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既寿永昌


  登基前的两三天里,郭绍一下值就来到蓄恩殿捣鼓。今天他走得很急,因为已经铸造出了模型,现在回去就应已冷却。
  郭绍急匆匆地下了车,进院子来到铁匠铺房屋里,先清理掉一下螺纹杆上面的砂模。清理完后看了一番,愣在了那里……这玩意看起来像一根狗啃过的骨头。
  他拿起一根矬子又清理了一番,左右端详,怎么也不觉得这玩意能咬合螺纹……大量的砂眼、杂质,粗糙得不行,仔细打磨后可能很都难以合格。
  炉子里的炭还有热度,表面的灰下面红彤彤有光,郭绍坐在了凳子上发呆。他想了许久,觉得应该是铁料纯度有问题,冷却也不均匀。
  如果不用铁铸,用铜怎么样?
  但就算铜料铸造出来会好点,打磨的时间也太久了……郭绍回到了起初的目的,只是为了亲手制作几件玩具;现在尝试制造工具不成功,如果继续埋头越走越远,可能做玩具的时间就不够了。
  虎钳以后得找人帮忙做,甚至可以组建一个机构;但现在恐怕先用全手工制作金银器才来得及。
  ……郭绍先在一本新册子上记录,显德六年三月二十九,尝试制造虎钳螺纹失败。并将做出来的铁螺纹描述了一番,总结原因。
  他重新开始制作玩具的模型和砂型,一直到天色都完全黑了,这才叫人打水沐浴更衣。
  郭绍洗完澡一身轻松地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他发现窗户两边有书房装饰,右侧写着“经天”,又看左侧是“纬地”,连在一起是经天纬地。这两张纸有点年头了,不一定是(后)周朝皇帝挂在这里的,东京皇城也不是周朝修建。郭绍不知道谁挂的东西,但忽然能体察到历代皇帝的一种心理:极端的掌控欲。
  就算在这么一个视线闭塞的小院落里,皇帝们在这里依旧想要遥控天地。郭绍心道:可惜这世上很多东西,不受主观意志的控制。
  这时门轻轻被掀开了,便见李尚宫端着一个木盘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陛下,臣妾为您沏了一盏茶。”然后就款款走了过来,将茶杯端下来放在桌案上,顿时郭绍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茶香。
  他坐在那里什么都没干,旁边的书架上放的书,也不是他今晚有兴趣看的……随便扫了一眼,好像有易经、礼记之类的书。
  李尚宫大概也发现郭绍正是无所事事的时候,便在旁边轻轻说道:“宫里很多人都羡慕臣妾得到的隆恩,能在陛下身边服侍您。臣妾听到有人说,陛下是出于可怜才这样……”
  郭绍听罢转头看着她,自己也觉得这人姿色一般。
  李尚宫幽幽道:“不过这宫里可怜的人多了……我感觉陛下是真的喜爱我。”
  在这样静谧的晚上,郭绍准备消磨一会儿时间就睡觉了,于是特别有耐心,便温和地说道:“你坐下说罢。”
  李尚宫轻轻在一条腰圆凳上坐下,期待地看了他一眼,低头道:“臣妾说得对么?”
  郭绍沉吟片刻,点头喃喃道:“说得对,你这样的妇人不比那些小娘,知道好歹,稍微对你好点,你就打心眼里在意。我为何会对你有好感,可能也是同情心的一种,或许……”
  他露出一丝笑容:“这世间,很多事儿没法解释,只可感受。”
  ……
  次日便是四月初一,天气晴朗,旭日初升。金祥殿内外全是人,起码有几千,今天便是一个典礼。绝大部分具体的布置,郭绍都没过问,在礼仪方面他此前只是稍微学了一下仪态……此时的礼仪已经不是特别严谨,唐朝自由开放把以前的礼仪改了很多,唐末以来天下纷乱,更不注重严格的规矩。
  甚至郭绍身上穿的衮袍,图案做工也比较粗糙,因为是临时这几天赶工出来的东西……青色打底的袍服,上面绣着很多图案。但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有实力和威严,道具只不过是一种象征罢了。
  他在御辇上先听到了一阵宏大而缓慢的音乐,编钟的声音和鼓声特别明显,还有别的乐器,郭绍听不出来。他不怎么懂音乐,但还是能欣赏,这种被称之为“韶乐”的交响乐非常有气势,很宏大从容。
  郭绍从车上走了下来,身上的宽大袍服和头上的冕疏(像挂着珠帘的盖子,在郭绍看来像冥币上的鬼神戴的帽子)十分不活动,于是他的动作很慢。
  他没有转头东张西望,从余光里看到了广场上的光景,无数的官员、将士,中间居然还有人在跳舞,拿着盾牌和羽毛的男子在那里跳,跳大神一样的古怪舞蹈……郭绍实在不太懂,幸好朝里很多文官懂。
  他缓缓地从中间的大门走进正殿,后面的宦官宫女弯着腰远远地跟着,此时郭绍倒感觉有点孤单,没人靠近他,也没人说话。只有编钟声、鼓声有节奏地缓慢回响。
  大殿上居然还有一群穿着长裙的妇人在跳舞,袖子特别长,甩来甩去。不过她们在郭绍跨进门槛的时候,就排成两列向两边退下了。留下中间的地毯直通上面的皇位。
  “叮、当、咚、咚……”郭绍听清了恢宏曲子中的节奏,昂首挺胸慢慢向前走。大殿上数以百计的文武官员躬身侍立。
  郭绍现在的动作十分做作,他的双手按在腰带上,四平八稳昂首走直线,而且走得非常慢;脖子也直着,头不能乱动,否则脑袋上的冕疏容易歪。他自己都觉得在演戏,好在所有人都一本正经面目肃然,这样的演戏就显得理所当然了。
  渐渐地,他从分心的状态渐渐沉浸,沉浸到了这种宏大而庄严的气氛之中……也许这只是一场戏,但天下只有这里才能演,别的地方敢演就是僭越,逮住要罪及全族。
  那高高在上的御座,郭绍第二次走了上去。比起第一次,这回的感觉又有所不同。他先转过身面对大殿,抚平了袍袖,正身坐了上去,手从腰带上放开,分开放到了两侧的扶手上。脑门上的珠帘还在乱晃。
  这时候,下面的大臣们一起跪伏在地,三叩九拜,高呼:“陛下圣寿无疆!”
  敞开的殿门外,随之传进来更多的声音,“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在宏伟的庙宇之间、宽阔的皇城上飘荡,仿佛久久不散。音乐也渐渐停息了。
  “众位爱卿,平身。”郭绍尽量放缓语速,大声说道。
  “谢陛下圣恩。”一群人像是彩排过的一样,喊得非常整齐。
  这时出来一个文官,站在上首,便开始念一卷文章。大部分话郭绍没听懂,有些词写在纸上他还能看懂,这么念出来很难明白啥意思。郭绍看着下面,有一些很熟悉的人,王朴、魏仁溥、李处耘、王溥、左攸等等,但此时都好像变成了陌生人,每个人都不看对方,各顾各的举动。
  接着宦官杨士良向上位躬身一拜,郭绍没吭声也没任何动作。杨士良便走上前去,展开一卷祥云图案的圣旨,大声道:“诏曰……”
  接下来的内容郭绍倒是明白,因为这份诏书是他昨天看过,然后自己拿了玉玺盖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几个字。
  诏书内容比较长,先是阐述登基的合法性,反正是各种理由、不登基还不行的理由。接着是大赦天下,除了死罪的人都被免罪了大半;一年内减税、降低徭役。目的是新君登基,恩惠于天下。最后是封官晋爵,这是郭绍和大臣们商量过的事……比较重要的人,符彦卿从“卫王”改封“魏王”,加太师,没什么实质变动,只是他这个王名义上已属受恩于新君;李处耘晋升殿前都点检,后面的大将依次进封;潞州昭义军节度使李筠改封“天平节度使”,治河北郓州。
  这份诏书从这个大殿上,能辐射很远;不是通过声音,声音在殿外可能就听不清了,但会通过官员的人脉、国家机构逐渐辐射,比如能传播到各地官府的邸报。政令能有效地传多远,皇权的触角就能延伸多远。
  但直觉上,郭绍认为皇位附近的声音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空中辐射出去。皇帝就是通过这种辐射的力量在掌控广袤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万物。
  郭绍久久没有吭声,脑海里浮现出了那四个来历不明的字“经天纬地”。哪些人必须倾听这里的声音?自然是治下的臣民。辽国就可以不听,甚至某些时候可以强迫这个皇位上的人听他们的话!更远的地方是懒得听,因为与他们无关……辐射的力量现在还很有限。
  接着大臣们陆续开始上书恭贺,郭绍也临场说一些话回应。今天的典礼还在持续,郭绍已经得知,等这边的朝拜结束了,还得去太庙祭祀,告诉上天、大周祖上自己继位了。
  郭绍并不觉得累,一个人刚刚被亿兆的人瞩目重视,都会有一些体验新奇的兴奋激动。


第五百零一章 占卜
  河东潞州,一个武将急匆匆地走进军府内,在门口说道:“禀主公,使者已过泽州,明天可能就到了!”
  使者便是说东京派来传圣旨的官员,圣旨什么内容,李筠已提前知道……那诏书在皇城里当着数千人念,又颁发到各衙门,李筠想不知道都不行。此时他正蹲在上方的位置,便头也不抬地说:“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喏。”武将抱拳时,伸了一下脑袋往这边看。可能是好奇上面两个人在作甚。
  李筠蹲着,对面还有个穿袍服的老头也蹲着,是他的幕僚。中间放着一只铜盆,里面很多木灰,老头儿拿起一把刷子,在里面仔细扫了一会儿,便看到了一块被烧裂的乌龟壳。
  “这玩意管用?”李筠皱眉问道。
  幕僚道:“古之殷商就是用龟甲占卜,数百年都是如此,必定有可信之处。”
  李筠一脸质疑地盯着龟壳上的裂纹,问道:“那你给看看,是凶是吉。”
  幕僚在那里瞧了半天,又是琢磨又是查书,许久后说道:“凶。主公不宜妄动,否则凶险无比。”
  李筠摇头道:“你这东西,我还是觉得很荒谬。”
  幕僚捋了一把花白的胡须,淡然道:“荒不荒谬,主公心里应该有数了。”
  “哦?”李筠饶有兴致地看着幕僚的脸,“你倒是说出个不荒谬的道理,这龟壳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幕僚道,“选壳、放炭、点火都是主公亲自动手的吧?”
