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6章 风声渐起


  宣仁元年六月。郭绍与枢密使王朴商谈,将北伐的时间定为明年春。
  诸国发动战争的时间,多数是选择在春季,从高平之战、秦凤之战开始几乎都是春季发动。因为汉人传统的过年是最重要的节日,大年过了更容易动员人马和民壮;北方严寒,冬季用兵也非常艰难。
  但那时候可能也是辽人猜测防范的时间,要保障战争的突然性便更加困难了。
  此时,离北伐的时间还有整整半年。
  不久,河北地方官奏报请功,在黄河北岸抓获了几个契丹人细作。
  抓获奸细的过程很简单,巡检官差在路上撞见几个模样蹊跷的人,上前盘问,竟发现他们不会说官话,逮住一审是契丹人。
  辽人打探消息的路数并不奇怪,此时诸国似乎都没有间谍的概念,最多称得上斥候,便是被逮的那种人。恐怕辽人斥候也没觉得一定会被抓住,因为他们不是要混到东京来打探消息,只是在黄河附近打探情况。
  因为周军此时如果要北伐,必过黄河……需要大量架设浮桥。
  观察黄河上的浮桥,是辽国判断周军大规模北上最快捷直接的办法。
  辽国此时派斥候深入,显然已经对周军北伐的意图有所警觉;但他们不清楚周军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北伐。
  大周朝廷对北伐知情者也只有中枢的十几个人,而且他们只知朝廷已经决定北伐,仍不知具体的时间;此时完全知情的人只有郭绍和王朴……还有符金盏。
  有大臣进言派人提前联系高丽和河北汉将的建议被否定。
  高丽离东京太远,离幽州也很远,不能直接对幽州之役产生影响;高丽虽然一直对“渤海国旧地”野心勃勃,却进攻能力不足,结盟只有长期战略好处,没有战术益处……最不利的原因是,很容易泄露北伐的大致时间。
  联络幽州汉将同理,很容易暴露出北伐迹象。
  ……元年中秋。东京灯火繁华,佳节酒宴和赏月的景象一如往常。
  此时夏季炎热的天气已经过去,越来越凉……等气温到达最冷的时候,便是北伐之时。逐渐变冷的天气,仿佛是时间迫近的信号。
  军器监昝居润奏报,新铸第一批龙啸炮已经试验完毕。
  新炮与旧炮的构造几乎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大口径抛射石弹的臼炮。唯一的区别是由铸铁材料改成而来青铜,军器监认为这样能让火炮更耐用。
  不久后,第一批火绳枪也制造了出来。枪管依旧用青铜铸造;枪机几经改进,改用火绳点火。
  只是点火装置有了改进,比明火点引线更方便,但火枪的射程杀伤力与以前没什么区别。所以依旧只装备了神火都,因为实用远不如弓弩。
  ……九月,东京派遣的使节到达南汉国兴王府(广州),诏令南汉国主进京,被拒绝,使节奏报已被驱逐出南汉国境。
  不久后,枢密院设立“兴王府前营军府”,调动官吏组成了从上到下的完善组织……他们此时经手的是与南汉国的使节来往、收集南汉的消息。
  以至于东京官场上很多人也猜测,朝廷收复河东后,方略将放在南方,会陆续收复南汉、吴越等地,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事。
  但这个“兴王府前营军府”的组织完善,只要一道圣旨,就可以转变为北伐的幕僚府。
  接着枢密院下令易州节度使孙行友,在易州东南建城;又派符昭序北上,从河北诸州征召了大量民壮在易州附近开石场开凿城池所需的地基石料。
  ……十月,黄河南北诸州的民夫被征召服徭役,修筑黄河堤。
  诸项举动既有迷惑性。作为一个大国,大周国内每年都会一些政令,无论建城还是修堤,都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事。
  几个月过去了,东京看不出一丝北伐的迹象,连京官都不认为朝廷在准备大战。
  但是,周军攻城炮需要大量的石弹,修城开石场,就事先找到了石料的矿场、招募聚集了大量的石匠,这是必须要提前准备的事宜;修城需要征召大量的壮丁……大战的后勤也需要壮丁人力。
  修黄河堤,征召的民壮更多,以十万计。
  冬季已到,天气逐渐变冷,今年冬月(十一月)黄河南岸就开始下雪。到了腊月,黄河流域已是天寒地冻。
  ……
  正月初十,东京仍沉浸在佳节的气氛中,整座城一片银装素裹,屋顶、街巷上全是积雪,却一点也不冷清,灯笼、旗幡、人们的衣裳,各种大红色点缀其间,市面上人山人海。各种戏耍、敲锣打鼓让这段时间的城市变成最热闹的时候。
  但是天气仍然太冷了,今年的天气更是额外地冷。进入正月天上还在下小雪。
  除了城里和村庄里,郊野几乎没有人迹。
  离东京最近的黄河岸边,却有一两百骑驻扎在那里,在白雪皑皑的单调天地间,这些人有孤零零之感。
  郭绍和枢密使王朴都在这里。二人站在那里眺望,面前就是黄河河面……一片白茫茫的平地,上面什么也没有。
  郭绍拿脚踢开积雪,又蹲下身,伸手刨开看。
  “今年比往年都冷。”郭绍回头对王朴说道。
  王朴躬身一拜,不动声色道:“过河便不用搭浮桥了。”说罢抬起手挥了一下手。
  一骑策马过来,“驾”地喊了一声,踢了马腹一脚,策马便向前冲去。郭绍站起身来,久久望着那远去的人马,只见黑影越来越小。
  天地间没有风,小雪花从天上落下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十分安静。沉闷的马蹄声十分清晰。
  良久后,那骑士骑马渐渐回来了。王朴又挥了一下手,一排二十余骑一字排开,慢慢靠近过来,以稀疏的队形向前奔去。
  “今天就在这里扎营,明日返京。”郭绍对王朴说道。
  王朴沉吟片刻,终于没有劝郭绍。这地方在黄河南岸,离京城很近的地方,周围十分太平;皇帝身边又有一股精锐铁骑,逗留一两天不可能有任何危险。
  王朴只叫将士们择营搭建帐篷,并吩咐了轮流值守的人马。
  行军扎营,郭绍什么也不过问。他只等搭好帐篷,升了火便到里面避寒。
  王朴没不久也走了进来,行了礼,郭绍叫他坐,他这才在火边坐下抖身上的雪花。王朴说道:“明日禁军换防,老臣临时下令殿前司、侍卫司诸将,不解散轮换下来的将士。将出征的各军都聚集起来,然后送钱到各营犒赏将士,让他们和家眷道别。大后天就可以集结人马正式出征。”
  郭绍点了点头。
  王朴见状又拱手道:“如此一来,北伐的消息要明天才公诸于众,且只限于东京城。枢密院还下令明天开始东京戒严三天,禁止除禁军将士以外的人出入城门。尽力延缓北伐消息散出去的时日。”
  郭绍道:“半年的准备,咱们谋划得很细致。”
  王朴道:“正是。大年还没过,戒严可能会影响东京人心,但大战当前,百姓并不重要。
  老臣估计,大周军出动后,幽州那边要知道消息恐怕也需要一段时间。照禁军的行军速度,极可能已经攻到幽州、辽人会大吃一惊。”
  王朴说罢脸上掩不住激动的神色。
  郭绍故作轻松地看着他说道:“如此规模的战争,咱们能突然发动,应属前所未有?”
