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险恶的不是峭壁
作者:西风紧|发布时间:2024-06-29 01:55:22|字数:31605
山谷之间,清漳水的水很急。
一个黑壮大汉牵着马小心地侧身、连走带滑地到了河边,他是赵匡胤。赵匡胤伸手鞠了一把水浇在脸上,回头对山坡上的石守信道:“水已寒冷刺骨,像要结冰了。”
石守信不知如何回答,不过赵匡胤只是随口一说,很快就转过头看着山川形势。山上的碎石哗哗往下掉,其中还有一块大石头,“轰”地掉进了水里,整个山谷仿佛都在缓缓地、又势不可挡地动荡着。
“就像大势!”赵匡胤长叹道。
山坡上的另一个武将说道:“若是我们今后去李继勋军中、继续与那妇人作对,她会不会对咱们的家眷不利?”
赵匡胤默然不答,又鞠了几捧水,见身边的马埋头也在喝,便等着。他回头大声道:“先去李重进营里!”
石守信忙劝道:“李重进和张永德有过节,赵兄曾是张永德的人……不能太信李重进。”
赵匡胤道:“我就是不太信李重进,所以才先去投他!不过,我不是觉得他会对我不利,而是担心那厮按兵不动、隔岸观火!”
“都这时候了,李重进还有什么观望的?”石守信疑惑道。
“人心呐……”赵匡胤仰头长叹了一声,“禁军里那几个人什么性子,一起那么多年了,我早就摸清楚了。”
石守信若有所思。
赵匡胤指着对面动荡的山石:“人世间,最险恶的不是高山峭壁,是人心!忠信诚,咱们视之如性命;在更多的人心里却比鸿毛还轻,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可抛弃,为了更大的权、利便可以将信义当作把玩的笑话!”
赵匡胤冷哼道:“一封信是没法叫李重进果断行事的。假如他按兵不动,李继勋二万人加一些临时征调的壮丁,很难拿下晋州。”
石守信道:“赵兄所言极是,我也觉得李继勋很难。晋州是座坚固的重镇,守将是向训;此人不是庸碌之辈,而是良将。最少五倍兵力才可能攻破他防守的重镇。”
赵匡胤叹道:“晋州不破,如咽喉被控。”他牵着马转身上坡,喊道,“走!去辽州。”
……辽州城离北汉边界不过二三十里地。赵匡胤率马兵半天就到了,因为带着兵、故在城门口被阻,只好报上姓名,等人通报。
良久才来个武将,把他们被放进城内。那武将带赵匡胤等兄弟三人去中军行辕,赵匡胤把石守信留在马军中了。这时只见李重进亲自迎出行辕来。
辽州中军行辕入口,是一座十分陈旧的牌坊。两边的粗壮木头上面的漆早就掉光了,连木料都开始腐朽;上面有檐顶遮雨防支柱潮湿,但仍旧变成这个样子,需要很多年月。
古朴的坊牌下,两边身披甲胄的武夫相互抱拳行礼,场面古风盎然。
“赵兄,别来无恙!”李重进笑道。
赵匡胤道:“不敢,主公年长,兄弟们参见主公。”
李重进听到称呼“主公”,微微一怔。赵匡胤笑道:“已闻李继勋奉您为主,我早已与东京专权者势不两立,理应奉您为主。”
“哈哈哈……”李重进仰头大笑一声,“赵将军请!”
及至大堂,李重进只坐于上方,赵匡胤坐在下首,两个兄弟在后面站着。李重进随口道:“赵将军在北汉留了一段时间,如何?”
“当时在东京,皇后与家将郭绍里应外合兵变,我自知危急提前逃走。本想投河阳李继勋,但当时东京还没血洗诸将,我怕连累了他,没敢逗留,只得路经河阳投北汉。”赵匡胤叹息一声道,“北汉又想利用咱们、又防着咱们,日子很不好过。那三百骑除了我从东京带出来的亲兵,剩下的都是李继勋借的,在北汉是毫不受用。”
赵匡胤正色道:“刘钧及北汉文武,不可能信任周朝过去的人,更不会给兵权!咱们还是断了念想。”
李重进听罢沉吟不已。
赵匡胤不动声色道:“请主公勿怪,似乎在两年前,南唐国主曾遣使拉拢主公?”
李重进冷哼道:“李璟不过是反间计,想离间我和先帝的君臣信任。我要是真投过去,李璟能给我好果子吃?”
“李璟还算厚道,若不是考虑南唐会被大周逼迫交人……南唐主可能会给予官职,投过去的人锦衣玉食还是可以的。”赵匡胤淡然道,“北汉连闲职也不会给。若是真与大周决裂,到了北汉性命可能保得住……不过也仅仅能活命而已。”
李重进眉头顿时一皱。
赵匡胤趁热打铁道:“主公或许觉得有退路,在辽州随时可以退到北汉。可您得多考虑一二,手里近三万大军一起带到北汉么?北汉贫瘠,舍得拨钱粮养那么多人……那么多主公麾下、非完全受他们控制的人?
可手里没兵的话,主公瞧我现在的处境。现在我还可以投兄弟李继勋,届时李继勋若败了,咱们投谁去?”
李重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赵匡胤知道自己已经说动了他。因为赵匡胤并不是靠口舌,只是把实实在在的道理挑明而已。
“北汉现在按兵不动,只想看周朝内耗。”赵匡胤道,“主公若不尽快把握时机、果断与李继勋同时起兵,越拖越不能与东京对抗。北汉的退路,是毫无出路;东京那边,会因为主公现在没起兵就放过您么?郭绍已经做殿前都点检了……”
提到郭绍,李重进面有怒色。
赵匡胤不再多言了,坐在那里沉默着,等待李重进想想。
冷场了许久,李重进一拍椅子扶手道:“赵将军派人过去告诉李继勋,他整军从泽州进发,我便立刻向西调动,两路合攻晋州!”
赵匡胤并没有欢喜,只道:“甚好,我正好追随大军,届时一起在晋州与李继勋会合。”
李重进道:“我一得知李继勋主力到达晋州,立刻洗了辽州,抢光所有东西犒军、挥师出发。”
赵匡胤沉吟道:“辽州绕道北汉去晋州路远,现在就可以动手了。主公只管放心,您若到了晋州、李继勋仍旧按兵不动,便取我项上人头祭旗!我留在军中,您差人把我看住便行。”
“哈哈……”李重进道,“我绝非担心李继勋按兵不动,你是误会我呐。”
“不敢不敢。”赵匡胤道,“我亦绝无此意,算来这边的路确实比较远的,故以此进言。”
俩人谁都不承认心里的算计,但赵匡胤觉得李重进就那么想的……不仅担心放鸽子的问题,李重进主要的算盘应该是:想确定李继勋打头阵,大部分实力折损和消耗让李继勋承担;而且李重进还想独占晋州,因为离开辽州后没地方落脚了。
这等相互不信任实属正常,赵匡胤现在都习惯了。
别说李重进这等本来关系就十分疏远的人,当初在东京时,关系那么亲近的张永德都算计自己。人都在为自己考虑,谁管别人死活?
不过张永德也没讨着好,刚过两月就被夺了兵权……他还以为是驸马都尉就能保命?不是借病请辞么,赵匡胤正等着张永德“病逝”的消息。
第三百零一章 说、想与做
郭绍刚回到东京,就听说了李继勋发檄文起兵的事。怀州刺史“叛逃”,在李继勋起兵前夕,就携子奔回东京告密了。这世道,文官比武夫好驾驭,绝大部分文官是谁在京城坐皇位、就听谁的。
皇城南部的礼馆内,郭绍见了泽州刺史。
“两个月前,李继勋就放了三城囚犯,干涉州县地方政务,到处征发工匠、壮丁。收刮钱粮、铁器、硝石、硫磺……”
“硝石、硫磺?”郭绍顿时注意了这个细节,他对这些东西比较敏感,因为火药除了道士和烟花商贾用,官府很少使用的。
道士用的“伏火药”和烟花用的火药都是古人自己捣鼓出的玩意,配方很粗劣,虽然唐末就曾用于军事、但基本没啥用。李继勋拿火药来干甚……郭绍立刻想到了赵匡胤。
赵匡胤知道炸城的火药配方!只有郭绍在寿州试验出来的火药方子才有点军事价值,这个时代本有的火药就是吓唬人的玩意。
当初在寿州之战后,柴荣威逼利诱叫郭绍把方子献了上去,方子没有扩散,但赵匡胤是柴荣身边的核心人员,赵匡胤知道……因此赵三郎指使刺客在客栈谋刺时,才弄出了火药想炸死郭绍。
当时郭绍面对柴荣的威压没办法,不过也留了一手;几年前他就琢磨赵匡胤是能做皇帝的人,以后会不会和自己为敌,所以有几个细节没有抖出去……
第一,中学化学实验的法子提纯硝石。溶解过滤、蒸煮结晶法除杂质,再用筛子大致筛除大小形状不同的硝酸钠晶体。没有提纯的法子,朝廷掌握的火药不纯,进一步影响原料混合比例,威力便打折扣。
第二,分类实验法找原料混合比例。方子是死的,法子是活的。别人只得到了鱼,没得到“渔”。
第三,火药颗粒化,加水舂合、搓碎筛粒。郭绍当初亲自试验过,颗粒化的火药比粉末状的燃烧速度高三倍以上……不进行颗粒化燃爆威力降几倍。
第四,气密性。火药是燃爆,不额外注意封闭夯实,爆炸威力很小。
四个细节,如果都没做到,想炸塌城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当初郭绍炸寿州城,用上了记忆中能用的现代见识和知识,并拼命过量用药才成功。一个古代人,哪怕是张良转世,没有这些法子、想拿火药一下子就炸塌城墙,郭绍琢磨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刺史的消息,最重要的作用,让郭绍猜测:赵匡胤投了李继勋!
泽州刺史仍旧在滔滔不绝禀报各种消息,但郭绍基本没听了……李继勋想干嘛,他早就猜得到。郭绍现在最关注的人:赵匡胤!
赵匡胤在东京兵变后几乎是彻底失败,世人已经不再关心他。但郭绍却有种特别的执着,没法忽视这个人……现代的历史知识让他产生的症状。唐宗宋祖,谁不知道?
郭绍想了好一会儿,现在拿赵匡胤一点办法都没,除非先灭掉李继勋。不过他又想起了另一个还在东京的人:张永德。
张永德对赵匡胤有知遇之恩一点都不为过。赵匡胤是柴荣信任才重用的,但当年高平之战前后的事郭绍十分清楚……没有张永德先看重赵匡胤,赵匡胤连禁军将领都不是,还干着开封府马直的官;没有张永德多次在皇帝面前为赵匡胤不遗余力地请功说好话,柴荣连赵匡胤是谁都不知道,还谈什么重用提拔?
张永德对赵匡胤的恩情,不比那义社十兄弟薄。
不过郭绍又寻思:东京兵变时,赵匡胤想逼张永德龙袍加身,究竟是想利用和害他呢,还是报张永德的恩?
