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妇人之仁


  出发之前,郭绍见了李娘子,又向高夫人辞行。从高夫人那里得到一面大虎旗,上面绣着几个大字“还我河山”;考虑到北伐尚未开始,需要一定程度上保密,郭绍先把旗帜藏了起来。这阵子郭绍所见所闻颇有些感慨,东京高门贵胄和庶民百姓、都很支持北伐,柴荣用兵甚合民意。
  趁着还在东京书写比较方便,他便给符二妹写了分别以来的第一封信。
  除了写明行程,他在信中又写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与符二妹分享。可能有些东西符二妹不一定感兴趣,但因为出自郭绍之手,符二妹肯定也会仔细琢磨……无它,她一直想了解郭绍。
  郭绍在信中插了一些自己的见解,这世道极其荒诞,野蛮常常战胜文明,中原百姓因为是农耕民族并不嗜血、只愿意太平过日子,但难以感化蛮夷,只有通过铁血才能自我保护;天下庶民绝大部分都在种地、手无寸铁,不过只要统筹得当,力量仍旧很强,战胜游牧铁骑并非不可能。
  他从所见所闻中,想到那些吃糠咽菜劳苦一生的平民,还要遭受强人的肆意凌虐、血腥屠杀,生的痛苦如同地狱,让他对这个世道的人充满了深切的同情和怜悯……郭绍告诉符二妹,等完成了自己作为禁军武将的责任,才可以安心与她厮守。
  不过那些让他难受的见闻,至少还没有让郭绍绝望……因为周朝也是个暴力国家,郭绍追随禁军南征北战见识了周军的战力,他觉得至少现在有那个实力翻盘,把丢掉的河北拿回来、并且惩戒不义。
  作为武夫,郭绍认为痛诉敌人为非作歹是没有用的,那些发展滞后的部族、还不懂什么是文明,需要用力量用行动来教他们做人。
  八月底,校场点兵开拔。如同无数次的点兵一样,一众武将在人马中转了一圈,然后召集指挥使以上众将念枢密院调令。
  调令早就被高级大将验证过了,指挥使一级武将是没有机会参与决策的,只管听从命令便是。
  虎捷军诸将在开拔前会在主将身边聚集一次,听从临行前的训辞;每次战前也是这般习惯。郭绍坐在棕色毛皮油光水滑的高大纯血马上,站在一面老虎旗下,趁众将都在便言语了一番。
  “本将丑话说在前头,目无军法、沿途袭扰劫掠百姓者,我六亲不认一律严惩!”郭绍冷着脸吼道,“尔等都出身行伍,经历过艰难困苦,也见识过庶民疾苦;那些百姓活着已是不易,尔等若还要纵兵杀掠,于心何忍?”
  郭绍在禁军中本来就有“妇人之仁”的名声,所以他这么下令大伙儿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不过也没人不满,因为只有郭绍才敢抢了敌国之后大家分赃。屠城杀戮痛快一时,回京后众人还是觉得分赃的好处更长久一些。
  他说得兴起,又道:“大周皇帝体恤百姓,我禁军乃王师,王师就得有个王师的样子,以王道伐不义,是以武力来保土安民……河北久苦,只待王师。诸位定会明白,我等所作所为是在做一件意义重大利国利民的大事,机会难得,此时流血牺牲也是值得的;错过了时机,将来悲痛也是无用。”
  郭绍一面说一面回顾众将,大部分都没啥反应,正如杨彪曾说“当兵吃粮卖命”如此而已,大伙儿并不是很在意是不是意义重大。不过总算还是有一部分人听得津津有味,特别是年轻的董遵训一脸激动,似乎对郭绍所言深以为然,听得是一脸的崇拜……年轻的世家武将,总是更容易怀有梦想。
  远处还有一队人马在围观,那是刚刚来送别的几个朝中大臣和大将,一时还没离开。枢密使魏仁溥、副使王朴,还有侍卫马步司的韩通和高怀德,他们似乎都对郭绍的训辞很有兴趣,个个不动声色听着。
  郭绍也懒得多说了,大喝道:“出发!”
  于是诸将拜别散伙,纷纷回到自己的人马中,按序列出校场,成片的军队缓缓向城中大道开拔。
  郭绍等骑马出来,但见路边的家眷非常多,挨着校场这里有侍卫守备,能过来的大多是武将家眷。郭绍转头看时,发现玉莲杨氏京娘等和一众随从也在路边,不远处还有高夫人及一众轿夫、奴仆。此前已经辞过行,现在郭绍等身在军队中,不便再逗留,只能骑在马上目视家眷好友,在闹哄哄中挥手道别。
  家眷们看到众将,纷纷在路边弯腰行礼。一大群马兵便带着东京家人的尊敬厚望,在马蹄声和刀兵如林中向北而行。
  皇后应该是不会来了……虎捷军左厢也并不进内城,只沿着南边陈州门和北边陈桥门之间的笔直大道、从外城穿过东京。
  与皇后符氏的最后一面,已是两个多月前新婚时被召见的那一次,然后便几乎音讯全无。郭绍向左转头看内城的城楼,就算在东京也无缘再见。他伸手摸着腰间的腰饰,心下倒有些离别的伤感。
  离别本身算不得什么,但悲哀的是离别后连写信的名义都没有。郭绍只寻思以后还能不能再见……世事无常、风云飘摇,谁知道以后会怎样?
  ……虎捷军左厢约步骑二万,没有水军,并不沿永济渠(漕运)走。行军路线也是枢密院定好的,若无必要,还是遵照朝廷的安排行军比较妥当,一则表现得比较规矩,二则既定路线沿途的州县会提供粮草补给。
  他们先到滑州,从黄河渡口搭浮桥渡过黄河,然后向正北方向行军。沿路经过相、洺、邢、赵,然后到达目的地祁州。
  经过洺州时,距离大名府只有几十里,但郭绍手握兵权不能在中途随便离开军队,只得派人把自己的信送去大名府。正道是过老丈人家门而不入。
  军中没有妇人,连可以近身保卫郭绍安危的京娘也没有随军。不过文官左攸、周端等人倒是随行组成了一个简单的幕府。一路上比较太平,在内地行军,道路平坦粮秣充足、什么事都没有。众将士也很遵守军纪,左厢跟着郭绍东西南北纵横的路都有万里之遥了,大小战役数十计,大伙儿已习惯他的作风,反正平时规矩点、打赢了便准备分赃发财……人们很容易从多次经验中形成习惯。
  刚过黄河不久,郭绍没有搞任何动作,每日便带领部将干些行军扎营的事。晚上休息时,也和左攸、周端等人一起聊聊,听听文官的建议,不过大部分时候只是闲扯。
  一日驻扎之后,众大将和两个文官在中军大帐聚集,天气已经有点冷了,大伙儿晚上便围坐喝酒聊起来。此时已进入河北,众人都知道北伐在即,话题少不得说辽国的事儿。
  周端道:“在下于东京闻周军大将史彦超嗜杀,不过似乎有点冤枉他了。”
  杨彪估计想起了史彦超在攻北汉时滥杀无辜的事,当下便忍不住说道:“哪里冤枉了他?”
  周端坐正了身体,说道:“你们难道没听说过契丹主耶律明(璟,避讳大周信祖郭璟)的事儿,史彦超和他比起来,简直就是心慈的活菩萨。”
  郭绍一听也不禁好奇起来,和周端相处了一段时间,他发现周端吹牛的口才比左攸高了不止一个档次,这厮一开口总是很容易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果然大伙儿都忙追问,想知道史彦超怎么会变成活菩萨。
  周端卖了个关子,这才说道:“在下只是说相较之下。我去了一趟幽州,暗里听了一些事儿,这便说来与诸位听听。那耶律明干的事,嗜杀已是不足为道,他喜欢的是食人。”
  众人面面相觑,杨彪却冷冷道:“咱们啥事没见过?”
  周端不理会,淡定地说道:“天下总不缺这等人,我见识了不止一个两个了。就说那耶律明,传言不能生育,有女巫进了仙药,吃人的脑子可以让那活儿有用。那厮便把人捉了来吃脑子……你们以为是怎么吃?把人绑结实了,拿铁锤敲开天灵盖,然后舀烧烫的油浇进去……”
  周端忽然喝了一声“嗤”!众将也听得身上一颤,个个脸色变白。
  他又像他亲眼所见一般,描述道:“那白烟就冒了起来,然后放上药引子进去。巫女把人脑子舀出来,进献给耶律明食用。那被绑的人在被害前、泪流满面,挣扎嚎叫也是无用。”
  周端说罢,从烤熟的鱼上撕一块下来放在铁盅里递过去:“杨将军,来吃,这白白的肉和脑子似的,感受一下。”
  杨彪忽然一阵干呕,骂道:“操!”
  董遵训听罢大骂道:“那被抓的人,怎生不反抗,干脆一起拼死算了,让辽人这么折腾!”
  周端冷笑道:“董将军这便不懂人了。那些被抓起来的人,被关在一起,巫女上去选;被选中的人就被同伴推攘着出来,别人一点力都不费。反正没选中自己,剩下的人干嘛要为马上被害的人拼命?
  就好像河北幽云十六州被蹂躏了几十年,此前谁愿意去拼死?那晋朝皇帝还白送出去,反正祸还没落到他们头上……又说现在辽人在河北,若是哪天打到黄河以南来了,你看更南边的人会顾你们不?”
  周端又道:“呵,对了,我倒是南边来投郭将军的人。”
  众人听罢皆尽沉默。


第二百零一章 控弦百万
  主将郭绍及客省使昝居润率军自东京出发,行军一千多里,临近十月间才到达祁州地界(今石家庄市东北)。
  “看呐!滹沱河。”周端遥指前方一条静静的河流,秋冬之际荒芜的平原上,那河流十分显眼。
  郭绍见周端神情有些激动,便心有诧异,忙问滹沱河有甚典故不成?周端却道:“典故倒是没有,不过这滹沱河是河北三大河流之一。幽云之地,一过燕山南北方向便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但也不尽然,三条东西纵横的大河实则便是河北的三道屏障。一曰拒马河,辽国控制中;二曰滹沱河,便是这条了,是拱卫河北中路的屏障;三曰漳水,是河北最后防线,失漳水则中原几无险可守,(后)晋朝失贝州,则身死国灭,实则失漳水也。”
  这些地方的战略位置,不是看出来的,而是历史上无数次战争中总结出来的东西。郭绍读史书少,那有名的史书都只记载大事件,具体的地方语焉不详,要不是听周端解释,还不知道这滹沱河有什么要紧的。
  周端这家伙能把北方的情况说得清楚,恐怕是读过不少一般人见不到的书籍,那世家大族出来的人,就算自家穷困,似乎可以到族中亲戚家借阅,果然是比一般人多几分见识。左攸在旁边侧耳听着,没有言语,估计他就搞不清楚这些玩意,脸上颇有些羡慕之情。
  “难怪枢密院叫咱们‘巡边’,选了祁州。”郭绍这时才恍然道,“我之前心里也有点纳闷,什么祁州好像不太有名、没听说过,怎会恰恰选这地方,原来是滹沱河之故!按照先生所言,最北的拒马河在辽人手里,那这滹沱河倒成了河北防线的前沿了。”
  “正是,不过前面还有节镇重城防守,为前沿据点。”周端道,“定州不就在周军手里。”
  郭绍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言语间便更加尊重,称呼起“先生”来,而不是像之前那样直呼其名。
  这时,李处耘策马前来,说道:“这河上没桥,得派人去祁州找地方刺史,叫他们拿东西来搭建浮桥,大军才好过河。”
  郭绍以为善,便叫左攸写咨文加盖印信,送过河去联络地方官。
  他与周端正说得兴起,刚才被打岔了,便再次提起话题,想多听听文官的见解。他便随口道,“外寇于东北兴起,中原失了幽云,只有靠这点屏障防御,好在咱们人多……”
  不料周端压根不给郭绍面子,一脸嗤之以鼻的表情:“人多?”