  “那又怎样?”李筠摇头道。
  幕僚道:“此前拿了很多龟壳,主公选哪一块、放多少炭、从何处点燃炭火,任何一处不同,都会让裂纹成不同的纹理。可龟壳最后就这个样子,那便是注定的宿命。”
  李筠还是摇头:“我非有意与仲先生过不去,可你这玄虚之说,实在说服不了我……你并未告诉我,这龟壳和我的事,怎么能有干系?”
  幕僚也不生气,淡定问道:“水为何往下流?”
  李筠愕然。
  幕僚又问:“日月星辰为何轮换升起?”
  李筠:“……”
  幕僚捋了一把胡须:“天地鸿蒙,有一样东西无所不在。”他转头,用手推了一条凳子,“哐”地一声倒了,说道,“凳子倒了是果,因是我推了它。佛家更将这种因果报应说得更玄,今生的苦,因前世造了孽……这些都不对,老夫夜观星象,多日冥思,认为这世间万物,有一种并非因果的干系。大到日月星辰,小到这副龟壳,冥冥中都息息相关;所以老夫饱读圣贤之书,仍愿用龟壳来占卜。”
  李筠听得迷迷糊糊,觉得好像有点道理,但好像是打胡乱说,随口问:“就算你说得对,确实有个什么干系……但你怎么知道是什么样的干系?”
  “忘我。”幕僚淡然道,“心诚则灵。”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男子走到门口,拜道:“儿子拜见父亲大人。”
  李筠转头问道:“何事?”但见李守节不答,他便伸手招了一下。幕僚见状,起身作揖:“在下先行告退。”
  李守节走上前来,在李筠耳边悄悄说道:“韩重赟求见。”
  “带他到内室。”李筠站起身,再也不管地上的盆和龟壳了,径直从墙边的门走了进去。不多时,韩重赟便进来拜见。
  寒暄罢,韩重赟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郭铁匠已明目张胆地篡位称帝,李公此时不起兵更待何时?”
  李筠沉吟不已。
  韩重赟急道:“在下刚闻知,郭铁匠欲让李公前去河北,这是调虎离山计,何况那地方东面是海,三面重镇环绕;李公真去了,施展不开,近处又没援兵,郭铁匠那时再对付李公,如何是好?赵兄送信来,给您出了个主意,一等东京来人,李公便摆出太祖的灵位,哭拜诉说当年太祖之恩,天下都赞李公忠义!”
  李筠道:“可郭绍认的也是太祖先帝,我这么哭,是不是有点牵强了?”
  “不牵强!”韩重赟正色道,“太祖在病榻前制定的是先帝(柴荣),先帝传位其子,郭铁匠算是什么人?”
  李筠一脸愁苦道:“方才我请了一个高人用龟背占了一卦……是凶卦。高人进言,我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韩重赟听罢脸上一阵抽搐:“李公英雄一世,那玩意也信?我知您惧于禁军实力,心有犹豫……”
  “你莫要激我。”李筠不动声色道。
  韩重赟道:“李公勿忧,您这边一起兵,北汉大军便以盟友的名义,堂而皇之南下增援李公;不仅如此,辽国也答应出兵攻河北策应李公。大事可举!”
  “辽国现在能出兵?”李筠冷笑道。
  韩重赟道:“传言辽国主昏庸,但幽州南院大王手握熊兵,愿意就近南下助一臂之力。李公若不信,立刻派人去河北那边察探,此时辽军应已出动!”
  ……河北易州城西北二十里,真的有无数的辽骑出现在了拒马河岸。
  河面上搭建了很多浮桥,骑兵直接跑马过河南下,辽军如洪水一般蔓延过河。北岸的平原上,不仅有辽骑,还有不少步兵列阵,那些是辽军的仆从军,主要是奚族人,也有一些女真奴隶做杂兵。
  辽军长驱渡河,完全没有遇到抵抗。
  一员披着斗篷带着毛皮帽子的大将在前呼后拥中策马来到河边,他看着河岸的无数人马,又望向东边,用契丹语问道:“易州城还没动静?”
  部将道:“刚才探马回报了一次,易州城的人马龟缩在城里,正在加固城防,不敢出来迎战。”
  大将伸出手指,笑着捻平鼻子下面的“美”胡须,大声道:“就算他出来,英勇的契丹勇士也能把他打败!”
  部将附和道:“契丹人是狼,蛰居在雪林里许久未出,也是兄猛的野狼;汉儿是羊,只能躲在羊圈里,簌簌地发抖。”
  “哈哈……”一众辽军将士听罢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


第五百零二章 一夜化为乌有
  拒马河以南就是大周地界,东边有雄州、霸州等重镇;西边就是易州。易州南下是定州……赵树原就在易州和定州之间。
  赵树原这地名大概就是因为这地方很多户都姓赵。赵虎便是这村子里的一个十八岁的壮实后生,他是这户家的独苗,爹娘早就想给他成家立业了,也有不少媒人来说,但赵虎一直不愿意;他想着的是同村的徐二娘。
  过阵子就找人去提亲。赵虎心里琢磨着,跟着他爹从院门走进自家院子。父子俩都是瓦匠,上午刚刚去帮人盖瓦回来,便在院子里浇水洗手臂。不一会儿他娘端着水走出来,赵虎便把一袋铜钱拿出来,说道:“娘帮我放着,俺凑够钱要买马。”
  他娘嘀咕了几句买马有啥用,还要费粮食,接着又唠叨起儿子该成家了云云。
  赵虎笑道:“娘还担心俺找不到媳妇?俺要找徐二娘!”
  “明日我问问你三婶。”他娘便言语了一句。
  赵虎忙道:“先别急一时,等俺买了马!”
  他说罢看着院子里去年新修的大瓦房,还有土夯的矮围墙,站在那里头也不回地说:“得弄些花花草草种在墙后,院子里也要栽两颗桃李树。一开春,全是花哩!”
  赵虎想把家里弄得更好看,毕竟修这座房子真不容易,一家三口起早贪黑地干,不仅种地,还养猪、羊、鸡,父子俩有手艺,哪里有活干都问着要去,自己修窑烧瓦卖……除此之外,还要服徭役、纳很多粮。不过还好,多年的汗水和省吃俭用之后,赵家越来越好。
  现在他有了新房子,仓里储了粮食,窖里藏了铜钱。等家里的羊卖了,存的铜钱再拿出一些,赵虎打算买一匹马……到时候作为一个富足的后生,在乡亲们的夸赞之下,他穿上新衣服,骑上高头大马,去迎娶漂亮的徐二娘。
  赵虎脑子里一阵想象,高兴得几乎想手足舞蹈,便对着厨房那边大声嚷嚷道:“还有一会儿吃饭,我出去割点喂羊的草回来。”
  刚走到院门口,忽然听到一阵哐哐哐击打盆儿的声音。便见一群人涌到了村子里的路上,乡老喊道:“契丹人要来了!乡亲们赶紧收拾点东西走!”
  一个同族的老头骂道:“赵虎,你还愣着干啥!快去叫你爹娘,拿点吃的穿的就马上走。大伙儿往西进山,或者往南过河去定州。”
  “契……契丹人?”赵虎懵了,愣在那里。
  老头道:“契丹人骑马来的,不赶紧的,想跑都跑不了!”
  这时柴棚里的赵爹和厨房里的妇人都出来瞧,外面的人一个劲在喊“契丹人来了”,众人惊慌失措,村子里的狗在到处汪汪直叫。不多时,又有叔伯家的人过来,让赵虎爹一家子一起走。众人七嘴八舌,说契丹人凶狠无比,杀人放火劫掠什么都干。
  “快把羊牵出来……可俺家的房屋和仓里的粮食咋办……”妇人急得哭了。
  “凭啥,凭啥!”赵虎瞪着发红的眼睛,一脸怒火。
  他知道修好这新房子,得积攒多久、花多少力气和汗水;还有仓里的粮食,在地里时是精耕细作,侍候老娘都没那么上心,平素尽吃粗粮填饱肚子,好不容易才省出来。圈里的牲口,也是养几个月了才长大。他从小就帮着爹娘干活,一家子许多年的积累才有的东西。这些东西让他全家能过得踏实,能活得像个人样、得到远近人们的夸赞。本来还等着以后家里更好,攒更多的钱和粮食,再多买几块地……
  赵虎越来越恼,吼道:“俺哪都不去,谁进俺家,俺就砍死狗日的!”
  赵虎本来就长得壮实,偶尔与人打架都能赢,这时动了气,便进柴棚里找出一把砍柴刀来。他的爹娘见状吓得不行,亲戚也劝,契丹人是披坚执锐来的,人又多,去拼命只能送死。爹娘劝他和亲戚先走,他们在家看着,赵虎不走。
  这时外面鸡飞狗跳慌乱异常。赵家老头说儿子是家里最要紧的人,性子又急怕反而惹出祸事来,便找出绳子来,将赵虎绑了个结实,让他叔伯家的驴车带走。
  ……及至下午,外面果然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赵老头和老妇把门窗都闩上,拿东西顶住,然后拿了一把柴刀躲在家里。
  不多时,便听得“砰砰砰”的敲门声,接着“哐”地一声大响,赵老头大骇,紧紧握着柴刀贴着墙盯着门口。顿时便有几个披甲大汉冲了进来,他们看着赵老头手里的柴刀,便叽里呱啦地嚷嚷起来,前面的把铁锤子扛到了肩膀上。忽然“嗖”地一声,一枝箭飞过来,正中赵老头的眉心,他叫都没叫一声就倒了下去。
  妇人一愣,顿时大哭扑到了赵老头尸体上。一个契丹大汉走了过来,猛地一脚踢翻了她,拽住妇人的膀子就往外拖,把她丢在了院子里。外面的土路上一些身上只有少量铁片的步行士卒也冲进来了,涌进房子里到处找。
  妇人趴在地上动惮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把圈里的猪羊牵走,还有人拿着麻袋装粮食扛着出来。后来不知谁往柴房里丢了一把火把,柴薪燃烧,很快就像瓦房上蔓延,整座房屋渐渐燃起了熊熊大火。
  ……赵虎在去西山的路上,次日便挣脱了捆绑,沿着大路回来了。还没到地方,就看到村子里浓烟弥漫,他赶紧跑回家,只见还剩几面熏黑的土墙,里面还在冒烟,啥都没了……赵虎顿时感觉手脚发凉,又悲又怒。急忙跑进院子里,看见他娘还蜷缩在地上,赶紧跑过去扶起来。
  妇人看见赵虎,红着眼睛道:“你爹死了,死了……你回来干甚,快逃。”
  赵虎大哭,将他娘扶到围墙边靠着,忙拿了一根木杆,跑到废墟里找,终于在黑灰里找到了一惊烧得黑糊糊的尸体。他把尸体拖出废墟,一屁股坐在地上,捶地大哭。
  哭了一会儿,他想起另一个人来,便拿着木杆跑出了院子。跑到徐家宅子一看,听到里面一阵哭声,便走了进去,见院落里一片狼藉,各种杂物扔得到处都是,房子却还没被烧掉。一具尸体停在门板上,一个老妇在那哇哇大哭,眼睛都哭肿了。赵虎上前一瞧,死的人是个后生,便是徐二娘的弟弟。他急忙问道:“婶子,二娘逃走了?”
