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走夜路


  符氏的身体恢复得非常快,她得的本来就不是大病,御医郎中却无法诊断、没有找到病因。道士恐怕也没找到病因,却把暑毒给驱出来了;有些真正厉害的道士活得很久,但恐怕鲜有道士会看病,其中缘故不为人所知。
  她在陈州什么也没做。
  曹泰单独面见,小声说另外一个宦官的坏话:“王忠对娘娘可没安什么好心,当面一个脸,背过身又是一个脸。要不……”
  符氏一脸适然,根本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微微摇头,脸上似笑非笑的舒舒服服坐在一把藤编的椅子上。
  曹泰忙敬畏地道:“是。”他终于看到皇后恢复了本来的样子,让人有点怕她,但曹泰更希望皇后能这样叫人生畏,而不是之前那种脆弱的样子。奴家和一大堆人,都指靠着娘娘您呐。
  皇后恢复了以前,又觉得自己是获得了新生;貌似如同往昔,却又不再是以前的自己……死过一次的人,总是会有所改变的,但是不是应该被人瞧出来,或者告诉别人,那倒没有必要。
  病了好长时间,很多情况都不了解了。那个什么王忠,什么时候跑到自己身边的?符后以前一手掌后宫,嫔妃宦官宫女全在手心里,没有她的同意,身边能冒出一个不熟悉的人来?
  符氏缓缓说道:“当你没看清路和景象的时候,就像是走夜路。走夜路灯还灭了,应该怎么做?”
  曹泰想了想:“站着不动。”
  符氏的嘴角露出了微笑。她的瓜子脸上又出现了一丝妩媚。
  她慢悠悠地坐了许久,想了一些事。但思绪还是有些纷乱,郭绍那天的话每一个字、每一个口气,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符氏的记性本来就很好。
  绍哥儿……绍哥儿……她时不时心里默念着他。
  她闭目养神,半天不说一句话,整个人从动作到神态慢得要命,如同往昔。脸上微微有红晕,又似在陶醉。宫里的人都愿意在皇后身边,因为她总是有好心情,可不会乱发脾气。
  符氏突然很想很想看看绍哥儿现在是什么模样,但她忍住了。
  那天献丹的时候,那一席话她当然爱听,但官家可不一定爱听。官家无论做了什么,他也还是官家,符氏从来没想过因为感情情绪而恨他,但已经对得到他的宠爱失去兴趣。
  她是卫王之女,出身就很尊贵,符家很厉害,累世王侯、家族枝叶很大……但她不是符家之主,仅仅是家主之女,曾经还差点被逼迫出家。
  大周朝也很厉害,以武力威胁大国、包括北方契丹,以恩德泽被小国与黎民;天下虽然暂时没有一统,但小国称臣,哪怕是敌对的大国也公开承认周朝是上邦之国。皇帝也是明君,这个时代,开国皇帝一驾崩,能顺利坐稳皇位已属十分不易,还能保持国力战斗力更是需要强主才能做到;连符氏也从来不怀疑柴荣是一代明君。作为柴荣的皇后,当然尊崇……但她不是皇帝,只是皇帝的女人。
  皇后的身份要比卫王之女的身份更加尊崇,却也更为不稳定。无论怎样,她是符彦卿的女儿,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是柴荣的皇后却可以改变,正如官家亲口所说,马上就可以续弦符家二妹立为皇后。有皇帝,还怕没有皇后?
  要保住地位、威信,然后才能做自己想做的,才能让绍哥儿做他想做的。
  如果没有皇后的位置,她恐怕也回不了头在符家有一席之地了,自己的前程会失去;绍哥儿也很难出头……他现在太弱了。在院子里那番话,绍哥儿说只想做捍卫皇后的卫兵,不知他是不是真这样想的,他已经懂得这个世道的生存之道了么?
  符氏很担心他。她觉得自己现在不是在奖赏他,也不是想回报他,只是很担心他;她不愿意失去这样一个人,希望他能好好的。
  左思右想,她觉得自己在生病以前的布局虽然出发点不同,但现在仍旧适用,不应该轻易改变。
  “曹泰。”符氏睁开眼睛唤了一声。
  “奴家一直在哩。”曹泰讨好地答道。
  符氏道:“你亲自去一趟寿州,替郭都使请功,让官家来赏他……唔,若是能见到王溥,就和他随便说几句话,问问前方的状况。”
  曹泰拜道:“喏,奴家明白了。”
  符氏又道:“我要回京了,让郭都使带内殿直护卫兵马吧,护送我回去。枢密院的调令,不是让他去东京的吗,现在他应该在东京。”
  “喏,奴家这就去通知值守将领和郭都使。”
  ……
  符氏不会什么小事都过问,虽然她心里常常知道有些什么小事。不过曹泰和其他人会想到的,比如清虚,曹泰去找郭绍时,就把她送还了回去。
  郭绍领命,带着随从到陈州行辕接手内殿直二百余骑精兵兵权。这些人大多都认识郭绍,因为他干过内殿直都虞候;而且大家都是朝中军官或大臣家的子弟,是很规矩的人,倒也省事。
  这回符氏不坐马车了,夏天乘坐马车走远路真不舒服,里面蒸笼似的。她这回乘轿子,八人抬的大轿,上面用黄顶盖遮阳,四面都是敞着的。不过符氏是尊贵的妇人,她可不愿意抛头露面,戴了一顶帷帽把头遮住,身上也穿极其宽大的袍服。
  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慢慢向东京返回。
  符氏从陈州到上了驿道,一共就对郭绍说了一句话。当着许多人的面,当时她刚刚上轿,对郭绍说:“你为我立了大功,我已经派人向官家请功了,官家定会赏你。”
  郭绍依照礼节,感恩地拜谢。
  这顶大轿子在前呼后拥,路上只停驿馆,不在城池逗留。但还是有官员……根本不顺他治所的道、仪仗只是从辖地经过,官员也跑过来歌功颂德感谢皇后临幸辖地。符氏不以为意,派宦官一一嘉奖。
  在路途上,有一个陌生的宦官到前头来和郭绍说话。郭绍没见过,这厮也不主动说他是什么来头,只是笑眯眯说废话,便心存戒心,只是客气和他对答。
  这宦官长得胖乎乎的,一张白脸没什么血色,和一些身宽体胖的文官气质大不相同。不过宦官说话倒是客气,只问道:“郭都使在华山求的丹药那么灵验,定是遇到了高人。”
  郭绍骑着马,抱拳道:“当然是高人,白发童颜一看就不是常人。不然我怎敢替皇后求丹?”
  宦官道:“你真不知道他是谁?”
  郭绍道:“我问过了,他老人家不说,会不会是扶摇子陈抟?不知道谁见过他。”
  “官家的身体也不好,郭都使若是能再把那老仙人请到宫里,定然又是大功一件!”宦官忍不住说道。
  郭绍忙道:“官家身体不好?臣不知啊……是药三分毒,我以为官家正当壮年,龙虎之躯,哪敢唐突。要不公公问一下官家,若是下旨,我再去一趟华山,那地方不好找,但费点力气还是找得到。”
  宦官点点头,不再多说。
  这时候郭绍倒被提醒了,柴荣也会早死。具体什么时候驾崩,他记不清,但很明显地可以想象一番:柴荣是强主,他如果没有驾崩,哪来的陈桥兵变?赵匡胤再厉害,好像也不敢在柴荣跟前玩什么兵变。就现在郭绍的看法,赵匡胤如果对柴荣搞兵变,手下的兵面对威望那么高的皇帝,会不会一道圣旨就倒戈了真难说。
  柴荣如果驾崩了,赵匡胤一党登基,作为前朝“太后”(柴荣驾崩后就是太后)、又很有人望的太后,会怎么处置?也许赵匡胤气量够大,但谁也不能肯定会发生什么。
  还有郭绍自己要换主人……难怪史上的人大多不是很情愿当贰臣,除非是新主的嫡系,换了主人通常都没啥安全感吧。
  郭绍觉得自己不得不逐渐开始考虑长远了:是尽早投靠赵匡胤,还是另做打算?二选一,必须选,否则后果更糟糕。
  当然谁都想自己说了算,问题是提着脑袋诛九族的事,首先得考虑有没有那个实力,有没有可能性。反正暂时郭绍不觉得自己有比赵匡胤厉害的实力。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郭绍是负责此行安全的武将,忙大喊道:“传令,队伍先停。”
  不一会儿,刚才那胖宦官又骑马跑上来,尖声道:“娘娘旨意,让郭都使带人先去前方看看来的是什么人马。”
  郭绍心道:我被授命为整支护卫兵马的主将,不在军中护驾,亲自跑去前锋干斥候的活儿干甚?莫不是皇后对军事一无所知,而且有点过于紧张了……毕竟在中原地区,应该没啥大事,派几个斥候去瞧瞧就行了。
  不过既然是皇后下旨,郭绍也不多说,对内殿直一个曾经认识的武将、以前是都头现在是都虞候的杜成贵说道:“你在这里守着。”
  杜成贵举止十分得体,一看就是有出身的年轻人,当下便正色道:“末将得令。”


第一百零一章 只有一句话
  没多久,郭绍便骑着马返回,径直骑马走到黄盖伞的大轿子旁边。他矫健地从马上直接翻下来,单膝跪倒在轿前面,抱拳道:“禀皇后,迎面来的人马是殿前司散员指挥,将领马全义奉命率军开赴淮南。马全义得知皇后车驾过去,已下令避让到道旁,请皇后仪仗先过。”
  符氏没有开口,这时她轻轻掀开了帷帽前面的丝巾,先露出了白净秀气的下巴、涂了淡淡胭脂的红唇,鼻子小却比较挺拔,然后明亮的眼睛也从掩盖的丝巾下出现了,弯弯的眼眶似含着笑意,睫毛向上翘着、几乎贴着上眼皮。
  郭绍忙低下头,不过从余光里能感觉到符氏真看着自己。他顿时感到紧张,心也提了起来。刚才只不小心看到一眼符氏的脸,如同惊鸿一瞥,郭绍心中已是有些混乱,很难揣摩:自己冒着性命之忧救了她的命,她刚才的神色里却还是能那么轻松,眼睛里似乎还有笑意。
  符氏目不旁视,只看郭绍一个人,看的目光没有停留太久。但短短一瞬间,郭绍却感到好像已经被盯着瞧了一整天。符氏的目光实在太有杀伤力,特别是离这么近被盯着看,郭绍难以描述心里的感觉……反正他可以肯定:皇后看任何人时,那个人都不会不在意她的眼神。
  “我知道了,走罢。”她很快就放下了丝巾,用不经意的口气说了一句。
  她就这么说了一句,便没了。
  仪仗和护卫兵马经过殿前司散员指挥的兵马时,只见骑士们都下马了,纷纷单膝跪地,举起缨枪向高高坐在大轿子上的皇后致意。虽然看不见皇后的脸,但能看到她的人,大伙儿的表情都充满了敬意;符氏在禁军将士中传得很神,像是仁慈的天仙一般很爱护将士,经常劝官家善待将士,尽量给予奖赏。大伙儿提着脑袋吃一口粮,经常上阵拼命,谁用心对他们,他们心里也是清楚。
  大家没有呼喊拜恩,胆子大的瞪着眼睛看她的座轿,偶尔有人激动地嘀咕:“皇后!”“那是皇后……”
  只是在道路上相遇,郭绍也感受到气氛动容了,对符氏又多了几分敬畏。自己拼命救了符氏的命,确实是一件很有价值的事。
  陈州到东京的路比较好走,一共三百多里,几天就到东京了。
  郭绍带着马兵将皇后和宫人送入大内,即下令解散了内殿直人马,次日到营房听各部的上峰军令。时向训作为东京留守、判开封府事,这些事应该向训去管。
  他打算先回家歇口气,然后才先去拜访向训,询问虎捷军第一军、第二军到哪里了。不料刚走到大相国寺附近,就遇到了李处耘、罗彦环等武将,还有左攸。
  郭绍寒暄了一阵,大概说了一番陈州关于皇后的事,便说先各自回家歇着,明日到府上见面细谈。这时左攸提出一个布袋递上来,说道:“蜀国前后几次派人送财物,咱们按照枢密院的命令可自行处置俘虏,便把人都放放了。蜀军主将李廷珪的钱据说还是蜀国皇帝帮忙出的,此人似乎很得蜀国主倚重,战败了还被恩赏。”
  左攸又送上一本册子:“这是账簿。照以前咱们的规矩,指挥使以下武将双份,士卒单份;指挥使以上将领照朝廷俸禄对比分;战死者也有份。财物已经分完了。”
  郭绍把两样东西都收了,也不瞧,便继续向南走,一行人跟了他一路,似乎要送到府前才算完事。
  不料大伙儿刚转过一个街角,到郭府所在的街面时,忽见一个小娘在马车旁边站着,正向这边张望……不是别人,真是李家小娘。罗彦环转头看了一眼李处耘,李处耘满是胡子的脸上顿时一黑,没开口说话。
  众人也装作没看见,刚才还在谈论这段时间见闻的话题渐渐消停,变得沉默。郭绍也顿觉有些尴尬。
  弱骨丰肌的李氏见来了一群人,脸上也是红扑扑的,站在那里动作扭捏,不知该上马车躲避,还是硬着头皮继续杵在那里,十分尴尬……似乎怎么做都比较难堪。
  李氏还算是比较大气大方的小娘,没躲,等人们过来,便屈膝作万福:“见过郭都使,罗贤叔……我等我爹。”
  郭绍忍耐了一会儿,打量了她一番,只能说出一句话来:“李兄和李娘子先回家罢,我到了,改日咱们兄弟一行再叙。”
  李处耘道:“也好,末将先告辞了。”
  郭绍还是有不少话想和李氏说的,但刚才只是打量了她几眼,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旁边还有别人。
  他忽然想到:符氏恐怕也和现在自己的处境一样,她没有半句多余的话,不是无话可说,实在是周围有太多眼睛盯着。皇后本来就是万众瞩目的人。
  皇后应该想和自己说些什么吧,除了那些应该说的冠冕堂皇的话。她要说什么,心里怎么想的?
