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水车景观


  符金盏地站了起来,笑眯眯地眺望着远方,她微微舒展上身,仰起头深吸了口气,“嗯……”婉转动人的一声轻叹,带着慵懒和陶醉。
  郭绍呆呆地看着她美丽的姿态,又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湛蓝的天空、辽阔五彩的平原,收割后的大片麦地裸露出褐黄的土壤,田地之中到处都冒着寥寥的白烟。
  “那些烟是在烧什么东西?”符金盏兴致勃勃地问道。
  郭绍细看了一下,便道:“地的肥力很重要,庄稼收割之后,农夫会把秸秆就地烧在田里,作为肥料。”
  他说罢从马背上拿出半块麦饼来,就着水吃了起来。符金盏看了他一眼:“将士平时就吃这个罢?给我也尝尝。”郭绍听罢掰了一块给她。
  金盏光洁朱红的嘴唇亲启,玉白的白瓷轻轻咬了一小块,眉头微微一皱。郭绍笑道:“多嚼一下试试,会变甜。”
  她咀嚼了一会儿,笑道:“真的甜丝丝的了!其实并不难吃……”
  郭绍道:“这种饼,当然比不上精细调制的主食,乍吃很粗;但只要细心品尝,还是能尝到甜头和它本来的谷物香味。”
  “似乎很有道理的话。”金盏抿嘴笑道。片刻后,她便喃喃地柔声说道:“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舒心,轻松又那么高兴……绍哥儿是上天赐给我的。那个风雨交加的清晨,你那么不起眼地躺在街边簌簌发抖,原来那就是老天用最不起眼的法子在赏赐我。”
  郭绍若有所思地听着,他侧耳的样子,仿佛在品味符金盏的话、也在感受她能感受到的东西。
  符金盏又转头看着郭绍:“昨日在金祥殿说的话,你知道我的心意吗?”
  郭绍哼哼了一声,显得有点木讷,他平素的话其实并不多,不过日常生活还是挺用心的。符金盏道:“我是想你一直都能陪着我。”
  郭绍寻思起来,渐渐有点理解符金盏的意思了,昨天她说“当我要离开的时候”(离开人世)想让郭绍殉葬,大概是表达一种依恋……有点极端,但郭绍没觉得害怕,反而动容地看着她的脸。眼睛忍不住看向了符金盏那看起来很可口的嘴唇。
  不料这时,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刚刚颤动的心弦被打岔,郭绍转头看去,见卢成勇等二人终于追上来了。
  符金盏也回头看了一眼,又眯着眼睛跳舞平原上笔直的驿道,回头说道:“我还想在这天地之间奔跑,像鸟儿一样自在!”
  郭绍听罢径直把她抱上马背。这次他没跑那么快了,而是和两个侍卫一起策马奔走。符金盏在后面紧紧搂着他,背上传来的柔软触觉叫人怦然心动,还有她温热的脸贴在背心里也十分舒服。
  “那条河是蔡水。”郭绍遥指前方,河流延伸的远处几座小山映入了眼帘。“驾!”他喝了一声,加速速度向那便的山跑去。
  一行人爬上一座山丘,符金盏顿时惊喜地“呀”地发出了个声音。三骑勒马山坡上,风中传来“哐哐哐……”的嘈杂声,其它的噪音也忽然变得闹哄哄的了。
  极目望去,只见一大片布局横平竖直的房屋摆在面前,那些噪音就是从那片建筑群里传来。这几座小山后面,蔡水河边,就好像拔地而起生造了一座小城似的,粗犷简陋的建筑,至少好几十栋。一条宽宽的水渠从蔡水河里开凿出来,引入了不远处的一条山谷里,在山边分作十几条支流,河水径直从上面“哗哗”飞流直下山谷,如同一条条人造的瀑布一般;山谷里也有许多房屋。
  瀑布下面,能看到巨大的水车轮子正在缓慢地转动。
  这不是秀丽的天然风光,但却别有一番风情,特别是那水轮子仿佛游乐场的摩天轮一般,看起来非常壮丽。难怪符金盏乍看见时都惊叹出声了。
  “这是造甲坊?”符金盏问道。
  郭绍笑道:“我让太后直接从内库拨了大笔钱来造盔甲,钱是出了,花到什么地方了,你看就在这里。”
  符金盏微微侧目,见后面的马上有侍卫,便没吭声。侍卫现在还以为她是郭绍的夫人符二妹。
  “水车最好看。”符金盏轻声说道,很像符二妹的言论。符二妹就会最关注这种简单直观的东西。
  郭绍道:“水车是甲坊署令李芳找人弄出来的东西,我从蜀国回来后才看到他的成效。这家伙有点贪财,不过被我吓得估计没怎么贪了,钱都花在了点子上;这回征蜀收获颇丰,我得让太后重赏他……咱们下去看看,驾!”
  越近山谷,声音越来越大。
  从上面倾下来的河水打在巨大的水车轮子上“哗哗”大响,那轮子也不是做得很精巧,转动起来摩擦声极大,和传送带之间“叽里咕噜”地响;房子里面传来的哐当哐当挺有节奏的声音,一定就是锻锤的撞击声。
  整个锻锤组件基本没变化,就是动力装置从蓄力变成了水力,古人很多地方都用水车、包括船只上,倒是很容易就依样画瓢搬过来用了……这个步骤确实郭绍都没经手,他当时还在蜀国打仗。这种作坊太吵,在城池内平素确实会长期吵到百姓,现在搬迁到郊外来了。
  水力锻锤!竟然就这么搞出来了。郭绍不知道人类历史上发展出的水力锻锤是什么构造,但绝对不是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其实他弄出的这套装置很奇怪、实在不伦不类,但可以锻造出整块金属磨具……能用就行,他反正是搞不清楚水力锻锤应该是什么样子。
  “水车带动这个转轮。水车大而慢,里面的转轮小而快。”郭绍指着说道。
  符金盏饶有兴致地睁大眼睛看着。在这脏兮兮到处都是灰尘的作坊里,她看起来就像一粒掉进灰里的珍珠一般,此时的场面十分稀奇。
  “那条挂在转轮外侧的铁链看到了么?”郭绍又指了指,“转动的时候,因为方向有远有近,铁链会被拉动。”
  圆周运动转变成线性运动,转化的效率好像有点低下,没法子的事。
  就在这时,两个文官进来了,甲坊署令李芳还在大口喘气,简直是跑着来的。他立刻抱拳道:“拜见郭都点检,郭夫人。”
  另外一个执礼的官儿居然是客省使昝居润,这家伙跑到这里来干甚?造甲坊和客省使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郭绍一时便没理会他。
  “李署令,你办得不错。”郭绍拍了拍他的肩膀。符金盏没搭理他们,她现在是符二妹,不能说哀家有赏之类的话。
  李芳忙道:“分内之事分内之事……下官能得郭都点检驱驰,欣喜万分。”
  郭绍道:“继续好好干,亏待不了你。”
  符金盏轻声问道:“这些东西是李芳做出来的?”
  李芳忙说道:“夫人,全是照郭都点检的安排造的东西,我找的人。”
  符金盏不禁抬头看了郭绍一眼。
  郭绍道:“水力传动,是李芳做出来的。”
  “也不是我,是吕掌柜,他造船的……我找的人。”李芳道。郭绍听罢笑道:“能找到能用的人,也是本事。”
  李芳陪笑道:“郭都点检过誉了。”
  这时郭绍才转头看向被晾在一边的昝居润,问道:“昝使君来巡检甲坊署的事?”
  昝居润作揖道:“前阵子攻蜀,下官在北路军为监军,发现新甲防御很好,以往的环锁铠弓箭都不太防得住,这种整甲对锐利兵刃防御极高,便来瞧瞧作坊。”
  郭绍点头,没作计较。这昝居润一直都是周朝的官儿,官当得好好的,倒没什么问题。
  这时昝居润道:“下官觉得可以改一改,比如那个头盔、北路军将士都说不透气,整块铁板,天气一热戴不住。过来让人试了一下另一种模样的,郭将军可有兴致一观。”
  “确实不透气,我戴着都不太舒服。”郭绍便跟他去看。
  只见另一间作为仓库的房间里放着各种甲胄,门口还有个看门的小吏,大概管理进出的东西。一副木架上挂着一副甲,胸、臂两样没什么变化,头盔和肩甲稍有改变。那头盔用两块甲以铆钉连接,上面的铁板压着下面的,中间透气、但连接处是两层,不容易被兵器插进去;冒顶上的模样也作了些改动,还插了根羽毛,看起来确实好看多了。
  昝居润道:“下官观阵,觉得衣甲好看一点,整容更威武,将士士气也更高。还有这肩甲,这样做更便于活动。”
  郭绍细看了一番,忍不住回头看了昝居润一眼。活动部位的锁子甲加厚,也连接在了板甲上,如此一来,将士能直接穿,不用内外两层,减少了重量。郭绍看得出来,这副甲,最费事的不是成块的板甲主要部位,反而是哪些连接部的锁甲、比如裙甲;当然板甲消耗的铁会多一些。
  果然李芳说道:“锁甲费力又花钱,上面几十座作坊,都是造锁甲的,下面只要十几座大锤作坊就够。好在内库拨钱大方,有钱哪能找不到人哩。”
  郭绍道:“李署令挺会找人。”
  李芳道:“造甲大匠不多,下官出钱让大匠带徒弟……太后的钱。”


第四百零一章 感谢天
  官吏们要款待郭绍,被他拒绝了。郭绍对那等场合并不热衷,以前去地方节镇也不过是为了应酬;而现在他不需要给下级官吏面子,可以选择自己的喜好。
  一行四人骑马离开了造甲坊,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一处没有城墙的市镇。远远看去,就好像军队走到这里扎营搭的帐篷一般,大片的简陋房屋。
  但是等郭绍等人走近了,才看到那土路上十分热闹,卖东西的、酒肆、摆摊的人非常多。街边还有卖艺的人,一群人在那喊:“好!好……”闹哄哄一片。带着高筒帽脚蹬皂靴的官差也在旁边瞧着,开封府的官铺已经设到这里来了。
  农耕时代,除了城池,很少见人口集中的市镇,人口都是分散在各地绝大部分人以种地为生。所以这等地方是比较少见的。
  符金盏很有兴趣地看着周围的景象,此时显得十分高兴。在郭绍看来普通的地方,但对她却是十分新奇有趣,显然符金盏这样的人是不会出来逛街的。
  郭绍牵着马和她并肩而行,随口说道:“这里原来是一片荒地和庄稼地,几个月才忽然出现的市集。造甲坊有官吏、工匠和杂工,这些人能从朝廷拿钱,但不会再去种地;他们衣食住行就要用钱来购买,市集就是这样带动起来的。咱们从蜀国拿回来的钱,不仅养活了官员和将士。如果手工业、商业继续发展,会带来世面的繁荣。”
  符金盏倾听着郭绍的描述,微微侧目,节奏舒缓地轻声说道:“官员的奏疏里,都会建议鼓励耕种,才能减少饥馑。这么多人不再种田了,但他们的衣食还得靠农夫种田。”
  郭绍道:“朝臣的观念不一样,他们这样上书也没说错。”
  “观念……我想听听你的观念。”符金盏笑道。
  郭绍想了想:“除非耕种太缺劳力,否则多少人从事耕种并不会影响粮食产出,决定粮食产出的因素是耕地面积和亩产量。人无论在干什么,都要吃饭,消耗的粮食重量大抵也不会变。
  如果不考虑天灾人祸,一部分不种地并不会影响百姓的饥寒;相反,这些从事手工商业的人也会创造价值,制造出工具、更好的物品,提供便捷的服务。更好的工具和劳作方式又会反哺种地产出。”
  符金盏道:“自古都是重农轻商,郭……夫君的说法倒是有点稀奇。”她叫出夫君两个字时,声音变小,脸也红了。
  郭绍道:“粮食不够,应该管的是耕地上种什么,商业的利益刺激可能会造成诸如一些问题,比如人们拿种粮食的良田去种桑树做丝绸……有活力和前途的文明是扩张性的,如果咱们粮食不够,但武力和社会先进,可以向外扩张获得粮食进口或者占用别处的耕地。”
  他又道:“唐诗里不是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话,要是朱门多余的粮食不是在存储和酒宴中浪费了,拿出来交易换取别的享受,商业的发达也可能更加有效地利用资源。
  上古祖先很早就有了钱币,一开始拿贝壳来当铜钱用。就是为了交易,把自己不用的东西换取有用的东西;各取所需丰富物质,降低贫穷、繁荣经济。”
  符金盏若有所思,微微点头:“夫君……之言说得通,想想是那么回事。”
  “如果我来建议国策,会用朝廷政令干涉下的重商之策,限制肥沃良田的用途,对外扩张、打开交易市场。”郭绍道。
  他想了想又道:“我会上书,一定要明令禁止诸如缠小脚之类限制妇人自由的做法;妇人如果也能做事,人力资源就会更大地增加,补充因脱离种地而损失的劳力。男耕女织已不合时宜,妇人织布那点价值太小了,可以像造甲坊一样用大规模的工坊来取代纺织业,少数人就能满足很多人的穿衣保暖。”
  符金盏耐心地听着郭绍稀奇的言论,他虽然有标新立异之嫌,不过阐述得比较简单直接,越简单便越容易让人接受。
  不过郭绍说话的时候,还是在用心注意符金盏的反应,她拿手心遮着额头。郭绍见状抬头一看,太阳已经快到中天了,便道:“二妹饿了么?咱们找个地方吃饭罢。”
  “这里吃?”符金盏看着尘土飞扬的泥路和简陋的房屋,眉头微微一皱,“不太干净罢?”
