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不退


  邓粹大败而归,说是死里逃生也不为过,走时率领万余名西域士兵,如今身后只跟着三四百人。
  可邓粹的表现却没有一点败相,骑马直入虎踞城,大呼小叫要酒要肉,好像腰缠万贯的旅人走进一家不起眼的乡间小店。
  城里已经没有多少人,申经世说得没错,工匠的确跑光了,他们是为大楚筑城,一旦发现楚人不和,顿生离意。
  邓粹突然现身,让城里近二百名楚军士兵心生惴惴,他们困住了一位将军,正要放火烧死。
  申经世尤其紧张,邓粹回京之后能够直接见皇帝,若是告上一状,他可受不了,于是挤过人群,来到邓粹面前,惊讶地说:“邓将军回来了,我们还以为……邓将军怎么回来的?”
  邓粹将手中的缰绳扔给申经世,“先拿酒肉来,吃饱了再说。”
  邓粹毕竟是大将,而且带回来的士兵数量更多,申经世将马匹转交他人,下令准备食物。
  厨子也跑了,士兵们端上来冷酒冷肉,不等加热,邓粹等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好在肉是熟的,只是吃起来多了一些冰碴。
  楚军士兵站在大厅门口,不知如何是好,全都看向申经世,申经世示意众人不必着急,一切包在他身上。
  邓粹吃得差不多了,大声道:“张将军呢?怎么不来见我?”
  申经世走上前,笑道:“张将军睡得早,我们不想打扰他。”
  “嗯,人老了是这样。”邓粹挥挥手,让身边的西域士兵让开,给申经世挪出位置,然后问道:“城里的其他人呢?”
  “听说前方兵败,全都跑了,楚军人少,弹压不住。”
  邓粹撇撇嘴,“一群胆小鬼。”随后打量申经世,“别人都跑了,你却怎么来了?”
  “我奉旨来召邓将军回京。”
  “奉谁的旨?”
  “当然是陛下的圣旨。”申经世惊讶地说。
  “我正打得高兴呢,干嘛要回去?我不走。”
  申经世又吃一惊,“邓将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已经大败,麾下将士所剩无几,敌军就在你们身后吧?若是攻来,虎踞城绝计守不住,而且这是圣旨,邓将军怎可抗旨不遵?”
  邓粹笑了几声,“我不推辞一下,回去怎么向陛下交待?”
  申经世一愣,随后恍然大悟,也笑道:“邓将军放心,回京之后,我一定在奏章中将邓将军虽败不馁的意思写得明明白白。”
  邓粹用沾满油脂的手拍拍申经世的肩膀,“那就谢谢了,把张将军叫起来吧,让他别睡了,要走咱们就快点。”
  邓粹急于离开虎踞城,申经世松了口气,探身向前,小声道:“张将军比较麻烦,他拒绝离开,说是一定要等圣旨到来。”
  “你不是有圣旨吗?”
  申经世摇头,“我是在兵败之前来的,圣旨只召邓将军一人回京,不包括其他人。”
  “原来如此。”邓粹点头。
  申经世继续劝说,“邓将军率军出征,陛下都要召回,若是听说兵败,肯定是要全军召回,咱们先离开虎踞城,在路上慢慢走,迎上圣旨,回京之后也别说提前离开的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保住西域的这点兵力。”
  “大家的想法和你一样?”邓粹用下巴指向大厅门口的一群楚兵。
  “完全一样,只有张将军固执。”
  “那张将军现在没睡觉?”
  “应该没有,他拒绝与将士交谈,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
  邓粹站起身,“这还不简单,我去劝劝,他肯定听我的。”
  “是是,邓将军不用太麻烦,只要有官印就行。”
  邓粹大步向外走去,突然转身,“你不和我一块去?”
  申经世急忙跟上,心里踏实许多,张印与邓粹一个筑城、一个领军,共用一印,名义上,邓粹的地位要更高一些,又是皇帝的外戚,应该能说服张印弃城。
  石屋前还堆着木柴,邓粹笑道:“这是干嘛?担心张将军晚上太冷吗?”
  申经世脸一红,急忙命令楚兵将木柴挪走。
  几名士兵举着火把站在后面,邓粹大步上前,重重敲门,“张将军开门,是我,邓粹。”
  里面的老仆开口道:“邓将军也是要劝侯爷弃城吗?”
  “一座破城而已,你家侯爷为何恋恋不舍?大家一块回京解释清楚,陛下肯定会谅解的。”
  “侯爷说了,将近三年的心血不能白费,而且这也不是破城,此城一失,西域诸国肯定会投降敌军,神鬼大单于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占据大楚的西部屏障。匈奴骑兵由北方大举南下,西方敌军经由西域不停叩关骚扰,大楚两面受敌,更难支撑。”
  邓粹转身对申经世说:“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申经世急忙上前,“可虎踞城根本守不住,总共几百名士兵,粮草也不够……”
  屋里的老仆抢道:“人少了,粮草反而足够,挨过冬天,朝廷知道咱们还在坚守,肯定会派人支援。只要虎踞城还在,敌军就不能大举进入西域,对大楚利莫大焉。”
  申经世恼羞成怒,又上前几步,“西域皆是反复之国,楚军孤守虎踞城于事无补,张将军想给孙子赎罪,别拿大家的性命邀功,邓将军是此地主将,他的命令大家都要服从。”
  “侯爷说了,他只服从圣旨。”
  申经世无奈地摇摇头,向邓粹道:“就是这么固执,也不知是张将军本人的意思,还是那个老仆在使坏。”
  邓粹挪开两步,招手示意申经世过来,小声道:“事情既已至此,莫不如……”
  申经世探身问道:“莫不如什么?”
  邓粹一挺身,拔出腰刀,再不多说,一刀砍下,申经世人头落地,至死也没反应过来。
  屋内屋外全都大吃一惊,尤其是一群楚兵,更是惊惧莫名,邓粹此举实在太出人意料,他甚至没带西域士兵,只身一人与申经世来劝张印,居然就敢当着众人的面动手。
  邓粹漫不在乎地收起刀,说:“再有提议弃城者,与申经世同罪。”
  没人敢吱声,可是也没人领命。
  邓粹大笑道:“瞧你们的鬼样子,十万敌军围攻,我都能逃回来,还守不住一座虎踞城?你们看看我,像是要死之人吗?邓家单传,就我这么一个男子,以后回大楚,我可是要传宗接代、封侯拜相的,在虎踞城,我只立功,不送命。”
  邓粹神采飞扬,没有半点败军之将的样子。
  申经世已死,楚兵群龙无首,一下子被邓粹气势所折服,终于有人开口道:“怎么守城?”
  “敌军兵多势众,可这里是昆仑山,前后百里之内没有人烟,更没有粮草供应,敌军来得越多,坚持的时间越短,咱们什么都不用做,轻轻松松就能熬过这个冬天。我敢保证,敌军只会派人来查看情况,城里无人,他们趁虚而入,城里有人,他们根本不会发起进攻,若是说得不准,我砍下自己的人头,让邓家就此绝后好了。”
  邓粹胸有成竹,楚兵受到感染,再没人发出疑问。
  大厅里吃饭的西域士兵也出来了,全都聚在邓粹身边,他们经历过一次惨败,十人九亡,对率领他们出征的将军却没有任何怨言,没人逃跑,反而都露出一副愿意为邓粹拼命的神情。
  “都去睡觉吧,天大的事情明天再说,等等,先把尸体抬走,待会和地面冻在一起,可不好收拾。”
  几名楚兵过来抬走尸体,其他人散去,邓粹转身又来到门前,“再不开门,我就真放火烧啦,到时候就说你家侯爷与申经世勾结,意欲献城投敌……”
  门开了,老仆走出来,脸色苍白,“那可是朝廷封的西域都护。”
  “我还是朝廷封的将军呢,没事,邓家儿子少,女儿多,大不了再向皇帝献一个妹妹。”
  张印也出来了,脸色也很苍白,不是受惊,而是因为又冷又饿。
  “饿了?”
  张印点头。
  邓粹亲自扶着张印去往大厅,那里还有剩下的酒肉。
  邓粹看着张印吃东西,对老仆说:“你也别看着了,吃吧。”
  张印吃得不多,问道:“你……”
  “我遇上了西方敌军,把他们打败了,没想到匈奴人突然出现,而且数量不少,我没打过,但是逃了出来,绕了一个大圈,总算回来。后面还有一些散兵,加上城里的楚兵,估计能有一千出头,足够守城了。”
  “缺、缺口。”
  两人共事多时,张印一开口,邓粹就明白他的意思,“不用修了,就留在那吧,我敢保证敌军不敢进攻。”
  张印不是普通士兵,一句保证打动不了他,又问道:“万一呢?”
  邓粹笑道:“万一天崩地裂呢?万一明天山就倒了呢?万一突发恶疾呢?该准备的时候做好准备,该死的时候——那就笑着死吧,哭没用,怕也没用。你说得对,虎踞城不能丢,我跟西方敌军打过,他们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咱们坚守,就是大楚在坚守,咱们撤退,就是大楚在害怕。要说守城的最大用处是什么,那就是告诉敌军,大楚寸土必争。”
  张印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喝冷酒、吃冷肉,身边的老仆却没胃口了,原来邓将军所谓的保证并非万无一失。


第五百零一章 崔家认罪
  邓粹和张印在西域做出了决定,却没办法将这项决定及时通报给朝廷,派出去的使者被寒冬与西域诸国的疑虑拦住,前进不得,这队楚军在虎踞城凄凉地庆贺新年时,京城还不知道邓粹已经安全返回城内,更不知道两位将军打算死守寒城。
  韩孺子的这个新年过得颇不痛快,身为皇帝,他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可与他与大臣的分歧并未解决,如今又添上新的一条:皇帝觉得西方敌军是更大的威胁,大臣们却认为北方的匈奴才是大患。
  大臣的证据很充分,西域不利于大军行进,西方敌军不了解大楚地势,匈奴人却是中原上千年的敌人,投降神鬼大单于之后,必定引敌南下。
  还有一项证据,虎踞城最后的公文里说得清清楚楚,邓粹曾率军击败西方敌军,却败给匈奴大军,更说明匈奴更值得防范。
  韩孺子手里却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他只知道,匈奴老单于绝非胆小怕事之辈,却毫不掩饰自己对神鬼大单于的恐惧,最终匈奴也还是选择投降。
  他向塞外派出多名使者,其中包括金纯忠,只为弄清一件事,匈奴人是全体投降,还是再度发生分裂,迄今还没有回信。
  新年过后,韩孺子不能再等,终于传旨,要求邓粹和张印返回京城,将虎踞城转交给西域国家。
  兵部接管了与西域的一切联系渠道,立即派人前去送达圣旨。
  韩孺子离开勤政殿,心中总是不安,可他没有别的选择,大臣的理由十分充分,邓粹下落不明,单凭张印一个人极难守住虎踞城,当初的筑城决定没有错,可惜时不我待,敌人来得太早了一些。
  在凌云阁,皇帝的诸多顾问又都聚齐,也都一致支持朝中大臣,自大楚定鼎以来,匈奴总是最强大的敌人,这个观念根深蒂固,即使匈奴已经投降另一股强敌,也很难改变楚人的看法。
  圣旨已经发出,后悔无益,韩孺子开始与众人商量北疆战略,他现在急需一位兵部尚书,一时间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傍晚,韩孺子回后宫时,心情好了一些,接受大臣的建议有一个好处,无论最终胜败如何,责任都不在皇帝身上。
  这个年过得很是仓促,初十还没到,宫里已经没有多少喜庆气氛,韩孺子照例给两位太后请安之后,立刻前往秋信宫,在皇后与公主这里寻找片刻安宁。
  孺君公主不知烦忧,每次见到父亲总是咯咯地笑个不停,令韩孺子更生怜爱之情。
  韩孺子想留在秋信宫过夜,崔小君劝道:“邓将军生死未卜,陛下应该多去安慰淑妃。”
  邓芸极为挂念兄长,回京之后一直心神不宁,皇帝来的时候,她正对烛发呆,甚至忘了起身相迎,过了一会才记起规矩,急忙起身,“陛下……”
  韩孺子示意她坐下,却不知该如何安慰,“邓粹擅长出奇制胜,没那么容易被杀,顶多三个月,他肯定能安全返回。”
  邓芸勉强笑了笑,“陛下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那个梦吗?”
