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7章 涿州之急


  “辽军主力逼近涿州!”
  天地之间有一种沉闷的隆隆声,并不大,但仿佛从天上地下冒出来的无孔不入,无论什么角落都听得见。
  原野上,积雪在阳光下白得刺眼,黑压压的一大片人马缓缓向这边靠近。
  涿州外围的堡垒里,人们都上了墙,瞪着眼睛看着逐渐逼近的人潮。各堡上的火光闪动,烽烟在空中被风吹得像俯冲的长龙。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辽军这么多人大摇大摆地过来,涿州早已准备好了迎敌。土堡群后面,成方阵的精锐步兵阵容整肃,在涿州城外聚集。
  良久后,两军正面隔着一里余地摇摇相望,辽军中央的速度愈发缓慢下来。
  涿州禁军主帅韩通骑马奔到了前方,径直叫一个堡垒放下吊桥,带人进了土堡。他不顾众将的劝说,亲自登上了一座简陋的木头箭楼。
  大将罗延环好心劝道:“韩大帅乃全军统帅,不可轻易涉险。”
  韩通瞪着眼睛硬生生地大声道:“本将若死,全军听从罗将军军令!”
  罗延环愕然。
  站在箭塔上,和地面上看到的情形已不相同,地平线似乎有点弧度。今日天气很好,雪晴之后,天上幽蓝一片,空气特别清新,视线也极为开阔!
  辽军仿佛完全不怕被周军看到军情。就用眼睛看到的,起码也超过十万人!韩通职业带兵,凭经验就能从人群的规模估计大概兵力,眼前辽军诸路靠近,规模是十几万,叫人感觉十分震撼……实际动用兵力超过十万的大战,韩通不是没经历过,但要把十万人摆在一块儿的场面,确实很少见!
  韩通聚精会神地观看着辽军的动静,他心里绷得很紧。
  这种场面人太多、地方太大,无论步骑运动都显得很慢;但是如同船大不好调头,一旦作出了动静,临时要改变很难很麻烦。
  韩通观察了一番,没有下达任何军令,依旧让步军主力在城外集中布阵以待……此时决战,周军兵力不足。辽军两翼展开很宽,韩通认为辽军不会只从正面上来对峙。
  果不出其然,辽军两侧开始突出,两翼向左右包围过来。
  “隆隆隆……”敌兵的动静十分明显,远处的马蹄声骤然加剧。
  韩通握紧剑柄,仍旧让主力步兵在身后按兵不动。
  辽军西北方几股人马率先趋近土堡群,一座堡前,众周军将士瞪眼看着前方的场面……一大群男女老少哭天喊地地扛着麻袋和石块被驱赶过来了!
  辽军骑兵在后面拿着鞭子甩得“噼啪”作响,惨叫声、哭喊声远远地传来。一个衣衫破烂的妇人被挤到壕沟前,她往下一看,顿时转过身来,边上很多人都转身过来;但是后面被驱逐上来的人群在往前挤,人群越挤越密。
  有人丢掉了麻袋,后面的骑兵不由分手,抬手就是一箭。
  人群乱作一团。许多人哭叫着掉进沟里去了,有的人被挤倒在地,顿时被密密麻麻的人践踏惨叫。
  这时两枚石弹从堡垒里飞到空中,一枚在空中爆炸,一枚掉在了辽军马群里炸开,一团人马向四周惊走。
  良久后,两道壕沟竟被填平,里面堆满了沙土袋、石头和尸体,沙石中间时不时有人手伸着,十分恐怖!
  辽军的投石车、云梯都陆续上来了。石弹像冰雹一样往土堡里落。土墙上的木桩塌得到处都是,里面士卒们住的房屋也是“砰砰哐哐”地乱响,木板和毛毡一片狼藉。
  站在墙上的都头愣愣地看着堡外的景象,被推着缓缓逼近的云梯,抬着木梯子的步兵,以及拿着剑盾、弓箭的辽军人马弥漫过来。
  “啊……”一个士卒正躺在地上惨叫,在被砸坏的土里挣扎。墙上许多人蹲在地上发抖。
  都头回头看了一番,见周军步兵阵一动不动,自己这边完全没人马过来……他心里一片凉意,这场面能守得住?
  但是没有选择,上头没有下达撤退的军令!就算现在跑也来不及了。
  “各队!备战!”都头大吼,又指着烽火台下面的几个人,“敲鼓备战!”
  箭楼上的弩兵率先发了一矢,堡上站前面的人也纷纷拿弩射箭,辽军弓箭手的箭矢往城上抛射,一时间弦声响成一片,箭矢落在周军的板甲头盔上叮当作响,偶有运气太不好的结合部的皮甲被射穿在惨叫。
  周军士卒十分混乱,这边的十将也死了,一时间没人下令。前面的人放了弩矢,后面的便上前放。“砰砰砰……”连铜火铳也开始爆响,此时辽军剑盾兵已冲到了城下,下面倒下许多人。
  云梯搭在土墙上,有人慌着便仍了两枚猛火油瓦罐出去,接着那云梯立刻燃起了大火,黑烟滚滚。但更多的辽军士卒拿着木梯直接搭上了堡垒土墙,后面的人马蜂拥而至。
  都头见状嘶声喊道:“各自为国尽心罢!杀!”
  很快无数的木梯已搭在了土墙边上,另外几架云梯也靠拢上来了,整个土堡周围像被蚂蚁附着满了一样。雪地里火光冲起,空中黑烟弥漫,叫喊声震耳欲聋。
  一个周军士卒丢掉手里的火铳,从后面的架子上拔出一枝长枪,对着刚刚爬上梯子的一个辽军士卒猛刺了过去。那辽人急忙拿盾挡,但是在梯子上不好借力,一下掀翻下去,“哇哇”大叫一声。第二个辽军士卒纵身一跳,跳上了墙。面前那周军士卒的长枪够不着,愣了,顿时被那辽军士卒迎头一剑劈了过去,惨叫着捂着脸。那辽军士卒顺势用盾牌将其按翻在地,拿着铁剑对着他的脖子往下猛刺。
  四面都被辽军攻上了墙,土墙上杀声震天,惨叫四起。许多周军士卒从墙上跳下来了,堡内一片混乱。
  都头本来就是禁军下营的武将,步战杀了两个辽军士卒,周围的人都向后朝堡内跑。他见两边的辽军都围上来,顾不得许多,也双手抓着墙边,人朝下面一落,接着跳到地上。
  都头看着城墙上的光景,周围烟雾弥漫、杀声从四面传来,不禁仰头长叹了一声。他想起之前辽人驱赶汉儿填沟的光景,情知是活不成的。他看见一个十将在不远处,便喊道:“拿旗过来,叫活着的人聚拢,最后拼了!”
  几个武将一通叫喊吆喝,这边聚集了一群人,那些在墙边乱跑的被辽军乱剑砍得血肉模糊!众军纷纷聚集过来,还未成队形,便有辽军乱兵杀将上来。
  顿时混战一片,周军立刻被辽军乱兵击溃。就在这时,堡门被打开,一群骑兵蜂拥冲来,先是“噼里啪啦”一通骑射,接着马群便冲杀而来。都头自知无路可去,大叫一声提剑反冲,“砰”地一声,被一匹战马躲闪不及撞上,都头被撞得在雪地里滑出老远,他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挣扎着想站起来没成功。睁开眼看时,自己剩下的人被骑兵追得鸡飞狗跳,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
  韩通看着远近的疯狂场面,脸色铁青。
  近处的周军骑兵在堡垒间进出冲杀,辽军在骑兵威胁下没有攻打这边的堡垒。
  这时一员武将骑马过来,在箭楼下跪倒在地:“韩公为何见死不救?”
  韩通不认识这武将,但看衣甲应该是乡军武将,他一言不发。
  下面的禁军武将张令铎冷冷道:“战阵之上,岂有你说话的份?”
  那武将却磕头道:“砍我的脑袋,请韩公增援兄弟们!”
  韩通瞪着眼睛道:“禁军人太少,现在分兵,一旦被辽军突破了外围、撕开大豁口,禁军会被分割包围!”
  武将仰头看着远处的烟雾,太阳穴青筋鼓起,咬牙说道:“那咱们驻扎在堡里是为何?难道就是为了送死么……”
  张令铎又道:“不让你们在堡里,灭得更快!”
  韩通没好气地瞪着张令铎:“土堡防线不是为了死守!是为了步骑攻守兼备!可涿州这么点野战精兵,没法打!”
  乡军武将还是不服,说道:“那韩公为何不早些叫乡军兄弟们早点撤进城里。”
  韩通道:“固安县有禁军五万骑精锐!咱们若立刻被堵进城里,还能有什么作用?”
  他深吸一口气,冷冷道:“传令各堡死守!”
  “得令!”
  不一会儿,一队背上插着各色三角旗的传令兵便分散从附近的马队里飞奔出去。
  韩通看得见一些土堡已经很快被攻陷了,但也有一些被攻打的堡垒组织得当还在抵抗……会死很多人!但辽军要攻工事,也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韩通心里盘算的是,等辽军攻得差不多了,再调动禁军大营集中到一个方向,把丢失的堡垒再反攻回来……城里还驻扎有大量乡军人马,重新补充损失的守军兵员。
  当然这种战法不能持续太久,乡军的士气会迅速跌到底!但李处耘的骑兵大队也总不会磨蹭太久!
  韩通转头看向东边,若是李处耘反应得快,前锋半天内就能到涿州的。


第七百零一章 决战不易
  “涿州韩通部告急!”左攸急匆匆地走进大堂。魏仁浦等大臣顿时抬起头来,有的人急忙把笔搁下了。
  郭绍道:“急报拿上来。”
  他正在上面的公座上手里拿着一枚围棋子,棋盘上黑白子交错,却不是摆的棋局,而是奇怪的圆形。他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淡然,此时眉头紧皱、一脸紧张,旁边的纸上还写写画画了很多潦草的字迹和图案。
  大堂上办公的官吏都屏住了呼吸,一时间更加安静了。
  左攸道:“李都点检在固安县,主力骑兵数万都在那里,李都点检西出能增援韩通。”
  魏仁浦道:“可能现在李处耘的人马已经去增援韩通了。”
  魏仁浦沉吟片刻道:“只要李处耘出骑兵增援,辽军攻不下涿州。”
  郭绍当即便点头称是。他看着棋盘上用黑子代替的堡垒群,反复推策各种战术,认定步骑协同、又有工事,或许进攻兵力不足,但要防住涿州战场并不难。
  左攸又道:“据报,辽军主力围攻涿州,动用了大量攻城器械,是否想在涿州决战?”