  郭绍道:“咱们找偏一点的地方。”
  他们从房屋之间的街巷之间穿了一会儿,发现这边没那么吵闹了,周围都是百姓家的房屋。郭绍看到一家在外面放着蒸笼的小食铺,笑道:“就在这里试试,放心,这种店一般还行。周围的居民比较固定,做的都是熟人生意;而且通常是家庭店子,饿过的百姓才懂得珍惜食物,他们会用心烹饪的。”
  “那就试试罢。”符金盏听罢露出了很新奇的神情,柔声道,“我从来没在外头吃过饭。”
  一走进去,只见一个在灶边的小娘就愣在那里,瞧瞧偷看符金盏。拿着勺子的中年汉子急忙喊道:“来客了!”
  一个半大小子拿着麻布在桌子上擦了擦,好奇地看着郭绍等人:“坐哩,客官们要吃点啥?”郭绍掏出一小串铜钱,“拿眼帮我瞧着点拴在外面的马。”
  “好,好勒!”那小子见郭绍出手大方,大喜。那种马一般倒是没人敢偷,军马……在东京近郊,偷了军马会比较作死。
  还不到中午,似乎中午的生意也不太好,这里没别的客人。卢成勇等二人在门口的一张木桌前坐了下来,样子有点凶没郭绍“夫妇”那么和气,那店家都不敢和他们说话。
  郭绍四下一看,看来是没有菜单那玩意的,店家会不会写菜单还比较难说。果然那中年汉子便道:“都在这儿,外面有蒸菜,家里常吃的东西,给俺一说,多半都会做。”
  “店家最拿手的招牌菜是什么?”郭绍笑问。
  “浑沌(馄饨)、汤饼。”汉子答道。
  郭绍转头问符金盏:“咱们吃浑沌怎么样?”符金盏轻轻点头:“好罢。”
  “来两碗浑沌。”郭绍喊道,他没有理会董二他们,他们大活人自己知道叫吃的。这时又来了三个穿麻布衣的男子,进来要了汤饼。
  郭绍欠身对符金盏小声道:“你知道罗猛子?我那个结拜兄弟。”
  符金盏笑眯眯地与郭绍对视:“听说过。”
  “罗猛子的妻子有个外号。”郭绍笑道,“叫汤饼西施,之前就在东京卖汤饼。”
  符金盏听罢掩住嘴,笑了起来。
  不多时,那小子端着两个粗碗上来,放在桌子上说道:“您慢慢吃。”
  符金盏拿起勺子,在里面搅了一下。郭绍却直接就舀起塞进嘴里,说道:“唔,味道还不错,有虾米,馅儿是羊肉的。就是淡了点。”
  那中年汉子道:“盐贵,大伙儿的嘴都吃得淡。”
  符金盏见郭绍嚼得津津有味,也舀起一个,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那红润光洁的嘴唇十分漂亮,上面的珍珠粉还闪着光彩,郭绍看在眼里,食欲更增,西里呼噜大吃。符金盏跟着郭绍跑了那么远,兴许也是饿了,先是小心翼翼的,后来竟然也吃了不少。
  吃过午饭,符金盏出门后主动说道:“我想去寺庙。”
  太阳晒得越来越强烈了,郭绍便和她一起到市集上,花两文钱买了顶手编的草帽给她戴上遮阳。符金盏却是十分高兴,戴在头上一脸都是笑意。模样倒是不伦不类了,她虽然穿着很普通的翻领袍服,却是丝绸的裁剪十分精细,头上却戴着顶草帽十分不搭调。
  “我想起一个地方。”郭绍带着她向北走,从驿道返回东京。
  进城后却不去达官贵人最追捧的大相国寺,而到了一处道观,上面三个字“玉贞观”。符金盏看了一眼,说道:“这名字,京娘的道观罢?”
  “原来‘二妹’也知道。”郭绍微微有些意外,符金盏的耳目还是很灵通的。
  这道观的主殿……构造有点像佛寺,香火还特别旺盛,院子里堆满了香灰,道士兼营高价卖香烛。炎热的午后,仍旧有不少香客在里面虔诚地跪拜一尊神像。道士全是女的,香客也多是上了点年纪的妇人。
  “感谢王母,感谢天,王母无所不能……”一阵唱诵声音远远地传来。符金盏瞪大了眼睛瞧着这一切。
  “施主,可求个祥福,拿到王母前面求个心愿,很灵的。”一个女道士在旁边合十执礼道,“保太平,满姻缘……”
  符金盏兴致勃勃地说道:“你给我一个罢。”
  女道士道:“十文。”
  郭绍给了钱,符金盏拿着那个红色的三角包,上面还系着红线,翻来覆去地看。她抬头看了那尊厅堂上的神像,周围的蒲团上跪满了人,那些香客念念有词十分专注。隐约有人在说:“保佑咱们全家太太平平,无病无痛……”
  符金盏找不到地方,只好站在那里,把相符捧在手心里,闭上眼睛久久站立。她美丽的脸上,睫毛在微微地颤抖,虔诚地默默祈祷。
  郭绍恍惚看到了几年前的玉莲,悄悄送的那个相符,在同一家道观。她也是这样虔诚吧。


第四百零二章 生日蛋糕
  道观客房内,郭绍坐在一把椅子上长吁一口气,拿袖子抹了一把满额的大汗。符金盏在他面前站着,用手指撩开沾在嘴角边的湿漉漉的青丝,胡乱地拢到头顶上然后带上幞头。她的衣襟敞着,里面的胸衣凌乱,圆润的肩膀布满了汗水、泛着洁白的光泽,她见郭绍还盯着自己看,默默地拉拢了衣襟,系上腰带。
  “金盏装作是二妹,跟我回家罢。”郭绍忍不住提议道。
  符金盏正弯腰把袍服下面蜷在脚踝上的长裤裤腿拉下去,红着脸摇头道:“会被发现的,你们家服侍二妹的那些人,还能分不清谁是谁?”
  郭绍便不强求,觉得确实会被发现。那个近侍玉清从小和二妹一起长大,肯定一下子就瞧出来,就算是家里的两个小妾也常常和二妹呆一起,很容易分辨出来。
  符金盏轻声道:“天色不早了,一会儿你就送我回宫。”
  ……
  宫廷里符二妹当天黏着金盏不知道说什么,没回家继续留在宫里。这倒并不影响郭绍的作息,第三天下午,他从殿前司回家,顺路把在糕点铺订做的东西取回来了,拿一个食盒篮子装着。
  董遵诲家请的是晚宴,因为今天亲戚都要上值,下直后才能去给高夫人庆生。
  郭绍除了准备这个糕点,又准备钱五十贯,作为随礼。他洗了个澡换下上直穿的武服,穿一身比较透气的胡麻常服。准备妥当,只见外面仍旧阳光明媚,炎热异常,便在阴凉的房间里消磨时间。
  这时郭绍从袋子里掏出了那对滚圆的耳环,想了想,从柜子里翻出一只红木小盒子来,把耳环放了进去。木盒子搁在桌案上,郭绍瞧了瞧,便又翻出一条红绸带子来,把盒子系了一下然后在上面打了个蝴蝶结。这下他觉得十分满意了。
  临近酉时,郭绍才不慌不忙地拿着东西骑马前往董遵诲府上。
  果然没多少客人,也就是高怀德夫妇、董遵诲以及董家的一些家眷。董家应该还有亲戚不过不在东京。府上的样子不算是办席,应该就是家宴,郭绍能参加他们的家眷,着实还是很高兴。
  夫人(董高氏)和董遵诲等人迎到厅堂门外,郭绍一看,很久没见过义姐,她倒是更丰腴了,或许是因回东京后过着锦衣玉食奴婢成群的日子,养得很好。她三十多岁,个子很高,脸也自然不是秀气的模样儿、却是十分大气,不过眼睛又大又漂亮,五官都长得不错;高氏其实长得不错,不然也不会被契丹抢来抢去。如果那温柔如水的杨月娥一类的人看起来就像一盘精致的点心,那高夫人会给人大鱼大肉的感觉。
  她穿着红色打底的襦裙,和一般的世家贵妇装扮无异;但高高的个子、丰腴的身材,让她平添了一种野性的气质。义姐三十多岁皮肤的感觉当然比不上年轻小娘子那么娇嫩了,不过她适当的淡妆修饰,却仍然让某些细节看起来十分具有活力;养尊处优的生活,也让她的脸色看起来十分红润。加上她越来越丰腴的养身,鼓鼓的胸脯好像要把上衣都要撑爆一般,看起来有向京娘看齐的趋势。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郭绍笑着让人把一只箱子呈上来,五十贯得拿小箱子才装得下。
  高氏瞪了他一眼,那带着笑意和些许埋怨的眼神,倒叫人看得十分销魂,“都是自家人,你这个弟弟还拿这东西来作甚?”
