材,故药材之利很大。而住在平安京的贵族官吏又喜精美瓷器,这些东西到了庄官手里,都能赚到大钱。”
张寅点头道:“原来如此……可枢密院的意思,想考察银山附近地地形,建立一个据点立足。只拉拢一个庄主恐怕难以获得允许。”
刘津道:“张府事此言差矣,这个庄主可不简单,上面的本家是平安京贵族藤原朝成!高崎庄主地位官职不高,但他在地方上势力不小,在平安京也有大本家关照,并不惧官府。
庄主把地盘献给了领主、本家,便是为了得到上面的庇护,足以对抗地方官府国司、郡司。”
张寅若有所思。
刘津又侃侃而谈:“这也是被逼的,以前日本国的国司郡司收刮肆无忌惮,地方地主若不献土投靠大族,难以忍受。”
张寅听罢急忙从包裹里拿出纸笔,拿舌头在笔尖上一舔,就赶紧就地书写记录。刘津见状十分惊讶,张寅也不解释,这个兵曹司的人可能不知道之前张寅进献卷宗、因此得到了觐见皇帝的殊荣。
他们谈论一番,便叫水手们将药材瓷器绑在马背上,在刘津的带引下,沿河口北岸的路去往高崎庄。三瓶川河口东边是一片山林,实在没法走,大伙儿从海边平坦的路先往北走,到了山脉北边再迂回向南,绕过那片重山。
傍晚时分,张寅才被带到了山脚下的一处庄院外。刘津显然与高崎家的人认识,先带着驼箱子的马进去了,让张寅等在外等候。
没多久,刘津便与一个穿木屐的日本老头开寨门出来,老头先鞠躬,叽里哇啦说了几句话。刘津道:“高崎君有请张先生!”
张寅便跟着他们进了寨子,然后到了房屋内。这庄子里的房屋很多,但每间都很小,特别是里面的走廊,小的让他有压抑之感。
“咕咕!”外面的山上传来了不知名的禽类孤鸣,反而让这山脚下的庄院平整寂静,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怖。日本国人口不少,但张寅两番东渡,除了平安京以及南部的重要港口,鲜见城池,总让他有身在荒郊野岭的感受。张寅还是比较习惯在成都府和东京这等大城里居住。
“哗!”一道木门忽然被拉开,张寅都完全没料到那里有道门,弄得他心情一惊一乍的。便见一个身宽体胖的男子双手扶着腿,跪坐在房屋内。旁边还跪着几个妇人。
那日本男子跪坐着上身前倾鞠躬,中气十足地道:“叽里哇啦!”
张寅转头看着刘津:“……”
刘津道:“这位是高崎君,他欢迎张先生,并感谢礼物。”他又转头向高崎君抱拳说了一番张寅听不懂的鸟语。
高崎庄主请张寅在摆着酒菜的桌案前入座,妇人们便上来斟酒,跪在张寅身边的娘们还向他目送秋波。张寅自然目不斜视的模样。
刘津与高崎庄主用听不懂的话谈论了一番,又转头对刘津小声笑道:“这里不是在东京,更没人管,旁边那娘们今晚会陪着张先生,您瞅瞅,不满意叫高崎君换一个,他养了不少侍女。”
张寅愕然道:“这成何体统?”
刘津笑道:“咱们得入乡随俗,这也是高崎君的一番心意,可不是谁来都能玩!”
刘津又与高崎庄主说了一番,俩人“哈哈”大笑,脸上露出猥亵之相。
这时高崎庄主用发音不准的汉话慢慢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张先生送在下一份大礼,我应该怎样回报?”
原来这厮懂汉话,这便简单多了。张寅道:“某初次拜访叨扰,受高崎庄主盛情款待,只是一份见面礼,请高崎君笑纳。”
高崎大喜,端起酒杯道:“请。”
张寅遂起杯一饮而尽,感觉这酒没啥劲,道:“先干为敬。”
他心里很清楚,这日本人待他那么热忱,是看在利的份上。
高崎又有点艰难地缓慢说道:“张先生是个商人?”
张寅沉吟片刻:“在下在许国有官职,不过就是干些誊抄的事,小官。家中是贩药材的,别说一般药材,便是灵芝、人参等物也能弄到。”
“哈哈……”高崎又端起酒杯,“张先生此番大礼,却之不恭。今后若能送来药材,鄙人必定出个好价钱。”
张寅道:“不知高崎君需要多少。一个月一千斤?”
高崎的眼睛顿时瞪得和灯笼似的:“这……恐怕鄙人拿不出那么多本钱,但会想办法。”
张寅立刻道:“只要高崎君有意,货款可以先赊账,不过……”
高崎满面通红,急不可耐道:“不过什么?”
第八百零一章 好东西
张寅道:“不过我们要在高崎君的地盘上择地建一个通水路的城寨,作为囤放货物、保护商行安全。只要高崎君确保此事,我们答应两个条件:其一,今后每个月向高崎君运送一千斤药材和瓷器,并可延后收钱。其二,所有货物价格将照东京市价,这是清单,请高崎君过目。”
高崎瞪着眼睛,双手在花白的鬓发上一拂,郑重其事地双手接过清单,仔细看完道:“那个……张先生若以此价给在下,加上海运,岂不要亏本?”
他说得很有道理。这世上不会天上掉馅饼,更何况双方非亲非故,如果高崎不知道张寅究竟图什么,反而不放心;只有蠢人才想着便宜占尽,而不担心陷阱。
更何况有些事是瞒不住的,主动说出来更显得有诚意。张寅沉吟片刻便道:“石见国有银矿。”
高崎一愣。
张寅又不动声色道:“高崎君还可以引荐几个庄官一起干这事,君可用矿石抵货款,我们得到银矿石能炼纯,更能把所有亏损都赚回来。”
高崎一听恍然,面有犹豫之色,“贸然准许外邦人建城,绝非小事……”
张寅用轻轻道:“高崎君,富贵险中求。”
高崎的眉间露出两道竖纹:“阁下要建多大的城寨?”
张寅抬起手道:“和高崎君的这座院子差不多大。”
高崎一听,脸上的神情顿时放松了,他这院子着实不大,根本称不上城寨,当下便道:“希望张先生把第一批一千斤货物尽快送来,在下可打点好平安京的贵人。”
张寅听罢“哈哈”大笑。
高崎当下击掌三下,便有侍女端着更多的菜肴进来了,他端起酒杯:“请!”
三人便吃吃喝喝,十分高兴。两个汉儿酒量很好,高崎陪饮,喝得大醉,摇摇晃晃地起身离席,招呼侍女好生服侍。
他浑身酒气,来到后院,先去一间靠山的温泉房里泡澡,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妾笑吟吟地也跟着宽衣解带,下水陪侍。
高崎浑浑噩噩在水里打了个饱嗝,顿觉喉头一动,一不留神就趴在池边呕吐而出,连他自己也闻到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他吁吁喘息一口气,睁开眼睛见小妾脸上乍现厌恶之色,转而又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高崎叹了一口气,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腹部松弛丑陋的肉:“美子一定不愿意和我呆在一起呢。”
小妾忙道:“能得主公宠爱求之不得,大家谁不愿意!主公是不是嫌我服侍不周?”她说罢便温顺地依偎过来。
高崎伸出手,在她年轻光洁的肩膀上抚摸着。小妾投入地呻吟一声,伸出舌头在自己的唇上一舔,揶揄地望着高崎笑了一下。
“不必了。”高崎顿时道,“像我这年纪的人,美子陪着我就可以啦。”
小妾柔声道:“美子愿意一直陪着主公。”
高崎却苦笑道:“如果我没有家财,不能给你们锦衣玉食和动心的回报,恐怕美子连一刻也不愿意呆在一个又老又丑的人身边,那样的话,真是寂寞啊!”
小妾一脸委屈的样子:“主公……”
高崎望着她笑道:“钱财和权势都是好东西,若无这一切,我怎能享受到这么多,钱财就是我的命!”
……过了一阵子,等张寅把东岛的进展写成奏章奏报进京时,天气已经很热了。
时值午后,本是办公的时辰,不过郭绍却在金祥殿后殿的浴室里,实在太热,他跑到这里洗洗清凉一下。
一大池的水,池边用实木镶嵌,两边站着许多宫女,她们手里拿着洁白干净的里衬和毛巾。郭绍毫无压力地脱得光溜溜的,以前他还觉得不好意思,但现在过了那么久,他早就放得开了。倒是两边的宫女个个面红耳赤低着头,有一两个刚在这里当值的,神色更是震惊。
三十出头的李尚宫随后进殿,不顾身上穿着衣裙,径直下了池水,从宫女手里接过毛巾。
李尚宫给他搓起背来轻重合适,既不疼又没有软绵绵的感觉,郭绍还能恰如其分地感受到她的手指触觉,心下一阵惬意。她时不时和郭绍说几句话,都是好听的,她说:“天气热,陛下多歇会,龙体要紧。”
郭绍本来想过来清凉一下就回去,此时倒有点留恋。他当下便道:“把曹泰叫进来,给朕念张寅的奏章,这里凉快。”
没一会儿,曹泰便躬身进浴室。反正皇帝随心所欲,别说他在澡堂里听奏章,就是想在茅房也没人敢说什么。
因为郭绍这阵子对日本国的金银特别有兴趣,张寅很有见识的奏章让他听得津津有味。
没想到这张寅还是个人才,原来不过是个小吏。郭绍一连说了两次:“要派人嘉奖张寅,他的差事办得不错。”
郭绍十分高兴,让日本国朝贡邦交失败后,张寅似乎找到了另外一条解决的途径。
此时对日本国大规模开战时机不太成熟,如果有低成本的办法先得到大量货币,是更明智的做法……三百万贯的军费还是太少,难以进行大规模的远征;渡海作战,投送兵力的运力也有限。
另外,郭绍对直接进攻日本国都城的方略也不赞成。一则受限于战争规模,二则按照陆续报来的日本国情报,就算攻下了平安京,是不是能控制日本国也十分让人怀疑。
如果平安京忽然覆灭,日本国进入全面割据,许军更没法逐一收拾这遥远的局面。届时盗贼四起,游击袭扰许军,也找不到对此负责的人。郭绍一直认为一个地方失去秩序后,对谁都没好处。
……答应给高崎的货物很及时地东运,确实是商人出资置办,不过是背景复杂的“海贸钱庄”,大部分占股在皇室手里。
蛟龙军大船木兰舟建造缓慢,天下刚经过战乱,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船坞,至今未成。蛟龙军只有几艘改造大食船的轻舟舰,一艘载员最多几十人,且要运送军械物资。海贸钱庄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些结实的海船凑合。
郭绍命令蛟龙军统帅韩通在禁军和卫军中征募自愿的将士三百人,要求通水性的南方籍贯人士,组成第一批东渡的人马,名曰“东海指挥”,开国侯禁军指挥使张建奎为指挥使;张寅升枢密府事,出任前营军府分司监军。
这些正规军将士和官吏都布衣便服,伪装成商人和水手,陆续调运至日本国西海岸石见国。精良的盔甲、军器、火药都随船掩藏。
张寅在东岛“谈生意”,东京朝廷却已经制定出了国策方略。先在石见国建立据点,然后拉拢日本国国内的地方豪强、京城贵族分享利益,协助他们开发银山,建立从石见国到海州(连云港)的银矿运输线。
派军的目的是用武力保障这条运输线的建立。这不是一般的生意,干系到上千万贯生意的“海贸钱庄”组建,而且是皇帝亲自主持大略,岂容闪失、轻易放弃?