  郭绍脱口道:“辽军并不愿意与大周军决战。”
  左攸道:“如果辽军这次要走,步兵和辎重会遭受重大损失……”
  郭绍再次细读了一遍韩通的奏报。确实辽军并非只有骑兵,他们这次也没能动员起十几万骑兵人马,其中有不少步兵、以奚族人为主;当然想大规模攻打堡垒工事,辎重也不会少。
  如果周军在涿州正面击败了辽军,对辽军的骑兵或许无法形成实质打击,但他们的步兵和辎重人马照样不容易跑掉!
  这时魏仁浦沉吟道:“咱们若要调动步兵向涿州聚拢,会不会半道被辽军打援?”
  郭绍沉声道:“极有可能,若真被抓住了战机,半路既无工事凭借,又未聚拢成阵,被重兵抓住极其危险。”
  魏仁浦便道:“照军府的方略,若是为了保守稳当,只需李处耘骑兵主力五万增援涿州,与韩通配合,可保涿州战场立于不败之地!”
  顿时有不少官员附和这个方略,既简单又稳靠!
  但是郭绍许久没有拍板。
  确实,这个方略实在过于保守了。郭绍从潦草的纸张里找到一处之前的推断,这个方略是无法对辽军造成任何威胁的。
  首先仅靠李处耘部骑兵主力野战不敌辽军,追出去打不赢;只能凭借涿州堡垒工事、韩通部三万五千精锐步兵围绕涿州城附近进行角逐。不可能进攻打赢,大败的可能也很小……立于不赢之地。
  正面不能对辽军造成威胁,董遵诲若要出击受到的威胁也就更大。
  郭绍站了起来,在桌案前来回踱着步子,他已经没有心思掩饰此时的紧张和压力了,沉吟道:“朕以为辽军的目的不是为了决战、可能有别的陷阱变数,但若咱们太束手束脚,又会陷入极其被动的局面。”
  郭绍忽然站定脚步,看着墙上的图。此时周军第一线四个城沿东西摆开;霸州是大本营位于拒马河南岸,距离固安县最近。可用于野战调动的兵力部署:东面新城、津州是剑南军和江南军五万多步骑;西面涿州、固安较近,各有禁军步兵三万五千;霸州有步兵二万……骑兵主力在固安,董遵诲近一万虎贲军骑兵在霸州。
  片刻后,郭绍说道:“下令,李处耘史彦超率骑兵增援涿州,杨彪留两万骑兵在固安;固安、霸州各留五千步军精锐协助守城,余者四万五千人南北向拒马河对进,尽快合并一处。董遵诲部即刻调动至固安,休整一日,照既定方略出击!”
  郭绍顿了顿又道:“禁军骑兵双马,杨彪部不用长途奔袭不必双马,将多余的战马调配给固安步兵,固安步兵骑马向南急行军,迅速与霸州北上之步兵聚拢!然后四万五千人一起返回固安,再从固安就近向涿州聚集!”
  魏仁浦道:“陛下之意,要在涿州聚集大军与辽军决战?”
  郭绍沉声道:“决战不易,但我军一旦在涿州聚集了大军,便能对辽军造成威胁。”
  众人议论纷纷。
  郭绍沉下心来……这是一种十分微妙的心理战。在不能确定对方究竟想干什么的情况下,进行积极的攻防部署,内心会感觉到风险。
  魏仁浦和左攸看着郭绍久久不语。
  郭绍回顾左右,目光因情绪激动而十分明亮:“若是每场都被动,总体就会吃亏。只要实力硬有信心,有时候便要搏一搏!朕倒要看看,辽军究竟能咋样?!”
  此时,郭绍看向门外时,顿时被雪地里反射的阳光刺了一下眼,外面两堂堂的、屋子里却显得有点黯淡。
  气氛好像安静的积雪一样凝固在了一起。
  郭绍是皇帝,魏仁浦这时却顾不得平素的恭敬,再度问道:“陛下下旨了么?”
  郭绍正色看着他,微微点头。
  魏仁浦当即对身边的一个官员道:“写军令。”
  这种直接下达给大将的军令,魏仁浦用军府大营后,又送到郭绍跟前。郭绍沉住气,提起砚台上的毛笔蘸了蘸,认真地在几张军令上写上“准奏”。
  这辈子估计没有如此认真地写过几个字!
  郭绍签完军令,又亲笔写信,将详细方略告知诸路大将。
  ……涿州城外,雪地里硝烟弥漫,杀声震天,炮声隆隆。辽军从四面各处攻打,周军禁军也在反攻被辽军占领的堡垒,战事一刻也没消停。
  那土堡在双方的重兵和攻城重武器围攻下,谁也守不住,被攻下只是时间问题。韩通部诸次进攻,速度较慢,外围在拉锯下已经支撑不住大致的防线了!
  韩通在塔楼上不知站了多久,他望着东边,对援军望眼欲穿也不过如此。他的眼睛已经瞪出血丝,嘴唇也被寒冷的空气冻得发乌,左手紧紧把着剑柄。
  下面有武将在焦急地骂:“固安离涿州才多远?就是爬也该爬过来了,他们骑马为何还没来!”
  部将们可以牢骚,韩通却不能,他冷着脸在那里挺着。心里倒是有计较:实在坚持不了,全部撤进涿州城就不会有任何危险。几万人守城,辽军想攻下涿州城不是十天半月能干的事!但如此一来自己的几万人、在这场大战中的作用就小了,作为战役中重要环节的大将,韩通绝不愿意被边缘化。
  ……东面,固安县四门洞开,大股骑马的军队四面出动。北、西二门的骑兵长龙向西边大路汇聚,组成浩浩荡荡的人马,雪地上黑漆漆一团。
  另外二门骑马的步兵则径直向南行军,土地、河流早已封冻,连零星的村落也被积雪隐藏。大军成十几股纵队,大片向南策马而行。
  这么多人在一块儿行军,却显得有些孤寂,大概因为除了军队,再也没见人烟。在这种季节、这种局势下,百姓们不会随便出门。
  ……南面,行宫大营所在的霸州,成队列整齐的步兵径直从冰雪上渡过拒马河,向北开进。河流下游隐隐有马蹄声传来,董遵诲的骑兵也在向北调动。
  积雪的巨大白色让许许多多的东西都不那么显眼了。皇帝站在城楼上,也不再那么引人注目。郭绍穿着宦官王忠送的毛皮大衣,站在那里看了不知多久。
  王忠在旁边小心地说道:“天儿虽然晴了,可雪晴的时候比下雪更冷哩。”
  “是呀。”郭绍随口回应了一句。古人靠的是经验,他倒是一下子明白原因,雪在阳光下从固体蒸发为水蒸气,要吸热,所以温度还更低。
  王忠又轻声道:“陛下可得将息龙体。”
  郭绍没吭声,依旧观望着远近出动的军队。那些人马远远看去倒有些特别,一个个都背着被子大包裹,这种天气再怎么轻装简行也不能不顾保暖。
  此时此刻,他只是站着,心里却崩得比弓弦还紧!
  并非拥有了很多很多之后就不用冒险……因为舍不得赌注,就会一直处于被动翻不了身!
  但是郭绍一个人就能下这么大的赌注,也是权势到了一定的高度,否则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说了算。很多时代,王朝总是采取消极被动的保守策略,便是大多数人没那么大的胆子,没人可以下大注。
  “隆隆隆……”远方的马蹄声仿佛天际传来的闷雷。但郭绍抬头看时,蓝天万里无云,连风都很小,天地一派宁静。
  郭绍反复思量着这天地间的动荡,心道胜算还是不小的。只是太重要了、压力太大了,所以结果一刻没有揭晓一刻就会惶惶不安!
  这种日子真的很难熬,等过去了,一定会大口地松一口气。
  寿州之战、东京兵变……许多次这样的经历后,郭绍都会想终于落定了,以后再也不用经历如此艰难;不料每次都会重复。
  但这一回若是能熬过去,应该不会再有如此大的压力了罢?除了辽国,似乎没有人能再威胁自己了。


第七百零二章 大干一场
  “啊……”一片狼藉的涿州土堡内,周军武将发出绝望的怒吼,周围全是尸体和惨叫的伤兵,几个辽军奚兵正按着一个周军士卒拿长矛猛刺,其中一个奚兵挥起铁骨朵“哐”地砸在那士卒的头盔上,火花都溅了起来。
  乡军的红色军旗倒在地上,被靴子来回践踏。
  乱兵被逼至中间的几间房屋之间,有的人在拼杀,有的拿着弩发矢。堡门洞开,辽军骑兵疯狂地冲了进来,那些骑兵手里的铁骨朵和长矛,如同黑白无常手里的棒子,死亡和绝望正在随着马蹄急速逼近!
  几个乱兵逃进了都头的房内,他们急忙把门关上,用背抵着木门板。有个人的牙关“咯咯咯”的响声清晰可闻,他带着哭腔道:“俺就知道皇粮不是白吃的……”
  躲在这里屁用,整个堡垒就这么大点,没地方能躲掉的。
  都头从怀里掏出一只丝绸刺绣的精致荷包来,看了一眼那几个乱兵,什么也没说。他赶紧把桌案上的一张纸吹了几下,然后不顾湿的字迹就急匆匆地折叠在一起,把这封遗书放在荷包里。他想了想,又摸出一块金子放在荷包里,然后小心地将荷包塞在里衬袋子。
  都头做完了这些事,抓起桌案上的剑鞘,走到门口,将剑拔了出来,跨开马步,盯着那门板。他回头又道:“别怕了,肯定得死,每人杀一个垫背!”
  门板良久没动,都头捡起地上的一副头盔,戴在一个士卒披头散发的脑袋上,又叮嘱道:“别躲,咱们盔甲好,敌攻我亦攻,砍到他就算数!”
  但是过了很久仍旧没动静,连外面的马蹄声和叫喊声也小了。
  都头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板一缝,往外一看,见地上全是尸体和呻吟的伤兵,哪里还有敌兵?对面那寨门空荡荡地敞在那里。
  “辽军跑了?”一个士卒颤声道。
  都头立刻走出房门,提剑从土夯台阶上跑上土墙,视线顿时一阔。近处辽军丢下了许多投石车、云梯、梯子,正如潮水一样退却,雪原上大片的人马都在向北边涌动。
  视线尽头,地平线上白茫茫的地方隐隐有一条黑线!
  都头终于明白了,激动地回头大喊道:“援军来了!”