  巡狩途中,邓芸曾梦到哥哥满身血迹,韩孺子点点头,“梦不可当真。”
  “仔细算来,我做那个梦的时候,与哥哥在西域遇险正好相合。”
  韩孺子坐下,握住淑妃的一只手,轻声道:“就算真出意外,你也不要太伤心,邓粹是将军,免不了会遭遇种种危险。”
  “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我哥哥的脾气向来是知难而上,越危险越要往前冲,他若陷在阵中也就算了,若得安全,必然不会遵旨回京,一定要在西域再战几场。”
  “朕的旨意很明确,他会遵旨的。”韩孺子心里也不是特别有底气。
  邓芸又是勉强一笑,另一只手按在小腹上,“我有了。”
  韩孺子一愣,随后大喜道:“真的?”
  “我已超过十天没来月事,御医今天确诊,说我已经有了。”
  “怎么不早说?太后、皇后还都不知道吧?”
  “我让御医先不要透露,我想亲口告诉陛下。”
  韩孺子站起身,“太好了,朕总算听到一点好消息,此子在危难时刻孕育,必然不同凡响。”
  邓芸笑道:“可能是位公主呢,我瞧陛下更喜欢公主。”
  韩孺子笑了笑,“你不害怕了吧?”
  邓芸曾经被惠妃佟青娥生孩子给吓到了,声称再也不想要孩子,这时道:“有点怕,不过还是挺盼望的,这个孩子不只是韩氏子孙,也是邓家的希望。”
  邓芸向来口无遮拦,韩孺子也不在意,立刻派人将消息通报给太后、皇后,下令宫中庆祝,恢复一点喜庆气氛。
  妃子怀孕所带来的喜悦很快消失,韩孺子又陷入到连串的事务当中,元宵灯节过后,他决定解决崔家。
  外患即起,大臣们都以为皇帝不会再执着于私奴问题,韩孺子必须向天下人表明决心。
  只要敌人还没有打到大楚境内,韩孺子就要先除内忧。
  勤政殿内,韩孺子向宰相等大臣出示一份奏章,询问意见。
  这份奏章的内容是弹劾太傅崔宏,称他身为外戚,表面上致仕,却不肯放弃手中的权力,与外臣勾结,探听宫中秘事,以为己用,为崔氏一党谋利,尤其罪大恶极者,在皇帝下令“借奴垦荒”之后,崔家只放出少量私奴以塞责,继续隐瞒大量人口。
  卓如鹤等人面面相觑,最近一段时间里,类似的奏章比较多,不只是弹劾崔宏,宰相等大臣也都隔三岔五地受到指责,皇帝一直没有追查,谁也没想到,就在群臣以为事情已经了解的时候,皇帝突然发难,选定的第一个目标竟然是自己的岳父。
  “三月之期已到,年也过完了。”韩孺子扫视殿内的几位大臣,“该是追责的时候了,大楚不能拖着内忧去对付外敌,必须先解决私奴问题。”
  大臣无语,宰相卓如鹤只好上前道:“陛下所言甚是,私奴问题的确该解决了,可是不是太急了一点?大楚需要稳定,此时动摇天下……”
  韩孺子严肃地说:“允许众家继续蓄养私奴,才是动摇天下。”
  左察御史冯举开口道:“天下私奴少说有数十万,多说可能逾百万,这么多人……一时间该当如何安置?垦荒需要官府提供种粮、耕具等物,过去几年已经贷出太多,迄今尚未收回,再难供应。”
  韩孺子早想到了这个问题,说道:“边疆正值用人之际,可以允许私奴入军,服役三到十年,分为若干等级,许以田地,正好官府收回旧具,贷给新人。”
  “私奴不只男子,还有家眷。”礼部尚书刘择芹提醒道。
  “各家蓄私奴多年,交少多少粮租?不能只是放人了事,得支付一定的钱粮。”
  大臣们目瞪口呆,皇帝不仅要继续废私奴,手段还更狠了。
  “先不说那么多,崔宏该当何罪,你们定个意见。”
  几位大臣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敢开口,皇帝再次催促,最后还是卓如鹤道:“且不说崔太傅乃是皇后之父,单凭他为大楚立过的赫赫功勋,朝廷也该对他网开一面,臣以为,陛下应该先发书责问,崔太傅若是执迷不悟,不肯认罪,也不肯交出私奴,到时再予严惩不迟。”
  宰相开头,皇帝似乎比较认可,其他大臣立刻跟上,全都表示支持。
  责问书由几位大臣当场拟定,交给皇帝过目,韩孺子接连三次提出修改意见,要求加重措辞,午时过后才予通过,立刻交给宰相府,由府中官吏送到崔府。
  崔宏已经听说消息,准备好了香案等物,以接圣旨的姿态收下这份责问书,磕头谢罪,当天入夜之前,就交上一份请罪奏章。
  说是请罪,崔宏还是为自己做了辩解,否认与外臣勾结探听秘事,只承认曾为一些好友向朝廷求过官职,至于私蓄家奴,他表示崔家已按旨意行事,所有私奴不是入籍,就是释放,若是还有隐瞒,很可能是下面办事的人自作主张,崔家马上就会进行一次复查。
  第二份责问书没有经过勤政殿与宰相府,直接由宫中发出,措辞更加严历,质问身为一家之主的崔宏,何以尽是推脱之辞。
  韩孺子没有召见崔宏,所有问答都以公文进行,来回三次之后,崔宏终于认罪。
  事情还没完,韩孺子立刻要求宰相与刑部定罪,一开始的处罚意见只是罚俸与斥责,韩孺子驳回,又经过一番拉锯,最终的处罚的是夺爵、收田、放奴,崔家一门两侯,都被削夺,连崔腾也不例外。
  处罚本应更重,但是皇帝允许崔家以旧功抵罪。
  消息传出,京城轰动,没过多久,传遍四方,引发更大的反响。
  废私奴令僵持数月进展不大,直到崔家领罪之后,才有大量富贵之家交出私奴。
  正月剩下的日子里与整个二月,韩孺子都在忙碌这件事,对朝廷逼得越来越紧,与此同时,一直关注着疆外的消息。
  西域陷入一团混乱,虎踞城再无消息传来,送去的圣旨也下落不明。
  二月底,金纯忠等使者回京,带来确切的消息,匈奴没有全体投降,而是再度分裂,坚持不降的一部分匈奴人,以大楚贵妃金垂朵和大楚公主崔昭的名义,向皇帝求助。
  差不多在同一时刻,被迫交出私奴的几大世家,再也无法忍耐,联手向皇帝发难。


第五百零二章 百官怠工
  世家的地位不只体现在自家子弟身上,通过联姻、亲友、同乡、同窗、门生等多种途径,每一家都能组成一股范围广泛的强大力量。
  世家,以及世家羽翼之下的各小家,拥有最多的兵奴与私奴,当皇帝越来越严格,真要动手的时候,他们最为不满。
  在此之前,朝中官员虽然接二连三地提出请辞,但都是试探,并不真心,皇帝若是直接发出圣旨,他们也会遵守,这回不同,他们也要动真格的。
  二月最后一天的上午,早早起来,打开大门准备恭迎各位官员进府的小吏与公差,惊愕地发现,老爷们没有按时出现,而是派来家中奴仆,称病告假。
  吏、礼、兵、户、刑、工六部,御史台、大理寺、宗正府……但凡是朝廷重要部司,官员都不肯来,只有尚书与侍郎现身,留下一两人看守衙门,最高长官则去勤政殿通报情况。
  勤政殿的大臣倒是聚齐了,一共五人,宰相、左察御史、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和户部尚书,没说几句话,其他大人陆续赶来,在殿外候旨,很快获召。
  大楚官职最高的十几位官员,基本都到了,只有右巡御史瞿子晰和大将军府掌印官蒋巨英还在外面奔波。
  众臣一一上前说明本衙门的缺席情况,总共五百多人,集中在四品到七品之间,更高的官员不想当出头鸟,更低一些的不够资格参与,还都坚守岗位。
  没人提出任何诉求,只是告病,声称自己起不来床,实在没办法,只得请假数日。
  韩孺子听完,看着殿内的大臣,心里清楚得很,这些人并不无辜,没有他们的暗中许可,官员们不敢做出这种事。
  大臣们心里也很清楚,皇帝已经看破一切,能不能让皇帝重新遵守规矩,就看这一遭了。
  “最近比较忙,大家的确辛苦了,传朕的旨意,全员休假三天。”韩孺子起身离去。
  殿内的大臣跪下恭送,皇帝的身影一消失,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韩孺子前往凌云阁,顾问们还都在,没人缺席,韩孺子命令他们各回本衙门,什么也别做,更不要多说,就在大堂上坐着就行。
  获封官职的顾问只有四十余人,支撑不起朝廷的运转。
  韩孺子照常与剩下的顾问议论时事,得空就批复几份奏章,中书省倒是没人告病,仍在正常为皇帝服务。
  到了下午,事态变得严重起来,告病之风扩展到京兆尹府等地方衙门,一些好事的小吏,也纷纷声称腰酸腿疼,或公开,或暗中,回家休息,衙门里更空了。
  皇帝仍无动作,只是传旨宣布休假三日,可是传达圣旨需要诸多官员的配合,如今人都休息了,圣旨只能张贴在少数几个部司的大门上,然后由大家口口相传。
  这一天,皇帝不动声色,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次日上午,皇帝正常前往勤政殿,与大臣们聊了几句不相关的话,又去凌云阁了。
  皇帝不急,自然有人急。
  崔腾已被削夺爵位,但是留任宿卫军中,仍是皇帝的近臣,而且比一般顾问更容易见到皇帝。
  “陛下怎么还跟没事人一样?”崔腾看样子已是惊慌失措,“这是明摆着的挑衅啊,若是不给他们一点教训,以后还不得造反啊。”
  “不急,等休假结束再说。”韩孺子道。
  “那就来不及了。”崔腾上前,毫无必要地压低声音,“我听说,军中将领也在密谋,要参与此事。”
  南、北两军都在塞外,京城唯有宿卫军,军中的世家子弟极多,当然不会置身事外。
  韩孺子抬起头,“将领也要闹事?”
  “是啊,我是这么听说的,他们的意思是守卫皇宫与陛下的将领正常履职,轮休以及宫外的将领告病,跟那些文官一样。”
  韩孺子问:“你觉得朕该如何应对?”
  崔腾认真地想了一会,“这个我真拿不准,只是觉得要尽快解决,否则的话,咱们怎么跟匈奴打仗啊?”
  “是啊,匈奴……朕本想趁着匈奴分裂之机,彻底将未降的匈奴人收服,以为北方屏障,现在看来,不止文官不可信,武将也有异心,朕需要另想办法了。”
  “别啊,我觉得陛下只需要稍退一步,文武百官还是会同心协力支持陛下的。”
  “退?怎么退?朕如今走在悬崖上,退一步可能就要堕入万丈深渊。你且退下,朕自有主意。”
  崔腾无奈,只得退下,行礼之后又道:“陛下,崔家跟这事没关系,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
  韩孺子微笑道:“朕知道,这里有你父亲的奏章,将事情说得很清楚。”
  崔腾松了口气,退出房间。
  韩孺子继续浏览奏章,站在他身边的张有才了实在忍不住,开口道:“这个崔腾,今天可有点古怪。”
  “别又犯错。”韩孺子头也不抬地说。
  张有才吐吐舌头,急忙闭嘴,再不敢乱说乱猜。
  东海王下午求见,他本不想见皇帝,是被崔腾撺掇来的,“我对他说,陛下肯定有办法应对,他却急得不行,非说我的话陛下肯听,让我来劝劝陛下,真是可笑。”
  “有什么可笑的?”韩孺子认真地问。
  东海王长长地呃了一声,“陛下肯定早有准备,崔腾完全是杞人忧天。”
  “朕有哪些准备?”