没多久,朝廷大员工部侍郎卢多逊也带着工部官吏东渡,在日本国庄园主高崎的协助下择地建“仓库”据点。大伙儿已明确军法,到了东岛都不称官职,以商人的身份来往。
但实际上大许国的重臣都在里面,其中的工部官吏曾经参与过设计建造“永不陷落之堡”无定堡。大伙儿对高崎说建一个低矮的城寨,实际在详细考察,他们要修堡垒!
地点很快确定了,便在三瓶川入海口北岸。这地方实在算不上好,但石见国沿海没有很好的天然避风港,只有这地方还能凑合。选择余地很小,便不需选择。
河口有淤积的泥沙,河水很浅,尖底船不能入河。不过前来的工部官吏干过很多水利工程,连黄河都修过,他们干这个工程不在话下。先出资让高崎等庄园主征募壮丁,加上许军将士水手,挖一条河沟让三瓶川河口改道;等河口的水退后,筑堤坝断水,接着拓深河口河床,以便海船入内。
在这地方不比许国大军出征、动辄就是几万大军几万民壮,条件所限,工程只能挖出一道很窄的河道,通向河岸的堡垒基地水门……饶是如此,对于只有三百余人以及征募的日本民夫而言,也是耗时很久的大工程。
此地海岸沙土松软,不适合建立堡垒,堡垒建立三瓶川北岸一处地基坚实的小山丘上……东北方远处就是山区。
夯筑城墙需要石灰等物,幸好有高崎庄主帮忙。高崎庄主不仅准许了他们,还提供了人力畜力物资的帮助……若非如此,许军刚到这地方,人生地不熟什么都没有,确实难以立足,更难建设据点。
高崎似乎察觉了汉子们像军人,张寅解释是雇佣的家丁护院,并言称商行还需要他在平安京的人脉,合作会长期进行,大家一起发财!当此时,合作已经开始,而且高崎也拿了很多好处,实在很难停止了。
两个月内,还将有另外两百人和大量装备物资分批东运。
第八百零二章 上弦月
七月初七日本人也过乞巧节,张寅来到石见国差不多两个月了,与高崎早已熟识,一大早他就受到了邀请前去赴宴参加当地人的节日。
张寅戴上幞头穿上袍服,打扮一新,从尚未建成的工地帐篷里出来,先去拜见昝居润。工部侍郎昝居润就算在东京也是大员级别的官僚,在东岛更是最高地位的人物,又是文官同僚。
文官通常有个爱好就是游历结交,昝居润也不例外。张寅见着昝居润便邀请道:“今日是乞巧节,这地方没甚意思,昝公可愿与在下同往高崎府?”
昝居润听罢一脸遗憾,伸手捂在腹部上皱眉道:“不巧得很,昨日张兄弟(指挥使张建奎,大伙儿约好在此地任何场合不称官职)请我饮酒,不知怎地吃坏了肚子,一会去别人府上如厕不便。”
张寅听罢问道:“可是要紧?”
昝居润道:“不要紧,兴许本来也水土不服,今日若不见好,叫郎中开些药服用。”
张寅也不强求,见时间尚早,便又与昝居润闲聊了几句公事。大伙儿此番东行十分顺利,海上没遇到风浪,在高崎庄与当地人也相处融洽,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皆有。
石见堡工程不算大,毕竟墙体比较低矮,城堡也比较小,一个多月地基和墙体工程已经建设大半了;唯有那条人工运河还远未能建成。
不过看现在顺利的光景,一切不过只是时间问题。二人谈论一番,都很乐观,在日本国站住脚跟已无问题,今后在妥善经营与当地人的利益关系,开发矿山、建立贸易,兵不血刃就能完成皇帝的意图。
张寅笑道:“待回凤池论功行赏,再与昝公畅饮。”
张寅虽是小吏出身,但现在已有枢密府事的官职,位置比昝居润低,好歹也是同僚。
昝居润也不拿架子,抱拳道:“一言为定。”
张寅遂从简陋的帐篷告辞而出,与兵曹司的刘津等人一道,沿着道路轻车熟路前去高崎府赴宴。
庄院后面的山上有一条小溪,从府邸侧面流到府前,今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许多人,在府前的小溪边竹子上挂上纸签,多有年轻女子。还有一些小娘用纸折了船放在溪水里,一时间在这山青水绿的地方,却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几个人来到府前,高崎君便亲自出门迎接,不断鞠躬,礼节甚是周全。大伙儿来到院子,高崎又引荐了两个庄官,还有一些管理土地的武士头领。气氛十分融洽,有不会说汉话的人,都鞠躬致意。
不一会儿,浓妆艳抹的歌妓也上台来了,她们拿着纸伞,载歌载舞。当地人纷纷叫好,高崎与张寅谈笑评论:“她们的技艺非常好,张君就算去平安京看到的表演,也比她们好不了太多。”
张寅随口附和,嘴上自然不愿意搅了高崎的兴致,但他实在没感觉好看……太拘谨,表演痕迹很重,当然或许只是不同地方的人兴趣不同罢了。
后来又有个和尚以及一个画着白花脸的小丑上台,逗得大伙儿一阵阵哄笑。这下子张寅总算琢磨出来是怎么回事了,这节目就是唐朝开始流行的参军戏,当地人学来的。唐朝对他们的影响实在太深了!而刚才那些歌妓,也有唐朝宫廷的妆扮痕迹,难怪张寅看着怎么那么别扭。
张寅听不懂日语,只能瞧他们滑稽的动作,也看得津津有味。
这时来了个小娘斟酒,高崎道:“她是美子。”
叫美子的小娘放下酒壶,款款向张寅屈膝执礼。张寅也忙客气地抱拳作揖回礼,美子生涩地缓缓道:“贵客远道而来,款待不周,请见谅。”
张寅心道,高崎专门介绍一个侍女,这侍女一定是他身边很得宠的人。当下不敢怠慢,忙道:“承蒙高崎君与美子娘子招待,荣幸之至。”
美子小嘴一动,悄悄看着张寅目送秋波,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张寅心道:这娘子真是浪,当着主人的面就这么干。
台子上的节目一个接一个,一些歌舞只是同样的人换了衣服,不过也挺有趣。张寅等于高崎相互劝酒,谈论各人家乡的逸闻趣事,其乐融融。
下午高崎带着张寅等人泡温泉,晚上又有晚宴。这高崎待客真是了得,让张寅觉得比汉儿好客也不差。
“张君白天看到的红纸签,是年轻人许的愿望,多是姻缘。”高崎笑道。
张寅哈哈笑道:“我猜也是如此,七夕原本就是牛郎织女的节日哩。”
高崎点点头:“张君觉得我们大和人何如?”
张寅道:“百姓挺好,民风淳朴,小娘多情。”
“哈哈……”几个人又揶揄地仰头大笑。一说到美色,似乎不分国度。
凉爽的夜风吹拂在脸上,张寅抬头赏月,一轮上玄月挂在半空分外清丽。月亮下,还有一个黑影……咦?张寅抬着头盯着那影子,觉得十分怪异。
“高崎君……”张寅不禁提醒了一句。
话音刚落,忽然坐在旁边的刘津额头上一下子插上了一枝箭矢。“啊……”女人的尖叫顿时响起!场面立刻哗然。
张寅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刘津倒地,脑门正中一箭,连叫唤都没有一声。这个与他十分熟悉的人,就这么死了?
“刘津!”张寅失声喊了一声。
“快走!”高崎拽了张寅一把。张寅这才跟着他俯着身体,跟着乱哄哄的人群逃窜。四下里已是一片混乱,夜空中“嗖嗖嗖……”直响,箭矢纷纷飞下来,不断有人中箭大声惨叫。
张寅完全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混乱之中,周围已多了几个汉子护着他们。但瞧着场面,杀人者应该与高崎无关,何况高崎实在没有动机干这等事。
一行人飞快地窜进了院子里的厅堂大门。这时张寅才问道:“什么人?”
高崎一边跑一边答道:“应该有斥候、也叫‘忍’,也有会用弓箭的武士!”
张寅又问:“谁派来的?”
“不清楚,但等闲之辈不能动用这种人!”高崎大声道。
就在这时,一个汉子已经抱着几把武士刀冲进厅堂。高崎与另外几个汉子急急忙忙地从那人怀里一人拿了一把刀。高崎又递了一把给张寅。
张寅是文官,根本不熟悉兵器,不过他还是接了防身。
“砰!”一声巨响,木门被一脚踹开了!“嗖嗖嗖……”马上几支箭矢飞进来,立刻有一个汉子中箭哇哇痛叫。顷刻之间,两个黑影出现在门口,他们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距离五六步向前一掷,前面两个高崎的武士惨叫倒地。
“啊!”另外两个武士双手高举着武士刀勇猛地冲了上去,刀光闪烁,利器劈开血肉的声音和嘶声的惨叫让人胆寒!
武士上前抵挡,高崎并不冲上去拼命,提着武士刀掉头就走。张寅也急忙跟了上去。二人从后门走进一道狭窄的廊芜,刚走没几步,忽然“哐当”一声,前面一道木窗被撞破,径直跳出一个浑身穿着黑色衣裳的蒙面人来!
