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0章 艰难唯死(二)


  “怎么不能如此?”慈禧太后又快又响亮地说道,“鄂格之死,必须有人为之付出代价,不管是守护不利的越南国,还是嚣张跋扈的法国人,我都要叫他们付出代价,李师傅刚才的话说的好,鄂格乃是大员,如今法人无故暗杀,这把我们中国的脸面放在那里?军机处传旨,把我的意思说的明白,凡是为国当差者,就是代表朝廷的制度,国家的颜面,不容任何人任何国家羞辱之,法国人在越南暗杀了鄂格,实在是中国之奇耻大辱。”她的话语铿锵有力,“恭亲王说的有道理,两个大国的确是不宜不加考虑的宣战,但虽未宣战,必须要为鄂格报仇,总理衙门和法国人发出照会,限令其一个月之内交出凶手,若不交出凶手,召回大使,中断一切官方的联系!”
  景廉默然不语,李鸿藻等人连忙低头称颂不已,大局已定,恭亲王却还是忍不住说话了,“五省团练入越南驻扎亦可,但是绝不能擅自和法人开战,以免激化局势。”
  “议政王这是为各省团练考虑吗?”慈禧太后说道,“这是必然,团练虽然甚是了得,但是若和法人的正规军队对战,想必是还不够的,就按照军机处的意思去办。”
  “太后。”恭亲王还是决定多嘴说一句,“之前两国商议的草案将红河作为两国实力范围的分界线,这事儿没成,但是如今五省出兵,只怕是落了法国人的口实,越南人会以为我们要瓜分北越之地了!”
  “小国原本就配不上什么话语权,他们如何想的不重要。”左宗棠淡然开口,“他们应该庆幸,如今还有中国不计较鄂格之死,还帮着他们出头,若是按照老夫的性子,只怕是越南王室上下都要为鄂格的事件付出代价!如果没有中国在侧,只怕越南如今早已被法国人吃的连根骨头都不剩下了。再者,我中国素来不会觊觎藩属之地,浩罕如何?琉球苏禄如何?这些例子越南人若是没有眼瞎,那是看得见的,难不成议政王您看不见?”
  “你放肆!”恭亲王大怒,今天他真是受够气了,一个个的蹬鼻子上脸质疑自己不说,左宗棠居然已经开始正面攻击自己瞎了眼,“左宗棠,你放肆,本王秉政多年,料理政事,难不成,在你眼里,是成了眼瞎之人吗?”
  “我却是不敢,只是怕王爷忘了自己姓什么?不要凡事朝着洋人软骨头,您是首辅,若是软了骨头,我大清整个国家都软了!”
  “左宗棠你注意体统!”恭亲王被气的说不出话来,宝鋆大声喝道,“你也是军机处中人,国策如何,你也是有份参与,如何这个时候超脱世外,倒是一味着来指摘议政王了,治国理政如何能够一味强硬,你不当家,怎么知道这柴米油盐贵!”
  恭亲王冷着脸朝着太后鞠躬,“左宗棠此人十分狂妄,请太后处置!”
  宝鋆也连忙山呼,“请太后处置!”