  东海王苦笑,“这我哪知道啊,我只是觉得陛下向来谨慎,废私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突发奇想,对大臣的怠工肯定已有应对之策。”
  “朕允许你猜上一猜,赦你无罪就是。”
  东海王嘿嘿干笑两声,“胡猜啊,陛下在各部司中任命了一批官员,他们忠于陛下,必要的时候,陛下完全可以撤掉一批带头的告病官员,让陛下的人代替。按道理,官员们不可能如此齐心,大多数人大概是受到了蛊惑,或是碍于人情,不得不参与闹事,陛下一旦杀鸡骇猴,我相信,他们立刻就会回到衙门里。”
  “那样的话,朕与大臣的隔阂将会更深,不到必要之时,此计断不可行。”
  “鱼死网破,乃是下下之策,所以我也只是胡猜。”
  “继续猜。”
  东海王挠挠头,“陛下前些天从各地召回一批将领,想必是要重整宿卫军,只要将士们仍然听命于陛下,朝中官员的闹事不足为虑。”
  “朕召回的将领不过十余人,宿卫军中尽是世家权贵子弟,只靠这点人,如何重整?”
  “也对,而且陛下已经掌控宿卫军,最重要的剑戟营,从上到下都是陛下的心腹,又有樊撞山这样的猛将坐镇,其它营不敢生事。”
  “再猜。”
  “陛下这是在难为我嘛。”
  “与其背后猜,朕更愿意听你当面猜。”
  东海王硬着头皮说下去,“陛下召回将领,若不是为了接管宿卫军……那就是为了组建新兵部了,只要兵部完整,陛下就能继续进行与匈奴人的战争,其它部司发现自己失去重要性,立刻就会向陛下屈服。”
  “总算有点接近了,可百官怠工,朕总不能放三天假了事,你再猜。”
  东海王后悔来见皇帝了,可是也有一点兴奋,振作精神,仔细想了一会,“如果我是皇帝……”话一出口,把自己吓了一跳,扑通跪下,“陛下恕罪,这只是无心之失……”
  “朕已说过,赦你无罪。”
  东海王慢慢起身,脸色仍然苍白,好一会才恢复正常,继续道:“百官如此齐心,背后必有主导之人,击其首脑,余党自散。”
  “嗯。”韩孺子表示鼓励。
  “第一可疑之人是宰相卓如鹤,他是百官之首,说话有人听,而且……”东海王一直没向皇帝提起卓家公主,现在也不想,“卓家也算世家,一直不太支持陛下的废奴令。”
  “还有吗?”
  “第二可疑之人是那个南直劲,此番怠工者,以四品以下的官吏为主,像是南直劲能挑动的事情。”
  “还有吗?”韩孺子重复问道。
  东海王抬头看向皇帝,前两人嫌疑大些,但是也有不足之处,宰相太显眼,而南直劲被皇帝识破之后,早已失去从前的影响力。
  东海王终于明白皇帝要让自己“猜”什么,不由得轻叹一声,“再就是崔家,我了解崔宏,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会放弃权力,没有军队,他就要利用各大世家的子弟。这一回——只怕崔腾也参与了,所以他才会这么急迫地劝说陛下让步,这小子对陛下还是有一点忠心的,只是……只是先要为自家着想。”
  韩孺子沉默良久,“就为这点忠心,朕犹豫未决,你有什么好主意?”
  东海王就知道,皇帝又要交给自己极难的任务。
  “崔腾追随陛下已久,为人……有些鲁莽,还有些恃宠而骄,总以为能得到陛下的原谅,按理说,这种人就得逐退,送到苦寒之地受点罪,他若能反躬自省,尚可召回,若是顽固不化……”东海王没再说下去。
  韩孺子叹息一声,对崔腾,他有一点亏欠之意,“你去和他谈谈吧。”
  东海王知道,自己这回是要将崔家彻底得罪了。


第五百零三章 罪有应得
  东海王很久没来过崔府了,一路走过,觉得一切都那么陌生,不敢相信自己曾在这里生活过十几年。
  “这座院子一直这么小吗?”东海王问。
  崔腾迎面走来,困惑地左右看看,“一直都是这样……你来干嘛?我可没请你。”
  “我来找你说件事,单独说。”东海王看了看崔腾身后的两名随从。
  崔腾摇头,“是公事,当面说,私事,我不想听。”
  东海王笑道:“陛下让我来的。”
  崔腾不太相信,“真的?”
  “我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啊。”
  崔腾还是不想邀请东海王进屋,摆摆手,将随从屏退,“说吧。”
  虽是初春,天气还很冷,东海王紧紧外袍,又等了一会,确认周围无人之后,说:“崔二,你做了一件傻事。”
  “别来这套,又想唬我吧?”
  东海王走到崔腾面前,正色道:“记得吗,咱们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耍?”
  崔腾犹豫着点点头,“从前的事情,提他做什么?”
  “当时谁能想到变化会这么大?崔家还是崔家,我还是东海王,却是各走各路,好像连亲戚都做不成了。”
  崔腾忍不住挖苦道:“那是因为你无能,崔家起起伏伏,总能再度兴起,你却一蹶不振,当然要各走各路,难道崔家还要跟你一块衰落不成?”
  “当然不用。”东海王笑容不变,“我现在这样也挺好,无欲无求,不争不抢,过得反而踏实。”
  “有话就说,我没空听你做诗。”
  东海王大笑,很快收起笑容,“陛下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崔家在背后捣鬼。”
  崔腾脸腾地红了,“血口喷人——我说的是你,不是陛下——崔家与怠工一事毫无瓜葛。”
  “我问过了,他们都说是这是崔家的主意,说你们崔家信誓旦旦地保证,陛下肯定会在这件事上让步,如果出事,崔家愿意担责。”
  “你听谁说的?找他来对质。”崔腾脸更红了。
  东海王沉默了一会,“你没跟舅舅商量,自作主张吧?”
  崔腾一把揪住东海王的衣领,面红耳赤,目露凶光,“少跟我耍小聪明,想报复崔家,你可没这个本事,走,咱们一块去见陛下。”
  东海王也不挣扎,等崔腾放手,他整整衣裳,平淡地说:“不用去见陛下,咱们先去见舅舅吧,他若说这事与崔家无关,我就相信。”
  “用不着,咱们去见陛下,现在就去!”崔腾拉着东海王往外走。
  “陛下明天会颁布圣旨,撤换一批新官员。”
  崔腾止步,“陛下亲口说的?”
  “圣旨已经拟好,就等三日休假结束后公布,各部司的四品官员将全部撤换,由从四品官员里提升,如果新任官员继续告病,就接着免职,重新再选,直到有人愿意担任为止。”
  崔腾的脸色由红转白。
  东海王继续道:“官员们能承担几次免职?我猜就一次,圣旨中还有一条,此次被免官员,永不叙用。”
  “陛下……真的不会让步?”崔腾喃喃道。
  “陛下没必要让步,有一批官员支持陛下,目前的官职还不高,正好可以借机提拔,咱们都了解朝中那些人,一旦被免官,而且是永不叙用,他们会恨死你,到时候不用对质,出卖你的人会排成长队。”
  崔腾脸更加苍白,“他们会恨死我……”
  东海王拍拍崔腾的肩膀,“我理解你的做法……”
  崔腾甩开东海王的手,怒气冲冲地吼道:“理解个屁,你什么都不懂!”
  东海王冷笑一声,“我不懂吗?你现在是崔家唯一的儿子,是皇帝最信任的近臣之一,屡立大功,放在从前,你就是货真价实的权臣,比舅舅掌管南军时还要威风。可事实并非如此,陛下信任你,却不重视你,陛下每次召集顾问商议大事时,你都站在旁边,难得插上一句话,偶尔开口也是逗大家一笑而已。在外人眼里受宠非常的崔二公子,其实只是一名弄臣。”
  “弄臣”两个字深深刺痛了崔腾,他的脸又红起来,吼道:“那也比你强。”
  “当然比我强,我再怎么努力,也洗刷不掉当年与陛下争夺帝位的污点,纵使陛下已经相信我,仍忌惮天下人悠悠众口,不会真正重用我。我没希望,但是你有,所以你不服气,非要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本事。”
  崔腾惧愤交加,还很困惑,“陛下为什么要找你?只要对我说一句话,一夜之间我就能平定事态。”
  “用我无需封赏,用你却越来越难。”
  “我连侯位都丢了,还有什么难的?”崔腾大怒,好像皇帝就在眼前,憋闷多日的心里话夺口而出,“出生入死!有几个人能做到?我做到了,而且是在陛下处境最危险的时候做到的,结果换来了什么?”
  崔腾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事情都拿崔家先开刀,崔家做错了什么?是因为我妹妹没生出太子吗?是因为我不够忠诚吗?我不服!”
  崔腾再也忍不住,脏话一句接一句,又蹦又跳,好像地上躺着仇人,非得踩个稀巴烂才能宣泄他心中的愤怒。
  东海王了解崔腾的品性,也不劝,静静地看着、听着。
  最后崔腾累了,终于停下,粗重地喘息,心中怒意渐去,开始感到恐慌,面无血色,低声问:“陛下让你来的?”
  东海王点点头。
  “陛下……怎么说的?”
  “陛下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来跟你谈谈。”
  崔腾几乎站立不稳,庭院里却没有地方可以坐下,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站稳,茫然地说:“谈什么?”
  “嗯……先说说你是怎么做成这件事的吧,这么多官员,竟然都听你的话,我可有点意外。”
  “不全是我的话,主要是……”崔腾叹了口气,“还有柴家和萧家。”
  “我明白了,柴家曾在夺位时支持过陛下,萧家出了一位敌前殉难的萧声,结果却都没有得到陛下的信任与重用,柴悦同掌南、北两军,自家人并未得到好处。”
  崔腾点点头,“他们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给他们传话,让陛下做些让步,我想……我想……”
  “你想与其让陛下蒙在鼓里一无所知,不如你居中传话,既能向外人显示自己的地位,又能立一功。”
  崔腾嗯了一声。
  “唉,崔二啊崔二,你可真是……舅舅果真不知情?”
  “父亲不知情,他听从妹妹的建议,打算退隐一段时间,他提醒过我,让我老实留在陛下身边,不要参与……”崔腾心里空落落的,“我真蠢,竟然会与陛下作对,陛下一定气坏了。”
  崔腾的确很蠢,东海王将这句话埋在心里,说:“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吧。”
  “陛下……还会原谅我吗?”崔腾期待地问。
  “我可不知道,但是我想,陛下既然没有直接找你对质,而是派我来和你谈谈,大概就是要给你一次机会,就看你能不能抓住了。”
  “抓住,我一定抓住,可是……东海王,你教教我该怎么做?”
  “你肯听我的话?”
  “听,你说的话我全听,就像小时候那样。”
  东海王嘿了一声,“陛下可以撤换一部分官员,但那意味着陛下与朝廷的关系会更加僵持,乃是下下之策,明天一早,如果告病的官员都能回到衙门里,陛下自然不必撒换任何人。”
  “我去说,明天早晨谁敢不去衙门,我亲自去家里把他拖出来。”
  东海王笑了笑,“然后你还是得请罪,真心请罪,任何处罚都得接受,陛下就算要砍你的头,你也得磕头谢恩。”
  “我认错了,陛下还要砍我的头?”崔腾捂着脖子,有点舍不得这颗脑袋。
  “看你的造化了,别去猜测陛下的想法,记住一点,你是罪有应得。”
  “我……我……罪有应得。”崔腾垂头丧气,锐志尽消。
  “剩下的事情就是听天由命了,陛下决定一切。”
  “我真的还有机会吗?”