  剩下的零星乱兵和受伤的人嘶哑地喊叫欢呼起来,有的人甚至大哭。一个士卒口齿不清地说:“俺回去要把村口的王寡妇娶了,走之前就不该骂她的……”
  ……史彦超大模大样地骑着马慢跑着,左前方的李处耘拿手掌遮在眉间,挡住当空微微偏西的阳光,眯着眼睛瞧着远处。
  他们身后,旗帜如云一样飘荡,大群的马发出“隆隆隆……”的轰鸣。
  李处耘看了一番,说道:“辽军先撤了围,再聚集马队上来阻击咱们。”
  史彦超当即痛快地说道:“李点检带大队从南边去涿州,史某带兵去迎战辽军!”
  李处耘道:“甚好!史将军击穿辽军那边的马队后,切不可恋战,迅速趋近涿州、本将以便策应。谨防被围!”
  史彦超在马上抱拳道:“得令!”
  他当即举起手掌来,转头大吼道:“传令史某的人马,跟着来!”
  周军马群渐渐如洪水改道一样开始分流,前军重骑向西北方向奔走。等两军分开了,史彦超的人马又渐渐缓慢下来,形成三股骑兵,前头如同“品字”,又像一支箭簇。
  史彦超的亲兵举着数面大方旗,上面写着“史”、“前锋”、“大周”等不同的字号。马群再度跑起来,铁甲骑士在马背上起伏,马蹄将地上的雪花渐起、白色的雪片如同水花一般,铁蹄的轰鸣犹如闷雷。
  正前方远处,摆开冲来了大批辽军骑兵,宽阔的横面,对史彦超部形成了兵力优势,气势十分汹涌!
  史彦超全然不惧,他一拍战马结实的臀,举起铁枪开始加速。众军跟随,整个马群越跑越快,大量的人马聚在一起,这个速度已经停不下来了!
  双方骑兵渐渐靠近,似慢实快。史彦超的耳朵上捂着毛皮和锁甲,却也听到了风声在耳际呼啸。地面的事物越来越模糊,只有两侧并行的骑兵将士仿佛静止。
  “啪啪啪……”风中传来了炸豆子一样密集的弦声,史彦超抬头看时,空中黑点点的由小迅速变大。“叮叮叮”的一阵撞击声,连他的肩上也是明显地被撞了一下似的,但箭簇立刻被板甲弹开了。
  “杀!杀!”史彦超肆无忌惮地大吼。
  周军骑兵骤然加快,三股铁骑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奔而去!此时的速度让史彦超激动不已,浑身的血脉都在奔涌,他瞪圆双眼全神贯注,这样的刺激简直是一种享受,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不是凡人,而是力量无穷无所不能!
  “呼!”史彦超凑准正面靠近的一骑,手中通身铁打的重枪直挺挺地脱手而去。“砰”地一声巨响,铁枪洞穿一骑的躯干,如同刺穿一块豆腐似的!那骑兵立刻从马上歪倒,连后面一骑辽兵的坐骑也“嘶鸣”跪倒。溅在空中的血雾很快就扑面而来。
  瞬息之间,一众铁枪从空中飞了出去。铁枪借着重量和战马冲锋的速度,简直无坚不摧,辽军拿盾的都挡不住。一时间中央一团敌兵落马,人仰马翻惨叫四起,那场面就好像敌兵冲过来踩到了陷阱一样!
  “霍……”周军前军将士齐声怒吼一声,声势立刻壮大,怒吼声震动天地。将士们士气高涨,奋勇猛冲而上。
  史彦超把另一只铁枪从左手换到右手,左手顺手从背上拔出另一枝!他还来不及再次投掷,已经冲至辽军马群内,顺手便一枪向右侧一骑刺去。“哐”地一声金属剧烈的撞击声,那暴力的碰撞叫四下的人听得都心惊胆颤!
  史彦超娴熟地把手一松,铁枪已入辽骑躯干,两骑迎面对冲的极快速度、加上史彦超巨大的臂力前击,那辽军战马上的骑士十分夸张,连人带枪在空中倒飞出去!
  “铛!”片刻后刺眼的火花一闪,只见一截断掉的铁剑向空中飞去。
  两军刚一接触,辽军还未没来得及凭借正面宽度、从左右两翼包抄史彦超部,史彦超已经率众径直突进了辽军马群!
  战阵上杀声震天,兵器乱舞。一股股马群如同乱流的洪水一样在冲刷奔涌,厮杀之间,箭矢在空中乱飞,还有锋利的梭枪急速地乱窜,马群里不断有人落下马去,场面十分恐怖。呐喊声更是震天响,奔走的骑战之中,没有懦弱的人,停下来就是死!每个人都被迫成了一往无前的勇士。
  辽军前来阻击的人马虽众,纵深不够,迅速就被史彦超部从中间击穿。辽军从左右两翼骑射围攻,后面追赶,两军的弓箭“噼里啪啦”嗖嗖乱飞。
  史彦超径直向堡垒群冲了进去,周军骑兵纷纷进入工事区域。辽军追至,堡垒土墙上的弩射程比骑射远,甚至还有胳膊粗的弩炮在空中飞来!辽军骑兵靠近堡垒十分吃亏,且堡垒群之间不好展开,追击受阻。
  这时李处耘部也从南边左翼策应,辽军已是无法阻止周军骑兵与涿州军汇合。
  涿州城外,此时步骑云集,到处都是人马,原野上,城楼和堡垒隐隐可见,成阵的军队,四下汇集的马兵让这里仿佛一个巨大的军营。
  史彦超瞧得李处耘那面巨大的方形帅旗,策马过去,此时他浑身的衣甲上都是血迹,个子又大,骑在马上十分可怖。来到李处耘的中军时,韩通也骑马过来了、他在马上抱拳道:“本将已恭候李点检多时。”
  李处耘径直说道:“增援涿州的只有两万余殿前司精骑。”
  韩通激动道:“有援兵就好!兵多可攻,兵少亦可守。本将把步兵分作四阵,分列四角;李点检的精骑居中,辽军攻何处,骑兵便可迅速增援策应工事堡垒防御,我军防守可保无虞!”
  韩通说罢,顿了顿又抱拳道:“请李点检决断。”
  一句话便分清了涿州诸部的统帅权,韩通还是很懂事的……李处耘是殿前司老大,韩通是侍卫马步司最高武将,若照以前的规矩,侍卫马步司的军阶要高;但现在殿前司都指挥使之上,又有点检一职,实际上就是最高级别的武将了。
  李处耘看了韩通一眼,说道:“此略甚妙,先保涿州为上。堡垒方圆占地极广,十几万人也没法将整个地方围死;咱们守好,也可出动攻击。”
  可以主动出击只是一种可能,实际显然进攻兵力不足。涿州兵少也能与辽军在城外野战,靠的是堡垒工事的支点;一旦离开附近,野战兵力差距就太大了。
  不过,李处耘的援兵只是第一批而已!
  李处耘又掏出一封字迹难看的书信来,递给韩通说道:“陛下亲笔书信,韩将军请看看再说。”
  韩通快速地看了一遍,抬头道:“咱们总算能和辽人大干一场了!”


第七百零三章 对峙
  雪光刺眼,水早已结冰,数十路步兵在辽阔的雪原上行军,纵队一短,道路十分畅通。将士们从霸州过拒马河而来,天气虽然寒冷,但负重步行还能走出汗来。
  王璋看到北面大量的人马来了,雪地上的黑云十分显眼。他骑在马上依旧保持着慢行,只是观望着……此时出现在北面的,应该是固安县来的三万骑马的步军。
  果不出其然,没一会儿就有斥候前来禀报:“袁江军率人马到了!”
  王璋长吁一口气。
  良久之后,南北两股大军逐渐靠拢。一支马兵小队举着旗过来了,王璋也率部将策马上前迎接。两支小队见面,王璋已认出了袁彦的脸来。
  二人同是殿前司大将,只是认识而已。平时并不太熟,交情更谈不上好。
  但此时此刻,王璋忽然对袁彦生出一种亲切感,看袁彦面色有激动之色,恐怕也差不多。二人在马上执军礼,相互对视一眼,“王将军!”“拜见袁将军!”
  王璋道:“此番会面,咱们的人马就有四万五千人了!”
  袁彦故作淡定,遥指西北边白茫茫的大地:“杨将军(杨彪)还有二万余精骑在不远处,咱们这边的人马抱团有近七万人!”
  二人又是一拱手,一切尽在不言中,近七万精兵抱团,信心便充足得多。
  两军会合成一支大军,袁彦部将带来的一些骑兵调配的坐骑分给王璋,马匹仍然不够,不过这些马不用作战,有的便一马双人骑着行军。大军调头,一起又向北面行军。
  袁彦道:“霸州离固安城一共就七十五里,现在只剩几十里,咱们马不停蹄赶到固安便安生了。”
  王璋故作轻松道:“到了固安,咱们弄只羊来烤。”
  袁彦笑道:“还得有酒!”
  王璋瞭望四周,白茫茫的平原仿佛大海一般,短短几十里路,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的。
  天气晴,没有再下雪,雪地上袁彦部来时留下的马蹄脚印仍旧在,仿佛是茫茫天际的一条路。
  当晚步兵主力就骑马到达固安,随之入城。调动非常顺利,步兵骑马还是有一定作用的;辽军就算知道了周军的调动,大家都骑马不过几十里路,辽军临时出动也赶不上了。
  但次日大军从固安西行去涿州的路上,便遇到了状况。辽军主力就在涿州北面,对这条路的威胁太近!
  袁彦问前来急报情况的骑兵武将:“李点检可有军令?”
  那武将道:“末将是杨将军(杨彪)派来向袁江军预警的人,尚不知李点检军令!”
  一旁的王璋提醒道:“骑马步兵万一没跑掉,对阵辽骑不堪一击,年初杨将军就吃过大亏,罗猛子都在那一战中死了。”
  袁彦当机立断道:“传令全军,照预先安排的顺利陈列方阵!”
  “得令!”
  大军里顿时大鼓擂得震天响,号角也随之呜咽起来。一队传令兵,四散奔向各部,他们在马上就急匆匆地大喊起来:“有敌情!中军令,全军照方略结阵!”
  四下里大量人马运动向中间聚拢,人多嘈杂,却各有秩序十分迅速!毕竟是百战精兵,从武将到小卒都十分熟悉战阵。
  不多时,又有随军军府官员带着书信找到了中军大旗,送来杨彪的书信:杨彪部骑兵即将运动至东面,位于步军大阵右翼伺机而动;杨彪快马传信去涿州,建议李处耘部出涿州,屏护步军大战左翼。
  过了许久太阳尚在东天,北面无数人马形成的黑云果然渐渐吞噬了原野上的白色,来势十分庞大!