  郭绍又不禁琢磨,在半路遇到殿前司兵马时,符氏传令自己亲自去打探……是不是刻意为之?因为郭绍领命之后,必然会去她的身边回禀。
  究竟是怎么回事,郭绍无从知晓。
  ……他和京娘等一行人进了府邸,照常遇到了玉莲和董三妹来迎接。玉莲的目光特意停留在清虚的脸上,这是个陌生的白净小娘子,长得还不错;可能玉莲也想知道郭绍是从哪里带回来的妹子。
  清虚像没睡醒一样,无精打采地跟着京娘,也不招呼人也不说话。她也没地方去,郭绍和京娘都不能随便找个人把这个小娘送回去,只有先带回来了。她也很无聊,但似乎不太在意,大概被她师父顺手养大的日子里,也没人怎么过问理会过她。或许在陈抟蒙头大睡的时候,她也练就了一身瞌睡的本事,反正一路上她是哈欠连天。
  郭绍暂时没提这事,先把一布袋的金器、珠宝交给玉莲,然后就想进院子里沐浴更衣,歇着了。这阵子实在是太劳顿,郭绍感觉自己都瘦了好多斤,浑身泛着疲惫……不久前回家拿陈抟的“仙丹”,也见过玉莲,那东西之前就是她帮忙收着。
  “郎君,这是官家赏的?”玉莲打开布袋往里面瞧了一眼,面露惊讶,脸上泛着那些珠宝金器反射的淡淡五彩光泽。
  郭绍便随口大致解释了一番。他和玉莲在人前谈论的内容,都是些关于钱财、家常的事,已是十分俗气,不过郭绍倒习惯这样的俗。一会儿进房了,再和她偷偷情意绵绵一通也不迟,不急着在人们面前做给人看……特别是做给京娘看。
  他心道:庸俗是庸俗了一点,不过拿钱财回来直接交给她,也是对她的信任,如果不是把玉莲当作家人一般,自己哪能什么东西就胡乱交给她就了事?
  就在这时,郭绍看着那袋子沉甸甸的东西,忽然想到:京娘那份没分。
  可能左攸认为京娘属于自己的家眷?或者考虑到服众,不得以把京娘这个妇人忽视了?郭绍觉得京娘在对蜀国作战的军情打探,以及奔波救治皇后的事情上,都有功劳和苦劳,不该忽视她的付出;但袋子已经交给玉莲了,当众再拿出来分东西似乎不太好。
  但是如果给京娘细算“分赃”,是把她当作部下?不是部下那应该如何对待她……她都跟着自己跑几千里路了。
  郭绍道:“玉莲,你给我准备热水,我一会进去要洗澡,在路上走好几天了。我先和京娘商量点事,随我到厢房来。”
  二人便向就近外院的一间厢房走去,清虚反正就跟着京娘。郭绍也不理会这个小姑娘。
  进了屋,京娘还是那么神情冷清地站着。郭绍不和她客气,找条凳子坐下来,揉揉晕乎乎的脑袋,一时不知从钱财说起、还是从别的事说起。
  京娘沉得住气,也不问他。
  郭绍先看了一眼门外的光景,沉吟道:“我要谢你这阵子为我做的事,特别是找麻衣道者治皇后,本来与你无关……”
  京娘见他欲言又止,便淡淡地说道:“郭都使在陈州皇后行辕的话,我听清虚说了一些,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
  郭绍真不知道如何对她说一些想法,听她主动圆场,便顺着她的话问道:“哪一句?”
  京娘道:“如果皇上觉得臣有罪,只需一句话,臣便自刎谢罪。”
  郭绍愣了愣,小声说道:“我只是为了表忠。”
  京娘不言语也不解释。郭绍琢磨了一阵,忍不住观察着她的脸,说道:“任何事,你都会听命于我?为什么?”
  京娘毫不犹豫地点头:“没有为什么。皇上若是觉得你有罪,你会在意为什么自己有罪吗?”
  郭绍心道:我当然会在意。他一时间心思钻了牛角尖,问道:“我要是让你去送死,或者做一些常人难以接受的事、错误的事,你也会答应?”
  京娘看着他没有说话。郭绍回顾清虚,突然觉得这小姑娘现在在这里实在非常不合时宜,尾巴似的缠着京娘。


第一百零二章 秘密
  院子里很安静,阳光透过树叶,在门口的地砖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影子随着清风轻轻摇曳。
  郭绍对清虚说道:“清虚,你去找刚才那个的大姐姐,我和京娘有话要说。”
  “好罢。”清虚转身就走。
  京娘本来已经放松自己找地方坐下来了,这时神情顿时有些警觉,这娘们的江湖经历似乎让她过于敏感了。京娘乍一看着实没多少柔媚的感觉,但仔细看其实也算是明眸皓齿,脸长得很端正,嘴唇虽然有点厚却微微上翘很性感,最诱人的还是凹凸夸张又结实的身材……京娘属于那种打扮和气质不够女性化,乍一看不是美人,却越看越漂亮的女人。
  郭绍送清虚出门指点她往哪里走,然后顺手关上了门。这下京娘直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我已经相信你的心思了,把你当家人一样看待……”郭绍好言道。
  京娘皱眉道:“你不用和我说这些,这点伎俩和花言巧语以为我不懂……有时候你是什么都说的出来!但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郭绍一愣:“我心里想甚?你怎么突然说话硬生生的,刚才不还默认什么都愿意的吗?”
  “那你想要作甚?”京娘脸上一红,瞪眼看着他。气氛骤然紧张。
  郭绍上前几步,靠近一些,小声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京娘脸色变得绯红,倒退了两步背抵在墙壁上,颤声道:“什么秘密?”
  “你别这样,我不是那个意思。”郭绍见她这副模样,愕然道。京娘又问:“那你是哪个意思……你能等一等么,我不是想违背你的意思,我得想想,做好准备……”
  “你听我说,京娘。”郭绍忙道,“我刚才在寻思,应该把你当成什么人……觉得应该可以信任你了,有一件事我谁没告诉,但我得先告诉你才说得清楚……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你别那副模样行不行?我有那么急的话,现在就去找玉莲了,一点都不费事!”
  郭绍走到了她的面前,只见她呼吸急促鼓囊囊的胸脯起伏很紧张的样子,但没有做出什么激烈的举动。郭绍便把嘴靠近她的耳边,闻到一股子好闻的气味,悄悄说道:“皇后之前答应过我,让我和符家联姻。这回我又拼命救了她的性命,以前的承诺必定更加有效力。我考虑过了,这个机会不能放过……所以我早就想坦诚地给你个说法,虽然坏了你的清白,但不能娶你……”
  “你原来和我说这个?”京娘瞪眼道,“你要娶也该娶李家娘子,人家那么痴心的,出身也不错……我何曾要求你娶过我?”
  这下该郭绍感到诧异了,他问道:“那你想我怎么待你?”
  京娘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道:“你让我在你身边……只要一个归宿,不是可以随意买卖抛弃的人。我不想改变什么,说服自己太难,一直就只想效忠于一个主人……先父这样做,他活得很坦然。”
  郭绍听罢,认真琢磨了一番,忽然感叹道:“都说赵匡胤知人善用……简直极难得的人,但他居然拒之门外。嗯,看来我还是有比他强的地方。”
  “别提他了!”京娘生气道,“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又从来没为他做过什么,这个人不算。我也不算是改投门户。”她似乎在说服自己,而不是在说服郭绍。
  郭绍又道:“刚才我说的那件事,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
  他确实没打算急着把京娘怎样,既然觉得她好,也应该对她相应的好一点。她虽然有那种愚忠的执念,但自己也不能随意挥霍滥用,却要稍微尊重她的感受。
  于是郭绍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今天不想再出门,便来到了后园。在湖边的房子里,打开正屋的后门,郭绍便直接坐在屋檐下扫干净了的石头上。这地方风景不错,能看到湖里正在绽放的荷花。
  玉莲似乎烧水去了,屋子里没有一个人。郭绍无聊又轻松地干脆懒洋洋地躺在石砖上,眯着眼睛看树叶间的太阳。百无聊赖的时候,郭绍又想念起了符氏,在陈州道路上,她的脸她的眼神,反反复复回忆了好多遍。
  符氏究竟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的?