  “陛下英明。”王朴深深一拜。
  郭绍摆摆手:“打赢了再说英明。攻下幽州……”
  他的内心一阵躁动。欲望给人动机,但事到临头,并不一定是好事,它反而会让人分心。郭绍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悠然的雪花和简洁白茫茫的雪景,让心中涌动的各种各样的野心逐渐冷却。
  这也是他逗留在这里的原因。下午一到这了无人烟的地方,就有种远离尘世的感觉。
  郭绍在王朴面前说道:“已经开始着手,想得太多就没用了。主要专注于事情本身,尽力将其做好,回报会自然而然到来。”
  王朴若有所思,回过神拜道:“陛下所言极是。”
  黄昏逐渐降临,看不见太阳下山,却能感觉到光线渐渐暗淡。
  郭绍望着帐篷外面,视线正对的地方,小山坡上立着两骑。他们的方向相反,站在白雪之中一动不动就好像入定了一般。手里拿的不是刀枪,而是弓箭;山坡下是一片开阔的雪地,如果有人起码几百步外就看得见。
  不过只要仔细看,看得出那两骑并未入定,他们以背相抵,头在缓慢地转动,在仔细地观察着视野范围内的东西。
  “咕……”一声禽类的叫声传来,郭绍被吸引了注意力,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鸟。那两骑哨兵也被吸引,一起抬头在天上寻找。
  但很快又恢复了沉寂。此刻此景,如此孤寂,完全没有大战的宏大,一切都仿佛被刻意掩盖在了无尽的雪景之中。
  郭绍端坐在那里,在这空灵却又开阔的天地之间闭目养神。他的呼吸渐渐均匀缓慢,仿佛道士在修炼内丹一般。
  良久,他听到了风声渐起,猛地睁开眼睛。帐篷外本来垂着的旗帜被吹了起来,在风中像水龙一般摆动,旗面被展开,一头猛虎张牙舞爪地猛地印在郭绍的眼前。
  “吼……”郭绍仿佛听到了一声低沉又威严的怒吼。
  那虎如在内心深处,瞪圆了眼睛俯视大地。郭绍的眼睛也瞪圆,化身成了那气势。
  威压、勇猛、自信、无惧。


第六百零一章 沿路走下去
  风时起时落,空中的雪花被卷起像漫天的柳絮。
  军营寨门内,郭绍在马车里看着一辆辆四轮板车用驴子拉着缓缓进来,营寨里无数的人也在纷纷观望。就在这时,一阵风骤然变大,刚进来的驴车上盖着的布被刮开了。
  一时间,那车上堆放着的崭新铜钱暴露了出来。黄灿灿成堆的铜钱!十分显眼。人群里顿时哗然,许多人瞪大了眼睛,闹哄哄一片。
  同车的李处耘见状叹道:“都是皇宫内库的钱,还没使用过。臣等谢陛下隆恩。”
  郭绍道:“将士们卖命上阵,这是他们该得的。”
  他观望了一会儿,见所有车辆都进军营了,便拍了一下车厢木板,说道:“回宫。”
  每次出征就大量赏钱,这是五代十国乱世留下的规矩。郭绍并不愿急着改变规矩,免得影响士气。
  赏钱已经调拨下去,出征便在三天之内。遮掩了半年的战争帷幕,如同那遮盖铜钱的布,骤然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切都已开始。
  郭绍在马车上闭目清理了一下思路,所有的准备都已进入实施过程……从保密、到部署都很细致,现在只要照着准备好的路,走下去。
  ……金祥殿东侧书房,厅堂内二十几个朝廷重臣站在两侧。但禁军要出征的主要将领不在,在场的大将有控鹤军左厢厢都指挥使袁彦、控鹤右厢厢都指挥使罗猛子、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罗延环、东京留守宣徽南院使向拱,都是留在东京的大将。
  此番出征,郭绍会带走几乎所有能野战的精锐,包括虎贲军左右二厢、龙捷军左右二厢、虎捷军左厢、控鹤军所有骑兵,总计十余万精锐。这是自大周立国以来,出动禁军规模最大的一次征伐。
  十余万人,是疆域数千里的大国、几十年混战后的全部精锐!酝酿半年之后,这次郭绍要使出全力了。
  剩下的诸班直、控鹤军、虎捷右厢,只能守城,进攻能力不足。因为此刻大周几乎没有太大的后顾之忧了,这是禁军几乎能倾巢而动的原因。
  “端慈皇后到!”官宦一声唱词。二十几个人纷纷弯腰低头,大伙儿的眼睛看着地面,谁也不敢抬头去看门口,不仅因为端慈皇后的尊贵,而且她是女的,古人讲究非礼勿视。
  不多时,头戴凤冠、身穿黄色袍服的符金盏双手抱于腹前,仪态端正,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缓步走进了殿门。
  “臣等拜见端慈皇后。”众人齐呼。
  符金盏道:“诸位大臣免礼。”
  皇帝就在里面的书房内,符金盏在东京最有实权的官员面前来到这里,也是表示她接手朝政是皇帝授权。
  符金盏是先帝的皇后,以前就很有名望,而且作为太后摄政过一段时间;在本朝又是皇后的姐姐,被皇帝加尊号,确定了地位。现在她暂时理政,并没有朝臣强烈反对。
  她身边除了宦官宫女,还有一些白衣女侍,这时都留在了外面厅堂,侍立在书房门口左右。符金盏独自进去了。
  里面先是礼节和寒暄,因为敞着门隐隐还听得清楚。后来符金盏坐到了御案对面,和郭绍说起政务,声音渐低,书房的进深较大、又有风声,外面便听不见了。
  殿室内的窗户敞着,里面有寒意,呼啸的风声也额外清晰。不过积雪之中白亮一片,光线照样十分亮堂。
  坐在御案后面的郭绍穿着倒是很简单,头上戴着幞头,身上穿着一件旧的圆领袍服。他抬头从门口看出去,然后收回目光看着符金盏道:“什么都准备好了,后天就出发。我已经下旨,东京诸事,金盏皆可决断。”
  符金盏轻声问道:“此次出征要多久?”
  郭绍沉吟道:“难说。如果占据了幽州城,便进入第二个阶段,要固守幽州与辽军角逐,直到他们放弃幽州之地。”
  符金盏又问:“你一定能赢罢?”
  郭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沙场之上,好像谁也不敢说一定赢,若是结果太明显,仗也就打不起来了(一方会主动放弃)。不过金盏放心,此战部署得十分妥善,赢面很大。”
  符金盏道:“我在东京等候陛下大胜归来。”
  郭绍点点头。
  二人稍稍沉默,“呼呼”的风声便入耳,窗户被吹得晃动,时不时发出“吱嘎”一声。
  符金盏转头看着外面,轻叹了一声,开口道:“我记得以前……你还是符家侍卫的时候,我似乎从来没关心过你。”
  郭绍豁达地笑道:“那是肯定的,人之常情。”
  符金盏道:“那时先妣很严厉,不过家父兄长却很宠我,我是父兄的掌上明珠。而且你知道,符家多年高门,我觉得将来一定很有前程,能得到很多很多,想想……荣华富贵,世人尊敬的身份名声,人人喜爱的秀外慧中,还有什么都好的、像父兄一样宠着我的夫君……”
  “嗯。”郭绍吭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很耐心地倾听着。不是因为后天就出征了他就忙得很,恰恰相反,干大事之时,他是最有耐心、心境最好的时候,大概因为精神情绪都调整到积极的一面了。
  他的目光从符金盏脸上扫过,觉得她说得很真。一个出身好又貌美的女子,当然眼光心气也会高。
  符金盏歇了口气,轻声道:“可是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我发现并不是起初想得那样了。”
  郭绍顺着她的意思,问道:“金盏现在怎样想?”
  符金盏转头看着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用处、宿命。我的用处是为了符家联姻,当没有这个用处之后,我的一切都会结束。当年从河中府回去,差点出家的那些日子,我忽然明白了。”
  她露出强笑:“后来我一直在想办法在权势之间博弈,也让很多人敬畏我,特别是宫里的人。或许有人以为我想要权势……但对我又有多大的意思呢?”
  郭绍道:“金盏现在想要什么?”
  符金盏喃喃说道:“身边从不缺人,可我老是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我就想有一个人与自己很近、很近,一直陪伴着,这样走下去。”
  郭绍听罢微微动容,有种铅华落尽之感。他不由得仔细看着符金盏,她看起来完全是个年轻的女子,白净的皮肤很光洁,郭绍甚至看清了在明亮光线下、她发际毛孔上稀疏细细的绒毛。
  她看着郭绍的眼睛,明眸上的睫毛微微颤抖:“绍哥儿……就是那个人。每当我心里低落时,就想着什么时候你会来看我,能嘘寒问暖,对我那么好、诚心的好,不会离开我,能……能抱着我。我就觉得活着那样好,那样高兴……”
  她的声音愈来愈低,最后几乎都听不见了。
  郭绍心里一团温暖,又有点酸。毫无防备地、莫名地,他内心最深处的某种东西蓦然被触动。
  “姐……”
  她就像姐姐,比姐姐还能亲近。这个世上,除了他姐,原来还有人可以那样诚挚地为他付出,在他虚弱的时候上进无门的时候保护他、照顾他、培养他,真心地帮助他出人头地。
  符金盏微微有些意外,眉宇间有离愁别绪,却带着一丝勉强的微笑看着他。
  郭绍看着她,在白日的明光下,她白净充满了生命灵气的脸上,仿佛浮现着流光,如此美好,宽大厚重的礼服也掩不住她温柔的身段,那圆润柔软的胸脯是母性的温柔,婀娜的身段是女子的美妙。
  美得叫郭绍很感动,他的心里充满了阳光和光的一面。
  郭绍颤声道:“赢回了幽云十六州,我就是威望足够的明君大帝!我富有天下,金盏想要的,我都能给你、补偿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变得十分明亮:“一定能胜。”
  符金盏道:“绍哥儿当然能胜,世人都认为你是战神大羿,战神不是一定会胜利么?”
  郭绍沉吟片刻:“一切都会照着计划进行,准备得很好,难以想象怎么可能战败。直到现在,辽人还一无所知,我们装备精良重兵压境,必定攻陷幽州城。幽州城一下,辽人的补给太艰难,耗不过咱们!金盏便在东京等着我的好消息。”
  符金盏认真地点头。
  郭绍道:“我想抱着金盏……”
  符金盏微笑看着他,没有惊讶也没有说话。外面有很多人,虽然不敢往里面窥视,但大概能看得见书房里发生什么事。郭绍当然不会胡来。
  他想了想,小声道:“我们就在面前,能闻到对方的气息。现在闭上眼睛,在想象里抱一会儿如何?”
  符金盏一听,轻掩朱唇,差点笑出声来。片刻后她稍微收敛了一下笑容:“好。”
  她背对着门口,说罢仰着头轻轻闭上了眼睛,微笑美丽的脸仿佛仙女一般。
  郭绍也不说话了,轻轻闭上眼,鼻子里还闻着她淡淡的气息,仿佛感受到那温、软的身子轻轻贴近了自己。


第六百零二章 征伐
  东京街巷充斥着积雪,围墙上盖着白白的一层。姚二牛推开院门,院子里的表妹回头一看,脸上顿时一喜,急忙甩了一下手上的水,又在围裙上麻利地擦了几下,便起身快步走了过来:“夫君今天回来这么早!”
  姚二牛“嗯”了一声,把一袋子“哗哗”作响的钱递了过去。
  表妹诧异地问:“才发了军饷没多久,怎么又发钱了?”
  “出征前都会赏的,回来赏得更多。”姚二牛一边往堂屋里走,一边说。
  “出征?”他表妹急了,“什么时候?”
  姚二牛道:“后天一早。”
  表妹更急了:“为啥一直没听夫君说起?”
  姚二牛道:“俺也是今天才知道。军中的兄弟说,这回应该是北伐幽州,军机不能泄露,临时了才告诉咱们。”
  妇人偶尔说话好像不经脑子一样,表妹一急便说:“幽州不是契丹人占了,夫君能不去么?”
  姚二牛径直道:“赏钱都拿了,不去?”
  进了堂屋,一家子人听到声音都来了,姚二牛的老娘反应更大,表妹要把钱给她保管,她大哭着说:“这是买二郎性命的钱呐……”
  姚二牛没法,只得好言劝说:“娘啊,俺是去杀敌的,不是送命的。”
  老娘哽咽道:“都是妈生爹养的人,契丹人那么凶,刀枪不长眼呐!”