  周军步兵披甲执锐整容整肃,已各部列成严密的方阵,原地等待。
  大规模的对阵虽在意料之中,来时却十分突然!
  辽军在大约一里余地外停了下来,远远地能看清了他们的旗帜、人马的轮廓。两军遥遥相望,小股马兵在中间的空地上来回奔走,看得清那些骑马的人拉弓的动作,已经发生了冲突。
  这时辽军中央一大股马队从大阵里冲出来了,很快便驱散赶走了前面的周军斥候。马兵径直趋近至二百步内,周军各方阵前方的神臂手已经从箭壶里抽出箭矢来了!
  可是辽军前锋竟然并不上前,只在不远不近处缓缓游荡。
  紧张刻不容缓的局势一下子僵持下来……就好似一匹飞奔的良驹,风声呼啸犹如利箭,却忽然被勒在了原地。
  ……辽军出动了大股主力,连辽皇耶律璟都骑马来到了军前!
  “若非在此地逮住周军,他们竟能在咱们眼皮底下聚集重兵。”萧思温沉声道,“周军的禁军步兵是骑马行军的!”
  耶律休哥观察了一番周军的部署,说道:“此时不宜进攻,周军步兵结阵后也不是软柿子。”
  辽皇皱眉瞧着庞大的人马场面,一言不发。
  耶律休哥之前的计策是引诱周军步兵前来决战,然后在半道凭借机动打击那些援兵,但现在周军近十万步骑都调动到了这一带,策略似乎落空了。耶律休哥当即又道:“可列阵对峙不战,待其兵马调动、大阵动摇,再以铁骑寻机破阵!”
  “那只能等等。”耶律璟脾气虽燥,此时也沉得住气,毕竟交战两国谁也担不起大败的后果。
  耶律休哥道:“打不打是咱们说了算,有机会便打,没机会便从涿州撤军,再攻东边津州。牵着周军向东走,重新寻战战机。”
  萧思温道:“涿州离幽州近,大辽可从幽州调攻城兵器和步兵攻城;若再去津州,离得就远了,辎重过去很费时间。”
  耶律休哥道:“那堡垒低矮,不用攻城器械也能攻下;给奚兵和女真人一些战马,让他们骑马跟去津州。咱们再到四处抓一些汉儿来填沟!”
  萧思温皱眉道:“如此作战,就算守住了幽州,今后治理幽州也更难……”
  耶律休哥不以为然道:“恐惧和敬畏,更能让汉儿顺服!”
  不管怎样,反正眼下这仗还没法打。战阵上辽军人马略胜,同等数量的骑兵也比步兵更厉害;但骑兵的成本和平素的消耗比步兵大得多,辽军吃撑了才愿意拿骑兵大规模地与周军步兵拼命!
  而且眼下周军的部署很难攻,左右两翼还有大股精骑庇护,难以对步兵进行包抄侧击。
  但周军也不敢轻易上来,其步兵追不上,跑快了还会让方阵散乱;骑兵又不足以单独击败辽军主力。
  一时间战局暂时僵持下来。
  ……
  霸州行宫,郭绍身边的禁军就剩五千步兵,全部的实力都押上去了。他闻报之后的压力可想而知。
  但郭绍没轻举妄动,无论心里再急也只能忍着。此时前线有大将李处耘能调动部署各部,李处耘来主持距离更近、军令速度更快,而且他了解实际状况也更清楚更容易……现在如果对前线指手画脚,有可能起反作用!
  郭绍反复在思量推测状况,只是放在心里,或者写在纸上。
  此战部署和安排还没达到完美严密,郭绍一个人没能完全考虑周密;哪怕有前营军府许多官吏幕僚出谋划策,但古人在庞大信息运算、管理等方面,似乎还是缺少某种系统化的方法,毕竟不能什么都让郭绍满意。
  比如有一个漏洞,先期因为骑马步兵作战太差,取消了这个兵种;骑兵由此增加了长途奔袭的能力。但实际战场中,又出现了步兵快速调动的需要。
  临时调马给一部步兵,但仓促出现的问题是:战马全在固安……这是前期部署安排的失误。
  如果霸州步兵有马,当即就可以骑马快速赶去固安;而不需要为了防备半道被袭击,采取保守安全的两军对行汇合的法子。
  郭绍这种时候哪里还能隐藏、去在乎什么喜行不露于色的讲究?他铁青着脸,太阳穴上方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给他端茶的亲兵都紧张的手微微发抖,小心得仿佛在捧着一盘豆腐似的。
  郭绍疾步在上面走了好几个来回,问道:“董遵诲来消息没有?”
  魏仁浦道:“暂且还没有,不过按照既定方略,他昨天从霸州出动去固安,休整一天出击。正好是今天……”魏仁浦看了一眼外面的光景,“这会儿估计该派人回禀了。”
  话音刚落,一个官员从外面的屋檐下走进大堂,疾步走到魏仁浦跟前交上一封书信。魏仁浦展开一看,拜道:“董遵诲的消息,他已于今晨率军自固安城出发,方向未改。”
  郭绍听罢转身看着墙上挂着的一面大图,上面五颜六色的线条,看起来很花、不过倒也实用。他不动声色地瞧着上面未标注的路线,仿佛看到了董遵诲所率的马群正在图上奔跑!这条路线除了郭绍自己和董遵诲没人知道,这是最高级别的保密措施,当然董遵诲出动之后可以照自己的判断随意改变路线……前期没什么状况,应该还是郭绍目光所在的地方。


第七百零四章 王师巡狩
  幽州城东北、温渝河沿岸,河水滋润了许多树木,这个季节早已凋零;但积雪挂在树枝上却让凋零的树木仿佛绽放了一簇簇团花,分外漂亮。
  村庄里房屋上也覆盖了积雪,仿佛被雪藏在了里面。
  董遵诲骑着马穿过银装素裹的林间道路,勒住战马激动地看着远方。片刻后,周通、张建奎等部将也策马上来,三马并列,坐骑上的大汉都目光明亮地盯着前方。
  连战马的前蹄也刨着雪地,有些迫不及待似的。
  正前方的大路上,一长串的人马正在缓慢地爬行,里面还有成群结队的绵羊、牛马拉着的大车。
  董遵诲转头沉声道:“瞧样子,他们还没发现咱们。”
  周通道:“估摸着以为咱们是自己人哩!”
  董遵诲笑道:“这里在辽军背后纵深,说不定他们还真会认错人。”
  后边大股马兵也缓缓地上前来了。董遵诲顿时收住笑容,抬起手喊道:“传令,偃旗息鼓,缓慢靠近!”
  “得令!”
  大股周军马兵从林间道路出来,慢慢地向前行进,后面出来的人马向左右翼展开,军队逐渐变得庞大,中间是开阔地显然不可能掩藏行踪了。大伙儿都没吭声,偶尔传来一声咳嗽以及马的鼻子里发出的声音。
  董遵诲小心地从箭壶里抽出了一枝箭矢,保持着慢行的速度继续向前,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猎物。他仿若一头豹子,正趴在地上慢慢地接近着。
  不多时,前方游荡出来数骑终于发现了蹊跷,在远处传来了叽里哇啦的大叫。道上的人群顿时出现了惊慌的乱象!
  董遵诲一踢战马,大喊道:“杀!”
  最前面的骑兵立刻猛冲出去,后面的马群也加快了速度。沉默的众军立刻高亢地呼喊起来,马蹄声骤然轰鸣。
  辽军马队见周军这般汹涌的来势,哪愿意上来拼杀,调头就跑。董遵诲喊了一声,一员武将带人追杀上去,余者大队疯狂地向摆在道路上的人群扑将过去。
  辽人队伍大乱,董遵诲拉弓,对着一个刚从马车里爬出来的汉子就是一箭,那人半截身子扑到了木轮子上。
  羊群四下逃窜,辽人也撒腿狂奔。周军马兵四下追杀,周围哭叫嘈杂一片,如同人间修罗场,简直和屠杀没有区别。
  董遵诲带人沿着道路向其队伍更远处冲刺,马不停蹄,董遵诲和周通的箭矢都没停过,拉弓无须拉满,反正这些辽军和部落牧民都没有披甲。战马奔一路,弓弦“噼里啪啦”响一路,箭矢在空中乱飞,路上的混乱的人群不断倒下,遍地都是尸体。
  一些辽人跪在地上,抬起双手叽里呱啦地乞求。周军冲将上去,反正也听不懂,长枪对着就刺了上去。剩下的人爬起来拼命跑,冲最前的一个周军骑兵收了弓箭,从背上拔出马刀来,盯着一个便加速冲。
  “啊……”那辽人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叫。但战马已迅速靠近,周军骑兵把亮晃晃的马刀高高举起,等着冲近了,一刀劈下,血立刻飞溅起来。
  一股骑兵迂回至西边,把往那边惊慌跑的羊群向回驱赶,一路上箭矢乱飞,将羊群就地屠宰!还有几只牧羊的狗夹着尾巴在那里“汪汪汪……”直叫,也飞来了箭矢,狗都被杀了。四下里惊慌恐惧的叫声听得人瘆人。
  大车上的豆子粮秣也被点燃了,蜿蜒的一路上烟雾滚滚。
  董遵诲站在地上,把马刀在一具死尸的衣服上来回揩了几下,回顾左右,地上到处都是尸首在雪地里沾着雪片,四处血迹斑斑一片狼藉。厮杀还没有停止,一个伤者瞪圆了眼睛拼命在雪地里爬,周军士卒追上去一脚踩住他的后背,提起马刀,向下乱刀猛捅几下,血溅得他满脸都是,趴在地上的人更是惨叫得如同鬼嚎。
  董遵诲把刀放进刀鞘,叫来五员武将,指着雪地上一长串狼藉的场面和烟雾,道:“这条路是通卢龙(平州,辽西走廊门户)那边的。咱们能碰到一股送粮的人马,后面可能还有。你们各带一千骑兵沿路北上。”
  几个武将抱拳应答。
  董遵诲又分配了顺序,吩咐他们杀光一切活物,速战速决不可逗留。他交代道:“返回后,向西山方向会合,寻找中军大队。”
  “喏!”
  董遵诲转头看向周通,点兵两千骑兵,下令周通带兵率先趋北口。这边的道上出了大事,得尽快赶去另一条粮道,防止北口方向若有辎重、得到消息跑了!