  旁边的同伴见状也是饶有兴致地看那周端怎么收场,一路上大伙儿似乎有点受够了,这家伙什么都没有独身投奔过来(其实一开始是被逮住的),却总是一副十分高傲的样子。
  但郭绍并不生气拿周端怎样,反而一副谦虚的样子,好奇问道:“难道汉人不是最多的?”
  周端冷笑道:“要是单以部族血统比,大概还是汉人最多。但是,蜀国、唐国、北汉等地的汉人,东京能统率么;就是吴越、南平这等地方,也不见得想用就用。而辽国的幽云、渤海旧地等地方也有不少汉人,那些人究竟是帮谁的?
  我没有说错的话,淮南之役前,周朝全国才九十余万户,就算有些人没造册在档,但也多不到哪里去……唐末混战了百年,唐灭之后又是几十年,天下丁口只有这个数了。当今周朝皇帝文治武功,朝政清明,但皇帝和诸臣也变不出丁口来、反而连年征战消耗壮丁与诸朝代无异。”
  郭绍没有反驳,因为他不了解具体的数据,也没有专门通过朝臣去打听。他就是个武将,那些事暂时与他关系不大……而且以他想当然的直觉,从来没觉得汉人人口是什么问题,现代社会还嫌多计划生育;在这古代,人口不足倒是大问题了。
  周端又道:“又说那辽国,不仅有契丹人,还有奚、渤海、汉、达靼、女真、五国、达鲁虢……许多部族,大部分部落都臣服于辽国并为之效命。单比契丹人数量可能还比不上汉人;但若是比辽国和周朝,显然辽国的人更多,多得不是一点半点。只说渤海国旧地应该就有几百万人(东三省、俄罗斯沿海、朝鲜北部)。幽云十六州也是人口稠密的地方,地盘比得上周朝控制的河北地区;但大周有几个河北?
  传言辽国常备的军队立刻就能调集三十万,若是长期作战就可以动用部落兵、征集兵,辽国控弦百万怕不只是吹嘘。周朝能有百万军?禁军才多少人马?”
  杨彪听罢喝道:“这厮南唐国来的,南唐以往就勾结契丹,莫不是奸细!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哈哈……”周端却仰头大笑,指着杨彪嘲笑不已,“我刚还说什么来的,蜀国、南唐都是汉人,东京大梁的朝廷能用得上吗?”
  郭绍便道:“二弟,不得信口胡说。”他转头又对周端道,“上次你回来倒没说这些。”
  周端收住大笑,淡定道:“上回说幽州的事儿都说不完,自然没说渤海国等地。”
  郭绍道:“依周先生之言,我周朝进攻辽国,实力其实比辽国弱?”
  “不言自明。”周端毫不客气道,“郭将军乃皇帝麾下大将,难道不知周朝皇帝的威名为何那么大?他敢和辽国打,就是以弱击强。想那高平之战,辽国人杨衮率偏师五万、加上北汉军,便比周军人多了;饶是如此周皇帝还打到了晋阳……这次北伐,周朝总共堪战的精锐才十几万,再也变不出更多了,没人、国力更养不起;而辽国控弦百万。大周皇帝敢进攻,这便是威名与强势。”
  郭绍听到这里,不禁感到不寒而栗,他被提醒,中国的生存压力在这时代已然到了这样不堪的地步;周边敌对部族的崛起已经有势不可挡之气。他以前没注意细想这些问题,现在听周端详尽道来,才幡然醒悟,强弱实力早就转变,只是幽州以北离得太远一般人见识不到、有见识的人不愿意说而已。
  想来能混到如今的境地其实也是国运,若是运气再稍微不好一点,走到五胡乱华那般地步也不是不可能。
  后面的宋王朝,一直被动挨揍,根本无力控制周围各个部落的轮番崛起,便是处在那种挡都挡不住的潮流下……契丹、女真轮番称霸,后来蒙古人甚至洗劫世界,大概都得怪中原王朝在这时代对局面无能为力;否则那么多游牧民族是没有机会和空间崛起的,没有发展空间自然无法坐大。
  郭绍一时间心情有些压抑。
  周端所言也许有夸大成分,但他判断还是比较可信的。晋朝以来,中原一直被契丹威胁,晋朝本身还是被辽国攻灭;各朝统治者头上如悬利剑。最近这些年辽国正值内乱,高平之战时也能让周朝感受到生死存亡的威胁……若是辽国没有实力,如何能做得到这些事?
  郭绍回首时,只见大路上成片的人马正向滹沱河靠近,眼见的这一片人马便是他麾下的虎捷军左厢。当下便有些感叹,回顾众人道:“我一直以为‘中国’很大、人很多,但咱们能看到这两万人,已是‘中国’精锐的八分之一;这点人,是举国之力供养全部力量的一部分。诸位,我等责任重大,真不可儿戏视之。”
  众将刚才听了周端一番“危言耸听”的言辞,当下也是神情严肃,纷纷抱拳附和。董遵训大声道:“愿追随郭舅麾下,力战图强。”
  郭绍道:“想我秦汉唐荣光、万国来朝,‘中国’一直是四方向往的强盛文明国度,号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今日竟沦落至厮!希望有一天我国能重振旗鼓,恢复往昔的荣光。”
  周端和左攸听郭绍一个武将说得头头是道,当下也有赞叹之意。
  ……不多时,祁州派人到军中来了,说是在上游已经搭架了浮桥等候。郭绍传来斥候营的将领一问,却道没有发现。
  当下便叫祁州地方官吏带路,先锋军先行,大军跟着后面渡河。只有一道没多宽的桥,两万人带着辎重当天是没法全部渡河的,郭绍又只得下令在河边安营扎寨等待。
  下午,祁州刺史来到中军拜见,点头哈腰十分恭顺。郭绍挂的官职有节度使一职,下面还有防御使、团练使,然后才是刺史级别,论品级着实比祁州刺史高几级。
  刺史道:“祁州城小屋少,没有那么多空余的房屋给禁军居住,按照上峰的意思,我们调本地州县民壮在滹沱河北岸靠山的地方修建了十个营寨,只能委屈郭大帅及禁军兄弟驻扎在城外了。那营寨选的地方,东北面有山,能挡东、北风,入冬后稍稍能避寒。”
  郭绍听罢,寻思地方官可能也不太愿意大军驻城;特别是禁军无人能制约,他们怕城中百姓被欺凌生出矛盾麻烦。当下也不便和祁州刺史等官儿争个输赢,答应先在河岸军寨驻扎。


第二百零二章 李处耘的预言
  郭绍部渡滹沱河,见军营藩篱、箭楼、茅厕、壕沟已经修建好了,每个大营外还囤积了大量柴禾和石炭(煤)。当下便嘉奖了祁州刺史,更不计较不能进城的事。
  进入十月间后,北风一吹天气愈发寒冷,幸好有充足的燃料。诸将把柴禾石炭供给各部,毡顶帐篷内昼夜烧炭,大伙儿都不想出门。郭绍入睡前把自己吃饭的铁盅盛满水放在帐外,第二天一早起来看,一夜便已冻上了厚厚的一层冰。
  河北这么冷,朝廷却把军队调到这里来过冬。不两日郭绍便召几个大将商议:“枢密院调兵的用意,可能一是提前开始部署兵力,二是让咱们早做准备攻城。得派些斥候去瓦桥关打探工事、虚实。”
  左厢驻扎在现在这个地方,又以步兵为主,郭绍寻思,可能一开战便是打正北面的瓦桥关,当下想起了用火药砸墙。他先问诸将如何准备,欲先听听意见。
  “不用攻关。”不料李处耘径直说道。
  郭绍忙问何故。
  李处耘回顾周围,说道:“今日周端不在哩。前几天他说起辽国,我察他言辞激烈,便未开口争执,但心里实不赞同。”
  众将一听纷纷附和,又骂骂咧咧了一番。看这样子那周端还真不讨人喜,武将们看不顺眼也正常。周端说话确实常常夸张不甚靠谱,比如要说一件东西的颜色是白的,一定会极尽所能说得比雪还白。但郭绍并不计较,周端说他的、自己捡着听便是了,正如古人言“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李处耘又道:“以我看,辽国那么多部族拧在一块儿、国主又不得人心,弱点在于内部很散。尤其在幽云之地,绝大部分是汉儿,劝降比攻城来得利索。幽州割出去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契丹人对汉儿不信任,幽云之地汉儿多思归。瓦桥关等地守将都是汉将,必不愿死守,一旦开始北伐、主公打前锋去劝降便是。”
  “有点道理。”郭绍点头道,“不过还得两手准备,上书弄些原料来储备;一旦敌军不降便拿火药炸城。就算打瓦桥关等地用不上,届时若能兵临幽州城下,拿火药炸开城墙攻城,也是为收复幽云尽了最大努力。”
  李处耘便道:“主公所言极是,准备确是可以。不过我把话撂在座的几位兄弟这儿,等朝廷大军一到,打到幽州必然没有恶战,沿路招降纳叛便是了;北伐胜负,重在辽国的援军。辽国现在的境况,就看他们能不能派出大军援救,援军能不能齐心合力保幽州……不然,幽云之地大部分是汉儿,王师一到收复易如反掌。”
  李处耘回顾左右道:“明天开春来瞧。若是我没有说对,诸位可以当面讥笑我,我定受得下嘲弄!”
  这时左攸开口道:“我也赞同李将军之言。并进一言,主公若是受了降,应一视同仁善待幽州汉儿;素闻这地方民风彪悍、燕赵自古多悲壮之士,主公若得幽州民心,功在长久之势。”
  ……郭绍又把之前的指挥系统设想给翻了出来。在东京他被束手束脚没法捣鼓,这下带兵出来了只要不离开驻地太远,想干嘛还不是主将一句话?