  郭绍胡思乱想了良久,又回忆起今天在路上碰到李家娘子的一幕,当被很多人看着时,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如果是在现代,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何其容易,拿起手机就可以了;在这时,却连说上一句话都十分困难。
  他苦思良久,忽然灵感一现,一拍脑门:为啥不用密码?
  郭绍像仰卧起坐一样身体一挺就爬了起来,顿时各种想法像潮水一般涌来:符氏对自己很重要,须得提前建立起一条稳妥的沟通渠道作为准备,万一以后急需联络时,才不会像以前那样毫无门路、只能等待。
  内容的书写可以用最简单的密码!现代数字组合成密码,用道士的符文纸书写,混在一大堆类似的符文里面,看起来极可能被人当成是鬼画符……这套数字就算在当下的印度和阿拉伯地区也无人能看明白,因为现代数字和最初的符号差异明显;而且现在古代版的阿拉伯数字都还没传到中国。
  可以说天下无人能破译这玩意。
  正屋旁边正好有一架书架,平时几乎等于摆设,郭绍从来不看的;就好像土财主土包子家的书架,除了摆设没别的用处。他顺手就抓了一本最厚的拿在手里。
  《史记》之十二本纪。郭绍又翻开第一页,上面有刻板的人名,以及刻板的年月。这本书肯定是到处都买得到的大路货……因为可以出现在郭绍这种人的书架上的书,不可能是什么难找的珍贵藏书。
  页数、列数、第几个字,三个参数就可以确定出一个字……而且可以通知对方更换书目。这应该是译码中最简单的一种了,但郭绍不相信这个时代的人能有办法破译这种为所未闻的密码方式;何况他们连符号所代表的数字都不认识。
  郭绍脸上浮现出笑容,如果能告诉符氏破译和书写的办法,全天下便只有她能看懂。他当即磨好墨,就用他那白文不白的语言开始描述这件事。
  然后写下零到九的数字符号,只有十个符号,随便一个人都可以记住。
  但是这封信如何送达到符氏手里……渠道又该如何建立?这是非常重要的,就算无人破译,如果被人知道皇后和外朝武将经常书信来往,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好开脱的事,对双方都很不利。


第一百零三章 高下立判
  巍峨的城楼耸立在晨曦之中。陈州门一大早就熙熙攘攘,淮南的烽烟无法过多地影响东京的市面。整座城池的蔬菜、肉食以及各种供给都依靠远近乡村的贩运,也还有诸地来往的商贾在东京进出。
  这时一个戴着幞头穿着袍服的老宦官骑马来到了陈州门,他来到城门口也只能下马等着人群慢吞吞地通过城门,早上的人会特别多。城门内外站着两排披甲执锐的将士,只要是他们觉得可疑的人都要被检查,其他人就比较省事,按携带的货物种类的多寡向官吏缴纳税钱就可以进。
  老宦官曹泰这样的人,两鬓斑白嘴上无毛,浑身上下怎么看怎么像个宦官,没有将士愿意搭理一个宦官,大伙儿都装作没看出来。
  几天前皇后的仪仗回东京时,这个经常在皇后身边走动的宦官一路上居然没见着人,肯定是被派去办别的事了。但他作为宫里的宦官,外出不会太久,定会很快回东京。
  刚进得城门,曹泰忽然听到有人喊他:“曹公公。”
  曹泰转头一看,只见是京娘和那个小道姑清虚,在陈州时见过的,对清虚更是十分熟悉。他忙牵着马走过去,京娘又道:“皇后的身子最近好了罢?”
  “杂家去了一趟寿州,这就赶着回去才知道哩。”曹泰一脸和善道。
  京娘没有太多的话,径直说道:“郭都使让我带着清虚,随曹公公进宫去,再给皇后瞧瞧。”
  “那敢情好。”曹泰道,但他又沉吟片刻,左右看了看,小声道,“如果你们有什么东西想献给皇后娘娘,可以先交给杂家……进宫是要搜身的,这是规矩。”他又着重说道,“就算是累世功勋的大臣,进外殿也要搜身,搜有没有兵器,这种搜查比较简单;但若是有人进内殿,可是搜得很仔细,怕外面的人携带毒物进宫。杂家不会被搜,有几道门都是杂家的人管着。”
  曹泰何其聪明经验丰富的老宦官,自己刚回来就“恰好”在半路遇到,他们又忽然主动要求拜见皇后。曹泰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没那么简单。
  不料京娘一脸淡然地摇头道:“没有什么东西。”
  曹泰遂不再多问,让她们上马跟着自己向北而行。
  及至大内北门,果然京娘和清虚都被宦官先带去一栋房子里,然后进来十几个宫妇把门关上,又在屋里拉了一道帘子,其中一个年长地说道:“把衣服都脱了,一件也别剩。还有头上的簪子、身上的所有饰物。”
  只见清虚双手捂着胸口,十分无辜又羞涩地看着那说话的中年宫妇。
  但这个可怜兮兮的表情没有打动宫妇,那宫人冷哼道:“别装模作样!每年的秀女我见得多了,大家闺秀我都见过,都是妇人看看有什么了不起……你那胸那般小,平成那样,以为我会有兴趣看?”
  清虚听罢顿时一脸火气。
  旁边另外的人已经开始搜他们随身的包袱,从清虚的布袋里抓出一大把黄色的符文纸,宫女随手翻了翻,上面全是些鬼画符,便丢在一边。另一个宫女正拿着京娘的发簪对着光线的方向仔细瞧有没有机关。
  ……等她们被检查完了,清虚闷闷不乐地跟着京娘走了出来。宦官曹泰见状脸上露出松一口般的笑容。
  一行三人从后门默默地进了滋德殿,在皇后寝宫外面还有几间屋子,里面有当值的宫女宦官,曹泰便先让京娘等人到一间屋子里坐着等,自己跑进去通报。
  符氏真慵懒地侧躺在一张塌上看书,旁边一众宫女,有的在扇扇子,有的在轻轻给她锤腿锤腰。曹泰上前就跪伏在她的脚下,恭敬地说道:“禀皇后娘娘,奴家从淮南回来了。”
  符氏见到曹泰,便坐了起来,抬起手轻轻一挥,周围的人忙弯腰倒退着出去了。
  “起来说话吧。”
  “奴家谢恩。”曹泰提着袍服下摆,从地上爬了起来,躬身道,“京娘和清虚进宫来了。奴家见到了官家,又见过王溥。”
  曹泰三言两语就说了事,先顿了顿,听皇后没问话,这才继续说道:“官家只让皇后娘娘赏郭都使一些财物,官家说淮南需要良将,打完了仗再追叙前功……目前淮南的状况是,寿州仍未攻下,王师(周朝军队)已下清流关、刚占滁州;殿前都虞候赵匡胤在各此大战中表现最好,深得官家赏识。
  先是,李谷前锋部在正阳度过淮河,进逼寿州并击溃了出城结阵的南唐军;但南唐援兵数万向正阳攻击,李谷恐腹背受敌,从寿州退兵守浮桥。后官家以为李谷贻误战机,将兵权交李重进……”
  符氏听到这里眉毛微微一挑,她记得自己还在去陈州路上的时候,听说官家用李谷为前锋,就想进言改任李重进;但又因别的考虑没有说。不料官家还是用李重进了。
  曹泰继续道:“正阳唐军被击溃,丧命万余众。后官家认为寿州南下,先令赵匡胤率铁骑军攻下游的唐军水陆屯兵据点涂山;赵匡胤诱唐军于涡口,击破唐军万人。
  涡口大胜后,官家立刻下令赵匡胤率铁骑军南下攻清流关,南唐守将皇甫晖率军入滁州城,后有出城欲战,被赵匡胤单骑斩落下马、打成重伤,王师趁势占了滁州。赵匡胤将城中财货封存,都交给官家了。”
  符氏心道:绍哥儿打后蜀没夺到财物,竟然抓着俘虏向蜀国勒索,干得十分下作;而赵匡胤抢到了,却原封不动交归国库。两相对比,真是高下立判,赵匡胤的志向肯定比绍哥儿高远……不过她还是更喜欢绍哥儿这样的人。
  曹泰没一会儿就禀报完了,他总是挑要紧的言简意赅地说。但他站在那里没动。符氏便又道:“一炷香后让清虚等人进来见我。”
  “喏。”曹泰这才躬身退下。
  符氏拿粉拳撑着头,又想了一番。心中可以确定:在官家眼里,能打的武将比什么都重要,李重进都可以掌前敌诸部兵权。
  大病了一场,符氏觉得自己更加清楚地理解皇帝了。或许妇人真的要完全不带感情去看一个男人,才能真正看得懂他吧。
  天下迟早会一统,但这个过程有多久却没人说得清楚。符氏能感觉到皇帝很急,他不想把这样的丰功伟绩留给后来的人,想自己就办成文治武功的所有大事。
  他也很明智,抛弃了所有的成见,一切做法都为了能保障周军战力,以图开疆辟土吞并天下。所有人的前程都建立在能不能打和树立战功之上,皇帝是给臣子们一个准确的念想:只要能打,一切都好说。只有这样周军将士才能战意心切士气昂扬。
  因此符氏琢磨绍哥儿上次在陈州说了一些不是很得体的话,但并不要紧。只要他能在淮南战场上表现好,就像在攻蜀之战中一样好,那么皇帝是不会和他计较的;而且绍哥儿又是在高平之战中立过功的人,如果让官家觉得他是良将,一切都好说。
  没过多久,就见一高一矮两个女子走进宫殿来了。正是京娘和清虚。
  但清虚没有上前,远远地被留在那里,京娘拿着一叠黄色的纸走上拜见了。符氏微笑地看着她,又扫了一眼留在后面的清虚,说道:“平身。”
  京娘抬起头看了符氏一眼。符氏不动声色,心道:这妇人比男子的胆量还大。
  京娘又看向旁边的柜子上堆着的许多书籍,符氏手边也有一本。她便指着那堆书说道:“请皇后准予。”
  符氏觉得她很奇怪,纯粹是一种感觉,和别的人见了皇后的表现都不一样,至少没有半句多余的话。符氏便沉住气看她想作甚,微微点头。
  京娘从书堆里找出一本史记来,然后走到皇后跟前,却把书先放在一边。她又从符纸里抽出一张来,指着上面画的符号:“这是一……二……三……”
  符氏顿时觉得有点意思了,再次点头。
  然后京娘又指着其中一处:“从上到下,三个数。第一个是页数,第二个是行数,第三是第几字。”说罢翻看刚才那本书,找出了一个字,说道:“崤。”
  符氏恍然大悟,眼睛顿时微微一亮。
  京娘又道:“这十个符号,要不我写下来?”
  符氏摇头道:“记住了。”
  这下该京娘诧异了,忍不住说道:“刚才我只是说了一遍……”符氏笑道:“记住了。在宫里,可没人敢让我说第二遍话。”
  京娘靠近了一些,悄悄说道:“郭都使说,只是以防万一,将来有什么重要的事要禀奏皇后。紧急时便把清虚送进宫教皇后内丹吐纳之法,这些黄纸里,第三处地方若是四个数,这一张便是奏报。”
  符氏问:“你手里有四个数的纸吗?”