而且张永德的做法是很机智地跑了。
……“一个人说什么、想什么都不要紧。”郭绍忽然开口道,“最要紧的是看他在关键时候做了什么。”
泽州刺史愣了一下,不知如何接郭绍的话。
郭绍当下便认定:张永德在关键时候没做错任何事,最起码在自己有权力时,荣华富贵应该给张永德。
张永德究竟想过什么,有没有想做皇帝;郭绍无从得知。但一个人的想法是无罪的,因为人们常常都会想很多事,也许想过很邪恶的犯罪,也许想过中彩票,也许想过让某人的漂亮老婆陪睡……谁没想过不该自己的东西?想想罢了,绝大部分事都不会真去做的。
就在这时,便见宦官曹泰走到了厅堂门口,一甩拂尘,拜道:“太后召见郭将军,即刻进宫。”
郭绍听罢,对泽州刺史道:“张使君忠心可嘉,不与叛贼同流合污,又带来了重要的消息,朝廷定会论功欣赏、嘉奖张使君。”
泽州刺史长身而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敢言赏。”
“曹公公,不是巳时(上午九点到十一点)进宫议事么?”郭绍随口问道。
曹泰道:“太后要提前单独见郭将军一面。”
“劳烦曹公公带路。”郭绍道。
曹泰好像想起在殿前司见到史彦超得到的斜眼“礼遇”,忙道:“郭将军太客气了。”
郭绍进宣德门、大庆门,到金祥殿,从高高石阶侧面的甬道进后殿。
到了之前几次见符金盏的宫室,隔着一道木架裱绸缎像屏风一样的薄墙,从里门看进去,只见符金盏身穿黄色袍服,正在雕窗前踱步。
郭绍进来,众女子纷纷退出来,到了宫室大门内侍立。
“臣叩见太后。”郭绍依照礼节行叩拜之礼。
符金盏转过身来,一张雪白美艳的脸,被黄色鲜艳的绸缎衬托得愈发尊贵。但她的脸色似乎不太好,说道:“你起来……李重进和李继勋太无耻了!”她把一张纸丢到桌案上。
“是李继勋的檄文?”郭绍不动声色问道,“我已经看过了。”
符金盏沉声道:“他们编造谣言,说我和你……”说到这里,脸上情绪复杂,羞愧、愤怒都夹杂在了一起。
以前、现在,郭绍从来没见符金盏在别人面前表现过多少情绪,她本来就是个能把握自己情绪的人,其临危不乱的气度连周太祖都大加赞赏,比当时豪杰只胜不差……但这并不是说她没有感觉、什么都看得开。
以前她只是没人能说,只有靠自己。现在,她愿意把自己的情绪在郭绍面前表露,这本身就很难得。郭绍知道她要的只是几句安慰的话,让她好受而已。有资格安慰她的人,世间绝无仅有。
正如上次的谈话,符金盏最后也挑明了:只想听听你的甜言蜜语,你却和我扯什么道理。
不过对于符金盏这样聪慧的人,完全没道理的话无法安慰到她。郭绍用力琢磨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太后读过骆宾王《讨武檄文》么?”
“读过。”符金盏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郭绍道:“武则天看到后,不起反笑,赞骆宾王的文章写得很有文采。”
符金盏幽幽道:“我又不是武则天,我没那么大肚。那些人骂我,我就生气、也感到很羞辱!而且……”她小声道,“你也知道的……我没法问心无愧。”
郭绍道:“天下人都不信这等骂言,太后还在意作甚?羞愧更是大可不必,我们就算一直以礼相待、恪守礼教,李继勋还是会这么骂,因为他谋反了,不必担心激怒太后;也不是因骂人而承担责任、而是造反。
反之,就算我们真如檄文上写的那样秽乱春宫,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天下人还是不会骂。首先人们不知道宫闱内的事,其次骂了要承担严重的责任。
所以我们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毫无作用,仇者不管事实,只要张口就说;旁人也不管事实,因为又不关他们的事、也不影响他们的利益。除非做得太明显了,有好事者捕风捉影、野史映射,那承认了便是,又没伤天害理,这算什么神人不容?”
郭绍又好言道:“古人就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别人爱说什么防不住、也计较不过来。没有真凭实据的歪曲谣言,只有愚蠢的人才会信,太后不必过于在意了。”
郭绍自己也制造过谣言,赵三奸杀案,不过他干得比较仔细,有很多真真假假的实据可以佐证……当然最大的“证据”,是赵匡胤失败了。这种事儿就是立场问题,就那么一回事而已。
符金盏听罢果然神情稍安,她沉吟片刻,看着郭绍道:“你说没关系,我好像就好多了……”她柔声道,“郭将军一个武将,为什么在你身边的人会那么舒心呢?”
郭绍小声道:“因为我对太后,是用心来对待的。那赵匡胤、李继勋等人会觉得我舒心么?”
符金盏被逗得微微一乐,笑道:“李继勋现在怕是恨得你咬牙切齿。”
“或许他们恨的不是我,以为我只是一个工具;恨的人是太后。”郭绍道,“现在天下蠢蠢欲动的人,都很忌惮太后。太后摄政后表现得相当有艺术。”
“我的理政举措还过得去?”符金盏轻轻问道。
郭绍赞道:“非常高超、非常英明,现在这等世道,英雄豪杰在政权交接时也稳不住,所以五十年才换了五朝五姓;相比之下大统王朝的皇权更替只是等闲之事。”
第三百零二章 一万六与六万
金祥殿侧殿,阳光从雕花门窗透进来,随着被风吹得摇动的竹帘时明时暗,如有光晕。在此办公的文官书吏都退避了,随之而来的是朝廷最有权力的一圈子人。两个枢密院大臣、四个宰相、四个殿前司高级武将、三个侍卫司高级武将。
一朝天子一朝臣,中枢多了一些新面孔;也留下了好些个旧面孔。
比如宰相冯道,郭绍也搞不清楚这老头究竟是哪朝开始做官的,反正人称“不倒翁”,应该混了很多朝代了……不过李处耘、杨彪、罗彦环,甚至高怀德都是比较新的面孔,猛然出现在这种最高级的军机议事上,看着还有点扎眼。
罗彦环刚坐上侍卫马军都指挥使的交椅,不是因为以前打过多少胜仗、有过多少功劳苦劳,最直接的原因:东京兵变时,他率数十骑先期打开了西华门,有勇有谋的一次发挥,为郭绍部大军迅速进入皇城奠定了十分重要的一个环节。
上位,就是这么简单。但禁军十几万人,就只有罗彦环有这个机会、也抓住了机会。
“诸公,且看黄河北岸地形图。”枢密副使魏仁溥开口道。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一副木架子上挂上了一副手绘的粗糙地图。魏仁溥仍旧那么有气质,身材魁梧,脖颈、膀子上隐隐可见的肌肉让他很有气势,却穿着圆领袍,口气镇定、举止儒雅。
魏仁溥从容地伸出手臂,指着地图上位置:“泽州(今晋城,山西省南部),倚太岳之脊,雄视河阳、河东;甚至可俯冲而下,一过黄河就叫东京无险可守。李继勋部老巢已不在河阳镇怀州,到了泽州;他很有眼光,也选了个好地方……现在李继勋的剑锋指着的是这里,晋州。
晋州(今临汾),河东至关中之咽喉。叛军若据有晋州,退可倚北汉国以为退路和增援,进可雄视关中、西京、黄河以北全境。先立不败之地,进可伺机而动,退可靠太岳、守要害之地。实乃此战之关键所在!
诸公再看这里,辽州(山西太原东南百里,但有山势阻隔),李重进部所在。显德二年,辽州被李筠部攻陷,方纳入我大周版图;为防备北汉之前哨。不过此地对于李重进来说,两面环敌,三面环山无法伸展;除了可以就近退到北汉的好处,实在是泛善可陈的地方。
因此李重进现在正在洗劫辽州近左,准备从北汉国借道去晋州,与李继勋部合攻晋州。”
那木架地图后面,帘子后有个婀娜身影,便是太后符金盏。魏仁溥说罢便转身向垂帘内躬身作拜。
符金盏清幽的声音道:“如何应对,诸位大臣但说无妨。”
魏仁溥走下来入列,转头看郭绍。郭绍抱拳道:“请王使君阐述大略。”
“恭敬不如从命。”王朴向郭绍作揖道,转身又拜符金盏,上前走了几步。宫殿上鸦雀无声,虽然人不多,但这等场合大家都很严肃、甚至有点紧张。
王朴轻轻咳了一声,开口说道:“魏副使着重说了三个地方,泽、晋、辽。其中晋州乃此战关键之地,老夫深以为然。但很明显李继勋和李重进结盟,并非亲密无间……甚至在此之前,朝廷已经避免更为不利的局面,三李结盟连成一片!
从辽州到晋州,路程五百六十里,路很不好走;而泽州到晋州走驿道才四百五十里,道路宽……如此道路情况下,李继勋的檄文已经传到东京了,并已挥兵向西、折道而北,直指晋州;此时李重进却还在辽州抢劫百姓。
我认为李继勋急战,李重进拖延。如果朝廷兵马能及时增援晋州,保晋州不失;一战便可定二李。
在晋州城下阻击李继勋部,后续军队取泽州;则可趁李继勋调动之时,夺其地利。待李重进部到达晋州,晋州未下,李重进则失去了落脚点,无可凭借,不战而败矣。”
“王使君妙略!”郭绍赞道,转身向帘内一拜,“臣在军中、闻骑兵攻步兵阵营之法,上善之策非正面强攻,而是趁步兵阵营调动动摇的时机,先进行突破分割、再乱其队列,可败之。
王使君之战略,正与兵法不谋而合!李继勋据泽州,占尽地利,若强攻泽州必十分困难;现在他主动攻晋州,正是调动动摇的战机。敌攻,我亦攻,晋州便是决一胜负的地方。臣附议王使君、魏副使的战略。”
王朴听罢郭绍的溢美之词,面有自得之情,掩都掩不住。
符金盏听罢说道:“何时出兵,谁任主将,调动哪些人马?”
郭绍顿时也对符金盏十分钦佩,今天她在议事上的话很少,但一开口就是关键的问题……符金盏不懂打仗,但她显然深明与打仗相关的权力关系。
但她的这句话没人能够回答。连郭绍也不能,因为有些话他不能在这里说。
东京现在最大的问题,先帝驾崩才两个月,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内部也不是那么稳定,上下不少人只是在观望;外镇也有观望者。还有以前遗留的问题,东京这地方周围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根本就是易攻难守的地方……所以朝廷必须要留下重兵在东京,还要一些靠得住的人。
但这等话不便明说出来,哪怕在场都是权力核心的一批人。
郭绍觉得,有些东西只是与人相处的技巧,无关品行;在什么人面前就说什么话。有的话他可以在将士们面前当众说,有的话只能在军机小圈子里说,有的话只能和符金盏说,有的话他谁都不说、只在心里想想……若是乱说话最轻的后果也会叫人很尴尬。有时候他变会在一些场合遇到一些人,当众说一些很刺耳的话,叫人很不舒服也很无奈。当然他不会那样干,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
郭绍寻思了一番,便进言道:“太后,禁军尚在整顿,龙捷军张光翰部也还在路上没回京,暂时恐怕不是抽手的好时机。只有再等几天从长计议。”
王朴道:“李继勋半月内就能到达晋州,几天前就动身了。禁军从东京奔赴晋州八百多里,若是不能及时出动,之前咱们商议的方略就没用了。
不过臣和魏副使也料到了这样的处境,除了上策,还有下策。便是趁李继勋离开泽州,先攻占泽州,占住地利再说。”
这时范质道:“为何一定要禁军,调地方节镇增援晋州不行?”