高崎再度转身就跑,后面的人紧追不舍。“叽里哇啦”的喊叫声仿佛就在张寅的耳边,张寅紧张万分,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并不是个没头脑的人,但出身殷实之家,又非武夫,实在没经历过这等窘迫之事。不过他只认准一条路,跟着高崎跑!否则落单了他根本找不着路。
可是高崎也似乎有点慌不择路了,他身体有点胖,也上了点年纪,根本跑不快,很快就急忙撞开一道门朝里面钻。
“啊……”忽然一声女人的尖叫,便见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娘双手握着一把短刀冲上来。
“美子!”高崎反应却很快,当即喝了一声。
小娘总算稍稍冷静下来,停下了脚步。几个人来不及多说话,因为追兵已经冲上来了,“铛!”张寅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便听得一声金属剧烈的撞击声,眼前火花一闪。
“啊!”血光飞溅,一声惨叫。张寅看清中刀的人不是高崎。不料这老家伙刀法还不错,竟能打过刺客。
但马上又有两个人跳将进来。
高崎似乎很有格斗经验,情知难敌,慌不择路倒退过来,站在张寅身边,想让他策应一翼。张寅看了一眼后面有个小窗户,对发抖的美子喊道:“从窗户跑!”
刺客已经欺近身来!张寅大叫着双手挥起武士刀,吃奶的力都用出来在面前乱挥乱劈,阻挡敌人近身。
挥了好几下,刀都在空气里什么也没劈到。忽然面门上一闪,张寅心里“咯噔”一声,一股寒意从心里腾起。刺痛从腮部一直延伸到胸部,他知道自己中刀了,身上的力气也仿佛被抽空。
片刻之后,“哇”地一声大叫,面前那厮又双手握着刀柄一刀捅了过来,锋利的刀锋径直刺穿了张寅的腹部。片刻的绝望涌上心头,一切都完了,结束了。
“嚓!嚓……”高崎也寡不敌众,连中数刀,扑通跪伏在血泊之中。
第八百零三章 不测风云
“报!”帐篷外有人大喊,昝居润正在马桶上蹲着,听到声音便抓了一把草纸。他掀开麻布帘子出来皱眉问道:“何事喧哗?”
一个汉子道:“张先生(张寅)遭遇不测!”
昝居润一愣:“不测?”
汉子道:“高崎庄忽现刺客,现在整个庄院大火汹汹!”
事情有点突然,昝居润有措手不及之感,但到底是坐堂的官员,当下便道:“下令,石见堡戒备!叫人把张指挥找来议事。”
“喏!”
不多时,身穿麻布袍服的张建奎与几个部将走进帐篷来了,“怎会忽然出现这等事,一点征兆也无。”
昝居润皱眉道:“着实出乎意料,我也完全没想到……这是日本国官方所为?但他们似乎无必要如此激进莽撞。若是私自寻仇,没有极大的矛盾和仇恨,谁会干如此严重的事,谁又有这个能耐?”他沉吟片刻又道,“稍安勿躁,且等咱们查明之后再说。现在派人去现场瞧瞧。”
张建奎道:“要不要让将士们披甲准备兵器?”
昝居润稍有迟疑,正在权衡。
张建奎便态度干脆地劝道:“事已至此,不问青红皂白杀我官员,还有什么道理可说,不必再掩藏身份,备战罢!”
昝居润当即点头:“传令各都备战!”
他又不动声色地看了张建奎一眼,“我还得多谢张指挥昨日那顿饭。”
俩人面面相觑,心下了然。
大家在这里好好的,借用的地盘也是相处甚好的当地豪强所有,根本没觉得有多大的危险;若非昝居润吃坏了肚子,今天乞巧节说不定就去高崎家赴宴了。昝居润当然不想这么死!他不过三十来岁,已高居六部侍郎、内阁辅臣的地位,前途一片大好,怎会愿意如此送命?
昝居润有些唏嘘,又道:“张府事有点可惜了。”
张寅更年轻,才二十几岁,虽职位不算高,但在他的年纪也不算低……关键得到了皇帝的赏识,被皇帝认定是个人才,前程可想而知。可惜啊!出来图富贵,难免有不测风云。
传令兵出去没多久,夜色之中便传来了“咚、哐……”厚重的金鼓之乐,将军令奏响。众汉子闻声立刻从帐篷里涌出来,各都头十将也出来了,大声吆喝着,大伙儿跟着各自的十将、副将有秩序地向军械库涌去。
各队排列上前,从军府官吏看管的仓库里领取军器,相互帮忙披甲。土堡内火光冲天,一片忙碌。板皮甲、障刀、火器、长枪、弓弩,这些所为修堡的工匠根本不是一般的民夫水手,成套的精良军器娴熟地装备起来。
“列队……”武将的吆喝声四处响起。工匠壮丁很快变成了披坚执锐浑身铁甲的战兵。
过了一会,穿好甲胄披着红色斗篷的大汉张建奎也来到了人马前面,众人纷纷侧目。张建奎走上前大声道:“奉大许皇帝授命,本将张建奎在此得有统率、调动、部署东海驻军之兵权,有违抗军令者,本将有临机处置之权。天佑吾皇,万寿无疆!”
众军顿时大喊:“天佑吾皇!”回应便是承认张建奎兵权权威的态度。
张建奎听罢便道:“各队暂由副将统领至各防守区布阵,都头、十将与我进帐部署诸事。”
“得令!得令……”
简陋的大帐内,昝居润已经把几幅图挂了起来,正背对着门口沉思。
“末将等拜见昝侍郎!”众将抱拳执军礼。
昝居润转过身来,看向张建奎。
张建奎抱拳道:“朝廷大局皆听昝侍郎意思,末将有一些谏言。今夜事发突然,敌暗我明,我部不能急着冒进;谨防中伏。”
昝居润沉吟片刻,点头道:“张指挥言之有理。”
张建奎是战阵老将,昝居润是个文官,还是很能听武将的进言。
昝居润一表态,张建奎受到了鼓舞,又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对手是有备而来的计策,攻击高崎庄乃诱饵,咱们仓促前去便正中下怀!
末将以为,应先派斥候四下搜索,再派人去事发高崎庄察探。等到明日天亮,再派军谨慎前往高崎庄搜查。”
昝居润以为然,又指着地图上的北山等地,分派人手出去。
及至次日清晨,昝居润、张建奎已差不多确认并非日军有规模的挑衅开战。方圆一二十里毫无军队活动的迹象。
张建奎遂带着人马赶到高崎庄,只见山林下一片废墟,烟雾缭绕,那些房梁还没烧尽,火光闪动,到处冒烟。
大伙儿四下搜寻一番,什么都烧完了,连尸体也黑漆漆一团模糊,分不出谁是谁。士卒们把尸体抬出来,好不容易才从一具尸首上找到了玉佩、印信等物,以及从没烧完的靴底、火石、绶带环扣等大致分辨出张府事的尸体来,他已死得不能再死。后来又找到了刘津的尸首。
众人默默地看着一团黑的尸体,说不出话来。
除了许军人马,这地方一个活人也无,也许有幸存者以及附近的百姓,早不知逃哪儿去了……这下有点棘手。本来联络地方豪强的人一个就是兵曹司细作刘津,另一个就是张府事,现在俩人都死了,张建奎等完全不知在当地找谁去。
“张将军请看。”一个部将从尸体上寻出一件形状怪异的飞镖呈上来。
张建奎也认不出是什么东西,反正在中原没见过,他便下令道:“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拿走!”
“得令!”
废墟里还找到一些武士刀、箭镞等物,不过应该无甚作用,这些兵器是日本国武夫常用的军械。不过张建奎还是下令收集起来,“或许各地锻造兵器手艺不同,到时找人看看能不能查出来源什么地方。”
“张将军!”又有人禀报。张建奎循声看去,一个士卒带着一披头散发的娘们过来了。
张建奎问道:“哪里抓到的?”
士卒道:“她自己从山上下来找咱们。”
张建奎打量了一眼,是个身段挺好的年轻小娘,细皮嫩肉不像干活的民妇。她浑身湿透,衣服贴在皮肤上,把身体很多部位都暴露出轮廓,十分诱人。果然旁边的部将和士卒都拿眼悄悄一饱眼福,受了刺激。周军将士大多是青壮,正是热血的年纪,不分场合,只要有这等人儿都能刺激到他们。
旁边有个十将叫俞良,卫军那边应征来的武将,长得很俊朗,此时也时不时看她。那娘们也发觉俞良了,也送了一个秋波,不过很快又关注到了这里被人簇拥的壮汉张建奎。
张建奎却要老练得多,顿时生出警觉,不动声色道:“拿件衣裳给她,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他随即又用审讯的口气问道:“周围的人都逃走藏起来了,你怎会主动来找咱们,一个小娘,不怕这么多武夫?”
问完才想起,有可能这东岛小娘听不懂。
不过小娘竟然会说汉话,发音很生涩不准:“我叫美子,高崎君之妾。我觉得许国人很好,相信你们不会随便伤害我。昨夜张君临死前还关照我,不然或许我也活不了。”
“张寅?”张建奎道。
美子点点头:“张先生常来高崎庄作客,我见过,昨天在宴席上高崎君引荐了他。他是个好人。”
张建奎板着脸道:“姑且先信你,你不得再引诱将士,扰乱军心!”
“我哪有……”美子无辜道。
张建奎道:“将此娘先带回石见堡,问她昨日之事。”
一时半会他们也找不到人问,正好这个美子是高崎庄的人,张建奎觉得有用处。
大伙儿在高崎庄废墟上没得到什么很有用的东西,从美子口中问出了高崎庄两个武士头领的家,还有附近另外两个原本入伙的庄官领地。指挥分司派人去联络,不料各武士头领一改姿态,皆不愿与许国人过多来往了,一副拒之门外、敬而远之的态度!
昝居润也不能拿他们怎样,因为这事显然不是高崎等庄主内部的人所为,头领们而今也未表现出敌对姿态。
昝居润猜测道:“此事可能涉及日本国国内势力,这些人感到了危险威胁,不愿再冒险与咱们合伙。”
张建奎以为然。
昝居润眉头紧皱,心境极为不佳!原本顺风顺水的大好局面,一夜之间急转而下!形势迷雾重重,阻力也是骤然增大。
张建奎问道:“昝侍郎,咱们现在改怎么办?没有当地豪强的帮助,时间一长,军粮储备也会渐渐短缺。”
许军东海指挥只有几百人,所需粮秣不算很大,可长久来看要靠国内补给,粮道太远了。
昝居润沉吟道:“为今之计,先稳住阵脚。即刻派船回海州,急奏朝廷。”
张建奎又道:“日本国人干这等事,杀我朝廷命官,必得严惩凶手。是否要派人知会石见国国司,让他们给个交代?”