  当下顾不得天气寒冷,便迫不及待开始付诸实行。
  (左厢共计六个军三十九指挥(包括董遵训部直属骑兵)。郭绍下令六军、三十九指挥使共四十五名武将,每个武将挑出熟悉的亲兵六人,组成约二百七十人的传令兵指挥;指挥以下,设三个都头、十二名十将、四十五火长。
  罗猛子兼领传令兵指挥使,并调亲卫队将士十五人充十将以上将领。如此一来,罗猛子和诸将能渐渐把这些传令兵认熟。以后传令便不用那么多程序了,认人便是;一般的简单军令口述,重要军令以书面形式。
  这二百七十人,进入战场后便一分为二。一半留在中军,另一半分散在各自的主将身边,以互通有无。
  郭绍又给这个系统加了一道措施,他和左攸、周端三人的签字笔迹下发各将,书面形式的军令要有三人中的其中一个人签字才算数。另有令旗、主将加盖印信等多重防伪,这些玩意只要一盖印就了事,倒也不复杂。)
  左攸和周端这下没以前那么清闲了,他们俩人组建起一个幕僚府,并在军中选拔一些识字的将士作为帮手。先把类似参谋部的幕僚架子搭建起来。
  郭绍组建好幕僚府和传令兵组织后,便迫不及待开始演练。
  他觉得搞对抗演习操作太复杂、条件不足,当下只让各部进行模拟调动和行军。议定十一月一日左右开始演练,事前他又和诸将一起做了一些军法调整和准备。
  那赵匡胤在殿前司选兵实行淘汰制,郭绍这边也在捣鼓,不过他并不淘汰将士,只是进行组织度的演练。
  十一月一日雪下得很大,二日正好晴了、风小。各部依令在河边的空地上集结点兵。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河流已经冻结。郭绍出帐篷时,呼吸之间吐的都是白汽,天气非常冷。一众人前呼后拥及至阵前,只见近两万人已经聚集列阵,白茫茫的雪地上让人马看起来黑压压的一片,左右两翼相距有一里多地,阵列还比较密集。
  各部各自点兵,然后武将们上来禀报,如同平日的样子。然后郭绍只道:“依令行事。”
  当下中军营寨内擂鼓一通,郭绍拿出一本写得乱七八糟的册子来,下令道:“着令第三军董遵训部马兵向北趋近,草人靶子便是敌军,搜索敌军作战!”
  传令兵很快拿了军令携令旗策马而上。不多时,果然见左翼中路马军开始运动,马蹄轰鸣中千骑出动。郭绍见状十分高兴,很快又下令杨彪部五指挥跟进“增援”马兵;邓飞部马队自右翼迂回“合击”。
  诸部到达战场后又派传令兵回来禀报状况。
  郭绍接着开始下达一两个假军令,派出去的不是传令兵、而且没有加盖中军印信和签名。
  后来,命令便越来越复杂;军令大量阐述中军的“意图”,下令各部临时判断形势自行运动……不过情况不容乐观,没到中午各部就开始乱跑了,因为一些模棱两可的军令让武将们感到很困惑;也有别的原因,简陋的条件限制、演练准备也不好,诸将根本想象不出什么形势。
  不过总体效果还是不错,传令系统很快,只是大伙儿还不是很适应。
  接下来郭绍隔三岔五便聚集军队进行演练,并时常召集那五六十个武将商议总结“作战意图”。各次假象的战役都选择熟悉的战斗经过,诸如攻蜀国的数次大战、淮南各次战役,进行模拟调动。
  郭绍在中军召集众将时说道:“今后的军令可能也只是描述意图,因为战场上形势千变万化,中军幕府无法及时了解状况……就比如咱们要在某处伏击敌军,我叫你,罗彦环去路上埋伏;结果你发现敌军不从那条路走,难道还要趴在那里傻等?”
  众将一听应该都明白了,顿时一阵哄笑。
  郭绍道:“所以我只会派人传令,罗彦环你派人去某个地方设伏。咱们的意图就是伏击,怎么伏就得靠罗将军按照形式、临时决断。然后你派斥候发现了敌军动向,只要想办法达成了伏击的意图,那便算遵照军令立功了。”
  郭绍又道:“今后我们左厢嘉奖封赏将士,除了斩获,主要看是否完成作战意图。诸部为一体、目的是打赢一场仗;不然某一部斩获再多,但全军溃败,又有何用?”
  虎捷军在祁州城外驻扎,短短时间内,郭绍干了不少事,把左厢的军法规矩都改了个七七八八。
  他把原来一些小圈子里的规矩扩展到六个军,战后得到朝廷封赏之后,分好处和钱财涵盖死伤的将士,并从军中的军饷赏钱里算出一部分对家眷进行抚恤……禁军原来的规矩,马革裹尸死了就死了,除非那些立了功死的,皇帝和枢密院才会额外进行追封抚恤。
  郭绍这种做法稀释了大伙儿能得到的好处,但没什么人反对。毕竟上阵卖命,人人都可能死。他觉得如此做能人性化,加强组织向心力。一切都是摸索着和众人商量着改变,郭绍觉得没必要墨守成规,能有更好的办法只管改规矩便是。
  军中还有个客省使昝居润,估摸着把情况都打小报告了,但朝廷没人理会郭绍……郭绍又上书要原料,硝石、硫磺、木炭,进行准备。
  他其实很不想攻城,尤其是幽州那种城,但真到了久攻不下时估计自己躲不过去;况且若能收复幽州,他也想帮着柴荣尽力。
  有空郭绍就给符二妹写信,一连写了三封了,将在祁州的情况,天气很冷、军务繁多等等告诉她,然后少不得叙述一些思念之情;说一些私密话,军中没有女人偶尔会做梦和她在一起之类的。反正只是私人信件,郭绍没太多注意。


第二百零三章 势如破竹
  北伐前几个月的动静很明显,没法保密。李重进奉旨率军从扬州还京,在东京先得到了皇帝的嘉奖和赐宴,顾不得临近年关过节,冬季便得到了兵力补充挥师部署于河东潞州北……李重进沙场宿将,打过不少仗,柴荣此时似乎也并不计较别的事了,依旧让他挂侍卫马步都指挥使。
  向训随后率镇安军到京,并向河东调动,与李重进部会和。
  侍卫虎捷军右厢高怀德部在年前调动至贝州;李谷随军至,不顾河流封冻、从陆路调集夏秋两季的新谷陆续向河北运调。
  侍卫龙捷军韩令坤部从寿州下蔡镇返京,显德四年正月,左厢被部署至河北定州。
  ……但辽人不一定能吃得准柴荣想干嘛,因为柴荣作势要北伐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不仅长期恐吓南方诸国,连辽国也要一并武力威吓;淮南之战前,就大量在河北调动兵马,前期作势要打辽国,结果后来主力突然去淮南了。
  不过这回不仅是威胁,显德四年三月初,柴荣迅速下诏开始北伐。
  此时,北方的部署基本已经完成。李重进、向训、李筠在河东防北汉,并作为策应进攻。韩令坤部在定州(河北西面)为左翼;郭绍部、高怀德部在祁州贝州为中路;柴荣自率大军从水道进沧州,为右路。
  周军精兵几乎倾巢出动,分三路开始北伐。其中以柴荣亲率禁军主力为主攻方向。
  皇帝柴荣麾下全是精兵,殿前诸班直万骑精锐、大部分是骑兵,铁骑军三万也大部分是精骑,控鹤军左右二厢以骑兵和弓箭手居多。这一股人马都是全国搜集的精兵强将,消耗了朝廷财税半数的收入。
  数万骑加上诸节镇兵水陆并进,刚到沧州还没开打,忽然前面的辽国宁州刺史王洪主动举城投降。
  柴荣派人嘉奖安抚了王洪,让他继续做刺史;然后率军沿水路北进,进攻益津关。
  皇帝同时诏令诸路兵马开始进攻:西面龙捷军左厢和定州节度使孙行友部进攻易州;中路郭绍部直接趋进瓦桥关(今保定市),高怀德部随后北上监视瀛、莫二州。
  一个月时间,全线进攻顺利,各处捷报雪片飞来。
  益津关、瓦桥关、瀛洲、莫州相继投降,守将都是汉人,听到中原大军来了不约而同好像商量好的一般纷纷献关。只有易州打了一仗,契丹骑兵数百骑被韩令坤的部将击败,易州守军立刻投降。
  各地汉人夹道欢迎,周军摇身一变,成了各地军民的解放者,顺利接收了三关四州十七个县。人们热泪盈眶,路边的人大喊着诸如“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王师”一类的话,让将士们觉得比在自己的地盘上还受欢迎。
  郭绍部至瓦桥关北,遇到了一众汉儿趁乱抢了一百多匹辽国军马来投,当下收为部曲,并把缴获的军马分配给他们。左攸写了安民榜,到处宣传王师北定、秋毫无犯,同族兄弟一视同仁云云。
  时柴荣迅速把到手的地方进行了一番整顿,命令韩通召集丁壮巩固瓦桥关、益津关,并分别改为雄州和霸州。
  四月中旬,张永德、赵匡胤部渡过拒马河,在涿州发生了骑兵大战,击退辽国南院兵马总管萧思温,攻陷涿州。于是禁军诸路分兵合进,陆续到达拒马河岸;皇帝未下令诸部渡河,只召集各路大将于涿州行宫,议取幽州。
  皇帝率诸班直及控鹤军一部到达涿州行宫。
  忽李筠遣使来报,细作在晋阳打探到了军机,契丹主七百里加急下令北汉出兵协助……这个消息让势如破竹的胜利气氛戛然而止,既然北汉是协助,契丹主可能发兵?
  果然不两天,有细作暗哨在燕山后发现了大量辽军马兵的动静。
  张永德和赵匡胤闻讯,入行宫面圣,见柴荣正坐在上位椅子上沉思着什么,二人叩拜说话时便比较小声。
  柴荣把放在下巴摩挲的手拿开,头也不抬地说:“刚知道你们求见,有什么话便直说罢。”
  赵匡胤先没开口,张永德说道:“陛下,今虏骑皆聚幽州之北,未宜冒进深入。”
  柴荣脸色顿时不悦。
  赵匡胤瞧瞧抬眼看了一下,便道:“臣以为,攻幽云之地,重不在攻城略地,而是击败契丹从辽国‘上京’来援兵。若能一战破契丹援兵,则围幽州,进可复幽云之地;若反被虏骑所败,就算攻取幽州也是孤城,周围无可凭据,援军、粮道全在虏骑威胁之下,幽州无甚作用。
  大军急于围攻重城、聚兵城下,若未破城又在城外失利,将遭受内外夹击,是被聚歼之势。因此张都检点之意,非踌躇不前,而是谨慎部署、预谋进退之道。”
  还是赵匡胤的话比较中听,柴荣微微点头。
  赵匡胤继续道:“那契丹主残暴不仁,辽国朝政动荡,援兵到来也不一定是我周军精锐对手。”
  柴荣道:“继续说。”
  赵匡胤拜道:“若依臣之见,进攻先设防,应以纵深厚阵部署。从易州、涿州到幽州,多重扎营布防,步军在后,骑兵在前;马兵趋进至幽州城北,等待辽国援军初来乍到,趁其远道疲劳,可以骑兵机动一战。若是不利,那虏骑也拿我无可奈何。”
  柴荣不置可否,见一个宦官进来,便问:“侍卫司马步都虞候郭绍来了没有?”
  宦官道:“来了,不过诸将尚未到齐……官家是否要先召见郭将军?”
  柴荣想了想却道:“朕去更衣,你们二人等一下与诸将一起再到行宫来议事。”
  张永德、赵匡胤便一齐叩拜退下。
  二人一路出得行宫,张永德便道:“赵兄弟之前与我商议了那么久,进去面圣我劝了话,你为何不帮着劝官家?”
  赵匡胤道:“官家对幽州志在必得,刚才我发现劝不住。”
  张永德听罢只好干脆地说道:“那只有打一仗试试了……赵兄弟以为胜负如何?”