  郭绍看到这个眼神,一时间心情有点复杂。他难免地想起了很久前和高氏的荒诞事,虽然高氏说就当没发生过,以后也没提过,但谁又能轻易忘记……而那埋怨的神色,又是非常亲近的人才会有的态度,这让郭绍当着人前既觉得不好意思、又很享受这种亲近的感觉。
  当然这完全没有任何坏处,高氏是两员禁军大将的近亲,良好的结义关系是大伙儿都求之不得的事。
  高怀德抱拳行礼,笑呵呵的招呼一声。董遵诲也道:“舅舅还送什么礼,快里面请。”
  郭绍每次听到这年纪和自己差距不大的大汉叫自己舅舅都感觉不自在,一直没习惯。
  这时高怀德才把自己的夫人,董遵诲也把他的妻子一一引荐。郭绍客气地见礼,跟着进了厅堂。家宴一般不邀请外人、哪怕是朋友,便是这个原因,有女眷参加,关系没到那步是不能见别人的家眷的。
  一众人在一张圆桌上落座,郭绍把手里的食盒放在桌子上,当下就揭开了盖子。一个盘状的“生日蛋糕”,和现代的蛋糕有点差距,不过模样看起来差不多。里面的材料应该区别不大,不过外面涂抹的奶油就让外形很神似了。
  这玩意显然比较稀奇,高氏看了过来,见蛋糕上面用红色的果酱写着几个字:恭祝生辰。
  “哟!”高氏欣喜地呼了一声,“贤弟真是有心了。”
  周围的人也稀奇地过来围观,妇人没谈笑着和高氏说话。郭绍淡定地从盒子里拿出了三根较粗的蜡烛,三根较细的蜡烛,蜡烛下面有削尖的底座。他把蜡烛插在蛋糕上,笑道:“一点雕虫小技,就是想让义姐高兴,今天姐生辰应该高兴嘛。”
  高氏笑得合不拢嘴:“我有个亲弟弟,还不如你这个结义的弟弟。”当然一旁高怀德也不见气。
  郭绍拿蜡烛在灯架上点燃,又把蛋糕上的蜡烛点燃,说道:“咱们在今天祝福义姐,在这个好日子,你闭上眼睛许个愿望,然后吹灭蜡烛,很灵验的。我老家就时兴这个。”
  高氏的脸颊红红的,很顺从地有点羞涩地闭上眼睛。郭绍便忽然拍着巴掌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周围的人听到他好笑的歌声,顿时哈哈大笑。高氏听到这里睁开了眼睛,郭绍扬了扬下巴示意,她便又抿了抿吐得朱红的唇,轻轻闭上眼睛。
  “要一口气把全部蜡烛吹灭,注意了。”郭绍笑道。
  高氏看了郭绍一样,又看了那点燃的蜡烛,便“呼”地吹了过去。这时,郭绍便从怀里掏出一只木盒子,“还有一件小礼物,讨义姐高兴的。”
  “你真是没个正形。”高氏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稍作犹豫也只好收了。她微微有点尴尬,但这么来一出,所有亲戚都瞩目着她,被人看重,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高氏瞧了瞧,十分轻松地拉开红绸带,看着里面的耳环琢磨了片刻。旁边一个妇人好奇去看,不料高氏顿时合拢了盒子,一脸通红地放进了怀里。
  郭绍这时拿出小刀,教唆高氏分切蛋糕分给给她庆生的家人。这么一番胡闹,大伙儿都不怎么讲究了,一时间谈笑风生,各种玩笑嬉笑。
  奴婢们陆续把各色佳肴美酒摆上了桌子,便是杯盏交错。一有了酒,高怀德和董遵诲也都来劲了,劝酒的说辞层出不奇,郭绍完全不是对手。
  这时天色渐晚,外面的夜色已完全降临,厅堂上的灯笼的红黄光亮更加好看,酒桌上一派喧闹。
  妇人们这时就只是吃菜谈笑,然后看三个男的在那饮酒作乐。高怀德道:“酒味儿尝到了,咱们来行酒令。郭都点检爱玩什么酒令?”
  这个时代的酒令,他什么都不熟悉。他一个从底层快速爬上来的大将,在这种方面哪能和世家出身的武将们比?但郭绍有办法……如果规则对自己不利,可以自己制定规则。
  “我有种更有意思的玩法。”郭绍笑道。
  高怀德饶有兴致地等待下文。郭绍道:“府上有骰子么?”
  董遵诲直接招手让一个奴婢过来,吩咐了一句,那奴婢忙疾步离开了。
  不多时,奴婢拿着骰子和骰筒到酒桌上来。郭绍便拿了五颗骰子丢在骰筒里摇了摇:“这种玩法叫步步高升(大话骰)。”
  二人一听十分有兴致,这名字确实不错。高怀德问道:“是怎么个步步高升?”
  郭绍遂解释了一番规则,大伙儿听了一遍,高怀德和董遵诲还有点迷糊。高氏却笑道:“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贤弟,我和你赌几次,让他们瞧着。”
  “甚好,一会儿大家都学会了,可以分作两队。我和高将军、董遵诲一队,你们妇人一队。不然两位夫人没喝到酒,一会儿说义姐待客不周。”郭绍大笑道。
  高氏旁边的妇人说道:“我们很少喝酒的,妇道人家喝醉多不好,可不会怪姐姐。”
  于是郭绍和高氏一人拿一只骰筒摇,高氏拿手遮着偏着头打开骰筒,目光向上一挑,看了郭绍一眼:“不准偷看!”
  郭绍嘿嘿笑了一声,打开骰筒看了一眼:“五个五。”
  “不是往上涨的么?”高氏道。
  郭绍道:“我点数好,所以喊得高。”
  高氏笑道:“你诈我的吧?”她作考虑的模样,下意识把食指弯曲放在嘴唇下面,姿势却是说不出的娇憨。郭绍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第四百零三章 隐约的体温
  黑夜里的通明灯火,高门内的宴饮,古色古香的美丽建筑内传来了女人清脆的欢笑声。虽然在无边的夜色笼罩下只是很小的一个地方,但董家的气氛隐隐带来歌舞升平的盛世气息。
  “贤弟果然是使诈!”高氏笑得花枝招展,“喝酒吧。”
  郭绍只好端起酒杯,左手掌遮在前面,仰头一饮而尽。旁边束腰的小娘小心翼翼地拿起酒壶,娴熟地斟酒,哆哆哆的声音中一滴都没溢出去。
  “高将军来,这个规矩,谁输了就换人。”郭绍转头道。
  高怀德推辞道:“郭都点检再陪大姐摇几次,咱们好看熟了。”
  两人重新摇骰子,高氏喊出点数时,便玩笑道:“这回可别使诈了,你不老实哩。”她趁说话的时候可以仔细看郭绍,这样显得自然一些。
  面前这个年轻男子让她有种爱不释手的感觉,说不清楚是哪里好,反正高氏恨不得他能投到自己怀里更加贴近。郭绍穿着一件薄而透气的胡麻外衣,除了粗麻之外最差的料子了(棉布此时还稀少,价格接近丝绸),胡麻布熨都熨不平的,但是穿在郭绍身上却有种风度、完全不觉得寒酸。高氏多看了一眼,发觉了是郭绍的领子,里面是一件白绸立领里衬,随意地半敞着领子,却给人很讲究很整洁的感觉。可能主要是他的脖子和身姿很端正的关系,身板很好看,若是这身穿在别人身上可能就没那种感觉。
  要不是高氏早就对郭绍的底细了解得一清二楚,根本不认为他是个出身底层的武夫,可能会觉得他是出身比高家、董家更富贵的世家贵族。
  细腻洁白的丝绸料子,把比较粗的胡麻衬托得很有质感,平增了几分平实低调,带来的内敛感是全身绫罗绸缎无法做到的。交领上别的一只不知道什么装饰的黄金夹子,好像他穿的是一件昂贵的衣服,有着不为人知的隐藏价值……其实胡麻就是胡麻,不可能比丝绸贵。
  高氏看在眼里,觉得郭绍乍看起来很粗糙,实则细节上十分细致,高氏会有这样的直觉:这样的人很有见识和实力……实际上他本来也是那样的。
  “我该不该信你的话呢?”高氏笑吟吟地看着郭绍,带着几分玩笑嬉戏,眼睛里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妩媚和喜悦。
  她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不过感觉自己很妩媚动人、是最漂亮最有魅力的时候,自己好像在使劲全身解数在勾引郭绍。这种自我感觉十分美妙,就好像一个心情好的女人打扮好自己出现在人前,就是想让人觉得她非常美丽,一种虚荣心、自我认同感的双重满足……只有心情低落抑郁的女人,才会邋遢地不顾自己的形象。
  高氏现在不觉得自己是个儿子都已经成人的可有可无的寡妇,她有种春光灿烂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年轻的年纪,只是个姿色漂亮的春心萌动的爱做白日梦的女人。
  此时高氏觉得二人之间仿佛在相互挑逗撩拨一般,充满了暧昧,情绪很高。但是,她又不得不压抑自己,一直都在遮掩和克制。
  因为她内心还是明白自己的身份和郭绍的关系。旁边还有娘家兄弟、自己的儿子,以及几个家眷妇人;不能做得太明显。董、高两个世家与当今最有权势的武将有良好的交情是皆大欢喜的,可要是有丑闻毕竟对名声不利,大家都要脸面的人。
  所以高氏只有装作忘情游戏的时候,作出一些暧昧的姿态。或许旁人还是感觉得出来关系有点过火了,但没人能确定什么,只当是玩笑和夫人今天生辰兴致高而已。
  “七个三!”郭绍故作自信满满地喊道,又道,“义姐要注意,两点是豹子,可以当作任何点数的。”
  “我不信,打开看看。”高氏看着郭绍的脸笑嘻嘻地笑道。她欠了欠身,迫不及待地要看郭绍的骰子,她面带羞涩、与郭绍的目光交错时恨不得自己的眼睛能放电。
  郭绍道:“算你赢。”
  “不行,我要看看。”高氏不依,伸手去夺郭绍手里的骰筒,手指碰到了他的粗筋凸起的有力手背,这么碰一下她心里也是一颤,用心拼命地搜寻那隐约能感觉到的体温。
  打开骰筒一看,郭绍的点数全都不一样,真是烂到了极点的底牌。高氏一脸嘲笑,拿手按在胸脯上发出笑声,这个动作,她暗暗地把手指把圆鼓鼓的胸脯按下去一个窝,让人看了能联想它们的触觉。她喘不过气来的样子,胸口也是一阵起伏荡漾。
  果然郭绍的眼神飞快地从高氏的胸脯上扫了一眼,她都看在眼里,心中一片绮丽。
  郭绍喝了酒,让高怀德来接替。几个人大多都看会了,便轮番上阵,没上场的在一旁观战帮腔玩笑,玩乐得不亦乐乎。
  此时董遵诲正好和他的夫人交手,董遵诲旁边坐的郭绍上身前倾,和高氏谈笑了几句,把高氏逗乐了又一阵笑声。高氏的脸红扑扑的,看着郭绍认真地说道:“今天真得多谢你,虽然没有大摆筵席,可今年的生辰是我过得最高兴的一次。”
  “义姐高兴就好。”郭绍点头道,“你看董遵诲是大周的栋梁之才,高家董家都已富贵,义姐该自己享享福了。”
  “嗯……”高氏轻轻应了一句,又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得体有礼,“贤弟身居高位、年轻有为,却这般待我一个妇人,真是我的福分。”
  郭绍那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叫高氏听得心里十分舒服,“义姐身陷敌国受苦了,回到自家的都城,咱们都该好好待你。这个世道是男子当权,但正因如此,越文明的地方,妇人的地位越高。”
  高氏露出笑容:“贤弟这话我爱听,要是世人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
  旁边的妇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对高怀德说道:“阿郎,大姐可有个好弟弟。”
  高怀德大笑道:“你是说我吗?”