  老妇还在哭,用手指了一下。
  赵虎顺着方向看去,是个草棚。他走过去一看,里面有些破碎的女人衣服,草上还有血迹。他的脑子嗡地一下,捏起拳头在脑门上猛敲,回身出来哽咽道:“人呢?”
  老妇道:“藏在地窖……被抢走了……”
  赵虎悲愤交加,提起木杆猛地往外冲出来,周围一片废墟,他一时间才醒悟过来,到哪找人发泄心中的羞怒?找到了契丹人,又能怎样?
  ……
  易州城墙上,一身重甲全副武装的节度使孙行友铁青着脸站在那里,旁边的一个长袍官员正在说话:“辽军在咱们地盘上烧杀抢掠,节帅就这样看着?”
  部将生气道:“此次辽人入寇,不仅是打草谷,起码上万骑!我等不先守住易州城,城破了你们能有好果子吃?”
  又有人道:“赶紧去雄、霸二城求援。”
  孙行友仰头深吸了口气,转头道:“没用。辽人大军入寇,各城首要防务本镇,没有兵力调出来与辽军大股野战;何况,谁来统领诸军?此事本帅已派八百里加急奏报朝廷,一切等陛下下旨。”
  他冷冷道:“尔等现在要夜不解甲,巡视各门城防,抓捕奸细,谨防辽军夺城!”
  众将抱拳道:“喏。”
  孙行友抬头望去,一面青色的大旗正在风中乱飘,上面两个字:大周。
  孙行友及周围的武将官员一言不发。
  这时忽见一群拿着长杆的人从城下的驿道上走来,周围没有行人,就那么一众人马。孙行友等人警觉地瞧着。等了许久,那群二三十人走到了城下,抬头大喊大叫。
  城上一员武将大声喊道:“来者何人?”
  当前一个后生道:“咱们来投军!”
  城上的人嘀咕道:“这时候来投军,不会是契丹人收买的奸细?”
  喊话的武将便又大声道:“何方人士,叫甚名谁?”
  那后生答道:“赵树原的人,家里人被契丹人杀了,俺们投军报仇……”
  武将道:“现在全城戒严,不能进出。尔等过些日子再来。”
  那帮人没回应了,却在城下不走。城上很快射出几枝箭来,他们这才后退了一段距离。刚才对城上喊话的人就是赵虎,赵虎见状不知所措;另一个后生道:“契丹人就在易州,这城里的大将不敢出来,定是个怂货!俺听说东京刚登基的皇帝便是那年在涿州杀了辽骑上万的人,俺们不如去东京投禁军!”


第五百零三章 弓弦的振动
  从东京金祥殿书房内向窗外看,恰好能看到天空上成团成片的乌云,仿佛化作各种各样的意象,在风起云涌。
  郭绍收回眺望的目光,把手里的边关急报放下,又把毛笔搁在砚台上。放下笔,他起身取了一把强弓,鼓足劲随手试了试弓弦的力道。
  同室内正在帮他处理奏章的左攸和黄炳廉不约而同地侧目。郭绍铁青着脸,却是一言不发,只是无意识地拉动着弓弦,手背上的筋在使劲的时候,一股股地绷起来。
  “砰、砰……”在弓弦被拉开又被放开的节奏下,它发出单调枯燥又充满了戾气的声音。
  左攸开口道:“陛下,臣以为辽国正值内部纷乱之时,难以聚拢各地大军主动进取,此番入寇应是幽州辽军所为。河北有许多坚城藩镇,光凭幽州辽军难有什么大作为;他们多半只是南下劫掠一番,或给大周内部居心叵测者摇旗鼓舞。”
  黄炳廉也道:“若等陛下调集大军北上,时日蹉跎,辽人已掠获颇丰,北遁幽州。朝廷既无北伐准备,便拿他们无计可施。”
  “我知道。”郭绍应了一声。
  辽军此时无法对郭绍的王朝造成实质威胁,这只是一次边关袭扰。但郭绍至今无法做到完全的理智和冷漠,他心里还是有一股直观的愤怒,血液在奔涌,难以遏制!
  也许过阵子各州县会上报一份人口损失的大概数字,对于整个国家来说是无关紧要的损失数字……但郭绍是从底层和战场上亲身经历过来,明白这些冷冰冰的数字底下,掩盖着多少黑暗和犯罪!那些人哪去了、是怎么死的?
  现在郭绍认为自己是天子、整个国家的君父,于是毫无理由地就产生了一种责任感,他认为自己要为治下的每一个子民负责……可是子民亿兆,一个人如何顾得过来?
  也许这就是人的悲剧,心太大、野心太大,但本身不见得比普通人强大多少。所以愤怒一直困扰着郭绍,他没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总有一天,要让挑衅大周的人全部还回来!”郭绍啪地一声把弓扔在御案上。心道: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制约我,今后我会不择方法,打败仇寇!
  可是,眼下还是要回归理性……就像汉高祖刘邦都被围过、逃得飞快;郭绍救史彦超的忻口镇,曾经便是刘邦逃回来的地方。不切实地行动,只会让自己更虚弱,更容易陷入无益的恼羞成怒中。
  郭绍走进后屋,那里挂着很多地图,便找地图看方位。
  他的情绪还未平息,一股火在身体里乱窜,脑子里有点混乱。
  火气主要不是因为被人打了,而是被打了一通还毫无办法;他刚登基,不可能马上与辽国全面开战……会产生一种无力感和恼羞感,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却没法扇回去、因为对方太高够不着脸。
  游牧民族长期困扰中原王朝就是这种不对称的战争模式,农耕国家被迫消耗数倍的资源防御。而且在这个时代,资源和国力转化为武力的效率太低,很多实力无法利用;哪怕统一了整个天下的割据政权,比辽国富裕几倍,中原王朝还是不一定能打过辽国……很多王朝利用这种资源在国防上的策略,是送钱送女人议和,借此维持一段时间的和平;也是无奈之举,因为打仗花得更多。
  郭绍把目光放在了河北相州,那里有龙捷军左厢张光翰部,步骑两万精锐。如果从东京调兵北上,等到了边关黄花菜都凉了;从相州调兵,起码能尽快迫使辽军撤退……这也是一种必要的反应,显示一种态度,否则边疆会认为朝廷毫不作为。
  但他又不禁向左看了一下,潞州。
  传圣旨的使者已经派出去了,不知何时能传回消息。
  ……
  “辽军只是虚张声势。”
  河东潞州府内,李筠回顾左右道。旁边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儿子李守节,另一个是前阵子帮他拿乌龟壳占卜的幕僚仲离。李筠不愿意在旁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内心想法,哪怕是一些亲信,不过儿子又不同……这个幕僚仲离,李筠认为他早就看透自己的思量了,掩盖也没用。仲离本在太行山上隐居,李筠亲自去把他请回来的,虽然此人有沽名钓誉之嫌,却着实有些智慧。
  李筠冷笑道:“萧思温打的好算盘,他那点人怎么攻城拔寨?上来抢一把,还能怂恿老子内乱。”
  仲离淡然道:“辽人常年学中原官制,却不改本性。乍看挺有头脑,始终仍旧缺大智之人。无视大道,而置身火海也。”
  李筠随口回应道:“打得赢就是道理。战场上打不过他们,大道何用?”
  仲离不以为然道:“古之匈奴,强盛比契丹人如何?而今匈奴何在?”
  李筠道:“仲先生想得太远了,和咱们没关系的事儿。”
  李守节一脸迷糊地在旁边听了半晌,这时便开口道:“东京使者已经在大堂上等着了,父亲要不要见他?”
  “你先进去,把东西收起来。”李筠道,“仲先生与我去见使者……守节,那使者叫甚名谁?”
  李守节道:“卢多逊。大周与南唐在江南对阵之时,此人曾主动请缨身入敌营劝降。”
  李筠冷笑道:“派这么个人来,东京的人真是把老子这里当成龙潭虎穴了。”
  李守节拜别,先入内室,把太祖和先帝的灵位收了藏起来。
  仲离老头与李筠前去大堂,果然见一个年轻文官站在堂上踱步,周围还有不少潞州的文武官儿。李筠上前作揖:“卢郎久等了,本将刚刚才得知朝廷派了官员下来,这便赶紧出来见面。”
  卢多逊先拱手回礼,然后径直走到北面的位置站定,咳了一声抬起头正色道:“昭义军节度使李筠接旨,见圣旨如临大周皇帝。”
  李筠愣了愣,既然如临大周皇帝,他只好跪伏在地,对着上面那个比自己年轻很多的文官……手里的圣旨叩拜,高呼:“吾皇圣寿无疆!”
  卢多逊没有念内容,只是上前把一卷圣旨双手递过来。李筠接东西时,观察到卢多逊的脸上明显地放松了不少,好像大大松了口气。
  李筠也心里明白,刚才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跪,称“吾皇”,已是明确表态认可东京新君,而且要接受新朝廷的诏令和政令了……毕竟他也不能在部下面前,表现得像个两面三刀、出尔反尔的小人一样。
  卢多逊道:“陛下恩典,封李公为天平军节度使,治郓州。李公可有话让本官带回朝廷?”