  “原先咱们没料到契丹主会这么快出援兵,那是个睡皇帝,自家皇位还不稳、幽州本来也不是辽国的地方,早先预计契丹主会干脆放弃幽云之地;就算要出兵也很不容易、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赵匡胤道,“但现在一个多月就有动静,可见不是契丹主的意思,是辽国众臣一起求他;否则契丹主既无法短时间内说服群臣,也不愿意力排众议一意孤行。辽国诸部若是都想保幽州、没什么分歧,辽军骑兵厉害,咱们很难赢。”
  张永德道:“还没打哩。倒从没见你打仗这么沭过!”
  赵匡胤道:“公记得晋阳之役?辽国派了几千骑到忻口增援,卫王符彦卿手握两万人,差点丧了前锋史彦超,被打得大败。”
  “当时符彦卿手下没什么精兵,只有向训和史彦超的马兵尚可一战。”
  赵匡胤道:“就算如此,史彦超和向训加起来也有数千骑。反正我觉得打辽国不能心急,更不能轻敌。”
  当天下午,枢密院大臣及诸路大将便在涿州行宫议事。
  魏仁溥此时为东京留守,王朴主持议事,还是一张粗糙的大图,王朴先在上位下侧叙述军情。郭绍作为高级武将也在队列中,他照样默不作声听着。这回议事的场面让他微微有点失望,王朴的才能应该比魏仁溥高,但因为年纪大了投足之间少了那种自信从容的铁血气度……郭绍不禁想起了淮南之役、在扬州行宫时的场面,作了一番比较。
  诸将听说辽国大军到了燕山背后,一时间意见冲突,争执到傍晚。郭绍没有参与争执,一门心思听着上头究竟想怎么干,自己应该作甚。
  后来柴荣终于力排众议进行了一番部署。铁骑军和控鹤军马兵将运动至幽州城北部伺机而动,龙捷军左厢及诸班直驻扎在城下,监视幽州城动静。
  虎捷军左厢步军过拒马河驻涿州,兵权以左厢都指挥使祁廷训代;虎捷军右厢高怀德部驻拒马河南面;韩通部在雄、霸二州。
  果然不出所料,郭绍被皇帝专门点名攻打幽州城。但皇帝似乎并不想全力攻城,因为调给郭绍的攻城部队不是虎捷军左厢精锐(在涿州),而是定州军孙行友部、郭绍本部骑兵,以及河北诸镇陆续来的镇兵数万。
  郭绍发现在幽州城下的只有两种部队:一是骑兵,二是杂牌兵。让他有种错觉,好像随时准备跑路,然后丢下炮灰送死的形势。
  他手下的攻城部队主力都是地方节镇的军队,还能围攻重城么?他感觉自己完全是攻城施加压力的佯攻;周朝主力似乎是放在还远远没有出现的辽国援兵身上。
  但皇帝并未明确说只让他策应、圣旨是攻城。于是郭绍立刻想起了放在祁州的大量火药。
  淮南时,皇帝亲口赐外号“郭破城”,其实郭绍压根不精通攻城,唯一精通的技能就是拿火药炸。这回也没办法,他随时准备故技重施。


第二百零四章 诱敌深入
  郭绍返回瓦桥关(雄州)北虎捷军左厢大营。
  他先召集军都指挥使、军都虞候、指挥使等武将四十余人到帐中议事。中军营帐是毡顶营帐,周围用木头和布搭建,上面盖做蓑衣的毡草,防水效果比较不错。
  众将陆续到来,习惯地把兵器解除放在门口的架子上,不一会儿就好像是武器展览一般,各种刀、剑五花八门的护身佩兵就放了一片。
  等人都到齐了,郭绍这才带着亲卫进账,亲兵并不进去,径直把周围戒严了,不准无关闲杂军士靠近。
  “拜见郭大帅(主公)……”一群人有点乱糟糟地抱拳行礼。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没有坐的地方,大伙儿只好站着。
  不一会儿,几个亲兵抬着一副简陋的架子上来了,上面挂着一张大图,用很粗的线条粗略勾画了一副类似地图的玩意。这张“图”便是出自郭绍亲手所作,画得是难看了一点,不过很简单。
  郭绍先把头盔取了下来放在桌案上,时值四月中旬,天气已经有点热了,长头发束在头上拿头盔捂着有点闷。他转过身时,众人的吵闹都陆续停了下来,许多目光纷纷看向郭绍。对于这样的场面他现在已经习惯。
  于是他琢磨了片刻,便指着地图随口说道:“据说,辽国大股援军已到燕山后,大概就在这片地方;咱们的大军目前在拒马河南北……
  虎捷军左厢的调动是,即刻渡过拒马河,到达涿州、固安,两城成掎角之势固守待命;步兵兵权将交由左厢都指挥使祁廷训之手,等一到涿州,祁廷训便负责统帅六军。”
  顿时有人问道:“郭大帅要卸任左厢主将?”
  郭绍道:“我有新的军务。会率诸路镇兵随主力之后,向幽州进逼,麾下将有虎捷军左厢马兵、定州军,还有几万镇兵,究竟是哪些地方的人马、具体有多少现在我也不甚清楚。”
  他转头看向大高个祁廷训:“派人去把放在祁州的十几口大盒子搬到涿州来,你知道是我说得什么东西吧?”
  祁廷训抱拳道:“属下明白。”
  郭绍又道:“李处耘、罗彦环、董遵训、邓飞,四将率本部骑兵随我;其他人听从左厢都指挥使祁廷训统率。各指挥传令兵队也随军走,左攸、罗猛子跟我;卢成勇任副指挥使,与周端留在左厢幕府。诸位都听明白自己去哪儿了?”
  众人纷纷附和,议论了一阵,郭绍当即下令各将归营,准备开拔。
  次日一早开始,诸军便陆续通过浮桥渡拒马河。打仗大部分时候是在行军,大伙儿也习惯了;北伐开始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众人走了几百里,占领了不少地方,但没真正打一仗。
  河水清澈,两岸的原野在春夏之交绿油油一片,这边很多土地都是荒的,长满了草,不过看起来仍旧生机勃勃。此时此景,比白雪茫茫的冬季相比,如同不在一个地方。
  郭绍策马至河岸,站在一棵树下看着成队列行进的军队和大量的骡马车架。回顾左右时,见李处耘在身边,想起去年底李处耘的话,忍不住说道:“李兄真是说准了。”
  那话已经过去了数月,众将几乎都忘记了,听到郭绍提起,大家才陆续想了起来。
  李处耘在马上拱了拱手,笑而不语。
  郭绍见状,忽然觉得他愈发有大将风范……郭绍只记得历史上柴荣是北伐时得病、迫不得已罢兵,造成了遗憾;却完全记不清过程是怎么回事。反而去年底李处耘一番话,到现在来一看,好像他才预知后事一般。
  “周军一直打到拒马河南面,只发生了一次小规模冲突,果然一路归顺。”郭绍道,“渡过拒马河后,辽国援兵快到了,此战要紧之处着实是与辽国主力决战,与李将军所言处处稳合。佩服佩服!”
  李处耘听罢,说道:“幽云、渤海国旧地,两处是契丹人获得物产的要紧之地,辽国没有不救的道理。那民间亲戚兄弟偶有争斗、甚至械斗,但哪家愿意把手里的半数良田庄园拱手送给外人?还不得拼命。”
  郭绍又问:“周、辽这场大战输赢,李兄再来预言一下如何?”
  李处耘颇有些犹豫,不动声色道:“末将觉得,要赢很难。”
  郭绍正沉思,这时忽报大名府有信使找到军中来了。他便传令把人带上来,见是一个戴幞头穿袍服的人与几名随从,拜见后果然送信呈上。
  符二妹的信。郭绍便招呼随从先接待信使,不动声色向旁边策马避了一下,然后拆开书信来看。这个时代的书信十分不易,代价不菲,专程派人跑好几百里送信。不然只能找熟人携带,丢失的可能很大。
  信的开篇看起来很平淡,符二妹叙述,王府大门内设有司务官职,便是专门收信件、公文、拜帖等物的地方。她每过几天就会派人去问,第一次体会到等待是如此磨人。若是发现有夫君的书信,她便会高兴很久,在长时间里,只有细读他的信寄托思念之情。
  郭绍看到这里,心里忽然有些急,想早点打赢了契丹回东京去。
  但他猜测,柴荣的身体可能坚持不了多久,回去也没法安生,历史巨变的时刻隐隐就在前方。这让郭绍心有焦躁,寻思一番,眼下又毫无办法。
  最好的选择,还是听从皇后的安排。
  ……
  虎捷军左厢大军到达涿州,时殿前司诸军已北上,祁廷训遂接手涿州、固安二城防务。郭绍按照圣旨,率两千余骑北进跟上周军主力骑兵部队。
  涿水渡口水浅,众军涉水而过,轻易突破了涿水。当此时,周军前方到幽州城已经无险可凭,一马平川;城池附近的几条河流也是水浅,根本挡不住大军……幽州平原三面环山,南面完全是平坦的平原。
  郭绍麾下只有两千骑,定州军及镇节兵还没到。前锋史彦超、率殿前司诸班直一部已经近幽州城,中军骑兵精锐随后,郭绍和龙捷军马兵在最后面。
  行军二日,扎营当晚,忽然中军派人来,皇帝召各路大将议事。郭绍只得又带了随从十几骑便追上中军。
  大帐外火光通明,郭绍到地方时天都黑了。王朴等十几个大将和皇帝都到场了,当下便径直说道:“史彦超报,辽军已经到居庸关、得胜口附近(幽州城西北面)。”
  柴荣这时便开口道:“诸位以为如何进兵,先说来听听。”
  众将面面相觑,柴荣点名张永德道:“张将军,你与朕说说。”
  张永德上前一步,弯腰拜道:“辽军大军既已出征,必救幽州。臣有话不知……大周既已尽占拒马河南岸数州十七县,已是师出有功,当下不必急进幽州,可徐图之……”
  “劝朕退兵的话便不必说了。”柴荣断然道。
  就在这时,赵匡胤站出来说道:“辽军既已到幽州西北,为何不径直来救幽州城?可能是故意诱我大军至城下,诱敌深入之计。今辽人援兵已到,我朝大军不如先在南边观望,等待辽军主力南下,然后伺机决战。”
  几个武将顿时附和赵匡胤的计策,不愿意深入幽州城下。
  王朴也道:“兵临城下后,我朝便要分兵围城、分散兵力,若是能等辽军南下,能免去后顾之忧。”
  又有人道:“辽军远道增援,初到幽州,此时不攻;他们也不会轻易南下,必要拖延休整。现在进逼幽州城,可迫使辽人急战。若辽军仍旧退保得胜口关隘,我朝便可趁机攻城;一旦进占幽州城,便有了立足之地。”
  “郭绍,郭绍何在?”柴荣忽然喊了一声。
  每当说到攻城,皇帝便会想起经常一声不吭的郭绍。郭绍忙上前拜道:“臣在。”
  柴荣问道:“你几时能下幽州?”