  现在高氏确实什么都不缺,董家积累了大量财富,娘家也是朱门大户。她想要什么,都可以买到,但是还是有些东西是买不到的……假如可以像男人喜欢小娘一样花钱买到,她愿意付出极其昂贵的代价买郭绍陪她。问题是人家郭绍也不缺钱。
  渐渐地几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不知时辰几何,反正夜已深。众人意犹未尽,不过太晚了有人已经开始打哈欠。桌子上的菜肴早已凉透,一些菜已经拿去热了好几遍了,没人再吃东西。
  酒席散了,留下杯盘狼藉的一桌子,骰子都已掉在地上。
  高怀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遵悔,你家有舅睡觉的地方?”
  他的姐姐高氏立刻说道:“哪能没有,孩儿他爹都不在了,娘舅也是最亲的人。长兄便把这里当自家里一样。”
  “娘说得对。”董遵诲点头,转头看向郭绍,“天色太晚了,郭舅也留宿一夜,什么都不缺!玉儿,陪我郭舅去找间厢房。”
  那玉儿是在郭绍旁边斟酒陪侍的侍女。
  高氏听罢向小娘递了个眼色:“遵悔喝醉了胡闹,你先去给舅舅、舅娘安排就寝的地方。”
  郭绍稍作犹豫,便答应下来,又托高氏差人给自己的随从也安排歇息的地方。
  高氏酒量还不错,虽然喝不了,但很清醒完全没喝醉。她和两个侍女带着郭绍去就寝的地方,一个侍女提着灯笼走前面,她随后,另一个侍女走最后面提灯笼。
  一行人沿着走廊向北走,高氏指着西边的小路:“这边常有人走上走下怕吵着贤弟,那边的屋子清净。”
  几个人进了一栋房子,高氏又亲自带着喝得有点多了的郭绍进卧房,奴婢从柜子里拿出一床席子和一床棉被来。高氏轻声说道:“你们先去外面等着,别在这里久留。郭将军和大郎辈分不同,他喝醉了,怕万一出点事叫人笑话。”
  两个女婢忙退出了房间。高氏亲自在床边为郭绍铺床。
  郭绍虽然喝了不少酒,不过他看起来还算清醒,说话很客气:“劳烦义姐亲自做这种事。”
  “你在我家,当然要照顾好你。”高氏不动声色道,忽然之间有机会和郭绍单独在一间屋子里,这事儿本身就让她心跳得厉害。她真是很期待郭绍现在能搂住她,一个拥抱也好,她觉得自己的身子都快软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抚弄着全身,心慌而难受。但是她无法找到合礼的借口接触他的身体,礼仪伦理都是不允许的,只能这样煎熬忍受着。
  但郭绍这回不像上次那样烂醉,他没敢轻易胡来。高氏一面慢吞吞地仔细把席子弄好,一面寻思。她觉得郭绍那次以后,还有非分之想,不然为什么送自己那么一件羞人的玩意?他是在暗示自己投怀送抱?
  不过高氏又想起刚才,要让他留宿时他的片刻的犹豫。高氏有点琢磨不透他究竟怎么个想法,如果自己太主动了,万一被拒绝岂不是很丢人,最主要的可能破坏那种亲密的情意……义姐弟的关系,可没亲姐弟那么牢靠。
  这时高氏轻声试探道:“贤弟为何送我那种东西?”


第四百零四章 心已欲碎
  “哪、哪种东西?”郭绍听到这里,直觉已经有点不对了。难怪那对耳环那么丑,却用那么好的材料、那么精雕细琢的做工。
  高氏眼神迷离,小声说道:“那盒子里的礼物。”她忽然轻笑道:“你不会以为是耳环,戴在耳朵上的吧?”
  她笑的时候为了不露齿,拿手遮掩朱唇,笑罢手向下微微一滑,放在下巴上。眼神火热看着郭绍,表情仿佛要吃了郭绍,而那手指好像是蘸了味道放在嘴边,有种垂涎般的感觉,说不出的妩媚和诱惑。高氏那种压抑的热情的直观的柔情,完全不是一般女人能有的东西。
  看到她,郭绍无法承认自己的粗心……更不可能说自己随手拿的礼物,就是为了省钱(郭绍虽然不缺,还是不习惯太浪费)。这样会给高氏泼一盆冷水,他当然不忍心那么说。
  灯笼的光线朦胧而暖色,房间里的雕木、桌椅、屏风都充满了东方古典的风格,那张床和罩子的样式最是像古董一般。但就是这样让郭绍感觉落后和土气的房间里,三十多了义姐却充满了风情,这里不再古老,而平添了几分年轻热情的气息。
  郭绍没吭声。
  高氏见他没接话,便继续帮他收拾床铺,她把被子打开,枕头放在床头。床还是比较矮的,她站在床边,身子就只能趴在床上,才能收拾那些被子和枕头。这个姿势叫郭绍感觉血液都上涌到了脑袋,头上发热。高氏裙子后面的轮廓极美,后面圆鼓鼓的向上翘,后腰却是内弧形,好像一条汹涌的波浪线条;如果她的裙腰不系腰带、或许也不会掉下去,因为腰部和臀的起伏太大。
  姿势太诱人。她用手掌一抚,抚平了被面,这样俯身的姿势,从后面看胸脯的形状线条愈发凸显,更是十分美好,不是规则的半球之类的形状可以形容的东西,那弧形的流畅完全是无规则无法捕捉的,造物主的艺术简直超越了一切美术线条的精心设计。
  郭绍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脚下忍不住靠近了过去。
  不料就在这时,高氏直起腰来了,郭绍也急忙停止了脚步,不过如果她留心,还是能发现郭绍比刚才靠近了一些。高氏像一只警觉而灵巧的动物,轻松就从郭绍的威胁下脱身,连一根毫毛都没让他碰到。她闪身向门口走去,回头笑道:“收拾好了,你早点歇息了吧,明日不是还要上直么?”
  郭绍被逗得心里翻江倒海,但是她没做任何失礼的事,人家义姐不过是好心给自己收拾床铺。郭绍有点无所适从的感受,他只得说道:“劳烦义姐,如此细心地照顾我。”
  “你都叫我姐,我当然要疼你。”高氏压抑而温柔的声音道。她走到门口,却不动声色把门闩取了下来,朝柜子底下一丢,然后出门带上了房门。
  “啪!”木头掉在地上的声音。郭绍刚刚纠结徘徊的心情、见她很快就要离开的失落,情不自禁的失落又顿时燃起。
  他在屋子里急不可耐地来回踱了几步,俯身伸手在柜子底下的地板上摸了一会儿,把木头门闩找了出来,拿在手里摩挲了好一阵。
  想了一会儿,郭绍拿了一条凳子挡在门口,以免门被风吹开。然后把门闩丢在一旁,脱了衣服上床睡觉,但是心头却是“扑通扑通”的,情绪完全放松不下来。
  他也真是纳闷了,家里几个妻妾谁不是姿色极好,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段有身段,但偏偏这个儿子都成人的三十多岁了的义姐叫他有种口干舌燥、根本克制不住的难受。郭绍仿佛回到了前世的年轻单身时代,衣食是不缺的,缺的是那方面,所以长期处于饥饿状态,有时候才会愿意不顾风险;就像一个饿肚子的人会寻找吃食,最原始的本能。
  现在他可是什么都不缺的……义姐关系着两家大将,郭绍其实没必要为了无益的东西增加一点风险;虽然高家董家的人应该根本不在乎高氏怎么样,不过还是对家门的脸面名声不好。
  郭绍躺在床上一阵胡思乱想,脑子乱糟糟的。
  ……高氏回房沐浴更衣。中原这边的气候昼夜温差还是不小,不像盆地那种散热缓慢的地区。白天虽然挺热,晚上地气一散就凉快了,当然也不会觉得寒冷。
  丫鬟仔细地驱赶了蚊帐里的蚊子,放下罩子。高氏面对着里面侧躺着,这时说道:“把灯也灭了,亮着我睡不着。”
  “喏。”丫鬟灭了灯,然后听到门嘎吱的响声,她们出去了。
  窗外的屋檐下还挂着灯笼,路灯一样的作用,亮光微微透进卧房里,蚊帐里光线昏暗而暧昧。高氏压根就没打算马上睡,她衣服也没脱,薄被也没盖,就这么静静地侧躺在床上。她慵懒地躺着却不像是要睡,只是歇一会儿迹象;侧躺的姿势双腿微微蜷着,身子曲线更加明显。
  一只手臂支起撑着头,另一只随意地放在身体上,侧着的身体,手刚刚够着臀部,就放在上面;这时候她拿眼睛向下看是看不到自己的腿的,因为手掌放的位置凸起挡住了视线。腰贴着床铺,位置却很低,那搁着手的地方像一座起伏的山峰一般。现在高氏的姿态十分诱人,不过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
  她显得非常安静,一动都不动。就算要做什么,也不用急,等人们都睡熟了好一些……这也是她刚才撩拨了郭绍,却不让他得逞的原因,当时奴婢们还在外面等着自己呢,哪有机会?
  其实当时再继续搔首弄姿片刻,就能得到郭绍的一个贴近拥抱,高氏何尝不想,她那会儿忍得都快发狂了。可她还是要忍住,这样郭绍也在憋着克制,压抑的不是她一个人;他心动了,对衣服底下的风光充满了渴望,但不能在那时满足他,不然他会尝到了就会稍微释放克制,然后不得不离开的这段时间足够叫人冷静下来,冲动可能会走向明智。
  高氏在心里盘算着,体会着郭绍的心情和心思。
  他一个年轻的高位者,家里有娇妻美妾,可能并不太愿意冒着礼教的谴责,和有结义之情的义姐有什么出格的事……他没必要。但是高氏想要他,想得发疯;求他?太下作了,作用太小了。
  “嗯……”高氏如同呻吟一般叹息了一声,翻了个身。
  但风险不是很大,就算被人发觉了后果也不太严重。董遵诲和高怀德管她一个寡妇守不守妇道,她又不是什么清白的小娘,他们不是计较这个,只计较家族的名声,只要别传出去……但还得在郭绍手下做官,后果也就那样了。
  只要郭绍的渴望到了一定程度,他就会无视这种风险。
  而且郭绍自己先送个羞人的玩意暗示自己,高氏也把门闩拔掉暗示他,算是扯平了,不是自己作践下作。
  高氏心道:门闩是丢在他房间里的,他如果不愿意大可以捡起来重新闩上,也可以拿别的东西替代;只要他留了门,就表明了心迹了。反之,自己急流勇退便是,又没勉强他。
  郭绍会闩上门么?高氏觉得不会。
  但是又不能完全确定,这种期待万分又患得患失的心情,好难受,却又叫她欲罢不能。高氏按着自己的胸脯,喃喃道:“我的心都快碎了。”


第四百零五章 残留的气味
  沐浴更衣后的高氏穿着又轻又薄一层衣衫,在灭了灯的卧房里躺着忍耐了很久。又是期待又是紧张,她一直在胡思乱想,动都没动一下,撑着头的手臂都压麻了。
  “吱”地一声,她怯手怯脚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起身寻找床边的绣花鞋,光线太暗了,好一会儿才穿好鞋子起床。高氏又披了一件深褐色的外衣,然后出门。
  之前就听到隐约有打三更的梆子声,此时已经过了半夜。屋檐下的灯笼、天上的月光闪着清幽的光线,房屋、草木之间朦朦胧胧的笼罩着薄雾,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高氏的心坎一阵猛跳,有点呼吸困难的感觉,胸口起伏不停,她提着薄丝裙摆,小心翼翼地加快脚步。
  万一碰见了人怎么办?借口如厕……或者渴了起床找水喝?高氏在心里盘算着借口,没一个借口能合情合理,总之她被发现深更半夜一个人在外面走会相当奇怪。
  好在半夜过后的凌晨时分通常都是人们睡眠最熟的时候,高氏只有带着侥幸心思别碰到任何人。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担惊受怕的小偷,打开内宅的门,快速地侧身出去。
  很快那种怕被发现的紧张,又变成了另一种。高氏已经走到了郭绍住的房间门外的走廊上,她看到了那道紧闭的门……有没有闩上?如果门已经被闩上,便是郭绍的一种委婉拒绝,这时候高氏理智的做法是放弃,以保留一些脸面。但她一定会感到非常失落。
  高氏一步步地走近,今晚要靠近他真的很不容易,折腾大晚上,心都操碎了。但是她又拼命地难以克制地想尽一切办法靠近,被引诱着煎熬着一步步走近。
  得到的是心动,抑或是失落。
  高氏轻轻走到门口,抿了抿嘴唇,伸出右手,左手小心地托住右手的宽大袖子。手指放在门板上轻轻试了试,虽然不是一掀就开,但门顿时开了一条缝,里面“嘎”地一声倾向,好像什么东西正放在门背后。高氏悬的半块的一颗心顿时就在攀高,猛然喜悦高涨的心情冲得她有点晕。
  她立刻小心又轻地掀开房门,尽量少弄出声音,只开了一道缝隙,她就侧身挤了进去。房间里的一盏灯笼还亮着,但是只有一朵火光,光线十分暗。高氏立刻转头看了一眼放床的位置。
  “义姐,你来了。”郭绍靠在枕头转头压低声音道。他还没睡,靠坐在床上,连蚊帐也没放下来。
  他在等自己。高氏的脸顿时一红,临时又是激动又仍然觉得有点难堪。“嗯……”高氏应了一声,很快发现门闩就放在门边的柜子上,她便拿了起来,涨红着脸,默默地闩上门。
  无数次的试探,是因为在揣测对方的心思。现在明白他什么心思,高氏仍旧有点拘谨……毕竟这样的事,是没法找到由头的。
  高氏不好意思说别的话,随口小声问道:“你把那只门闩捡起来了啊?”