  “陛下决定一切。”东海王拱手告辞,出了崔府,驻立马前,半天没有上去。
  他说服了崔腾,其实崔腾也“说服”了他,身为皇帝唯一的弟弟、东海王、宿卫军大司马,他所拥有的只是一堆虚衔,无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争得真正的权力,崔腾还有机会,自己的机会在哪呢?
  东海王跳上马背,悲从中来,快到皇宫的时候,他调整好了心情。
  皇帝还在凌云阁,正与康自矫交谈,没有别人在场,东海王等了一会才得到召见,心里有点嫉妒,对康自矫笑了笑,向皇帝施礼。
  “怎么样?”
  皇帝竟然没有屏退外人,东海王略感惊讶,口中回道:“一切顺利,据崔腾所言,他是受到柴、萧两家的蛊惑,为他们居中传话,他还说,崔太傅并不知情。”
  “这么说朕不用撤换官员了?”
  “应该不用了。陛下打算如何处罚崔腾?”东海王小心问道。
  “送到边疆待几年。”韩孺子顿了一下,补充道:“或许丑王能教他一些道理。”
  东海王吃了一惊,皇帝竟然要借助一名江湖人训导崔腾,不知这是羞辱,还是重视。
  皇帝挥手,东海王告退,临走时又向康自矫一笑,心里纳闷,一名连正式官职都没有的小小顾问,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占据皇帝这么久的时间?
  东海王退出房间,康自矫继续道:“陛下与满朝官员一样,并不真正懂得民间疾苦,自以为在做好事,结果却害苦了百姓。”


第五百零四章 家奴子
  康自矫出身寒门,在吏部的公文中是这样记录的,事实上,他的家世比“寒门”还低,几乎没有门,十岁之前他是家奴子,因为年纪小,干不了重活,陪主人家的孩子读书,因此识文断字,教书先生称赞有加,但他却没资格考取功名。
  在他十岁那年,父亲陪主人出门经商时,独战数名拦路强盗,救了主人一命,自己却身负重伤,侥幸拣回一条命,却再也没法下床。
  主人还算心善,替康家人赎身,给他们一小块田地,听说康家的儿子读书不错,又利用自己的关系帮康家修改户籍,抹去家奴子的记载,好让他能够参加科考。
  父亲却没有这么大的野心,更希望儿子经商或是务农,做个老实本分的人,十岁的康自矫已经看清自己的路,坚持读书,并改名“自矫”,因为他知道,在这条路上,他必须自我鼓励、自我提升。
  户籍修改了,身份却没有,在学堂里,康自矫仍被同学当成“家奴子”,尤其是旧主的孩子,对他呼来喝去,要他端茶倒水,命他替自己写作业……
  康自矫都接受了,因为父亲几乎每天都提醒他:“你得感恩,是主人家给了你现在的身份,你一个家奴子,能识字就不错了,努力考个秀才,也算对主人有个交待。”
  康自矫每次都点头,心里却感到憋闷,在学堂里,他没有朋友,偶有闲暇,一块玩的伙伴还是庄农与奴仆之子。
  康自矫顺利考中了秀才,还想继续读书,为此与父亲大吵一架,父亲起不得床,管不住儿子,咬牙道:“读吧,看你什么时候能将家里的几亩田败光。”
  父亲的预言成真,不到十年,康自矫的确“败光”了家产——他要进京赶考,只能卖掉田产筹措盘缠。
  可父亲没看到,他已经去世,没过多久,母亲也随父而去,家里的地一直租给别人耕种,倒是没受影响。
  从当秀才开始,康自矫就摆脱了旧日的同学,包括主人家的儿子在内,同村的孩子只有他一个人考中秀才,能够进城继续读书。
  可他仍是“家奴子”,县学里经常有人拿这件事开玩笑,甚至表示愿意出钱雇他当随从。
  康自矫不再忍受,每遇嘲讽,必以更刻薄的言辞还击,性子也越来越孤傲,除了一位教书先生,没人喜欢他。
  康自矫与儿时的少数好友却没有断绝来往,每次回家,仍去探望,随便聊几句,因此一直觉得自己比绝大多数读书人更了解百姓的疾苦。
  他不仅这么想,也是这么说的,甚至敢在皇帝面前说出来。
  韩孺子真心不太喜欢康自矫,因此留在身边,迟迟没有任命为官,可是欣赏他的心直口快,与此同时也感到恼怒,“大敌当前,朕仍不忘释放私奴,不忘减租、垦荒,你却说朕不知民间疾苦?”
  “陛下真在穷人中间生活过吗?”
  “没有,但是朕见过,朕身边的宿卫军里有许多人就是穷人出身。”韩孺子指的是那些渔民,虽然只有几百人,却是他身边最为可靠的保护者。
  “各家的私奴呢?陛下见过多少?”
  “没见过。”韩孺子实话实说,康自矫的咄咄逼人用在别人身上时,皇帝还是很高兴的,现在自食其果,加倍觉得尴尬,“难道私奴不愿离开旧主?”
  “为什么愿意呢?天塌了有主人家顶着,如今却是净身出户,天塌了谁来扛?”
  韩孺子皱起眉头,“为什么非要说‘天塌了’?”
  “从前生活被打乱,原来有房居住,有饭可吃,现在却是居无定所,吃饱一顿担心下一顿,民以食为天,对私奴来说,吃不饱就是‘天塌了’。”
  “朕已传旨,私奴离家时,要得到补偿,而且愿意从军或是垦荒的话,官府还会分给田地。”
  “陛下传旨了?”
  “当然,而且是你亲眼所见。”韩孺子心中越来越恼怒,只是还不想完全显露出来。
  “旨意传给谁了?”
  “康自矫,你想说什么,直说好了,用不着拐弯抹角。”韩孺子冷冷地道。
  康自矫拱手谢罪,“陛下的圣旨先进宰相府,再到各部司,由驿站分送天下各郡,郡里抄送各县,县转乡,乡告民,一道圣旨要被百姓得知,需要经过几道手,每一手都在官员的控制之中。而这些官员,不是世家出身,就是与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是陛下所要打压的一批人,试问,他们愿意如实传达这道圣旨吗?”
  韩孺子心中怒气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语气也缓和下来,“康卿听说了什么?”
  “不是听说,而是亲眼所见,就在京城以外,许多私奴在路上号啕大哭,不肯离开旧主,以为从此再无着落。”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他一直集中精力与大臣争斗,官员们的激烈反应让他自以为与胜利只差一步,现在才明白,他中了“声东击西”之计,正在错误的地点进行一场无关大局的战斗,虽胜犹败。
  “私奴可愿从军?”
  “只有很少一部分愿意,他们种惯了地,对打仗极其畏惧,北方正要开战,无论给多少田地,许多人也不想从军,何况陛下所许下的田地要三至十年之后才能到手,穷苦人怕官、不信官,一听说是三年以后,更不信了。”
  韩孺子沉默得更久。
  当皇帝真难,但这句话只能藏在心里,韩孺子开口道:“你说的这些都有实据?”
  “陛下可以派人去查,不用太远,京城以外就有不少大庄园,问问他们了不了解圣旨的全部内容、愿不愿意离开旧主自立门户?”
  韩孺子当然要派人调查,“康卿可有妙计解决困境?”
  康自矫回道:“本朝定鼎之初为何官民和谐而政令通顺?乃因功臣皆由民间出,熟知百姓疾苦,两三代之后,世家子从小锦衣玉食惯了,视富贵为天生,偶有不顺,只觉得自己苦,哪知世上还有更苦、真苦?陛下问妙计,微臣只有一计,多用寒门子弟当官,或可令朝廷再度知民。”
  韩孺子点点头,觉得康自矫此计不够“妙”,“你先退下,容朕考虑一下。”
  康自矫拱手告退,最后说了一句,“康某不谦,自认为有宰相之才,陛下若是欲用寒门,可从康某开始。”
  韩孺子大笑,挥手命令康自矫退下。
  康自矫并不掩饰自己的求官野心,韩孺子也不在意,而是在仔细思考他所说的话。
  韩孺子是皇帝,即使是在被迫退位的情况下,所遇到的人也大都愿意为他所用,更洒脱者则是事了之后急流勇退,所以他很难理解,竟然还有人甘愿为奴,而不愿自立门户。
  不能只听一面之辞,韩孺子必须调查清楚,想了一会,觉得金纯忠和景耀都不适合,于是让张有才召来晁鲸。
  养尊处优久了,晁鲸已不再像是穷苦的渔村少年,只是眼睛闪亮,到哪都乱瞄,贼兮兮的,也不像是宿卫军将士。
  韩孺子将事情交待清楚,让晁鲸去京城以外打听情况,特意提醒道:“不要泄露身份,你现在这个样子可不行。”
  “衣服不行吗?我换一身。”
  “嗯……不只是衣服,你从前挺黑的,现在好像变白了一些。”
  “是吗?”晁鲸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跟张有才比,我还是挺黑的。”
  张有才咳了一声。
  “而且也胖了。”韩孺子上下打量几眼,“你平时不参加练兵吗?”
  晁鲸脸上一红,他倒聪明,明白皇帝的意思,“我明白了,陛下想找一个人,能与普通百姓说得上话,不被认出真实身份,对不对?”
  韩孺子点点头。
  “这个简单,让马大和我一块去,他黑不溜秋的,擦粉都盖不住,还跟从前一样又矮又壮,只要换身衣服,没人能认出他是宿卫军士兵。”
  “马大的脾气……”
  “有我看着,陛下就放心吧。”晁鲸竟然转身走了,好像这不是皇帝的命令,而是熟人相托。
  “这么久了,他也没学会规矩。”张有才不满地说。
  韩孺子笑了笑,“规矩与真话——朕更愿意要后者。”
  张有才躬身道:“真话伤人,也就陛下能受得了。外面还有几位将军,陛下今天要见吗?”
  “明天吧。”韩孺子实在累了,回转后宫,给太后请安之后没去秋信宫,也没去看望淑妃邓芸,径返泰安宫,他需要独自待一会。
  天黑不久,皇后派人送来皇帝常穿的睡衣。
  孟娥放下衣物,转身要走,韩孺子叫住她,“公主今天怎么样?”
  “很好,打碎了一只杯子。”孟娥回道。
  韩孺子露出微笑,可这并不是他叫住孟娥的真正原因,他在犹豫,最终问道:“朕曾自夸掌握了帝王之术,现在却没那么有把握了。”
  孟娥等了一会,回道:“陛下曾经对我说过,人一生有两次成熟,第一次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第二次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
  “这是杨奉的话。”韩孺子心中一动,突然没有那么多话要倾述了,“谢谢。”
  孟娥嗯了一声,躬身退出。
  “不能做什么。”韩孺子轻声自语,恍惚中,杨奉似乎就站在对面,冷冷地看着他,等他给出答案,“皇帝不能做什么?”