昝居润皱眉道:“可以试试……不过,我等并未与日本国官方达成和议,只是与地方庄官合伙;至于国司郡司等官府,与庄官也不是一路人,只是日本国官府拿他们没办法而已。此事恐怕并不能顺利。”
第八百零四章 国泰民安
平安京府苑内,几个穿着团花锦服的男子急匆匆地走进来,案牍之间,跪坐办公的官吏也鞠躬致意。他们没有理会官吏,畅通无阻地向走廊上而去,廊芜上的侍卫默默地站定鞠躬。
及上楼梯,在一间屋子里便看到了摄关大臣藤原实赖的背影。日本国最有实权的人物,不是天皇,正是这个头发花白身宽体胖的人,外戚、摄关重臣藤原实赖。
“左大臣!”人们鞠躬拜道。
立刻有人迫不及待地说道:“那件事一定是小野干的!此人实在胆大妄为!”
藤原实赖依旧背对着人们,站在窗前一言不发。
木窗开着,今日风平。此地视线极佳,平安京的建筑、远处的山形河川都隐隐在望,山顶上的白云在明亮的阳光下,透着某种神秘的色彩。
人们情绪激动地议论纷纷,“我国原不必与中原交恶,今无故暗杀许国人,岂非自寻烦恼?许国朝廷定不会善罢甘休!”
别的人纷纷附和,“不久前小野参议上书,地方下职司勾结外国人,图谋我国银矿、土地,乃卖国行径,有害无益,要求严惩。以他的政见,干这等事便是合情合理。”
“小野所奏无不道理,但此等手段太过鲁莽愚蠢……”
藤原实赖沉默着思虑也良久,转身道:“现在还不能确认暗杀之事乃小野参议所为,等查实再说。”
下面有人问道:“许国新派的时节,该如何回应?”
藤原实赖镇定道:“各司有其职,所有事都要本公亲力亲为吗?”
众人听他口气不悦,当下住嘴鞠躬。
“召藤原朝成、小野好古前来,本公当面问他们。”藤原实赖又道。
几个人有感摄关大臣的态度,虽不明所以,却只能知趣地告辞。
此事有人干得鲁莽,但事发后却非常复杂。藤原实赖感到十分棘手……他也相信暗杀事件应该是小野好古所为,这等事没有私利,只有政见原因,有这个实力又愿意干的人,并不多。
但是,被杀的人有两类。第一类是地方庄官下职司,这等相比贵族来说身份卑贱的人,杀了也不便严惩小野家,至少不能由此就把小野家以及他的大量簇拥者连根拔起。第二类是许国人,平安京朝廷更不敢光明正大地用这个理由惩处小野好古,给许国人交代;如此藤原实赖的威望会急剧下降,被人认为是软弱无能的朝政!
所以藤原实赖便当众借口“尚未查实”,不敢轻举妄动。
如若不软弱,要对许国强硬么?藤原大臣又感到力不从心,此前那些年,一连发生两次叛乱(承平天庆之乱),朝廷军力已感无力镇压;现在骤然树立大敌,藤原大臣忧虑重重。低贱的庄官以及武士让公卿贵族无力控制……
藤原实赖站在高处,平安京秀丽的风光就在眼前,微风中歌舞升平的管弦之声隐约可闻,他却觉阵阵寒意。
良久后,便有侍从进来禀报接见的人到了。
“嘘嘘嘘……”喘息声中,先见一个大胖子出现在门口。“砰!”他的庞大身躯撞在门方上,竟被卡住了。
“嗤……”一旁的侍从没留神笑出声来,当下又后悔地做出严肃的表情,腰微微弯下。
“唉唉呀呀!”藤原朝成好不容易后退出去,侧着身体,拼命往里挤,双腿屈着用一种非常奇特的姿势好不容易挤进门,仿佛完成了一件壮举,长长地松一口气。
“下官拜见左大臣。”藤原朝成道。
接着个子瘦小,面目清癯的小野好古也进来了,照旧鞠躬见礼。
“看茶。”藤原实赖吩咐道。
藤原朝成得到准许,便在茶几旁边一屁股坐下去,顿时木地板也颤抖了一下,藤原实赖眉头一皱。小野好古则端正地在蒲团上跪坐下来,双手轻轻将手里的牌子放在几案边上,举止十分有礼淡定,着装与气质也很整洁。
“令弟小野道风乃闻名于世的书道大家,小野君出身公卿门第,果善书道茶道。”藤原实赖不动声色道。
小野好古鞠躬道:“承蒙左大臣抬举,下官比起弟弟不如甚远,因下官乃兵家。”
藤原实赖道:“昔日纯友作乱,全赖小野君为国立功。”
这时,被冷落的藤原朝成开口道:“小野君,你就直说了,石见国那事是你干的吧!”
藤原实赖心道小野好古不会承认的。果不出其然,小野好古道:“下官常居平安京,怎会与石见国发生的事有关?不过,此事不见得是坏事!”
“哦?”藤原实赖认真地感受着这个瘦小兵家话里的意思,一面否认具体的事,一面又毫不掩饰其立场,给人自信……甚至有恃无恐的感受。
小野好古道:“外国欺上本国来,退让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待许国在日本国势力增加,勾结那些不顾让天皇蒙羞的人,更难收拾!
事已至此,不如趁许国登陆人少,势力未成,消灭他们的据点,赶下大海。凭借大海广阔,其派军补给不便,保护天皇及子民。”
藤原朝成皱眉道:“小野君常与那些武士混在一起,失去了公卿的礼数。”
小野好古道:“常与下职司、武士纠缠不清的,恐怕是君吧?”
“你……”藤原朝成似乎明白了小野所指。
藤原实赖抬起手,制止他们,不动声色道:“征兵制废止后,如今长征健儿亦不堪用了,用什么对付许国军队?恐怕只能借助武士团。小野君虽是兵家,却是公卿,咱们总是依赖武士,并非好事。”
小野好古道:“左大臣明鉴,下官所知,许国人在石见国只有数百人。事情恶化后,地方下职司不敢轻易与之勾结,许国人补给会越来越困难。左大臣也应重视外来威胁,万勿拖延难以收拾。”
藤原实赖又道:“一旦与许国人正面交恶,恐其进攻平安京,让天皇陛下忧虑。”
小野好古道:“海路太远,许国不能办到。”
藤原实赖没有表态。
小野好古又道:“此事理应禀奏天皇,让天皇示下!”
藤原实赖也觉得有此必要,他觉得后果难料,不愿意独自由摄关大臣承担,应让所有人表明态度,以后不至于全部推卸到他的头上。
不过藤原实赖最后还是语重心长地提醒小野好古:“小野君胸有抱负,但做事一定要考虑周全,切勿为一时冲动,坏了大事。”
他说罢便转过头看窗外,一副不再与他们说话的姿态。小野好古的眼界并不远,好像只有他看到大许之患,别人都不懂,其实在藤原实赖看来,此人根本不懂朝政,空有志向却还应历练。
……日本国日常国政,并不是天皇亲自处理,大部分实权在摄关大臣手里;但天皇又并非傀儡,拥有不小的决策权,最主要是地位威望的崇高。君臣之间存在权力矛盾,又相互联姻依赖。
朝廷党羽多是藤原家的人,他们在维持朝廷的运转。而大臣又需要皇室神圣的天照太神后代身份,来保障其权威。
天皇成明受诸臣所请,上朝主持了国政议事。
成明一到朝堂,在绣着樱花的大屏风前落座,大臣们立刻毕恭毕敬,给他的身上衬托出了一层莫名的光环。
愿国泰民安,成明开口便是这个调调,但并不以肯定的语气论断政务。君臣能保持平衡,各有其规矩;如果成明太过执意,他又不能保证旨意的实施,不仅会激起与摄关大臣矛盾,对自己的权威也有影响。
于是大臣便争执起来了,藤原朝成害怕被指责“卖国”,率先发难,用肥厚的手指着小野好古:“小野擅自刺杀外国人,让天皇陛下与朝廷陷于进退之境,理应严惩!”
小野好古立刻在天皇下面叩拜道:“臣以护卫天皇陛下为幸,若天皇怪罪,臣乐意自裁谢罪!”
成明听到这句话,立刻多看了小野好古两眼。不过他依旧不表明态度,干脆沉默了。
争执的一群人都不是什么能完全决定国策的人,天皇和摄关大臣藤原实赖都不愿意表明态度主张。
……小野好古暗自猜测,原因可能是朝廷不愿意与西边大国撕破脸,同时也不愿暴露出朝廷无力的处境……打算就这样拖延下去。
不过小野好古的政见却很明确,他从各方了解,断定许国人是为了日本国的银矿,或许只要能站稳阵脚,还想蚕食土地。而且许军东渡实力不强,到了现在的处境,理应奋起抵抗!
他只是心里嘀咕,下边的人办事有点不靠谱!他本来的意思是快刀斩乱麻,杀两个下职司的庄官以儆效尤,从而影响平安京朝廷的气向……却不料动手的人连许国人一块儿杀了!这才有许国使节到平安京施压的局面,让事情变得糟糕了。
小野好古也对平安京公卿十分不满,这些人软弱无能,坐视外国掠夺,对国内的局面也无力收拾,长此以往,日本国前途堪忧!
第八百零五章 海风
东京皇城,已获知了遥远的东岛发生之事。
金祥殿北侧大道,两旁的枫树叶子已经泛黄,砖地上零星的落叶被风吹得“沙沙”滑动,却让道路显得更加整洁干净。
巍峨堂皇的金祥殿建筑群壮观而美丽,矗立在这幽静的宫廷之中。郭绍从车驾上走下来,看着它却忽然有点唏嘘。
有多少人为了这一切丧命他乡?张寅不过是无数官吏中的一个,与郭绍只有数面之缘,但郭绍听说他在东岛被杀时,心里也极其不爽。
他感到不高兴的原因,还有事情由此变得更不容易。
郭绍走上台阶,收起纷乱的心境,径直去议政殿。大臣们已经先到。
“吾皇万寿无疆……”
简单的礼节罢,王朴很快提及了东岛之事,“我朝官吏虽未与日本国国主商议,但两国一向和睦;准许我朝建堡的庄官下职司,也属于日本国正式任命之官吏,其下职司与朝廷态度有异,亦无关我朝之错,属于其内政,不能拿我朝官吏顶罪。
故此事乃日本国君臣暴戾之所为,必应给大许朝廷一个交代……”
话音刚落,史彦超开口道:“说那么多,绕来绕去,咱们脑袋都晕了。我觉得哪有如此复杂,打得过就打回去,敢情不是这样?”