  剩下的三千骑跟董遵诲,大伙儿也不打扫战场,把人的尸体和杂物丢雪地里,烧光粮草,然后把死羊一人带一两只就走。
  骑兵一路向西北继续运动,路遇村庄,一股人马从村庄中间穿梭而过。村子里马蹄轰鸣,哪里还有人?四下里门窗紧闭,但肯定有人,因为不少屋顶在冒炊烟,尚未来得及熄灭。
  众军路过村子,将死羊朝里面的院子里抛,一家丢几只,丢了就走。
  后军进入村庄后,村民似乎发现了送给他们的死羊,陆续知道是周军来了。纷纷开门,一个小媳妇倒是眼尖,径直就看到了饰物刀鞘珠光宝气的年轻汉子董遵诲,端着热腾腾的面汤上来。不过她没得逞,立刻就有部将策马上前,接过面汤一口就灌下肚,还笑眯眯地致谢。
  董遵诲大声道:“王师巡狩,送些猎物给乡亲们作年货,一点薄礼,大周皇帝遥祝幽州子民过个好年!”
  一个随军的文官大声喊道:“王师北伐,收复故土,国泰民安,天下承平!”
  众军和百姓兴高采烈,纷纷喊这句,若是没人带头,大伙儿还不知道喊什么词儿来宣泄情绪。
  董遵诲吩咐文官:“看村老在何处,让他把羊分匀,叮嘱村民不能外传,再找人把咱们来时留下的马蹄脚印掩盖了,谨防辽军报复。”
  文官先应允一声,又沉声道:“咱们送羊,辽军滥杀,民心向背显而易见,别的事儿董将军无须过于忧虑。”
  一众人到处送羊。不久后,董遵诲得到禀报,在北口到幽州的路上再次发现了粮队!
  董遵诲年轻的脸上露出疯狂的热情,大喊道:“又发现猎物了,咱们先趋北口,从北向南与周通部围猎!”
  众军喔喔地怪叫,马队好像水沸腾了一般。大伙儿策马奔走,战马在辽阔的原野上放纵地驰骋。
  ……
  “哐!”耶律璟把酒碗在地上摔得粉碎,一张脸铁青。
  他的勃然大怒立刻震住了大帐里的诸部贵族,众人一时间缄口回避大汗的怒气,谁也不愿意往气头上撞……
  不过诸部贵族此时心里也憋着非常不爽!那些羊群粮草都是从各人的地盘上调来的,就算是辽东也是契丹贵族的势力地盘,损失的是自家的东西,谁能高兴的了?
  这仗打到这份上,耶律璟等人都知道诸部很不愿意了……以往打仗,是去抢东西的,流了血总有收获;像守幽州这种仗,不仅什么都捞不着,还要吃老本!
  现在大军主力耗在这里,已经对峙冲突了一天一夜,辽军在阵后扎营轮流休息;周军依旧这么干。根本没法迂回攻击周军扎营的腹背,因为两翼有周军马队重兵策应。
  “这要耗到几时?”耶律璟转头看向耶律休哥。怒气冲冲之下,大汗是没有好言语的。
  耶律休哥道:“眼下这形势,大汗切勿着急,时间一长,周军才可能出现漏洞……”
  他又道:“周军马队深入北面,这股人马却不能任由其放肆。”
  辽皇便问:“谁去把他们弄死!?”
  大将耶律斜轸道:“臣愿往。臣只需两万骑,先向东出,然后,分数股对北口周军堵截合围。”
  辽皇道:“周军一定会从东边回去?”
  耶律斜轸道:“大辽军在西边涿州,想来周军也没那么蠢,朝大军刀口上撞。从东边断起后路,臣熟悉围猎之道。”
  于是耶律斜轸被受命带兵去围截。
  不料下傍晚,忽报周军人马渡过了桑干河上游(幽州城西北段)。周军既然运动到了西面,耶律斜轸还抓得到?辽军预判的是周军走东路返程,耶律斜轸部出东面,现在临时向西追,相距百里追得上才怪!
  辽军大帐内,耶律休哥不禁当众大骂耶律斜轸头脑呆板,说道:“周军走西边也是找死!幽州、涿州西边是西山,积雪遍野,周军骑兵还能去翻大山不成,朝西要去哪?臣请一支军北上,在西山东面堵周军!”
  耶律璟皱眉问道:“要多少人马?”
  耶律休哥道:“只需一万骑!大汗勿虑,幽州是大辽的地盘,周军的行踪躲不了,定会被臣逮住。”
  他自信满满,骑兵也不是想怎么跑就怎么跑,只要能及时掌握对方动向、善于预判方向,以及估计对方的马力,截住了对方也照样别想脱身,除非调头往更北的方向跑。只不过周军骑兵如若铁了心要躲,比较麻烦、战术也需要更快更灵活。


第七百零五章 叫你戴狗皮帽
  次日一早,耶律璟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到阵前去观望。天才蒙蒙亮,远处的周军大阵上方阵林立,好像一片片树林一般;更远处的火光还未熄灭,把昨夜未散的薄雾照得仿佛有一团光晕。
  耶律璟铁青着脸,茫茫战场上,没瞧出什么地方有缝可以插一刀!
  不多时,忽然有人策马上来,禀报道:“幽州留守阿不底急报,周军攻幽州城了!”
  耶律璟听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目光离开前方,那一片浩瀚的周军大阵,他转头看到了萧思温:“阿不底是你手下的人,是个酒囊饭袋?”
  萧思温的脸色非常难看:“大汗息怒,必定是周军袭扰我粮道的那股人马!夜里光线不清,大股马队声势又大,阿不底太着重幽州城安危,才误报军情。”
  耶律璟沉声道:“那周军人马怎么又到幽州了?昨日傍晚不还在西北边!”
  萧思温皱眉道:“这些人连夜行军,定然没有停下歇过……既然一夜从西北边到了幽州,应是想从幽州向东南穿插出去!”
  他又建议道:“耶律斜轸的两万精骑,在东边温渝河附近向西合围;此时若能及时南下应能堵住周军去路!周军一天一夜马蹄停蹄,此时必定疲惫不堪,只要被大辽军一部逮住,必败无疑!”
  耶律璟咬了一下牙,问道:“来得及?”
  萧思温道:“据报周军北袭乃大股骑兵,难以掩藏踪迹,耶律斜轸迟早会获知他们的动向,就是不知来得及与否。臣立刻派快马西去,告知周军动静!”
  此时太阳已从东边冒头,天地间的光线骤然明亮了几分。萧思温安排了快马,目送快马的影子向东北边奔去,又看了一番东天的朝阳。
  ……耶律斜轸得到斥候禀报,带着卫队驰马向南狂奔了一段路,便看到了雪地上弯弯的一长串的脚印。
  他跳下马来,仔细看了一番,地面上无数被马蹄践踏过的痕迹,有的地方,连积雪下面的泥土都翻了上来!雪已被反复踩成了碎冰,不知有多少人马从这里过了才变成这般样子。
  耶律斜轸抬起头,顺着脚印向南望去,雪原上一条长长的印子,没有尽头,一直向南边延伸。
  “呗!”耶律斜轸使劲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固安县东门洞开,大量马兵鱼贯而入。寒冷的空气中,人马吐着白汽,已是疲惫不堪。但董遵诲在军营前跳下马来,便仰头“哈哈”大笑。
  众将一阵欢声雀跃。董遵诲指着马背上的死羊,大喊道:“剥出来,把猎物烤上!”
  又有部将嚷嚷着去问固安县府库要好酒,军营门口喧哗一片。
  众将士一天一夜没合眼,但大伙儿丝毫没有睡意,激动地收拾羊肉。
  入得军营大堂,有人在那说道:“这羊昨天死的,没放过血,肉色怕是不好看。”
  周通大声道:“可咱们的羊另有滋味,胜仗的滋味!”
  众将瞪圆了眼睛,齐声道:“胜仗的滋味!”
  已有士卒拿着木炭、柴禾进来架堆升火,董遵诲等人先把酒倒上,喝酒等肉烤熟。大伙儿举起酒碗一阵喊叫,仰头把第一碗酒一口喝干!董遵诲喝完,眯起眼睛“哈”地长长呼出一口气,众人都侧头笑吟吟地看着他。
  董遵诲“啪”地把酒碗重重地搁在桌案上,说道:“幽州近左一马平川那么大地方,咱们随时在驰马运动,辽军临时调兵出来,还想逮住咱们?”
  “哈哈……”
  张建奎拍马道:“董将军英雄了得!”
  董遵诲立刻抱拳道:“全凭官家部署得当。”
  大伙儿顿时一番附和。董遵诲看着架在火上的羊,说道:“收拾几只出来,当礼物给官家送去。”董遵诲转头看向周通,“嘿嘿”笑道,“此羊别有滋味哩!”
  话音刚落,一个武将进来抱拳道:“禀董将军,霸州行宫来人求见!”
  董遵诲立刻站了起来,“快请!”
  不一会儿,一个文官走进来,拱手作揖道:“董将军纵横辽军腹背、斩获无算,消息传入霸州,军府上下无不称赞,董将军已成大周英雄也!”
  董遵诲疲惫的脸上满面红光,却不知是不胜酒力,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文官又站直身体,说道:“陛下传旨,叫董将军睡一觉,便去霸州面圣;皇后托人捎了葡萄美酒,陛下要与董将军同饮!”
  文官看了他一眼,又用私人的口吻提醒道:“据说皇后亲手酿造的美酒,并不多,可不是谁都能有幸尝到的。”
  董遵诲搓着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众将顿时闹吵着恭贺,周通还玩笑道:“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亲手酿制美酒,董将军喝过了可得回来与兄弟们说道说道。”
  “那是当然!”董遵诲拍着胸脯道,“再让本将出击,这回把幽州翻个底朝天!”
  ……
  虎皮大椅子里的耶律璟很硬的头发胡须,此时像刺猬一般几乎要竖起来了。这时有人进来禀报道:“涿州北面军营遭受周军马兵攻击!”
  一个贵族急忙问道:“哪个方向来的?”
  站在下首的萧思温忍不住看了那贵族一眼,心道这厮不知是傻、还是被打懵了?周军又非草原上的部落,袭扰的骑兵已经南返,主力都在涿州附近,哪还有人马突然从北面袭击?显然是从涿州城出击的骑兵,涿州正北面是辽军攻打涿州工事的人马。
  果然来人说道:“是涿州出击的马兵!前锋以重骑冲杀,投掷铁枪,兵锋无坚不摧,定是号称周国第一猛将的史彦超!
  咱们留在军营的马兵被击破之后,周军几路冲杀,驻守营寨的奚人、女真步兵抵挡不住,被骑兵掩杀死伤惨重。投石车、云梯、辎重被周军投掷猛火油大量烧毁……”
  耶律璟一拍椅子扶手,怒道:“周军在涿州才多少马兵?竟敢如此猖狂,马上调精兵去增援!”