第五百零五章 找事
  没人能认出身穿普通衣裳的马大是宿卫军士兵,可是也没人觉得他像好人。
  马大长相凶恶,又不会说客套话,吆来喝去,目光乱扫,被当成前来踩点儿的强盗,全村的男人出来围堵,手持锹镐,高喊“打死报官”。
  马大踹倒一人,转身狂奔,可是不认路,被村民包围,险些死于乱棍之下。
  晁鲸及时赶到,声称这是他的仆人,因为迷失了方向,过来问路,未承想言语得罪众人。
  晁鲸穿着绸衫,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得到了村民的信任,饶了马大一命。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晁鲸油嘴滑舌,很快取得村民的好感,借口天色已晚,需借宿一晚,村民们不敢私自留宿客人,将两人送到庄里。
  庄上管事见过世面,一眼就判断这主仆二人不是真正的有钱人,顶多算是暴发户,于是客气地留下,提供酒菜,几杯酒下肚,邀请晁公子赌博。
  晁鲸忍住赌性,声称自己不会,让仆人代劳,自己是出来观赏风景的,想到处逛逛。
  于是,马大在庄里赌钱,晁鲸在村里信步闲逛,见到人就过去搭讪,他现在算是庄上的客人,村民的态度客气多了,东家长西家短,什么都聊。
  马大好赌,赌技却一般,等“少爷”回来,他已经输光了几十两银子,庄上的人更客气了,次日上午欢送出庄,热情地邀请他们再来游玩。
  天快黑时两人才回到城里,立刻换衣裳去见皇帝。
  皇帝还在凌云阁,但是没有立刻召见两人。
  张有才守在楼下,小声道:“陛下在与将军们议事呢,昨天、今天,两个下午了,陛下交待过,说是你们回来之后就稍待一会,陛下要见你们。”
  马大哈欠连天,趴在桌子上睡觉,晁鲸站在一边,琢磨着待会怎么对皇帝讲述情况,随口问道:“朝里官员还在告病吗?”
  “都回衙门里了,个个生龙活虎。”张有才不屑地说。
  七名武官正在楼上争得热火朝天。
  这七人都是韩孺子亲自选中的,有勾引人妻、风评不佳的赖冰文,有在枯燥的奏章中被发掘出来的陈嚣,有老成持重、经兵部推荐的老将狄开,有在云梦泽剿匪时表现出色的邵克俭,还有年纪轻轻就受到皇帝欣赏的勋贵子弟谢存,另外两人则是房大业临终前力荐的将领。
  他们争论的内容只有一个:该不该从西域撤军。
  大多数人支持朝廷的决定,以为大楚应该专心应对北方的威胁,西域可以暂弃,等北方稳定,再派兵夺回。
  只有赖冰文和谢存反对。
  谢存年轻气盛,以为大楚寸土必争,西域附庸大楚已有多年,不可说弃就弃。
  赖冰文则以为,西域之所以成为藩屏,乃是因为大楚强盛,楚兵一退,西域诸国必定倒向敌人,虽然西域承受不起大军行进,但是大楚西边的防御也很弱,只有一座玉门关可作门户,若是受到频繁骚扰,反而令大楚更加分心,无法专守北方。
  “好比两军对阵,敌强我弱,我军纵有退意,也不可显露出来,必须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示敌以必战之意,然后再图进退。陛下即使有意从西域撤军,也不该直接发布圣旨,应该给予西域将领便宜之权。邓将军生死不明,还有张将军呢。臣等在京城夸夸其谈,不如张将军在虎踞城一人之见。”
  就是这番话打动了韩孺子,他一下子醒悟,也后悔了,他不该发出那份召回楚兵的圣旨,正如赖冰文所说,应给给予张印和邓粹更多的自主权力。
  若非顾及皇帝的威严,韩孺子真想立刻补发圣旨,可他必须保持冷静,眼看天色将晚,结束了商议。
  众将走了之后,张有才上楼问道:“晁鲸和马大回来了,陛下要见吗?”
  “见。”韩孺子今天仍很疲惫,但是精神却很充足。
  马大哈欠连天,只记得自己差点挨打,输了几十两银子,全是晁鲸向皇帝报告情况,“我们去的庄子属于柴家,几十年了,村里一多半人没有入籍,他们听说过圣旨,都不愿意离开,说柴家势大,能护着他们,自立门户的话,更容易受欺负。”
  韩孺子皱起眉头,“柴家对他们很好吗?”
  “说是很好,村民个个感恩戴德,可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晁鲸笑着摇摇头,“村民根本见不到柴家人,只知道自己种的地属于柴家,哪敢说柴家坏话?有几个胆大的人,对我说庄头儿心狠,经常找借口多收租子,并不交给柴家,而是自己截留,但是村民不敢上告,以为庄头儿在柴家肯定有靠山,告也没用。”
  “村里的男子可愿从军?”
  晁鲸摇摇头,“我问了,没有一个愿意当兵,都觉得那是有去无回的危险行当,不如在家里老老实实种地。”
  这与康自矫说的情况几乎一样,韩孺子长叹一声,思忖片刻,问道:“同样是村民,为什么你们就愿意从军呢?”
  “不一样,他们是庄农,一辈子几乎不离庄,顶多去附近赶赶集,别说去边疆当兵了,进趟城都能把他们吓得半死。晁家村是渔村,光靠打鱼养活不了全家,村里的男子年轻时都出去闯荡过,有经商的,有当苦力的,也有入伙当强盗的,比当兵过得还惨,所以陛下一说管吃管住,大家就都来了。”
  韩孺子笑了,当初为了养活这支部曲,可花了他不少钱,甚至需要崔小君回家硬要,随后他又叹息一声,崔家虽然并不情愿,但是对他的确帮助甚大。
  “百姓也都各有各的想法。”
  “那是当然,俗话说‘一样米养百样人’,就是晁家渔村,也有不爱当兵的人,现在还以打鱼为生。我曾经回过村里,他们倒是挺羡慕我们,说我们眼光好,竟然跟了皇帝,可是问他们愿不愿意当兵,他们还是摇头,说是太危险,得拼命才能保住富贵,他们宁愿过踏实的苦日子。”
  韩孺子无话可说,晁家渔村的士兵在晋城损失甚大,他们享受到了富贵,必要的时候也以命效忠。
  “有些事情,真是左右为难。”韩孺子感慨道。
  晁鲸点点头,他并不觉得有何为难,只是不想反驳皇帝,身边的马大突然挺起身子,瞪眼吼道:“有什么难的?闯就是了,反正怎么都是错,还不如硬气一点。”
  韩孺子大笑,让张有才送走了两人。
  张有才回来收拾东西,忍不住多看了皇帝两眼。
  “你又在想什么?”韩孺子问。
  “陛下今天好像……很高兴。”
  “你觉得奇怪?”
  “官员们是回衙门了,可是问题并没有解决,听陛下的意思,好像变得更难了,所以……”
  “难,真难,比朕最初的预想难上百倍。”韩孺子嘴上这么说,语气却显得很轻松。
  张有才越发困惑不解,皇帝却不做解释。
  韩孺子回到秋信宫,皇后崔小君忧心忡忡地说:“我哥哥……他不明白陛下处置崔家的深意,以为自己再也得不到陛下的原谅,在家里要死要活,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母亲给我写信,我真不想麻烦陛下……”
  “朕明白,皇后可以给家里回信,就说你已求得朕的同意,过两天会召见崔腾,让他养好身体来见朕。”
  “陛下真的要见我哥哥?”
  “不为别的,就为崔腾为朕冒过的那些危险,朕也该见见他,但是他还得去边疆,就当是送行吧。”
  “崔家让陛下为难了。”崔小君很是羞愧。
  韩孺子摇摇头,看了看女儿,“皇帝若不为难,那必然是因为无所作为。”
  他又照常去给太后请安,事后跟随母亲一块来到慈宁宫,屏退太监与宫女,“朕回京多日,还没有向太后请罪。”
  “请什么罪?”慈宁太后惊讶地说。
  “朕在外做出诸多惹怒太后之事,要请不孝之罪。”
  慈宁太后叹口气,“陛下是我的儿子,无论怎么做都不是罪,何况你是为天下着想,我纵然当时不解,过了这么久也该醒悟了,陛下事务缠身,我的确不该再添乱。”
  “朕的确事务缠身,所以有件事要请太后代劳。”
  慈宁太后真的吃惊了,儿子当皇帝这么久,这可是第一次向她请求帮助。
  “什么事?”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调查思帝之死的真相。”
  慈宁太后脸色骤变,“不是已经查清那是崔太妃所为吗?”
  韩孺子摇头,“此事疑点颇多,上官太后只怕是弄错了。”
  “那也没有必要替崔妃洗冤。”慈宁太后不满地说。
  “与洗冤无关,若是当初的下毒之人还在宫里,朕怎么能够放心?”
  慈宁太后盯着儿子,“陛下说的是真心话?”
  “真心,朕本想整肃朝廷之后再调查此事,现在看来,以后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朕一时半会腾不出手来,所以要请母亲帮助,此事只可暗中调查,必要的时候,可请景耀帮忙。朕只有一个要求,无论牵涉到谁,请母亲告知朕一声。”
  “当然。”慈宁太后仍显困惑,“陛下为何不让皇后调查此事?”
  “皇后心软,做不了这种事。”
  慈宁太后想了一会,点头应允,“皇宫里不只住着陛下,还有皇子与公主,我绝不允许暗藏危险,如果下毒者另有其人,我一定要将他挖出来。”
  “不可张扬。”韩孺子提醒道。
  慈宁太后挥挥手,表示自己明白。
  韩孺子告退,他给母亲安排了一项任务,接下来,还要给更多人找事做,他开始领悟到自己之前错在哪里了。


第五百零六章 重获信任
  卓如鹤自从当上宰相之后,还从来没在凌云阁获得过皇帝的单独召见,因此得到消息之时他感到十分意外,走进凌云阁,心中则生出颇多感慨,觉得自己应该是大楚历来最难做的宰相。
  皇帝起身相迎,两名太监搬来一张椅子,而不是常见的凳子,卓如鹤行礼之后坐下,暗自警惕。
  “朝中官员可还尽心?”
  “一切正常,各衙门的人都齐了,前几天耽误了一些事情,总算还能弥补过来。”
  “废私奴之事,有劳宰相了。”
  卓如鹤起身,“臣不敢推脱,臣自会尽心竭力,只是困难比较多,眼下又值多事之秋,臣的身体状况也不大好,还请陛下多做准备,以防万一。”
  韩孺子笑了笑,示意卓如鹤坐下,“卓相可还记得你我的第一次见面?”
  “臣毕生难忘。”
  “那时候卓相说过一句话,‘官府似乎有粮又似乎没粮’,朕也毕生难忘。”
  卓如鹤既感动又羞愧,还有一丝困惑,不明白皇帝提起这句话有何用意,难道是讽刺自己“似乎有病又似乎没病”?
  韩孺子没想那么多,继续道:“那时朕以为各地官员不以民生为念,皆是贪官、恶官,也是朕太年轻,如今仔细想来,官员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应对更紧急的突发情况,更是为了应对上方的无尽索取,所以,根子不在官员,而在朕。”
  卓如鹤回道:“陛下不必对自己苛责太甚,贪官、恶官都是有的,与陛下无关。”
  韩孺子没有继续“反省”,问道:“垦荒之事进展如何?人手还紧缺吗?”
  垦荒是卓如鹤执政的核心,他马上回道:“去年丰收,对垦荒助益甚大,人手依然紧缺,不过这种事无需急迫,垦荒者若是太多,官府反而提供不了足够的耕具,而且此时人多,以后必然人少,到时多出来的耕具会遭到浪费。”
  韩孺子点头,稍稍向前探身,很严肃地问:“在卓相看来,宰相的职责是什么?”
  卓如鹤明白,这才是今日谈话的重点,起身行礼,“臣以为,宰相为陛下之辅,在政务上,不求精,而求全,不求功,而求稳。”
  “皇帝的职责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更难回答,卓如鹤打点精神,小心回道:“皇帝坐拥天下,垂拱而治,首要职责为选官、用官。”
  “卓相所言乃太平天子,若是乱世呢?皇帝也要垂拱而治?”
  “若在乱世,天子与宰相一人平乱一人守成,平乱者征战四方,守成者更需求全求稳,为平乱者提供所需的一切应用之物。”
  “卓相觉得你我二人谁该平乱?谁该守成?”
  卓如鹤再行礼,“臣以为眼下并非乱世。”
  “西方有强敌,北方有匈奴,卓相以为这不是乱世?”