  这是恭亲王第一次如此动怒,不仅仅是因为左宗棠的不尊敬冷嘲热讽,更是在于慈禧太后如今根本就不听他的意见而有所失落,这样夹杂起来,趁着由头发怒了,这是当面弹劾,绝不是和稀泥能够打发过去的,要不就是同意了恭亲王,要不就是驳斥了恭亲王,如果驳斥了恭亲王,恭亲王必然要请退,这样就会闹成大的风波,殿内的人一时间都不敢说话,过了许久,慈禧太后方才淡然开口,“朴存公乃是国朝栋梁,虽然有言语上的过失,但是绝非本意,亦不会和国政有妨碍,但是,朴存公,议政王乃是领班军机大臣,在前明的时候就是内阁首辅,国朝千头万绪的事情都要他一一办出来的,事务之杂远非你等可以想象,你之前已经请旨告假南下祭祖,今日我就准了,军机处草诏,进左宗棠为保和殿大学士,礼部尚书衔改兵部尚书,军机处的差事还给你留着。”
  左宗棠卷起袖子出了勤政殿,瞪了一眼恭亲王等人,冷笑连连拂袖离去,宝鋆摸着胡子,含笑看着左宗棠的背影,心里十分痛快,“到底把这个蹶子给踢出去了,虽然还保留着军机大臣的位置,但是只要咱们王爷还在朝中。”他对着恭亲王微笑,“他就一辈子呆在长沙老家当他的军机大臣吧。”
  “西圣她老人家,到底还是向着咱们王爷的。”景廉有些唏嘘,“左宗棠的性子这样暴躁,西圣现在果然是忍不住了,给了体面又打压了一番,警告的意思很浓厚啊。”
  保和殿大学士是内阁里面最高的头衔,清朝的大学士是三殿三阁,保和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体仁阁,东阁六个依次排列,这是给荣耀了,但是从礼部尚书衔降为兵部尚书衔,这又是贬斥了,诸部里面礼部为首。
  “自然是向着王爷了,咱们王爷帮衬着太后多少年了,如此的情分和信任,岂能是一个左蹶子能够折腾的。”宝鋆笑道,“把这个碍眼的东西丢出去,咱们可能是安稳一些日子了。”
  “这里是安稳了。”几个人到了军机处的值房,边上的左宗棠在大呼小叫让苏拉帮忙收拾东西准备退场,“可南边就热闹了,几个总督的性子,不是软和的,特别是那个曾老九,万一忍不住和法国人起了冲突,这可就不好玩了,这个鄂格,怎么会突然被法国人杀了呢?”恭亲王得意之余,又是十分烦恼,“我就说鄂格不能一直在越南,见好就收回来就是,如今不仅把自己的性命丢在了南边,还把我们都拖了进去。”
  “王爷也不用担心,不管是不是法国人杀的,到底他们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们理亏,就不敢在越南再有放肆的行为,几个省的团练去了北圻,如今瞧着也是好时候,毕竟黑旗军可一直节节败退,到底是不中用的这些乡下把式,如今真刀真枪对战,敌不过法人,我们刚好拿着鄂格这个老小子的死来进军越南,越南人不敢说什么,我们也趁机可以把红河北岸的地方都占住,将来越南人真的投降了,我们也不至于一点收获都没有,把这个地方再还给越南国王,存其国祚,也是复国之大德嘛,比如这浩罕,如今还有一半的国土在俄罗斯手里,浩罕的国王还不如依旧对中国感恩戴德?御马监里头的血汗宝马都十几头了。”
  “可若是曾国荃等人为了军功,故意要闹出事情和法国人对上呢?这可不是没影子的事儿,这些总督都是如此,昔日左宗棠在新疆就是如此行事,不顾朝廷命令就和俄罗斯对抗起来了。”景廉担忧地说道。
  “出兵不出兵,是太后说了算,这当然是没错儿的。”宝鋆笑眯眯地说道,“可这出多少兵,就是咱们王爷说了算了,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行军打仗都是要花银子的,户部多少银子,账本上清清楚楚的可以查的,不是我克扣,户部是拿不出多少银子来的,各地的海关,特别是广州的海关,那银子素来都是用来办教育之事,太后特旨,绝不能够挪用,曾老九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扣那里的钱,那么没有多少银子,他们能够出多少的兵呢?若是手里没兵,他们拿什么东西和法国人对战?自己亲自上阵吗?太后的意思里面可没有对法宣战一条!”
  “没有银子他们怎么动手?”宝鋆哈哈一笑,“王爷就放一万个心吧,太后的意思,我私以为,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派团练出越南,只是给李保定那些人一些交代罢了,若是真要和法对战,如今的铁路这么方便,十二镇老早就派出去了。”
  “这也不是我要卡他们的脖子,实在是没钱,只希望将来立功心切的曾老九不要怪罪我就是了。”宝鋆当然也不会主动去找银子的来源,这不是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当然只是敷衍把本分的事情做好就是,别的要给自己加担子的行为,宝鋆是不会做的。
  “如今也只好如此了,鄂格死了,到底要有人要负责的。”恭亲王点点头,“借这个由头把左宗棠请出去,也是美食,吴长庆已经到任了没有?下一道钧旨给吴长庆,南洋水师暂停一切巡航南海之行动,守住马尾港,没有朝廷的旨意,不许有任何训练之外的行动!”