  “嗯,掉到柜子底下去了。”郭绍的目光看起来十分清醒,他估计也绷着一颗心。
  高氏呼吸困难,有种窒息般的感觉,慢慢走近时腿都在微微发颤,她却柔声问道:“怎么没把门闩上?”
  郭绍道:“我猜义姐会来,要是你来了发现没留着门,该多伤心。我一直等着义姐。”
  高氏听罢,确定不是自己一个人在煎熬中等待,确定郭绍在刚才那段漫长的等待里他也同样想着,而并非自己一厢情愿,她心里头顿时又软又暖,说不出的舒服,觉得自己今夜所受的折磨都是值得的。
  越来越近了,那种难受的期待感,叫她心悸,好像浑身都被火烤着一样。沐浴后换的衣服又轻薄又软,很舒适的料子,但此时她也觉得随着走动胸口微微有点生疼。她走在床边,郭绍火热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她愈发羞臊,双手紧紧拽住披在外面的深褐色外套。
  不知道找个什么借口,高氏的脑中晕乎乎的,只好红着脸默默地敞开外衣,任由外面那件衣裳从身上滑落,掉到了地上。她爬到了床上,随即蹬掉了脚上了鞋子。
  “义姐……”郭绍瞪圆了眼睛看着她。
  高氏伸出手放在郭绍的脸颊上,柔声道:“你别怕,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也不会让你有什么麻烦。不要紧张,没有什么问题。”
  郭绍的手从薄被里伸出手放在高氏的手背上。
  郭绍道:“我看义姐更紧张。”高氏一脸绯红,轻咬了一下嘴唇,颤声说道:“我虽然年龄大了,比不上那些小娘,可还有一些地方养得很好,你想不想瞧瞧?”
  郭绍看着她的眼睛:“我觉得义姐很美,今晚那些妇人中最漂亮的一个。”
  高氏低下头,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她低眉垂眼,一脸羞意,伸手握住郭绍的手,向被子里塞进来。
  ……
  郭绍一觉醒过来时,发现强烈的阳光都已经从窗户前帷幔透进来了,天窗上明亮的光线也投射到屋子中间屋子一片亮堂。
  他猛地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渐渐才回过神来自己身在五代十国、在董家做客,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昨夜发生了什么。
  郭绍转头一看,枕边的人早已不在,整个屋子里就自己一个。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发现枕头上有一根很长的头发,便俯身捡了起来,此时还能闻到枕头上的女人好闻的气息,带着些许胭脂的香味、还有别的气味。郭绍的脑海里顿时又浮现出昨夜那感觉深刻的缠绵场面。
  他忽然倒有点很复杂的纠结感受,高氏说过什么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不会有什么麻烦,其实就相当于萍水之欢一样的事,可是说不清楚为何,郭绍心里竟隐隐有些不舍。
  这时他才想起时辰,太阳都照进屋子了,殿前司的日常碰头恐怕早已迟到。通常都是他在主持,招呼都不打无故缺席实在有点不妥……但现在也来不及了。无法挽回的事,郭绍只好作罢。
  既然已经缺席,今天便就没什么要紧的正事了。郭绍又躺了回去,盯着罩顶懒了一会儿。
  这么躺着,他回忆起昨夜朦胧中做的梦来,感到十分奇怪。梦中他好像回到了儿时的老家(前世的老家),一个乡下,周围的山水丘陵既熟悉又陌生,不是经常走的路……也许某个时候走过一次那条路,但是已经记不清,只是对沿途的景物隐约有印象。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走在那条路上,然后想回家,迷路了找了半天没找到路。天色越来越晚,他很心慌。
  四下都是丘陵、水田,小路在庄稼地和山坡上蜿蜒。田坎就是道路,无数个岔道、无数条路……
  反正只是个梦,醒了就不必去找到路。郭绍摇摇头,起床穿衣洗漱。
  丫鬟把早膳端到外面的厅堂上,郭绍吃了饭,叫住一个问:“我义姐呢?”
  “还没起床哩,许是昨夜宴饮太晚,累着了。”这小娘倒是口齿清楚,“郭将军要不要奴家去叫夫人?”
  郭绍道:“不必了,一会儿你替我给她道声别就是。”
  “是。”小娘应道。
  不料很快就见高氏过来,她的脸色还带着倦意,却带着笑意,也没来得及梳妆打扮就出现在门口。郭绍转头说道:“刚才府上的人说义姐昨夜没睡好,还没起床,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怎么能睡好?”高氏幽幽地盯着他说道,但她没揶揄得太过分,马上就话锋一转,“宴席散的时候都半夜了,又喝那么多酒,当然没睡平素那么好。”
  郭绍道:“留宿了一夜,我不好再多逗留,这便告辞。义姐不用送了,回去多歇会儿吧。”
  “我送送你。”高氏道,转而又笑道,“不然怕贤弟怪罪咱们家礼数不周。”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大门口,郭绍带着随从出门,翻身上马,抱拳道:“义姐留步,兄弟多谢你的款待。”说罢骑马离开,走了一段路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高氏还在门口看着自己,她见郭绍回头便伸手笑吟吟地挥了一下。
  太晚去殿前司有点不太好,郭绍派了个武将去告诉李处耘,解释自己今天有别的急事,让他主持诸事。当下便骑马回家去了。
  这几天符二妹和李圆儿都不在家,玉莲正好在这边,她上前来问了两句,忽然轻轻说道:“幸好夫人不在家,不然得问你昨夜的事。”
  “义姐生辰,我多喝了几杯。”郭绍随口道。
  玉莲道:“你身上有女人的气味,一下就闻出来了。”
  “哦……”郭绍忙在自己衣服上猛嗅了几下,自己确实闻不出来。
  玉莲道:“昨天你就穿的这身,要不沐浴换身衣裳罢。”
  “也好。”郭绍点点头,当下抓住玉莲的手,想起上次二妹有喜时她的表情,忍不住说道,“难为你了。”人有时候心里想什么,偶尔会从小动作里暴露出来,郭绍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玉莲的肚子。
  玉莲看在眼里,摇摇头道:“要不是能依靠阿郎,我现在还不知道过的什么日子,哪能难为?”
  郭绍遂不知再如何安慰她,脱了外面的衣裳,等着洗澡。


卷五


第四百零六章 项庄舞剑(一)
  南唐国大臣家的夜宴,比东京的宴席热闹丰富得多。相较起来,周朝大将董遵诲家的生辰宴席、也比不上韩熙载平时的普通宴饮。
  华灯初上,金陵吏部侍郎韩熙载家里的夜生活又要开始了。宾客们正在厅堂里肆无忌惮地和韩熙载家的小妾调笑,或坐在一起高谈阔论。奴儿们正端着佳肴、果子、茶水、美酒陆续摆上一张宽大的桌案。主人还没出现,但赴宴的官员和宾客并没有受到冷落,家妓们让大伙儿宾至如归。
  年轻的状元郎黄璨一脸踌躇满志,当着貌美的韩家姬妾一副心怀天下、见识高远的样子。他问太常博士陈雍:“我听说朗州(湖南常德)节度使周行逢差人到金陵求和,欲与我国联盟?”
  陈雍呵呵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只论风雅不谈国事。”
  倒是一旁的教坊司副使李嘉明很是配合,李嘉明是管教坊司(国营妓院)的,军国大事关他鸟事,所以毫无压力地说道:“不仅周行逢,武昌节度使林仁肇也到金陵来了哩。”
  状元郎问道:“地方武将未奉召,可以随便离开节镇?”
  “有本事的就可以。”李嘉明笑吟吟地说。
  状元郎生气道:“新君(李璟退位迁洪都,李煜刚刚继承国王之位)初立,正是重整朝纲之时,林仁肇这等武夫目无国法,明日我就参他一本,哼哼!”
  坐在旁边的妓妾一脸崇拜道:“黄郎好厉害,能见到王上么?”
  “当然能!”状元郎挺了挺胸,对妓妾的胸脯靠在他手臂上的触觉十分受用,也激起他大丈夫的情绪。
  太常博士陈雍却叹了一气:“你太年轻了,谦逊一点,多看少说。”
  李嘉明一脸嬉喜玩笑:“陈公可不能倚老卖老,说不定黄郎君将来比您的官做得大。”
  “不敢不敢。”状元郎忙故作谦虚道。
  管妓院的李嘉明转头对他说道:“黄郎君上书不上书我管不着,不过还是多让你知道一些,不然王上问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岂不糟糕。”
  “请李副使赐教。”年轻状元郎拱手作揖道。
  李嘉明道:“事儿得说东京(大周)派兵攻蜀,东路在江陵府留了二万禁兵保后路;现在蜀国不是已经灭了,国主都去东京了,不过那二万禁兵并没有撤走。周人要是在北汉那边、抑或河北留一大股精兵都说得过去,在南边驻扎那么多人马按兵不动作甚?淮南那么大地盘,也没见周军留那么多精锐。”
  状元黄璨若有所思地点头:“周军意欲何为?”