  姚二牛道:“上阵着实吓人,可真没你们想得那么险恶。一上去不说十万,最少几万人,打赢了的那边,死不了多少人。一仗下来,除了伤的,真死掉的一般也就一两千。几十个人才死一个,运气那么背正好轮到俺?”
  老娘道:“要是吃了败仗哩?”
  姚二牛毫不犹豫道:“不会输。这次还是官家亲征,官家打了那么多仗,有输过么?”
  表妹也反过来去劝老娘:“官家是大羿转世,活神仙就在世上,好多人烧香。”
  ……
  东京城各门戒严,禁止城内外通行。
  大周都城数十万人口,平素要进出的人非常多,一时间各城聚集了很多人,纷纷打听,据说城门口张贴了告示,只戒严三天。
  一群人围在告示前面,一个戴着幞头的中年人瞧了半天,便嘀咕道:“为啥忽然戒严三天,我的货到了还没进城……”
  旁边一个汉子道:“听说皇帝要出兵幽州,怕城里有奸细早早去告密,要先闭城三日。俺估摸着,开城门后也会查得紧,有路引最好拿上路引哩。”
  “这就要打幽州了!”周围好几个人围了过来。
  众人议论纷纷,很快情绪都激动起来。收复幽云十六州,着实叫人振奋,就算是庶民也很在意……幽州不在别处,就在河北!而且北面有强大的草原铁骑,这不仅是国家的威严,而且与所有东京的人都关系很大;河北过来有啥可以挡的?黄河还会结冰封冻,就像现在,骑兵能直接从北面冲过黄河来,简直一马平川。
  城门内闹哄哄一片,有人大声道:“自晋代以来失幽云,今日终于要归复中原了!”
  能让国家强大、真正保障中原的安危和大伙儿的性命家产,极大的威信之下,此时的大周鲜有人不认可郭绍的帝位。正如郭绍所言,一样的价值是因人们认可,皇位合法性同理。
  ……
  枢密院军令要求禁军将士第三天集结出征,并未明确究竟征伐何处。但是,禁军将士大部分已经猜出是北伐幽州……此时的天下,还有哪个地方需要禁军大规模出动征讨?
  临时调兵出征,大部分人忙着与家眷道别,收拾行李。
  不过也有一些人在东京没有家眷,就像河北人赵虎。
  赵虎把赏钱存到了一个钱庄里,还能不能拿回来他也不在乎……要是换作以前,他卖命干活就是为了钱财,想买马、想积攒家底;但换了一个处境,他忽然发现钱财并不是那么要紧了。
  赵虎坐在租借来的屋子里,不用和任何人道别,就等着后天随军出征。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
  堂屋里空空如也,有点家徒四壁的样子。正上方放着一副木架,板甲挂上上面,头盔也在上方,看起来像个皮甲的人蹲在那里一般。盔甲旁边还有一把带鞘单刀,神火都新增的兵器,因为火器改用比较复杂的火绳机关后,就不能当狼牙棒了,一打就会坏。
  赵虎一个人坐了很久,终于站起身来。他走到刀架旁边,伸手抓起刀鞘,将单刀“唰”地拔了出来。
  他握着到深吸一口气,回忆着教头教的杀敌招式。然后站好马步,像模像样地比划起来。
  外面的光线越来越暗,赵虎的身影在堂屋门口像影子戏一般,刀影猛地向前一刺,身影忽然稳稳地向后一转身,刀也随之一劈,动作有力而娴熟。
  几个动作反复重演,赵虎似乎一直不厌倦,夜幕完全将领了,他依旧没有停息之意。那身影十分孤独。
  ……
  郭绍这两日已经丢开了朝政,干的事主要就是道别。召见宰相大臣嘱咐东京政务,又与符二妹、李圆儿、周宪等等人话别,少不得一番依依不舍。
  他又亲笔写了一封书信,密令京娘出宫送去董府……给董夫人高氏。
  高氏是侍卫马步司副都指挥使高怀德的姐姐、虎贲军厢都指挥使董遵诲的娘,真正的贵妇,有诰命夫人的身份。虽属官身,不过要是宦官去传旨还是比较蹊跷的,京娘倒是可以办这件事。
  等到出征前夜,郭绍便把所有私事都丢开了,他潜心温习之前就谋划好的方略计划,把一切了然于胸,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军务之上。
  登基以来最大规模的一场战争。只要胜,想要的一切、在乎的一切都会变得容易,回报会自然地到来。
  曾经教他射箭的人,周通现在是麾下武将,再也不能教郭绍什么了。但周通多年前的一句话倒是让郭绍记得:想得太多不是好事。
  他仿佛看到了朦胧中的箭靶,一支利箭毫不犹豫地、时机恰当地向靶心飞去。


第六百零三章 旧地故人
  宣仁二年正月(公元961年),东京禁军十二万人马兵分四路出城(人越集中,行军越慢越容易拥堵)。郭绍率军走陈桥门,每道门都与一条驿道相通,陈桥门的路就是通陈桥驿。
  郭绍部全是骑兵和骑马步兵,当天就到了陈桥驿。
  大军路过这个驿站,仅仅只是路过,将士们没觉得有任何特别。只有郭绍到了这里额外关注,陈桥驿……在他的记忆里,能比陈桥驿更有名的历史地名没有几个(因为陈桥兵变)。
  但是,这个世上陈桥兵变的事件不存在,郭绍称帝是在宋州,所以陈桥驿只是一个驿站而已。
  郭绍部全部骑马,仅两天后、正月十五上午到达滑州,两天行程约二百四十里。
  军队没有进城,过节已经变成不重要的因素。
  当天大军就从滑州附近的渡口过黄河……各部在平坦的河滩上展开,分批跑马直接过黄河。此时黄河仍旧封冻,河面坚冰行车行马毫无动静。
  又两天后,即正月十七上午,大军驰行二百三十里到达大名府。
  四路大军分别从卫州、滑州等地渡黄河,都会经过大名府。但郭绍没有在大名府等候后续人马,也没有去见岳父符彦卿,而是继续行军。
  十二万大军至此、将形成前后拉开极长的阵型,如此一来,总体行军速度会更快。前段路都在内地行军,畅行无阻,连斥候都不必多派。
  然后根据枢密院的部署,全军会在行军途中逐渐前中后三军。前军以史彦超为前锋,约骑兵一万八千骑;中军主力郭绍亲率,七万多骑,包括全部骑兵和虎贲军骑马步兵;后军三万余众,走得最慢,包括龙捷军左右二厢、虎捷军左厢的步兵。
  此次出征的禁军总兵力约十二万,骑兵和骑马步兵就接近九万。
  大名府已是河北地界,大周军前锋和中军主力以机动迅速的行军很快北上到达贝州,然后骑马渡过结冰的永济渠(大运河)。河北全是名城重镇,贝州同样是名城,(后)晋朝便是因遗憾地没在贝州挡住辽军,才被辽军攻陷了首都、导致亡国。
  而今,同一个地方的人马换了个国号,浩浩荡荡的马群正在路过这座古城北上。
  翼州、深州、雄州……大周军的行军路线,在地图上完全是一条正北方向的直线。然后趋近易州,行军路程一千二百余里,马军主力不到半个月完成行程。拒马河以北就是辽国控制的地盘。
  ……
  郭绍和王朴等人带着侍卫跑马越过大军前锋,先到了拒马河南岸,不过什么也没看到,两岸还是冻土,连个人影都没有,只能观察到对岸的地形比南岸稍高。
  就在这时,忽见易州方向一骑飞奔而来。先是被郭绍的侍卫在远处挡住询问,不多时那人就被带到了郭绍跟前。
  那人单膝拜道:“卑职乃兵曹司幽州司的信使,奉上峰之命,前来上呈急报。”
  “拿过来。”郭绍直接说道。
  他接过一个漆封的信封,拿出一张加盖了印信的纸,浏览了一遍,神情微微一变。
  王朴忍不住问:“是否是幽州军情的密报?”
  郭绍不动声色地递给王朴看。
  王朴看罢诧异道:“幽州现在还不知情?”
  郭绍把京娘叫过来,让她查奏报的笔迹,这份奏报没有任何问题。兵曹司间谍在河北幽州的总站设在易州,奏报就是从易州急报过来的……至少幽州细作送回消息的时候,幽州城的迹象表明还对周军一无所知!
  郭绍强压住兴奋的情绪回顾左右道:“看来情况比咱们预计的还要好!”
  王朴道:“咱们出京到现在十几天了,十余万人马沿路藏无可藏,辽人竟然没得到消息,着实是意外,天助我也!”
  一个武将高兴道:“要是咱们冲到幽州城下他们才知道,那便更省事哩!马队从城门口冲进去就了事!”
  王朴笑道:“那倒不可能,幽州地界上那么多眼睛,并非人人都是瞎子。不过幽州辽人太迟知道,准备就会不足,城防也无法那么完善,对大周是极其有利的开局。”
  他转头望向郭绍,等着郭绍下令。王朴掌管幽州前营军府,但有皇帝在,他还是要等郭绍金口玉言下旨。
  郭绍坐在马上,眯着眼睛又看了一番前路,面前的拒马河像一条白绸缎一样搁在大地上,水流已经凝结一动不动,天地间因此一片沉寂。
  正如王朴所言,北伐开局非常之好,不仅没有提前泄露军机,连大军都走到易州了还能瞒着辽军,奇袭的突然性、没有比现在的情况更好的!极佳的时机。
  “守备涿州等地的人马大多都是汉军,可以不作理会,无论他们降不降,都不可能出城来与我大军决战。”郭绍声音十分平稳。
  郭绍又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天空黑沉沉的,仿佛天盖压得很低,虽然看不见乌云,但是云层很厚的景象。而且空中还刮着北风。
  “这鬼天气!”郭绍轻轻骂了一句。
  什么都很完美,这天气确实是唯一不尽人意的因素。阴天还刮风,怕气温太久不能回升;到时候在幽州冻土上修筑工事比较费力。
  郭绍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王朴:“那么,此时可以命令史彦超率军直奔幽州?”