  京娘摇摇头:“没有,今天我就是受命来告诉皇后这个法子。”
  符氏点点头,想了想说道:“每个月初二、十六,曹泰会去东市替我购置一些物品。若是‘他’有什么话,那两天派人去东市找曹泰便是。”
  曹泰去替皇后买东西,其实是一种奖赏差事,因为专程买回来的东西一般都会贵至少几倍,她默许的行为。
  “清虚。”符氏又笑着向远处的小道姑招了招手,爱怜之意溢于言表。


第一百零四章 当哥哥一样
  清虚到了跟前,也是瞪着眼睛大胆地看皇后,她和京娘一样都是“野人”,简直毫无规矩。京娘还好,只悄悄看了一眼,清虚是看得目不转睛……她一直在山里,似乎从来都不懂,原来世间还有礼仪和高低贵贱这一说?
  不过清虚的单眼皮瓜子脸看起来干净清纯,眼睛里很清澈,皇后被她这么看一点都不生气,仍旧笑吟吟的还摸她的手。这时符氏便从左手腕取下一个镶着五彩宝石的黄金镯子,亲手给清虚戴上,高兴地笑道:“正好合适,你一个我,我一个。”
  “真漂亮。”清虚低头瞧了一眼手腕上的饰物,连一点推辞的意思都没有。不知她是在赞皇后还是在赞金镯子。
  符氏又十分温柔地和清虚说话,谈论的内容无非是简单的吐纳内丹之法,以及一些浅显的话题。符氏发现这个小娘的心思非常简单,而且不谙世故……就算是只有十四五的小娘,普通人家的这个岁数也可以出嫁了,哪能一点都不懂呢?偏偏清虚完全不是伪装,她真的什么都不懂……和她相处倒真是省心。
  清虚和符氏很快熟络了,就悄悄问:“为什么都是女子,你们的胸能长那么大,我的却那么小?刚进来的时候还被那妇人嘲笑,说我不是女的。”
  符氏愣了愣,脸上绯红,憋着才没笑出来。想着清虚是郭绍“从一个道观买来的”,是出家人。出家人居然问这等羞人的话?当下被这小娘子逗得起了玩心,符氏便悄悄说道:“你让郭都使给你揉揉就能长大,别说出去啊。”
  清虚脸一红,愕然道:“真的,你不骗我?”
  符氏故作正经道:“真的,漂亮的女子从来不骗人。”
  及至中午,留下她和京娘一起用膳,恩宠之意毫不掩饰。宫人都知道这个清虚治好了皇后的病,所以不觉得稀奇。后来皇后又让京娘和清虚留宿宫中。
  宫殿内外的灯笼和灯架都亮起来了,符氏如同往常一样先舒舒服服地泡在大大的木头浴桶里,闻着水面的红花瓣,喝着甜甜的葡萄美酒,然后又下令宫女们也这样让京娘等二人享受。宫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花瓣,就算是隆冬季节,宫女们也能把收集晾干了的花瓣泡水。
  有两名宫女是从来不干别的事,生怕伤了她们的手,专门这时候给符氏揉捏身子骨的,指尖柔软得像温玉一般。
  每当这种时候,符氏就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在微醉中陶醉起来,只想象那些美妙的事,想法像鸟儿的翅膀一般能够自由飞翔。如果这些想法能够在人世间办得到,又不会让皇帝和大臣觉得过度骄奢的话,她一般会想办法实现体验。
  但今晚她没有胡思乱想,只是琢磨绍哥儿带来的那个“秘密”,真是巧妙……符氏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绍哥儿说什么迫不得已时禀报要事准备,其实他什么心思我不知道吗?胆大包天的家伙,我刚出嫁在李守贞府就猜得到他想什么了。他没胆子做什么,但心里头肯定想得比我还龌蹉。
  符氏心道:不过我原谅你。
  那死亡的绝望心情,如此刻骨铭心,符氏这辈子都忘不掉。她觉得自己是在黑暗恐惧的深渊地狱里走了一遭,能够回到人间,已经没有任何罪恶和痛苦能比那一次带来的恐惧严重了。
  她准备趁京娘等出宫时,给绍哥儿写一段话出去,就用他设计的那个法子。似乎可以有很多话要说,但真琢磨起来却不知道写什么才好。得先谢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就用“感念救治之恩”罢,似乎不够……但有些心事和心情,真是难以用言语来表达啊。
  符氏渐渐又想到了更多更深远的事。绍哥儿不能在东京虚度时间,看人家赵匡胤也是高平之战后才起家的,现在都什么地位了,绍哥儿又什么地位?需要鼓励一下他,这也是为他好,在这个世道,没有实力地位的人,如同草芥一般性命太不重要了。
  你去淮南,像攻蜀之战那样表现突出,就把符二妹嫁给你,让她代替我让你满意……符氏的脸顿时一红,想什么呢,不能用代替这个词,就说你会喜欢她的,够了。
  虽然是密信,但符氏的言语很克制。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克制,只是她自己认为很得体不露痕迹。
  ……
  淮河以南,寿州。柴荣仍旧在这座城下张望,他不明白,南唐军屡战屡败,为啥他们的寿州城被长期猛攻却能坚守?现在攻城已经暂时消停了,因为下雨。
  雨帘之中,寿州城依然耸立在云烟深处。
  “官家……”一个武将拜道,“昨日在城下率先逃跑的人,四个将帅,十几个兵已经带到。”
  柴荣把目光从远方收回,看向雨地里跪伏的一群人,怒道:“斩了!”
  “喏!”武将转身离开帐前,径直走到雨中,大声道:“临阵逃脱,按军法当斩,拖下去!”
  “官家,饶命啊……官家,看在末将跟您南征北战的份上……官家!”“兄弟们也是没办法啊,上去就送死,家里还有妻儿老母。”有个武将居然嚎啕大哭:“皇后怎么不在啊!”
  柴荣铁青着脸,回避不看。
  这时,巡检使司超到冒雨到中军奏报,在黄州等地斩获南唐军三千余众,又特意说道:在俘获的唐军中,发现有几十个蜀兵,审问是王景派人送到前线的赦免的秦凤败兵;结果在淮河上游驻守时径直投了南唐武将。柴荣大怒,下令将那些蜀兵尽数斩了。
  夏季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次日一早雨便停了。诸军将把遮盖在投石车等器械上的油布掀开,等待晒干修缮。那些潮湿了的弓弦、牛筋牛皮也被搬出来晾晒,暂时没有继续攻城。
  忽报南唐国派信使过来了,先到滁州,赵匡胤派人把使者等人送到了寿州大营外。
  柴荣得知送来的人中除了信使,还有滁州城被俘虏的高级武将。其中有守清流关的主将皇甫晖,柴荣遂特意让信使等着,先让人把皇甫晖送到中军大帐。
  结果在众将的注视下,一个大汉头上绑着纱布,腿上安着夹板,被人拿竹架抬进来的,看模样已经奄奄一息了。他躺在架子上,转头见一个身穿龙袍的人坐在上面,便道:“末将不能拜见大周皇帝,失礼了。”
  柴荣听他说得客气,又称呼大周皇帝,心生好感,便好言道:“你养好伤,朕不杀你。”
  皇甫晖叹了一口气道:“我是不会投降的。虽然是败兵之将,但我是生是死都是吾皇之臣!败在赵将军(赵匡胤)手下,我也心服口服,赵将军三言两语就动摇我军心,又敢单骑冲阵,洞察人心有勇有谋,我不如也。”
  柴荣心道:连敌将都敬重赵匡胤,果然朕没看错人,他是一个有能力的人才。
  皇帝想起清流关滁州之战如此顺利,心情稍缓,便顺便传使者入见。
  使者没有下跪,只是恭敬地鞠躬作揖,然后将南唐主的信递到宦官手里,拿信的宦官尖声喝道:“见了皇帝竟不下跪?”
  使者不卑不亢道:“在下七尺男儿,只跪天跪地、跪自家天子和父母,不跪别国之主。”
  柴荣的脸顿时很不好看,他心头有气,胡乱拆开信封一看,只见李璟在开头就自称唐皇帝,内容虽然有些低声下气,却不像是要屈服的口气。李璟言大周和大唐同祖同宗,不应同族操戈,自己把周皇帝当作哥哥一样看待……柴荣心道:娘的,同祖同宗你还想勾结契丹等国一起打我?
  当然柴荣最不爽的,是李璟被打得连战连败,居然还敢自称皇帝。天下自古只有一个皇帝,为天子!朕听说过周天子、始皇帝,没听过赵国皇帝、楚国皇帝。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朕不和小人计较。轰出去!”柴荣冷冷道。
  顿时就有两个大汉上前,很不客气地抓住使者的胳膊就走。那人顿时垂头丧气,无言以答。
  柴荣离开上位,在两边的武将中间来回走了几步,想起两天前宦官曹泰来给郭绍请功,便道:“淮南兵力还不够,虎捷军左厢第一、第二军都是能战之师。派人去东京,叫虎捷军左厢都指挥使郭绍即刻率二军到淮南来。”
  魏仁溥赶忙出列领旨。这种从远处调兵,可不比在战场上下令那么利索,需要枢密院出正式的调兵令,然后派枢密院的官员到东京,先经过东京留守等文武验明之后,方可动兵马。
  柴荣走出大帐,又久久注视寿州城,他觉得李璟还不愿意称臣,是因为淮河沿岸的重镇,包括寿、濠、泗、海等城池都在南唐之手,连上游的鄂州也没有拿下。
  须得再加强猛烈攻势,给南唐国主李璟一个清醒的认识!柴荣把手按在剑柄上,脸色露出了杀气。旁边的文武将官见状无不震动,有些人的腰都弯下来了,眼睛看着地面不敢抬头。


第一百零五章 寿州(一)
  郭绍接到枢密院军令,和家里的人道别后,率军出京。
  他很为部下考虑,让大家分了赃之后,又以厢都指挥使的名义对部将进行了职位安排。一些比较高的职务都是暂领,已写成奏报先递送东京亲军侍卫司步军司;不过侍卫司的马步都指挥使李重进、枢密院的枢密使魏仁溥都在淮南,所以没人会批准,只有另抄一份到淮南之后先给李重进。
  侍卫司的马军司和步军司分别掌管龙捷军和虎捷军。不过马军司和步军司只是称谓,因为龙捷军虎捷军都各有骑兵和步军,龙捷军骑兵多比较强悍。
  拟书以李处耘为第一军都指挥使,罗彦环为都虞候;原第二军都虞候王璋为都指挥使(在唐仓镇帮郭绍打赢了关键的一战),杨彪为都虞候,罗猛子为亲兵指挥。因为战死重伤了一些中低级武将,其他有功的将士都各有提拔;指挥使以下郭绍直接就任命了……正道是有钱大家分,但有兵权的关键职位,郭绍默默地全给了自己的亲信。第二军的王璋也表示上面没人、愿意投效。
  十余天后部队到达淮河北岸,然后郭绍安排军队分批从河上的浮桥渡河。
  刚进入七月,天气仍然那么热。郭绍站在淮河边上四下回顾,一望无际的原野,原野上葱葱绿绿,天空蔚蓝河水清澈,淮南平原在这个时代着实是好地方,既利于农耕又便于交通。和年初在秦岭山沟里的见闻全然不同……难怪大周皇帝和南唐皇帝打生打死,双方不惜投入举国之力在这里角逐争夺这块地皮。
  建立浮桥的地方已不在寿州(今寿县)西边的正阳,而在寿州北边的下蔡镇(今天的安微凤台县)……进入这片地区的大路上,有一个十分高大宽敞的牌坊,上书“下蔡”,真是想不知道地名都不行。之前听说周军的浮桥在正阳,怎么搬到下蔡的不得而知,或许皇帝认为淮河上游的诸城都没有攻陷,那地方地形太宽阔很容易受到唐军的攻击?