  李筠道:“臣谢陛下圣恩。”
  卢多逊点点头,忙伸出手扶:“李公快快请起。”
  ……李筠邀请卢多逊,当日就要设宴款待。卢多逊借口回礼馆更衣,立刻找来随从,写了一封奏书放在竹筒里蜡封,又拿自己的官印在融掉的红蜡上加了个印。他叮嘱道:“驿道换马,人不歇日夜,立刻呈报东京!”
  卢多逊的信使马不停蹄离开潞州,当夜就度过黄河,凌晨到达东京。
  城门还没开,他出示印信之后,因是急报,坐吊篮进了东京城。但急报还是在宣德门外搁置了,要次日一早才能送进皇城内的枢密院中枢。
  此时收发各种奏报、奏章的机构仍旧是枢密院……唐朝时的枢密院就是专门干这个活的。后来权力越来越大,唐末以后为了方便皇帝直掌军队,枢密院演变成了涉及军政核心权力的衙门。
  天才刚蒙蒙亮,宣德门总算开启了。宣德门外的枢密院分司立刻把昨夜收到的紧急奏报送进皇城。
  于是在郭绍刚刚到金祥殿早朝时,他便从宦官手里拿到了卢多逊的急报……整个过程是非常短的,受益于这个时期(五代)以来的军国集权制度,中枢的权力非常集中、很少中间程序。当然这种制度很不利于平衡,枢密院的权力过大,当年太祖郭威都差点被枢密使挟制。
  郭绍看完了奏报,这才走上御座。下面的众官员纷纷叩拜,郭绍说罢“平身”,径直转头对旁边翰林院的人说道:“下旨。”
  大臣们听了便分列两边,没急着说话。
  郭绍当众说道:“命符昭序(符彦卿长子)为河北前营都部署,张光翰(龙捷军左厢厢都指挥使)为前营招讨使,率领相州兵马北上,统筹易、雄、霸、定、莫诸镇兵马,驱逐契丹军入寇,加强北面防御。”
  郭绍说完微微松了一口气,辽军入寇并不久,朝廷很快就调动大军北上,已经算是很积极的应对了,算是给河北诸镇和百姓一个态度,勉强维护了朝廷威信。
  他放松的同时,脸上又有些许隐忍。
  阳光从各处门窗照射进来,郭绍身上的黄色袍服被照得金光闪闪,他的脸上神情已与做武将时极不相同了。冲动与气盛被深深地压在了体内,二十四岁的脸却多了几分更老成的东西。所在的位置、仿佛真能极快地改变一个人许多方面。


第五百零四章 皇子
  “陛下,夫人快要生了!”宦官曹泰急匆匆地走进书房,跪伏在地。
  郭绍立刻把毛笔丢在御案上,问道:“哪个夫人?”
  此时郭绍的所有妻妾都还没加封号,所以宫廷里的人都以夫人代称,便如先帝柴荣登基初,符金盏也做过夫人。曹泰答道:“两位,符夫人和李夫人,在滋德殿……”
  “我知道。”郭绍站了起来,“备马。”
  他急匆匆地出了金祥殿。主要是因为此时的医疗技术十分有限,妇人第一次生孩子要走鬼门关一趟,很容易死。所以郭绍觉得这是大事。
  郭绍骑着马在宫中跑马,别的人赶不上。不过他还是顺道先去了万岁殿西侧的蓄恩殿,急匆匆跑了进去拿了几样小玩意。两个不到巴掌长的金人、一枚小金锁、一枚小银锁,胡乱地塞进衣袋里,然后出了院门翻身上马。
  及至滋德殿内,一个宦官跪伏道:“二位夫人在里头,陛下入产房不吉,还请陛下留步。”
  人们还是挺迷信,郭绍也对这些东西将信将疑,当下便不坚持,只道:“派人进去告诉她们,我在外面等着,让她们尽力。”
  “喏。”宦官应了一声,便差宫女进去。
  郭绍又问:“皇嫂在里面?”
  宦官答道:“回陛下的话,在符夫人的房里。”
  里头时不时传来了女子的痛苦叫声,郭绍焦急地在廊庑上踱来踱去,听声音十分瘆人,真怕她们死掉了。
  渐渐地郭绍才明白自己实在太急了,从上午到夜幕降临,里头还没出生的消息,都过去好几个时辰了。符金盏倒是出来看了一次,俩人面面相觑,没说什么话。
  一直到半夜,才听到一声啼哭,有个宫妇跑出来,对坐在一条板凳上的郭绍叩拜道:“恭喜陛下,李夫人喜得小皇子,母子皆无大碍。”
  郭绍听罢一喜,转头看了一眼符二妹的房间,便先进去看李圆儿。李圆儿一脸惨白,满头大汗,旁边一个妇人抱着个婴儿给她看。她很快发现了郭绍,有气无力地道:“陛下……”
  “圆儿,你好生躺着。”郭绍走过去抚摸她的肩膀,“平安就好。”
  “陛下您看。”宫妇一脸喜悦地讨好地说道。
  郭绍便转身伸出手,那宫妇便把婴儿递过来。郭绍抱在臂弯里,把他的脸面相烛光那边看,又掀开他的襁褓看了一眼小鸡鸡……感觉有点神奇。他两世确实是第一次当爹。
  此时他松了口气,母子无事、总算没弄出悲剧来,孩儿也好像没什么残疾。
  郭绍一时间想到了一些事:
  虽然自己现在还很年轻,但每个人都会老,也会死,这个国家以后一定会交给其中一个孩子,他奋斗得到的一切、建立的一切都要一个后代接手;而这个人,将从他手里拿走一切,并且对一切负责,对这个国家的前程和亿兆的百姓承担起责任。所以继承人非常重要,不然一切都白干了。
  其次,就算以后不是这个孩子接手帝位,他总归是郭绍弄出来的新生生命,孩儿很脆弱,那郭绍就觉得自己有责任给予他保护和成长教育。责任感在直观感情里,占了很大一部分。
  还有一点,这些后代以后会把自己的画像、名号、牌位挂在墙上,然后膜拜,对他建立的功业歌功颂德,努力维护祖上的名声。也就是,死了有人送终,还有人管身后事。
  ……至于有的人或许会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儿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郭绍倒是丝毫没有那种感觉,他明白,哪怕是亲生父子,儿子依旧是个完全独立的人,也许灵魂人格还相差甚远。人的自我意识上,更加是毫无关系;而意识,正是一个人感觉存在于世的关键。所以把后代当作生命延续,或许只是一种强求。
  ……郭绍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金人,是一个拿着盾牌的披甲武士,拿在那孩儿面前晃了晃:“爹送你一个东西。”
  说罢将孩儿交给宫妇,那宫妇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宫妇之后把金人放到李圆儿的枕边,郭绍便道:“你帮他收着,等他大点了给他玩。”
  这孩子倒是挺乖,完全不哭。郭绍以为小孩儿成天都要哭的。
  李圆儿轻声说道:“等他长大了,会像陛下一样勇敢。”
  郭绍随口道:“我亲手做的。”
  李圆儿的神情微微一变。郭绍作为皇帝能亲手给孩子做玩具,已经表达了慈爱之心……记忆里他的爷爷就是这样的人。
  就在这时,又有人进来,在郭绍耳边轻声说道:“符夫人刚刚喜生皇子,母子皆无事。”
  郭绍听罢便道:“圆儿辛苦了,好生歇一下,我过去看看。”
  说罢走出房门,被凌晨的冷风一吹,顿时感觉十分奇妙,因为两个儿子同一天出生……符二妹的晚生了就那么一点时间,儿子也只能做老二了,不过她的是嫡子。
  郭绍伸手进怀里,把两枚小锁掀开,掏出另一个金人来。是一个拿着长兵器的披甲武士……长兵的尾部齐脚,顶部齐头并和躯干连在一起,是为了避免细长顶部误伤孩童。大小差不多,也是半个多巴掌那么长,雕琢得还算精细,都是郭绍亲自动手打制的玩意。


第五百零五章 叶子戏
  郭府园子里,现在已经很冷清了。人,只比不久前少了三四个,但玉莲和杨月娥走了后,后园就好像少了灵魂,仿佛空荡荡的。
  以前郭绍住的起居室厅堂里,大小两个女子正慵懒坐在一张桌子前。后面有一道后门敞着,能看到平静的湖面。
  “大姐,你今天能见到想见的人。”一个带着稚气的娇娇的声音说。说话的人就是周嘉敏,她一脸严肃……一个九岁的小姑娘脸上露出这样的神色,反而有种很俏皮的模样。可她确实说得非常认真。
  周宪幽幽叹了一口气,没精打采地看了一眼桌子上奇怪摆放的一些纸牌,兴趣索然地说道:“叶子牌你一个人也玩得起劲。”
  “我不是在玩,是在为大姐测事呐。”周嘉敏坚持道。
  周宪伸手弄乱了桌子上的牌,没好气地说:“一副赌戏用的牌,你还能算命?安静地坐一会儿罢。”
  周嘉敏便不吭声,默默地合拢桌子上的一堆纸牌,一个人拿着看,脸上好像气鼓鼓的。
  “气了?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心里有点烦。”周宪俯下身,侧首去看嘉敏的脸,“你为啥对叶子牌有兴致了?”
  嘉敏闷闷不乐沉默了一会儿,但她也不记仇,不一会便道:“因为这牌上有‘骑马的武夫’……”她翻出一块来放在桌子上,“喏。”
  “这是一张花牌。”周嘉敏随口应了一声。她对叶子牌还是挺熟悉的,以前唐朝宫廷里那些贵妇的玩物之一,南唐皇宫也收集了很多以前的东西,并且拿来赌博。
  但是……花牌骑兵,和她对叶子牌产生兴致,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孩儿真是很难懂的,小脑瓜子想东西都是瞎想。
  周宪又道:“那你是怎么拿叶子牌算命的?”