众人顿时愕然,好在习惯了史彦超的做派,也就见怪不怪。
这时韩通道:“史将军,现在并非是否打得过的问题,是够不着。木兰舰尚未建成,现在的轻舟舰、征用的商船,全是小船,运力有限;听说而今季节东海风浪渐频,两国关系又急剧恶化,补给不便。蛟龙军要保障数百人的军需也渐觉艰难,目前无力征伐日本国。”
魏仁浦道:“韩国公所言极是。不过老夫以为,好不容易在石见银山附近立足的据点,不能放弃。此干系国家颜面,前功尽弃也影响士气。”
他抱拳向上位道:“臣以为,应一面据理力争,与平安京朝廷交涉,一面稳住阵脚,等待东征准备更加妥当。”
郭绍当即痛快地决定道:“便依魏副使所奏。”
大许朝廷的权力格局,显然与日本国平安京大为不同。中央集权制,举国军队只效忠皇帝,并且拿的是皇室的军饷;文官以及举国上下则以忠孝为基本道德理论。皇帝拥有最高的决策权,法礼、实际权力都至高无上。
……
而此时的东海海面上就没东京那么宁静了,天气非常不好!三艘蛟龙军轻舟舰前期顺利地通过高丽耽罗岛北岸,前往对马岛的路上,却遭遇了巨大的风浪。
“呼!哗……”海上巨浪滔天。舰队统帅王指挥感觉已经完全对另外的船只和座舰都失去了控制。他和另外二十几个人只有紧紧抓着船舱里的木头,什么也干不了,松手恐怕就要被撞死。
他们除了之前把风帆全部下降,便什么也做不了,在老天爷的威怒面前,大伙儿只有乞求好运,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船体剧烈地摇晃,幅度非常大,幸好这船造得不错,否则恐怕早就散架了!
“啊……”忽然大伙儿都惊惧地喊叫起来。因为感觉船体仿佛飞了起来!一道巨大的海浪将船掀起,顷刻之后,人们又感觉脚下一轻,仿佛跳了悬崖似的,船体又随着海浪下降往下掉!
“轰!”王指挥心头一颤,一股极大的恐惧涌上心头,如果此时船体破碎,大伙儿就只有葬身海底,哪里还有办法修补?
接着“哗”地一声,一股海水从甲板入口处撞开木板,灌进第一层船舱,淋了王指挥一头。窒息感之后,他急忙甩了一下脑袋上的水,呼出一口气,睁开看周围,一张张煞白的脸出现在眼前。只见有个士卒倒在湿漉漉的木板上,一脸的血。
“看看他,给他止血!”王指挥吼道。
“得令!”
王指挥又吼道:“检查各处,是否有破损!”
风浪仍在继续,众人提心吊胆、又惊又惧,弄得筋疲力尽。不知熬了多久,大伙儿也不知飘到了何处,风浪才渐渐小了。
王指挥立刻带人再度检查船舱,登上了甲板。
“报,船舱没有破裂!”一个部将走上甲板禀报。接着更多的人也爬上来。大伙儿仰头看,太阳已经从乌云中发出了金光。
所有人都长松一口气,但来不及欢呼,人们已在海面上发现了漂浮的船板和许军使用的船帆。另外两条船已不见了踪影,众人沉默不语。
“王将军,咱们现在怎么办?”部将问道。
王指挥立刻下令道:“鼓帆,在附近搜寻活口。拿罗盘来辩方向。”
“得令!”部将抱拳道。
王指挥观察了一番天空,又吩咐道:“到船底去检查,把火药搬上来晾晒。”
这艘船上载员二十余人,主要运输了铜火炮一门,火绳枪、火药、粮食、炮弹等物资,是运去石见堡的军需。
王指挥眺望了一番,右舷能看到小岛,地平线已经能看到连绵的陆地。用罗盘辨明了方向,陆地方向是东边;视线内那么长的海岸线,肯定不是对马岛。
大伙儿拿出海图琢磨了一会儿,猜测东边的陆地就是日本国海岸。
王指挥打算搜寻海面三天后,靠近海岸,寻当地人问明白地点,再沿海岸找到方向前往石见国。
但是一脸搜寻了两天,在海面上船和活人一个都没找到……恐怕另外两艘船已经覆灭了。剩下的二十几人心情难过,但也庆幸自己大难不死。
王指挥也渐渐从混乱中安定下来,翻开册子,在上面记录日期和风浪大致方位。次日一早,他决定放弃搜寻,靠岸寻路;不过几个人都认为,石见国应该沿海岸往北。
就在这时,忽然指挥舱的房门“砰砰”敲响了两下,王指挥手里拿着毛笔头也不回道:“掀门!”
一个当值十将掀开木门,抱拳道:“王将军,海面上发现大量船只,您最好上甲板来看看。”
王指挥一听,急忙把毛笔丢在桌子上,大步走出船舱,扶着栏杆极目眺望。果然看见海面上一大片风帆飘来,都是些小船,但非常之多,起码十几二十艘!
“日本国水师?”值官皱眉沉吟道。
王指挥想到石见堡官吏被杀的事件,心下警觉顿起。他沉住气,转头看了一眼桅杆上系的红缨,说道:“很不利,西北风。”
值官点头道:“着实倒霉!”
西北风此时对许军非常不利,因为他们要脱离日本海岸方向来的水师,不能朝岸方向航行,只能向西才行……逆风。
王指挥果断下令道:“调头,循海岸向南!”
“哐哐!”铜锣一响,大伙儿吆喝着忙活起来。轻舟舰调转船头,立刻满帆全速航行,下面的水车也渐渐“哗哗”地转起来了,水手在甲板下的船舱里卖力瞪着水轮。
不料一个时辰后,在南边前方再度发现了船队。许国船陷入南北包围的局面,他们别无选择,只得再次调头,逆风向西。
日本船紧追不舍,一直到下午。
一整天的风向也没什么变化,大伙儿逆风航行,后面的船队已经逐渐靠近至两箭之地!
王指挥站在甲板上看了良久,无论怎么跑,距离也在逐渐缩短。他当即喊道:“传令,备战!”
他虽为指挥使,但现在手下只有二十几个人一队人马,并没有一个指挥。形势敌众我寡,可是日本船追了大半天,敌意十分明显,没有办法了。
锣声再度响起,船舱里蹬水车的水手也放弃了忙活,诸将士忙着披上盔甲,准备兵器。王指挥转头最后看了一眼后面的船队,走进船舱,将一个用绳子固定在木板上的笼子打开,“咕咕咕……”他唤了一声鸽子,从里面抓住了一只。
一连准备了两只,从门口放飞。王指挥抬头看着鸽子,心下希望它们能顺利飞过大海,到达耽罗岛许国据点……这些鸽子在耽罗岛养成,只有三个月大,而且经过几天前的风浪折腾。
王指挥目送片刻,再度进屋,叫亲兵帮着他把盔甲披上。然后取了障刀挂在腰间,他一手拿起弓箭,一手将头盔在头上戴好,大步走出了船舱。
甲板上,一群将士披坚执锐,逐渐列成队形,他们发觉了王指挥站在上面,纷纷抬头仰望。亲兵随从已将一面方形龙旗插在了船楼上,迎风飘荡。
王指挥开口道:“俺们大许将士,不愿接受阶下囚之辱,唯有一战!”
众人一面听他说话,一面看东边飘来的几十艘船。
王指挥呼出一口气:“本将放了信鸽回去,官家会知道俺们在东海上为国拼杀!老天爷的大浪不能覆灭吾等,吾等必能击溃敌军!”
“喝……”众军鼓起士气,大声呐喊起来。
王指挥大吼道:“大许禁军,战至一兵一卒,以报皇恩!”
“杀!杀……”二十几个人呐喊起来,声势也颇为威壮!
第八百零六章 动刀
尾随而至的日本船队近一箭之地,当前一艘帆船的甲板上一个身穿甲胄的男子大声叫嚷起来。“哗哗……”的浪声中,话音也不太清楚,而且这艘船上有个懂一点日语的十将也是半壶水。
十将在旁边道:“他似乎在自报名号,自称是九州什么人,来讨伐俺们。”
王指挥听罢,观其立在甲板上左右没有遮掩,二话不说遂拈弓搭箭,瞄准那厮。“啪”地一声弦响,箭矢从飘荡的船上飞出去,风中又偏了一点方向,射到了对方的甲板上插着!
“啊呀呀……”帆船上那厮似乎非常愤怒,挥舞着手里的刀大喊大叫起来。
王指挥唾了一口骂道:“娘的,有病!”
众军哈哈大笑了一阵。笑声未落,风中便传来弦响,见那些敌兵拿着半人多高的长弓纷纷放箭。王指挥等人抬头看去,抛射的箭矢从空中飞了过来,日本弓射程不近!船舷下面的海上“波波”直响,有些箭矢还射到了甲板上。
许军将士却没反击,大伙儿几乎都拿着火器,眼下这距离够不着。
日本船队一面追一面放箭,但在远处胡乱抛射的箭矢对许军威胁很小,箭矢时不时凑巧击中将士,但大伙儿身上戴着铁盔、披着板甲,落下来的箭镞无法射穿,只听得“叮当”作响。
敌军顺风,渐渐靠近。待船体慢慢转向,左舷斜对日本船队时,王指挥当即下令道:“回击敌兵!”
实际率领人马的是一个都头,都头随即大声吆喝指挥作战。二十几个人一起举起火器,听喊声,“噼里啪啦”齐射一轮,甲板立刻硝烟腾起。
爆响之后,大伙儿急忙忙活着装填,船体的方向也渐渐改变。许军人数太少,无法进行三段击战术,否则每一轮火力不够密,杀伤力更加不堪……将士们手中的火器必须要密集齐射才有杀伤力,特别在飘荡的船上准头极差,更依赖齐射!