  下蔡这几道浮桥的地方倒是有点讲究,淮水在这里的弯曲度很大,形成一个“凸”字上部形状,下蔡就在“凸字”的顶端位置。河流北面地势开阔,渡河之后被江河局限比较狭长。
  郭绍带着众军渡过安全无事地渡过淮水,下蔡的淮水两岸全被周军控制驻守,十分太平。
  但刚过淮水,郭绍的右眼皮就莫名乱跳……人道右眼跳灾,他一想便心中不安,隐隐有不妙的感觉。自从道士的仙丹治了皇后的病,又联系到麻衣道者关于宿命的一番话,饶是郭绍受过不少现代教育,也不由得越来越迷信。他总觉得这些玄虚之物说不清道不明。
  怀着隐隐不安的心情,郭绍率部沿着这一道淮水南下,沿着大路走,下午到达了一条河流岸边,河上有一道石拱桥。这条河是南部的巢湖流向淮水的,名叫淝水,似乎就是淝水之战的地方。而今相比淮水,河面比较窄,有些地方水浅恐怕徒步涉水也可以渡河。不过有桥还是过桥方便。
  人马连绵不绝,前面的战兵行军步伐整齐,“喀、喀、喀……”的声音很像现代军队走齐步的节奏。
  郭绍抬头看去,前面那石拱桥有点不结实的样子,想起了共振现象,遂下令诸部打乱队列,乱走过桥。
  ……不料就在这时,郭绍刚过桥,就看见了一个文官带着数骑在道旁观看,那官员见郭绍的军队乱成一团,正叹气。郭绍笑着上前拜见,寒暄,一问才知原来是翰林学士窦仪。完全不认识的人。但窦仪介绍旁人时,随行的有一个人叫赵普,这让郭绍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但赵普看起来就是个无名之辈,连官职都没介绍,郭绍心中感到有些诧异,忽然之间却没想起来怎么回事。
  郭绍刚才见窦仪在叹气,便解释道:“走得太整齐了,有可能把桥走塌,造成无益伤亡。”
  窦仪愕然不语。郭绍有口莫辩,不知怎么和这位翰林院学士说,只好作罢,只是暗叹:学士没文化太可怕。
  郭绍遂拜别窦仪,这时南边的喧嚣已经能听见了,郭绍向远处看去,看到了烟雾滚滚的寿州城楼在原野深处。除了各种各样的噪音,隐隐还有人的呼喊声。
  这么快就进入战场了,周军的战线拉得真长,听说前锋已经攻下滁州城离长江不远了,而淮河这边也还在打。
  就在这时,郭绍又碰到了另一个官员,是个五十来岁的人。他和窦仪一般,穿着官服也站在大路边瞧正在行军的军队。此人眼眶狭长,印堂不丰、两腮饱满,一嘴胡子,身材倒是高大。
  郭绍策马走到路边,那人便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郭绍打量了一番,一拍额头,笑道:“李丞相!”
  原来是李谷,郭绍是觉得眼熟……在此之前,平生就只见过李谷一面,是去年在从高平去晋阳的路上,李谷还赏了郭绍二十几匹马。
  “哈哈!”李谷大笑了一声,“郭都使好记性,一面之缘,时隔一年有余,你还记得老夫。不过老夫现在不是宰相了。”
  郭绍以为到了淮南,最可能先遇到的熟人是王溥,不料却是这个不太熟悉的李谷,压根没想到。忽遇认识的人,郭绍也比较高兴,脱口答道:“哈哈,我这人,谁对我不好很容易忘记;谁对我好过,却总是记得很清楚!去年李公赏过我二十几匹军马,那时候对我来说可算是丰厚,怎能不记得?”
  “好!好!”李谷一脸笑意,看郭绍的眼神又更有意思了几分。大概是他脱口说出好与不好的歪理之故。
  李谷又叹道:“通过军功着实升得快,一年多不见,真是要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了。”
  “哪里哪里。”郭绍故作谦虚道,“李公现在居何要职?”
  李谷道:“判寿州府事。我如今主要为寿州诸部供应军粮、筹办军械用度;也会派人去附近诸地安抚百姓,让百姓各安其职。我已经不带兵了,但这些事也十分棘手,将士骄纵,时有滥杀无辜之事,屡禁不止。”
  郭绍忙道:“我定会约束部下,禁止他们烧杀劫掠,不给李公添乱。”他心道:如果抢了钱能分赃的话,大伙还费什么事去劫掠?
  李谷忽然对郭绍很推心置腹的样子,又沉声说道:“官家怪我贻误战机,差点获罪。”
  郭绍也没多想,径直说道:“正阳的事我也听说了,李公是稳重谨慎的人,所以步步为营;而官家求胜心切……想法不同而已,我倒不觉得李公做错了什么。”
  “那是。”李谷摸着胡须,十分赞同。
  李谷又道:“对了,新增兵马的驻地兵营也归我安排,所以我在这里等候郭都使。我现在与你们同去,兵营藩篱都修好了,营中还囊括了一个征用的小村子,中军可以设在村子里,有好些房屋可以住人,比住帐篷好得多。”
  郭绍忙道谢:“那真是好地方,多谢立功照顾。”
  “哈哈,应当的应当的。”李谷笑道。
  一行人随军更加靠近寿州城,来到了城池的西边。郭绍一路观察了一番,这寿州城其实地形不是那么险恶:虽然号称扼守淮河,却没有在淮河边上,西北方距离淮河还有很辽阔的一片平坦地区,甚至中间还有许多稻田。城池北靠巢湖流向淮水的河流淝水,北面有水门,三面都是比较平坦的地方;三面受敌,一面受水上威胁的地势,实在算不得险要。
  不过寿州城墙看起来十分高大,还有非常宽阔的护城河,着实在建城时应该很费了一番工夫。
  走近了一些,郭绍看到了架在城墙外的无数攻城器械,有几处地方的护城河被填了,一些云梯架在城墙上,不断有身上燃着火的人掉落下来,城外黑烟滚滚,空中石块和箭矢乱飞,三面都围着无数的人。嘈杂和喊声让人的耳朵“嗡嗡”直响。远离寿州城墙的道路上,接连不断的民壮抬着惨不忍睹的伤兵向这边走,路上的人流如潮。
  此时此景,郭绍顿时头皮发麻,心道:但愿别让我去攻城啊,这差事实在干不来,太惨了。
  想来虎捷军左厢第一军第二军都是左厢比较能打的两支野战精兵,应该不会被赶上去爬墙,不然太浪费了。想到这里郭绍心下稍安。
  郭绍又邀请李谷到去军营。不料李谷道:“我今后还会为你们送粮筹备军械,来往的机会很多。现在郭都使最好赶着去中军大营见官家……”李谷小声道,“我刚听说有密报,南唐东都(扬州)没有守备。估摸着官家最近会亲自赶去滁州部署新的战役,你再不去见个面,到淮南来连官家的面都见不着了。”
  “多谢李公提醒。”郭绍遂不逗留,赶紧问明白了地方,去中军大营。
  进了营门,遇到王溥,被轻轻提醒:官家想让你攻寿州城。
  郭绍的脸顿时一黑,心道:我勒个去!


第一百零六章 寿州(二)
  城墙那边的浓烟在风中弥漫到了军营里,黑烟在空中飘荡,整片天空都好像阴霾重重……一如郭绍此刻的心情。
  这些黑烟的气味很奇怪,郭绍闻起来有种错觉,好像不是身在五代十国,而是在现代的重工业城市郊外。因为空中闻到的是一个类似汽车、工厂废气的味道还夹杂着烧塑料的气味,十分怪异。
  他刚走到中军行辕门口,就见穿着紫色圆领官袍的皇帝从里面走出来了。不认识的也许还觉得是遇到了一个什么大员,皇帝的打扮和身边的宰相大臣差别不大。然后身边跟着一群文武。
  郭绍忙跪拜在道旁,呼道:“臣虎捷军左厢都校郭绍,奉命率军到淮南。叩见陛下,陛下圣寿无疆。”
  “平身。”柴荣随口回了一声。他显然是认识郭绍的,恐怕印象还不浅。
  于是郭绍从地上爬了起来,等着皇帝和一众大臣先过去,里面有好几个人他都认识,比如李重进,之前郭绍和侍卫司武将一起确认调兵令的时候不止见过一回;还有个头最高的史彦超。史彦超是侍卫司马步都虞候,郭绍寻思着自己是厢都校,比他级别低一些,便插队到史彦超后面,跟着一众人走。
  刚出营门,柴荣看到外面堆着一堆石头,二话不说就走上去抱起一块大的,不动声色地向前面走去。诸将见状,纷纷上前抱石头,史彦超挑了一块最大的。郭绍无奈,也跟着抱石头。
  场面瞬间变得十分好笑,君臣一大群人成了搬运工,抱着石头到了一架投石车旁边陆续丢下。
  柴荣转头看了一会儿寿州城楼,说道:“朕明日就去滁州,李重进任淮南都部署;史彦超有功,宜授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郭绍……”
  “臣在。”郭绍忙抱拳应答,低着头,感觉十分不好。
  柴荣道:“你也有功,朕先授你寿州招讨使。你若能把寿州攻下来,朕定重赏你。”
  皇帝金口玉言,他可没问你愿不愿意。郭绍硬着头皮道:“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这苦差事为何会落到我的头上?寿州要是能攻得下来,从五月底打到七月,都打了一个多月了,人数最多的时候几十万人围在这里,能打下来早就打下来了……郭绍认为只能四面围住打援军,然后坐等城里的人把粮食吃完了没办法只好投降。
  打仗居然靠饿死对方,这得多少时间?