  恭亲王等人退下了,慈禧太后坐在宝座上动也不动,宫女们在边上慢慢的扇风,殿内放着冰块,荷叶盘里供着新摘的栀子花,满室清凉芬芳,她的额头却还是沁出了细细的汗珠,李莲英走了过来,手里捧着毛巾,“西圣爷,您擦擦汗吧。”
  慈禧太后摇摇头,把折子拿了上来,翻开来再仔细一看,只觉字字惊心,她的脸色有些发暗,远远没有刚才昂然下旨时候的红光满脸,“莲英啊。”慈禧把折子丢下,双手撑着御案站了起来,李莲英连忙扶住,她慢慢走到了勤政殿前,看着天边的飞云,“你说。”她开口了,“我的心肠是不是太硬了,让鄂格去越南送死,他虽然毛病很多,但是也是朝廷的官员。”
  “西圣爷最是宅心仁厚的了,那里是心硬呢。”李莲英回道,“能够为国捐躯,是他的福气。”李莲英的话虽然温和,但是里头的意思十分冰冷绝情,“若是他一死,把之前不好做的事儿都能做下去,那就是值得了,他不值当西圣爷愧疚。”
  “也只好是如此想了。”慈禧太后吐了一口气,“如今有了缘由进越南,那么黑旗军的事情不防广而告之,名正言顺的把他们收拢进来,传旨:黑旗军上下护藩属有功,斩杀越南进犯之敌,堪为国之义士,授钦州总兵一只,赐黄马褂,战死将士入祀英烈祠,户部发十万两白银犒军。”
  “嗻。”
  “只希望这个封赏的招数,能够再度激起刘永福对法作战的决心。”刘永福自从纸桥大捷之后,屡次都是败仗,军心有些沮丧,再者也未见朝廷有封赏之旨,未免有些让人嘀咕中国人是不是又把黑旗军拿刀来用了,加上吓破胆的嗣德帝又下十几道旨意命其退兵,“不许和上国为难”未免有些让人两头不讨好,反而白白得罪了一个强盛的西方列强的沮丧感,鄂格死的正是时候,战局不利,法人嚣张,黑旗军更是疲软,借此之死大做文章,起码能把黑旗军低落的士气给挽回来了。
  “鄂格死了,我心里实在是心痛啊。”慈禧太后冷漠地说道,她拿了一朵白色的栀子花放在鼻尖轻嗅,栀子花的香味浓的掸都掸不开,“说起来,怪只能怪顺化城里面那个老不死的,嗣德帝这样反复无常,一下子要对付法国人,一下子又要黑旗军退步,一下子要中国出面,一下子又怕中国得罪了法人,看来一个老年痴呆是逃不了了,既然鄂格为国捐躯,也是为了越南死的,咱们不能让他白死,说不得总要一个越南的体面人物来陪葬才是。小李子,你说这个越南国王是不是该死?”
  李莲英低下了头,“西圣爷明鉴,这个国王的确是死期已至了。”
  顺化城自从得知法国的军舰已经驶向顺化港之后,原本城内已经是人心惶惶,鸡飞狗跳,加上还有这样犹如惊天霹雳一般的消息出现,中国来的天使大人居然被法国人刺杀了!
  这样顺化城最后一道屏障再也没有作用了!要知道就在几个月之前,靠着这位天使大人端坐在顺化港口之上,就已经逼退了法国人的兵船,如今这些法国人在北越吃了败仗,就连主帅的人头都被割走了,他们再度气势汹汹的来到顺化城,越南从上到下都指望着让天使再度出击,只要上国的天使在港口上,畏惧中国之威的法国人就不敢再进攻顺化城,可是,没想到这位尊敬的天使居然被蓄意已久的法国人给刺杀了,还是一个什么里昂的商人。
  在顺化城的法国人顿时觉察到了越南人十分不友好的眼神,他们拼命朝着任何一个愿意听自己解释的人解释绝对没有任何想要加害中国使节的行为存在,但是这种话的可信性十分的低,一个越南把鄂格当做是至圣先师一般存在的士子毫不客气的呵斥道,“尔等狼子野心,之前就屡次冲击四方馆,企图对鄂师不轨,禽兽行为世人皆知,如今为何要假惺惺的来做什么好人!”