“调谁?”王朴毫不客气地问。
范质想了想道:“折德扆(折从阮之子,折从阮已去世)。”
王朴面有恼色,直言不讳道:“范相公,你是怎么做上宰相的!折德扆的堂弟和殿前司都指挥使李处耘有过节(其堂弟折德良和郭绍也有点不是根本利益矛盾的小矛盾),你现在叫他不顾自己的地盘,带大军去晋州!他奉旨后动不动?就算动了、猴年马月能走到晋州!”
郭绍心道:还有更严重的问题,西北节度使本来就是有点半独立性的藩镇,用起来很费力;你再给他圣旨节制更多的藩镇兵马,是怂恿他趁机坐大实力么?
符彦卿倒是个好人选,但符彦卿都六十岁了,而且离晋州太远……郭绍不得不想起符彦卿最后一次在北汉忻州的战役,符彦卿指挥、仗打得稀烂,确实是该退休的年龄了,再叫他带兵打恶仗有点强人所难。
就在这时,范质也生气了,说道:“我无才做宰相,好,好!我现在就请辞。太后……”
“范公不必意气用事,你是文臣,在军务上和王使君说不到一起,实属常情。”符金盏没好气地说道。
就在这时,郭绍转身说道:“如果向拱(最近一次上书时改了名字,避讳)守住了晋州呢?”
王朴愣了愣:“只有李继勋攻打,他当然应该守住。但若时间拖延太久,李重进部到达晋州,叛军总兵力可能会达到六万。向拱那点人,而且他到晋州不久,部下和当地人言语口音习俗不同,是不是能同心同德也难说……要是向拱被李继勋、李重进合攻丢了晋州,也情有可原。”
王朴又道:“郭将军攻寿州的法子,赵匡胤也知道的。以前赵匡胤乃先帝心腹,谁也料不到他会叛乱。”
郭绍沉吟道:“龙捷军左厢张光翰部应该快到东京了,不过侍卫司要重组也很费事,几乎要把龙捷军、铁骑军余部重新部署;不仅要重新登名造册整编建制,还需要时间相互熟悉。倒是虎贲军准备日久,现在基本完成整顿,半个月内就可以动用。”
王朴道:“虎贲军倒是有三万多人,如今算是禁军最精锐的人马,但郭将军想全部带出去?”
“我只带一厢!”郭绍道,“关键时刻,我不能让向拱失望,让他被围攻袖手旁观。”
王朴愣道:“郭将军眼下之意,想用一万六千人打李继勋、李重进六万人?”
郭绍道:“控鹤军和诸班直也能抽调一部分兵马……而且我并非一起对付二李,李继勋先到晋州;然后再对付李重进。各个击破。”
第三百零三章 老奸巨猾
深秋季节,傍晚坐在外面很冷,不过好处是完全没有蚊虫了。四下里十分静谧,连夏天那等虫子叽叽的聒噪都没有……唯一的声音是不知何处远远传来的钟声。
郭绍手掌里握着符二妹光滑的玉手,正看着湖泊两边的风景发怔。
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属于自己的女人,屋子后面要有一个小小的花园,每天忙完了就和她坐在门口说说话。很早以前的梦想了,现在呢,那点小小的愿望对郭绍根本不算个事,他甚至可以抬手之间就满足别人的这种愿望。
但他此刻的心却平静不下来,无法放松,心里还惦记着外面世界的事。
计划编入侍卫司的近两万铁骑军余部,现在基本处于组织混乱的瘫痪状态,因为陆续抽走了小半的兵力;武将也因为清洗有断层。侍卫马步司在东京实际只剩二厢兵力,虎捷军左厢改编走了、龙捷军左厢还没到达东京……
侍卫司剩下的两厢也没法打仗,否则就会让侍卫司的整编计划停顿;从而影响铁骑军余部重新组织成军的日程。让铁骑军的人马长期处于瘫痪状态慢慢失去控制,绝非好事;整编必须马不停蹄持续下去。
郭绍只有殿前司的人马可以用,其中虎贲军是嫡系部队;他宁肯留下一部分保障东京内外的安全,震慑威胁禁军其它人马、以及外镇兵马,也不愿意全部调走……然后从控鹤军抽调军队补充出征的兵力。
“我明天送二妹去宫里,和太后在一起。”郭绍道。
符二妹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容,点头微笑道:“嗯,我也好久没见大姐了,正好和她说说话。”
“唉……”郭绍轻叹了一声,“刚刚才重逢,我又要出去了。”
“夫君只管安心做正事,不用管我。”符二妹轻松说道。
郭绍捧着她的手:“不过写信的时间总会有的。”
符二妹笑道:“哎呀,夫君空闲下来了,我教你练练字罢。”
“我会留下李处耘,进言太后让他领东京巡检。这样一来我便放心了。”郭绍道。符二妹小声说道:“李处耘就是你提过的李圆儿的爹吧?”郭绍道:“就是他。”
符二妹笑道:“那你可不敢辜负了李圆儿。”
郭绍好言道:“在娶二妹之前,我就认识她了;认识她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二妹。她是个很好的小娘,不过我还是会先征得二妹的同意,看你计较不计较;无论多好的人,在我心里的位置比二妹还是差点。”
符二妹轻轻问道:“若非我爹是卫王、我大姐当时是皇后,你应该会娶李圆儿的罢?因为当时我对你来说,本来就是个陌生人。”
“不提以前了,现在我最在意二妹。”郭绍忙道。
符二妹轻笑道:“没关系,不是都说了,那时候你都不认识我,还能怪你不成?我就是忍不住想了解夫君的心。”
郭绍干脆地点头道:“是那样的,不过世上的好女子多得是,我不能看到谁就喜欢谁吧?当时我对李圆儿真没多少心思,恰好她看上我罢了。”
符二妹又问:“夫君信任李处耘么?”
“谈得上信任。不过……”郭绍看着她的眼睛,“这世上,真正能完全信任的人,有一两个就相当不容易了。普通百姓人家或许更容易信任别人,是因为他们没机会被更大的诱惑考验,背叛的筹码不够大。先帝(柴荣)非常信任赵匡胤,赵匡胤在机会成熟时会怎么做?”
符二妹幽幽沉吟道:“夫君意下,不信任李处耘?”
“不,我信任他。”郭绍摸了摸后脑勺。符二妹“噗嗤”笑道:“我是不是很笨,叫你说半天都不明白。”
郭绍耐心又温柔地说道:“我还没说呢,说过的话二妹都懂了,二妹很聪慧,只是以前接触得少……得这么说,大部分的关系不能简单用是和非、黑和白来分别。
我现在是非常信任李处耘的,因为他现在根本就没机会。做到殿前司都指挥使像平步青云一般扶摇而上,没有根基、没有威望;他只有靠我才能保住地位。客观上他就不可能有二心,而且李处耘的品行和忠诚度还是非常好的;我对他有知遇之恩,在战阵上、危急时刻都曾并肩作战。患难兄弟一样的人,我干嘛不信任他?
我不是非常信任他、也不会放心让他留在东京坐镇局面,让太后在关键时刻有靠谱的人可以用。
……但是,在我麾下所有亲信的高级武将里,李处耘是唯一文武双全、有勇有谋,而且见识不浅的人;他在西北投靠折公时,就经常和当时名士来往,和文化人都很谈得来。在我和他相处的几年里,也发现他的谋略眼光十分独到。
这等人物,一让他羽翼丰满、有了一群党羽和根基,又有了威望,他就可能变成先帝的赵匡胤。在机会成熟时,他会忍不住去想得到一些东西;他不想,别人也会帮他想。”
郭绍叹了一口气道:“所以我得早早就防着他变成另一个赵匡胤,这样反而对他也有好处……战争是提升威望地位、实力的最快捷径;你看这些年来,几年就可以塑造一个大将甚至一个皇帝,就是战争。我让李处耘尽量少地带兵打仗,给他高位和兵权,他的实力也起不来;用他的时候,他的才能也还在。李处耘没有根基和威望,没走到那一步,他就不会去想不该他的东西。
这也是我此次不留杨彪,留李处耘的一个考虑。杨彪是我兄弟,他那德行,好坏恩怨分明、根本不懂妥协,不似人主。”
符二妹若有所思,笑道:“我怎么突然觉得,夫君真是老奸巨猾啊……哎,你可别气。”
郭绍笑道:“我养着这么好一个老婆……妻子,国色天香人间绝色;在这等乱世,我也是被逼出来的,要是没点手段能耐,那不是帮别人养的么?被抢去了怎办?”
符二妹柔软的胸脯靠在他的膀子上:“夫君其实很好,这些事儿,我要是问我爹和哥哥,他们早就不耐烦了,你却会慢慢和我讲……不知道为甚,单单是和你在一块儿,和你说说话,我心里就很美。”
“我也是。”郭绍柔声道,“但此时确实是个战机,不能为了厮守轻易失去。若是太早,李继勋站着泽州太岳地利,易守难攻,啃的是硬骨头,战争可能反而因此耗很久;太迟,怕晋州丢了,让李重进和李继勋会合……而现在正是时机,李继勋为了进取晋州、防御空虚动摇,又没和李重进合兵壮大。所以我不顾禁军诸事未成,就急着要出兵。”
……
傍晚的李府,李处耘也和家人在一起。
“出征前,你不能私自去见郭都点检!”李处耘严厉地对女儿说。
李圆儿一言不发,低着头。
李处耘回顾夫人,又语重心长地说道:“男子要忠诚,女子要忠贞,无论什么世道,此乃安身立命之根本!你不能轻易委身于人,也绝不能轻易弃主。当初在邠州,那折德良对我如何,还上书诬告我;我背弃折公了么?最后不到万不得已,折德良那厮竟然用下三滥手段对付我家眷,我才忍无可忍!
看现在郭都点检,对我如何?李某就是个做事做人都靠得住的人,哼……
你读了那么多经史诗书,三国是乱世罢?知道那三姓家奴吕布么,吕布不可谓豪杰,打仗几无人能敌,但他最后什么下场,又可曾被人真正信任并重用?这便是经史给世人的教训!”
夫人王氏也帮着劝道:“圆儿,爹和娘都那么疼爱你,平素对你千依百顺的。你爹说的是道理,你也听听他的。”
“嗯。”李圆儿一脸无奈地说,“我当然会听爹娘的话,你们放心罢。”
王氏叹道:“唉唉,你犯得着这副样子么,都那么久了。你倒上心,那绍哥儿上了多少心?娘都替你不值!”