  “江陵府渡江就是澧州,澧州是朗州(常德)的门户;周行逢的根基就在朗州。你说他们想干甚?”李嘉明道,“就这么猜,您倒可以不信。不过最近又有一件事,东京派使者去朗州了,质问周行逢……”
  李嘉明插科打诨、拿腔捏调,装作是气指颐使飞扬跋扈的周朝使节:“武平奉我朝为主,朝廷对尔等恩赐有加。可朝廷先封刘言为节度使,不久就被你们杀掉;又封王进逵为节度使,再度被你们杀掉。尔等将朝廷命官的性命视作儿戏,目无天子,意欲为何!今大周太后下诏,命周行逢即刻上京师,解释两任节度使遇刺之事,协助朝廷严惩凶手。”
  状元听罢摇头道:“那刘言、王进逵都是楚国灭亡后自个占了武平的地盘,周朝不过是顺水推舟给个虚名,现在人死了倒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命官,东京朝廷也太扯了。”
  “可不是。”李嘉明道,“那帮子在地盘上争夺,谁上位,东京就给谁封官,就是动动嘴皮子……周行逢杀了刘言和王进逵上位,周朝也不给周行逢封了节度使?忽然倒想起前两任被杀的事来,不过就是找个由头问罪,正道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状元黄璨道:“这么问罪,周行逢是决计不愿意去东京送死的,而他又接受过周朝廷的分封。现在周朝廷就可以说他抗旨谋反,找个名义兴师问罪?”
  李嘉明点头道:“就是这么回事儿,咱们都懂,周行逢也好、林仁肇也罢当然也清楚得很,都清楚周军要南下打武平了,明摆着。”
  黄璨皱眉道:“林仁肇为何也跟着掺合?”
  李嘉明欠身靠近一点,小声道:“现在就已经有大臣弹劾林仁肇,可见黄郎君可是晚了一步;不过别人不是弹劾他擅离职守,而是说他与周行逢暗中勾结……林仁肇是闽国降将出身,对南唐国的忠心有问题。
  还有一种说法,也是林仁肇自己的说法。他认为周朝廷攻打周行逢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不过是为了从大江(长江)上游逐渐逼近南唐国;东京对周行逢动手,便是已经下定决策要图谋南唐国的风向了。撕破脸已难以避免,林仁肇认为唇亡齿寒、力谏王上早些动手,与周行逢抛弃前嫌结盟出兵援助武平,对周军争取主动形势。”
  “原来如此。”状元郎若有所思,“周行逢此人,我倒是有所耳闻。听说他的妻子特别丑……”
  李嘉明嬉笑:“我也听过这段轶闻,丑妻贤明嘛。”
  “据说当年诸葛孔明也是娶的丑妻,这等人都是欲有所作为的人。”状元郎道。
  李嘉明道:“这话有理。食色,人之本性;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娶个丑妻,必有更大的胸襟。当年诸葛孔明娶妻,也是为了与当地大族联姻,并不贪图别人长得如何,作用很大的。”
  状元郎点头道:“周行逢的名声也不差,据说曾开仓赈灾,爱护百姓,深得民心……如此看来,我倒是有点误会林仁肇了;人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林仁肇看得上周行逢,想来也不是个太差的人。”他忙打拱道,“幸好李公一番赐教,不然我上书弹劾林仁肇,岂不是做了谗言的小人?幸好还没上书。”
  李嘉明不置可否。
  一旁的太常博士听不下去的样子,忍不住说道:“黄郎君,看在咱们都是韩公府里座上宾的份上,我有句话,忠言逆耳、肯定不中听,你要不要听?”
  黄璨道:“请陈公直言。”
  博士陈雍道:“官场之上,最忌左右摇摆,你这主张和朝政态度也变得太快了。要是你以后也一会儿支持这个人,一会儿支持那个人,一夜之间就完全改变主张,谁还信得过你站什么位置?”
  黄璨愣道:“我当然是站在国家社稷的位置,谁于国有利,我就支持谁。”
  陈雍笑道:“呵呵。”当下不再多言了。
  做派比较嬉戏的李嘉明此时也说:“黄郎君听听陈公之言也没错。看你的恩师韩公,王上因为那事儿前后两次来问韩公的主张,韩公只语焉不详,轻易表示态度了么?”
  几个人说到韩公,主人韩熙载终于露面了,他和几个侍女一起步入厅堂,面带好客的和善的笑容。诸公都站了起来,纷纷打躬作揖。
  韩熙载一嘴双鬓和胡须很长,到了胸口上,长得高大魁梧,不过却举止却拿捏得十分儒雅。他一面拱手回礼,一面说道:“怠慢了诸位,见谅见谅。”
  “哪里哪里……”众人一番客套。
  韩熙载缓步走到上方屏风前面的榻上入座,又道:“酒菜随意。今夜能邀请到教坊司副使的妹妹李姬弹奏雅音,老夫与诸位都有耳福了。”
  有人附和道:“咱们可得洗耳恭听,李姬乃金陵最近最善音律的佳人了罢?”
  李嘉明谦虚道:“不敢不敢,小妹造诣尚浅,哪敢说最?金陵最善音律的人,又有谁比得上王后(周宪)?”他笑道,“不过王后尊贵无比,一般可没耳福听到。”
  这时,就见一个只有十多岁的蓝衣小娘抱着琵琶遮着半张脸,面有羞涩地走了进来,款款走到一张席位边,偏着头温柔地作了个万福:“妾身献丑了。”
  当下就轻轻坐下,手指轻轻一拨,一串如清泉般纯粹的声音就在厅堂灯火之间响起来。座上宾和侍女都纷纷侧目,向李姬看了过去。
  一时间嬉笑的妓妾、谈论的宾客都收了声,侧耳倾听着这美妙好听的音乐,厅堂上充满了宁静,大伙儿都沉浸在那意境之中。
  一曲罢,韩熙载带头抚掌称赞,厅堂上顿时又热闹起来,众人纷纷称赞。
  “李姬留步,老夫闻此音清脆美妙,却又暗藏劲力。忽然想起新收的一个舞姬,最善剑舞,若有李姬的琵琶相配,必然又是一番好戏。”韩熙载道。
  李姬轻笑道:“要我伴奏也可以,除非韩公击鼓助兴。”
  众人哈哈哄笑,兴致勃勃地劝韩公。韩熙载面露笑意,只好说道:“既然李姬亲口邀请,那便恭敬不如从命,要是敲错了节奏,你可别笑老夫。”
  韩熙载说罢,伸手击掌三声,抬头看着侧面的门口。众人见状,情知击掌是信号,都期待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道门,等待着舞剑的舞姬,或许想瞧瞧长什么样的。


第四百零七章 项庄舞剑(二)
  “请剑师刘六幺!”韩熙载喊了一声。
  众人纷纷侧目,便看见一个高冠博带的小娘仗剑而入。那名叫刘六幺的小娘穿着一身白色的宽松袍服,衣带飘飘,打扮十分飘逸;头上梳着发髻戴着高冠。面部长相也颇有英气,她的鼻梁挺拔、脸颊平直,面部线条不如一般小娘那般圆润柔和,又加上发型打扮,确是少了几分柔美、多了几分英姿。
  在这儒雅轻柔的气氛之中,出现这么一个人,多少有点不太融洽。不过人们喜欢稀奇,此时也兴致勃勃地关注着她。
  那弹琵琶的李姬,教坊司副使的妹妹,见到这个俊美如少年般的小娘子,倒也十分喜爱,当下便问道:“刘娘子要舞哪一支曲,我为你伴奏。”
  刘六幺剑眉一挑:“只管奏来,我即兴起舞。”
  李姬笑道:“你这么说,我可要信手乱弹了。”
  “愿闻佳音。”刘六幺挑衅般地说道。
  “好,好!”众人一听顿时喝彩。剑舞也是舞蹈的一种,通常人们都选熟悉的曲子,也好跟着节奏,能够随意起舞又不乱了舞步着实不易。
  韩熙载道:“李姬要是乱弹,老夫击鼓就不易了。”
  李姬微微屈膝,轻笑道:“韩公太过谦虚。”
  奴婢们已经把羯鼓搬到了厅堂上,韩熙载挽起宽大的袖子,兴致勃勃地站在了鼓前准备好。所有人都忘记了刚才舒缓清幽的调子,兴趣盎然地等着更加热情的剑舞。
  “铛……”忽然一声剑鞘机关的轻响,紧接着宝剑出鞘摩擦的金属声音就在厅堂上响起,那种声音分外明显。刘六幺拔出一柄锋利的宝剑来,把剑鞘直接扔在了地上。
  “哎呀呀!”状元郎黄璨见状脸上失色,惊道,“舞剑怎能用这种刀兵,多危险啊!”
  旁边的太常博士安慰道:“在韩公府上,韩公自有计较,哪有什么危险,刘六幺多半拿捏很准的。”
  李嘉明笑道:“黄郎君是读圣贤书的士大夫,自然不习惯舞刀弄枪的场合。”
  那刘六幺听到了旁边的说话声,微微侧目,对年轻的新科状元露出了隐约的鄙夷之色。
  当是时,琵琶声如珠玉落盘,韩熙载侧耳听出旋律来,也击鼓相配。刘六幺一甩袍服,顿时姿态飘逸,剑光在灯光中缓缓闪耀。宝剑的剑舞和飘起的衣带组成视觉华丽的场景,人们顿时又忍不住大声喝彩。
  刘六幺的身姿轻盈流畅,颇合舞蹈之美,但用剑却是以击、刺、格、洗为主,缓急相配剑法绵长,出手时颇有力道。这不是一般的剑舞,却是把舞姿和武艺合二为一了。李姬的琵琶越演越急,如同瀑布激流。刘六幺追随其节奏,一时间厅堂上刀光剑影,挥洒如风,那靡靡舒缓的气氛一扫而空,这里充满了激情。众人陶醉其中,瞧得如痴如醉。
  许是李姬故意挑衅刘六幺,快速的琵琶节奏一刻也不消停,已经不顾音律缓急相配的法子。此时虽已入夜,却是夏季之末气温很高,刘六幺一番剧烈运动,汗水浸湿了发梢,香汗在剑舞之中挥洒。
  就在这时,琵琶声戛然而止。忽然刘六幺身体向侧翼一飘飞,剑锋以极快的速度侧击,人们目瞪口呆,仿佛听见了锋利的剑尖刺破空气的嘶鸣,“嗤”地一声,剑尖迎着状元郎黄璨的眼睛刺到,骤然收手。
  黄璨的脸立刻变成死灰一般的颜色,等他反应过来时,刘六幺已经收了宝剑倒提在身后。黄郎君身体一软,一屁股做到了地上,吓了个半死。
  “哈哈哈……”杂处一团的男女见他出丑,顿时大笑起来。
  过得一会儿,黄璨终于回过神来,狼狈地爬起来,生气道:“太过分了!过分……”
  刘六幺抱拳道:“一时兴起,和郎君开个玩笑,还望恕罪。”
  众人也打圆场,说舞姬是韩公请来的,不会伤到宾客。厅堂上嘈杂一团。
  ……正当这时,后窗上的两个小窟窿并没有人发现。屋子后面,正站着两个人在悄悄偷看。翰林待诏周文矩、以及画院待诏顾闳中。
  他们弯着腰在那里偷窥很久了。韩熙载的府邸很大,又是金陵的文官,看家护院并不多,所以他们在这里悄悄呆了很久也侥幸没被人发现。
  被发现了怎么办?二人也有恃无恐,因为是奉旨来偷窥的,被发现了韩熙载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若非奉旨,他们到底是士大夫阶层,自己可还不愿意偷偷摸摸干这种事。
  那刘六幺舞剑之后,韩熙载便起身离开中场休息,众人也各自与家妓嬉笑,把刚才的玩笑抛诸脑外。只有那黄郎君愤愤然的样子,对舞姬十分不满,但无奈是在韩熙载府上,他也似乎不愿意做什么。
  顾闳中还在继续等着,翰林院待诏周文炬却已经没有耐心了,当下悄悄说道:“我先回宫禀报,顾兄再留一会儿吧。不过瞧来之后也没甚精彩的了。”
  ……周文炬回宫时,李煜还没睡,不过已经回后廷。李煜听到宦官禀报,急着当晚就召周文炬进宫言事。
  李煜屏退左右,只留下了内侍宦官高吉,王后周宪也在旁边。满朝皆知王后周宪得李煜专宠,国主除了宠爱妻子,就没临幸过别的嫔妃,还有人因此事进言劝诫。
  “臣叩见王上,王后。”周文炬拜道。
  李煜忙请他起来,询问韩熙载府上的夜宴状况,周文炬先把参与宴席的朝廷官员的名字说了一遍,又道:“先是教坊司副使李嘉明的妹妹李姬演奏琵琶,又有舞姬刘六幺舞剑。微臣离开之时,观韩公及宾客已有倦色,应该快散场了。”
  李煜当然不是想知道韩熙载做了一件什么事,他想了解的是细节。所以他才派周文炬等二人前去偷窥,周文炬等二人都擅长作画;李煜琴棋书画都懂一点,最善音律,但也懂绘画……他知道但凡作画的人都最善于观察入微,不然作不了好画,这也是挑人的原因之一。
  韩熙载在某个场合说了什么话、什么情绪表情,是何种姿态。李煜都一一细问,想由此揣测韩熙载的心思。
  等周文炬都详细描述罢了,李煜这才准许他告退。
  “常常都是臣子揣测上意,王上却反过来了,怎会对韩熙载如此兴趣?”周宪轻声问道。
  李煜道:“韩熙载此人,是很有见识的。父王在位时,我多次听他的谈论,都颇有章法。但是最近国家有大事,问他对策,却支支吾吾。究竟何意?”