装填实在是个缓慢的过程,等大伙儿再次准备好时,日本船队前锋已近至二三十步!许军待船体左舷再度面对,立刻列成横排,“砰砰砰……”开火,日本船上哇哇的惨叫声传来。但弓箭依旧未停,不断有许军将士中箭,结合部的皮甲已不能防御平射的箭矢,时有伤者。
将士们见敌兵渐近,再度装填已来不及,一些人遂弃火器,拿弓弩还击;一些人则准备梭枪投掷。
“嗖嗖!”最前方的一艘日本帆船上陆续抛出了绳钩,钩住许军船舷。甲板上已无队列,将士们拔出障刀割绳子,另一些人则拿着弓弩瞄准日本船射杀。海面上的叫喊声渐渐变大,船只之间箭矢“嗖嗖”乱飞。
日本船甚众,追上之后很快从左右两翼包抄。
“啪啪啪!”右舷也飞过来了许多钩绳!许军将士喊叫着,分兵到右舷,提起障刀开始劈砍锯割上面的粗麻绳,箭矢越来越骤密,惨叫声时有传来。
不到一炷香工夫,轻舟舰四面被围困,日本帆船借力拉拽钩绳,迅速与轻舟舰接舷。
“哇哇……”一个日本人率先登船,端着长枪刺向一个许军士卒的胸口,“叮”地一声金属撞击声,那许军士卒伸手抓住了长枪木杆,身体一侧,枪头与甲胄的金属摩擦声叫人听着牙酸。那厮刚上甲板,迎头就中了一刀,惨叫了一声,旁边另一个许军士卒又拿障刀捅进了他的侧腰,鲜血溅了一脸。
但更多的日本士兵从各处攻上甲板来了。“杀!”都头举起钢刀,大吼一声,众军四面防御早已混乱,但这时也齐声应道:“杀!”声势依旧。
越来越多的日本士兵跳上甲板,船上沸腾了!狭小的船板上,短兵相接,甲板上渐渐被血水淌红,船身又左右摇晃。众人吼叫惨叫着,全然不像作战,却是在拼命挣扎。
甲板上一团乱麻,日军士卒嚷嚷着向指挥舱这边攻来了。王指挥的几个亲兵部将立刻操刀上前劈砍,两个敌兵惨叫着从木梯上滚落下去。
“噗!”一个亲兵面门中箭,手里的刀掉了下去,“砰”地擦进船板,身体歪倒。后面的亲兵立刻守在门口拼杀。
接舷战没一会儿,许军已无力支撑,兵力太单薄。王指挥看下去,只见一个浑身铁甲的士卒被好几个人按在满是血污的甲板上,被人拿武士刀用力猛刺。仅剩的将士全都受伤,在乱兵里挣扎拼杀。
“大势已去,可惜了。”王指挥回顾左右护着他的两个部将,叹道。
部将道:“咱们下去拼了!”
王指挥一声不吭地掀开旁边的几件蓑衣,顿时几只大木桶露了出来,那是前两天搬到甲板上晾晒过的火药。
部将们见状,把抽出一般的腰刀“唰”地又放了回去,转头看着王指挥。
王指挥打开一只木桶的盖子,拿起了一个装烧红木炭的瓦罐……火器兵用的火种。
他拔开瓦罐的木塞,对着外面大喊道:“兄弟们,咱们在那边相聚!”喊罢便看着身边的俩人道:“二位兄弟,再会了。”
俩十将单膝跪地,抱拳执军礼,正色道:“末将等与王将军道别!”
“轰……”
……
东京皇城金祥殿,郭绍一掌把纸条拍在御案上,“哐”地一声,把砚台也震落在地。他怒火冲天道:“太嚣张!”
旁边的宦官被吓得浑身一颤,扑通跪伏在地。连书房里办公的内阁辅臣等人也急忙站了起来。
郭绍铁青着脸,深吸一口道:“还是弱国小邦,尚能如此狂妄,要是坐大岂能了得?!”
卢多逊等人走到屏风后面,拜道:“陛下息怒。待木兰舰建成,便叫日本国为此事受到我朝严惩!”
……而此时平安京朝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半个月后九州的武士头领上书请功,摄关大臣藤原实赖才知道西海岸发生了战事!
小野好古也在场,当即鞠躬道:“左大臣明鉴,此事绝非下官指使!下官欲关东武士团有些来往,但着实与九州地方没什么关系!”
藤原实赖一言不发。
小野好古便又道:“此乃未能及时让各地知道朝廷态度之故。前者有勾结外邦的下职司、许国官吏被杀,今许国船只又肆意闯进九州,时间一长,难免发生冲突。我国与大许的冲突还会上升,左大臣,是该决断之时了!”
……
小野好古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一旦动刀、局面就很难控制,这时石见国又发冲突。
石见堡驻军在海路运输不便的情况下,军粮储备不足,张建奎无计可施,给附近的一个庄官送去了一封信,要求庄官低价出售稻米两百石。但期间已过,庄官不予理会。
当此时,张建奎派斥候探明远近情况后,带着两百多人和铜炮四门来到了庄园主的家门口。火炮从车上抬下来,架在了庄院大门二十步外。步兵的火器装填好,摆在其门外。
终于大门开了,一群拿着兵器的武士先出来,接着出来了一个老头。老头站在门口,用日语道:“我们地小粮少,自家人的口粮也不够,实在没有余粮卖给贵军!”
张建奎叫人翻译:“尔等日本国人,再作推诿,咱们便不客气!”
但那老头还是那口话。
旁边的一个军府幕僚道:“这些鸟人不是没有粮,必是怕被治资敌之罪。”
部将听罢嚷嚷道:“别和鸟人们废话了,直接进去抢!”
张建奎摸了一下脑袋,有点下不了台,他总归是个武夫,也没多想,干脆道:“狗日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开炮!”
附近的人们听罢忙拿手捂住耳朵,见炮卒拿火炭去点了引线,顷刻后,“轰”地一声巨响,地面也猛地一颤,火光闪动,浓烟腾起。
一枚铁球从喷着火焰的炮口飞了出去,径直把门口那老头撞飞,巨大的撞击声叫人心惊胆寒。后面的几个武士也被掀翻在地。
大门口剩下的目瞪口呆,站在那里,有人不受控制似的向后倒退。
就在这时,突然“砰砰砰……”一通爆响,那些人顿时嘶声裂肺地惨叫,躯干被铅丸击穿,血珠乱溅。
许军步兵只放一轮枪,便有武将拔刀道:“杀!”
众军便叫嚷着冲了进去,先把门口还在动弹的人砍死,乱兵便疯狂地冲进了院落……
乱兵一进去就没法掌握分寸,把整个庄院的人杀了个精光。但大伙儿几乎掘地三尺,也没从里面找出太多粮食。
“他娘的!”有个武将破口大骂,“东岛人也太穷了!”
张建奎也很苦恼,以前海运物资主要是弹药军械,粮食运得很少,因为当时可以让高崎帮忙筹备粮草。而最近海面上又出事,到石见国的许军船只非常少……如果不早早准备充足军粮,将来被围困了岂不要被饿死?
军府幕僚出主意道:“一面威逼利诱别的庄官给筹备军粮;一面权衡进攻郡司,石见国诸郡司武备很差,官府府库肯定有粮!”
第八百零七章 宁静微风
不久后,平安京收到石见国奏报,许军四处劫掠,攻破两个郡司,将府库洗劫一空!
藤原实赖感到形势愈发糟糕,夜里不能入睡。
黯淡的灯光中,墙边阴影里一个男子沉声道:“只要左大臣吩咐,便有人让小野离开人世。”
“不要。”藤原实赖毫不犹豫地制止。他转过身来,低声道:“小野君之政见确实与本公有所差别,但到底是公卿贵族。”
那人似乎还没明白藤原实赖的意思。
藤原实赖便又道:“公卿与武士氏族区别很大……”
那人恍然鞠躬道:“左大臣英明!”
藤原实赖叹了一声,闭目养神,内心却陷入忧虑之中。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意太依赖下职司、武士团……这些人和公卿完全不同,他们在诉求地位权力。
如果任其发展,必将导致日本国现状局面的崩溃,只是时间长短;如果不断委以重任,这个过程就会大大缩短。
藤原实赖已经感到难以遏制,因为日本国一有乱局,就难以避免武家掺和其中。连国内叛乱,朝廷不依赖武士团也不能平定。
“不动兵戈,太平安宁,天下幸甚。”他沉吟道。
与他呆在一间屋子里的人没有回应……如今这局面,显然是不行了,藤原实赖说了句废话。
藤原实赖皱眉道:“与其让武家坐大,不如让小野君出面统领,至少能避免形成太大的武士氏族……小野由此会承担更大的责任。”
他说到这里,已决定怎么办了。
选择并不多,藤原实赖无法选择求和,这是所有人都无法接受的;说不定还会有武家以保卫天皇、清君侧为名义再次叛乱!
……次日,藤原实赖再度请小野好古见面,询问对大许作战策略。
小野好古似乎早有准备,侃侃而谈:“下官所见,抵御许国之战,应兼重海、陆。”
藤原实赖不动声色问:“小野君所言兼重海陆之策,何不详尽道来?”
小野好古作礼道:“中原进攻日本国,唯有从海路远道而来,消灭石见国大森庄的许军,则可让许军水军漂浮在海上无处立足。
而陆上之役,又以袭扰切断海路为要,使许军不能增援粮草军需及兵源。”
小野好古道:“依下官听闻,许军步卒多用火药之兵器,守城寨、步军大阵尤为厉害。而其海船缺少,海路又远,不敌我日本水军。朝廷军应先派人掌控海路,再对大森庄许军据点发起进攻。”
藤原实赖听罢道:“从契丹人那里闻知?”
小野好古拜道:“辽国与许国厮杀多年,必能了解许军。”
藤原实赖微微点头,对小野好古挂帅更有信心。不过他面上却有点伤春悲秋的模样,沉吟片刻,用带着悲伤的口气吟唱道:“微微之夜风,悠悠心忧,疾风藏在乌云之后。”
小野也是个喜好和歌的人,二人一时间惺惺相惜,小野也附和道:“战火愈来愈近。”
……
石见国大森海岸边,一座寨子一样的土堡不怎么起眼。但张建奎等人却巡视得十分细致,连茅房也不放过。
他们在土墙上停下脚步歇息,张建奎便随口道:“这情势,咱们在这里安稳不了。昝侍郎乃朝廷重臣,不必留在这异国险地……不过如今看来,您要从海上回去,风险也不小。”
昝侍郎道:“生死有命,那日若非张指挥的酒菜不太干净,本官岂能与张指挥站在此地说话?”
张建奎听罢“哈哈”大笑。
昝居润又微笑道:“或许张指挥有所不知,将士们戴的头盔模样却是经我之手。”
“哦?”张建奎有点意外,饶有兴致把头盔取下来观摩。
昝居润道:“原来锻造的头盔不透气,本官在军中听到将士抱怨,现在两边开孔,但开孔隐蔽朝下,既透气又不影响防御。”
张建奎笑道:“末将着实没料到昝侍郎竟知兵事。”
昝居润道:“本官而今还兼领军器监……有幸在战阵亲眼观察作战,若战后能活下来,本官定能大有所获。”
张建奎听罢抱拳拜道:“能与昝侍郎并肩作战,实乃末将之荣。”
昝居润也收起笑容,正色回礼:“而今行伍,上下同心同德,国家幸甚,百姓幸甚。”
张建奎听罢,沉声道:“昝侍郎尽管放心,张监军(张寅)虽已殉国,但我等必能尽分内之责!大许将士,从未在外寇面前屈膝求生,末将必将血战到底,以报皇恩!”