李圆儿目光有些失神:“不用娘说,我又不傻、当然感觉得出来……可有的人,很久才能见他一回,短暂的相处就叫人忘不了。也不是因为他对我多好,单单就是想看见她,愿意和他在一块儿。全然不像以前见过的那些公子衙内,我看一眼就厌恶,连一刻都不愿意多留;有时候我就想,要是叫我和那样的人成天在一块儿,再高的地位、再多的钱都很难受。幸好没有。”
王氏转头看向李处耘道,“心肝似的养了她二十年,长大就被人把魂儿勾去了,迟早也是别人家的……还是养儿好,(李)继隆长大了总不会不认爹娘。”
李圆儿上前拽住王氏,红着脸道:“谁说不认你们了?”
李处耘捋了一把大胡子,微笑道:“各有各的好。”
第三百零四章 兵临城下
晋州,久战之地。史彦超也曾在这里血战过,现在这座城头站的是向拱。
向拱昂首挺胸,左手按剑,翘首在风中深深吸了一口气。风中似乎传来了战争的气息,但眼下还什么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慕容延钊会不会悄悄开城投降?晋州军全在他手里。”张建雄轻轻说道。
气氛已经很紧张了,李继勋的前锋人马距晋州已不足二百里;向拱有兵权,封“河东、河北前沿都部署”,节制从河东到河北的所有边军,但他手里只有镇安军两千人才是自己的人马。
良久后,向拱转头道:“不会,慕容延钊投降谁,我都信;但他恰恰不愿意投降李继勋……因为赵匡胤可能在李继勋军中。”
张建雄可能不太懂大将圈子里的那些破事,但向拱很了解。向拱一直都没在禁军里呆过,最高就做地方节度使,但他自王溥推荐参与攻蜀之战后就进入了东京权力圈子,了解不少事。
赵匡胤上位后,对高怀德、慕容延钊的态度差不多。高怀德被从殿前司踢到侍卫司,慕容延钊是从殿前司到了地方做节度使。中间具体有什么间隙,向拱并不太清楚,但从实际结果上就可以猜测一番过程。
张建雄又无不担忧道:“这一战难呐!主公手里只有两千骑,慕容延钊可能只有战兵七八千、还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李继勋克日即兵临城下,李重进也到北汉境内了,肯定是冲着咱们来。前前后后加起来攻打晋州的人马得有六万?”
向拱道:“李继勋虽有三城,所有兵马加起来最多两万,他那么大阵仗可能临时裹挟了一些乌七八糟的人;李重进手里的镇兵只有七八千人,主要是有淮南降兵收编的感德军,淮南军战力不差、忠诚度稍差,李重进实力比李继勋稍大。”
“怎么算也是咱们的五六倍兵力。”张建雄叹道。
向拱用很肯定的语气道:“郭绍会来救我。”
“倒是有可能,不过郭都点检刚上位,东京自顾不暇,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张建雄道。
“不!你们都不懂他,郭绍一定会及时增援。”向拱摇摇头,若有所思道,“郭都点检是个很会抓住时机的人,忻口救史彦超叫我印象很深。他也是个很会与同伴默契配合的人……当时在忻口危急、四面环敌,他那兄弟猛不可当,但若没有郭绍在侧早就死千百回了!”
向拱仿佛在说服自己,喃喃道:“我相信他看得到晋州的状况,会默契地配合我!”
张建雄仍旧执拗道:“郭都点检万一没来,我们就彻底完了。”
……数日后,李继勋兵临城下。向拱和慕容延钊闭门自守,坚守不出。李继勋在城西十里地外扎营部署,既不靠近也不围城,围城兵力稍有不足。
除了斥候在野地里时不时发生小规模冲突,两军尚未有交战的迹象。
这时赵匡胤已经来到了李继勋的中军。二人一番唏嘘感叹,只道世道沧桑。
没一会儿,赵匡胤便不再说闲话,忙问道:“李兄,我给你那个方子,让你准备火药,可办好了?”
李继勋道:“已经置办妥当,装满了十二口棺材。木炭很容易,硫磺多了就稍难,最不好搞到的是硝石。幸好离关中不太远,我两个多月前就派人到关中联络贩子用重金购买;贩子从汉中和陇右陆续运过来了一些,来回好几趟总算够重量了。”
“寿州之战,那郭绍立下军令状限期一月破城,全靠这玩意。”赵匡胤道,“晋州城坚,李兄兵力又不足,围攻是下下策。可以一边设法派细作进去联络慕容延钊试试离间,一边准备拿火药炸城,炸开了冲进去李兄的人马就有两倍以上优势。”
李继勋道:“万一攻不破,只好等李重进到来。”
赵匡胤点头道:“正是如此。如果李重进合攻,占据晋州后可一人一半、以为退路;若是李兄独自攻下了晋州,你占晋州,叫李重进去南边的绛州……不过最好还是快速攻下晋州,避免东京来援;攻下晋州后,立刻分兵去东南方加固泽州防务。那地方倚靠太岳,要是防守得当,耗个几个月实属易事。”
次日,李继勋和赵匡胤便有条不紊地开始部署攻城工事。一共超过四万人,但其中只有两万是镇兵;一万多人是各地拉来的壮丁和囚犯组成的乡勇,乡勇兵器尚有不足、每人几乎只有一支长枪或者短剑木盾,完全没有甲胄。剩下都是强拉强征的民夫、甚至还有妇人,运粮干活的。
李继勋部没有打算四面围定。他们先把主力两万人分作三营,在城南两侧各驻一营;城东北距离城池五里地外驻骑兵三千。
然后就驱赶壮丁囚犯在南门正面开始修藩篱沟壕,逐次推进至城下,三层工事;重兵设在南面。还有一些工匠正在营地上忙着干活打造投石车、云梯等各种工具。
(晋州方圆数十里已被洗劫一空;李继勋先在河阳三城收刮了一番,又把兵力空虚的绛州占了作为后卫,然后把晋州、绛州外围抢了一遍,因为他们没有可靠的补给来源。)
一时间晋州城外的空旷地上,好像是修建大殿的建筑工地。“哗哗……”的锯木头声音,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人们抬着木舂夯土的号子声……响成一片,一派忙活的场面。
两侧却是旌旗如云,一片人马列阵,按兵不动。遥望城楼上,几个武将在墙上走来走去,墙上也站了很多士卒,但守军不发一矢,因为无论什么武器都够不着城外的“建筑工地”。
藩篱后面,八条地道已在悄悄地开挖,拿房屋、帐篷和沟壕作为掩饰,不让城中的人看到地道在哪里。
赵匡胤骑马来到一个地道口子前看了一番,转身看见了李继勋,便策马上前道:“等挖到最前面的藩篱时,就向上开孔,一是透气,二是为了确定位置;之后掘进至城下只有一百余步,中间再找有掩藏的地方开小孔,便不用担心方向太偏了。晚上悄悄找人拿绳子丈量城墙的路程,正好把地道挖到墙下。”
李继勋道:“淮南之战时,赵兄在扬州,倒对寿州之战的战法如此清楚,实在叫人佩服。”
“我不知道郭绍是怎么挖的,但应该都差不多。”赵匡胤道,“挖地道藏火药,和以前‘穴攻’之道一样,穴攻还要挖进城里,挖得更远……军中懂穴攻的将领不在少数,还有别的讲究、比如木料支撑防坍塌,知道怎么挖就出不了错。”
李继勋道:“炸城之事,便赵兄来全权经手罢。”
“那我领命了。”赵匡胤拜道。
……晴天的下午,秋高气爽、高空十分明净,城下的地面上却是尘土弥漫。向拱站在城楼上仔细地观察下面的工事,他现在还没打算主动出击。
“部署得十分严谨,不像是李继勋的作风。”向拱头也不回地说,“李继勋那厮在淮南时,想打柴克宏的援兵,因为马虎大意,反中柴克宏弱兵的埋伏,被打得大败;根本不是个心思慎密的人……赵匡胤应该到李继勋军中了。”
旁边的络腮圆目大汉便是建雄军节度使慕容延钊,慕容延钊听到赵匡胤的名字,神情微微一变。
而向拱长得要白净得多,他脸颊平削、五官端正,胡须也很浅。向拱不动声色,余光里已经把慕容延钊的神情尽收眼底。
“慕容节帅看那边……”向拱遥指前方。
慕容延钊道:“尘土太大了,什么都看不到。”
“藩篱后面的新土,仔细看。”向拱道,“赵匡胤在挖地穴。”
“穴攻?”慕容延钊皱眉道。
向拱道:“穴攻太难,我觉得赵匡胤想依样画瓢拿火药炸城。名闻天下的寿州之战,郭都点检就是拿火药炸开了城墙。赵匡胤可能已经得到法子了……所以赵三郎在大通寺客栈图谋刺杀郭都点检,才用了火药。”
“咦,向将军知道的事真不少!赵家三郎之事我倒也有所耳闻,却第一回听到刺杀的内情。”慕容延钊道。
向拱道:“我手下的镇安军两千余骑要部署在城南大道上,万一被炸开了缺口,镇安军率先快速堵缺口;然后慕容节帅见机增援我。”
慕容延钊拜道:“谨遵都部署之命!”
向拱又道:“如此一来,守城就全靠建雄军。城池一破,生灵涂炭,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望慕容节帅死守不退。”
“得令!”慕容延钊神色一凝,“末将后退半步,提头来见。”
向拱听罢,又回头道:“张建雄,你立刻派人去把城南横大街、南北主道封了,并发告示,这两条路不再通行,挡了调兵路线者,就地正法!”
张建雄抱拳道:“末将得令!”
第三百零五章 粗劣的腰饰
“夫君一定能赢的罢?”符二妹柔声问。
郭绍道:“胜算很大。”他说了一句实话,沙场瞬息万变,不到结果揭晓的那一刻谁也没完全的把握,所以才会有人铤而走险。想当年高平之战周军一半人崩溃的情况下还能反败为胜,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符二妹抬起头,眼睛里水光晶莹耀动,期待地看着他:“夫君一定能赢。”
看着她温柔又伤感的脸,郭绍顿时愣了愣,明白过来她只是要一个安慰,忙笑道:“对,一定赢。因为我不仅是为了自己而战!还有二妹和所有人都等着我胜利!”
清晨的窗外还笼罩着淡淡的薄雾,晨曦让古色古香的房间里越来越明亮。符二妹那削葱一样的手指,柔柔地给他系上斗篷,此刻郭绍心中一片柔软和温暖。
她的动作又柔又慢,好像在故意拖延与他相处的时间,又扑到了郭绍的怀里,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亲昵道:“我等你。”说罢在郭绍的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郭绍伸手轻轻在她肩背上抚摸了几下,然后拿起桌案上的头盔,心一横昂首从卧房里走了出来。
郭绍脸上已经没有了温柔,有的只是肃杀之气!他把最柔软的地方压在心底,很快变成了一个杀人如麻的武夫,他告诉自己:我和乱世武人没有什么两样!在这等关头,只有铁血才能捍卫那些他关心在意的东西!