  “西方强敌相隔甚远,且是骤兴之国,锋芒所至,一时无两,假以时日,其败也速,大楚严阵以待即可,无需过于担心。至于匈奴,为祸不是一天两天了,即便是在武帝之前,匈奴也没让大楚成为乱世,如今其内部分裂,大楚虽稍弱,并不惧它。”
  韩孺子点下头,这就是多数大臣的看法了,所以他们才不着急,甚至抽空弄出一次怠工,在他们眼里,眼下的危机很寻常,完全可以正常应对,皇帝没见过世面,才会如此认真。
  “希望一切皆如卓相所言。”韩孺子曾经盼望过战争,现在却改变了想法,战争只是他一人所欲,大臣不支持,最重要的是,百姓也不支持,大多数人宁愿过平安的苦日子,也不愿势妻弃子去边疆立功。
  “平乱是一时之功,守成乃万世之业,朕贪一时之功,不擅守成,眼下虽非乱世,朕守成也有些力不从心,守成之重责,唯有交给宰相。”
  卓如鹤做好了准备,要与皇帝唇枪舌剑一番,甚至可以小小地得罪一下,然后借机请辞,绝没料到皇帝居然顺水推舟,要让自己担守成之责,既意外,又有点惊恐,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陛下……”卓如鹤好一会才吐出两个字,仍不知该说什么。
  “卓相放手去做吧,朝廷又是你的了。”
  卓如鹤扑通跪下,“江山是陛下的,臣民是陛下的,朝廷更是陛下的,臣代管而已。”
  韩孺子笑了一声,大臣对这种事有时候比皇帝本人还要敏感,“那就继续代管吧,朕相信卓相有这个能力。”
  “可是……”卓如鹤没有起身。
  韩孺子稍显严厉,“废私奴之事还要进行,卓相可酌情变通,但不可停止,你说江山与臣民都是朕的,那就不要让大楚出现化外之地与法外之民。”
  卓如鹤终于相信皇帝真是要将相权还给自己,磕头道:“臣才质粗陋,常令陛下失望,废私奴任重而道远,臣也是有心无力,恐令陛下更加失望。”
  “宰相觉得私奴该取消吗?”
  “应该,再不取消,这些无籍之民将变成国中之国,虽在大楚境内,却非大楚臣民。”
  “似乎有民又似乎无民?”韩孺子微笑道。
  “正是。”卓如鹤觉得身上在出汗。
  “楚运不佳,其罪只在朕一人,朕欲重振祖业,唯有依靠朝廷,首先就是宰相。无论如何,卓相有一颗护民、济民之心,如此足矣,至于具体事务,勉力而为。”
  “臣不敢懈怠,必定尽心竭力。”
  “卓相请坐,不必跪着说话。”
  卓如鹤起身坐下,心中还是一片茫然,不明白皇帝对自己的信任从何而来。
  “朕身边有一位康自矫,寒门出身,比一般人更知民间疾苦,或可对宰相有所助益。”
  卓如鹤心中稍宽,觉得这才是皇帝正常的手段,回道:“宰相府少一位知事,康自矫榜眼出身,可为此官。”
  “如此甚好。”
  知事并非大官,但是常在宰相身边行走,能够参与政务,卓如鹤任命康自矫为此官,也是接受皇帝对自己的监督。
  “兵部尚缺掌印之官,卓相可有推荐?”韩孺子又问道。
  突然重获信任,卓如鹤还没反应过来,心中慌乱,想了一会,“按惯例,兵部尚书应由侍郎升任,或者由别部尚书调任,皆是文臣。如今边疆多事、军务繁杂,应该选一位文武兼通的大臣担任。”
  韩孺子嗯了一声,等卓如鹤的答案。
  卓如鹤又想一会,“有一人倒是合适,只怕陛下觉得不妥。”
  “为何不妥?”
  “此人刚刚待罪家中,身体也不是太好。”
  “崔太傅?”
  “正是。”
  韩孺子惊讶了一会,突然觉得这条建议也不是太匪夷所思,“说说理由。”
  “崔太傅身经百战,虽非必胜之将,但是熟知军务,且他从前本是文官,后来被武帝派到南军,才改为武职,对部司之责比较了解。”
  “崔太傅曾是大将军,担任兵部尚书岂不是贬职?”
  “崔太傅早已卸任,最近又被夺爵,出任兵部尚书乃是戴罪立功,并非贬职。”
  韩孺子摇摇头,“朕刚贬黜崔太傅,突然又委以兵部尚书,外人不知,还以为朕此前是在虚张声势。”
  “唯陛下裁定,崔太傅若是不妥,户部孙尚书可为备选,兵部周侍郎也可。”
  “宰相酌情商定吧,明日递一份奏章。”韩孺子没有完全拒绝。
  “遵旨,陛下。”卓如鹤知道自己应该告退了,可心里总是不安,迫切地想要知道皇帝的真实想法,于是说道:“臣有一言不可不说,请陛下垂听。”
  韩孺子挥下手,示意宰相可以说。
  “骤废私奴,伤筋动骨,大楚承受不住突然增多的大量人口,陛下委臣以重任,臣请先为私奴入户籍,其它事情一概缓行。”
  这离收回圣旨只差一步,皇帝若是同意,卓如鹤自可放手去做,若不同意,则所谓信任只是一时之兴,当不得真。
  韩孺子陷于沉默,良久方道:“宰相先与群臣商量一个具体计划吧。”
  “是,陛下。”卓如鹤心中又信了两三分,只是纳闷究竟是什么事情改变了皇帝的态度。
  卓如鹤告退,一直站在皇帝身边的张有才忍不住道:“宰相分明是要借机抬举崔家,背后必有交易。”
  “别管太多,你这么闲,朕交给你一件重要任务吧。”
  张有才面露喜色,“好啊,私访?还是查案?”
  “都不是,从今以后,你替朕掌管宝玺。”
  张有才吓了一跳,中掌玺在宫里可是不小的官儿,论地位,通常只比中司监低一些,他现在是皇帝的贴身太监,相当于一步登天。
  “陛下是说真的?宫里不是有人掌玺了吗?”
  “可以调离,你是朕相信的人,由你掌玺朕更放心。”
  “可我不想离开陛下,别人服侍陛下,我还不放心哩。”
  “中掌玺也可以留在朕身边。”
  “那我愿意!”张有才喜形于色。
  韩孺子笑了笑,“宰相有事做了,御史台绝不能闲着,你去问问,瞿御史回京了吗?”
  张有才一溜烟地跑出去,很快回来,“楼下的中书舍人说了,瞿御史还在路上,还要至少三天才能到京。”
  “嗯,不用着急。”韩孺子手指轻敲桌面,突然停止,“派人去倦侯府,传赵若素。”


第五百零七章 罪上加罪
  赵若素是个很有耐心的人,被贬回倦侯府之后,他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异常举止,比从前更认真地履行府丞之职,修修补补,当后花园的鸡鸭数量太多的时候,他向皇后上书,希望能够定期处理一批。
  这份请书辗转一个多月才送到皇后手中,皇后很惊讶,想不到一名被贬的小吏,以待罪之身竟然还想着这种事情,于是做出回复,表示多余的鸡鸭不得宰杀,以皇帝的名义送到京南的晁家渔村,由那里的村民自行处置。
  赵若素在府中做的事情大抵如此,好像他一生的愿望就是管理一座没有主人的府邸,值得他兢兢业业,付出大量心血。
  宫里太监赶到的时候,赵若素正亲自监督两名工匠置换破损严重的几块地砖。
  赵若素官职太小,召见他不用圣旨,太监径直走过来,“赵若素,放下手中的活儿,随我进宫去。”
  赵若素愣了一下,“这么快?”
  “什么快?”太监没听懂。
  “没事,等我换身衣服。”
  “别耽误时间,天要黑了,咱们这就走,你又不是朝中大臣,换什么衣服?”
  赵若素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寻思一下,对工匠说:“今天先到这儿,明天继续。”
  赵若素随太监进宫的时候,身上穿着旧衣,风尘仆仆,像是刚刚远道归来。
  凌云阁楼下,张有才笑道:“赵府丞这身行头不错,既有失宠之后的落魄,又有见驾的急迫,上楼吧,陛下等着呢。”
  赵若素脸色微红,张嘴想要解释几句,想想又算了,迈步上楼,发现太监们没有跟上,心里稍感意外。
  皇帝正在写字,听到进来的脚步声,没有抬头,继续写完,拿起纸张看了一遍,向跪在门口的赵若素说:“大将军府是什么时候设立的?”
  赵若素又是一愣,但还是马上回道:“微臣记得是成帝初年,太祖驾崩不久,时任宰相颇有反意,成帝于是分宰相的统军之权给大将军,此后几经改动,武帝七年左右确定为现在的格局:大将军府掌管兵符,兵部制定调军计划,各地将军负责练兵、统兵,各司其职。”
  “大将军有点类似于宫里的中掌玺。”
  “是,所以常由宗室或勋贵担任,宁缺勿滥。”
  “朕打算任命原兵尚书蒋巨英为大将军。”
  赵若素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蒋兵部并非武将,又非勋贵,如此任命并无先例,但是只要陛下愿意,不会有人反对。”
  “你明白朕的用意,不必遮掩,说出来就是。”
  “微臣不敢,微臣有罪。”
  “你想要一句‘赦你无罪’?不行,赵若素,这不行,你的确有罪,尚未得到朕的宽恕,所以无论你说什么,也不过是罪上加罪,鉴于你的罪已经很重,再加上一点也没什么。”
  赵若素想了想,觉得皇帝所言很有道理,于是不得命令就站起身,说:“陛下要让蒋巨英以大将军之职致仕?”
  韩孺子点点头,“蒋巨英最近一段时间做得不错,从各地追回了十几万的兵奴,这些兵奴一部分自愿为民,还有七万多人愿意继续从军,加上先有的地方驻军,大楚能够集结至少十五万人支援边疆,但这些军队兵甲器械不全,训练更是不足,需要半年时间练军。”
  “是,陛下。”赵若素没明白皇帝的意思,治军练兵并非他的专长,他也提不出意见。
  “你刚才说练兵之责归属将军,若是将军都在前线,练兵该归谁管?”
  “呃……按道理应该是兵部,但通常是交给郡尉或是属国都尉,真有实权的则是郡守与国相,兵奴之弊正是因此而起。”
  “如果朕要将练兵之责交给大将军府呢?符合惯例吗?”
  赵若素想得更久一些,“此事并无惯例,所以也就无所谓打破或是符合,陛下只需注意一点,大将军手握兵符,一旦加入练兵之责,既是有了部分调兵之权,大将军之衔由虚转实,只怕就是从此开始。”
  “所以在蒋巨英之后,担任大将军的人必须极受信任。”
  “并不好找。”赵若素提醒道。
  “那就只好由朕亲自担任了。”
  赵若素大吃一惊,脱口道:“这、这不合规矩!”
  “你刚才还说此事并无惯例。”
  “陛下此举打破的不是大将军府的惯例,而是天子的惯例,天子至尊,哪有自贬为臣的道理?”
  “可朕除了自己还能信任谁呢?”
  “这个……陛下为何非要改变大将军府的格局呢?维持现状不好吗?”
  “大将军府名存实亡,无异于收藏兵符的仓库,曾经被一群乱兵所攻破,兵符如宝玺,乃调兵之信物,却无可靠之人把守,朕怎能放心?”
  赵若素上前一步,退后一步,再上前一步,“陛下若要直接掌管大将军府倒也简单,只需不任命大将军即可,不必自己担任此职。”
  韩孺子想了一会,“有道理,你再替朕想想办法,如何让这件事做得既合规矩又迅捷,不至于引起他人的胡乱猜疑与反对。”
  “容微臣想一下……等蒋巨英致仕之后,陛下可以直接收回大将军印,如此一来,虽无大将军之号,却有大将军之实,然后需要两位比较可信、可靠之人,一人掌库,专职保管兵符,一人主事,替陛下分担日常职责,再然后……”
  赵若素突然停下,发了一会呆,说:“陛下召微臣进宫就是为了这件事?”