  王朴的声音很急,语速极快地说道:“当然可以,前锋先逼幽州,中军再招降解决涿州等地,后续跟进。”
  郭绍的目光一收,这才用毫不迟疑的口气道:“下令,史彦超部立刻过拒马河。不攻城池,直驱幽州城;路遇抵抗,即刻扫除,不必请奏。”
  王朴抱拳道:“老臣领旨,即刻向史彦超下达前营军府正式军令。”
  他马上调转马头,在马腹上踢了一脚:“驾!”那马痛叫一声,一窜就奔了出去。
  郭绍按剑坐在马上,迎着北风,久久看着北面的土地……河北的土地,现在却是敌国国境!


第六百零四章 简单的事
  平坦的田野间,一队周军马兵在大路上蔓延。前面还有一个穿着百姓短衣的汉儿,遥指视线深处一处村落道:“将军,驻在附近的契丹人都在那里!”
  当前一个武将伸着脖子望向东面,目光停留在村庄上的旗帜上……普通村庄显然也不用插旗。
  武将立刻道:“咱们要顺手为前锋主力扫除这些小地方。王军使!”
  “末将在!”
  武将伸出手掌向前一伸,又向右一弯,断然道:“你率本部从左翼出击,自北侧向东面包抄!”
  “得令!”
  “李军使,你走右翼。”
  “得令!”
  前后就在几个弹指间,武将立刻拔出剑来,竖举起来,回头大声道:“余部随我冲!头顶上秃发的、披发穿古怪衣裳的,全部杀!”
  身后的军府文官立刻提醒道:“将军杀平民,有上峰之命么?”
  武将冷冷道:“有人不经你同意就跑到你家院子烧杀掳掠,动刀子还要讲个什么理?河北是咱们的地盘!”
  他说罢把剑锋向前一指。众军听了武将的话,立刻拍马加速,马蹄声、叫嚷立刻在积雪片片的田园上闹腾起来。
  战马越跑越快,一股马群汹涌奔出,铁甲在雪光中亮琤琤反光,虽只有几百骑阵仗却仿若势不可挡。
  那村寨口子上竟然还有一座木头建造、茅草顶的简陋箭楼,并修建了藩篱和寨门。马群却未停留,直冲向寨门。
  “嗖嗖嗖……”一阵箭矢从村寨抛射出来。叮叮当当一阵撞击声,就像石子丢水里一般,半点没影响身披铁甲的周军马群的冲锋。
  箭楼上的军士拉开弓,对准一匹马一箭射下去。果然马身上的皮甲防御不高,一声嘶鸣,一匹马前蹄跪地,马背上的人大叫着摔落。
  但周军马队顷刻已冲至近前,“啪啪啪……”箭楼的木头上钉上了许多箭矢,上面的军士顿时脸色一白,果然身上立刻连中数箭,从上面掉了下去。“砰!”插着箭矢的尸体砸到地面上,仿佛从天上射下来的鸟。
  “砰!”又是一声巨响,一骑竟然径直撞翻了木头藩篱。一群马兵立刻从缺口蜂拥冲入。里面的一众辽骑冲将上来迎战,一时间哐哐当当的撞击声和拼杀声大响。
  周军人马像洪水一样不断灌入,那些辽骑立刻就被大量的人马席卷吞没进了人马潮水中。
  左右两翼的马兵也突破藩篱几路冲进来,灰蒙蒙的天空下、陈旧的房屋间,空中亮光点点,火箭向屋顶上抛射。火把乱扔,少顷就燃起了大火,村寨里浓烟滚滚。
  “隆隆隆……”马蹄的轰鸣在浓烟中大响,路上只见周军的将士。
  一条狗夹尾巴吠着从一座烧起的房间里跑出来。一个周军骑士在奔腾的马背上一侧身,拉弓“啪”地一声放了一箭,那狗便叫唤着倒在地上。
  很快不少契丹人和奚人从失火的房间里冲出来,先是跪在路边斜举着双手“叽里哇啦”地说着什么,却没有周军将士理会,只是从马群里不断飞出箭矢。那些人爬起来就逃,被骑着马的周军武夫追得鸡飞狗跳,追上就是一刀,惨叫声在火光中时不时响起。
  不到半个时辰,这个村庄就变成了一片黑烟缭绕的废墟,到处都摆着尸首,空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糊味。
  每过多久,前锋主将史彦超便带着一队人马先行赶到了这里,当场嘉奖了率军的武将、赞他干得很好,给他记入辽后的首战军功。
  沿路上一些百姓竟不怕武夫,人们听说王师北伐,夹道来送吃喝。
  史彦超见此景象大为高兴,当着百姓的面大声下令:“传令诸部,河北汉人百姓,一个都不准杀!”
  但他很快发现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在路边哭哭啼啼。
  史彦超见那妇人穿着粗布衣裙,完全是汉人的打扮,便随口问道:“那妇人哭甚?”
  一个武将忙答道:“末将刚才叫人过问了的,那妇人好像叫徐二娘、还是王二娘,可她男人是契丹人。男人被杀了,家里也被烧毁了,所以在那哭,咱们也没理会。”
  武将说罢又加了一句:“契丹人家里的当地妇人,多半都是强抢来的。”
  史彦超骑在马上一脸不悦,皱起眉,又重复了一声:“那她哭甚?”
  武将微微一愣,伸手在脑门上一挠,忙道:“她是被抢的,或许不该在意那死掉的契丹人……可是,那契丹人是她孩子的父亲,她孩儿没爹了,可能觉得可怜罢。大帅,妇人有母性,很在意孩儿哩。”
  史彦超面无表情道:“这么简单的事儿还要本将教你?没了那孩儿,她不是就和契丹人没关系了?”
  武将愕然,但立刻抱拳道:“属下明白了!”
  他调转马匹的方向,离开马队,策马返回一边从腰间把剑拔了出来,从马背上跳将下来,然后向那妇人走过去。
  那妇人泪眼婆娑地看着周军武将,听他“唉”地轻叹了一口气。
  武将走到了妇人面前,看了她一眼,伸手又挠了一下脑门。妇人停止了嘤嘤的哭泣,疑惑地看着他。
  武将忽然轻轻抬起剑,在她怀里的襁褓上戳了一下。他的动作轻描淡写,但很快很准确,马上就把剑抽回来了。
  妇人怔了一下,低头一看,怀里的襁褓上血迹浸了出来。她的脸色顿时一变,摊开一只手,看到满手的鲜血,她又掀开襁褓看,身子顿时颤抖。
  “啊!”妇人嘶声惨呼一声,一连叫着孩儿。
  她当下发疯一样向武将扑了过去,立刻就有几个军士挡在了她跟前,二话不说把她拽住。妇人的力气自然比不上一帮禁军汉子,当下动惮不得,拿那武将没办法,眼睁睁看他走了。
  史彦超转眼就把刚才的小事忘记了,调遣前锋大股主力继续向北进发。
  ……周军前锋就有一万八千骑之众,沿路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只发生了零星的冲突,扫荡了沿途的辽军据点。
  后面郭绍的中军主力尾随前锋开拔过拒马河,大量的人马涌入了辽国国境。
  一望无际的原野,深色的土壤上还有未融化的积雪,这片土地仿佛一个苍老的老人,露着岁月的痕迹。几条大路上,马群浩浩荡荡地缓缓向北移动,无数的旗帜在风中飘荡。
  人马全是周军禁军,数不清的人,穿的衣甲也差不多,里面的将士难以分清谁是谁。
  赵虎便是其中之一,他默默地骑着马在人群里,只需要跟着人们走就行。马匹慢慢地走,感觉比较慢,但步兵步行还是快得多。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前侧的残桓断壁旁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
  赵虎顿时被吸引了注意,不仅是那人看起来很奇怪,而且觉得身影似乎有点眼熟。他一时间没吭声,只是定睛望着那人继续前行。周围的将士也发现了那妇人,但没人理会……一个手无寸铁衣衫狼藉的妇人,并不值得军队过问。
  走得更近了,赵虎终于认出来,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夸张。缓慢的动作也立刻慌忙起来,一踢马腹就赶紧从队列中冲了出去。
  “赵虎!”十将在后面喊了一声。
  赵虎心急,但又怕军法,赶紧喊道:“那边的人是我认识的……”
  这边一喊,那妇人也转头看过来。赵虎奔至她的前面,翻身跳下马,疾步走过去,瞪大了眼睛:“徐二娘……二娘……”
  名叫徐二娘的妇人也愣愣地打量着过来的披甲执锐的年轻大汉:“你是赵虎?”
  “是啊!”赵虎脸上表情十分复杂,面部都几乎扭曲了。他走到徐二娘面前,张了张嘴,终于吐出一句话:“二娘,你……”
  赵虎心里一时间纷乱异常,无数的零星的回忆涌上心头,在池塘边捶着湿衣服的窈窕背影,远远望着她不敢靠近的磨人……以及徐家院子里破碎的女人衣服和稻草上的血迹。
  而现在,面前这个妇人脸上苍白,披头散发、长发上还沾着稻草末子,身上的粗布衣服又脏又狼藉。她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娘,此时却已是一个妇人。
  赵虎咬着牙,眼睛又涩又酸,他的喉咙一阵蠕动,咽喉一股咸丝丝的味道。
  徐二娘的眼睛里顿时流出眼泪:“他们杀了我的孩子。”
  赵虎呼出一口气,颤声道:“你有孩子了?谁杀了你的孩子?”
  徐二娘抬起手臂,指着大路上的周军军队。
  赵虎低头想了想,大概能猜到,她的孩子是抢走她的契丹人的,杀她孩儿的是周军前锋的人马。
  赵虎沉默了片刻,说道:“当时你哥被契丹人杀了,你不知道吗?”