高大的身材一身铁甲跨出门槛,顿时只见京娘、玉莲、杨氏、玉清……甚至清虚和董三妹都在厅堂里,一屋子的妇人,还有几个粗壮很黑的妇人。众人见到他,神情一变,纷纷弯腰鞠躬。
“妾身等恭候阿郎凯旋归来。”杨氏柔声道。
“免礼。”郭绍随手一挥,回头伸出手,扶了一把身穿红色半臂、碎花浅色襦裙的符二妹。
符二妹好言宽慰了她们几句,“一定能赢的仗,夫君很快就会回来,你们都不必担心。”
夫妇二妹走出了厅堂大门,一行人跟了出来,长久地在后面躬身目送。
他们出了门楼,到中院内,符二妹坐马车,郭绍骑马。符二妹站在马车车厢后面,伸手扶住郭绍的手臂,却不上去,忽然忍不住问道:“夫君的芴头(腰饰)绣得真丑,随便一个女子都不会绣成那样,为何要戴着?”
郭绍低头一看,说道:“妇人会留心这种东西?”
“肯定会留心的。”符二妹微笑道,“妇人或许不会去在意你做的大事,但去会在意你细微的地方,夫君不懂么……难道李处耘的女儿不会针线活?”
“不是李圆儿送的,我戴着它是因为上次在河北作战,它给我带来了好运,觉得吉利。”郭绍忙解释道。
符二妹的眼珠子微微一转,沉吟道:“说起来,大姐就不会做女红,以前她不愿意学,说没用……”
郭绍支吾道:“上车罢,一会儿就见到你大姐了。”
“嗯。”符二妹不再计较,努力保持着笑容。
郭绍翻身上马,到了大门口,只见数十骑兵已经披甲上身整装待发,人们正站在马前。周通和董二也在人群里,郭绍见状策马上前,帮他的胸甲向上一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周通抱拳道:“末将愿追随郭都点检上阵杀敌!”
“好。”郭绍挥手道,“出发!”
一行人大摇大摆地上了御街。沿途行人官民纷纷避让,人们见着一群披甲执锐的骑兵无不畏惧。郭绍等人及至宣德门外,只见御街旁边有一队人马,李煜正站在路边向他拱手作揖。郭绍骑着马,随手抱拳回礼,马蹄声很大离得也远,俩人都没有说话。
却见李煜身后有一顶轿子,轿帘似乎挑开了一个角。郭绍看不见里面的人,但顿时猜测周宪在里面。他不动声色装不知道。
在宣德门前,未经允许的武夫就不准入内了,非皇室成员通常也不能乘车骑马。郭绍不想破坏规矩,当下就跳下马来。他此时没工夫去过问李煜,径直走到马车后面掀开车厢木门,一手遮着出口上方,一手伸过去扶符二妹。
壮士铁甲环立之下,本来是很肃杀的场面,婀娜的一抹红色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分外引人注目。符二妹轻轻扶着自己的帷帽,借着郭绍的手臂款款下车来。她抬头仰望巍峨的宫城,转头悄悄对郭绍说道:“和夫君在一起,我常常觉得自己是公主,非常尊贵的女子。”
郭绍道:“二妹本来就很尊贵。”
一个宦官带着几个随从已在门口等候,郭绍携符二妹跟着进了皇城。
及至金祥殿外宽阔的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符二妹见状微微停了一下,忙跟紧郭绍。只见广场两边起码有几千人,看旌旗主要是内殿直和控鹤军的军队;除此之外,还有文武百官,特别武将非常多。
“咚咚咚……”鼓声率先响起,接着金祥殿台阶上奏起了希声又宏大的中邵之乐。只见黄伞顶盖旁边,身穿紫色圆领袍服头戴幞头的符金盏、牵着几岁的穿龙袍的小皇帝到了台阶上,端庄地在摆在顶盖下的宽大御塌上入座。
朝阳初升,在冬天如血嫣红。数千众一起跪伏于地,呐喊震天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郭绍和符二妹也跪在路上,一起叩拜。
良久,在远处听不清上面的声音,但见前面的人纷纷站了起来,后面的也跟着起身。从远到近几声传来:“宣,殿前都点检郭绍觐见。”
郭绍带着符二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向金祥殿走去。他目不斜视,却也发现无数的目光全集中在他的身上;侧后跟着符二妹似乎很紧张,不过她到底是卫王的女儿,还沉得住气,仪态没出任何问题。
来到台阶下面,郭绍和符二妹叩拜。这边便听见符金盏的声音道:“二妹,到姐姐身边来。”
“遵旨。”符二妹柔声应了一声,起身又回头看了一眼郭绍,她双手放在腹前,款款走上台阶。
这时杨士良便站了上来,大声道:“太后懿旨。李重进、李继勋深受皇恩,却起兵谋反,实乃不忠不义之贼子,哀家万分痛心。不诛此二人,不足以明国家威严!不足以平哀家心头之愤!
今朝廷有殿前都点检郭绍,忠勇可嘉,长于用兵。宜授郭绍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河东都招讨使;史彦超为行营前锋;客省使昝居润为河东前营监军,带兵平叛。哀家与皇上在东京静候捷报早日到京。”
郭绍叩拜,大声道:“臣领旨!”
“郭都点检上前受印。”杨士良道。
郭绍阔步走上高高的台阶,见符金盏手里拿着一个垫着黄绸的大印,遂单膝跪在御塌前。符金盏将大印拿过来,说道:“望尔等用心进剿,用命国事以报皇恩……”
“臣等定不辱使命,不负太后、皇上之重托。”郭绍道。
就在这时,符金盏的目光敏锐地在郭绍的腰饰上停留,微微一怔,脸颊顿时泛上浅红的颜色。
接着宦官杨士良又拿出一面黄色的龙纹旗帜,上书:天下兵马大元帅郭绍、奉召讨逆。卷起后,与圣旨一起交给郭绍。
“臣谢恩!”郭绍再拜。拿着东西退了几步,然后又沿着台阶当众下去。
杨士良大声喊道:“退朝!”
郭绍在台阶下面忍不住回头看,只见符金盏已离位,符二妹也正依依不舍地回首。他和符二妹对视一眼,已无机会再说话。
文武纷纷叩拜谢恩,等符金盏和皇帝消失在金祥殿内,大伙儿才再度爬起来。一众武将围了过来,郭绍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杨彪先拿着,说道:“虎贲军左厢、控鹤弓箭直、马军直诸将到殿前司衙署,其余各自带人马散了。”
众人跟着郭绍一起步行出宫,然后牵马跟着去殿前司。
大堂内数十武将坐满了椅子,有的只能站着。郭绍道:“这几天诸部已集结完成?”
各将陆续禀报。郭绍听罢点头,叫人摆上了一张竖放的地图,“出兵前最后一次议事,明日便开拔!此次作战,旨在神速奔袭,目标晋州!
出动禁军总兵力二万,虎贲军左厢一万六千人,控鹤弓箭直、马军直各两千人;战马两万余匹。轻装简行,除了必要的装备,别的东西一律不带。
路线先到西京洛阳,从洛阳北渡黄河;如此一来,李继勋在河阳三城的眼线、在我们渡黄河之前极可能不知道动静。北渡黄河后,从太岳山南骊折向西行,从这里翻山……然后进入晋州盆地,直逼晋州。
全军只携带五天口粮,轻装至洛阳,休整一日。李谷已经先行准备大军后勤;我们到达洛阳后会得到另外十天口粮补充。渡河后五天内奔袭至绛州;也就是说出兵十一天就能让晋州向拱得到增援。平均日行军近八十里,我部是精锐,有大量马匹,应该能做到(郭绍发现强壮的古代人走路的耐力比现代人强很多,不过一般的军队携带的东西太多、又是步行缺少机动工具所以很慢)。
渡河后,会有河中、解州等地军民运粮驰援。在我们消耗掉剩下的五天口粮之前,李谷一定能送粮至前线,我相信他的能力。愿诸位共勉。”
第三百零六章 晋州之役(一)
显德四年(公元957年)九月中旬,晋州。
河东“表里山河”,山川南北走向如同沟壑,如“川”字一样的地形。河东又是神州棋盘上北方的中路地带,历来都是北方东西两边势力攻防的核心;又是北方进入中原的一条走廊。山脉中间盆地走廊更是历来战争多发地……如长平之战的地方(高平),如晋州(临汾)。
现在晋州再次笼罩在战争的烽火之中。
正是枯水季节,汾水在西边缓缓流淌,河流东边巍峨的城楼和对岸重山叠嶂的吕梁山遥遥相望。城池南面,尘雾蔽天,黄尘之中的战马、士卒如同腾云驾雾一般。
弩炮、石弹在空中乱飞,木头摩擦的“叽咕声”、“砰砰”的撞击声,和人们的叫喊夹杂在一起,城墙上下一片嘈杂喧嚣。
慕容延钊看着城下无数的攻城器械和蔽天的尘土,瞪圆双目说道:“今早叛军怎么不冲上来攻城了?难道要炸城了吗!”
话音刚落,突然“哐”地一声大响,一枚大石头落到了城楼外的墙上,顿时碎石砖土飞溅,周围的几个士卒抱头躲避。“啊……”一个士卒抱着大腿嘶声惨叫,“俺的腿!”
向拱看过去,转头对慕容延钊道:“万一炸开了只要堵住缺口,召集壮丁连夜修缮。”
慕容延钊皱眉道:“关键是朝廷援兵何时能来?李重进也正在向晋州进发,届时晋州被六万大军围攻,咱们这点人守得住吗?”
向拱沉吟不语。
慕容延钊又道:“东京到晋州近千里之遥,郭绍来不及了,看来你我真要死在这里!”
向拱脸上露出一丝强笑:“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一直就是我期待的结局,作为武夫军人,还有比这更好的死法吗?”
“向节帅……”慕容延钊络腮胡中间的阔脸上露出动容之色。
向拱拍着慕容延钊的肩膀道:“郭绍要是不到,我便率镇安军两千铁骑出城决战;晋州何去何从便交给慕容节帅全权掌握,绝不勉强。”
就在这时,忽然“轰”地一声巨响,向拱和慕容延钊的脸色都是一变,感到城墙似乎颤抖了。刹那之间东边靠城墙不远的位置土石飞溅,一大股白烟急速地冲了上来、直飞云霄。
紧接着,之间城下藩篱前面又一股白烟平地冲起。硝烟急速腾飞,很快把半堵城墙都笼罩在硝烟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远远的惨叫声很快就穿了过来,向拱眺望远处,约两百步外的叛军工事内硝烟乱窜,雾茫茫之中许多人抱头鼠窜,战马惊慌失措,大量的马匹乱哄哄地飞奔。
“墙没塌?”向拱片刻后喊道。
周围很快被烟雾笼罩,“咳咳咳……”的声音到处都是,慕容延钊的声音道:“操!什么玩意,城墙动都没动,烟太大了……”
就在这时,南北主道上部署的张建雄大喝一声,顿时马蹄轰鸣,张建雄不顾被惊吓得乱哄哄的战马、率骑兵向浓烟位置蜂拥而来。
……
“禁军援兵来了!”一个武将进了李继勋的中军大帐,急忙禀报道。
李继勋部刚刚还因炸城失败、反把自己阵营冲得一片狼藉的事儿气氛阴沉,这个消息更是雪上加霜,顿时众将一片哗然。
“不可能!”李继勋怒道,“东京千里之遥,禁军长了翅膀飞过来的吗!”