  滁州之战似乎就是赵匡胤打赢的,他应该在滁州;李谷又说探报得知南唐的东都扬州府没有多少守备,赵匡胤会去参加扬州之战吧?这简直是送上门的巨大功劳,说不定还能在野外歼灭几支南唐援军……周朝军队的野战本来就强,赵匡胤那边的人几乎是稳操胜券。
  相比扬州的肥肉,郭绍感觉寿州连骨头都算不上,就是一块硬石头。郭绍是准备来淮南立功的,现在这状况……他感到了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
  柴荣肯定是看自己不顺眼,才会把这种破地方的战事派给自己。郭绍现在不仅对淮南一行感到很失望,而且心里怀着担忧和害怕……见了柴荣,他忍不住反思自己在陈州救皇后时的表现。当时精神状态欠佳、心里又急,说错了一些话,特别是向皇后表忠心的时候言语比较过分。
  郭绍忍不住又回忆了一遍当时说的话。虽然那番话听上去是表忠心,但如果柴荣非常喜欢皇后,定会产生醋意……当一个男人越在意自己的女人、越爱她,就会越具有占有欲,容不得一点沙子;当男子放任不管给予女人自由的时候,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因为他是觉得无所谓了,反正自己不在乎的东西。符氏那样的皇后,郭绍觉得皇帝没有理由不爱她。
  这时候郭绍心里越来越害怕了,如果柴荣真想杀自己,只要心里不爽一句话就砍了,还需要什么罪状吗?在东京做得那些小动作也是很危险,不过柴荣倒是不可能知道。
  他不得不想起一句话:伴君如伴虎。心里十分害怕,他寻思:攻打寿州得小心了,这地方真是龙潭虎穴。
  一行人在附近巡视了一番,柴荣便上马回去。李重进留了下来,眼看日已西垂,便对郭绍说道:“我带你去前面的营中,让诸部武将来认人,以后部署寿州攻城事宜便交由郭都使之手。”
  郭绍拜谢,跟着上峰李重进,上马一起沿着路向前方行进。李重进三十来岁的样子,中等身材长得又瘦又结实,一张普通的五官端正的脸,鼻梁提拔、嘴上有小胡须,在郭绍的审美观里他看起来还有点帅。
  没走多远,忽然见一队士兵押着一大群人迎面走来,起码有百余众。李重进喝住询问,一员武将道:“这些人是‘下兵’(禁军整顿中被淘汰了去屯田半耕半战的士卒),咱们好不容易填了一截护城河,让他们搭云梯攻城,不料没一会儿他们就掉头脱逃,惧军法又想向西边擅自奔逃。末将带人抓了回来,依令送到中军去请命处置。”
  李重进大怒,说道:“逃兵都是懦弱者!官家知道就杀,不必去中军了,就地正法!”
  这些被绑起来的人,果然都不太精壮,要么是年纪比较大的,要么长得矮小不强壮。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卒“扑通”跪倒在路上,哽咽道:“卑职打了大半辈子仗,很少逃跑,但死也要有个死法啊!那地方就那么大,唐兵在上面聚集早都准备好了,别说攻不上去,就是爬上城头了也是被一群人杀啊!我就没觉得能爬上去,刚上云梯,上面就泼黑油下来,火箭一射,生死不如……那猛火油拿水都扑不灭的,只能被活活烧死!”
  郭绍听他说得凄惨,模样又饱经风霜,一眼就看出一辈子是吃了不少苦,如今却要带着屈辱被自己人斩首,顿时心有恻隐,十分难受。
  郭绍走上前去,见一个士卒的衣服上还沾着那种黑油,便用手指拈了一点在鼻子前一闻……这不是石油么?难怪在浓烟中闻到废气的味道。
  他忍不住转身求情道:“李都使,能不能饶恕他们一回?”
  李重进一脸为难,冷哼道:“军法岂能儿戏?”
  郭绍道:“您就给我个面子,这些人的罪下记下,等有机会了让他们冲最前面,也算是死得其所。”
  老卒和一群人听罢全都跪倒在地:“再给咱们一次机会罢。”
  李重进不再坚持,说道:“你是寿州招讨使,看在你的情面上,这些人由你处置!不过郭都使,咱们是带兵的武将,妇人之仁如何能为官家成事?好自为之罢!”李重进摇摇头。
  郭绍听罢心里也是一阵惶恐。
  ……
  柴荣已经安排了寿州的事宜,决定提前在今晚就赶往滁州,以免耽误战机。他没觉得寿州能攻得下来,不过需要一个人不断给寿州城施加压力,引诱南唐的援兵来援,主要是为了打援兵。
  施压压力的攻城武将显然不是什么好差事,也不需要多有能耐。真正能立功的,只有那些野战打援兵的武将,和攻击南唐薄弱环节的人……比如这次即将攻击扬州。
  打寿州的差事弄到了郭绍头上,柴荣把这事办了,心里又想起郭绍参加过高平之战晋阳之役,打后蜀也干得不错,倒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至于向皇后表忠心,柴荣虽然隐隐感觉不快……这也是他任命郭绍寿州招讨使的直接原因;但柴荣并不计较,符氏早就和李守贞的儿子承欢过无数次、做过人妇的人,还管她那么紧作甚。
  想来皇后也不可能有那个心思做出什么有失体统和身份的事,底下的臣子将领就更没胆子了。只是因为在陈州郭绍在皇后面前的表现比自己还好,柴荣对郭绍有点小小的不满,但不觉得他有什么非分之想。
  让皇后管着后宫可以让柴荣省心,柴荣也觉得不能完全由得她折腾,便在内侍省安插了个宦官盯着。倒不是为了盯符氏,主要是监视别的嫔妃,那些可以给自己生育的妃子。柴荣觉得这样就够了,因为嫔妃之间也会为了吃醋争宠勾心斗角,相互盯着。
  如果郭绍能在寿州城干得兢兢业业,柴荣也不打算为难他了;毕竟当初朝中的人说他攻蜀时,用兵很有才能。柴荣需要这样的人,不会为了一点无中生有的小心思就弃之不顾。郭绍又没干什么实质让皇帝丢脸的事,柴荣认为自己对他的感官都是些个人好恶的偏见……若是完全按喜好,柴荣觉得自己更不喜欢的还是李重进。
  柴荣有时候揣测,李重进才是实实在在可能威胁自己权力的人。
  连李重进都可以重用,柴荣懒得和郭绍计较……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过来,当年柴荣的妻妾儿女被杀,死前可能也受过辱,要是计较这些事早就气死了;况且柴荣生长在这个时代,情知权力武力才是最重要的,失败者还会遇到更难以忍受的侮辱,如晋朝的石重贵。


第一百零七章 寿州(三)
  李重进和郭绍在前军行营中召见了二十多个武将。因为郭绍现在就接手寿州招讨使,在这里需要干活,所以在引荐武将时额外留心。人太多又只说一遍,郭绍大半都记不住姓名和模样,但心里只注意他们的职务,从而了解在寿州城外的究竟是些什么军队。
  这些人和熟悉的禁军番号军职完全不同,军号名称五花八门,郭绍在旁边默默地听了好一会儿,听到“自备军械粮秣”,才知道他们是宋、毫、陈、颍、徐、宿、许、蔡等等诸州的乡兵,还有一部分是地方镇节的牙兵,其中不乏防御使和刺史。乡兵还算好的,起码有军号;还有一些是实实在在的民壮,“七户出一兵”,直接征召的民夫稍作编制便拉到战阵上来了。
  禁军直属的战兵也不是周朝一线军队,而是开封府附近地区屯田的“下兵”,去年到今年在整顿禁军时被淘汰的人,多数是属于殿前司诸军。现在他们平时在种地没有半文钱军费,一打淮南才召集起来送到前线。
  郭绍本以为自己虽然被安排的军务是一块硬骨头,但手下的兵力会猛涨,毕竟寿州城外那么多兵马……结果搞来搞去,手里能用的唯一一支精兵完全没变:虎捷军左厢第一军、第二军。这是他自己从东京带领过来的人马。
  寿州城外还有一股近两万人的正规军:虎捷军右厢。
  但统率这支军队的武将是李继勋。郭绍在向训家小二郎周岁的时候见过的人,“义社十兄弟”大哥级人物,现在是亲军侍卫司步军司都指挥使。
  郭绍不觉得自己能指挥得动他。李继勋的部队按兵不动,似乎表示不会攻城,只是驻扎在这里伺机而动,或准备打南唐的援军。
  状况十分不妙,郭绍忧惧交加。当晚他就没睡好,半夜起来四处走动巡视城外的围城工事,但看不甚清楚,只能检查晚上当值的各部小队。
  已经进入七月中旬了,晚上还有点冷。时不时就有一团篝火,当值的兄弟围在篝火旁边烤火。有一处士卒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莲藕,撒上盐放到火上烤,就像是在吃烧烤似的。晚上的营寨里倒是消停下来了,只不过空中偶有伤兵若有若无的呻吟影响了这静谧的气氛。
  ……
  次日一早,郭绍刚刚披好环锁铠,走出小村的屋子,就见远处的壕沟藩篱外面已经有很多人了,投石车等大型器械周围许多人正在叮叮哐哐地修缮,一些人马正在列阵,把云梯也推了出来,似乎要攻城。
  李处耘罗彦环等人率先走过来,接着又有二十多个武将走向这边,见郭绍在门外瞧,大家也就没进堂屋,聚拢在身边跟着他瞧。
  “又要强攻城墙?”郭绍问道。
  一个武将说道:“护城河又几处被填了,上边安排的,这阵子要继续填河,还要攻城。郭将军,咱们还要按以前的命令?”
  “谁下的令?”郭绍又问。
  那将领道:“淮南都部署李将军。”
  郭绍遂不再说话,刚刚到寿州,这些人大多都不认识,既然是李重进之前的军令,他便让诸将照以前的部署。只要没下雨,每天似乎都在攻城,已经常规化了,算不得什么临战前夕,所以郭绍也不废话,当即下令解散各司其职。
  就在这时,忽见一群人聚集在村子的栏栅外面,郭绍便下令罗猛子把他们放进来。带头的是一个满脸沟壑头发花白的老卒,郭绍看着面熟,很快想起来是昨天为他们求情的那帮“下兵”,这个老头说过话,所以有印象。
  那老卒身边还有个瘦汉,俩人的脸型都比较窄,说不定还是亲戚。他们走到郭绍跟前,老卒便跪伏拜道:“俺的长子是都头,俺们父子商量过了,反正都要死,死在战场上免得被军中其他兄弟看不起!今日便请战,郭将军让俺们去前面攻城,求个痛快!”
  郭绍回头见一众刚刚离去的武将都在不远处好奇地观望,他沉吟片刻便道:“你们去找自己的将领,到前面去攻城……活下来了的,昨日临阵逃跑之罪便免了。”
  父子俩道:“俺们领命!”