昝居润松了一口气,又好言道:“只要等我朝大船建成,朝廷援军就会到来。咱们并非死路一条。”
一行人已检查了仓库,火药弹药是此前几个月优先海运的军需,储备充足;又劫掠了两个郡司、几个庄院,许军人马少,军粮已比较充足。
土堡至今差不多建成,不过拓深三瓶川河床,连通大海的工程依旧未能完成。高崎被杀后,这个工程因为太缺人力,基本已被军府分司官吏和武将放弃。
堡垒建在一处低矮山丘上,地基坚实。北距海岸三里余地;西距三瓶川河岸不足一里,东边大片是山林……据称那些含银的矿石就是从那片山林的后面山里挖出来的。
整体是“六花堡”模样,几乎就是无定堡的缩小版。城墙全是泥土混黏土、石灰夯筑,又低矮,没有条件包砖,所以看上去就是个形状怪异又简陋的土寨子。
墙修得不高,但六角和相连的弧形结合城墙都是非常厚实的实心土墙,十分坚固!六角上部署有铜炮共四十余门;皆挖有炮阵工事,工事半埋在土里,上面以木梁毡布掩盖。
城墙下方没有设工事阵地,城防步卒部署的地方在城墙半腰;半腰挖有藏兵洞,修有近人高的女墙,仿佛栏杆一样的格局,上面还有从藏兵洞门口延伸出来的毡布遮挡。
城内的地方并不宽敞,全是低矮坚实的土房子。其中有指挥衙署大堂、兵营、仓库、马厩,除此之外便没有更多的场地了。
房屋修得很粗糙简陋,但大伙儿主要图个实用。土墙房屋的屋顶是木梁和毡顶,然后糊上厚厚的一层稀泥防火,每日都要浇水让稀泥保持湿度。
石见堡全部人数共五百余人,包括将士、官吏、郎中等身份的人。
张建奎和昝居润等人又检查了水井、排水渠等设施。
张建奎第一次独自负责这样的军事驻扎,有时候他感到很头疼,因为从工事构造到诸部防务,比起通常统率一个指挥的人马行军布阵复杂多了;还有各式各样的卷宗。
幸好有昝居润等文官在,这些案牍对他们来说确实是小事。
昝居润一开始来这里和张建奎没啥话说,文官武将实在很难相处。但或是昝居润无意中逃得一命,在一起的时间也长了,倒与张建奎很处得来。
昝居润巡视了一圈,用开玩笑的口气道:“张指挥能统领石见堡,才能足以统帅一个军的兵力了。”
张建奎忙摇头道:“不敢,不敢当。”
昝居润笑道:“若是张指挥在东岛的差事干得好,统帅一军并非不可能。”
第八百零八章 遥远的海面
东京禁军驻地,郭绍带着两个皇子,与一群文武正在营署大堂里。皇帝随便指了一个士卒,询问军职、最近三个月领饷几何,钱财实物的数量都问得十分详细。
郭绍听罢心里琢磨了一下,微微点头。他对禁军一个士卒应该得到多少利益,心里有数。通过一个普通士卒的情况,他就能判断禁军内部的管理。
这时郭绍又当众说道:“东岛局面恶化,朝廷已有两个对策。其一,朕已经常催促江宁船坞日夜赶造军舰,准备以大许正规军增援石见堡的将士兄弟。其二,礼部、客省使已与高丽国使节商议,争取高丽水军能尽早对石见堡张建奎部增援。”
一个武将当即拜道:“陛下亲力为一指挥人马操劳忧心,臣等有愧。”
立刻有内阁辅臣轻轻说道:“工部昝侍郎也在东岛……”
郭绍听罢朗声道:“禁军将士为朕而战!别说是数百人之众,便是有一人深陷敌国,但凡有办法,朕也会用心尽力增援营救。
若是自家人也坐视不顾、见死不救,往后我大许勇士谁还能安心上阵?”
众将士听罢大为动容,纷纷拜道:“末将等为陛下效命,实乃殊荣!”
郭绍并非说的面子话,他着实每天都在亲自询问东面诸事进展。
回到皇宫后,卢多逊觐见,说道:“高丽使节并未拒绝派军,却一直与朝廷讨价还价。高丽人的意思,是大许要承认并出兵帮助他们获得渤海国旧地,高丽军便与许军结为联盟,出兵东岛。”
郭绍问道:“怎么出兵帮他们?”
卢多逊道:“正在谈。”
郭绍皱眉道:“高丽人打得好算盘,辽国最难对付,咱们出兵远征要费多少钱,现在从东岛什么好处都没捞到,拿什么来帮他们?何况东岛局面恶化,这战争难以避免……”
卢多逊躬身道:“臣以为,高丽人与日本人一向不和,喜见我朝对日本国开战。不过,高丽人想要的是辽东广袤土地,一时并不图日本国;更何况他们明白打下日本国,也是咱们大许的好处。故趁机与大许讨价还价。”
郭绍道:“继续找他们商议,便是高丽人不愿出兵,如果能调动船只,帮我朝运物资去东岛增援,也可以适当妥协互利。”
卢多逊拜道:“遵旨。”
郭绍又道:“日本国先杀我官吏,又袭击我军舰杀我禁军将士,全然没有把大许朝廷放在眼里,恶劣之极。此事决不能退让!传旨遣日使节,通知平安京朝廷对此事作出解释、承担责任,否则大许朝廷便将平安京夷为平地!”
卢多逊听罢神色一凛。
郭绍完全不想与日本国妥协,而观之日本国也与以前的南唐、蜀等国也不相同,也没有妥协服软的意思……谈不拢只有战争解决。他观史书,古今战争大致都是这么发生的;而且不让对方看到无法承受的代价,也很难谈拢,古代政治家就说过“以地事秦”的后果,得寸进尺、利益最大化似乎是强人们的本能。什么道义,是有制约、权衡利弊才讲的东西。
在没有核武的时代,如果没有武力为基础,想要保存帝王的脸面,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要是打不过却说别族野蛮不讲道理,十分荒诞可笑。
……
东岛石见堡,张建奎站在城头,向西眺望着远处的海面,久久沉默。
旁边传来一个声音:“张指挥,末将看援军恐怕一时半会来不了。”
此时此刻,张建奎心里确实有点不安稳的感觉。
他循声转头一看,原来是十将俞良。张建奎认识这里的所有武将,而对俞良的印象也更深……因为此人在整个指挥数百汉子里,也算长得最俊朗的人。
张建奎呼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问俞良:“那个日本国小娘,送了你什么定情之物?”
俞良愕然,不知怎么回答。
张建奎笑道:“别急,禁军军法里没有禁止将士嫖宿一条。”
俞良汗颜道:“末将也算不得嫖宿,那娘们不是窑姐。”
张建奎哈哈大笑:“本将可听说那娘们在接客。”
俞良见其表情,松了一口气闲扯道:“张将军有所不知,她们的习俗与中原不同,没咱们那般看重贞洁。那天她怎么说来着,许多武士家穷,讨不到媳妇,或只能讨丑陋的小娘为妻,养不起漂亮的小娘;可长得好的小娘不甘心过苦日子,同时与许多武士来往,接受他们的馈赠并无不妥。武士们也不必独自承担娇娘的花费,因此要求女子贞洁毫无益处。”
张建奎笑道:“他娘的,一介妇人还能说出一番自圆其说的歪理来。”
俞良也陪笑了一阵。
刚说到那娘们,便见美子向城墙这边走来了。张建奎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瞧着,一旁的俞良也没吭声。
不多时,便有士卒上前禀报:“张将军,营里那娘们求见。”
“让她上来。”张建奎站在墙头道。
美子便从斜坡土阶上爬上城墙,款款屈膝道:“妾身拜见张将军。”
“罢了。”张建奎转头看了一眼俞良。
美子沉吟片刻,便道:“妾身今日有事相求……想张将军准妾身离开这里。”
张建奎一听不禁问道:“美子小娘嫌将士们没钱?”
美子一听脸上顿时尴尬,低头道:“实不相瞒,妾身觉得这地方越来越危险了。”
张建奎不动声色道:“何出此言?”
美子道:“日本国兵马会进攻这个小城寨吧……何况几百男子挤在一起,就妾身一个女子,万一、万一出点事,妾身哪里受得了?张将军看在美子帮你们办过事的份上,放妾身走吧!”
张建奎寻思这娘们不太像奸细,毕竟原是高崎家的人,便宽容地挥了挥手:“你并非囚犯,要走便走。”
俞良忍不住问:“美子要去何处?”
美子柔声道:“先在大森找个熟人,或许留在大森,或去迩摩郡城里。”
俞良道:“美子有容身之处?”
美子低声道:“俞将军且放心,我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说罢向张建奎等人拜别。
过了一会儿,俞良也向张建奎告辞。张建奎猜测这厮会去送那小娘,不过没有管他。
周围的山林十分宁静,鲜见人迹。但此时张建奎从各种迹象中已嗅到了硝烟的气息,连一个小娘都很确定发生厮杀的危险了……
他独自在城墙上站了良久,周围安静非常。附近只有许军当值的士卒站在那里,虽然外面有斥候,但土堡内的将士都比平常更认真了。那站哨的几个士卒瞪着眼睛,仿佛没动,但目光一直在移动,静静地观察着东边远处山林的动静。
张建奎留意士卒们值守用心,放心走下城墙,来到指挥衙署内,见昝居润正在那里奋笔疾书。
“咱们的兵力太少,只能收缩至堡垒内,放弃外围。”张建奎开口道。
昝居润抬头道:“张指挥继续说,本官马上写完了。”
张建奎便在一条粗糙的木凳上坐下来,说道:“守城得防备敌军日夜轮番进攻,因此末将以为在兵力部署上得再修改。”
“哼。”昝居润发出一个声音,表示在听,手下的笔依旧未停。张建奎也不知道他在写什么玩意。
张建奎道:“除去文官书吏,全堡将士共五百一十六人。末将有两个想法,其一,若遇敌日夜合攻,便把这些兵力分作三班,每班约一百七十人;战时两班当值,守军三百四十人,轮换当值;剩下一班歇息预备,若防守危险时,则紧急上城增援。
其二,日本军或许不能六面一起围攻,因此我守军在布防时应保持机动,预先准备调动规矩章法。”
昝居润虽然埋着头,这时却抬头赞道:“张指挥此法甚妙,颇有长进,本官就说你不止指挥之才。”
张建奎趁机道:“在昝侍郎帐下,颇得栽培,末将着实有所长进。”
昝居润听罢意味深长地道:“本官可管不了禁军,也不甚通兵法战阵之术。”
张建奎沉默了一会儿,见这里没有别人,便又道:“上回咱们抓的那个小娘,怕兵祸危险,已经求着离开了,看来这场仗是铁板钉钉的事儿。”
昝居润愕然道:“张指挥是沙场老将,还怕打仗?来了干就是!”