进来的武将道:“末将不知,旗帜是‘天下兵马大元帅郭绍’,观之大队全是精兵,全部装备战马;除了禁军哪里有那么多马……”
赵匡胤的黑脸十分阴沉,他一时间不好意思说话了。
李继勋问道:“人马到何处了?”
那武将道:“末将自绛州来,敌兵到了绛州,半个月前才投降的刺史肯定又要降了……末将等兵力单薄,只得先撤离了那地方。”
“绛州过来只有百里之遥。”幕僚提醒道。
李继勋问:“多少人马?”
武将答道:“看样子……有两万。”
李继勋在前面来回疾步踱来踱去,“可能是虎捷军左厢,那是郭绍的嫡系,马应该是从各军调集补充的,虎捷军主要是步兵,骑马步兵不必在意战前马力消耗;才跑得那么快……但他应该会留左厢一些人在东京镇守局面,这些人也可能主要不是虎捷军的人。”
众人都看着李继勋拿主意,这时李继勋转身道:“只有两万人,尚可一战!趁其远道而来兵力疲敝,咱们上前决战!”
赵匡胤听罢忍不住了,急忙劝道:“切不可!禁军战力冠绝天下,李兄人数没多少优势,又是地方镇兵,胜算本来就不大;再加上你向南迎战,后面还有晋州守军,极可能出城袭李兄腹背。”
李继勋道:“那赵兄以为该怎办?”
赵匡胤道:“为今之计,向北撤退、退入北汉境,等待李重进大军合兵,再可决一胜负。”
李继勋摇头道:“几天前,才有人从东京来禀报,禁军尚无动静;加上细作在路上耗费的时间,前后不过十二天。也就是说,郭绍部最多十二天就从东京奔袭至绛州。这等速度,相距只有百里,咱们跑得赢?除非什么都丢光,那我几万吃什么?
况且咱们一向北逃奔,稍有混乱,向拱就要出城落井下石!”
赵匡胤叹道:“李重进呐李重进!这厮非成大事者矣!”
李继勋也跟着骂道:“狗日的走五百多里现在还不到,别人迟动身都走八百多里了。”
赵匡胤沉吟良久,正色道:“立刻在汾水上搭建浮桥,大军就地撤到吕梁山间,与郭绍、向拱隔河对峙,先守住防线,等待李重进到来。”
李继勋皱眉道:“李重进知道咱们被困在吕梁山,会不会按兵不前?郭绍或是先向北对付李重进,再抽身对付我部,届时只有向关中北部山区退却,地形复杂、土地贫瘠,咱们这几万人要拖垮。”
赵匡胤道:“现在没别的办法,若是南下决战,腹背受敌必败无疑!还望李兄早作决断。”
李继勋搓了搓手:“行!马上传令下去,立刻在河上尽快搭桥。”
赵匡胤道:“连夜赶工,桥越多越好;万一敌兵来得快,则背水结阵防御。”
……绛州城门大开,刺史率官吏军民沿途跪伏在地,刺史仰望那龙纹黄稠大旗上“天下兵马大元帅郭绍”、另一行“奉召讨逆”的字,高呼道:“贼军来势汹汹,下官手中兵少,为全城百姓免遭涂炭,不得已降之……人虽降,心向大周啊……”
郭绍身披重甲,策马上前,指着地上的圆袍官儿道:“本元帅恕你无罪,官复原职安民守土,不得有误!”
“下官叩谢郭大帅大恩!”刺史不顾体面,黄土上急忙叩头。
就在这时,数骑卷起一窜黄土,从驿道上飞奔而来。一员骑士翻身下马,单膝跪倒抱拳道:“禀郭大帅,李继勋贼部正在汾水架桥。”
郭绍招了招手,覃大石急忙弯腰上前展开一副地图。郭绍拿马鞭一指:“汾水对岸是吕梁山区,李继勋意图隔河拖延时间。”他回头对史彦超道,“史前锋,你即刻率控鹤马军直率先进军。”回头又道,“马全义,你即刻率控鹤弓箭直随后。”
“得令!”“末将得令!”
郭绍又叮嘱道:“史彦超,尔等初到地方兵马疲劳,切不可轻战;到晋州后便扎营休整,等候主力。”
史彦超淡定地说道:“我明白了。”
第三百零七章 晋州之役(二)
郭绍没有在绛州停留,当天又走了二十多里;次日距离晋州仅有七十余里。
虎贲军左厢总兵力一万六千余众,其中马军七千多人、步兵九千。最后一天行军时,步兵跑得更快,马兵反而落后……出征的军队临时从禁军调用了几千匹马,骑马步兵在最后关头不用管马力,只要保存人的体力,所以骑马行军;而骑兵的战马在关键时刻马力非常重要,士卒们都不骑,宁肯步行。
及至下午、距离晋州十里。得到史彦超派人禀报,击溃叛军前锋马队。郭绍派左攸前去嘉奖,并命他就地休整,等候明日与主力一起决战。
史彦超是个职业军人,不会在战场上抗主将的命。当初在忻州追击辽军中伏,那是符延卿叫他去的。
“明日进攻敌军。”郭绍收起帐篷内潦草记录的各种消息、地图,对前来的众将说道。
跑了近千里路,通常主将会想办法先休整养精蓄锐;但郭绍已经迫不及待,他一方面担心给李继勋时间、让他把军队拉到了汾水对面不好攻,一方面也对虎贲军的战斗力有自信。
……
晋州城南,两军部署完成后,太阳才刚刚从冬天升起。弥天的尘雾让红彤彤的太阳不太清晰,周围仿佛笼罩着一层光雾。
北风刮在脸上冰冷刺骨,郭绍部正处于逆风状态,天时不太好。而且叛军以逸待劳,他刚到战场……唯一的优势是速度,军队暴露在绛州两天就全线逼近了李继勋部。
战争总是难以什么便宜都占尽。
郭绍策马上前,先眺望远处,只见汾水岸边一个大大的半方圆阵,直径估摸着有二里地。方圆阵是防御阵型,各兵种的步兵在外以方阵组大圆阵;马兵在内。因为李继勋部背水结阵,方圆阵只有半个以更大地集中兵力。这等阵型机动力极差,但防御力强。
郭绍没有系统研究过兵法阵法,但这些常规的阵营他在实战中看都看熟了。
淮南之战中南唐军野战常用方圆阵;但周军最常见的阵营是偃月阵,这次也不例外。中间步兵,两翼骑兵,兵力部署成圆弧状。郭绍的中军在圆弧内侧坐镇。
众将策马来到中军,一面回头看远处的敌兵,一面议论纷纷。
“诸位……”郭绍开口道。
众人这才纷纷转头过来。郭绍看了一眼史彦超,对他非常满意,虽然这厮态度不太恭敬,但做事还算懂规矩。郭绍便道:“一眼就看见了,敌军方圆阵防守,说明先就怕咱们。咱们跑了那么远路,难道不是为了来赢、却是千里送人头?”
“哈哈……”众人一阵哄笑。
郭绍道:“一会马全义先在中间用弓箭覆盖;三轮箭一过,史彦超从中右翼先试探进攻,看看情况。余者各部,我派传令兵传令运动。”
“得令。”史彦超和马全义抱拳道。
郭绍挥手道:“没什么好说的了,两阵对圆谁勇谁胜。各回各营,准备作战。”
中军高高的旗杆上,黄色的旗帜在风中被吹得“噼啪”作响。郭绍深吸了口气,手指放到腰间的腰饰上,摸索到剑柄,刷地拔出来,喊道:“全军前进!”
顿时中军的号角“呜呜……”地吹响,各部陆续开始缓缓向前移动。周围黑压压一片,各方阵向潮水一般缓慢地向前蔓延,更加热闹起来了。
弧形阵营中间距离一箭之地,忽然听见远远地一片弦响。郭绍抬头看时,一窝蜂箭雨在半空飞了过来。众将吆喝着停了下来。
“咚咚咚……”一阵鼓声响起,前军马全义部前后四个长方形的步军将无数的弓箭举了起来,“哐”地一声锣响,马全义大声喊道:“放箭!”
“啪啪啪……”顿时如同蝗虫一般的黑点,斜飞向了空中,如同下了一阵暴雨。
两军对射,惨叫声和呐喊声嘈杂一片。
……史彦超提起了通身铁打的铁枪,一提马腹,率先向前移动,重骑在左右跟了起来;更多的马蹄隆隆响起。马蹄逐渐加速,史彦超率部向前慢跑。
一百五十步,史彦超大喝道:“杀!”立刻策马向前冲刺。大股马兵如同洪流一般斜斜地猛冲对面中路。
只见前面的弓箭手已经撤了,密集长枪阵凸了出来,后排长枪自人间伸出来,方阵前方密密麻麻像是刺猬一般,但两个方阵之间有间隙。史彦超二话不说,猛插中间的空荡,前披马具的铁马斜贯进去直冲方阵前侧翼。
“呼”地一声,史彦超手里的铁枪脱手,前面一个拿长枪的士卒惨叫一声。借了战马速度的沉重铁枪猛然穿进那士卒的胸膛,人被冲力撞得向后一翻,一连撞翻了两人。电光火石之间,史彦超已冲入阵中,背上的三把马刀已有一把出鞘;这把刀后侧不开锋,史彦超娴熟地用左手托住刀身,横到一侧,只听得“喀”地一声,一个脑袋歪倒,鲜血向泉水一般喷溅出来。
重骑兵在左右已冲至,刹那之间疯狂刺砍践踏。这个长枪阵立刻动摇,少倾崩溃,无数的步卒向后涌去。
……“史彦超突破中路,杀进阵中了!”一个亲兵禀报道。
郭绍在高头大马上自己都看得到中间的场面,那边乱哄哄一片,一大片叛军步营已经散架。郭绍一时间有点目瞪口呆,开战才不到一盏茶工夫,史彦超也太猛了点……有点出乎意料,本来郭绍是叫史彦超“试探进攻”的。
而且那厮根本不停,前方重骑在阵中横冲直撞,后面还有大量马兵被冲进去在外围混战。
“命令左翼邓飞部马军出击,与史彦超左右夹击!”郭绍下令道。
“得令!”一个传令兵拿起令旗,飞奔而去。
……史彦超率控鹤马军直重骑兵直接洞穿两层步兵方阵,但李继勋部方圆阵中间囤积了机动马兵,立刻有马军增援上来了。叛军步兵方阵也向缺口处增援意图封锁口子。
忽然对面一个猛汉大喝道:“石某讨教几招!”手提长枪便迎战上来。
“螳臂当车!”史彦超骂了一句,策马上去,战马冲刺交错之际,他挥起兵器照头一刀,“哐”地一声巨响、对方长枪木杆被猛力斩断,史彦超的刀也直接蹦断了,他拿起断刀向前一扔,伸手就从背上拔刀。对面石守信身体向侧翼一歪,双腿夹住马背躲开了暴力的投掷,那马向侧面奔走。
石守信身边的骑兵片刻后迎将上来阻挡,史彦超战马冲至,“镗!”只见火花乱溅,将一骑连兵器带人撞落下马,向前奔了几步顺手一挥,又斩一人下马。
史彦超见刀锋嘣了两个大口子,顺手扔掉。左右递马槊上来,一股重骑跟着他猛贯上去,铁骑过处,人仰马翻无人能挡。但方圆阵中间更多的机动兵力分左右两翼包抄上来了。
史彦超部见前方人马密集,刚勒马稍歇,减缓冲刺速度,准备转向再冲。在这没有速度的当口,便见左翼一黑大汉提双棍冲将而来,大喊道:“赵某来也!”