  “什么?”徐二娘瞪大了眼睛,眼眶里全是泪水,忽然身子一软跪伏到了冰冷的地上。
  赵虎站在那里,面前的女子就是他以前日日夜夜想念的小娘,而现在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曾经看一眼都会脸红的貌美小娘,而今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赵虎回顾这片土地,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造成了这一切……


第六百零五章 简单的情意
  徐二娘两天没地方住,也没吃饭。赵虎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麦饼和水袋……饼极难咀嚼,水是凉的,但对一个饥饿的人这些足够了。
  她一会儿狼吞虎咽,一会儿又拿脏兮兮的袖子哭得全身发抖。旁边还蹲着一个披甲的周军武夫,此情此景有些怪异,从大路上经过的周军马兵纷纷侧目观望。
  赵虎一声不吭蹲在地上。
  等徐二娘稍稍安静了,他才问道:“你准备去哪?”
  徐二娘一脸茫然。
  赵虎想了一会儿道:“军中有疗伤营,俺带你去交代给随军郎中,你先在那里帮忙,等有伤兵要被送回易州时,二娘就可以跟着护送伤兵的人马到易州;然后回家。”
  徐二娘苍白的脸很空洞,喃喃道:“我这样……还能回去吗?回去做甚?”
  赵虎沉吟片刻道:“回去等俺。俺找郎中写家书,交代俺娘去徐家先下聘。”
  徐二娘一听愣了,看着他道:“你……你还愿意娶我?”
  赵虎苦笑道:“只要二娘愿意嫁,啥时候俺都愿意娶。”
  徐二娘抿着嘴,低声道:“我都变成这样了……”
  赵虎道:“俺也不是原来那个后生。”
  他回头看了一眼,起身从马背上拿下一副捆绑好的皮毛毯子来,塞在徐二娘怀里:“拿着,天儿还冷,自己有东西冻不着。”
  徐二娘道:“你怎么办?”
  赵虎道:“俺们有炭火,或是和神火都的兄弟挤挤。你不必管我,军中对战兵很厚待,说不定能再弄到一床盖的。”
  他又道:“走罢,俺带你去找疗伤营的郎中,交代好了俺要赶着回神火都。”
  徐二娘默默地跟着牵马步行的赵虎,她紧紧抱着怀里的毯子,那模样好像生怕别人会抢她的一样。
  赵虎也没什么话说,以前徐二娘是临近几个村子名气很大的美人儿,要娶她可不容易。而现在,一切都面目全非。她除了身上有点脏乱,并没有受伤,却又仿若浑身都是千疮百孔的伤。
  一列列骑着马的披坚执锐的士兵、向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行进,被烧毁的村寨废墟渐行渐远,仿佛浮光掠影。
  徐二娘忽然轻声唤道:“虎哥……”
  赵虎转头看着她。
  她低头道:“你和我一起回家好么?”
  赵虎摇头道:“俺爹被契丹人活生生烧死,俺家都被毁了……你哥和赵树原的乡亲没招谁惹谁,被人这样杀掉。俺要去幽州找契丹人报仇,不然这辈子不能安心。”
  徐二娘听罢说不出个理儿来,只是脸上十分难过。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一定能回来罢?”
  赵虎道:“大周皇帝是大羿转世,战无不胜,从没败过,只有俺们杀人的,没有契丹人杀俺们禁军的事。”
  二人走了很久,路上的军队好像没有头尾,赵虎说的疗伤营在大军的最后面。
  徐二娘时不时转头看赵虎一眼,她原来就认识赵虎,但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瞧过他。赵虎确实不再是以前那个看起来有点冒失冲动、又在妇人面前有点害羞的后生,短短两年他已是一条汉子,风吹日晒和沙场的磨砺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也留下来更坚毅的神情。
  盔甲让他高壮的模样更有气势,投足之间十分规矩,挺拔的身材、端正的五官,赵虎的仪表放在赵树原方圆数里内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汉。(大周禁军里几乎全是青壮,集中了全国的好汉。)
  “虎哥……”徐二娘又唤了一声。
  赵虎看了她一眼,却没有下文。他沉吟道:“等打下幽州寻契丹人报了仇,俺就回赵树原,俺们把以前的事儿慢慢忘掉,重新修一座好看的房子,给俺们的老娘养老送终。只要地还在,房子可以重新修!”
  他又道:“二娘再给俺生一个孩儿。”
  徐二娘听罢脸上一红。
  光阴如水,能冲掉一切,冲不掉只是光阴不够长。
  就在这时,忽然天地间骤然变亮,亮得晃眼。赵虎和徐二娘抬头一看,只见太阳从云层里冒头了。
  ……
  中军,王朴抬头一看,喜道:“天放晴了!”
  郭绍仰头眯着眼睛看着刺眼的太阳,轻声道:“一切都很完美。”
  军中传来了长短不一的号角声,郭绍仿佛感受到了一种宏大的旋律,急速向上空飞旋,仿佛潜龙高亢地露出了水面。
  “哈……”远方传来了无数勇士振奋人心的呐喊,男儿的声音简单又满腔热血。
  郭绍回顾这片平坦的土地,声音有些激动道:“河北全境,自古就是汉家的土地。”
  史彦超趋进幽州,郭绍中军没有发生任何战斗。当夜便布置营地,全军照秩序扎营布防。
  当天白天的太阳一出来,云层散得很快,等太阳下山时,云朵几乎全部消散了,天的变化超乎人的想象。
  入夜后,漫天的星星。与地上成片的点点火光上下呼应,一切更加开阔。
  郭绍走出中军大帐,看到天上那么清晰的星星,也颇为震撼。不管怎样,这个时代的天空就是比现代的干净明亮。郭绍在遥远回忆里看到过漫天星星,但确实没见过如此清晰的星空。
  他一时间有种眩晕之感,因为一下子好像把自己突然融入了星空中,有种不在地面的感觉,好像身体已经在星空中漂浮。
  郭绍定了定神,这才沉静下来。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身边没有人,回头一看,王朴等随从站在帐篷门口,没有跟上来。郭绍一个人站在了军营里。
  军营临时修建的藩篱很低矮,完全挡不住人的视野。天高地阔,郭绍此时不觉得自己站在军营的方寸之地,而是觉得自己站在河北的辽阔平原上、站在地球的圆球面上,在仰视着无尽的宇宙。
  世界真的很大,时间长河真的很长……人有时候被局限在寸光之内、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陷入混乱和贪婪;但只要看看这宏大的景象,郭绍就觉得心胸和星空一样辽阔了。
  无数的亮光一闪一闪,郭绍的思绪也在漫无目的地飞扬。
  他想到自己恐怕看不到的未来,会出现火车飞机、高楼大厦的文明,甚至还会有无尽的未来……而自己依旧看不到的从前,自己还不存在,世界却依旧,在发生着无数锐意进取的大事、生存着许许多多如今只能缅怀的先贤。
  那些星星,是先贤们的目光么?他们满怀博大的心胸和抱负,创造了文明的一段,而今仍旧在俯视着同样一片土地上的人,是在鼠目寸光地内耗、还是在积极开拓……
  建功立业彪炳青史,在大多数时间里对郭绍只是一个概念,而现在忽然变得十分直观。
  幽州,是限制禁锢大周向更远地方开拓的绊脚石,是一座“大山”,不翻越这座大山,视野和心胸都会被监禁在一个封闭空间内!
  郭绍一言不发地在那里踱来踱去,久久望着天幕。
  他觉得外面有点冷了,这才走回了中军大帐。王朴等人也跟随了进来。
  郭绍在上面的凳子上坐下来,卢成勇便与一个侍卫走上前,将一张大图展开铺在了前面的木案上,然后在图上放一盏铜制的烛台。几个军府幕僚也纷纷围了过来,因为帐篷里没有地方竖挂这么大的地图。
  大帐里所有东西都很简陋,甚至很陈旧。郭绍自己要求朝廷官员不得在军中置办奢华的东西。他不仅为了节省,而且这样可以给人与将士同甘共苦的印象。
  而且他也不在乎那点享乐。一个人的心变大之后,就会对一点物质享受失去兴趣;一个人的威望地位足够高后,也不用骄奢淫逸的奢侈品来衬托身份。
  上面写着几个字:幽云十六州图。
  郭绍伸手端起烛台,在图上慢慢移动,一面看一面琢磨着什么。
  王朴指着图上道:“高彦俦(剑南军)从相州开拔,刘仁瞻(感德军)从潞州出动,现在应该在这个位置。他们行军慢、但走得稍早,在禁军中军主力到达幽州城的十日内,两股人马也应该陆续赶到。也就是半个月内,幽州城的大周精锐将达到二十万人!”
  郭绍道:“咱们此番兵力很充足。”
  预计调动部署的二十万人是有建制名册的实数,不是号称,这在任何时期都是庞大的军队数量了!赤壁之战曹操可能就只有二十万人,便号称八十万;此时郭绍军号称个五六十万是完全没问题的。
  王朴道:“前期很顺利,前营军府已经派出使者向幽州南部诸城劝降,这两天就该有消息了。臣已经交人打听清楚,涿州等地的守将依旧是汉将,预计他们确定大周大军出动后肯定献城。”
  郭绍点点头:“咱们不必理会这些城池,先到幽州城下,抓紧时间构筑围城工事。后面的地盘就算顽抗,也留给后军和刘仁瞻高彦俦等解决。”
  王朴抱拳鞠躬道:“陛下英明。”
  郭绍的手指沿着一条线摸到幽州的位置,然后整个手掌都按在那里。


第六百零六章 太阳照得暖和
  疗伤营的郎中把徐二娘交给了陆岚,因为陆岚是女郎中。
  陆岚自己追随北上,不过她没有呆在中军,而是在舅舅白叟身边。
  之前陆岚意外地把大周枢密使王朴的病给治好了,郭绍为了回报她,让她的亲戚到朝里来做官;陆家没人了,便是娘舅白家的人进京,白叟做了御医署丞,现在在随军郎中里也是个有权力的官。不过主管疗伤营的官员是太常寺的人。
  陆岚一身男子服饰,在帐篷里见了徐二娘。
  带徐二娘进来的郎中交代道:“这个女子来历没问题。她是赵树原的人,有虎贲军战兵赵虎作保,她是赵虎未过门的媳妇。”
  徐二娘看得出来,郎中对面前这个年轻小娘都颇为恭敬,情知小娘虽然年纪不大、肯定是有出身的人。
  陆岚此时正上下打量了一番徐二娘。
  徐二娘忙抱紧赵虎送她的毛皮毯子遮掩住又脏又破的衣裳,低头伸手抚弄一下乱蓬蓬的头发,小声道:“奴家不懂医术,娘子把奴家当奴婢使唤就行。”
  她也算大方的了,不然在这种场合一般小民话都说不利索。
  陆岚听罢忙道:“你是将士的媳妇,我哪能当你是奴婢哩……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变成这副模样。”
  徐二娘一听,眼睛就红了,把头埋得更低。
  陆岚顿时上前安慰:“不想说就别说了,不哭,你现在没事了。”
  徐二娘哽咽道:“我家在易州赵树原,被契丹人抢到了这边……”很快就语不成声。
  陆岚忙道:“契丹人确实很坏,你也是可怜人。我娘也是在涿州被契丹人抢走的,好多年了都没回来。”
  二人一时间同病相怜,陆岚便亲自烧水,照顾徐二娘沐浴更衣,给她收拾干净。
  陆岚对这个刚认识的女子非常好,还给她找了一床干净的被子。可是徐二娘始终拿着那包脏兮兮的军用毛皮毯。
  陆岚随口道:“那个赵虎的毯子?”