  郭绍硬着头皮道:“臣派过细作伪装商贾到幽州打探情况,幽州设有南院兵马总管,南院常备契丹骑兵一万八千、奚兵步骑不详。以臣手下的人马,恐难围城……就算炸破城墙,也得要一个月左右;必须先四处挖地道寻找合适的爆炸点。因为有些地方、地下渗水,是没法放置火药的。”
  他忍不住还是进了忠言:“要围攻幽州,须得把步军精锐也调上来,在城外修几层工事,以大军围定。”
  柴荣考虑了良久,决定在城南扎营,暂不进攻幽州城。他也没下旨把后续的诸路步军精锐调上来。
  看得出来,柴荣和赵匡胤在进攻幽州的战略上看法比较一致,都是把重点放在辽国援兵上,寻机野战歼敌。
  郭绍多次参加朝廷高级别的议事,大概已经摸清了柴荣等诸将的用兵思路:一般不会寄希望于计谋,都是想找个机会摆开了对干。
  但是对拼的时候总有一些外界条件影响胜负,地形、士气、体力、人数之类,于是所谓战术便是尽量把外部条件引向有利于己的一方……最后还是对拼实力。
  目前周军精锐屯兵不进,便是觉得兵临城下的条件对己方不利。


第二百零五章 亲兄弟
  五月初,闻知契丹兵主力来,周军各部在涿水北部旷野一字摆开,以逸待劳。
  郭绍部骑兵位于中路后军,看样子不能参战……因为他所率的不是骑兵主力,骑兵第一主力是赵匡胤麾下的铁骑军;然后是诸班直。
  时柴荣骑马居中,诸大将在皇帝身边暂时聚拢。柴荣骑在一匹高马上环视诸将道:“北伐在此一战!此战胜,则尽夺幽云之地。诸位共勉!”
  众将纷纷拜别,陆续策马离开中军返回军营。
  郭绍回到军中,几员虎捷军将领也聚拢过来说话,他只得说道:“且在后面等待结果。”
  几年的准备,轰轰烈烈的北伐,总算走到了最关键的一步。但郭绍在这次战役中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这种野战是骑兵主场,他在皇帝心里好像就是拿来攻城的。
  众人只得从马上下来,为了节省马力、站在马边列阵等候。前面马蹄轰鸣,无数的战马在调动,远远看去让郭绍觉得好像到了非洲平原,无数的野兽正在迁徙一般。
  厮杀声远远传来,却看不见战场在何处,好像北边到处都打起来了。
  及至下午,便见无数的伤兵车马从大路上往回运,战况应该十分惨烈。靠近中军的大片骑兵一整天没动,傍晚时分,郭绍接到诏令,诸路向涿水边靠拢扎营。
  是夜,他和其他大将一起又到了中军大营,只见有两个将领受伤,其中一个膀子上缠着挂彩的白布、应该是龙捷军左厢都指挥使张光翰,郭绍与他不熟。
  张永德进言道:“今日一战,观之辽军实力仍在,两翼同时攻打我大军,进退有度,无机可乘……辽军骑兵比我们多,久战下去恐怕讨不得好。”
  赵匡胤等也是毫无战意,大伙没有争相请战,士气从气氛就可见一斑。
  柴荣脸色非常不好,似有怒气。责诸将不用命,欲明日亲率骑兵出战。史彦超立刻请战打前锋,柴荣依其所请。
  次日一早,两军再度大战。史彦超从中路率骑兵猛击进辽军阵中,杀进敌营、只见平原上辽人骑兵如汪洋大海;辽军前军不能挡史彦超,遂迂回断其后路。
  周军铁骑军、控鹤军、龙捷军大部被迫从左右两翼主动出击防止史彦超部陷入重围,来回冲杀直至黄昏。最后史彦超部下损失过半,几乎失去战斗力、无功而返。
  当天晚上,郭绍等诸将被召到中军行营,柴荣的神情已是十分沮丧,难以描述他那种表情……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柴荣当机立断,下令后军明日一早向涿水南退却。并下令郭绍、张光翰部返回涿州、固安,部署涿水沿岸防务;让他们接应大军,并阻击辽军追兵。
  情况已是十分不妙,看来大周和辽军决战没讨着什么好,也看不到打赢的希望……否则以柴荣的心情,肯定不愿意放弃。
  郭绍次日一早,便与龙捷军左厢都校张光翰一道,率先离开战场,径直渡过涿水,率军在河岸修筑营寨,列阵部署兵力以待。
  果不出其然,当天傍晚。忽见成群的马兵从北面的旷野上涌来,正是周军主力撤退的部队。周军似乎是趁天色渐晚辽军兵退时、乘机脱离的战场……全是骑马的将士,辎重车辆不见,估计大部分给扔了。
  ……
  诸路军队渡过涿水后,河岸有成建制的侍卫司精兵驻守,人马稍安。众军从涿水岸四下驻扎,营地一直连绵到岐沟关。
  仓促撤退逃跑时,诸军造成了混乱,一时间军中士气低落。不过周朝其实没吃亏,占了不少地方,主力也未遭受重大损失。
  是夜,没听见有辽军追兵来的消息。天色已晚,众将下令就地扎营休息,以免光线不好造成更大的混乱。
  铁骑军中军大帐内,赵匡胤让诸将各自返回约束部下。幕僚赵普没走,而且坐在一侧一言不发,神色之间似乎有话要说。匡胤便屏退左右,与之秉烛夜谈。
  “北伐着实有些可惜,不怪我等不卖命,实在没有什么良机取得突破。”赵匡胤先开口道。
  赵普沉声道:“主公现在不是管北伐之功的时候……官家今日骑马都已经困难了,强忍着才能渡过涿水。”
  时赵匡胤等人都不在皇帝身边,不由得“哦”地发出疑问的口气。
  赵普道:“诸部过了涿水之后生怕辽军连夜来追,都尽力向南跑。官家却在河岸就停下,我猜就是跑不动了……”
  赵匡胤没有言语。
  “郭绍和赵家结怨已深,他是符皇后的人、又娶了皇后的妹妹;因此符皇后与主公也就不是一路人。”赵普小声道,戴着幞头的脑袋在蜡烛的照射下,影子投在帐篷上,昏暗的光线下好像是鬼影在晃动,气氛十分阴沉。
  他继续说道:“主公是殿前司统兵大将,必不能被皇后信任。今后境况堪危,不可不察。”
  赵匡胤还是默不作声,这些关节不需要赵普说,他早就心里有数了。只是一时拿对方毫无办法。
  就在这时,赵普说道:“我有一计。郭绍不是率虎捷军左厢守涿水么?主公可以进言官家,以占住拒马河以北的桥头堡为理由,让郭绍留在涿州镇守,别让他回京。”
  赵匡胤一听,立刻来了兴趣,刚刚没说话,顿时开口道:“涿州无险可凭,不好久守。”
  赵普道:“周军实力未大损,出征的时间也不太长。我猜官家仍旧心有不甘,只是现在军无战心,暂时不会继续北伐了……但他心里一定还惦记着幽州。
  主公可以进言,暂且退兵、待我朝禁军稍作休整后,另择良机第二次北进。官家听到主公支持他北伐,一定会很高兴!这时候您便说涿州先守住,可以直接威胁幽州,减少第二次北伐的周折。多半官家就会听您的。”
  赵普的声音越来越小,又悄悄说道:“皇后在禁军中所屏障者,便是与符家联姻的郭绍。只要郭绍不在东京,局面对咱们有益无害;无论将来打算如何做,都要从容得多。”
  赵匡胤微微点头,顿时觉得赵普出了个好主意……这种法子,成本很低几乎不用冒风险;又能釜底抽薪,果然不失为妙计!
  幕僚一点都没说错,之前赵匡胤和张永德一起劝皇帝不要冒进,是为了顾惜周朝军力,但皇帝一心北伐劝起来很费事;这回如果表明态度要支持第二次北伐,手下大将如此表态,皇帝一定会高兴。
  赵匡胤左思右想,觉得此计很容易成功,很有可行性。当下忍不住拂赵普的背,亲切道:“我失去了一个兄弟,却常常把你当亲兄弟。”


第二百零六章 涿州
  涿水南岸军营。
  “上曰,教侍卫马步司都虞候郭绍率虎捷军左厢六军固守涿州。钦此。”一个白胖宦官念道。同行的还有枢密副使王朴,前来视察军务。
  郭绍听到钦此这个词,意思好像就是如同皇帝亲自驾临,当下只得跪拜双手接旨。王朴上前来扶:“官家的意思说完了,郭将军起来罢。”
  郭绍真是不想爬起来,给他们跪了!
  他最后还是站了起来,抬头观望着前面缓缓流淌的涿水。有两骑周军士卒正从对岸奔来,眼下虎捷军防御的地方、正是河流清浅之处;那两骑冲至河边便缓下速度,然后径直策马下河,骑马涉水至河心。马儿却是不懂忧愁,到了河里便饮水摆头,把水甩得在河面上溅起朵朵水花。
  郭绍见状又回头南边,一片绿茵茵的原野……拒马河在远处,视线内看不见。
  “唉。”郭绍叹了一口气,一时无话可说。
  王朴见状,情知防守涿州城不是什么好地方。前面的涿水水浅、挡不住大军;后面的拒马河又深,反而给增援和粮草运输带来不便。
  王朴便道:“你且守着。无论官家近期会不会再度北伐,我朝既与辽国开战端,边境就得留人防备。自古两国交战,没有只准自家打别人、不准别人反攻的道理。”他想了想,又道,“赵匡胤进言大军休整后,会另寻战机北伐;是他举荐的郭将军守涿州,将此地作为拒马河北岸的据点……当然最后也是官家认为可行,才会下旨。”
  郭绍一听心里啥都明白了,赵匡胤要不是故意的,他根本不信!
  他目光下移看着河面、寻思了一会儿,便转头道:“我去瞧过固安县城,城墙低矮、与涿州隔着河;分兵把守恐怕难成掎角之势,反而分散兵力……
  我欲放弃固安,集中兵力守涿州,一心保有西线;并请龙捷军左厢至岐沟关驻守,进可策应涿州不成孤城之势,退可守备浮桥粮道,保障我部补给线。如此集中兵力积极攻防拒马河北岸,比被动死守城池要来得安稳。这番请示,还望王副使在官家面前美言,予以支持。”
  王朴听罢沉吟片刻,道:“郭将军之策颇有战守之方,老夫回去后定禀报官家。”
  等王朴离开了军营。郭绍召集部将,下令全军向涿州撤退,提防步军被分割包围在野外……不等朝廷回复,他便直接放弃固安;反正已经和枢密院官员王朴说过意图,王朴也说有道理。
  辽军主力数量庞大,郭绍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但知道前几天周军决战时动用了精锐骑兵六万多人,如此军中还宣称“辽人马兵多”,可以猜测辽军主力应该不下十万骑。十万契丹骑兵,一般还会有契丹人最信赖的仆从军奚兵,力量十分雄厚……万一被这么多人分割包围是什么后果可想而知。
  不过只要依靠涿州城,倒也不怕。周军在拒马河南岸总兵力估计达到了二十万,十余万禁军精锐,还有不少节镇地方兵;涿州只要守住,柴荣没有隔岸观赏郭绍被长期围攻的道理……虎捷军精锐说到底又不是郭绍的私人;若柴荣真不信任他了,一句话就能撤换兵权。
  大军进驻涿州城,郭绍准左攸的建议,首先努力保有民心。于是在城中各处张贴军法,将士欺凌百姓者从鞭刑到斩首十分严厉。军队也不强占民宅,分驻在四门内搭建帐篷;以及占用官方州府衙门。
  果然效果不错,周军驻城不仅没有被袭扰,还得到河北汉儿的支持、很容易便能召集民壮修筑工事。
  但究竟要在涿州守多久?郭绍想起了符皇后给自己的叮嘱:北伐后,“不惜代价”回京!