  郭绍说罢便从亲兵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带着杨彪等虎捷军武将到前方去了。一行人绕着城来回跑了两圈看地形,这是座大城,骑马绕城两趟,太阳从地平线已上三竿。
  四面的投石车已经开动,巨大的石块呼啸着飞向两三百步外的城墙,城墙下面的周军士卒汹涌而至,上下纷纷放箭,云梯像巨大的木头“坦克”似的被一群群的人推着靠近城墙。旷野上的场面无论有多么壮观,器械又多么大,但威力还是有限的。投石车的石头能把城墙砸得千疮百孔,但已经打了一个月多还是砸不烂厚实的包砖土墙。
  弓矢弩箭石块火球都只是前奏,最终还是回归了郭绍经常见识的攻城方式:无脑爬墙。当然还有个更形象的术语叫“蚁附”。
  只见一架云梯被推到墙边,下面是车厢和两排木轮,上面折叠的梯子随即展开然后放倒在城头,“啪”地一声梯子刚搭上,立刻就听见一阵疯狂的呐喊,周军士卒汹涌而上。
  不料就在这时,城头上的一个木桶顿时泼了一片黑油下来,随即扔出几支火把,“轰”地一下黑油触火便着,云梯上下燃起了熊熊大火。周军士卒惨叫声简直不忍听闻,人们从云梯上摔下来,有的没死在地上痛苦地打滚,一些人拿水泼,但很不容易泼灭。不少人受不了直接跳进了护城河。
  空气中黑烟滚滚,一股烧沥青的味儿中夹杂着头发烧焦的糊味。
  郭绍光是站在几百步外看,也是一阵头皮发麻,这和送死有啥区别?!南唐国哪里挖出来的石油,这玩意居然可以这样用。
  此情此景,让郭绍心里充满了阴影,他觉得上战阵拼杀都算不得恐怖,攻城才是噩梦。
  城池里也有投石车,似乎在城墙后面,郭绍看不见,但能看到一些人站在城头上一面看一面回头嚷嚷,似乎在观察方位。不多时,果然就见一只燃烧的瓦罐从城里飞了出来,那瓦罐像一团火球一般准确地掉进了一处人群,“哐”地一声碎开,石油和火光四下飞溅,那处人群一哄而散,着火的人在地上乱滚。
  前面一架云梯已经越燃越凶,火势根本扑不灭,车厢里和周围的人已经掉头就跑,但刚跑过护城河,就见一个骑马的武将带着一队骑兵冲来,迎头就砍,大声叫骂。接着乱兵又汇合进了后面的一架云梯的人群里。
  城墙上下浓烟滚滚,寿州城四面很快就笼罩在黑烟和火光之中。
  周军前仆后继,一番弓弩对射,云梯再次架上了城墙,还有一些更简陋的梯子从四面架上去,人们像蚂蚁一样拼命往上爬。一个武将在后面大喊:“第一个爬上城墙的,有重赏!荣华富贵享用一世!”
  荣华富贵的影儿都没见着,先见到一桶石油迎头就浇下来!几个人全身着火直接掉落下来,木梯子上瞬间燃起大火……这石油对南唐军来说当真好用,一下子就能点火,不然要烧云梯也不容易。
  但这一波的周军将士分外勇猛,有的人居然不顾死地从燃烧的梯子上强冲上去!完全是一股不要命同归于尽的干法。郭绍看得清楚,第一个冲上去的士卒手脚上都烧起来了,那惨叫声传得击败步外都听得见,他上去就抱住一个唐兵,径直从城头跳了下来……第一个冲上去的人,又有什么用,反正是死。
  还有一些人付出了极大的伤亡,少数人从简陋的梯子上翻上了城墙,但见刀枪乱舞,恐怕会被剁成肉泥。
  如此勇猛不顾死的士卒,竟然这样毫无意义地死掉?郭绍终于按捺不住了,顾不得什么李重进的命令,大喊道:“派人去命令前方各部,立刻停止攻城!”
  过了一阵子,一众武将便陆续赶到郭绍跟前,确认退兵命令。接着在人们的吆喝声中,城墙下面无数的人群像潮水一样缓缓退却,远远看去,好像是海水退潮了一般。
  “咱们不攻寿州了?前几天李将军才下令咱们不惜代价强攻……”有个武将有点不相信地看着郭绍。
  郭绍不作理会,他注意着刚才最勇猛的那股人,用马鞭指着地方,派亲兵去叫他们过来见面。不多时,一群人便抬着一些半死不活的人来了。
  走前面的就是早上请战的那个老卒,郭绍恍然,原来是那帮人!这些昨天还想逃离寿州的逃兵,今天就变得悍不惧死,人类的能力着实很难定论。
  只见那些抬回来的伤兵简直不忍直视,皮肤大面积烧伤,浑身漆黑,黑漆漆的身体上又露出没有皮肤的红肉,他们在架子上痛苦地叫唤。好像是被炸弹炸过的人一般,而不是冷兵器战争的伤痕。
  那个和郭绍说过话的老卒正在抹眼泪,一个劲地对旁边躺着的伤者说话,那个人浑身漆黑衣服破碎,已经不成人样了。或许是老卒的儿子?
  郭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卒哽咽道:“覃石头。”
  郭绍便道:“活下来的人,全部无罪。你们现在改番号,附军虎捷军左厢,番号是下营,覃大石你做都头。”
  郭绍心下难受,回顾众将道:“都是妈生爹养的,仗这么打,回东京了乡亲们问我要丈夫、要儿子,我怎么说?”


第一百零八章 寿州(四)
  李重进还没离开寿州,不多久就有将领来到阵前寻到郭绍,说道:“淮南都部署李将军请郭将军到虎捷军右厢大营见面。”
  周围的众将听罢无不侧目,皆默然不语,大伙儿都知道上峰一心想攻城,郭绍忽然停止攻城会招致上面的不满。郭绍回顾左右,李处耘等将领也只是低头不语,无人有办法。
  郭绍便道:“传令诸部暂时休整,我去见见李将军再来。”
  李处耘说道:“我和主公一起去。”
  一行数人便让传令的武将带路,骑马前往虎捷军右厢中军大营。靠淮水的那边,一大片军营帐篷,起码连绵数里地全都是虎捷军右厢的驻地,那边的人就没到寿州城下来过。都是虎捷军的人马,郭绍倒不觉得此行有什么危险……主要和李重进以前不熟,更没有什么恩怨可言。
  行至中军行辕,进了挂着宽面旌旗的大帐,只见里面武将站了两排。李重进正坐在上方,左侧首位坐着的人是李继勋。郭绍见过的人,是个大约四十来岁的汉子。
  果然李重进没有好脸色,冷冷地径直问道:“郭将军,为何停止攻城?”
  郭绍答道:“在下刚接手围城兵马,对地形、军队、策略都尚不熟悉,想休整数日,与诸将先商议对策。”
  这样辩解是郭绍路上想好的,李重进果然不能反驳,却非常不高兴,当众说道:“慈不掌兵,我看你是心慈手软,怀着妇人之仁!官家竟让你来攻寿州这等坚城,我定会如实上奏!”
  郭绍被劈头一顿骂,说得好像自己一无是处似的,心下也有气,心道:你以为老子想来攻寿州吗?你行你上,以为老子稀罕这块硬骨头?
  但李重进位居马步都指挥使,亲军侍卫司所有人都没他大;况且他又是“淮南都部署”,皇帝去了滁州,整个淮水流域的兵马他都有权节制。郭绍如果和他顶罪吵架显然是极其不明智的做法,所以郭绍把这口气忍了。
  有的气真是不忍不行。郭绍只好说道:“末将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时李继勋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淡定样说道:“寿州城的守将是刘仁瞻,传言此人能当大事,深受南唐国主器重;寿州这等扼守淮水的要地,是南唐国必救之地。只要施以压力,便可诱来援兵;攻城虽有伤亡,但咱们能从援兵那里加倍找回来。”
  郭绍心道:你们行!叫老子冲前面拿人命去填,你们在后面捡软得捏是吧?
  李重进深以为然,催促道:“能打下寿州最好,能真正撕开淮南的口子;打不下来,也要给其施加压力!如果寿州连一点危险都没有,南唐军还救它作甚?郭将军,你要多少时间来商议对策?难道有什么重大的妙策需要停止攻城耽误时日?”
  几个问题下来,郭绍回答不出一个,只好说道:“军队要休整三天,请李将军准许。”
  “三天,就三天!”李重进道。
  ……郭绍回到城下,下令各部休战,召集诸将到营中商议。众人议论纷纷,都没有什么好对策,郭绍坐在上位一言不发,任凭几十个人在下面争执议论。
  能有啥好法子?
  郭绍先是郁闷和失落,想起皇后在密信中对自己的鼓励,要他在淮南有满意的表现……但眼下这状况,想表现也没机会。高墙厚土如何啃?倒是赵匡胤那帮人在前面打得很欢,连他的兄弟李继勋在寿州,差事也比较好。
  后来他又寻思,如果怠战会怎样?在郭绍心里,皇帝应该本来就对自己很不满意;现在皇帝亲征,在他的眼皮底下如果表现不好,被判定为毫无价值的话……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对一个看不顺眼又没什么价值的人会怎么对待?
  郭绍只觉得手心里都是汗。此时此刻的感受:前面有块美味的胡萝卜看得见吃不到;脑袋上还悬着一把剑。
  “我答应了淮南都部署李将军,只休整三天。”郭绍开口了。众人见他沉默了很久,突然要说话,便陆续闭口转头看向郭绍。
  又是被许多目光注视,郭绍皱眉道:“三天后继续攻城,等一下你们都把各自的番号、负责的攻城区域报上来,送到李处耘将军手里。还有军械物资的数目也报上来,给左先生。”郭绍指着自己身边的两个人。
  众将领命。郭绍又道:“南唐军使用了不少石油……猛火油,很容易烧毁云梯,蚁附之法在寿州更不好使。咱们攻城的同时,还是试试别的方法,挖地道罢。”
  一员将领进言道:“将军,守寿州的将领是刘仁瞻,此人是战阵宿将,什么都见识过,发现咱们挖土必然有防备,很难奏效。”
  郭绍想了想便道:“现在城边上修一些土堆哨塔,然后修一些房屋遮掩;再挖坑和壕沟。白天就在房屋里挖地道,把土先放在坑里,到了晚上再悄悄把土运走,从壕沟里悄悄走。”
  ……
  三天后,攻城继续。李重进派人打听到郭绍的“妙计”是挖地道,当即就派人去滁州奏报皇帝去了。
  此时赵匡胤再立新功。
  原本柴荣想派韩令坤攻击扬州,但韩令坤的军队兵少,又在路上耽误了;赵匡胤主动请战,柴荣赞同,命赵匡胤率铁骑军迅速从滁州出击。扬州虽是南唐国十分重要的中枢,但没料到周军能如此迅速就打到淮南后方,疏于防备,没什么兵。赵匡胤不日克南唐国东都扬州。
  赵匡胤得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杨氏。他听说柴荣到了滁州,对杨氏以礼相待毫发不动,然后派人把杨氏送给了皇帝。
  皇帝赞赵匡胤忠心,又把杨氏送了回来,要赏给赵匡胤。赵匡胤说这么漂亮的女人,自己不敢留,又带兵在外不便收留妇人,一定要献给皇帝……杨氏被送来送去,把滁州和扬州之间的路走了三趟之后,终于被大周皇帝勉强收下了。
  就在这时,李重进的人到了滁州,将郭绍怠战的情况说了一通。
  李重进的部将在皇帝面前敞开了说,“郭招讨使心慈手软、赏罚无凭、胸无良策。对待逃兵不仅不惩罚,还给予奖赏,叫将士们无所适从,不知该逃还是该戮力冲前;他上任时,天气晴朗,利于作战,却要休战三天部署妙策,结果妙策是挖地道!”
  不料柴荣不怒,反而面带笑意回顾左右道:“数月前,王溥说郭绍料敌如神,善察战机;转眼之间,他在李重进口里又成了赏罚无度满腹败絮的人。究竟谁说得对?”