  “不是算命,只是测事儿。”嘉敏纠正道,“书上写的,我照着书便学会了。”
  她看了周宪一眼,便伸出两只娇嫩白皙的手在牌堆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一张画着人物的牌出来,一本正经地说道:“一开始人就像我这样,傻傻的……”
  周宪摸了摸她的小鼻子,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容,夸道:“二妹真聪敏,哪里傻了?学东西挺快。”
  嘉敏道:“我不知道大姐愁甚?不过你很愁,因为大姐不傻了,明白很多事;可你又没全明白,所以才会愁……”她接着找到了另一张牌,“大姐正在祸福相依的轮回之中,等变成这张主牌‘天地’,什么都懂了,就会返璞归真,心胸像天地一样宽阔,那时候大姐就不会再发愁了。”
  ……
  郭绍昨晚没睡好,起得比较晚。及至御书房,外殿的一群官吏早已在上直,里面的左攸和黄炳廉也到了,一众人起身鱼从桌子后面走出来行叩拜礼。郭绍立刻伸出右手向按了按,做个手势道:“罢了罢了,免礼。”
  众人谢恩,又纷纷拜道:“恭贺陛下喜得皇子。”
  郭绍笑着应了一声,走进书房那张铺着黄色桌布的御案后面坐下。心道:外廷的官员知道得还挺快。心里稍一琢磨,应该是从宦官口中知道的,宦官就是能连通内外的人,毕竟是喜事,他们会说出来。
  奏章正在被左攸等二人忙着处理,现在郭绍轻松了不少。
  他静坐一会儿,便从旁边的案牍里熟练地拿出一本白纸册子,在封面上写上日期。然后随手翻到中间,提起毛笔写了一列字“中期日程”,写下一个多月后给妻妾册封名号。因为他知道妇人生了孩儿要坐月子,再过一个月多,正好符二妹和李圆儿的身体养好了,便能轻松地举行册封典礼。
  就在这时,郭绍不禁想起了义姐高氏……同样是怀了自己的孩子,高氏却只能躲在一个院子里悄悄地熬着。他想到这里心里有点愧疚。
  他放下笔,在御案前来回踱了许久,转头见宦官杨士良拿着拂尘正站在门口,便道:“去准备一辆普通的马车,我要去东华门。”
  杨士良躬身应答,立刻出去安排人了。
  不多时,郭绍便乘车来到东华门,在值房召见了卢成勇。下令卢成勇派一队人马随他出宫。杨士良这时才知道郭绍要出去,不过他拦不住皇帝,急忙告诉了东华门监守的宦官,然后跟着郭绍出城。
  郭绍乘坐马车出皇城,径直“回家”。
  进了郭府,他又叫杨士良卢成勇等人在外院等着,他要进内宅办点事。走到后园门楼处,找到了管账的白仙姑,便道:“你去找京娘,就说我在府上等着见她。”
  去年底郭绍离京征伐南唐时,高氏已有身孕,他便是嘱托京娘照看高氏,还有医术高明的陆小娘也在那边。不过陆小娘不知道高氏的身份。
  郭绍进了门楼,打算到原来自己住的地方等着……正好也能见一下周宪等人。上次下令派人回来接他的妻妾,卢成勇竟然没把周宪接进宫。
  他见起居室的门敞着,走到门口一看,周宪和她妹妹正在桌子旁玩牌。
  周宪察觉到有人,转头一看,她顿时一脸惊讶。郭绍道:“娥皇,你们在这里呆得还习惯?”
  周宪这才回过神来,拉着嘉敏离开凳子,她跪倒在地,又拽了小姑娘一把,一起跪在地上,拜道:“臣妾叩见陛下。”
  郭绍上前一把扶住她的手臂:“起来吧,又没观众,用得着那么多繁文缛节?”
  周宪在妹妹见面,手臂被郭绍抓着,脸上顿时一红:“谢陛下恩。”
  就在这时嘉敏嘀咕道:“你看我测得多准……”
  郭绍正好有闲心,见小姑娘长得漂亮可爱,眼睛亮闪闪的很清纯,便问她测的是什么。于是周嘉敏就把叶子牌的事儿说了一遍。
  这小姑娘说话口齿清楚,带着南唐那边的口音十分婉转好听。饶是郭绍没把她说的话当回事儿,却也挺喜欢听她说话。但当她说人从无知,要返璞归真的过程时,郭绍“咦”了一声,顿时十分有兴致。
  他兴致勃勃地让周嘉敏当场表演一下,看着她的表情和动作,郭绍忍不住笑了。本来辽军入寇后,郭绍的心情比较沉重,此时此刻在不知不觉之间,人也轻松起来了。
  三人玩了许久,京娘便来到了门口。笑语盈盈的周嘉敏转头看那高个女子一脸冷意,她的笑容僵在了脸,瞪了京娘一眼。
  京娘面无表情,站了片刻,还是行叩拜之礼。郭绍上前把她扶起来,便回头道:“娥皇,我与京娘还有点事先走。一会儿就派人把你们送进宫里。”
  二人离开房子,向门楼那边走。京娘默默地跟在侧后,郭绍便偏头说道:“我知道你和周宪不对路……”
  京娘道:“我不敢。”
  郭绍又道:“咱们好几个月没见面了,又叫你照料孕妇,辛苦你了。”
  “陛下这般说话,折煞我。”京娘终于口气稍稍缓和,“您如今贵为天子,把敌国的王后抢回来,也没什么话说。可那高氏,儿子已是军中大将便不说了,她不是陛下的义姐么……”
  郭绍无言以对。二人走过了门楼,他停下脚步道:“这边有道小门,你走小门出去,雇一辆马车,不要马夫。一会过来接我去那院子。”
  京娘抱拳回应,什么也没说转身欲走。
  郭绍看着她转身时扭动的腰肢,凹凸的轮廓,倒是有点心慌意乱的。郭绍倒也不是一定喜爱丰腴饱满的女子,只不过京娘的一些女性特征额外凸显,比如胸、臀等部位,就很容易让郭绍想到那事儿。
  他又立刻寻思,别的女人都接进宫里,可以亲近;但京娘还得继续留在外头照顾高氏,不知何时才能在一块儿。今天见了面之后,一两个月见不到很正常。
  “京娘。”郭绍上前拽住了她的手腕。
  京娘转过身来,低头看着自己被拽的手,脸上微微尴尬,左右看了一眼:“陛下还有何事。”
  郭绍见旁边有一间厢房,便拉着她往那边走:“我们进屋再说。”
  她扭扭捏捏的,又不好拒绝郭绍,毕竟他是皇帝了……不过在郭绍看来,在他当了皇帝之后,绝大部分人的态度都明显改变,唯有京娘只是表面上的礼节有点不同,她的心态改变不大,好像郭绍是不是皇帝和她无关一样。
  走进屋子,郭绍随手关上房门,却见房间里没有床,家什也很少,只有一把旧椅子很突兀地摆在屋子里。这府上的房屋还是有很多间,郭绍在自己家也搞不清楚这间屋子干嘛用的。
  他也顾不得许多了,把京娘拉到椅子跟前,自己先坐了上去,又拽着她背对自己坐到腿上,便动手动脚起来。京娘的脖颈都红了,小声道:“陛下,你要作甚,这青天白日的……门窗外看得到。”
  郭绍道:“不是关着么?”
  京娘无力地扭捏挣扎,颤声道:“太……空荡荡的,一眼就看到咱们的丑事了……”


第五百零六章 毫无邪念
  京娘埋头系好衣带,将交领往内侧拉了拉,抬头飞快地看了郭绍一眼,红着脸小声道:“我先回卧房换衣裳……你也去换换。”
  郭绍低头瞧了一下,顿时才醒悟,今天出宫时穿了一件灰色的袍服,若是紫色或者青色也就不会显眼。京娘先打开房门出去,他也随之出门,准备回后园住的地方找身以前穿的旧衣裳换上。
  他站在门口,不禁又瞧了一下正在廊庑上快步而去的京娘的背后,还是那般诱人。只不过郭绍一时半会儿没有那种心思了。
  回去换了衣裳,郭绍遇到了那个小道姑清虚。清虚瞪圆了眼睛看着他,说道:“郭将军,听说你当皇帝了?”
  郭绍听得一怔,称帝后着实还是第一回被人这么当面问。不过他也不与清虚计较,点点头,打量了一番这个小道姑。十几岁的小姑娘就是长得快,几个月不见,看起来又有一些不同。个子倒是与之前差不多,模样儿也没什么改变,瓜子脸、单眼皮、小鼻子,嘴唇也比较薄;只不过身段不再是平的,而有了一些弧度,反正女子开始发育后的线条,郭绍一眼就看得出来。连她自己之前嫌小的胸脯,此时也更加鼓起了。
  郭绍倒是没什么邪念,一来是因为从来没把清虚往女人方面想,二来他刚刚才和京娘共赴巫山,没什么心思。
  此时他当然不缺女人了,皇宫里有成千上万的各种妇人。只不过一个挨过饿的人,就算能吃饱了还会记得以前……
  郭绍忽然觉得清虚也挺可爱,虽然谈不上是绝色美人儿。他又想到这娘们在东京无处可去,她师父也找不到在哪里,当下便问:“清虚,你想不想去皇宫?”
  清虚随口道:“我去皇宫作甚?”
  郭绍笑道:“天天都有好吃的,都是御膳清心烹制的饭菜。‘皇后’也会对你好。”
  清虚听罢果然脸上出现了期待的样子,撇了撇嘴道:“既然你那么有诚意,那我便勉为其难……”
  郭绍听罢忍着笑,肩膀一阵抽搐。
  ……京娘准备好了马车,郭绍便从后门出府邸,径直赶往那座院子。
  院子里还有陆小娘在,但陆小娘尚不知道高氏是什么人,如果她见到郭绍可能就能猜测确认一些事。所以陆小娘暂时被支开,没见着郭绍。
  郭绍进了一个房间,见到了高氏,先是一番礼仪客套。郭绍便走上去扶住高氏的肩膀,埋头瞧她鼓起的肚子,腰已经被撑得很大。他伸出粗糙的大手,在高氏的肚子上抚摸了一番,又扶她在榻上轻轻坐下。
  高氏一脸喜色:“陛下刚刚登基,诸事繁多,还专门出宫来看我……你穿成这样。”
  郭绍好言道:“义姐肚子里怀的是我的孩子,我当然挂念。只不过让你躲在这地方,连个名分都没有,孩儿生下来还得从你这里拿走,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高氏露出些许笑容,“这孩儿有做天子的爹就够了,要是认我,反倒对它不好。”
  “我当然会待它好,只不过对你就……”郭绍叹了一口气,心里确实觉得不太好受。
  高氏摇头道:“我已经是高门贵妇,陛下不必再给我什么。做皇帝妃子当然更尊崇,可我这样的出身,反而名声不好,还不如原来;我是高家的人,又是董家之妇,两边都是有门楣要脸面的人,对他们的名声也不好。再说,我都这个年纪了,姿色还有几年?过不了几年年长色衰,在皇宫里就图个虚名分,幽居在红墙之内又有什么好的?”