  他的话博得了阵阵喝彩,听到这样的话虽然有些兴奋,但是更多的还是担心:中国来的天使说啥就被法国人杀了,那他们进入到顺化城,怎么可能还会对这些无权无势的本地人友好?
  街面上自然是各人都是神色匆匆,且人烟稀少,十分冷清,角落里一直十分冷清的一家商行更是不会引起任何关注,那个商行的招牌上挂着一朵五色祥云的图案,招牌上写着“五云商行”四个黑色的大字,是用中文,此时的越南,通用的文字就是中文。
  五云商行的庭院里面,几个穿着越南本土服饰的年轻男子驻守在四角,每个男子目光都是炯炯有神,腰间鼓鼓的,显然都带着兵器,这地方驻守之严,只怕是连顺化王城都比不过。
  一个人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密电,他和驻守的人交换了口号,随即进了一处房间,房间里头遮天蔽日,不见光影,窗户也被布匹堵的严严实实的,若是在晚间,也必然不知道这件房间有人在里头,一个火折子点起,放在了蜡烛上,一张苍白的脸出现了,来人不敢怠慢,单膝跪地,把密电呈上,“大人,宫里来了密电。”
  李延胜接过了那个文本,从手里找了一本册子出来,对照着上面的数字,一一的核对字,把命令读出来,“死越王”。
  只有三个字。
  “死越王?”李延胜点点头,“是该让越南国王去死了,安排御药房的人,明白了吗?”
  “是。”
  李延胜拿起了蜡烛,朝着房内的另外一个地方走去,一张椅子上被五花大绑绑着一个人,赫然是如今在中法两国之间挑起矛盾的罪魁祸首,法国一个退伍的士兵,如今的顺化城商人里昂。
  他被牢牢的绑在椅子上,嘴里塞了破布,一点也不能动弹,他在黑暗之中呆的久了,对于蜡烛的光线很不适应,觉得刺眼,碧绿色的瞳孔骤然睁大。李延胜拿着蜡烛站在里昂的跟前,默默的站了许久,开口说话了。
  “我知道你大约是听不懂是,所以我要说给你听,不怕你泄露出去,鄂格,我的座师。”李延胜惨白的脸上冒出了几根青筋,他咬了咬牙,似乎接下去的话需要很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说出来,“是我杀的。”
  倒霉的里昂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人说的是什么意思,虽然他从这些人的交谈之中知道是中国人把自己绑架到了这里,但是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被绑架了,他们说的话也完全听不懂!
  “在中国人的观念来说,天地君亲师,这五位,是绝对不能违抗的,更加不用说,一个身为学生的人,来亲自杀了自己的座师,这是大逆不道的,更是天理难容,我自然是禽兽不如。”
  李延胜的脸色苍白,脸上的肌肉却忍不住的抖动着,“我的内心会背上一辈子的骂名,虽然外面的人都认为是你杀了中国来的天使,但是在我心里,我才是那个犯上的刽子手。”
  “我的余生会一直记住昨天夜里的那一刻,言笑晏晏的老师对我丝毫没有防备,我虽然知道我的余生会一直在噩梦之中度过,但是我从不后悔,自从我从礼部衙门当差起那一刻,我就已经成为了宣礼处的探子,宣礼处的人心里最坚守的一句话,我不防告诉你,那就是‘国家利益至高无上’,为了国家利益,我当然可以去、敢去杀我的座师!”
  “我知道你听不懂,所以我才会把心里话说给你,我的心里乱糟糟的,若是没人倾诉,只怕下一刻我就会疯掉。”李延胜的脸依旧十分惨白,但是他似乎平静了下来,“当然,死人也是不会透露秘密的,等下我就叫人把你运出去,沉到海里面,这样永远没人知道,畏罪潜逃的人不是被中国人杀了,肯定是被法国自己藏起来了。”
  李延胜吹灭了蜡烛,“死是最简单的,最艰难的不是死,而是咬着牙继续活下来。”一句低沉阴郁的声音响起,室内复又陷入了黑暗。


因顾惜朝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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