  萧思温站不住了,忙出列拜道:“大汗,臣有一言。”
  耶律璟转头,脸上怒火冲天。
  萧思温沉住气,说道:“形势有点不对。”
  耶律璟冷道:“何处不对?”
  萧思温道:“此役乃周国北伐进攻,但从一开始他们就是被动修筑防线,防备大辽铁骑反击!其工事和步兵无法选择何时何地开战……但北路周军袭扰后方以来,我大辽军调兵围剿,便逐渐步了周军后尘;现在的形势,大辽军十几万机动驰骋的铁骑,每一步竟受周军钳制,有被牵着鼻子走的迹象……”
  另一个大臣道:“大营的奚人女真步兵抵挡不住,若是不救,两条腿的跑不过四条腿的,难道坐视他们被周军骑兵掩杀?此时能不调兵反击么!”
  萧思温无言以对,临时想不出应对之策。
  耶律璟立刻点将,让其带精兵西援。
  辽军主力几乎都在涿州近左。先是辽军攻打涿州外围城堡,四面围攻,大营设在涿州正北、背抵幽州城方向;然后周军步兵主力从固安县向西调动,辽军乘其半道出击,精骑大部都在涿州、固安之间,陷入对峙僵持……也便是现在萧思温和耶律璟等人呆的地方。
  辽军腹背被周军大股游骑袭扰粮道,三万余大辽精骑已经出击;现在涿州正北大营被击破前营,又得从可汗大帐分走精骑去反击……每一步的调动都是为了应付周军的动作,这还不算被动?
  萧思温此时感觉形势莫名其妙,变得十分诡异!辽军以骑兵为主,难道不该掌控战场,随意主动选择何时何地开战?!
  大帐内炭火正旺。
  忽然耶律璟一掌拍在桌案上,暴怒异常,指着旁边一个侍从的鼻子:“本汗叫你戴狗皮帽!拉出去打,往死里打!”
  “大汗饶命,饶命……”那侍从脸一白,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侍从又道:“贵人们可怜可怜奴才,劝劝大汗罢……”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吭声。耶律璟今天十分恼怒,但他也没敢拿大臣贵族出气,不过是要打个侍从,谁愿意出头去多嘴?
  但很多人估计是比较纳闷,连萧思温也琢磨:那侍从戴顶狗皮帽,怎么就惹着大汗了?别人戴什么帽子也有错?左思右想,或许是大帐里火旺有点热,戴那么严实的帽子让耶律璟看着不爽……又或是耶律璟想起了他喜欢的那条猎狗,对侍从穿戴狗皮很生气?
  不一会儿,大帐外就传来了哭爹喊娘的惨叫声。
  众人默默地听着,又仿佛也谁没听见一样。
  萧思温向前走了半步,便立刻引来了所有人注目的眼光。耶律璟也冷冷地看着他。
  萧思温却沉声道:“臣建议,大汗先收了大帐,准备准备。这座大帐好些装饰都是先祖留下的,要是丢了可惜。”
  耶律璟道:“你什么意思?”
  萧思温道:“周军正面的步骑可能要对我们出击了。步兵当然追不上我们,但我们要临时拔营收拾帐篷也挺仓促的,不如先准备一番……”
  气氛顿时跌到了底点。


第七百零六章 洒满阳光的长廊
  冬日的阳光下,冷风席卷。茫茫大地上,一个个方阵缓慢地向前移动,虽然十分缓慢,却如同巨大的怪兽一样在逐渐吞噬着双方的距离。
  萧思温回头看时,后方的辽军骑兵正在收帐篷拔营后撤。前军也准备要骑马开走了,王帐中众人一致同意后退避开与周军步兵正面决战。
  就在这时,忽然见左翼(东)大股马群远远地向这边涌过来了!耶律璟下令,命令左翼骑兵迎战反击。
  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军正面还没推进过来,左翼骑兵已经陆续交战。人马在远处来回奔涌,利器反光在人海中星星点点。
  天地间如此广阔,远方的喊叫都仿佛从空灵之中传来。
  辽军上马陆续撤出了战场,走得稍远,周军骑兵也未冒进。大军向西北方面退回了涿州北面的营地,撤出战场,两军的对峙结束。
  萧思温和诸辽人都认为,周军步兵主力会就近赶到涿州。涿州城的周军兵力将超过十万人!南北更大规模的对峙即将形成。
  众将跟着大辽皇帝到了北面中军大营……一个百姓已经被抓光的村子,一个个灰头土脸。此战双方都没伤及主力,但辽军上下显然十分沮丧!
  及至下午,耶律休哥、耶律斜轸也带精兵返回涿州大营。辽军的兵力重新聚合增强。
  但是,涿州这仗依旧没法打了。十余万周军步骑在涿州,又有城池、工事屏障,辽军不可能在这里击败周军……就算能,也无法这么舍本拼命!
  耶律休哥进言:“挥师西进,围困津州!”
  耶律斜轸却反对道:“此时大辽已落后手,粮秣也不充足,不如先撤回幽州,再做计较。”
  许多人都支持耶律斜轸先行后撤的主张,实在是这种仗打着太没搞头,什么都捞不着!许多贵族、部落首领的态度越来越消极。
  萧思温则缄口不言,没有支持任何一方,哪怕他和耶律斜轸的关系更好。
  如果支持耶律斜轸先撤回去的主张,那么大辽这一次大军南下基本可以宣告结束了……只要观察一下周围那些契丹将帅的态度,就能明白,一旦回幽州,难以再鼓舞众人发动新的战役。
  但是耶律休哥主张立刻向津州奔袭,战线东移需要更多的辎重粮草,而且士气也不足。萧思温也怀疑东进后是否又能奏效?
  争议只持续到第二天。耶律璟迫于多数人的态度,决定暂时退兵幽州。
  正如萧思温所料,诸部刚一退回幽州,就有人开始上书北方主力从幽州地区撤兵。
  ……
  董遵诲来到霸州行宫,刚一进大堂,便见一众文武在两侧,一屋子全是人,其中不乏魏仁浦等大员。众人纷纷侧目,面带赞赏的笑容。
  “董将军勇冠三军,真乃人杰也!”魏仁浦高声道。
  终于轮到自己了!董遵诲十分享受着此时万众瞩目般的荣光,在大周,武力至上一直未变!只要为国争了威名的人,便是这般待遇!
  这里是大军的中枢,但董遵诲相信自己的光彩和名声,很快就会在东京传遍。
  “董将军,里边请,官家已恭候多时了。”皇帝身边的宦官王忠一脸笑容地躬身道。
  董遵诲抱拳回应,大步跟着朝里面走去。
  进了内宅,穿过古朴的长廊,阳光从柱子之间照耀进来,洒在董遵诲的脸上,他有点陶醉。脸上的温暖,让他觉得春天似乎提早就来了!
  行宫内宅,十分清幽,董遵诲全身每个毛孔都透着惬意,说不出的舒爽。
  走进一间木门,董遵诲先见到了一个高壮的背影,郭绍穿着紫色的圆领袍服,头上的发髻上插着一根黄金发簪,正背着手站在墙边,抬头看着挂着的地图。
  董遵诲走进去,干脆利索地单膝跪地,身上的沉重甲胄“哐当”一声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他执军礼朗声道:“末将奉旨北进攻击辽军粮道,不负陛下厚望,在卢龙道、北口道分别消灭辽军辎重大队,归来复命!”
  郭绍转过身来,一脸笑容地看着董遵诲,说道:“来人,扶董将军起来,帮他卸甲。”郭绍又好言道,“你穿这么厚的甲进来见朕,如何陪朕用膳?”
  董遵诲忙自己站了起来。
  郭绍道:“河北前线大军消耗巨大,不宜大摆筵席为你庆功。朕先独自请董将军喝酒,待班师回朝,金祥殿大宴为董将军庆功。”
  董遵诲脑子晕乎乎的,抱拳道:“先在大堂上,魏副使也称赞末将。可末将自觉担不起这么大的殊荣……打都是辽军辎重和粮队,其护卫对上大周精骑几无还手之力。咱们切瓜砍菜一样烧杀一通,绕幽州绕来绕去一圈,似乎并非大战……”
  郭绍微笑摇头:“董将军干好了这件事,在此役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而非斩获多少能相提并论。”
  董遵诲忙谦逊地说道:“请陛下为臣解惑。”
  郭绍转头瞅了一眼地图,缓缓说道:“辽军十几万大军,并非全数精锐,各部战力有层次差别。辽人欲半道打援,分兵两处;董将军让辽国后方损失惨重,牵动了辽军大股精兵,辽军再度分兵。
  否则李处耘岂敢轻易调兵从正北出击?
  李处耘袭击涿州北线,那里有辽军大量步兵和攻城人马,辽人必分兵援救!”
  郭绍一拂袍袖,从容道:“此时,大周主力步骑,或走涿州、或有气势反击,还不是由得咱们?”
  董遵诲忙道:“陛下运筹帷幄,英明神武。”
  郭绍笑了一下,神情已放松了不小,“此役下来,辽人想打何处,还得看看咱们的脸色,损兵折将也没讨着便宜。若继续在涿州,咱们也不惧;辽人还得算算饿不饿肚子。”
  董遵诲不禁跟着笑了起来。
  郭绍道:“而今辽军士气低落龟缩幽州,朕也再看看,他们究竟还要如何?”
  这时王忠走上前,陪着笑道:“陛下,奴婢差遣厨子把董将军送的羊做几个菜,那几只羊是董将军从辽人手里抢来的哩。”
  郭绍仰头大笑:“甚好,羊肉配葡萄酒,滋味应该不错。”


第七百零七章 大辽兴亡
  木雕镂空的窗户,古朴中显得有点陈旧,却极具东方典雅特色。墙上的毛笔书法、水墨丹青都是特有的装饰。
  但桌子上摆着两幅刀叉勺子,叉子是檀木做的三叉型。
  郭绍道:“朕观古籍,周天子(西周)时便是用这等餐具食肉,便叫人仿制了两套。”
  董遵诲一脸兴致,认真地答道:“陛下武功盖世,便阅经书,此等食具叫臣大开眼界!”