“好弟弟淫玩兄嫂的人?”史彦超大笑道。赵匡胤大怒,时马已冲至,挥起双棍自上而下斜扫过来。棍风覆盖,将至的轨迹笼罩史彦超全身。
赵匡胤不久前也是比较熟悉的殿前司大将,史彦超情知那双棍的妙处,加上他冲杀时长兵器刚丢掉,手里的马刀没棍棒长,只能防守。说时迟那时快,史彦超忽然一伸手,“砰”地一声,竟然生生拽住了那棍棒的前头短棍。他立刻向后猛地一拽,力道拉了个空,那赵匡胤反应也很快,见事不对径直放手丢了棍棒。
史彦超心急正待乘胜杀过去,却又被扑上来的数骑挡住,只得迎战。他娘的叛军人太多了。
……邓飞部马军没法突破左翼步军阵线,郭绍立刻喊道:“传令董遵诲!驰援左翼!”
“得令!”传令兵马上应答。
只见那方圆阵内,尘雾弥漫,一串骑兵在里面横冲直撞,那是史彦超的人马。刚才郭绍看了一番,史彦超似乎想向左突击与邓飞部前后夹击,但多次迂回没法过去。骑兵冲到敌营后冲锋速度减慢,随着马力消耗破阵能力会越来越弱;要是不保持机动被密集步兵围死,那就只有等死了。
“传杨彪,自右翼打穿敌营,策应史彦超后方。”郭绍当即又下令。
很快一阵鼓声急促响起,虎贲左厢第二军几个大方阵上的猛虎旗向前平放,成队列的步兵缓缓向前移动。七个方阵成大的品字阵型在箭矢中推进,鼓声和呐喊声大作,惊天动地。
那前方是新调上来长枪阵;杨彪部前锋也是长枪步槊长兵器,两翼方阵却是刀盾兵打头。第一个方阵与叛军接触,双方拿长枪猛刺,一时间人潮中仿佛折断的两截莲藕,中间密密麻麻的长枪如同藕断丝连。
“杀!”忽然一声大喝,手提长铁刀的杨彪忽然猛扑上去,上身猛地一个旋转,沉重的兵刃向敌军阵线横扫过去。杨彪那凶神恶煞的马脸,杀气腾腾,面对面如同是地府恶煞降临。
第三百零八章 晋州之役(三)
战阵之上,尘埃笼罩在半空,在风中如乌云一般席卷盘旋。一股股的铁骑在茫茫人海中涌动、好像洪水四面横流;东北面一大片却是乱作一团,仿佛闹市上一般杂乱,一面高高竖立的旗帜缓缓倾倒,四下刀枪翻飞,混战一团。
叛军大圆阵中间,史彦超部的速度已经减缓。按照他的经验,在敌营中冲一会儿就该调转方向找空荡杀出去,反正威风已经抖够。
但此时他发现后方一片混乱,敌军东面已经崩溃,无数的禁军将士在乱兵中边追边杀。
史彦超一时间还有点不知所措:居然没被围困?那似乎不用急着杀出去,往哪里冲?
就在这时,远远看去,左翼三股马兵自西南边(禁军左翼)席卷进来,尘土之中只见刀枪挥舞、马蹄翻飞。史彦超此时的处境相当好:进攻有人合击,后退有步兵接应。
他一时间都没搞明白自己冲杀几万大军的战阵,为何还能如此顺风。
“向左翼进攻!”史彦超顾不得多想,举起部将呈上的备用铁枪大喝一声。遂率重骑兵当先,大股马兵跟到一起,向西边涌去。
很快视线内看到了虎贲军马兵在围攻一个步兵方阵,空中箭矢乱飞、长枪如林。
虎贲军轻骑兵正绕着方阵骑射。敌步兵被骑兵围攻、弓箭手不敢上前,只在阵中向空中胡乱抛射;前面全是密集的长枪兵。虎贲军轻骑来回射杀,看到阵营中被射得出现了空缺疏漏,便拔刀冲上去尝试破阵。
此时史彦超已带人杀近,他故技重施,先用重铁枪借着战马冲锋投掷,快如闪电猛力“哐”地一声撞开一个缺口,片刻沉重的铁骑趁机冲入,顿时马刀居高临下在飞速之中收割稻草一般。左右亲兵重骑也随之撕开缺口,大量重骑兵冲撞上来,疯狂刺砍践踏。
那些步卒见到沉重的战马像巨石一般碾压到阵中间来,很少有人还敢在前面站得住,纷纷避让躲避,进一步撕裂动摇了阵营。
史彦超向右一侧身,待战马冲近,一刀照着一个士卒的后脑勺猛劈下去,“哐”地一声,那士卒一声惨叫向前扑倒。片刻后右侧沉重的重骑马掌径直踩到那士卒背上,骨头断裂、血肉变形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噗!”忽然一杆樱枪从一个举着长枪的步卒脖子上刺入,长枪飞快地变化方向,因为马在冲刺,很快就从那人脖子里拔了出来,枪头一甩,大片的鲜血飞到空中。
前面的人群轰然崩溃,四下逃窜。史彦超抬头看时,只见裹得像铁人似的董遵诲正坐飞驰的马背上,舒展的上身拉开弓弦,“啪”地一声射倒一人。
“董遵诲!”史彦超喊了一声。
董遵诲转头喊道:“大阵中的敌军马兵来了,我与史将军并肩迎战!”
……郭绍策马上前,震耳欲聋的嘈杂喊声响成一片,眼前烟雾腾腾,看不清敌方阵营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史彦超和董遵诲部马军已经从左右两翼攻破方圆阵阵线;右翼杨彪部已把对面的阵营大面积撕碎。
此战进展得非常迅速,郭绍不能再等了,他大喊道:“鼓号齐鸣,号声三长三短,全军出击!”
中军一排号手鼓足了腮帮,呜咽苍劲的号声响起,后面所有的鼓“咚咚咚”敲响。鼓声如同催人加速的伴奏,轰鸣的马蹄声配合其中,两侧大量马兵蜂拥而上。中间方阵中的虎旗纷纷平放,“杀杀杀!”刀剑高高举起,步兵迈着沉重整齐的步伐缓缓前驱。
郭绍率中军的亲兵和马步预备队也随后跟上。大片步骑好像海浪一般向前涌动。
就在这时,忽然对面烟尘中哗啦跪倒一大片,周围很多人也跟着陆续跪倒了。就好像有神仙在中间丢了一颗石子,波浪一样的涟漪向周围迅速扩散。
“郭大帅战无不胜!”“投降了……”“饶命……”震天的呐喊乱糟糟地在大面积敌兵中响起,旷野上跪了无数的人,那些骑着马的、站着的人在那里发愣,紧接着骑马的也跳下来跪伏了。
郭绍见状,说道:“传令马全义将降兵驱赶集中,让开道路,全军继续向河岸进逼!”
巨大的半圆阵仿佛被切了一半,降兵被要求扔掉兵器,驱赶拥挤到中间。禁军无数的步骑纷纷涌向汾水河岸。
李继勋的大阵一崩,立刻兵败如山倒,神仙都止不住,列阵的兵马乱作一团争先恐后向河岸逃跑。郭绍部大部人马也在追击进攻中失了队形,军队一旦失去阵营想重新集结整顿,一会半会儿几乎是不可能的。
于是战场在此时已经失去控制,不过禁军乱兵是在乘胜疯狂追杀,敌兵是在到处乱跑。形势无法逆转。
……弓弦噼里啪啦乱响,乱哄哄的轻骑兵追得最快,一边追一边对那些移动的逃兵当靶子射。后面重骑也蜂拥而来。周朝骑兵大多只有一匹马,长途机动比步兵还慢,但在战场上却跑得飞快,远远把步兵甩在身后。
干燥的旷野上弥漫的黄尘好像熊熊燃烧的火焰,无数奔跑的步卒仿佛在火里飞奔。战场谁也不知道哪些人是哪股人马,都在乱奔,大将身边只剩亲兵,没人可以指挥现在的军队。
地上全是叛军死伤的人,骑兵毫不留情地从尸首伤兵上践踏而过。战场的接触面有限,很多将士到现在还没杀上一回,只剩下跟着跑了。于是人们争先恐后,要追上去杀几个人,以满足走了千里路的期待。
靠近河边,场面就更加残暴,无数的兵马被挤压到了水边,变得愈发密集。很多人掉进了河里,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挣扎,有人仰着头大口呼吸,有人被冲到了河心直接淹没。身披甲胄的士卒浮都浮不上来,而且李继勋部是黄河以北的人,绝大部分都不会水,淹死者不计其数。
河上只有三道浮桥,其中一道已经被挤翻,一些人抓着搭建浮桥的船在求生。更多人看着浮桥,挤不过去,周围都是人。
骑兵席卷而至,人群更是惊慌失措,更多的人被挤落下水。一些人跪地求饶,但很快被密密麻麻的自己人推翻践踏,惨叫声讨饶声在河边震天响,对岸的山间都在回响这边的嘈杂。
就在这时,忽然北边一片火光闪动,乱兵纷纷转头看去,两道浮桥一起燃起了大火,谁也不知道是怎么烧起来的。所有人脸上写满了绝望,有人已经跪地奥啕大哭。
乱兵中一个声音大喊道:“别挤了!大伙儿快丢下兵器求饶!”“已经败了,投降捡条命罢。”
忽见人马中一队衣甲崭新的骑兵奔来,黄色的大旗在风中飘扬。郭绍的声音大喊道:“兄弟们,就地停止,我军已胜多杀无益!”
又有将领喊道:“中军将令,停止屠戮,抗命者斩!”
那队马兵呼啸而过,所到之处的禁军将士都停了下来,仰头看那旗帜。叛军乱兵顿时大片跪地高呼,喊声乱七八糟,隐隐有什么“菩萨心肠”之类的马屁话。
郭绍奔至河岸,俯视地上一大片的败兵,大声道:“尔等皆‘中国’之民,被叛贼威逼裹挟,全部无罪;有罪者,李继勋等一党,勾结北汉图谋不轨,斩其首级者重赏!”