  徐二娘点点头。
  陆岚笑道:“你的心被人摘走了。”
  徐二娘不好意思地埋着头,因为陆岚真的对她很好,她终于开口小声道:“我这两天……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好像已经身在万劫不复的阴曹地府。虎哥一出现……天都晴了,太阳晒在身上很暖和。”
  ……
  “报!”一骑飞奔进军营。
  门口一个文官立刻迎上去问道:“何处的禀报?”
  骑士抱拳道:“前锋大将史副都的军报。”
  文官转头道:“领他去前营军府交奏报。”
  不多久王朴就先拿到了奏报,快步走进中军大帐,拜道:“陛下,史彦超已经到达幽州城下,幽州城未有兵马出城迎战,四门紧闭。”
  “好。”郭绍抬头应了一句。
  侍立一旁的卢成勇走过去接了军报,返回放在郭绍的桌案旁边。
  郭绍拿起一张地图,径直覆盖在下面的图上。拿手指一指:“叫史彦超驻扎在这里,修筑军营防御工事。命令中军加速行军,尽快抵达幽州城。”
  王朴上前看明白了,说道:“老臣领旨。”
  王朴又说道:“中军大军一到幽州,即刻开始修筑围城工事。等后续步兵到达时,围城工事差不多修完成,稍作休整就可以开始攻城。”
  郭绍道:“正是如此,要抓紧时间攻下幽州!”
  王朴道:“辽军最快半月后过燕山,但也说不定,若是他们要聚集足够的大军,时间就长了。”
  郭绍道:“斥候散到燕山、西山等隘口,咱们在上京也有卧底,辽军援军一南下咱们就能知道。”
  就在这时,一个文官大步走进大帐,弯腰道:“启禀陛下,涿州守备汉将马鹏翼求见。”
  郭绍顿时与王朴面面相觑,立刻说道:“带进来。”
  不多时,一个文官先进帐,拜道:“微臣奉命出使涿州,完成使命很顺利,便带着马鹏翼径直回营了。”
  郭绍亲口嘉奖。
  接着一个大胡子披甲汉子走了进来,“扑通”就跪伏在地,竟奥啕大哭!
  王朴不动声色地看着。
  那汉子哭道:“末将及涿州军民,早盼王师北伐,今日终于盼到,敢不迎接陛下!末将恭迎陛下派军掌管涿州军政。”
  此时周军前锋大军已经路过涿州几天,中军主力也越过了涿州,他这才过来投降……不过只要愿意投降,郭绍并不计较,当下便好言道:“马将军深明大义,忠义可嘉。朕仍命你为涿州防御使。”
  马鹏翼大喜,叩拜道:“臣谢陛下圣恩!”
  郭绍又道:“你可继续掌管涿州,前营军府会增派一些人马,协助城防。”
  马鹏翼叩首道:“臣领旨。”
  果然不出所料,这两天陆续有文武官员找着大周中军来投诚,有的郭绍接见了,有的让前营军府的官员处理。周军大军浩浩荡荡北上,幽州的汉将汉官几乎都不抵抗,纷纷投降,南部各镇兵不血刃就占了。
  幽州百姓更不抵抗,这片地区大多数百姓还是汉人,周军北伐有种在内地作战一般的顺利。这时候没有什么国家民族的概念,但百姓显然更信任本族人、更愿意被中原王朝统治治理,也有大义的舆情。
  天气已经放晴,郭绍率军顺利地到达了幽州。
  幽州,就是后世的北京。有时候郭绍都难以想象,后来做首都的地方,居然被外族人占领几十年了,而且按照历史的话还要被占领几百年!
  平原之上,一座巍峨的城池渐渐出现在了视线内。乍看完全比不上东京大梁的规模,甚至连晋阳的气势都不如。周围的人口也不太密集,到处都是庄稼地。但这座城仍然是雄城大镇,一直是河北地区极其重要的要塞。
  郭绍收回眺望的目光,抬头看人马中写着“周”的旗帜。几十年了,中原的人马终于到了这个地方。
  将士们的目光也几乎全部看着一个方向,视线尽头地平线上,那城池的影子像一座山,如梦如幻、若隐若现。


第六百零七章 宫帐
  幽州古老的城头,阳光下能看到砖石角落里有深绿色的苔垢;城墙上的地面,石头的棱角都磨圆了。这是岁月的痕迹,却没有多少人为破损的迹象,幽州已经多年没有过战事。
  萧思温站在女墙边,一面眺望,一面拿指头拈着人中的胡须,若有所思的样子。
  城外很多人,但目前还没有战事。远远能看到旷野上一处处的烟雾腾腾,萧思温瞧了一会儿,说道:“他们在烧火烤冻土,应该是要用夯土筑围城工事。”
  他说罢伸出脖子,往下看外城墙,上面一层冰,女墙下方还有冰柱,好像冻结的流水。这时昨晚泼的水,晚上和早上会结冰。但萧思温抬头看了一眼太阳,脸上感受到阳光的暖意,猜测不到中午,墙面上的冰就会融化。
  这时阿不底指着东北面道:“那里有一大股周军驻扎,趁他们还没围死城池,咱们倒可以反攻袭营。”
  萧思温立刻想起了几年前的涿州,就是因为一念之差,临时起意叫大将率兵攻进涿州,结果蒙受巨大损失。他谨慎地摇头道:“没用。就算袭营成功,出去的人太少也不能对周军造成什么实质打击,咱们还得冒险……周军人太多,据报几条大路上的人马络绎不绝。”
  他又仔细观察城上的士卒们,感受将士隐隐有惧意。因为军中在悄悄传一些流言,传言周国主郭铁匠是从地底下跑出来的怪物,有三头六臂手持大铁锤云云。
  而且周军锋芒正盛,在这样的士气下出城寻战,并不是妥当的时候。
  就在这时,一个武将跪伏在地上:“末将该死!竟未探得周国人大举北上……末将确是好几次派出了斥候,但不知怎么现在还没回来。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怎么没发现周军调动。”
  萧思温俯视着他,说道:“你是有疏忽,但就算提前探知了,咱们的处境也没有多少区别。周军从易州到幽州才几天时间?照那样的行军速度,提早发现也不过如此。”
  他回顾左右道,“现在别无它法,只有固守城池,等待援兵。没有援军,单凭幽州驻扎的人马兵力不足,拿周军没一点办法。”
  众将纷纷鞠躬道:“末将等尊大王号令。”
  萧思温又郑重道:“去年底来援的一万骑将士便罢了,咱们守备幽州的人,家眷全在城里,若不死守,城破就是玉石俱焚!愿诸位奋力保国。”
  他说罢久久眺望北方,在视线深处,似乎看到了崇山峻岭之外辽阔无边的草原。
  ……
  上京山岗上的王庭里,哪怕在白天里面也烧着炭火,窗户都是封死了的。火光映在辽国皇帝耶律璟的脸上,一双眼睛里反射着焰火、看起来十分可怕。
  诸北院大臣、贵族义愤填膺,正在叫骂喊打喊杀!
  耶律璟拉着脸,一言不发。他心里想:若不是你们一个个就惦记着想把老子从皇位上搞下来,以大辽的武功实力,至于如此?!
  众贵族纷纷主动请求发兵幽州,救援幽州在朝中没有任何异议。
  北院大臣出来以手按胸鞠躬道:“大汗下旨,北院在两个月内便可以聚集宫帐军、部族军四十万骑!”
  大辽的实力并不虚,他们占有了广袤的土地,统治了众多的部族和人口,几乎没有要塞长城,若无人数众多的强大武力,难以维持如此庞大的国家;而且草原上骑兵机动动员迅速,人口化为兵力的比例高。在非常时刻能够动员起几十万骑兵倒是事实。
  杨衮却道:“恐怕不能等到聚集大军了。”
  众臣听罢纷纷侧目。
  杨衮拜道:“臣当初随耶律休哥救援北汉,不能算拖延耽误,但还没走到地儿,晋阳就破了。诸位可以看不起北汉国,但晋阳城的坚固举世闻名。周国主号‘郭破城’,攻城拔寨之能超乎世人估计。若是等两个月聚拢大军再南下,幽州城在谁手里恐怕难说。”
  一个贵族问道:“你言下之意是?”
  杨衮弯着腰,抬头仰视上位。
  耶律璟用虎口捏起桌案上的碗,仰头猛喝了一口烈酒。随着火辣的滋味从喉咙流下,他的脸色也渐渐浮现出病态的殷红颜色。
  他明白杨衮的意思:要以最快的速度救幽州,唯一的选择是调动上京护卫王庭的宫帐军!
  但耶律璟不得不思量,宫帐军调走了的话,部族军又能名正言顺地聚集靠拢上京,会不会趁机图谋不轨?又若亲率宫帐军南下,后续还得聚集更多的援兵,会不会趁机把上京占了对付已经南下的大汗?