  王溥听到点自己的名,忙弯下腰低着头。
  柴荣转头看着他,说道:“王丞相,你去一趟寿州,看明白了回来报我。”
  王溥忙道:“臣领旨,定然如实禀奏。”
  王溥赶到了寿州,既不去前线,先见了李谷。李谷以前干过宰相,和王溥关系不错,听了皇帝跟前的情况,便说道:“李重进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郭都使确是有些心慈手软,他之前下令停止攻城,当众说:‘仗这么打法,回去无颜见乡亲,怕将士们的家眷问他要丈夫和儿子。’打仗就要死人,说这种话着实不利于士气。”
  李谷想了想又道:“至于说他赏罚无方,倒是有失偏颇。赦免逃兵的事,是让逃兵冲前用命、死在战阵上;但那些逃兵十分卖命,有几个人不惜死都爬上了城墙,伤亡近半而不惧死。郭都使这才认为他们能够将功补过,把逃跑的罪给赦免了。说是赏罚无度却是有点颠倒黑白。”
  王溥一听松了口气,说道:“嘴长在人身上,话真是不能尽信啊!我倒想起那些市井小民,话传了几遍之后就全然变味,成为流言了。”
  李谷拜道:“王丞相见微知著。”
  俩人说了一番话,王溥这才让李谷陪着去前线亲眼看情况。攻城还在继续,城墙南部修了一些房屋和工事,一切看起来都正常,和以前攻城也差不得太多,他乍一看没看出怠战的迹象来。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见城楼上的南唐国将士捧腹大笑,一番嘲弄。王溥回顾四下,听得工事那边一阵嘈杂,他忙骑马过去看个究竟。
  原来房屋里涌出来大量的水,把壕沟都淹了,水里的人大喊:“里面还有人!里面还有人啊……怎么办?”
  王溥喝道:“出了何事?”
  一个将领哭丧着脸道:“咱们挖地道,不小心挖到地下的水了,地下水忽然漫上来,挖土的人淹死了不少!”
  王溥听罢脸一黑,又看城墙上的南唐军居然在守城的时候、还有心思看着周军壕沟里漫着满沟的水大笑,王溥心下愈发不爽。


第一百零九章 寿州(五)
  李重进也看到了城墙上到处大笑的南唐将士,他已经忍不住了,派人去斥责郭绍。不料派去的将领回来说:“郭招讨使说,地道还可以挖,可以多挖几条!他已经想到妙策了,请都部署稍安勿躁。”
  “操!”李重进按捺不住,怒了,拍着案板道,“挖地道是什么鸟妙策?!你去告诉他,挖地道能攻下寿州城,我拿手心当锅、煎鱼给他吃!”
  部将再次回到郭绍跟前,把李重进的话当着王溥、李谷已经许多将领的面说了。众人皆尽默然,低头不语。
  郭绍也恼了,说道:“李将军虽然是都部署,节制我部,但事无巨细都干涉,叫咱们如何攻城?寿州这么大个城,城墙又高又厚,难道一天就拿得下来吗?总得给人时间准备!我不要他手板煎鱼,只要给我一些时间!”
  王溥忍不住好言劝道:“挖地道没用,咱们从俘虏口里问到了,守城的人是刘仁瞻。此人非同小可!传言此人轻财重士,严肃兵法,又能与将士同甘共苦;治军、战阵无不精通。南唐主非常器重……刘仁瞻守寿州,据说月前有将领要攻正阳,刘仁瞻未战就极力劝谏,说不可能轻进;结果南唐将领刘彦贞不听,硬要进攻正阳,果然大败,将士的尸体布满三十里路。此人料敌先机,乃南唐国有数的名将;郭都使要做什么,修房屋壕沟掩饰,他一眼就看明白了。挖地道是毫无用处的!”
  郭绍忙道:“我知道刘仁瞻看得出来咱们在挖地道,但我另有想法……不过第一条地道运气不好,又没有测量办法,不慎挖到了地下水,这才造成事故。”
  王溥叹了一口气,不作多言。
  及至大伙儿散去,王溥私下里才说道:“实不相瞒,我是官家派过来瞧攻城状况的。只能如实禀报,不敢欺瞒……现在寿州的情况,攻而无力,又无长远之策,说到官家跟前会对郭都使非常不利。”
  郭绍忙拜,诚恳道:“王丞相能如此告知,在下已是非常感动。但我觉得南唐用了猛火油,蚁附强攻十分不利,须得改变策略,不能一味强攻……我只是一时还不能断定所想之策能不能奏效。”
  王溥跺脚道:“那我回去怎么和官家说?好生为难也!”
  郭绍也一脸为难,他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但没有实际试验过,一切都在脑海里构思而已,谁知道用上去之后中用不中用?要是现在就把话说满了,到时候更难看……所以不敢说大话,刚才对李重进的部将发火,也是没忍住;但也不敢和他赌气,要拿“手板煎鱼”赌寿州城。
  他说道:“王丞相且多留两日,我前两天到处巡视,发现了可以做手脚的地方。且先表现出一点功绩来,也好稳住上面的人。”
  “希望如此。”王溥道。
  ……
  刘仁瞻连头盔都没有戴,在城楼上坐在一把竹椅上十分从容地观察着城下的景象。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将,他捋着下巴的胡须,说道:“老夫什么阵仗什么风浪没见过,雕虫小技敢在老夫面前卖弄?”
  “哈哈……”众人听罢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与城下惨叫挣扎的周军士卒成截然不同的状况。
  城下人海如潮,高高的云梯和投石器像楼阁一样耸立,就像汪洋大海中的楼船;极目望去,淮水一线连营成片,不知周军有几多人马。巨大的石块从空中呼啸而来,但刘仁瞻稳坐着,巍然不动。
  一个将领从石阶上走上来,单膝跪倒禀报道:“禀大帅,兄弟们已在城南挖了地道,四面安上了瓦缸派人值守,若是敌军把地道挖进城内,动土就能听到动静。”
  刘仁瞻点点头,回顾众将道:“城下部署攻城的定是换了人,战守无方,尽用雕虫小技。且此人和李重进必定不合,才上任没几天。”
  部将忙问:“周军换了人,大帅如何看得出?”
  刘仁瞻笑道:“攻城人马时而退兵,时而攻城,必是上下不和。老夫没猜错的话,新上任的将领不想攻城,又被李重进相逼,所以来回徘徊,举棋不定。”
  众将拜服,有人激动地说道:“今我等被困寿州,幸在刘大帅手下,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还有人的言语更加不掩饰,径直说道:“刘大帅乃我大唐最好的将领,能在刘大帅麾下效命,死也是无憾!”
  另一个将领恼道:“说得那么难听,皇上是不会坐视寿州被围的!何况刘大帅在此,皇上就是愿意丢了寿州,也不愿意丢掉刘大帅。”
  刘仁瞻早就是习惯大家的爱戴了,这一切都是他凭着待将士如亲人、领兵打仗无数次英明决策积累起来,他淡定地说道:“将帅不和,各部不能协同……此乃战机,派人设法从淝水出去请命,老夫要出城布阵,与他讨教几招。”
  一个部将忙劝道:“周军野战凶悍。”
  刘仁瞻不以为然道:“上下不和,近城者并非精兵,我必破其阵!”他又回头看侧面的方向,说道:“死守不是办法。幸得周军中无良将,若是老夫攻城,先挖了护城河水门,把护城河水排进淝水;守军被逼在城墙内,已是无法阻挡城外的人挖河……可惜李重进这厮困了我快两个月,竟然还要用土填河,废物!”
  话音刚落,忽然有人急匆匆上楼禀报:“周军在西北角挖渠了!”
  众将停止了谈笑,脸色顿时一变。刘仁瞻却道:“早在意料中,挖了护城河他也拿寿州没法。走,随老夫去瞧瞧。”
  ……起码几千个民夫正在城池西北角到淝水之间的空地上拼命挖土,搞得尘土飞扬一片忙碌。
  郭绍带着亲兵,骑马陪同王溥观看这忙碌的场面,遥指前方道:“这几天我在城池周围来回走了好几趟,发现寿州城的地形和护城河的水位都比淝水略高,只是不明显;可能是入秋之后(时已近八月间),淝水水位跌落之故。只要连通护城河和淝水,水往低处流,河水还能在寿州城周围挡着进攻道路么?”
  王溥看了好一阵,忙点头道:“着实寿州城护城河要高一点,那边有个废弃的水寨挡着,可能有堤坝阻水。不仔细看还以为两条河是连通的。”
  郭绍道:“我本来都没注意。不过前些日子我率军从北面淝水渡河时,发现淝水水位很低,有的地方都可以徒步涉水过河;但最近几天我看诸军运土填河非常艰难,护城河河水反而比较深。所以察觉,定是唐军堵塞了护城河,以便蓄水保持水位。”
  郭绍想了想又道:“若是不能排水,还有一个办法,到淝水上游去把河流阻断,然后改道;这样要花一些时日工夫,但一改道之后,再挖护城河,必然能排掉河水……咱们现在还有近十万人在寿州,让他们去挖河道,总比上去送死强。”
  王溥听罢拜道:“放掉了护城河水,寿州也难以攻打。不过我回去在官家面前总算有话可说了。”
  郭绍又沉声说道:“若是能让李重进闭嘴,或是允许我暂停攻城,那便更好。”
  王溥道:“官家对寿州十分看重……除非你能限期攻下城池,否则不能由着自己,所有人都盯着寿州哩。”
  郭绍想了想,张嘴又闭上忍住了。他心道:皇帝本来就对自己不爽,要是立了军令状,万一不成,那不是洗干净了脖子送上去?
  王溥看清楚了状况,便急着告辞要回去禀报见闻。郭绍也不多留他,正好李谷也在一路,便托李谷帮忙筹办一些物资原料。李谷提出质疑,但郭绍再三恳求,并说定会记他一个大人情日后必要回报。李谷只好勉为其难答应。
  就在这时,郭绍忽然发现城墙上一架床弩正转过来对着这边,一员武将站在那里向自己张望。“操!”郭绍二话不说,拍马就走。
  随从也急忙跟着策马掉头,但这时一根比胳膊还粗的弩矢已经呼啸着飞下来,起码两百多步的远距离。身后一声惨叫,郭绍回头看时,一个骑士背上中了大弩矢,从马上摔了下来。城墙上隐隐有人大喊,郭绍一听,好像是在骂自己:“贪生怕死之徒,老夫等你把水放了来攻城,看你拿寿州如何!”
  郭绍大怒,取了弓箭拍马回到城下,从马上跳将下来便拈弓搭箭。不料那老将也不逞强,掉头就走。郭绍大骂道:“我以为就你不怕死。”
  城墙上“唰唰”抛射出好几支箭矢,郭绍忙拿胳膊遮住脸脖,拿盔甲厚实的前胸对着城墙,倒退着跑,箭矢在周围落地,离得太远没射中任何东西。这时部将已经急忙赶上来,牵着马让郭绍上马离开。
  郭绍远离了城墙,抬头看去,那老家伙也在看自己。这时双方已距离两百多步,只能面面相觑,俩人远远地对望了一番。


西风紧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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