  郭绍听罢,沉吟道:“高怀德和董遵诲,我会厚待他们的。”
  高氏轻轻握住郭绍的手,柔声道:“陛下不必回报我什么,更别有什么愧疚,当初本来就是我勾引你的。姐只是想疼爱你,只是没想到弄出这样的事来……”
  郭绍在高氏房里陪着她说了许久话,又留下来吃饭。厨娘是京娘从她的心腹里挑的一个胖妇人,郭绍尝了厨娘做的味道,感觉还可以,又问高氏吃不吃得习惯。一直逗留到下午,他才乘坐马车照原路先返回郭府。
  然后来到前院,寻见宦官杨士良、武将卢成勇等人,继续坐马车返回皇宫。此行倒是诸多周折,郭绍感觉弄得像细作间谍一般小心,反正做了皇帝后,自由肯定又少了。
  及至进了东华门,郭绍看了一下西边太阳的高度,便乘御辇去金祥殿。他想起有事对杨士良说,便转头先随口问了一句:“你们吃过午饭了?”
  在一旁步行的宦官杨士良听罢大为动容,急忙道:“回陛下,奴家在您的旧府上吃过了。”
  郭绍这才问道:“后宫是否有道观?”
  杨士良道:“万福宫附近有个三清殿,只是比唐朝大明宫的三清殿小了很多。”
  郭绍心里想着清虚虽然是个小道姑,但几年前符金盏暑热重病得治她帮了不少忙。他便说道:“你派人去郭府,把周宪姐妹和清虚接到宫里来,把三清殿赐给清虚。”
  “奴家遵旨。”杨士良一面走一面弯腰应答。
  郭绍回到了金祥殿,到酉时还有一阵子。左攸等人已经把奏章整理出来,郭绍便直接看他们的内容归纳,有些不太重要的奏章整理之后只有几个字,郭绍看起来就非常快了。只有少数涉及一些重要内容,他才会照编号把原本找出来细看一遍,比如一些地方官的奏章号称有灾荒,要钱要粮赈灾,还有一本要钱在夏季之前修河堤的内容……不过郭绍也只是看看他们说些什么,政事堂比较擅长处理这等事。


第五百零七章 奸细
  黄河南岸,平原上成片的麦田,绿油油的庄稼地之间,三个短衣汉子牵着驴子风尘仆仆地在赶路。不料迎面一队戴着筒冒穿着皂靴的官差过来喝住了他们。
  官差里只有一个骑着马的绿袍官儿,扬鞭指着三个汉子道:“干甚的?”
  “吁吁!”当前一个肚圆的大汉拽住驴子,上前打拱道:“草民们贩点稀罕货,回村里去卖。”
  官差一听那汉子开口就是开封府口音,便连他们具体是哪儿的也不问了,冷冷道:“贩的不是私盐罢?”
  肚圆大汉一脸惊恐道:“怎敢!怎敢?草民等都是本分人,挣点辛苦钱,从不作奸犯科。”
  “搜!”绿袍官儿一声令下。
  肚圆大汉等几个人急忙叫官差们轻点。那帮人把驴背上驮的麻袋弄下来,拔刀就割绳子,解开检查里面的东西,瞧了一会儿,有一些粮食,还有皮货等各种东西。一个官差转身抱拳道:“只有一小包盐。”肚圆大汉急忙在旁边说道:“一斤都不到,那是咱们吃的,贩盐也不能贩这么点……”
  “滚!滚!”绿袍官儿喝道,“就是你们这等不在家种地、到处跑的人,最易偷鸡摸狗捉奸犯科!”
  三个汉子急忙扛起麻袋,牵着驴子就离开了。他们手上都绑着破麻布,巡检官儿却是没有注意。
  等他们走远了,一个汉子便骂骂咧咧道:“娘的,若在当年,老子们打死那厮!”
  另一个汉子眺望着远处耸立的城楼,说道:“李都头,东京城就在前边,咱们要不要进城?”
  李都头便是那肚圆大汉,回应道:“东京城里官差将士很多,一不小心怕露了馅。咱们练射箭的人,左右两只手长得不太一样,有经验的老卒便能认出来。城郊有些街巷市井,是附城而居的人,这些地方鱼龙混杂,咱们到那里先找处房屋住下。据北汉人提供的俘兵口供,那造甲的地方在南郊。”
  “我倒是在南郊有好友。”旁边的人说道。
  李都头道:“先别联络任何人,咱们现在这身份小心点,知人知面不知心。”
  一行人来到东京城外,这里有很多城厢,官府对这些附城而居的地方进行了改建管治,南北主要大街还算整洁,不过街坊里边的小巷就不堪入目了,破房子很多。三人找了个偏僻的破房子付钱租下来。
  次日他们便寻着骑驴去了南边靠着汴水的一个市集,那里市面非常繁荣,房子还修得不错,竟比挨着东京城墙的那些街巷看起来更宽敞整齐。李都头在土路街巷上晃悠打听了一番,这个市集是新近两年才出现,主要是汴水河边的一片造甲坊有很多工匠、帮运力夫,工匠们又有钱,于是附近各种铺子、贩夫走卒都来了;不少有家眷的工匠连住也住在这里,因为造甲坊那边很吵。
  李都头转了一圈,果然发现各种房屋都是新建,道路也全是土路,市镇周围就只有些简陋的藩篱,大路入口处修了一座牌坊,大门也没有。
  他们一合计,就近在市镇上购置了一些东西,弄来一辆板车,把牵来的驴子往板车上一套。便运着摆茶水烙饼摊的各种物什离开了市镇。
  来到了造甲坊那边,李都头等人也吃了一惊,只见场面十分宏大。那汴水东侧开挖出了一条宽阔的水道,将河水引向西面的一个山谷上面,然后横向修了水道和许多闸门,河水从上面“哗哗”倾泻下来,就好像一道道瀑布一般。山谷上下,成片的房屋,有一圈土墙围着,里面“叮叮哐哐”的巨大撞击声响成一片,一直不停歇。那引水的河道上还有马头,各种船只往来其间。
  三人沿着道路摸到了那工坊区入口处,想装模作样摆茶摊先看看情况。
  不料刚走到那里,就看见有一个茶摊摆在那里,三人顿时面面相觑。看时间正是上午,茶摊上还没客人,只有个中年汉子坐在那里,目光不善地打量着李都头等人的驴车。
  李都头等人把驴子赶到路边,便上前在木板凳上坐下来,不动声色地说道:“来三碗茶解解渴。”
  那人应了一声,慢吞吞地舀了三碗茶水,一碗碗端上来。这时李都头才发现摊主的左手袖子空的,好像是个残疾。
  “喏,你们看那边。”摊主笑了笑,向工坊围墙入口处扬了一下头。李都头等人早已看到了寨门口有披甲执锐的士卒。
  摊主笑道:“想在这里摆摊呐?可不行,万一你们是奸细怎生了得?”
  几个汉子等人听到奸细二字,脸色微微一变。李都头强笑道:“您看咱们这样子哪里像奸细?咱们都是东京城厢的人,听说这边好赚钱,想过来看看。”
  摊主淡定道:“南边不远有个市镇,想做买卖去那里。你看这里除了我,哪来的摊子?”
  李都头忙问:“大哥,您怎能在此做买卖?”
  摊主指了指左臂:“我本来就在工坊里干活,有一天值夜没太留神,千多斤重的铁锤落到我手上!命都差点丢了,这不成了残疾。不过还好,甲坊署的人每个月发给我钱,我干不了活,准许我在这里做点小买卖营生。我本来就是里面的匠人,自然可以在此。”
  “原来大哥是吃皇粮的人,失敬失敬。”李都头拜道,“不知大哥贵姓?”
  “免贵姓卢。”卢摊主笑道,“你们几位,还是省点事,便别套几乎哩。不是我不让你们在这里抢生意,就算我愿意,守将也会赶你们。”
  李都头摸了摸额头:“咱们已经知道怎么回事,就算不为做买卖,敬重卢兄这样的人,也想结交一番。”
  “哈!”卢摊主笑了笑,嘶地吸了口气,“我倒没瞧明白,兄弟是啥意思……说罢。”
  李都头有点不好意思道:“实不相瞒,咱们几个邻里本就打算在市集上做点买卖,可这边没熟人,不是刚被赶了一遭才到这边瞧瞧。”
  卢摊主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李都头道:“咱们在市集上见到有酒肆,卢摊主这边收了之后,你我几兄弟去喝两盅?”
  卢摊主听罢面有喜色,果然也是个好酒之人,也没拒绝。
  于是李都头等人喝完了茶,约了酉时在牌坊下见面,便先走了。
  及至酉时,几个人见面,卢摊主把东西先弄回家,很快就赶了出来。几个人直奔酒肆,要酒要菜,几盅酒下肚,大伙儿很快就熟络了,有酒助兴在桌子上四个人恨不得马上结拜为兄弟。
  李都头趁机套话,问卢摊主以前在作坊里做什么的。卢摊主拍着胸脯说是大匠,当初受伤之后,那间工坊缺了他都不能开工,好不容易另外找了个大匠这才能干活。李都头拜服,一番恭维,说起自己几兄弟要是能进去吃皇粮,那是多好的活儿。
  李都头继续套话,时不时劝酒后便问了一些事儿,那工坊是怎么造甲的,卢摊主说起来都像那么回事,只不过说上头交代不准乱说,不愿意说细致了。
  卢摊主喝得大醉,酒肆快打烊了,三个人才出来……还有一人中途离席。这时外面却多了一辆马车,李都头等人便把走路都走不动的卢摊主扶上马车,送他回家。
  ……卢摊主怎么回去的都不知道,一觉醒来,外面的天色已微微发亮。他想翻个身,这才发现浑身动惮不得,又酸又痛,嘴里还塞着一团布!