  等了许久,两个布衣男侍从端着两盆热腾腾的煎羊肉上来,上面还浇着棕色的汤汁。接着王忠小心翼翼地摆上两只琉璃杯,将紫红色的葡萄酒倒进杯子里。
  郭绍拿起刀叉,左手用木叉子按住盘子里的羊肉,右手娴熟地锯下一块。叉子插着一块肉在汤汁上一蘸,便放进嘴里咀嚼起来。
  锯开的切面上看得出来,这羊肉深红色,有种不新鲜的错觉,反正是不太好看,盖因直接用弓箭射死没有放血、血液滞留肉内之故。
  放在嘴里嚼时,也有种软绵绵、缺乏肉纤维纹理的感觉。
  但要的就是这种滋味,叫人想起这羊是怎么死的,从何处而来!
  “汤里有胡椒面,避了腥,没感受到那复仇的血腥快意!”郭绍道,随即再切了一块径直放在嘴里,一面咀嚼,一面陶醉地闭上眼睛。
  幽静的房屋内,散发着清雅书香的气息,但郭绍在这里,却仿若看到了疯狂的铁马,鲜血飞溅的刀锋,震耳欲聋的厮杀惨叫。
  郭绍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看见董遵诲也依样画瓢开始用那副刀叉。
  董遵诲兴致勃勃,一脸投入。郭绍无论做什么稀奇的事,陪他的人都会受宠若惊地迎合,也会真正全身心投入其中,让郭绍感觉十分舒坦……这大概也是做皇帝的好处之一。
  董遵诲学的也很认真,他本来就是世家子弟,坐姿动作十分得体,射箭的手也很稳定,竟能学得有模有样。
  郭绍端起酒杯,董遵诲急忙双手举起琉璃杯,“臣谢陛下赐宴,先干为敬。”说罢仰头咕噜咕噜就把一杯葡萄酒喝干了。
  郭绍露出笑容,看得出来董遵诲还是有点紧张的。他微微侧目,王忠便上前重新为董遵诲斟酒。
  不过郭绍却不着急,他喝了一口,便尝到了醇厚的甘甜味道,与羊肉的咸味恰恰相反。这酒叫人想起了女人的温柔和美好。
  这时董遵诲与郭绍谈起了将猎物送给村民等事,二人相谈甚欢。
  郭绍在细细品尝其中的各种滋味,那种放松后平和的心境,是长久紧张后舒出的一口气。
  吃罢午膳,郭绍从袖袋里掏出一折纸来,递给董遵诲,轻描淡写地说道:“枢密院的任命状,朕已批复。虎贲军右厢二万步骑,今后便由董将军统率。”
  董遵诲急忙单膝跪地,双手接来,说道:“末将定不负陛下委以重任!”
  董遵诲见郭绍点头,不再言语。当即便站起来抱拳谢恩告退,他先后退几步,然后转身走出房门,在门口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见阳光从洒从雕窗洒进来,端坐在椅子上的皇帝一脸温和的笑容,也正看着自己。那光明威仪的人,如春风一般的目光,叫董遵诲心下一片亮堂,仿佛看到了光辉的前程!
  ……
  幽州南院,萧思温不动声色中,颇有微词。认为耶律休哥镇守幽州不力,怪他无事挑起周国愤怒、惹祸上身。
  “黄河、长江南北沃野千里,南人亿兆人口。而今周国正值强主当国,大辽不避锋芒拖延时日,便是不合时宜……”
  耶律休哥不服道:“郭铁匠算甚强主?”
  萧思温道:“郭铁匠起于微末,进退之道、用兵之法,今日你我也见识到了。其几年时间南征北战,连灭数国,多次雷霆之势平叛,本就是勇武之辈;以卑贱之身,迅速晋升高位,并斗赢实力更强的大将赵匡胤、张永德等人,能聚拢周国纷乱的各方势力,并且服众统摄文武凝成一团,可见他治内也有一番心智手段。”
  萧思温顿了顿,语气加重道:“且不论郭铁匠此人是否强主,臣以为,大辽兴亡,重在此人!”
  耶律休哥听罢恼羞成怒,在可汗面前一再请战。
  他在此战中未立寸功,带兵攻津、涿,拳头打在墙壁上似的;又去围堵袭扰后方的周军轻骑,却扑了空。耶律休哥对萧思温的言辞十分生气,但只有用战绩说话,才能硬气!
  不料众大臣都不支持他!
  耶律休哥回顾左右,众人纷纷避开目光。耶律休哥气急攻心,脸上忽然露出冷笑来,心道:本帅获胜时,屠戮易州你们纷纷叫好,现在稍有失利便翻脸不认人!
  这时一个大臣进言道:“周国固守涿、固(安)、新、津防线,大辽难以突破。大军不如暂且退回草原。周国人可能在温渝河、桑干河等地再筑新城,待其分兵把守,我们再寻机各个击破。”
  “终于找到了好借口!好一个诱敌分兵,各个击破!”耶律休哥冷嘲道,他是最不愿意放弃的人。
  那大臣脸上有点僵:“不然,大辽十几万人、数十万马匹驻扎幽州,长此以往,消耗大辽全国产物有什么好处?也只能这么对峙僵持,毫无作用。”
  耶律休哥道:“切勿目光短浅,幽州产物,你们很多人每年都有享用。说甚分兵?幽州城就在桑干河岸边,一旦周国人在津州北面河岸筑城,则可直攻幽州;现在咱们大军威胁下,周国敢上来筑城?”
  耶律休哥转头冷冷看着萧思温,“我记得萧副使也曾说幽州对大辽至关重要。”
  萧思温说不出话来。
  ……辽军在幽州呆过了冬天,一直未能有效地大规模出击。周国人也固守南边防线,毫无动作平静无事。几十万大军的战场上,竟如一潭死水!
  周辽两国大军在河北战场过完了元宵节,辽军终于把主力骑兵从幽州撤走,迅速北上。其步兵大部及辎重留在幽州,周军获知消息也拿离开的辽军毫无办法。
  郭绍立刻召集大臣武将在霸州议事。
  他先单独见了宰相李谷,叫李谷近期便南下调度物资,先从陆路运输补充各城储粮;等河流的冰一融化便水运粮草、建筑材料北上。
  及至大堂,一副大图已经悬挂在上侧的木架上。
  众人行臣礼后,枢密院副使魏仁浦便走到木架前,用手指着图上简单的线条:一个近似向左偏倒的“丫”字形。
  “这是桑干河,东边是温榆河。”魏仁浦开门见山,径直说道,又拿毛笔在“丫”字中间靠、靠左边分支的地方,画了一圈,“幽州城,大致在此处,城南靠桑干河,护城河水也引此河之水。”
  大伙儿聚精会神地瞧着,那图倒是好懂。郭绍也不动声色地等魏仁浦阐述前营军府的方略。
  魏仁浦挥洒自如,拿手指着那“丫”字,“开春河流一封冻,便在此地筑三城!三城分列两河之间,西为‘翼城’,中为‘宣仁城’,东为‘卫城’。
  只待三城建成,河北战场则形成河网之间的两道平衡防线,北线涿、固(安)、翼、宣、卫五城,南线易、雄、霸、新、津五城。
  北线以‘宣仁城’为进攻幽州大本营(位于丫字形河流中间),大军从宣仁城出发,沿桑干河北岸西进,至抵幽州城下,兵道两道畅行。余者四城,为策应庇护北线两道和两翼。
  南线五城,保卫河流水运,形成攻防纵深。使大军进可攻,退可守,有厚实的回旋余地。”
  郭绍回顾左右,众人没人吭声。李处耘等大将情知此略出自郭绍之手,不会轻易反对,不过如此干法,耗费几何就难以估算了……郭绍是皇帝,他拿得出来钱,武将们便一点意见都没有。
  魏仁浦等了一会儿,便又说道:“既然如此……禁军骑兵精锐驻扎‘宣仁城’建址北面,并在桑干河、温渝河上建立浮桥通道,设立步军营防守。
  在辽国大军南下之前,加紧建城。依旧照新、津二城的法子,先筑军事工事、外围诸堡,一月内可成;先站住脚跟,然后才建造城池城墙。
  南线诸城土堡拆除,乡军主力北移至北线筑堡防守。
  辽军主力南下之前,步军各部、乡军各部退至南线休整,骑兵主力驻扎北线。”
  魏仁浦说罢向上位拱手一拜,郭绍点头道:“魏副使所安排之略甚妥,诸位爱卿明白了?”
  众人纷纷拜道:“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郭绍见状便起身离席,他一直保持了做武将时比较痛快的作风,说完就走人,除非有争议,不然时间拉得太长并无意思。
  人们立刻躬身喊道:“恭送陛下。”
  郭绍退至签押房,便收到了东京来的一份奏疏,提及南汉国的大食人使者到东京朝拜来了。郭绍顿时想起了大食人的优良帆船,毫不犹豫立刻亲笔写信送回东京。
  如果有了上好的帆船,战略上也许可以更多的选择!那大食人从阿拉伯那么远的地方,也能航海到东亚;那么,同样的帆船在渤海附近近海航行,岂不是十分轻松?


第七百零八章 春的讯息
  东京一片庆贺,河北捷报到处都在议论。
  官方下诏公示的内容是,周辽大军在涿州附近大规模决战,周军获胜,击败辽军!辽军退至幽州,无力再战,残兵败将北遁。
  这个说法略有夸张,但勉强属实,辽军主力在涿州确实败退了。周军以步兵为主,没有形成歼灭战。
  主要原因还是没法解释真正的战略胜利,若是描述“周军守住了防线,让辽军无机可乘,对峙多日后,辽军因后勤粮草压力撤退至草原”也不带劲!
  而且此战的意义远不止让辽军主动撤退那么简单,于是真相也只有郭绍那圈子的人明白。
  ……春风融化了冰雪,汴水两岸的柳枝已经发芽。河北的捷报,如同春季的讯息一样在东京飘拂。
  此时,几个绸布包头的大食人正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色。
  而行人和百姓也稀奇地看着他们。据说,唐朝的洛阳等地有很多色目人来往,生意往来不绝;但唐朝灭亡后这么多年,在中原已经很少见色目人了,偶有吐蕃、党项、契丹等族的人出现,可模样并不像色目人的面目那般差距巨大。
  一行大食人的首领是帅蛮,一个个子高高三十多岁的大食男人,毛发浓密,一嘴都是卷曲的胡须;他的名字意思和帅没关系,发音有点像“沙儿”这样开头,说快了音译就仿佛帅蛮。他的脸上掩不住的惊叹之色。
  一路从兴王府走来,在各处大城的驿馆落脚时,已经见识了中土城池的巨大和繁华,城池的人口量远远超过了他们以往的见识。
  现在到了东京,更是被那宏伟的城楼、精致美妙的亭台楼阁、水榭杨柳所吸引,而且街巷上的人非常多,店铺也不计其数。帅蛮一副目不暇接的样子。
  “这里有很多达官贵人,奢侈品的需求一定很大。大周国是一个巨大的商业宝藏!”帅蛮叽里咕噜地和同行的人用大食话说,脸上十分兴奋。
  接待他们的文官不会说大食语言,整个东京朝廷都找不出会说大食话的官吏,实在是很多年从未来往的原因。只有大食人自己带的汉人翻译听得明白。
  文官不知道他们说什么,便客气地说道:“一会本官带贵使到驿馆休息,你们要沐浴更衣,因为明日一早端慈皇后要亲自接见你们。”
  旁边的汉人卢永贞仿佛捏着鼻子痰没化开一样叽里咕噜一通。
  帅蛮先向文官点头应答了一句。又问自己雇佣的汉人卢永贞:“以前南汉国的皇帝也身居深宫,一般人见不到,不过我见过一个宫廷的女人。中土是不是很喜欢用女人执掌权力?”