  周宪听罢沉吟道:“王上言之有理,按理新君继位,又对他颇为看重,他该尽力在王上面前获取认可、稳固官位才对。”
  李煜生气道:“韩熙载看不起我?”
  心腹宦官见状忙劝道:“王上何必与一个韩熙载计较,他不识抬举,王上让他罢官回去养着便是。”
  李煜按捺住怒气,踱了几步:“暂且不能轻举妄动……金陵乃至江南,有大量南渡的士庶,北方逃亡过来的人非常多。韩熙载便是这些人里最受重用的一员,我对韩熙载的态度所涉甚广;韩熙载的态度,也能看出那些南渡北人的大致想法。”
  宦官听罢忙道:“王上深谋远虑。”
  周宪又轻轻问道:“那林仁肇到金陵来,很多人弹劾他,王上意欲如何处置?”
  李煜焦头烂额,揉了揉太阳穴:“东京也派人来了,说林仁肇在武昌节镇大造战船,质问我国是何意图。并说林仁肇在上游让周朝江北的地方官感到不安,可能会造成冲突死伤,对两国关系不利。周朝使节催促我国把林仁肇调离武昌。”
  “竟然连东京都专门注意林仁肇了?”周宪说道。
  李煜道:“对,所以此人应是有能耐的人。但这等骄兵悍将,稍不注意如同脱缰野马,会胆大妄为。我不得不提防他坐大之后不受朝廷节制……试想,此人把我国拉进战争泥坑,若朝廷又要依靠他作战,必被要挟。他一个闽国人,忠心几何,谁又能看透?”
  李煜转过身正色道:“还有一些考虑。林仁肇是主战派,我要是依他,就得与周朝廷陷入战争……国人究竟哪些人支持开战,哪些人要卖主求荣,哪些人随波逐流只在意自家的良田豪宅?”
  周宪听到他的一番言谈,也无言以对。
  李煜道:“国中诸般势力各怀鬼胎,如同一团乱麻,没理清就仓促开战,必然难以协制,国家败亡得更快!”
  周宪轻声问道:“王上觉得周军一对朗州周行逢动手,下一个目标会不会是南唐国?”
  “不言而喻,明摆着的事。”李煜冷冷道,“但林仁肇这等人,想得太容易……或者心机太深。乍听起来头头是道,我不会轻易被他迷惑!”
  周宪道:“那王上得赶紧提拔一些忠心的文武,重振局面,臣妾期待王上与那郭绍分个高下、战胜他。”
  李煜来回急走:“我现在就在琢磨揣测,哪些人是忠臣,哪些人居心叵测!”


第四百零八章 项庄舞剑(三)
  宫廷中有宽大华丽的床,长长地拖到了地板上的帷幔。洞鼎里寥寥的青烟,香料经过精心调配不仅能让气息好闻,还能驱蚊,寝宫里并没有蚊虫,一切都很舒适。
  但若周宪可以照自己的喜好做的话,她一点都不想在这里睡。但她每晚都必须要和李煜同房,这样他才有借口不临幸别的嫔妃。因此宫中的一些女人还在背地里中伤周宪,觉得她得专宠霸占王上。
  她实在有点厌倦了。
  就寝时,李煜仍旧在说他的权谋:“韩熙载看不起我、看不起南唐国,他认为我必败无疑,所以不愿意为我出谋划策,怕失败了遭北方士人嘲笑,故装作放荡不羁在家里花天酒地。此人既然在南唐国为官,拿我俸禄,竟然如此想法,实在叫我十分痛心……”
  “韩熙载出身高门,或许本来就是个贪图享乐的人。”周宪幽幽应了一句,“王上何不见他一面,当面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个想法?”
  她的声音虽然很好听,但情绪平铺直叙,一点波澜未起,甚至已有兴致索然之感。或许在以前,她听到李煜把权谋说得头头是道,会颇有兴趣地与他谈论,因为她会感觉夫君很聪明很厉害,从而产生热情;但现在她确实是提不起兴致了。
  李煜冷冷道:“人心难测,我就这样问他,他会和我说心里话?”
  李煜曾经梦寐以求的权势,现在得到了,先是太子、又继位坐上偌大南唐国的王位,一切都很快很顺利……但是,周宪比较迷惑,得到这一切有什么用,就为了每天这样提心吊胆焦头烂额么?周宪明白自己了,感兴趣不是权势,她贪恋的只是情意。
  周宪如今每天都在这种毫无趣味的日子中消磨光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有时候她觉得世间一切事物都是一个颜色,灰黑灰黑的,没有一点光彩。
  她翻了一个身,平躺在床上。回来就越发饱满的胸脯自然地向两侧平摊,撑起衣裳的高度矮了不少,但在轻薄的衣裳里仍旧十分丰腴突出,腹部却十分平滑。她不经意地把手放在了肚子上,手指移动时被一块骨头挡住了,急忙收住了手。
  下意识地她本来想再翻个身叹息一声,但立刻就觉察到这样的表现可能引起李煜的怀疑,当下便躺着没动没出声。
  黯淡的光线下,周宪神情抑郁,眉间笼罩着愁绪。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或许该怨恨前太子李弘骥,是他让李煜致残的,但李弘骥已经死了,恨他没用……李煜去年到东京前身体也成这样了,但周宪不像现在这种感受,她觉得也要怪郭绍,是他让自己陷入这种毫无乐趣的生活之中!
  她懒懒地说道:“王上不该派人去窥探韩熙载,韩熙载要是知道了,他会不高兴。”
  “我也不高兴。”李煜气呼呼地说道,“他不跟我一条心,天下人都不和我一条心,我快成孤家寡人了。”
  周宪张了张嘴,无言再描述偷窥这种事给别人带去的不愉快。
  就在这时李煜偏了偏脑袋,目光从周宪上下扫过,在她的脸上、手的位置稍作停留。周宪觉察到了李煜的目光,片刻后不动声色地把手从腹部陆续拿来。
  李煜翻了个身,面露笑意悄悄说道:“要让妇人满意,可以有很多办法……”
  “王上何意?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周宪下意识地正色呵斥他。
  李煜轻声问道:“娥皇真的从来不想?”
  那种欲望在周宪眼里从来都是羞耻的,一提到她就会自然想保护掩盖自己,所以刚才她都没多想就立刻作出了那样的反应。但是,周宪很快回过神来了……她不得不回忆起来一件事。
  她和李煜还住在东宫时,寝宫的墙壁上有一个可以窥视里面的洞。而在她发现那个洞之前,悄悄做过一些事,都是一个人的隐私,原以为没人知道,但李煜很可能都看到了。
  周宪想起那件事,又羞又恼,却没脸说什么。当下只好答道:“以前还是有点想……”
  “什么时候?现在就不想了?”李煜忙问道。
  周宪无奈道:“王上还没继位时。后来有别的事挂心,很久没想那方面,再提起时便挺反感。我没有兴趣了,不必再提。”
  李煜听罢没再吭声。
  周宪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脸,情知自己又已过关。如果刚才说从来不想,他肯定就会怀疑自己骗他……从来不想,又如何在东宫悄悄做那等羞耻的事?
  李煜沉吟道:“娥皇要什么,只需告诉我,我都会尽力待你好。”
  周宪柔声道:“臣妾谢王上的宠爱。”
  二人说了一阵话,如同往常一样各自入睡。
  ……次日李煜起来得很早,他身边的大宦官高吉服侍穿衣时,便小声说道:“奴家找人问清楚了,昨夜在韩熙载府上表演剑舞的刘六幺很有来头,她是刘仁瞻的女儿。”
  “刘仁瞻……”李煜顿时若有所思。
  宦官高吉以为他在想刘仁瞻是何许人,当下便解释道:“淮南之战时,刘仁瞻是守寿州的大将,被郭绍攻破了城池,他们父子率南唐国精锐两万多人不战而降。太上怪他,夺了其在金陵的府邸;而他在淮南的良田产业已被周军所占,府中姬妾尽数逃散,刘六幺就因此沦落至金陵,却不知怎么到了韩熙载府上。”
  刘仁瞻是南唐国以前很有名气的大将,李煜当然知道是何许人,他在考虑别的事。
  李煜想了想说道:“你去韩熙载府上,把刘六幺请到宫里来,我上朝回来就要见她。”
  “喏。”宦官急忙应答。
  李煜先去朝廷上见了大臣,然后在御花园的一座亭台等着要见的人。从宫室内走出来,外面阳光明媚草木葱郁,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李煜的心情反倒舒畅了不少。
  他不慌不忙地在水榭亭台中品茶等着,许久后,宦官终于带着一个俊俏的小娘沿着道路过来了。李煜观察了一阵,发现那小娘肌肤白净,不过投足之间却少了一般小娘的温柔,很是洒脱果决。李煜心道:大将家连女子也有点彪悍之气。
  李煜身边还有一些宫女,见他接见一个陌生小娘子,也面有好奇之色。李煜很难亲近除了王后之外的女子,众人都忍不住去看那小娘是长什么样的人。
  宦官在小娘子旁边轻轻提醒了一句,那女子上前便跪在地上,拜道:“妾身刘六幺叩见王上。”
  “快快请起。”李煜亲自上前扶住刘六幺。他不是只做个动作,而是实实在在地扶住了刘六幺的手。她顿时脸颊微微一红。
  李煜微微侧目,宦官高吉当下便招呼近侍离开了亭台。
  “朕方继位不久,鲜有闲暇。刚刚才听说刘仁瞻的女儿在金陵,方得一见。”李煜说道。
  刘六幺已站了起来,恭顺地侍立在前,说道:“妾身罪将之女,今日能得王上召见,已是荣幸万分。”
  李煜摇头道:“刘仁瞻是南唐国的功臣,怎能叫罪将?”