  他回顾四周,顿时觉得不对劲,这房间又破又脏,肯定不是在家里。他瞪圆了眼睛,终于发现了旁边坐在椅子上打盹的汉子。
  汉子听到响动,睁开眼睛一看,起身撩开一张破帘子,对着外面沉声叫了一声。不多一会儿,那圆肚汉子就进来了。
  李都头手里拿着一把短刀,坐下来之后左手手指在刀刃上轻轻刮了一下,脸上冷冷的,哪里还有昨日的客气笑容?他的声音冷冰冰的:“昨天酉时,你从工坊那边回市集,先回家放了车;我的兄弟跟着,知道你家在哪里了。你有个儿子,这么高,十三四岁的模样,我说得可对?”
  卢摊主瞪圆了眼睛。
  李都头道:“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去把你儿子弄过来,在你面前捅死,明白了么?”
  卢摊主惊恐地摇摇头,又“呜呜”地闷哼着点头。
  李都头拔掉了他嘴里的布团。卢摊主立刻哀求道:“我与你无冤无仇,这是、这是……”
  李都头道:“放心,我上峰想找个能造甲的,工坊里造的那种甲。你只要效命于我们,不仅没事,还能荣华富贵。李兄不必亲自动手干活,咱们找来工匠,你教他们造甲之法。如何?”
  卢摊主一脸懊悔,哭丧着脸道:“我该死!就图个口舌之快吹牛,我真不会……在作坊里就是个打杂的,大匠怎会去锻锤下面搬东西?”
  李都头听罢脸上有了怒色,深吸了口气:“你在里面干了那么久,看总是看会了罢?”
  卢摊主道:“大概有些什么东西我知道,那甲是怎么锻出来的也看熟了,可那锻锤上的东西挺多,我也搞不懂为何它能自个活动……工坊里管得也严,一般的工匠、杂工,只能进一个屋;我就只在锻造屋。隔壁还有一间叫传动屋,我从来没进去过。只有每个坊的坊主大匠才准经手所有的事儿……”


第五百零八章 罪恶之夜
  房间里阴暗脏乱,但不是废弃破庙那种积满灰尘的样子,而像住了一个懒人从来不打扫擦洗的景象。
  “这厮没用,留不得。”李都头冷冷道。
  另一个汉子道:“把他儿子杀了,还有他家的妇人长得虽丑了点,不过咱们许久不沾荤腥……”
  断了左手的卢汉子脸都变了,见这三个人长得五大三粗,翻脸后面目凶狠,卢汉子恐惧异常,哀求了一阵,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虽不懂,但知道孙坊头住在哪……”
  “哦?”李都头看着他。
  卢汉子道:“以前我还在作坊里干活时,孙坊头就是咱们第六坊的坊头。作坊里的那些玩意是怎么动的,他都知道,还会时不时指使大伙儿修缮、换部件。几位大爷想知道怎么造甲,只要抓了他,一定能做出来!”
  “他住哪?”李都头急问道。
  卢汉子答道:“也住在镇里,带了家眷的工匠都在那边居住,工坊里太吵。”
  李都头听罢递了个眼色,旁边的一个汉子找出一把弩来,另一个将一把短刀藏进怀里。李都头冷冷道:“最好规矩点,不然休怪老子手下无情。”
  几个人在破院子里待到酉时,然后胆大地带着卢汉子去了南边的市集。到地方时太阳已落下了地平线,市集上乱糟糟的灯火明暗不一。各街口也设有官铺,里面有官差和士卒,但市面上没人闹事,便没人特意盘查。
  李都头观察了一番气氛,觉得问题不大。卢汉子昨夜出门饮酒未归,但他这样身份的人消失,急的恐怕只有他的家眷,在地方上还惊不起浪子。
  有卢汉子的指印,李都头等人赶着马车来到了一座新修的宅子门前。这宅子比一般的房屋要大,还有院子,着实像是个头目住的地方。
  马车上一个汉子沉声道:“是否让这厮去敲门,问问人在不在?”
  李都头道:“不必了。那姓孙的总归要回来。一共四个人,其中的汉子就是孙坊头,还有个几岁大的男童,一个妇人、一个老仆。你留下看着马车和这厮;咱们翻墙进去,除了孙坊头和那男童,别的二人见着就先杀了。”
  旁边的汉子道:“妇人应是孙坊头之妇,咱们要杀他家眷?”
  李都头冷笑道:“一个妇人,杀了便杀了,今后孙坊头若去了北汉国,另外给他找十个八个年轻貌美的;他不会死了妇人就和咱们势不两立。那男童却不能杀,断了孙家香火,到时候会比较麻烦。”
  几个人商议妥当,李都头便与一个拿弩的部下向院墙边摸去。李都头此时一点都不害怕,他是赵匡胤部下的亲兵武将,久经沙场杀人无算,这种勾当他确实没干过,但在他眼里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甚至觉得挺容易,心道只要谋划得当,干得神不知鬼不觉,一走了之哪里抓老子去?
  李都头到了东京后事儿干到现在,觉得作奸犯科挺容易,感叹那些被官府抓住的人是怎么回事,可能是太笨太傻了,不懂谋划。
  二人轻轻松松就翻过了院墙,刚刚跳下来,突然“汪”地一声,倒把李都头吓了一跳。只见一只黑狗叫着扑来,却被一根系在树上的绳子拽住,在那里汪汪大叫。
  “嗖!”一枝弩矢飞了过去,非常准,那狗立刻就倒地,四脚抽搐起来。
  这时一道门响起了“嘎吱”一声,便见一个老妇提着灯笼探出头来,很快就发现在站在墙边的李都头等人。老妇先喊了一声:“是谁?”
  拿弩的汉子急忙取了一根弩矢,忙着上弦。李都头提着短刀便冲了上去。老妇这才反应过来,惊惧地大喊:“有贼人!”
  操!李都头听到喊声额头都黑了,娘的这事儿弄糟了!这地方有官铺的,等官差过来,如何得脱?
  李都头没多想,飞奔追了上去。那老妇跑得慢,顷刻就被追上。李都头二话不说,上去准确地捂住老妇的嘴脸,手起刀落,一刀就刺进了她的胸口,然后手一放,让她扑倒在地。
  就在这时,一个比较年轻的汉子从里门走了出来,看到李都头手里血淋淋的刀,愣在了那里。后面堂屋门口,李都头的部下也追上来了,拿着弩对准那汉子。
  “别乱杀!”李都头道。
  拿弩的汉子道:“别乱动,不然老子一箭弄死你!”
  不多时,一个妇人也走出来了。拿弩的汉子转过方向,“砰”地一声弦响,妇人哼都没哼一声,眉心插着一根弩矢便仰倒下去。那被吓愣的年轻汉子应该就是孙坊头,见此状况瞪圆了眼睛看着那妇人。
  李都头提着刀奔上去。孙坊头被吓得倒退了两步,背贴在了墙上,惊惧道:“你们……何人?为何害我?”
  李都头二话不说,拿带血的刀抵住他的脖子:“我叫你作甚就作甚,不然就是死!走!”
  二人押着孙坊头急急忙忙地退出堂屋,径直出院门。刚出门来,只见一个妇人正在门外探头探脑地瞧,李都头转头一看,部下的弩上没有弩矢,那孙坊头的膀子被反在后背。李都头立刻冲了上去,妇人叫了一声转身欲跑,马上被掐住了脖子,李都头一刀就往其胸口上刺下。一刀毙命,十分准确。
  李都头骂了一声,“你赶紧把那厮弄马车上去!”
  “喏。”部下推了吓得目瞪口呆的孙坊头一把。
  李都头拽住尸体的膀子,往孙家院门内拖。刚出来就看见两个人影正从巷口走来,他不敢逗留,赶紧上马车,一掌将孙坊头劈晕,对前面赶车的汉子道:“快走!娘的弄成这样……”
  ……
  正在作坊区的昝居润听到事儿,便觉不对劲,连夜骑马过来。昝居润是客省使,造甲本来和他的职务毫无关系,不过他对新甲十分有兴趣,几次改造新甲的设计。最近他又突发奇想,认为板甲锻造得快、连接活动部位的锁子甲用手工造得慢,想重新用皮甲镶嵌以更快地锻造出一些盔甲。所以正留在作坊区。
  他赶到市集上,见到了一个皂隶头目,问道:“派人去追凶犯了么?”
  头目回应了一声。
  昝居润便赶着先去凶案现场,在那里找到了弩矢两支,分别在一个妇人和一条狗身上。弩矢射得非常准,都是只中头部;还有被杀死两人,都是一刀毙命。昝居润顿时说道:“凶犯绝非一般人。”
  就在这时,一个官差抱拳道:“昨日还有一事,一个妇人来官铺报官,说她的汉子前夜与人出去饮酒,至今未归。卑职问了一番,说是个工坊里伤残的工匠……这种事毕竟不太管得过来,卑职当时没太留意,便叫她回去再等等,兴许汉子就回来了。”
  昝居润踱了两步,下令道:“王署令,你立刻回工坊区,签押朱砂咨文,调驻守工坊的将士分别前往黄河各渡口,守在渡口,严查北渡的人!”
  甲坊署令王弘小声道:“发生了凶案,开封府知道来查。咱们这样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开封府当然要管,但现在咱们要不计代价做好应急之事。”昝居润一脸严肃,沉声道,“瞧这状况,万一是敌国派来的奸细,把咱们的造甲之术窃取了,事关重大!”