  他一时想不什么好办法来,担心柴荣会把自己长期留在河北边防。按照以往的惯例,禁军只有侍卫司的两支军队才会时常分兵驻外;殿前司属于皇帝真正的近卫,除非皇帝亲征,不然基本都在东京。
  侍卫司只有两支军队:虎捷军、龙捷军。郭绍部本来也在涿州驻扎,所以让他留下驻边的概率非常之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低落之故,可能也是住帐篷受凉;郭绍为了表明与将士同甘共苦的决心,自己也住的帐篷打地铺。刚进涿州不两天,他生病了。
  高烧不退,不用郎中把脉他也知道自己是重感冒。众将派来郎中探视,多嘘寒问暖,不过郭绍都没有理会。他压根不在乎一点感冒,心里依旧挂念着怎么回京的问题。
  现在借机称病么?但就怕柴荣让他渡过拒马河养病,把军队留下;这是最可能的情况,两万大军没必要调来调去……换一个人来涿州,比如高怀德就行了;高怀德的军职是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前来接手虎捷军左厢兵权是再恰当不过的事。
  因此郭绍决定不轻举妄动,只这样耗着看情况。
  生病的身体难受加剧了他的情绪低落,他觉得这回北伐表现得很糟糕。在东京义愤填膺斗志昂扬,结果到了河北未立寸功,果然怎么痛斥愤恨外寇敌人都是没有用的,打不过一切都是扯淡。而且还陷在这里可能回不去!
  “湿毒侵体,偶感风邪……”一个郎中在塌前诊脉念念有词,又道,“将军不能再住帐篷里,得找一处舒适干燥的房屋静养。”
  “州衙、官员家里都安置了前几日留下的大量伤兵,每天惨叫吵闹恐怕难以静养。主公,咱们只能就近征用民宅。”左攸轻轻说道。
  郭绍没开腔,这点事任由他们安排便行。
  这时郎中说道:“唉,周朝大军主将竟无居所,实叫我涿州人脸上无光。老朽有陋室一处,虽是蓬壁,却也安静,内外只有两口人;若是将军不嫌,不如到老朽家住下。”
  左攸听罢当即说道:“如此甚好,正好叫老先生方便探视病情……一点酬劳,不成敬意。请你定要尽力让主公快快痊愈。”
  郭绍便稀里糊涂被送到了军营附近的一座宅子里,果然环境干净幽静,很普通的瓦房宅院、不是大富大贵之家看起来倒也不穷。
  这时代没有特效药,身体素质不好的得个感冒都可能死人。郭绍一点都不逞强,住在民宅里也毫不反对,给药就喝。就是房间比较少,只好亲兵将领罗猛子和卢成勇轮流守候照顾;卫士都只能在外面驻守。
  晚上郭绍出了一通汗,次日一早发现自己竟然退烧了,顿时感到这民间的郎中还真有些本事。发烧感冒在后世也可能要住院打针打吊瓶;这郎中熬了一锅草药让他喝了,居然一天一晚就好。
  当下便让罗猛子把那郎中找来感谢了一番,又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郎中拜道:“不敢,老朽姓陆,将军只管唤我陆老儿便是。”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涿州百姓常叫老朽陆神医,哈哈,有高抬之嫌,不过对付一些小病小痛、老儿便是药到病除。”
  郭绍见自己的随身包袱放在床头的柜子上,便起身把包袱拿了过来,摸到了一枚黄金做的腰带镶扣。当下便放在屋里的桌案上,说道:“出征在外,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件小玩意感谢陆神医,还请笑纳。”
  那陆神医急忙推辞。
  郭绍见状拿起镶扣,把老头的手拉了过来,一把拍在他的手里:“本将一介武夫,确是没什么客气话。说送东西感谢你,便是一定要给你的,收了罢。”
  他起身收拾了一番,便起床穿衣。郎中便道:“将军病情虽有好转,倒应该养利索了。可在此住下,不必再住帐篷。”
  郭绍沉吟片刻:“陆神医家中可有家眷?”
  陆老头道:“贱内已过世数年,家眷只有小女一人。”
  “有女眷在家,将士长住不甚方便。”郭绍道。
  陆老头道:“将军在涿州城所作所为、一看便知为人如何,老朽并不担心。”郭绍听罢便道:“等回来再说,现在我得出去一趟。三弟,派人去把李处耘叫来中军。”
  郭绍出了门,乘马车去往中军行辕。待见了李处耘等部将,询问城防、敌情,得知暂时没有动静才稍稍放心下来;又叫李处耘多派麾下的游骑兵到涿水南北巡视,各处设哨。
  不多时,报将领张英求见,郭绍便请入。
  张英是新投郭绍不久的人。周军前期全线向北推进时,诸城汉将闻风而降、契丹人少量驻军仓促北逃;张英是瓦桥关附近的畜牧场主,等兵乱时,他趁机纠集乡人、抢了契丹兵养在牧场的百匹军马来投献。郭绍遂把那些马再回赏给张英,任命他为都头,把他手里的几十个兄弟编为一都,给予厚赏。
  “拜见郭大帅。”张英是个身材粗壮的三十来岁的阔脸大汉。
  郭绍好言道:“免礼了。”
  张英道:“末将在固安有好友,上午好友派人悄悄送信来,说辽军进占固安城了,是幽州南院兵马总管萧思温的人马。末将觉得这是军情,便赶紧来报主公。”


第二百零七章 燕燕的爹
  萧思温,郭绍对这名字倒是越来越熟悉了。
  先是从陈夫人那里听过萧思温这个人:他的部下虐杀商贾、掠货,不仅没被惩罚,还以他的名义勒索钱财……这厮做得太过分,坏事不一定是他干的、至少可以肯定他太纵容部下了,钱收了居然把人残忍地折磨成那样!郭绍也勒索过蜀国人,但收了钱之后很有诚信、活生生地放人还送干粮,跟萧思温的干法全然不同。
  此后,北伐时中军议事,多次提到萧思温乃辽国南院兵马大总管。
  看来萧思温还是一个挺有名的人。郭绍对辽国的人物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俩人,除了辽国睡皇帝耶律明,就是他。
  现在郭绍又听说萧思温进占固安县,当下对此人愈发有兴趣。便问投效的幽州汉儿:“萧思温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投效的幽州汉儿张英等人语焉不详,看来他们都没有机会接触到南院兵马大总管这个级别的契丹人,所言都是道听途说的东西。
  奸诈,老实,机智,愚蠢?郭绍一概不知,但从陈夫人说的那件事可以猜测一二,觉得此人可能比较残暴……但不管是痛恨还是唾弃他,郭绍认为:至少应该去正视、了解自己的敌人。
  所以张英等哪怕说一些毫无作用的听来的东西,郭绍也没有制止,由着他们说关于萧思温的事儿。
  后来说起了萧思温的家眷,张英说道:“萧思温有三个女儿,据说很有姿色,长女嫁给了契丹主的弟弟太平王,次女嫁给了赵王,因此他权势很大。萧思温为南院兵马大总管,是幽云之地最有权势的人物,他家在幽州非常出名;很多人谈论他哩。”
  听到这里,郭绍不禁想起了符彦卿……他又随口问道:“不是三个么?”
  张英道:“小女应该还比较小,叫萧绰。听人提起她便称萧燕燕,是萧思温最宠的小女儿,市井乡间也偶有人谈论。”
  萧绰、萧燕燕……这不是辽国“萧太后”?
  郭绍的目光立刻明亮了几分,心道:没错,萧太后就是这个名字!他以前连辽国皇帝都没印象,但确实记得“萧太后”;得感谢一些影视比如《杨家将》给他进行科普,而且让他印象很深。
  搞来搞去,原来萧思温是大名鼎鼎“萧太后”的爹。这下郭绍明白他是谁了……立刻在历史坐标上给他找到了位置。
  既然他就在固安,郭绍顿时很想讨教几招。怎么讨教倒不要紧,要紧的是辽国主力十余万大军在北边,如果都下来了的话只好躲在城里死守待援了。得先确认辽军主力在哪里。
  如果只和萧思温对一局,还算比较公平。据说南院兵马总管麾下只有契丹骑一万八千、奚兵若干,幽州总得多少留点人;如此一来,算算大家兵力差距不大,萧思温骑兵多略占优势。
  郭绍当即下令道:“立刻派出两股人马,一队分散过涿水,探明辽军主力动向;一队南下从岐沟关过去,带我的信去问王朴,也许他知道辽军主力大概在什么位置。”
  作为武将,郭绍是当成事业来干的,忽然遇到“名人”武将,就十分有兴趣;这种心情,就好像一个酷爱下棋的人,遇到名家总是忍不住想切磋切磋。也许算职业病。
  兴趣一来,他的胸怀稍宽,一时间暂且把烦恼抛诸脑后,思路反而因此打开了。忽然有了灵感,隐隐想到了回东京的办法!
  郭绍的神情渐渐镇定下来,没有了之前的那种找不到出口般的焦虑。
  ……酉时过后,郭绍在营中吃饱了,心情舒畅之下决定回陆神医家就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风餐露宿太多确实对身体不好,况且感冒还没好利索;看那皇帝柴荣三十几岁就不行了。
  陆家前后都有亲兵日夜轮流当值,不过他们并不进去强占给郭绍治好病的郎中的房屋。这宅子比较小、房屋少,住不下太多的人,就只有一间空余的卧房。
  下了马车,卢成勇欲一起进去。郭绍想起宅子里的狭窄,心道:难道让卢成勇和自己睡一张床搞基?不然卢成勇只能在床边坐一晚上了。他现在病已好得差不多,半夜床边坐个汉子……想想那场景,郭绍心里也一阵不自在。
  当下便道:“你不用进去了。郎中家没额外的地方住。”
  卢成勇道:“主公的安危咱们要防备。”
  “这院子这么小,藏不下人,就一个郎中和他的女儿能拿我奈何?且是涿州本地的人,看得出来不是歹人。放心罢。”郭绍道,他又转头看隔壁两家民宅,“明天早上你去问问,附近两家百姓租不租屋子,可以让侍卫住隔壁。”
  卢成勇笑道:“他们还敢不租么?”
  郭绍听罢,叮嘱道:“一定要客气,给足钱。咱们也不是矫情,要约束将士不扰民,得以身作则。不然上行下效,怎么治得住?只要得人心、有好名声,咱们也没干坏事和别人结生死大仇,谁没事和咱们过不去?危险就因此少了,这才是治本之法。”
  “是,主公。您记得晚上闩好房门。”
  院门进去后有一块很小的空地,门边搭建着厨房等偏屋。大门对面就是一间堂屋,堂屋两边各有房门,其中一间就是给郭绍住的。
  这地方确实小,院子是算不上,好像就是几间屋子组成的一栋小房子、前面修了两道土墙圈一块地方而已。之前好像听说那陆神医在一家药铺子坐堂……看样子神医的名头影响范围也有限得很。
  郭绍刚走进堂屋,想和陆老头打声招呼的,忽然听得旁边的屋子里有人说话,便站在屋子里听了一下。
  一个娘们的声音,好像有点不高兴:“我们家只有一道门进出,您让一个男的住在家里,怎么方便?”