“谢郭大帅大恩大德!”众人胡乱喊道。
郭绍用剑指着河里还在扑腾的落水者:“救人。”
他抬头看去,只见河对岸的山谷间尘雾腾腾,一队马兵正在远去。郭绍无计可施,因为浮桥都被烧毁,一时半会没法投送兵力至河对岸。
就在这时,忽闻北面一阵马蹄轰鸣,晋州城的马兵出来了。
这一战人数很多,但持续还不到两个时辰,太阳都还没到中天。郭绍策马向北而去,很快见到了向拱和慕容延钊。
“向将军,慕容将军。”郭绍在马上抱拳率先招呼道。
二人一起回礼称拜见郭大帅,他们向汾水那边看,向拱愣道:“郭都点检……打完了?”
郭绍道:“李继勋部不堪一击,一打就溃了。”
一脸络腮胡的慕容延钊瞪眼道:“郭都点检用兵神速,末将不得不佩服到五体投地!”
向拱哈哈大笑:“我早就猜到郭都点检会派援兵来,倒没想到如此之快。”
他们从马上翻身下来,郭绍走上前拍了拍向拱的肩膀:“当年向将军的恩情,我不敢不记着,哪能见死不救?”
“小事不足挂齿!”向拱一脸激动。
郭绍转头看向慕容延钊:“你们以弱势兵力防守晋州,居功甚大,待我回朝后定向太后请功。”
慕容延钊忙拜谢,问道:“郭都点检何时从东京动身?”郭绍道:“九月十二。”慕容延钊一愣:“从千里出兵到击溃李继勋,前后不到半个月!”
“哈哈哈……”郭绍毫不谦虚,顿时得意地仰头大笑。
虎贲军整合之后,叫郭绍非常满意,整体战力因为得到了铁骑军最精锐的骑兵、大量战马、资源倾斜,不仅没有因编制整合而下降、反而更加犀利。
他顿时觉得自己厉害非常、自信心爆满,当下便说道:“下面该轮到李重进长见识了!”
第三百零九章 刀口舔血
“快救李兄!”赵匡胤大喊一声。一众兄弟上前抱住李继勋,有人拽住他的膀子,有人抓住他的手,这才把剑给夺了下来。
李继勋看着周围仅剩的残兵败将,悲愤交加。他长叹道:“李筠这等宵小之辈杀我长子,我忍了。结果却还是败得如此之惨,活着还有甚颜面!”
他抬头看去,前面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初冬季节山中一片荒凉,寒风在凄惨的山谷中呼啸,就好像那看不到希望的前路。
赵匡胤忙劝道:“此战胜败并非李兄不如人,也非那郭绍多高明,手里的实力不同而已。李兄两万人(别的乡勇、民夫更没战斗力),那郭绍也是两万人。可郭绍手里的人,是几朝几代南征北战留下的精锐,且以全国财税供养的禁军;他除了两万人,还有马呢。那样的行军速度,起码抽调了整个禁军小半的战马。两万和两万是完全不同的实力,不能单以人数视之。
郭绍手里用的人马,一名士卒所耗费的国力至少是地方镇兵五倍,只多不少。所以李兄在机动、战力各方面处处受制,实非人所能掌控。”
李继勋颓然道:“先帝刚刚驾崩,他能迅速稳定东京,并抽调重兵;还能在这节骨眼上突然来袭,总觉得不仅仅靠运气……或许我一起兵就注定会败,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赵匡胤的一张黑脸相当尴尬,李继勋被迫起兵,完全因为他是义社十兄弟之一。现在倒好,他和自己一个处境了,手里的实力丢了个精光。
还有帮李继勋炸墙也坏了事,郭绍那厮能炸塌,赵匡胤却弄成那样……果然是隔行如隔山。赵匡胤寻思着可能是没注意密封,他这时候才想起那烟花前头开孔,火药也是往开口处冲,靠生活经验总算琢磨出了原因;不过当时时间紧,他实在没注意那等事儿。
赵匡胤见李继勋在眺望远方,也跟着观望山川形势。赵普说“天将降大任”“舍我其谁”等等他以为是宿命般的东西,此时他却觉得心中的大事仿佛在渐行渐远。
“只有去投李重进,李兄见了李重进后切勿责他动作缓慢拖延,徒增芥蒂。”赵匡胤劝道,“李重进再不好,终究还是出身大周的将领,和咱们是一路人,好说话。换作北汉当权者,一旦发现咱们没有多少价值了,谁理咱们?”
……
“李重进到哪里了?”晋州城行辕内,郭绍问道。
慕容延钊道:“昨日的探报,在阴地。”
郭绍埋头一看,图上没有标注阴地这个地名,他这图纸是从枢密院查档、根据河东各次边报的文字描述画出来的,十分粗略。朝廷近几年也没准备对付北汉,这次出征的准备十分不充分。
“在什么位置?”郭绍问道。
慕容延钊道:“沿汾水北上,估摸一百多里。”郭绍却详细问:“一百多,多少?”
慕容延钊喊道:“来人,把晋州刺史、长史一起叫来!”
郭绍对此并不稀奇,慕容延钊在周朝也有点名气、算是一员良将,但这个时代的良将也不会对太远的地形摸得那么清楚,他们注重的不是细节。
“二弟。”郭绍道,“你现在去军中,先把李继勋降兵和收缴的干粮分发给各军;咱们携带的麦饼不多了,先补充好一些军粮。李谷还没到晋州,不过李继勋部大营缴获了很多粮食,眼下我们的补给不成问题。”
向拱见状问道:“郭大帅准备主动出击李重进?”
郭绍沉吟不答。
不多时,晋州的一众文官来到了行辕,郭绍又叫慕容延钊把禀报军情的晋州军斥候将领一并叫来。他问得很仔细,何处是什么地形、何处有镇集,路程多远都一一问清楚。
左攸等人倒是习惯郭绍的作风,但晋州文武可能觉得稀奇。郭绍什么兵法都不说,一门心思就在那里捣鼓所有细枝末节。一边画图,一边亲笔潦草地记录众人的描述。
郭绍几乎搞清楚了前面的地形、气候、人口疏密等大致情况。从晋州沿汾水过去是一条走廊,西侧是吕梁山脉、东侧是太岳山。从晋州北上二百五十里的谷地,都是丘陵,路不算太好走,好在两座大山之间的丘陵都比较低矮;二百多里地后,就进入太原南部平原,那边的地形就非常平坦了。
“阴地北面一百里是汾州,有北汉军重兵把守。”慕容延钊提醒道。
郭绍听罢忙在地图上拿直尺量,画上一个圈,写上汾州。一面说道:“汾州再有重兵,也不会是北汉军主力,北汉主力应该在太原。太原到李重进所在的阴地三百八十里,只要李重进不是和北汉军联兵南下,来不及救李重进。”
信息仍然不全,与他攻打秦凤时的准备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现在他只了解个大概、很多东西都仅靠猜测。
“李重进部在汾水东侧?”郭绍不厌其烦地确认。虽然这种事几乎不用问,李重进从北汉南部的辽州过来;晋州也在汾水东岸,李重进本来是为了增援晋州、当然应该从东岸行军。但郭绍还是要问一句。
斥候营将领道:“是在东岸。”
史彦超等一众武将都看着郭绍,等待他的决断。
郭绍现在忍不住战功的诱惑,但表现得还是很谨慎,他目光里藏着兴奋、欲望和克制的复杂情绪,沉声问道:“可以奔袭李重进?”
史彦超迫不及待道:“一千里都走了,还怕多走一百五十里,干罢!”
向拱道:“阴地靠近北汉国地盘,北面一马平川机动很快。李重进闻知李继勋败北,极可能退缩;向后一退就是汾州地界。周军若追到北汉国内,注意北汉军有备无患。”
“向节帅所言极是。”慕容延钊也提醒道,“郭大帅毕竟只有两万人,若现在与北汉军交锋,有些仓促。但北汉前阵子一直都按兵不动,倒不一定能遇得上。”
史彦超道:“叛贼不堪一击,李重进比李继勋也强不到哪去,半天就解决了他。仗打完了,北汉还敢追到晋州来与大周开战?刘钧那厮不靠契丹人早被灭七八回了。”
郭绍倒觉得北汉军没有史彦超说得那么不堪,当年柴荣调动几十万大军围攻太原,都没成功;当时契丹不过只出动了几千骑到忻口增援……不过现在的北汉主刘钧表现确实不如前一任有胆量。
郭绍沉住气,不理会众将的议论,再度把刚画好的地图和一些信息琢磨了一遍。人在面对诱惑、愤怒等情绪影响时都很容易判断失误,郭绍心里早就想干了,只是另一个声音提醒:叛军输不起、他同样输不起。
“这样……”郭绍终于开口道,“向节帅、慕容节帅把马都借给禁军,史彦超等部骑兵双马,乘骑用和作战的分开;步兵骑马行军。全军轻装简行只带五日粮秣,明早出兵,后天中午前抵达阴地。追击李重进与之决战!”
郭绍又转头对向拱道:“万一、我是说万一战事不那么顺利,你接到我的军令后,带晋州军民沿汾水运粮北上增援。准备一些船只,一并送上来,预备必要时搭建浮桥过河……左攸,一会儿你找几个人,带我的印信去解州,下令李谷停止送粮,李继勋营中缴获够咱们用了。”
向拱抱拳道:“末将领命。”
郭绍对史彦超道:“史将军勇猛无比,破阵犀利,攻李重进之战仍为前锋;向将军的镇安军战马借你一用,得胜回来还他。”
史彦超抱拳道:“得令!”
下午,郭绍又召集禁军指挥使以上数十武将到行辕大堂安排军务,以史彦超为前锋,董遵训部马兵借慕容延钊晋州军战马为乘骑随后,接下来的行军序列是控鹤弓箭直、虎贲左厢第二军等骑马步兵随后,虎贲左厢除董遵训部、马不够反而走最后。
整个下午晋州都在整顿兵马,战前准备。
傍晚时,郭绍骑马至军营中巡视,只见城内营地上炊烟缭绕,众军都在煮饭。他走进一个营地,围坐在乱石堆砌灶边的将士顿时站了起来,抱拳道:“卑职等拜见郭大帅。”
“吃了十几天干粮,今晚终于吃顿热乎饭了。”郭绍道,“诸位风餐露宿为国效力,劳苦功高。”
一个后生鼓足胆子道:“俺是跟郭大帅从秦凤打过来的,跟您总能赢,这点苦头不算什么,回去好领赏。”
“哈哈……”众人一阵哄笑。
郭绍一脸笑意,拿起勺子看锅里煮的东西,回头道:“还有腌肉,哈哈。”
那后生道:“汤倒是好,发给俺的麦饼有人血,腥味重。”
郭绍回头看向杨彪。杨彪道:“有的饼是从战场死人身上收来的,好好的粮食总不能扔了。”
“也是,将就吃罢,现在的老百姓过年过节不一定能吃到干饼。”郭绍好言道,“咱们本来就是刀口舔血,吃点血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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