  “你的办法不错,以后每天来凌云阁待命,不必再去倦侯府了。”
  “可微臣依然有罪在身。”
  “对,而且你别指望朕会宽恕你,别人待诏,你待罪,有功不记,有过加罪,所以你也不用想着戴罪立功了,有话直说,想猜就猜,想跟谁来往,皆随你意,就这么一直罪上加罪吧。什么时候朕真的被激怒,或者觉得你无用了,无需调查,直接就能将你处死,或者发配到边疆。”
  赵若素目瞪口呆。
  “退下。”韩孺子一挥手。
  赵若素呆呆地下楼,张有才笑道:“恭喜赵大人,升官了吧?陛下这几天心情不错,你算是撞上大运了。”
  “嗯,陛下封了我一个‘待罪之官’。”赵若素说。
  “待罪之官?这是什么官?几品几级?”
  “无品无级,开口即是罪,罪上加罪,直到陛下想杀我的那一天为止。”
  张有才也愣住了,“你……可太倒霉了,陛下心情这么好,都没原谅你。”
  赵若素突然大笑一声,既不行礼,也不告辞,迈步扬长而去。
  几名太监面面相觑,张有才小声道:“陛下这是……把他逼疯啦?”
  只有韩孺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不再要什么忠诚,任人唯才,也不再事必躬亲,居中监督,然后亲自接管最弱的一项。
  次日下午,韩孺子召见了崔腾,当着众多太监的面,将他狠狠地骂了一通。
  崔腾一开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很快痛哭流涕,一个劲儿地自责,甚至自扇巴掌。
  韩孺子终于消气,屏退外人,对崔腾说:“你犯过的错不少,可这一次最让朕痛心,明白为什么吗?”
  崔腾满脸泪痕,“明白,之前……之前都是无心之失,这一回是……有意为之,都是我太笨、太虚荣,总想做点大事。”
  “你想做大事,这很好,可是没有必要非在朕面前显露,朕最欣赏之人,不是在边疆,就是在外地巡视。朕留顾问在身边,无非是为了检验是否有真才实学。你想做大事,就去边疆努力。你此行虽是发配,但是朕给你指定了一位师父,到了马邑城,跟随王坚火多学多问,明白吗?”
  “洛阳丑王?”崔腾擦干眼泪。
  “你不必学他的本事,只需观察他如何为人。”
  “是,陛下,我明白,我要重新做人。”
  “嗯,你父亲身体还好吗?”
  “好了些,只是被我气得又躺了两天,御医说并无大碍,就是急火攻心,静养即可。”
  “回家问问你父亲,可愿重新出山、执掌兵部?”
  崔腾面露喜色,他不在乎官大官小,父亲重新做官就意味着崔家重新得到皇帝的信任,马上道:“愿意,太愿意了!”
  “回家问你父亲,有何想法,给皇后写信。”
  “是,陛下。”崔腾连连磕头,离开的时候一边哭一边笑。
  太监们见怪不怪,张有才摇摇头,“这是怎么了?这几天每个见过陛下的人都……都不正常。”
  韩孺子在排兵布阵,他任命金纯忠为使者,再去边疆,会同柴悦与独立未降的匈奴人谈判,大楚可以支援匈奴人,但是匈奴人要效仿此前的东匈奴,向大楚称臣。
  西域使者也出发了,携带新的圣旨,允许辟远侯张印和可能还活着的将军邓粹便宜行事。
  皇帝的改变令所有人感到意外,尤其是朝中大臣,既困惑不解,又都松了口气,毕竟皇帝逼得没那么紧了,宰相卓如鹤恢复实权,什么事情都能商量着来。
  韩孺子并非对朝廷甩手不管,但不再是亲自监管,他在等瞿子晰回来,建立一个刚正不阿、敢于对抗宰相的御史台。
  他希望在边疆生乱之前,还来得及做完这些事情。


第五百零八章 一举一废
  皇帝放权给宰相,自己终得闲暇,携皇后、皇子与公主前往倦侯府小住,在这里,皇帝召见了皇后的父亲崔宏。
  崔宏与皇帝的明争暗斗从未中断过,但是两人很久没见过面了,上一次是韩孺子前往崔府探病,结果遭到刺杀。
  崔宏的确一直有病在身,比从前瘦了整整一圈,容貌也更显老,皇后倒是经常与父亲有书信往来,却没怎么见过面,看到父亲的第一眼,差点哭出来。
  父女二人唏嘘一番,觉得差不多了,皇后请父亲去后花园散散心。
  皇帝就在后花园等着崔宏。
  两人彼此间从未有过信任,每次见面都有些尴尬。
  韩孺子坐在亭子里,望着池塘对面的一群宫女,她们正护着几位皇子与公主,逗弄乱蹿的小鸡和戏水的鸭子。
  崔宏进来,正要下跪,韩孺子转身笑道:“这里不是朝堂,太傅不必拘礼,请坐。”
  “谢陛下。”崔宏坐在皇帝对面,春风吹来,身子的袍子更显宽大,他也向池塘对面望去,“被抱着的那位就是庆皇子吧?”
  “嗯,他受太后宠爱,习惯被人抱在怀里。”
  听说庆皇子要出宫,慈宁太后特意加派人手,三名老成持重的宫女,轮流抱持,庆皇子几乎脚不沾地。
  与之相比,三位小公主就自由多了,年纪大些的已能满地乱跑,最小的孺君公主也在毯子上爬来爬去。
  “第一位皇子,难怪太后爱不释手。”崔宏张望几眼,“孺君公主在哪?”
  “毯子上的那个,抓住泥土往嘴里塞的就是孺君公主。”
  对面的宫女正费力地从公主嘴里抢夺泥土,崔宏大笑,“公主真是活泼,这样很好,说明身体不错。”
  “朕与皇后皆非爱动之人,公主的淘气不知像谁?”
  崔宏微笑道:“陛下不知,皇后如今娴静,儿时却不是这样,爬树、攀墙,与男孩子相差无几,七八岁的时候才变了性子。”
  韩孺子轻笑一声,“原来如此。”
  几句闲聊,消除了不少尴尬,韩孺子转身,面朝崔宏,正色道:“皇后说,太傅不愿出来任职。”
  崔宏拱手,长叹一声,“非不愿也,实不能也,陛下也看到了,老臣一身病痛,又是待罪之身,入职兵部,只怕会耽误朝廷大事。”
  “太傅半生戎马,兼又熟知朝廷掌故,区区一个兵部,不会牵扯太傅多少精力。”
  宰相卓如鹤既然首先推荐,就表明崔宏已有出山之心,只是按规矩,必须推辞一番。
  韩孺子了解这套规矩,于是“苦劝”一番,最后崔宏跪头谢恩,接受兵部尚书之职。
  “朕有一人推荐给太傅,请太傅在兵部多加考验。”
  “陛下推荐之人必不会错。”
  “难说,此人做事还算稳妥,也能出谋划策,只是风评不佳,朕因此颇为犹豫。”
  “不知陛下说的是哪位?”
  “水军将领赖冰文。”
  崔宏点下头,“老臣听说过此人,弃文从武,据说是因为……”
  “那件事是真的吗?”韩孺子问道。
  崔宏已不像刚见面时那么尴尬,但也没自在到无话不说的地步,“耳闻而已,不知实情。”
  “多事之秋,先论才再论德吧。”韩孺子没再问下去,“太傅执掌兵部之后,要如何应对西方之敌与北方匈奴?”
  “静观其变。”
  “请太傅细说。”
  “西方之敌根底未知,但也不必过于恐慌,此敌若从西域来,则其数量必然不多,若绕路由北方来,与匈奴合流,不过是更多匈奴人而已。大楚防范匈奴一百多年,或攻或守,皆有成规。眼下大楚尚无力远攻,以守为主,塞外碎铁城、马邑城一西一东扼守门户,背后长城横断,再后是边塞郡国。依过往之策,塞外驻兵不宜多,多则空耗钱粮,且敌踪不明,塞外无路,不利楚军调动,只可向边塞诸郡国加强驻军,塞外有事,出城接迎,若是匈奴专攻一处,关内调兵也方便些。”
  若在从前,韩孺子必然要与崔宏争辩一番,以证明“过往之策”未必适应现在的情况,但他只是点点头,“这正是朕所依仗太傅的地方。”
  崔宏脸上显出一丝明显的意外,很快消失,“老臣守成而已,难图进取,无论何时,陛下若有他选,老臣立即交印让贤。”
  “望太傅勉力支撑,总得边疆稳定,朕才放心让太傅休养。”
  崔宏稍稍宽心,知道自己并非临时任命。
  崔宏告辞,韩孺子送出一段路,又回到亭子里,向对面望去,正好看到庆皇子在宫女怀中大哭,不由得暗自摇头,心想等庆皇子再大一些,必须要让母亲放手。
  皇帝与皇后在倦侯府一住数日,皇子与公主都被送回宫内,两人仍留住了三天。
  皇帝好不容易表现出妥协的一面,对他的这点小小喜好,再没人提出反对。
  崔宏出任兵部尚书,崔家又一次绝地逢生,令众人惊讶不已,只能感慨崔家生了一个好女儿,都以为是皇后保住了崔太傅。
  原兵部尚书蒋巨英被提升为大将军,同样令众人惊讶,但是所有人都明白,蒋巨英的仕途快要到头了。
  大将军府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皇帝接连派出七名顾问入府任职,大将军府向来位高而权轻,因此没有太多人注意到这一点。
  与之相比,皇帝对御史台的改变更加惹人注意,让许多人觉得,皇帝的变化或许也没有那么大。
  瞿子晰回京了,一连三天前住倦侯府与皇帝长谈。
  第四天,韩孺子召见左察御史冯举。
  冯举也是第一次受到皇帝的单独召见,比宰相卓如鹤更觉意外,也更加忐忑。
  见面地点在大厅里,皇帝端坐,冯举跪下磕头,礼毕之后又过去一会,太监才请他平身。
  冯举预感到不妙。
  “冯御史知道朕为何召你来吧?”
  “臣不知。”冯举低头道。
  韩孺子叹息一声,“最近弹劾冯御史的奏章可不少。”
  冯举心里咯噔一声,马上拱手道:“臣在御史台司督察之职,难免得罪同朝之臣,受到弹劾也很正常。”
  “冯御史所言极是,可朕有一点不明,冯御史在御史台任职至今,未见几份弹劾他人之奏章,何以得罪同朝之臣,反受弹劾?”
  冯举吃了一惊,身上出了一层冷汗,立刻跪下,想要辩解,却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只得道:“臣自忖无错,不知奏章里弹劾臣什么,望陛下告知。”
  “你先起来。”
  冯举慢慢起身。
  “有一份奏章,弹劾你身为监察之官,却与朝臣来往甚密。”
  “绝无此事,臣只是……只与亲友往来,人之常情。”
  韩孺子微笑道:“冯御史的‘亲友’好像不少,朝中大臣多半都与冯御史沾亲吧?”
  “没那么多。”冯举额上渗汗,“臣、臣知错了,今后再不与朝臣往来。”
  “嗯,偶尔往来一下也没什么,毕竟有一些人是真正的亲友。”
  冯举越来越不自在,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会拿自己开刀。
  “还有一份奏章,说冯御史人虽已离开吏部,手却留下来,吏部上下皆听使唤,任命了一批‘冯氏官’。”
  冯举又跪下,与刚才的弹劾不同,插手吏部可是重罪,“污蔑!这是污蔑!臣自从担任左察御史以来,再没有去过吏部,顶多……顶多与相熟的官吏偶尔相聚,闲聊而已,绝未干涉过任何事务。”
  “朕也不太相信,朝廷大官任命由朕亲定,次一级官员决于宰相,吏部不过推荐而已,如何给‘冯氏’立官?”