  陆老头的声音嘀咕了一声,很短、没听清说得啥。
  娘们的声音又道:“都是些武夫,要是他们为非作歹,您一点办法都没有。”
  陆老头争执道:“郭将军要是那为非作歹的人,全城百姓也一点办法没有。为父一把年纪了,瞧人还是挺准的,那郭将军不是那种人……对了,听说是皇后的妹夫。你还能比得上皇后家的人不成?真是多虑了。郭将军住在咱们家,咱们家反倒是全城最安稳的地儿,哪个兵还能到主将住的地方来撒野?”
  郭绍一听,觉得姜还是老的辣,这老头子还真是聪明。两万大军驻扎在涿州,难保偶尔有乱兵,但这里日夜都有侍卫轮守,实在是最安全的地方……当然他也不是愿意祸害百姓闺女的人,天下能比得上符家姐妹的,还真的没见过。
  陆老头的女儿小家子气,不过娘们就是那样,不必计较。
  就在这时,房门“嘎吱”一声猛地被拉开了,只见一个女子走了出来。光线有点黑,连她身上的衣服颜色是什么都分不清,好像是深色的料子;不过脸倒是很白净。郭绍一见之下,倒觉得她刚才担心“不方便”“为非作歹”还有点靠谱,这娘们的长相虽然没看太清楚,但郭绍一见之下觉得确实颇有点姿色。
  郭绍站在房门口,女子猛地见到一个十分高大的人影在堂屋里,顿时吓了一大跳,一下子捂着嘴低呼一声,倒退了两步。
  郭绍一手握拳,放在另一边的掌心,微微弯腰,说道:“实在抱歉,我刚刚进来,吓着陆娘子了。对了,我正想问陆神医,再在此借一宿可否?”
  陆老头听到声音忙走了出来,热情道:“郭将军就住这里,除非嫌弃老朽家狭小!”
  “不嫌不嫌。”郭绍微笑着看了那娘们一眼,又道,“本来是不想继续叨扰了,但我觉得头还晕,风寒没有好利索。怕回去住帐篷又加重病情了。”
  “好,好。病就得多养,好利索了才行。”陆神医道,“郭将军吃过饭了么?”
  郭绍道:“在军营中吃过了。以后你们不必管我的饮食,军营中能解决,我只晚上来住。”
  陆老头点点头,向那女子说道:“郭将军已回,你去把院门关了。”
  “我见天色已晚,已经闩门了。”郭绍道又道,“今日有些累,我先回房睡觉。”
  郭绍如此寒暄几句,倒是很温和客气,然后回到他养病的房里准备休息。就是个很普通的百姓之家,他觉得完全没问题;还有那个娘们,也是很好笑。他心道:我这个级别,家里就算是小妾都过的什么日子,对一个普通民女有啥兴趣,有点姿色的小娘们多得是。
  不过他心里虽然不在意,其实已经对刚才的女子有了不浅的印象。那种女子的小家子气反而让他觉得有点意思。
  这些都只是小事,他想了一下就抛诸脑后了,然后多番琢磨萧思温和回东京的策略。
  想着想着,便睡着了。郭绍确实是在什么地方都睡得着,他两世为人、经历了不少,但没干过什么太对不起良心的事,所以精神没那么紧张。
  毕竟仇人好像只有赵匡胤,一般的世人是没必要和他一个禁军大将过不去的。


第二百零八章 一看就不是好人
  出征在外长期风餐露宿,郭绍睡得很香。一觉醒来时发现天已大明,赶紧起床洗漱,走出卧房时叫了两声“陆神医”却无人应答。
  他忽见堂屋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粗碗和一个碟子,上去一看,一碗粥、碟子里放着一张饼和半碟子咸菜。郭绍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咸菜尝了一下,感觉味道还不错;好像辽国统治区的盐巴很便宜,换作内地咸菜的成本便不低,因为官盐很贵。
  郭绍毫无压力地把菜饭吃了,但没吃饱,只好准备到了军营再吃两张大饼。他收拾妥当,出得门来,只见卢成勇正在那里等着。
  郭绍便道:“叫个人进去,把碗洗了。把院门给陆神医关上。”
  “是。”卢成勇当即安排人手。
  一辆结实的双驾马车靠在路边,郭绍便从后面上了马车,因为两旁是两个大木轮子,只有两个轮子的车。前后各数骑便护着郭绍的车径直朝北走,前往中军行辕。车厢两边都有木窗,只要坐直了身体就能看见车轱辘转动,那俩轮子确实很大。
  一行车马走过两条街,郭绍忽然觉得路边一个人很眼熟。转头细看时,果见那人是昨晚遇到的陆神医的女儿,她正坐在路边伸手揉着自己的脚,手边放了个篮子。
  “停停!”郭绍在前面的木板上拍了一巴掌。马夫急忙将马匹勒住,车向前越来越慢走了一会儿,车厢向前微微一倾、终于停了下来。
  郭绍从后面掀开竹帘走了下去,但见那娘们已经站了起来。他不由得想起早上在桌子上发现的饭菜,陆神医那老头恐怕不会做饭,当下便满怀着好意走了过去招呼道:“陆娘子,你的脚怎么了?”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她二十来岁、也可能只有十八,穿着十分朴素,深色的布衣服、头发拿一块碎花布系着,身上包得严严实实的,容貌惊艳是完全谈不上,脸蛋却是白净、头发梳上去的露出额头一片光洁。
  不料陆家娘子根本不理会郭绍,好像没听见一般,埋头就走,脚下的步伐却是有点瘸。郭绍见状,心道:不是崴着了就是磨破皮了吧?
  他又道:“你去哪,坐我的马车,我顺路送你过去。”
  陆娘子仍旧不理会,挎着篮子一言不发跟着路边走。郭绍见状心道:嘿,小娘们还挺倔!我哪里得罪她了?
  郭绍顿时想起了昨晚的事,陆娘子在里面说不让郭绍在她家住,后来发现被郭绍听见了……多半是那么回事。不然大家无冤无仇的、又认识,招呼和客气话总该有两句……郭绍邀请她乘车也是好意,古代还有请少妇同车目不斜视的典故呢。
  但她不领情,郭绍也是毫无办法,当下也懒得理会了,重新上了马车。路边的陆娘子慢腾腾地走着,好像根本不认识郭绍,连正眼都不看一眼。
  马夫赶着车在路上慢慢地行驶了一会儿,郭绍便敲敲前面的木板道:“走了。”
  “啪!”一声马鞭,马车重新加快了速度。
  郭绍挑开后面的竹帘看时,只见陆家娘子丢下篮子,重新坐到路边。
  ……及至中军大帐,几员大将前来拜见。李处耘带着一个不认识的军士进来,那军士上前单膝跪地拜道:“昨日卑职等奉命前往岐沟关,欲从浮桥渡河南下联络枢密院的人。不料路上一连遇到辽军轻骑,被他们围追堵截死了十几个人,卑职等数人死战得脱,只好先回来禀报。”
  李处耘道:“涿水南面突然到处都是契丹轻骑,好像是萧思温进占东面的固安后放出来的。看样子,本来这几天该到的一批粮食恐怕来不了了,定会在路上被辽军轻骑袭扰。”
  这时又有将领说道:“得叫张光翰(驻岐沟关龙捷军左厢)派人修甬道。前人守城保障粮道畅通也是这么干。”
  郭绍问道:“甬道怎么修?”
  将领道:“两边挖宽沟、筑土墙藩篱,派兵把守。”
  郭绍听罢翻出了一张图和一把直尺,在图上一比划,摇头道:“修五六十里的工事?这要修到什么时候?难道咱们打算涿州一年半载,或者两三年?”
  “粮车队伍前后很长,一走起来,总有地方守卫稀薄。那游骑袭扰便专门挑弱的,打得过就上来射杀士卒,若是打不过或遇到神臂手就跑;着实很烦人,能叫一支大军疲于应付苦不堪言。”李处耘道,“辽人的战术就那么几样,轻骑不断袭扰是他们常用的招数。”
  “萧思温……”郭绍沉吟了片刻,说道,“此人刚到固安不久,就开始出手了。看来咱们也不必客气,现在就可以开始陪他较量试试。咱们不用修甬道防御,以骑兵对骑兵、机动对机动,出动骑兵围猎。”
  他当下一边参考图,一边说道:“西南是岐沟关,我们可以出骑兵分兵两路;主力从东面沿涿水南下,散开后一起向岐沟关进逼合围,对游荡的辽骑进行清剿……”
  李处耘道:“关键是固安在东面离得太近,咱们一旦散开围合,恐怕背后会遭到固安援兵的反击;分散后更无力与辽骑为敌。”
  郭绍道:“辽军大股人马自东面来,咱们北路可以往涿州退兵、南路可以去岐沟关,敌军很难将我骑兵围死。萧思温大股人马一来,咱们就跑;他们一退,咱们就继续围剿涿州南部平原上的游骑。”
  众人听罢觉得可行。李处耘又道:“还有北路契丹主所率的大军,也就大概百八十里之间,同样威胁很大,须得时刻注意他们的动向。”
  左攸听罢说道:“一旦契丹主的大军南下,咱们什么也不用做了,赶紧回城中守城才是正事。”
  郭绍沉吟道:“因此粮道不能断,要多囤积粮食,一旦被围了,粮食越多就能守得越久……契丹主的大军若是南下,可能主要不会管我们,而会盯着拒马河南面的大周主力。”
  一众人商量了一阵,当下也不用太麻烦,郭绍立刻下令祁廷训和杨彪等人留守涿州,监视北面辽军主力的动静;又召集骑将准备,决定次日凌晨便发骑兵。
  他下令罗彦环西出,在岐沟关北围堵。自己点骑兵千余准备……点的战马近两千匹,但骑士只一千二百余人。虎捷军战马稀缺,根本无法做到一人配备双马,但既然是机动作战,战马难免受损,只好每一部给予一些后备军马,用于补充马匹折损。
  早上天没亮就会出动,当晚郭绍便在军营中过夜。他一门心思惦记着和萧思温过招,便没理会别的事。
  ……入夜后,陆神医见郭绍还没回来,忍不住在堂屋里嘀咕道:“难道将军昨夜听到那些话多心了,以为咱们陆家不好客、不欢迎他?”
  在爹面前,陆娘子便开口道:“不来了更好!一看就不是好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住嘴!”陆神医顿时恼道,“你这人,说话怎么突然如此刻薄?”
  陆娘子低头道:“本来就是,我没说错。”
  “他如果不愿意住在咱们家了,总得说一声才对。”陆神医掏出怀里的黄金饰物把玩了片刻,“将军是大户人家的人,懂礼数的……隔壁住着卫兵,老夫这便去问问怎么回事。”
  陆老头去了一趟,回来见小娘子还在堂屋里拿木舂在碾磨药材,便道:“活儿明日白天来干,关院门歇了。”
  小娘子道:“爹,您那郭将军哩?”