  耶律璟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想太多,若是他觉得安稳,这宫殿的窗户被封死作甚?
  他又灌了一口酒,碗已经空了,当下想丢在桌案上,但临时却轻轻放了下来,冷冷道:“一个月能有多少人马?”
  北院宰相道:“聚集上京外围诸地的宫帐军、部族军,能有十万到二十万骑。”
  耶律璟明白,幽州干系重大,要是见死不救丢了幽州,更会激发内部的不满和冲突。
  他不再犹豫,当下便道:“先调四万骑宫帐军精锐迅速南下袭扰周国人攻城,一个月后,本汗自率大军‘二十万’从上京南下!”
  众臣纷纷附和道:“大汗英明神武!”
  耶律璟俯视群臣,一个个看过去,目光在年轻的耶律休哥脸上停了下来:“耶律休哥,你带本汗的精兵先军出发!”
  耶律休哥立刻出列,雄心勃勃的一掌拍在左胸上,有力地鞠躬道:“末将领旨,肝脑涂地定不辱使命!”
  “好!”耶律璟又指着杨衮,“还是你做副将。”
  杨衮道:“臣领旨。”
  耶律璟一掌拍在桌案上:“赐酒!”
  宫女急忙抱着酒罐子上来,先给耶律璟满上,又放两个碗倒上酒送到两员大将面前。
  耶律璟端起酒碗。
  “谢大汗!”两员大将一齐拜道,仰头把酒喝了个干净。
  耶律璟也端起碗咕噜咕噜猛灌下肚,身上更加燥热了,他挥手将碗摔成碎片,站了起来指着南方:“不给颜色瞧瞧,以为大辽是好惹的!”
  ……耶律休哥与杨衮拿了圣旨来到上京北部的营区调兵,二人率侍卫奔出宫城,很快就看到了宫帐军的驻地。
  耶律休哥面有激动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成片的毡帐,横平竖直十分严整地在草地上,好像是天上的白云一般宏大。这里和南城的景象完全不同,根本没有建筑,就是空旷地,契丹军队不需要房屋,保持着本来的习惯,都住在帐篷里。
  耶律休哥吆喝了一声,率众冲下缓坡,奔入营地。随行的宫廷官吏交接凭据,召集各部武将前来确定军令。
  耶律休哥立刻巡视了宫帐军诸部,他确定上京北院的宫帐军才是真正的精锐!
  大多骑兵都有铁甲,以鳞、锁甲为主,至少也有坚固的硬皮甲。
  辽国自辽太宗之后就不是纯粹的游牧国家了,虽然主力依旧在草原上,但渤海国、幽州等地都有大片的农田,有城镇;就连上京南部也有专门为汉人修建的区域。大量的各族工匠为他们制造瓷器、工具,打造盔甲兵器。锻造盔甲比较费事,不能满足大部分辽军披甲,但宫帐军优先装备、着甲率很高。
  上京北院的宫帐军装备精良,兵强马壮。甚至有一股人马是连马都有甲胄的重骑兵,不过那股亲卫耶律休哥带不走,那是只在皇帝身边的近卫。
  辽军主力本来就到处游猎,驻军的帐篷收拾了就可以开拔,出兵没花两天工夫。
  大量的马群出上京,草原上万马汹涌,自然难以掩藏。南城有大量的汉人,很多人知道辽军宫帐军出京了……其中就有大周的奸细。
  先是,少量细作装作是毛皮商人进入上京南城,与当地建立贸易关系,这条途径比较麻烦艰难。后来北汉亡国,许多北汉官员担忧被周军清算,举家向辽国逃亡,其中有很多奴仆。
  彼时兵荒马乱人员混杂,本在晋阳的细作头目趁机按照事先的部署,让卧底伪装成各种身份混进逃亡的人群里,随之跑到了上京。有的说是某家的奴仆走散了,各家奴仆太多实在不好查清楚、也没人去管;甚至有个人居然号称是晋阳的官吏,正好被一个官儿问他在哪个衙门哪个房,结果穿帮。北汉官员认为他是浑水摸鱼的青皮,哄走了事。
  南城门外,两个挑着柴禾的汉子就站在那里驻足观望,在起伏的草原上,黑压压的马群像洪水一样弥漫。大地如此开阔,马队都不需要道路,展开行军,看起来慢其实已经算很快的行军速度。
  其中一个汉子在放风观察周围的情况,另一个则仔细地估计大概有多少人马。数以万计的人马,数是数不过来的,不过算个大概只是时间问题。
  辽军出动,刚刚出上京,就被周国人知道了虚实。在这方面,周朝廷比辽人干得好。


第六百零八章 无法交流
  一连多日的晴天,积雪已经化了。幽州城外,一队矫健的骑士在离城墙半里地外绕城疾奔,中间的人就是大周皇帝郭绍。
  毛皮乌黑油亮的大马轻轻松松就跑得很快,它仿佛只是在平地上撒个欢儿,强壮的战马带来了如风的速度,郭绍的脸上感受到了春的丝丝暖意湿润。身边是他的两个结拜兄弟杨彪和罗猛子,他们正当壮年、勇武有力,让郭绍感觉心里很踏实。
  天地十分鲜明。蔚蓝的天空好像大海,白色的云朵洁白无瑕。近处看地面的春草还不明显,但只要把目光放长远,就看得见原野上一片娇嫩的绿意。
  崭新的大自然,陈旧的城墙砖石褐色中带着斑驳,仿佛在倾诉着岁月的故事。
  郭绍年轻力装,身披甲胄、红色的斗篷在风中飘起,他的脸上意气风发,准备大干一场!
  这里,是河北、是九州的基本地盘之一。现在郭绍在这里肆无忌惮地策马奔腾,观望着城池和围城工事。
  马队飞驰掠过南面的城楼,郭绍看见城楼上隐约有个被前呼后拥的人在向这边观望,一时间猜测或许是南院大王萧思温?
  此时幽州城内外无数人马聚集,但气氛有种很诡异的感觉……双方完全没有交流。
  城池诸门紧闭,辽军完全龟缩在内,没有主动进攻,也没有实用远程兵器……够不着。周军修建围城工事,尚未准备妥当,也没攻城。多日以来,敌对的双方大军云集只在咫尺之遥,却仿佛能共处。
  没有人去劝降,辽国南院的辽军要是会投降,就见鬼了!
  没有人叫骂挑衅,因为普通将士之间压根听不懂,骂破喉咙都不知你在说啥!
  郭绍绕城跑马一圈,仍旧没有派人靠近城池一步,径直返回中军大营。他进了大帐,大步走到上面的地图前面。
  这时诸大将纷纷交了佩戴的兵器,走进大帐来拜见。
  郭绍转过身来说道:“都免礼。”随即看向王朴。
  王朴起身作揖一拜,然后转身面对帐门方向,说道:“以下是塘报,上京的辽军第一批援兵已于十天前出动,总兵力应超过三万五千骑;现在何处未知,预计五日内进入河北。
  这是第一批援军,辽军能出动的骑兵远不止此数。前营军府估计,辽军后期还能出动契丹、奚骑兵十万人以上,仆从各族人马难以估算。”
  王朴顿了顿道:“因此,大周军应在攻城其间寻机击溃辽军第一批援军,至少将其阻挡钳制在幽州城之外。
  奉陛下旨意,幽州前营军府军令如下……”
  王朴指着一侧挂在木架上的形势图,“右路,以殿前司都点检李处耘为主帅,史彦超为前锋;率殿前司二军(控鹤、虎贲)骑兵二万八千骑。左路,侍卫马步司都指挥使韩通为主帅,罗延环为前锋;率侍卫马步司二军(龙捷军左右二厢、虎捷军左厢)骑兵二万五千骑。”
  周军禁军骑兵主力总共就五万三千骑,为了对付北面援军出动了全部精骑;因为攻城不需要骑兵,虎贲军骑马步兵也有机动,可以当步兵用、还能勉强当骑兵用,可以作为临时预备队。
  虎贲军左右二厢总兵力四万,骑兵占一半,余部步兵都装备了坐骑,是周军最精良的部队;控鹤军骑兵大概八千骑。李处耘部带领的就是这些机动兵力。
  龙捷军隶属侍卫马军司,骑兵比例也很高,约有二万骑;虎捷军左厢就主要以步兵为主,各军能凑足五千骑。韩通部便是这些人马。
  大周全国精锐骑兵就五万多骑,这也已经是郭绍掌权后一直发展军备的成果。因为中原要养骑兵确实很费钱粮,好马也不多。
  不过步兵就很多了,加上刘仁瞻、高彦俦等部,周军有步兵十几万。
  王朴伸手指着图道:“这里是幽州,南面这条线是桑干河。北面斜的这条线是温渝河,这些是支流;西北面这一片是西山……辽军最近的路线是走北口(古北口),从东北面过燕山南下,因此右路精锐放在北口方向。
  李将军的右路应率军过温渝河,深入北面,以延伸前线和幽州之间的纵深。”
  王朴横走了两步,继续道:“右路既深入北面,便要防辽军从西山迂回,攻击我围城大军。所以韩将军部要在居庸关(已废弃)、得胜口附近活动。
  左路有两策,一则防备辽军从西山南下;二则,东面若确定辽军主力在北口方向,左路应即刻调大部向东越过温渝河,在河岸附近伺机而动,与东路形成南北呼应之势。”
  四个大将一起出列,抱拳道:“臣等遵旨!”
  郭绍等王朴部署完,这才开口道:“一个半月内,大周军占尽主动,拥有优势兵力,诸位应有必胜之决心。
  也要洞察战机,临机应变。只要战后能讲明决策的合理动机,可临机决断;只要对全局有利、并且看结果赢了,在本次战役中抗旨也可无罪!我们不能墨守成规呆板行事,胜利是唯一目的!”
  众将纷纷抱拳谢恩。
  郭绍又正色道:“此战干系深远,丰功伟绩正在此时,愿诸将戮力杀敌!”