  “陛下英明,有陛下此言,臣无憾矣。”冯举心里越发惴惴不安。
  “另有一份奏章,说冯御史不满废私奴之令,与大臣勾结,阳奉阴违……”
  “血口喷人!”冯举显得极为愤怒,脸上青筋毕露,“臣敢问一句,是谁在弹劾臣?有何证据?”
  韩孺子沉默一会,“弹劾者不只一人,不说也罢,至于证据,倒是有一些,但朕并不相信,皆需再加求证。”
  “臣愿对质,也愿接受查证,以表清白。”冯举硬着头皮说。
  韩孺子摇摇头,“朕不想折腾了,冯御史乃武帝朝老臣,功劳显赫,纵不得赏,也不该受此羞辱。”
  冯举连连磕头,“陛下之恩,臣肝脑涂地不足以为报……”
  冯举大表忠心,听得几名太监都皱眉头了。
  等他说完,韩孺子道:“以冯御史多年之功,该封太师。”
  冯举呆若木鸡,又是一个意想不到,好一会才道:“臣、臣受之有愧……”
  “不必推让,冯御史该受此封。”
  太监上前,冯举只得告退,头晕目眩,如在云里雾里,怎么都没想明白,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二门外,冯举遇到了赵若素。
  送行的太监转身回去,赵若素迎上前,拱手道:“冯大人见过陛下了?”
  冯举认得赵若素,却没怎么说过话,眉头一皱,突然明白些什么,急忙上前一步,凑近道:“陛下是何用意?”
  “冯大人总得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陛下先是说有奏章弹劾我,然后……然后说是要封我为太师。”
  赵若素点下头,想了想,“冯大人觉得自己该受此封吗?”
  “这个……只怕有些勉强,我最近……没立过大功。”
  “太师已是极品之官,冯大人半生劳碌,还不请求致仕,回家颐养天年,尚待何时?”
  冯举终于醒悟,踉踉跄跄地离开倦侯府。
  新任中掌玺张有才正好进府,看到冯举的样子,忍不住向身边人笑道:“又疯一个。”


第五百零九章 大兵压境
  玉门关是前往西域的必经之途,多年未有战事,几乎由边关转为商关,城里城外,税官比军吏更多。
  将军邵克俭几个月前来到玉门关,重整驻军、修补城墙,同时远派斥候,监视西域的动向。
  最后一批楚人两个月前从西域返回,在那之后,偶尔有西域人叩关,带来诸多混乱的消息,虎踞城再没有人去过,西域诸国反复无常,但也只是在嘴头上凶狠,对楚人尚还尊敬。
  初夏的一天傍晚,斥候回城通报,又有一群人从西域而来要求进城,身份比较特殊,据说都是极西方的王公贵族,一路逃避神鬼大单于的军队,请求进入大楚避难。
  总共一百余人,穿着奇怪而华丽的衣服,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进城之后一见到楚军将领,就双手捧出大量珠宝,队伍中有一名通译,声称捧珠宝者乃是一位国王,只要大楚肯收留,他愿意献出更多珠宝。
  邵克俭让客人收起财物,派人送他们进入城内的驿馆,跟往常一样,详细询问消息。
  这些人两年前就逃到了西域,因此不清楚虎踞城的状况,但是听到传言,说城内将士因为分歧而自相残杀,又遭到敌军袭击,那里早已是一座空城,神鬼大单于之所以还没有进攻西域,唯一的原因是要时间集结大量兵力。
  据说在极西方,北至草原南抵大海,都已臣服神鬼大单于,将共同组建一支多达百万人的大军,一举吞并大楚,完成神鬼大单于最终的宿愿。
  邵克俭写了一份公函,以急信送往京城,如何接待这批逃难的客人,要由朝廷做主。
  此后的几天里,又有几批逃难者到来,数量越来越多,有极西方的贵族,也有西域土著,其中一些人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不久前路过虎踞城,那里的确已是空城、废城,城墙都被推倒了。
  半个月后,邵克俭接到朝廷的命令,让他详加调查,各国王公连同通译可以送住京城,随从人等留在玉关门。
  邵克俭是名听话的将军,立刻遵命行事,打算花十天时间进行甄别,然后送客人前往京城。
  玉门关数十年未有战事,即使是在当初大楚与匈奴战事频仍的年代,这里也未受波及,邵克俭得到的一切消息都表明,西域不稳,但还不至于发生战争,诸国虽有异心,顶多偷偷向极西的强敌献媚,不敢对大楚不敬。
  因此,又有一批逃难者到来的时候,整个玉门关,包括邵克俭在内,都没有特别在意,按常规接待,送往驿馆居住。
  玉门关常有外国人来往,此地的驿馆比京城还大,而且建在城内,占据了城内一角,足以容纳上千人。
  当天晚上,新来的逃难者动手,屠杀此前逃难至此的王公贵族,与此同时,在城里四处放火,试图抢占一座城门。
  邵克俭闻讯大惊,亲率士兵镇压,折腾了整整半个晚上,终于平息事态,可损失已经无可挽回,数十名贵客被杀,他们万里迢迢逃至大楚,结果这里却是真正的终点。
  刺客大都被杀,剩下十余名俘虏,嘴里大叫大嚷,通译胆战心惊地说:“正天子……神鬼大单于有仇必报,有仇必报,绝不手软,绝不宽恕,楚人……大楚必亡……”
  刺客们还交出几口箱子,上面堆着金银珠宝,下面却是几只小箱子,里面盛着数颗人头,他们并不隐瞒,得意地宣称,这些都是楚使,作为礼物,献给大楚皇帝。
  邵克俭认得其中一人,果然是朝廷冬天派往西域的使者,他们一直在努力前往虎踞城,没想到却命丧它方。
  一怒之下,邵克俭斩杀了所有俘虏,从此紧闭城门,再不接纳西域客人,并向朝廷写急信,希望得到支援。
  西域已不再是大楚的屏障,而是敌人。
  入春以来,匈奴人回到大楚北方,大批军队停在碎铁城对岸,与楚使反复谈判。
  大楚要求匈奴人效仿前例,向大楚俯首称臣,遭到断然拒绝,双方僵持几个月未有进展。
  夏季渐热,匈奴人需要放牧,不能久驻一处,大单于决定东进,扔给楚使一句话:“等大楚能够阻挡神鬼的时候,再来谈判吧。”
  他拒绝承认还有一位大单于,因此只称“神鬼”。
  楚军斥候远远跟随匈奴人,发现他们的确远遁东北,而且越走越分散,分别前往不同的牧场,看样子今年没有作战的打算。
  匈奴人退却之时,正值玉门关遭到偷袭,兵部迅速做出反应,从碎铁城调一支军队前去支援玉门关。
  西域看来真是抛弃大楚投降强敌了,诸国又组建一支联军,这回的进攻方向是东方。
  几位国王悄悄送来书信,声称自己也是被迫无奈,神鬼大单于的使者已经进入西域,命令诸国立即投降,犹豫者灭族,不降者屠国。
  楚人都已退出西域,诸国没有选择,只好出兵出粮建立联军,以示效忠,等神鬼大单于的大军到达之后,就将正式向大楚开战。
  综合各方消息,以及西域诸国的实力,兵部推测神鬼大单于顶多派兵十万,加上西域联军,也不到十五万,虽不至于动摇大楚,对玉门关的压力却不小。
  兵部建议尽快向玉门关提供更多支援。
  皇帝有些犹豫,但是玉门关连发急信,兵部催得也紧,他没有太多选择,于是批复同意。
  神鬼大单于为何不直接从北方绕路进攻大楚?那条路虽然长些,但是比较通畅。
  兵部给出解释,神鬼大单于必定以为大楚与匈奴已经联手,不愿同时对抗两股力量,因此通过西域,只与大楚一家交战。
  韩孺子还是有些疑虑,但是玉门关告急,不能置之不理,于是调兵五万前去支援,另有几支大军入关驻守,与西边的玉门关和北边的神雄关距离相等,以备不时之需。
  战争真的要到来了,崔宏新官上任,决心要在此战中立一大功,以赎回自家的爵位,因此亲赴玉门关指挥。
  崔宏身体虚弱,家人以及皇帝都不想让他受累,崔宏却坚持己见,三度上书,详细讲述此战的重要,以及为何自己必须亲往督战。
  “大楚示敌以弱,以至西域诸国投降外敌,此一战虽能守住玉门关,于事无补,非大军西进一举破敌,不能挽回西域。”
  韩孺子被说服了。
  崔宏赶到玉门关,召集后备军队,凑到八万人,主力是四万南军,于夏末秋初,向西域进攻。
  他的计划是不等神鬼大单于的军队与西域联军汇合,先将西域夺回,然后酌情再定,宁可将西域变为战场与废墟,也不能让它成为敌军的领土。
  初战大胜,西域诸国本无斗志,一触即溃,又都纷纷投降楚军,转而带路,迅速平定诸国。
  皇帝记挂着虎踞城以及城里的将士,崔宏也没忘,派出一支三千人的先锋,前去查看情况。
  在距离虎踞城数百里的地方,这支军队与神鬼大单于的军队遭遇了,彼此不知底细,互相观察了整整两天,楚军首先发起进攻,敌军还击,战斗力比西域人强多了,双方战了一个上午,各自收兵,陷入僵持状态。
  崔宏率军支援,他必须在入冬之前返回大楚,因此急于击败敌军。
  韩孺子每天都能接到西域的通报,虽然都是胜利的消息,他却没法完全安心,这些消息最快也是十几天甚至一个月以前的事情,他希望了解当下的情况。
  但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朝廷总算按他的想法初具雏形,宰相卓如鹤重新掌管朝廷,虽然与皇帝算不上同心同德,但是比较稳定。
  与此同时,御史台的力量得到加强,冯举以太师之位致仕,右巡御史瞿子晰独掌监察之职,对官员看得比较紧,三天两头地上书弹劾,令群臣苦不堪言。
  大将军府成为皇帝的直属衙门,专门负责各地练兵,多半年过去,颇有些成效。
  韩孺子觉得时间够用,只需再有一到三年,大楚虽然不能恢复武帝的巅峰时期,但是足够腾出手来大战一场。
  可事情总是不能如计划中那么顺利。
  时值深秋,天气渐寒,塞外传来消息,碎铁城斥候在西方观察到一支大军,像是匈奴人,很可能是投降神鬼大单于的匈奴人。
  不等皇帝与朝廷做出反应,更多的消息雪片般传来,大军人数之多超乎想象,斥候甚至没法做出大概的估计。
  碎铁城派军迎战,败。
  碎铁城遭到围攻,一日被破。
  碎铁城守军逃回关塞,所剩无几。
  神雄关遭到进攻。
  ……
  仅仅十天,意外消息变成了噩耗。
  这天下午,两封加急公文一先一后送到皇帝面前。
  一封来自神雄关,情况危急,需要朝廷立刻派军支援。
  另一封来自西域,写这封信的时候,崔宏还不知道北边的情况,很高兴地宣称西域已定,敌军覆灭,大军正在返回途中,入冬前可至玉门关。
  崔宏的信里还通报了一条好消息,虎踞城尚在,他已派人前去查看,或是继续守城,或是带回城里的楚人。
  韩孺子终于明白,他上当了,崔宏上当了,整个大楚都上当了,西域只是疑兵,引走了一部分楚军。
  神鬼大单于不仅凶残,还很奸诈,他对大楚的了解,显然远远多于大楚对他的了解。
  韩孺子放下公文,他一直很重视西方之敌,结果还是大意了。
  太监张有才匆匆跑进来,不知道皇帝的心事,高兴地叫道:“生了,淑妃生了,是位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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