  陆老头说道:“说是明早要去打仗,可能几天、也可能一天就回来。”
  “去哪儿打仗?”小娘子好奇问道。
  陆老头道:“不太清楚,为父问了一番,那武将才说了几句,说南院大王萧思温来了,可能和萧思温打罢。希望大周军赢,别让辽人把涿州再拿回去……郭将军的病刚好,便要出征,唉唉。”
  于是小娘子便收起手里的东西,去打水侍候老头。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小娘子便被马蹄声吵醒,她穿着中衣散着头发,便悄悄端着一条木凳走出堂屋,爬上凳子在围墙边往外看。
  只见街上火把通明,大量马兵汹涌而过。小娘子虽然对那高大的男子很有戒心,但还是忍不住好奇看他做的事。
  路上的骑兵太多了,不断地通过门前这条大路,只见铁甲在火把中闪闪发光,撞得叮当直响,却看不太清楚人。但就在这时,忽然见一员将领在前呼后拥中骑马而来;而且那将领走过陆家门前时,专门转头看这边,立刻发现了墙头露出半个脑袋的陆家娘子。
  武将不是那郭绍是谁?陆娘子没留神,便不慎从凳子上摔了下来,疼得她闷哼了一声,急忙拿手揉着自己的后腰。
  她顿时脸上一片通红,想到了等再次相见时的尴尬……居然被他发现自己在墙上偷看。她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又想:马蹄声那么大,我不过是看看骑兵,又不是专门去看他的。
  就在这时,陆老头也走出来了,见女儿正在墙边,忙叮嘱道:“别开门,外面一片乱兵,谁知道你是谁?别忘记当年你娘是怎么送命的!”


第二百零九章 动物世界
  固安县县衙前街,一队人马俱甲的重骑护着一个乘白马的中年汉子过来。两旁的门窗纷纷关闭,大街上行人稀少,偶有路人也战战兢兢地面对墙壁,好像在面壁思过一般。
  白马上的男子正是南院大王萧思温,他们来到县衙前,萧思温便从马上上潇洒地翻身下来,只见他身材颀长、面目周正,仪表很不错的一个汉子。
  他自己也这么认为,所以穿着打扮总是很讲究,平时都不穿甲的。帽子上两条垂幅是红色的丝绸,好像是他的美鬓一般;这垂带在夏天比较清凉、完全就是装饰,要是冬天天气冷了会换成动物毛皮,很暖和。
  萧思温下马来,小心地拿手指理了一下人中上的胡须,让胡须向两边微微翘起,仰起头大步向里面走。
  他老是有这种很在乎自己仪表的小动作,以至于部下经常说他坏话,便有如此一类的议论:大王爱修边幅,观之不是帅才。
  不过萧思温并不计较大家说他爱美,平素对将领也很宽容,所以在幽州还是很得契丹人和奚人拥护的……至于汉儿?管他们作甚,辽军在幽州二十年就没被拥护过,大伙儿很习惯这种现状。
  “‘女里’的人来求救啊,咱们怎么办?”一个部将见萧思温淡定的样子,忍不住用契丹语催问道。
  同僚被周军围剿了,好不容易跑过来个报信的,刚才见面一身几处箭伤,情况看起来很危急。当此时那萧思温还顾着自己的胡须乱不乱,着实让部将看着心急。
  刚才说话的部将叫萧喜哥,就是他经常说大王的坏话。萧思温有所耳闻,心里也讨厌这个人。
  喜哥经常凌虐汉儿,众人都劝他:大王本来就对你有成见,别被抓到由头报复……喜哥还干过很多坏事,比如此前干过一件劫掠南人商贾的事,抓了人想尽办法虐杀取乐、手段之残暴,至今有人拿出来说道。
  这时只听得萧思温慢悠悠地说道:“我这便带兵去救。”
  喜哥当下又进言道:“南人善诈,大王不作准备便要去救,别中了奸计。”
  萧思温听罢脸色不虞:“你是说我连周军偏师都打不过?”
  喜哥忙道:“末将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提醒大王提个小心。”
  萧思温仰起头眯着眼道:“只要周主郭荣(柴荣)的大军不过拒马河,本王怕谁来着?什么奸计都没有用。南人是羊,我们是狼……这是血里流淌的、生来就有的东西。你们见过狼被羊围杀的事?”
  众将一听哈哈大笑,有人高兴地附和道:“除非羊不吃草,改吃肉了!”
  喜哥听罢也对这种言论非常受用,当下便嚷嚷道:“羊永远都不能变成狼,但狼学了羊的东西就可能变得懦弱!那些和汉儿亲近了的人,学到了恶习不是好事!咱们契丹人只要把南人当成可以割肉的绵羊,切勿被他们迷惑了。”
  萧思温展开双臂,作出一个夸张的动作吸引众人的注意力,说道:“不学汉儿的好东西,我们还只是草原上的浪子;正因为有了幽州,我们才能得到精良的盔甲。学别人的长处,并不要紧……因为我们契丹人留着高贵强悍的血液,并不会轻易堕落。那些学习了汉儿长处的人,没有懦弱;只有血液被污染了的人才会被人欺负。”
  萧思温又道:“我的兄弟去世后,留下一个汉人美妾,他的儿子就收入帐中;后来那妾生有一子,因为那小子身上有汉儿的血,所以与别的人全然不同,经常被同龄人欺负却不敢反抗……看到了吗,这就是祖先给我们的启示。愚蠢的人便对那些细微之处视而不见,只有自作自受!”
  众人听罢“启示”,面有敬畏地看着萧思温。
  萧思温见状,便大声地唱咏道:“胜利将属于强大的契丹人!我已经感受到了上天的预示,诸位快带上自己的骏马、带上兄弟、带上族人,拿着弓箭和铁骨朵、披上战甲,跟随我吧!南院大王将带领你们打败周朝入侵来的汉儿。”
  一众将领顿时情绪高昂,纷纷要出战。萧思温遂叫他们回去把部下带来聚集,决定出征。
  ……
  不久后,郭绍听闻斥候报辽军骑兵到了东边的涿水岸。当下下令:“立刻派传令兵出去,告诉各指挥:萧思温的人马从后面来了。”
  身边的诸将听罢骂骂咧咧一番,心有不甘。大家出动之后从东向西追赶压缩契丹轻骑,虽然驱赶得那些分散的轻骑到处跑,但尚未取得什么战果……现在返回,自然毫无收获。
  郭绍见将士的反应,当下又喊道:“军令要写明白。严令诸部,立刻退兵涿州!”
  附近散开的大群马兵陆续收拢阵型,调转方向向北。郭绍想起了自己在现代看的电视节目《动物世界》,便大声对身边的将士说道:“兄弟们想一想,那草原上、森林里的老虎和豹子,狩猎也不是次次都到手,经常会白跑一趟,不断寻找机会、不断尝试才能成功把美餐到手。”
  虽然没打到什么“猎物”,但也叫萧思温出动了大军;辽军从固安渡河,跋涉过来,还不是白跑一趟。
  就在这时李处耘策马追上郭绍,说道:“咱们这么追太费劲,何不邀请萧思温到涿州,叫他们送上门来?”
  郭绍随口道:“我们一番好客之心,但萧思温是契丹蛮夷、不懂礼数,就怕他不领情,不会接受我们的邀请。”
  几个将领和众亲兵一听,本来有点沮丧的心情被逗得一阵哄笑。
  李处耘也面带笑意:“不送点礼,辽人自然不领情。张英手下不是有些幽州汉儿?派几个人去诈降,就说涿州的人想立功、愿意为辽军打开城门,诱他们主动前来。”
  郭绍不置可否,心想契丹人好像不太信任幽州汉人,忽然有人去投降似乎不太高明。如果萧思温是个很聪明的人呢?自己第一招就这么粗糙,实在有失水平,一时便没答应李处耘。
  他只道:“先回涿州看看情况,有可能不用咱们请,萧思温自己也会来。辽人大军出动了,总得到城下来转转……萧思温肯定不怕我们,不然游骑那么大胆、一直深入了到西南的岐沟关。”
  一众人策马奔回涿州,在城南门遇到了邓飞部。只见邓飞坐着一辆马拉的板车,郭绍策马上前一看,见他大腿上插着一支箭矢。
  邓飞扶着板车下来抱拳道:“拜见主公。”
  郭绍拿马鞭指了指他腿上的箭:“追了那么久,就看见你受伤了。”
  邓飞骂道:“有个辽人骑射非常准,我追着他跑了几里地,没追到人反被他射下马。大腿受伤骑马太疼,正好路过一个村庄,就征用了村子里的一辆牛车,牛没要,换上马了。”
  说罢,邓飞的人马便跟着郭绍一起进了南门。众人在城楼上等了许久,陆续各部将领都有了回禀,郭绍这才放心下来,让邓飞继续坐着板车回中军行辕。
  走了一阵,郭绍想起前街有一家药铺,便是陆神医坐堂的地方,遂带着邓飞去那里,好让熟人陆神医给他瞧伤。
  ……陆娘子也在药铺上,她名叫陆岚。陆家是从幽州搬过来的人,不过应该会在涿州扎根了,陆岚已经和药铺老板李家的郎君订婚。
  这阵子她也比较忙,父亲和城中的大部分郎中都被周军征用,白天要去州府等各处替伤兵疗伤看病,她便在药铺上帮忙验方抓药。
  能坐堂的郎中都有些名头,不是那赤脚郎中能比。陆岚虽然没名头、却从小从父亲那里学到了不少,李家药铺缺人手叫她应急帮忙,便没什么大问题。
  就在这时,戴着幞头身穿长袍的李家郎君走了出来,招呼道:“陆娘子,你进来帮我看看这批药材。”陆岚抬头看那老掌柜正在噼里啪啦打算盘,便应道:“好嘞,就来。”
  后生撩开后门的帘子,让她过去。陆岚经过时,后生闻到她身上的香味,脸色顿时有点红了……只见她虽然穿得严严实实的,却不知为何如此诱人。
  可能是陆岚的脸白净光滑,很容易叫人想着她身上的肌肤也如此洁白可人,偏偏身上又被深色朴素的粗布遮得严严实实……那后生就有种冲动,想扒开了看里面的肌肤。
  陆岚毫无察觉,她和李家的人很熟了。两家联姻就是先熟悉交好后,慢慢才说起那回事的。她问道:“哪些药材?”
  李家后生便带她进了一间厢房。她刚跨进门,只见这间屋根本不似放药材的地方,顿时警觉,便要退出来。不料被后生一推,一个踉跄跌了进去。
  那后生立刻堵在门口跟了进去。
  陆岚急道:“你想作甚?我要叫人了!”
  “你本来就会嫁到李家,叫人有甚么用?”后生一脸兴奋的红晕,盯着陆岚缓缓靠近。
  “我还没出嫁,你这样做、不怕被人说三道四?”陆岚后退了几步,但见他毫不理会,当下便大叫道,“快来人啦……”
  后生大急,一个箭步上去,立刻捂住了陆岚的嘴,将她按在墙角,当下就伸手去猛扯她的衣领。


西风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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