  卢永贞道:“那是南汉国特有的事,一般中原的国家不是这样。大周的皇帝现在正在北方和大辽国打仗,听说打赢了一场;现在没在皇宫里,所以让皇后的姐姐端慈皇后来摄政。
  帅蛮能得到端慈皇后的亲自接见,是非常受尊重的礼仪。看来我们这次到东京来,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帅蛮听罢十分高兴,又有点疑惑:“为什么皇帝要让皇后的姐姐摄政,而不是皇后?”
  卢永贞一脸难色,一言堵塞没能答上来。
  帅蛮十分好奇:“难道皇后姐妹俩都同时嫁给了大周皇帝?”
  卢永贞急忙摆手:“可不能这么说!”他回头看了一眼文官,“幸好东京没人听得懂我们说话,不然这么说就惨了!”
  卢永贞皱眉想了好一会儿,“大概是因为大周皇帝任人唯贤,姐姐的才干比皇后强,所以皇帝放心把国政交给端慈皇后。反正都是亲戚。”
  帅蛮面有疑惑,耸耸肩摊开手,表示难以理解,明明有皇后,皇后的姐姐是怎么回事?
  卢永贞又道:“以后帅蛮先生可别再说娶了皇后姐妹这种话了,是完全不合大周礼仪的。姐姐是先帝的妻子,先帝是当今皇帝的堂兄;在中原,兄弟是不能娶嫂子的!”
  帅蛮急忙点头,说道:“等安顿下来了,我要把皇室的事记录下来,还有大周国首都的见闻。只可惜,没有带上一个画家同行。”
  卢永贞笑道:“既然端慈皇后都亲自召见你们,还会有下次机会。”
  文官问卢永贞几个大食人在说什么,卢永贞当然不敢说在议论皇室的事,只道:“大食人帅蛮说东京非常富庶,是一个充满商机的宝藏之地。”
  文官听罢颇有些自豪,听到外邦人称赞自己的国都,也会莫名觉得脸上有光。文官便好心说道:“明天见了端慈皇后,仪态要恭敬,因是番邦之人、非我臣民,不必下跪。说话要注意,什么正事儿都不用说,一会有人教他们,照着背一遍就是;要谈正事儿,自有客省使和户部的官员与他们相商。”
  卢永贞道:“多谢阿郎提醒。草民这便与大食人交代清楚。”
  一行人沿着御街骑马至皇城南部,礼馆就在这边。帅蛮再度瞪圆了眼睛看着皇城的宏大,大周的建筑修得没有大食那边高,但是占地非常广阔。那宏伟的城楼上,披坚执锐的战士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守备十分森严。
  及至礼馆,大周有司官吏把大食使者当作国家使臣来接待,规格很高。帅蛮吃到了十分精细的美味食物,盛装食物的瓷器也是官窑精品,若是运到大食,但是这些瓷器就价值不菲。还有房屋里的帷幔、床帐、被面,在帅蛮眼里都是能卖大价钱的精美丝绸。
  大伙儿十分高兴,蛮帅又检查了一番随行携带给大周皇帝的礼物,一些植物的种子、珍贵鸟类羽毛编制的帽子、黄金制作的器皿,还有一把玩玩的锋利宝刀。帅蛮拿起宝刀端详了一番,说道:“这是特别的地方出产的铁才能打造出来,与工艺关系不大,送给皇帝也是一件稀奇物。”
  随行的一个人道:“周国官吏对我们挺好的,若不是他们热情接待,我们怎么敢走这么远到中土的首都来?”


第七百零九章 最好的礼物
  鹅黄色的刺绣帘子,洋溢着女性化的气氛。里面传来了舒缓悦耳的声音:“我听曹泰说,西边色目人过来做买卖,最爱买上好的丝绸和瓷器。你们着有司备一些贡品回赠大食人。”
  几个大臣躬身道:“臣等遵旨。”
  这时曹泰从边上走了出来,看着王朴道:“王使君暂且留下,娘娘有几句话与你说。”
  别的大臣听罢,纷纷鞠躬告退。
  曹泰便道:“官家自河北写回来的信,王使君看到了?”
  王朴道:“老臣已恭读陛下圣意。”
  他沉吟片刻,又向帘内端坐的人影道:“老臣举荐一人,此人乃东汉(北汉)国枢密府府事,名叫李信,应是合适办此事之人。”
  帘子内没有回应,曹泰立刻适时问道:“王使君,这个李信是降官?有何本事?”
  王朴道:“老臣以为,李信通晓审讯问供,且有实干能耐。
  大周军攻破晋阳时,发现了晋阳城内一处军械库,其中有锻造新甲的工具。一经查问,原来这里就是东汉(北汉)国想要窃取大周造甲坊锻造之法的所在,主持此地的官员便是李信。此人因其罪状确凿,已即刻逮至东京下狱。
  不过据臣所知,东汉国派来奸细所获之人、只是造甲坊一个伤残了的杂工。李信仅凭这么一个人,就能聚集一帮工匠试图仿制新甲,且锻锤的大致构造已有几分相似!
  所以老臣虽未理会此人,但已在枢密院备档。
  近来收到陛下想要大食商船建造航海之法的书信,便想起了李信。已将其从大狱接出来,正在金祥殿外等候召见。”
  符金盏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哦?既然已经来了,宣他进来瞧瞧。”
  曹泰使了个眼色,一个穿着圆领袍服头戴幞头的女子便向西殿外快步走去,却会大声传话。
  不多时,一个面目憔悴身穿灰布袍的男子便走了进来,他在牢里那么长时间,肯定吃了不少苦头,样子瘦得不行,不过穿着倒是新的干净的,毕竟是要进宫。
  男子走到并不宽敞的书房内殿,立刻跪到地上,上半身全部趴在地砖上,腰后高高撅起,道,“罪官李信叩见端慈皇后!”
  帘后音色动听口气大方的声音道:“曹泰,你替本宫问问他。”
  曹泰不动声色,声音阴柔却口齿清楚:“李信,端慈皇后想问你,是否愿意为大周朝廷效力?”
  李信依旧跪伏在地,脸对着地砖,忙道:“回娘娘的话,罪臣本是河东人士,时河东为东汉国所有,刘氏称帝,罪臣出仕便为东汉之臣。今东汉既灭,河东归于大周,天下子民原为一体,臣与河东子民,已是大周之臣也。王有驱驰,臣岂有不从?”
  曹泰听罢看向王朴,王朴的脸上露出不经意的笑容,微微点头。
  曹泰道:“朝廷给你一个机会,只要有功,即可赦免以往之罪,且加官晋爵。”
  李信道:“请端慈皇后娘娘与王使君吩咐便是。”
  曹泰没继续说话。
  王朴微微侧目看向那道精细的帘子,稍等片刻,便道:“大食人的商船在南边兴王府附近海岸,其不远万里顺利到达大周国境,陛下对其十分有兴趣。但与大食人海贸对朝廷有利,且大周乃礼仪之邦,事儿不能做得太难看,坏了威名。”
  李信拜道:“王使君说的是。”
  王朴沉声道:“你有何法子,当着端慈皇后的面说说。”
  符金盏的声音道:“你且起来说话。”
  “谢端慈皇后。”李信一边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皱眉思索。等站直了身体,便拱手道:“此事便是要两样东西:造船技艺,远途航行法子。当此时,既有实物,船停在大周海岸,找个由头扣了便是;又有活口,大量大食商人都在我国。”
  王朴淡淡说道:“比起只有一个造甲坊杂役,要仿造新甲的条件好多了,是么?”
  李信忙拜道:“罪臣汗颜之至,实在迫于无奈。”
  王朴不语。
  李信又道:“罪臣需二物,一是朝廷官员身份,二是枢密院的调兵令,可以调动兴王府驻军一部。先以礼送大事使臣的由头南下,然后找个由头,说大食商船违反了大周律令,将船只和人一并扣押!
  有了大食商船实物,则可下令官吏、征募船工工匠将商船拆了‘搜查’违禁之物。
  再对船员分开审讯,一则承诺为他们保密,二则对照供词真假。
  等得到了咱们所需之物,便将大食人无罪释放,予以安抚。”
  王朴听罢,转身对上位说道:“禀奏端慈皇后,臣请授李信为客省副使,正可名正言顺送大食商人南归。”
  符金盏的声音道:“甚妥。”
  李信立刻伏地叩拜道:“谢端慈皇后隆恩,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符金盏的声音道:“原来客省使是昝居润,昝居润改内阁辅政、礼部侍郎、军器监,客省多月无人主持。你若办妥了此事,我便替你请功,让陛下亲授你为客省使。”
  李信大喜,感恩戴德。
  ……李信从西殿出来,先去领了官印衣服和安家费,他本来就是北汉的官,北汉体制与大周相似,这些事儿他是轻车熟路。然后顾不得刚从牢里出来身体虚弱,首先去见见大食使臣。
  帅蛮等人得到了朝廷丰厚的回赠,正是高兴的时候。
  帅蛮的手抚摸着精美的丝绸,用大食话说道:“大周皇室对我们十分热情,且十分慷慨,我们非常感谢皇室的恩惠。”
  经过翻译,李信面带微笑道:“贵使送来了大食国最好的礼物,朝廷也便回赠最好的东西。这些都是贡品,各地官员把当地最好之物进贡皇室。”
  帅蛮又对翻译卢永贞道:“我前天听到城外有爆炸声音,那是什么东西?”
  卢永贞随口道:“据说是火器,是用爆炸的药做的兵器。”
  “爆炸的药?”帅蛮十分有兴趣的样子。
  此时李信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与大食人交谈的卢永贞。


西风紧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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