张建奎忙道:“战阵冲杀末将轻车熟路……不过实不相瞒,末将自入行伍以来,还是第一回独当一面,这才发现职责很大,不仅靠勇猛便能行。”
昝居润把毛笔放在砚台上,拍了拍面前大汉的肩膀:“张指挥已经办得很好,没辜负陛下委以重任。”
张建奎一听到陛下,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紧张的原因,因为驻守这个堡垒是皇帝亲自下令。他正色抱拳对着西边道:“不敢有负皇恩!”
昝居润点点头:“今上这样的君主,并不多见,正是你我建功立业之机。张指挥不必太过担心。”
第八百零九章 旗开得胜
山间几条土路汇成一处,那里矗立着一道牌坊。披甲执锐骑马的武士们奔过牌坊,大批轻足成群结队跑步跟随其后。土路上尘土成片,阵仗不小。一员武将中气十足地长啸一声,众军随之齐声呐喊:“嚯!”呐喊在山林间回响,回音许久不歇。
杨衮观之,觉得自己未亲眼见识之前,有点偏见,轻视日本军了。单从战斗士气,杨衮认为日本人比高丽人更有血勇之气!
每条路上都陆续有人马前来汇拢,一员武将策马上前,先下马再鞠躬朗声道:“末将筱冢秀拜见小野君!”
小野好古骑在马上神情肃然,上身前倾:“尔等当勇猛向前,勿令天皇陛下蒙羞!”
筱冢慷慨道:“朝廷总算敢于向许军贼寇开战了,吾等当奋力保国!”
小野好古微微点头。
杨衮呆在小野好古身边,身为外邦人,什么也不说,只是仔细观察日军的阵容。
日本国士卒身材比较矮小,除武士有比较正规的盔甲外,轻足装备简陋,但他们戴着一样的凉帽,衣甲也大同小异,看起来军容整齐,比夏州党项人的装备也高了一些。最让杨衮感兴趣的是日本长弓手,战阵之上远程兵器十分重要,他们大量装备长弓让杨衮对他们的战力又高估了不少。
小野好古主动攀谈道:“孙子兵法言,十则围之。此番我部调动兵马将超过五千人马!以必胜之势,全力围攻许军堡垒!”
杨衮道:“预祝小野君旗开得胜。”
……日军避开东边山林,沿海岸较平坦的地方趋近石见堡。
许军斥候早早发现了大股敌军活动,东边山上的多处狼烟已经寥寥升起。石见堡内鼓号齐鸣,全军进入备战状态。土堡六角上绣着虎形的军旗陆续升起,给这灰乎乎的土堡增色不少。
此地最高武将张建奎和工部侍郎昝居润临阵再度巡视各处防务。
大许朝最精良的军械装备,在这里几乎全都有!土堡配备最先进的铜制野战炮四十余门,每瓣实心凸出墙上,都有七到八门火炮,重达千斤的火炮,在掩体工事里露出狰狞的金属光泽。
城墙半腰上的步军工事里,女墙后的步军士卒大部分是虎贲军精兵,披戴造甲坊的制式板皮甲、板锁甲。他们配备全套许军兵器,主要武器是最新制造的火绳枪,另有樱枪、障刀、梭枪、弓箭、硬弩。
大许朝南征北战无数次,由此不断装备军队的武器,都配备到了这座土堡守军里。
土堡外围有三道深沟,已经被水淹了(防止被敌军利用为掩体),远远看去,仿佛三条玉带一样环绕在土堡周围,在阳光下闪动这粼粼波光。
最后几个斥候从策马从吊桥奔进堡内,吊桥缓缓升起。而这时,北面烟雾沉沉,人马隐约可见,该来的总算来了!
张建奎等人来到了北墙上,拿手掌遮着阳光,仔细地瞧着远处的动静。
两边六花角上的火炮装填完毕,严阵以待。墙内的士卒也把火绳枪早早准备好了,大伙儿都在观望远处的景象。
日军在一里地外就停了下来,诸部陆续向两侧展开,对土堡北面形成一个弧形圈子。
“咦?”张建奎感觉有点意外。
他便对昝居润道:“通常对阵,会靠近数百步内列阵,甚至有近百步的要靠弓箭射住阵脚。这日军从未与我交战,怎生知道火炮射程?”
昝居润猜测道:“或是辽人与日本国勾结了。”
二人正有诧异,不料就见日军大部缓缓靠近过来……张建奎笑道:“看来是咱们多虑了。”
大股人马越来越近,大部分是步兵,已进入许军火炮射程之内。但土堡上毫无动静,张建奎还在观望。
不多时,见一骑出阵,向土堡北墙飞奔而来。
那人披坚执锐,骑着矮小战马,手里提着一把长兵器,在最外侧一条壕沟外站定,离墙只有几十步之遥!
“叽里哇啦……”那厮上前就开始嚷嚷起来。
张建奎皱眉喊道:“懂鸟语的人哩?”
不一会儿,一个书吏跑了过来,急忙道:“他大概是说自己叫谁谁谁,乃朝廷参议小野好古手下大将,奉天皇陛下之命,前来讨伐咱们这些贼寇,约贵军大将出门比试……”
“他娘的!”张建奎大骂一声,见日军大部都在火炮射程内,便下令道:“开火!”
少顷,堡垒里的军乐手擂起大鼓来。接着“轰”地一声巨响,土堡上白烟腾起,火光闪烁,接着“轰轰轰……”的巨大轰鸣声忽然震天动地。
整个土堡上都是白烟,闪耀的火药亮光,仿佛云层里的闪电一般!
铁球从空中呼啸而去。沟边的日本武将坐骑吓得嘶鸣乱跑,那厮在马上更是目瞪口呆,被震耳欲聋的响声吓懵了。
这时,“噼里啪啦……”一阵炸响。那厮惨叫了一声,身上直抖,血珠在躯干上乱溅,人马一起倒在水沟旁边。
远处的日军步军阵列依旧是密集队形,早已准备调整好高度的火炮,炮弹径直飞进了人群!
迅猛无情的铁球在人群里弹跳,然后在地上滚动。顷刻之间人群大乱,惊恐的喊叫顿时嘈杂起来。
“砰!”一声铁球径直撞到一个骑马的武士身上,浑身的盔甲也救不了他,他径直从马上被撞飞下来,鲜血从七窍中喷出来飞到空中。
日军大群人马还没回过神来。“轰轰轰……”立刻又是密集的响声从远处传来,连城堡其它方向的火炮也朝北面开火了!
无数的人如遭晴天霹雳,刹那之间,战场上的形势风云突变!日军阵营里的军旗也倒了,没死的武士控制不住马匹,四处乱跑。人群里更是丢盔弃甲,此等局面让人们惊慌失措,顷刻大乱。
又有人吆喝着后退,日军不出一炷香工夫便大溃。
乱兵在干燥的土地上跑了老远,因为并没有追兵上来,这才渐渐停止了逃跑。一个个惊魂未定,大口喘气。
“怎么了?”有人在大声问。
主将小野好古勒住战马,也是目瞪口呆。他从来打过这样的仗!刚刚还没准备开始,直接被霹雳打得大败,这时他连敌军长啥样都还没看到!
这时杨衮的声音道:“在下已经提醒小野君警惕火炮了,您却不信在下。”
小野好古愣在那里,片刻后又恼怒道:“太无礼了!本将原本敬中原礼仪之邦,不料他们居然径直射死我挑战之将!”
杨衮无奈道:“战阵上,现在还有规矩礼数?这等情状,显然被直接射成马蜂窝的下场。”
他回头看了一眼,又道:“小野君不必担心,许军那么大一个堡垒,最多几百人,无力追击。小野君赶紧收拾人马,重新再战。”
小野好古也没别的办法,事实摆在面前不得不接受,还反应过来就败了!
一会儿工夫下来,日军轻足逃跑了不少,而且人马混乱,士气低落……小野好古觉得至少今天根本没法再战了,当下只好先撤军至大森,再作计较。
小野好古渐渐从前所未见的古怪战阵中镇定下来,渐渐对杨衮更加重视。此战之前,小野好古虽然也没有拒绝杨衮,但确实保留和怀疑心很多;而此时,他慢慢觉得杨衮确实不是在信口开河!
回到大森,杨衮不禁说道:“幸好贵国孤悬东海,许军一时很难东调大军。今日若是许军主力与日军主力决战,小野君的人马恐怕要折损过半,一战亡国了。”
小野好古愕然:“杨将军此言怕是危言耸听。”
杨衮淡淡道:“平夏之战,小野君应有所耳闻。党项契丹十余万人,与许军禁军四万决战,一战死伤殆尽,夏州政权即亡,现已变成许国之平夏行省。”
小野好古一时间忧心忡忡:“中原何时变得如此强悍?”
杨衮道:“前者五朝前后混战,周朝武将郭绍建立许国后,中原武力日强,打遍列国,没有哪个国家没在许军面前吃过败仗,大多数国家已经灭了。”
小野好古沉吟道:“那些事本将早已有所耳闻,不过今日一战,确实震惊……”
杨衮不动声色道:“事已至此,小野君没法再改变政见的。”
小野好古摇头道:“本将自然不会改变,无论许军多强,不过数百人而已!”
他观察周围的将士,一个个垂头丧气,许多人衣甲不整,还有不少伤兵被扶进大森城寨里;出兵首战即遭大败,任何大将也没办法鼓舞他们的士气,小野好古也毫无办法。这番景象,好像是经过了鏖战一般……谁能相信,不过眨眼功夫!
小野好古皱眉道:“此前本将有些料敌不足,但此事决不能放弃。本将即刻上书,要求朝廷增兵,必将石见堡荡为平地!”
杨衮以手按胸:“只要小野君用得上,在下愿尽绵薄之力,与日本国勇士并肩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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