  他又对一个绿袍官儿道:“你派捕快官差,在市集上查访蛛丝马迹,有没有可疑的人与那伤残工匠来往,若有目击人证,把画像画下来。”
  昝居润在那里来回踱着步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但他是客省使,根本管不了那些负责缉拿凶犯、或是驻守关口的官儿;连与他熟悉的甲坊署令王弘也没权限,手里只有少量开封府调给他们驻守工坊区的人马……这事儿最少要开封府府衙里的人出面,才能展开全面搜捕。
  开封府的人,昝居润不熟。但他认识更厉害的,那就是当今天子郭绍、以及郭绍的心腹幕僚左攸。昝居润退出凶案的地方,说道:“我去写急报进城,呈送枢密院;然后去夜访太常寺左少卿。”
  众人一听都是一些地位很高的官署和人物,个个肃然起敬。
  昝居润拿了印信,径直就带着两个随从直奔东京城。他交上去印信核对,号称有急报。他一个客省使也算是朝廷大臣,便坐吊篮进了城池。
  昝居润回家后先写奏报,叫人送宣德门外的枢密院分司,那个衙门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当值的……不过通常的急报照样不能在夜里送进皇城,除非是有敌兵打进中原来了这等大事。
  昝居润接着就去左攸家,连夜去的。哪怕是好友,半夜拜访也很不妥当,而且左攸也算不上昝居润的好友,只是认识而已。但昝居润觉得,这件事非常严重,便顾不得许多。
  他这时才意识到,造甲坊的保密、守卫十分荒疏,竟让奸细如此容易得手……不过此前确实没人去过多考虑技术泄露。


第五百零九章 兵曹司
  郭绍闻讯,下旨开封府推官黄炳廉为巡行差遣(钦差),赐王命,节制地方追捕凶犯。
  一定是赵匡胤干的!郭绍在窗前想了一会儿这么想。
  以前他也下令过甲坊署令王弘注意预防技术泄露,也有一些措施,比如将工坊区用墙围起来,还从开封府调了兵马长期驻守;在管理上进行分工,大部分人并不能接触造甲的整个过程,只有少数大匠能经手作坊;让工匠在保密文书上签字画押,泄密造甲技术将被处斩,家眷流放三千里。
  但管治仍有很大漏洞,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主要是因为古人很少为了具体技术不计代价窃取的,也许因为各族统治者不重视工艺技术,也可能见识上比较差,反正多年来几乎没有发生过此类案件。比如传说中诸葛亮的木马流车、诸葛连弩等各种技术,就没记载过魏国吴国专门派人窃取的事……唐朝各种科技长期领先世界,而且毫无保密可言,在文成公主带去工匠工具之前,吐蕃也没专门派人来窃取技术。各国统治者基本没有技术发展高低的概念。
  所以郭绍便只是下令甲坊署注重保密,之后也没顾得上了,也没怎么重视。
  郭绍在窗前踱了几步,寻思:如果有什么势力盯住了造甲术,并不计代价窃取,这种造甲术本来就无法做到万无一失;无非是对方的窃取难度问题。
  首先锻锤术很简单,很容易被学去,不像现代技术那么复杂专业;其次作坊没有在深山老林、并且让工匠与世隔绝。只要花足够的时间和人手,细作间谍肯定能找到突破口。
  不过为了增加对方的难度,并且拖延泄密的时间,也是有意义的。郭绍打算重视此事,提起笔记录设想:其一,增强内部管治;其二,组建间谍机构,万一有技术泄密到某国,可以尝试进攻性反间谍、用细作在敌国清除叛变的技术人员。
  ……不久,客省使昝居润上书,呈列了一些建议。
  他建议在工坊区筑城,并派将士、官差驻守巡检,禁止闲杂人等靠近小城;管治工匠外出。在城内修建工匠及家眷居住的房屋,并用高墙隔开降低工坊区嘈杂。甲坊署在城内设立采购衙门,以分发给工匠们。
  派官差在附近市集、城厢巡查,防备闲杂人混入近处。
  郭绍看完,觉得昝居润在这方面更有才能,当下便叫书房外的官吏下旨,改任昝居润为军器监(比甲坊署更高一级的衙门),兼任枢密院事。
  朝廷的事太多了,郭绍没法只盯住一个地方,只能挑选一些他认为有才能和头脑的人去负责。
  郭绍终究是干了多年武将的人,作风不像秀才那样瞻前顾后,正好想到间谍机构,就准备马上着手开始干……在他的观念里,一直都觉得情报人员是很有用的,所以以前还让京娘悄悄组织过情报体系;不过那些事儿都是小范围的,当初他只是个武将,没有那种权限和资源。但现在不同了,刚刚登基,已经有了无限的权力。
  他转头一看,今日来当值的内侍宦官是曹泰,便招呼他进来。
  郭绍退至书房后屋,一面翻看着手里的卷宗、宰相王溥归纳送上来的官僚机构记录,一面问道:“皇城使是谁?”
  这个官职出现于唐末,皇城司后来变成了宦官掌握的机构,主要负责皇城宫门的开闭、守卫的兵器甲胄管理等事,还有监督一些特殊官吏的职责……赵匡胤一党留下来的家眷,就是这个衙门在管。
  在郭绍看来,皇城司类似于明代的厂卫(东厂、锦衣卫),但权力和规模显然小得多,作用也不是很大。
  曹泰立刻就答道:“回陛下,是宦官王忠。”
  郭绍又问:“他靠得住么?”
  曹泰拜道:“先帝(柴荣)在时,王忠曾是先帝身边得宠的宦官。后来先帝病重,此人暗中欲向皇后娘娘示好,还将先帝病重的消息悄悄从河北传回宫里;不料此事被他的干儿子王继恩拿到把柄,后败露于先帝跟前,王忠被打了个半死,险些丧命……后来陛下奉懿旨入宫,王忠被放出来便投奔皇后了,王继恩……死了。”
  郭绍遂叫曹泰派人去召见王忠。
  不多久,来的是个白胖的宦官。郭绍忽然想起来了,淮南之战时见过此人,确实曾是柴荣身边的心腹宦官;不过他一个太监,先帝都死了不可能再效忠,不然也不会悄悄投奔皇后。
  这皇城里有点权力的宦官,大多都投奔了符金盏。郭绍也只能用他们,投奔符金盏的宦官毕竟是最靠得住的……宦官也得要才能,没在皇宫磨练过多年的,猛一下提拔起来不中用的。
  王忠见了郭绍,受宠若惊在地上不断磕头。
  郭绍叫他起来,径直说道:“我有事让你办。”
  王忠忙躬身道:“陛下尽管吩咐奴家,奴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郭绍道:“你掌管皇城司,下设一个内务局,从皇城宫门开闭等事里独立出来。内务局干什么事?看管赵匡胤等乱贼家眷,还有张永德你们肯定派了人监视罢?如果皇帝想查贪官,你们会派人暗查吧……干这些事的人都划归内务局。”
  王忠忙道:“奴婢遵旨。”
  郭绍又道:“你们有现成的人组建内务局,现在我有两件事。造甲坊那边,一些官吏、大匠,你们安插人手在附近监视保护他们,注意监视查探工坊区附近的闲杂人等。
  第二件事,在开封府,着重东京城内,城门、东西市、客栈、酒肆茶楼、城厢,部署密探细作,监视那些可疑人员,一旦怀疑是来路不明的细作,可秘密逮捕刑讯。”他沉吟片刻,又道,“若事涉官员、名士,不能轻举妄动,必先奏报。”
  王忠拜道:“陛下恕罪,您可得给奴家王命……第二件事要很多人、也得花很多钱,奴家得向内侍省要钱。”
  郭绍看了一眼旁边的宦官曹泰,这厮就是内侍省最大的宦官之一“内侍省监”,不过还有另一个监是杨士良。
  郭绍点头答应了,心道这两年自己连灭蜀、南唐两大国,抢了数以千万贯的财物送到内帑,还养不起一帮细作?(历史上北宋也抢了无数的钱,不过杯酒释兵权的时候估计花了不少,记得有一个故事里石守信回家看到了用整个屋子堆放的钱财,说了句有这么多钱我还干过屁啊,不如坐享富贵。)
  ……接着他又赶着召见了枢密使王朴。
  王朴走进书房后屋,叩拜之后立刻说道:“老臣正想求见陛下,刚收到黄判官(黄炳廉)急报,在黄河岸边陆续发现了两具尸体,是被挟持的孙坊头和一个孩童的尸首,仵作验尸后,这俩人是淹死的。
  黄判官猜测,渡口被官府严守之后,奸细慌不择路强渡黄河,渡河时出现了诸如翻船一类的变故,淹死了俩人。另外还有细作三人以及一个姓卢的作坊杂工,没有逮住。”
  郭绍听罢顿时松了口气,那个掌握造甲作坊构造的孙坊头一死,赵匡胤想复制出作坊来,恐怕比较困难……但仍有风险,姓卢的匠人究竟懂多少?
  据奏报,卢匠人以前是在锻造间干活的人,那也是造甲术的关键所在;相比之下,传动间的轮子和水车并不是关键技术,这个时代的人早就学会用水车作为动力了。造甲术能泄露到什么程度,便要看那个没落网的卢匠人掌握了多少工艺;如果一个悟性高又聪明的人,在里面干了一段时间,可能把那些机械组件的原理和构造琢磨明白,毕竟并不复杂……当然若是个毫无上进心,一心只知干活拿工钱的人,肯定心里很糊涂、而且低级工匠多是文盲,要说清楚构造就很难。
  “黄判官办得好,王使君可派个人去嘉奖,要他继续用心办案,把剩下的人也逮捕归案。”郭绍道。
  王朴拜道:“老臣领旨。”
  郭绍又道:“我召见王使君,还有另外一事。在枢密院分立一个官署,就叫……”
  郭绍心里首先想到的当然是情报局,职能本来就是对外间谍机构,不过这种名字不伦不类、而且毫无保密性。他想了想便道:“就叫‘兵曹司’,主要职能是为了卧底、刺探敌国军政,重点是辽国、北汉国。你举荐个靠得住的人来组建这个官署,要谋划长期卧底计划和短期刺探计划。”
  郭绍摩挲了一下额头,又道:“这个官署要有机密性,经费预算无须向户部、御史台交代,直接从内侍省划拨,用度经费也由内侍省知情。”
  王朴立刻就答应了。这事儿十分容易……一般情况下,要组建新衙门那是皆大欢喜的事,反之要裁撤官署和官吏才会有阻力。
  以前似乎从来没有过这种专门的机构,最多临时找人施展反间计等事;对外间谍主要就是来往的使节、客省使这些人。不过枢密院也多少有点经验,王朴就派人暗查收集过南唐国一些大将重臣的情报,还录为卷宗存了档。
  郭绍又想,等京娘抽身了,若能参与可能也有好处。当年郭绍和赵匡胤斗得正凶的时候,京娘组织眼线就干得很好;郭绍还教过她怎么把店铺当作据点,怎么伪造身份等这些事……枢密院的官吏不一定懂得什么单线联系、如何避免被突破后一网打尽这些组织形式,但京娘以前跟着郭绍是学会了的。


西风紧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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