  大伙儿纷纷激动地说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愿为陛下之前驱……”
  郭绍挥了挥手,众将谢恩告退。接着一个武将便走出账外道:“宣余者诸将入账议事!”
  另一批大将成两列纵队,陆续大步走进了大帐。
  郭绍依旧和前营军府的大臣一起,部署兵力。主要是攻城的方略、预备队的部署,这些武将将留在幽州城攻城。
  周军半个月前就围困了幽州城,但几乎未发一矢,便是在准备,先修工事围死城池免得萧思温有机会出城捣乱。也在等待后续步兵、火炮、物资运到幽州城下。
  大帐内换了一张又一张地图挂在木架上,郭绍君臣从午后一直商议到傍晚。围攻城池是一个复杂的工程,但是至今为止十分清晰有条理,也很详尽务实。
  所有的准备都在高效运转,沉重的火炮和石弹等物资在恰当的时机就开始运输,此时已经到达前线。


第六百零九章 一艘巨大的船
  幽州城的清晨,空气很清新,绿幽幽的草叶子上还挂着昨夜未散的露珠,空中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雾。太阳还没升起,但是天色已经亮了,天空一片湛蓝。
  不知什么地方还有麻雀偶尔叽叽的几声聒噪。
  郭绍带着随从在炮阵上大步走过,不得不觉得,用青铜铸造的龙啸炮十分漂亮,比铸铁的好看多了!黄灿灿的炮身打磨光滑后,做工很好,看起来很新。
  成排的火炮炮口斜对天空,郭绍回头看时,能看到一排排偌大的黑洞洞炮口。
  阵仗十分强大!它们依旧只是打石头的臼炮,实际作用无法像印象里能摧毁一切的榴弹炮一样轰炸,威力有限得很;但郭绍知道,只要使用得当,这些玩意对攻城作用很大!
  “聒!聒……”忽然传来一只公鸡的惨叫,郭绍循声看去,顿时愕然。
  原来几个士卒杀了一只公鸡,把鸡血滴在一门炮的炮管上。身边的武将忙道:“那门炮最先点火,大伙儿图个吉利。”
  郭绍巡视之后离开了炮阵,一切具体战术不需要他亲自过问了。
  良久之后,忽然“轰”地一声晴天霹雳,地面一阵微微的颤栗,雷鸣般的大炮轰鸣撕破了天空的沉静。浓浓的白烟腾空而起。
  马的嘶鸣、人的嘈杂随之增大,远处的鸟儿也惊得拼命飞离。
  不过一炮之后,就消停了好一会儿,接着营地上的炮声时停时歇仿佛杂乱无章。远处的城楼城墙也没受多少影响,反而是周军这边硝烟弥漫,人马嘈杂。
  郭绍并不吭声,当然也不责怪……炮是他自己设计的,当然懂。这种臼炮精度实在有限,主要是铸造技术和测量工具很粗糙;要怎么才能打得中目标呢?没错,一炮炮地试!试出仰角和装药量,而且因为火炮尺寸无法完全标准,每门炮的射击参数也有稍许不同。饶是如此依旧没法完全精准,大概能打得到目标就行。
  炮阵捣鼓了半个多时辰,再度消停下来。
  此前的天地间如一潭清水,蓝的天、绿的地,清新的空气有湿润的白雾;而现在,天地间仿佛被倒进了一盆污水!
  周军营地上空雾腾腾的,仿佛灰尘漫天,火炮的硝烟和雾气混在一起了。营地上人来人往,一派狼藉忙碌。
  就在此时,一片马队慢慢涌到了前方的工事后,没有停止,又接着弥漫过木土营寨,缓缓向前而去。
  方才半个多时辰的炮响没对城墙造成多大的伤害,大部分都没打中,只是试炮,现在炮响一停就再也没响起。代之而来的,是骑马的人群。
  单是炮轰试不出对方的防御强度,这股马兵就是试探;而且以兵马靠近引诱守军上城,第一轮齐射能出其不意扩大战果!
  郭绍与诸大臣注视着场面,营地内外看起来有点杂乱,但他能感受到这纷乱之中的秩序,一切都照计划有序地进行着。
  轻骑马队如冲阵一般进入了前线,先是整顿,然后慢跑,接着快马向城墙冲了过去。
  马队几乎没受到什么远处攻击,顺利地就到达了护城河边,迅速转向迂回,马队从侧门射出了许多箭矢,纷纷向城墙上抛射上去。幽州城的护城河不算宽阔,在河边骑马抛射也能射上城头。
  郭绍在数百步外,看不太清楚城上的反击。但看周军的状况,守军几乎没有太强的反击。
  “咦!”王朴的嘴里发出了一个声音,便没了下文。
  其他人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瞧着,前后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战斗节奏并不激烈,大伙儿的神情似乎有些怠意。
  郭绍倒和王朴似乎有同一种直觉:开局很蹊跷。
  他嗅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骑兵进攻当然没法攻城,马匹毕竟无法驮着人游过护城河,更无法徒步爬上三丈高的城墙。但常理上,靠近城池会被守军一通攻击,毕竟距离也就二三十步了。
  守军为何不用远处反击?很大的可能是城墙上根本没多少人……
  远处的周军马队迂回在城墙外运动骑射了一通,然后军队首部就逐渐转向回来,一股马队好像流水冲到了墙上又倒流回来一般。
  王朴沉声道:“情势似乎和咱们预料得有所差别。”
  郭绍没有轻举妄动。周军规模太大,部署也比较繁复,就好像一艘巨大的船,转向会很缓慢……不能因为一点意外,就去改变策略。
  马队跑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在城墙五十步外插上了一排三角形状的旗帜,然后蜂拥回来。
  远离百步时,忽然一阵地动山摇的轰鸣响彻天地。郭绍转头看去,一排白烟在营地上空腾起,大石弹纷纷飞上天空。
  石弹还没落到城墙上,少顷,“轰轰轰……”的炮响再度轰鸣,火光闪耀,一排白烟腾起。
  幽州城头土石飞溅,远远就能看到有女墙坍塌的场面。
  周军营地上远近的火炮依次齐射,场面十分震撼。那炮口像是在一齐喷射火焰一般,烟雾滚滚。炮阵之间稀疏的箭楼观察哨,好像从云端里竖起的一般。
  震耳欲聋的炮声络绎不绝,疯狂地炮击,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
  而第一道工事外面,成片的独轮车已经在炮声硝烟中向前蔓延过去了。无数的士卒推着土像洪水一样靠近护城河。
  真正的攻城才刚刚开始,周军攻城是在正面粗暴地填河!
  人潮前锋靠近之前放置的三角旗时,炮阵上的火炮陆续停息了,一切都井然有序,相互协同。
  填河的人群只需要趁机推进二三十步就能到达护城河边,把土倒进去就了事。护城河不是活水江河,水流非常慢、几乎是静止的河水,填河非常容易,只是土石的数量问题!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城墙上空黑影一片,石头像一阵冰雹一样飞了出来。周军的工兵非常密集,顿时惨叫四起,时不时就有独轮车倾倒,士卒倒下。
  此番情况一出现,中军眺望的大臣武将顿时低声议论起来了。
  王朴道:“幽州城防早有准备,似乎是专门针对咱们的火炮!对方的守城军械不在城墙上,而在城里面。咱们之前的炮轰主要对准城墙上,没能有效破坏他们的器械。”
  有武将道:“咱们的炮打得远,重新轰城里的器械。”
  王朴皱眉道:“咱们看不到城里,你怎么知道他们究竟放在哪个位置?何况敌军若是不断移动地方,我们也无从知晓。”
  众人纷纷侧目注意郭绍。
  郭绍一言不发,按剑立于马上,眺望着前方的情形。
  他仍旧没有要改变战术的意思……一则是考虑攻城第一波,如果立刻就被打退,会影响士气。对方是用投石车砸人马,杀伤力比臼炮还不如,周军工兵的战损比例并不高,还远远达不到被击溃的程度。打仗就会死人!事到如今就算有伤亡也不能轻举妄动。
  二则,他现在也没想到应对的对策。就算撤回来了,怎么重新进攻?若是刚开始就停止攻城,同样不是好的选择。
  郭绍此时心里仿佛有一万头动物冲过,十分堵,但他仍旧表演着镇定自若的模样。自己亲自制定的战术,受挫了也要扛下去。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辽国那些“野蛮人”。
  无论是火炮、还是战术都是这个时代的新生事物,可那帮人似乎并不是那么无知迟钝,他们居然能如此快地、适应和理解新的战争模式。
  可以猜测,萧思温等契丹人是通过晋阳之役的战术细节来理解郭绍的攻城术的,而且看样子是真正吃透了战术逻辑。
  郭绍仔细看着空中不断飞出来的石块,那是个抛物线……其实划出模型图,就能大致计算对方的抛石车位置。但是,辽军仍然有应对的简单方法。
  郭绍马上就能想到两种方法:其一,如王朴所言,不断移动位置,周军在城外无法知道他们何时移动。其二,将投石车靠近城墙。周军的火炮炮弹轨迹依旧是一种抛物线,有角度限制;城墙内侧有一片区域是死角。
  就在这时,有武将问道:“咱们该如何应对?”
  显然没有完美的法子,但无论法子再烂,也要马上拿一个出来,至少让将士们知道各自该干什么!
  郭绍立刻说道:“传令,炮营所有火炮立刻增大仰角,让炮弹投进城里去。”
  王朴抱拳应答,立刻让军府官吏安排传令兵去传军令。
  郭绍又指着前方道:“等第一批填河的人马返回、炮阵开始炮击时,下令工兵重新组织队形,俩人之间至少间隔一丈远,以稀疏的部署继续填河。”
  “遵旨。”
  良久之后,远处的人潮渐渐从护城河边消退。几百步外也看得到周军付出了代价,护城河外的地面上一片狼藉,许多独轮车损坏丢在那里,地上还有不少尸体。受伤被带回来的人更多。
  辽军在城内部署了大量的投石车,看样子准备非常充分。可能他们不知道周军何时进攻幽州,但早已猜测提防周军北伐。


西风紧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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