  国主一句话就为刘仁瞻翻案,刘六幺顿时面有惊讶之色。
  李煜一本正经道:“淮南战败,国中士气颓丧,父王只是收了刘家在金陵的一座院子以示惩戒。实则我们都没不怪刘仁瞻,他已经尽力了。却不料刘仁瞻之女竟沦落至斯,朕有疏忽之处,实在亏待你们了。”
  “妾身不敢。”刘六幺忙道,“带家父多谢王上恩典。”
  “家父?”李煜皱眉道,“你觉得刘公尚在世上?”
  刘六幺惊道:“家父已过世了吗……”
  李煜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表情,问道:“刘公的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刘六幺道:“家父丢失了寿州后,父兄都被周军俘虏,听说被押解到东京去了。后来的事妾身都一无所知。”
  李煜听罢,说道:“你一直都在江南,难怪不知。去年南唐国动荡,朕在东京逗留过一段时间,传闻刘公已经过世了。朕从一个好友那里打听到,说刘公被周朝君臣百般羞辱,含愤而死……唉,真是可惜可叹,朕知刘公虽然投降,是为了保全寿州城百姓,一直都守节不屈、不受周朝的官职,难怪被如此对待。”
  “父亲……”刘六幺神情一变,脸色苍白地再度跪倒在地上。
  李煜观察了一番刘六幺,觉得她已深信不疑,毕竟一个国主是不会信口开河的。李煜一脸伤感,劝道:“刘娘子节哀。”
  刚说到节哀,刘六幺的脸颊上就滑落泪水,她没有奥啕大哭,只在那里抽泣。
  李煜叹息道:“国家衰微,臣子受辱,朕也有错。”
  “不敢让王上自责,我们刘家没有为王上守土尽职。”刘六幺哭道。
  李煜扶着泪眼婆娑的小娘起来,指着旁边的板凳赐坐,一番温柔的劝诫,又道:“刘公是南唐国的良臣,朕不能坐视其后人沦落江湖,你便留在宫中罢。”他又提醒道,“宫中人多嘴杂,你暂且不要说出自己的出身。”


第四百零九章 长亭外
  显德五年(958年)七月下旬,时节已经入秋,东京连日的骄阳晴天,气温依旧很高。饶是如此,清晨的风中已经带来了秋的凉意,阔叶树早早地飘荡到半空的落叶,在风中回旋,更添几分凄清的气氛。
  东京南面驿道上的十里长亭,此时有很多人在此逗留。
  世间总带着古代的人活动过的痕迹,比如这长亭。最先是秦汉的制度“十里一亭”遗留的东西,后来这种制度不复存在,但长亭又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杨柳、长亭,成为了送别的寓意被保留下来。郭绍转头看亭子外面,果然种着柳树。
  “马队已停止行军。”一个小将在外面抱拳道。
  李处耘转头道:“下马休整。”那小将道:“得令。”
  郭绍见李处耘器宇轩昂、得到兵权机会后踌躇满志的举止,心下又更放心了。郭绍觉得一个人越想要一样东西、他就越容易得到……没有原因,就是一种直觉。李处耘渴望树立战功、想要胜利,这是好兆头。
  郭绍从奴仆端着的木盘上端起一杯酒,周围的几个人,王朴、李谷、还有李处耘的女儿李圆儿都拿了一只酒杯,李处耘最后也端起来。
  “这杯酒为李大帅践行,我等在东京等候你的捷报传来。”郭绍举杯说道。
  另外几个人纷纷说道:“祝李将军旗开得胜,早定武平。”
  “借郭都点检、诸位之吉言,本将此去,不破武平终不还!干!”李处耘中气十足地大声道。
  “干!”大伙儿纷纷仰头一饮而尽。连李圆儿也拿宽袖遮住嘴唇,喝了一杯酒,她把酒杯放下,说道:“父亲出国门打仗,定要谨慎当心。”
  李处耘道:“放心,老夫不会有事。”
  郭绍侧目看驿道上的马兵,约两百骑将士在还没散去的尘埃之中等着,李处耘此去的近卫侍卫,连大军都不用带。到江陵府去调兵就是,水陆都是齐的。
  “刚得到消息,南唐国主已经听从了朝廷的旨意,把武昌节镇的林仁肇调回金陵了。”郭绍说道,心想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具体怎么打还得靠李处耘实地决断。
  王朴道:“李将军在水上不会被南唐军威胁,渡江容易。”
  李处耘听罢哈哈大笑:“如此说来,南唐国新君是个软柿子,禁不起拿捏!朝廷定鼎江南指日可待,今我就为郭都点检前驱,先拿周行逢动手,此战胜券在握,诸公且等我消息,两月之内传回捷报。”
  李处耘笑起来,长长的鬓毛和一嘴的大胡子自抖,声如洪钟仿佛要把亭子都震动了一般。他长得也是又高又魁梧,郭绍再次产生一种错觉,如果拿红颜料把他的脸染红,可以装作是关公,因为神庙里的关公也是长鬓、大胡子,长得又高又壮。
  站在郭绍身边的李圆儿却生得圆润白净,自然不像李处耘那般长了浓密的大胡子。不过只有郭绍知道,其实李圆儿还是很像李处耘,只不过外人瞧不出来。
  “攻打周行逢没有时限,不过还是希望李公在做外公之前能返回东京。”郭绍笑道。李处耘看了一眼李圆儿,她的身孕现在还完全看不出来,便笑道:“那太容易了。”
  众人又谈论一番,李处耘便抱拳道:“郭都点检、诸位同僚请留步,老夫要启程了。”
  长亭内郭绍等人又是抱拳作拜,李处耘回礼大步走出亭子,翻身上马,又对李圆儿这便挥了挥手,大喊道:“动身!”
  驿道上隆隆的马蹄声渐渐响起,李处耘的身影也很快消失在土路上弥天的尘土之中。等马队远去,一行人才离开长亭,向停在驿道上的车马走去。
  郭绍亲手撩开一辆马车后面的帘子,扶着李圆儿上去。众人见状纷纷侧目,此时的习惯、高位者当然不会对妇人那么有风度,于是郭绍的行为便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不过大伙儿一想到这个女子是刚走的李处耘的女儿,或许就大概想得通了。众目睽睽之下,李圆儿的脸颊也是微微一红。
  “慢点。”郭绍又不忘问一句,“乘车晕吗?”
  “阿郎,我不晕。”李圆儿望着他轻轻摇头,然后才放下帘子遮住马车入口。郭绍下意识想起一件事,古代的马车轮子是木头的,车辆底板也是简陋的木板,完全没有减震一说,马车在驿道上颠簸得厉害,但还没见过晕车的人,着实有点奇怪。
  妇人乘车,别的人都骑马一路返回东京城。
  前后都是马兵侍卫,三骑在马车前面并排而行,郭绍在中间,左侧王朴、右侧李谷,两个都是文官。一众人骑马走得比较慢,因为马车跑得快了更颠。郭绍便向左边转头随口说道:“周行逢在大江南岸,咱们对他动手,图谋显然就是南唐国。南唐国君臣不会猜不到,却听从了咱们的意思,这么快就调离林仁肇,我着实没料到。当初建议太后下旨派使节前去,本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王朴摸着下巴的稀疏胡须,淡然道:“南唐国主此举,实非高明。不过他们要下定决心与大周开战,也确非易事,江南人可能还心存侥幸观望,毕竟咱们还没正大光明要进攻南唐。”
  他顿了顿,转头又道:“先拖延一些时间对我们有利。南唐国既如此应对,老夫以为,派遣使者去吴越国联络他们合攻金陵的事,可以暂缓,以尽可能地麻痹南唐国。”
  郭绍点头称是。
  王朴见自己的话得到认同,当下又继续说道:“蜀国那边,派遣的武将、官吏一定要谨慎。我国今年方下蜀国,又能立刻部署对南唐国用兵,是蜀国易主后太平无事之故,否则要拖累我后方。”
  “王使君年初写给我的信,我详细读过,深为认同。”郭绍道。
  王朴听罢目光增加了一些光彩:“郭都点检能有此见识,不枉你我好友一场。”
  郭绍笑道:“能让王使君当作好友,我实在是高兴得很……请王使君赐教,咱们治理蜀国的理念。”
  “理念?”王朴微微皱眉。
  郭绍忙道:“便是一种方略,大方向、真实的态度。”
  王朴点点头,说道:“就几个字,维持原状。”他顿了顿又解释道,“蜀国士庶原来怎么过,现在也那么过。大部分人的财产没有被掠夺,最穷困的人不会面临饿死的灾难,他们就不会铤而走险……切勿为了眼前的一点好处,对蜀国敲骨吸髓。比如盐政,如果照中原的做法,一斤官盐五十文到二百文,猛然在蜀国施行,蜀人感受差异太大,必然民怨四起。”
  “盐价那么贵,光这一项果然称得上敲骨吸髓了。”郭绍小声道。
  郭绍最落魄的时候也不是这个时代最穷的人,毕竟是身强力壮的青壮,但他曾在市井过活,比较了解百姓的日子。一文钱的购买力大概相当于现代的一块钱,但此时的一般百姓收入很低,一斤盐就加派最少几十文负担,是非常沉重的;而且不止这一项,还有各种古今常见的苛捐杂税,如同唐朝苛政猛如虎的感叹。
  他说道:“中原地区的负担太沉重,一视同仁的策略只有将来削减中原的赋税;而不是将中原的办法照搬到新攻取之地。”
  王朴道:“郭都点检所言极是,这也是年初我病重时、忍不住要给你写封信的缘故。朝中确实存在一些出身高门大户的士大夫,十指不沾泥,开口便是何不食肉糜,咱们必不能让太后听信这些人的胡话。”
  郭绍抱拳道:“王使君一席忠言,我定在太后跟前与王使君的言论相互呼应。不过国策方略应从长计议,不敢急进,王公之‘维持原状’的话颇有见解,确应因时制宜慢慢调整,权宜之计也不能轻视。”
  王朴不动声色看了一眼骑着马只听不说话的李谷,说道:“老夫是枢密使,不管政务,随便对朝政指手画脚,别人会说老夫狗拿耗子。李相公是政事堂的人、与郭都点检交情那么好,何不找个时间,咱们三人坐坐,看能不能说到一块儿?”
  王朴此人说话总是有点刺耳,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说话方式太直接的原因。比如“李相公和郭都点检交情那么好”这样的话,着实不太中听。
  郭绍不吭声,微微侧首看向李谷。
  李谷总算开口道:“王使君年初写给郭都点检的信,写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二位曾经谈论过什么内容,听得一头雾水,因此刚才不敢轻易妄言也。”
  王朴道:“信在郭都点检手上,随你处置。”
  “就明天下午怎样?到我府上饮盏粗茶。”郭绍干脆地说道,他是个比较爽快的人,想到什么直接就干。二人听罢都说明天下午没有要紧的事。郭绍又寻思了一下,王溥还在蜀国,不然他还想拉王溥入伙、参与这次政见的商量。他便道,“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太常寺少卿左攸,一个是开封府左厅推官黄炳廉。”
  王朴立刻说道:“左攸是郭将军的幕僚,老夫倒是想得通……”
  郭绍的额上微微一黑,幕僚什么的,他觉得还是不用明说的好……但王朴就那性子,实在无奈只有忍了。最主要是郭绍现在有恃无恐,压根不怕任何人说他结党,结党就结党,能把他怎地?
  又听得王朴道:“那黄炳廉我也认识,一个断案的刑官,与他有甚好谈的?”
  郭绍道:“我觉得此人颇有见识,挺靠得住,大伙儿相互结交一番也是无妨。”


西风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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