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不信不疑
作者:冰临神下|发布时间:2024-06-29 01:51:51|字数:36635
夜已深,韩孺子悄悄坐起,侧耳倾听,隐约能听到外间张有才的呼吸声和泥鳅轻微的呼噜声,他穿上室内的便鞋,披上一件外衣,悄悄推开卧室的门,站立片刻,又向正门蹑手蹑脚地走去。
他轻轻推了一下门,正要用力,外面突然响起一声咳嗽,韩孺子一惊,随后无奈地摇摇头,干脆不再掩饰,推门而出。
彭城守卫森严,廊庑之下站着一圈卫兵,韩孺子在意的不是他们,而是门口的一名太监。
中司监刘介躬身道:“陛下深夜不睡,是被什么东西惊扰到了吗?”
刘介经验丰富,猜到皇帝可能要去探望女侍卫,亲自在外面守了多半夜。
“城里搜出刺客了?”
“没有,目前来看,只有孟娥一人。”
“孟娥不是刺客。”韩孺子肯定地说。
刘介轻叹一声,“孟娥或许不是刺客,但陛下如此信任他,仍然不该。”
“朕不能信任她?”
“陛下不能信任任何人。”
“包括你?”
“包括我。”
韩孺子了解刘介的为人,因此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奇怪,想了想,说:“请刘公进来说话。”
“天还没亮,陛下应该多多休息。”
“既然已经醒了,再睡无益。”韩孺子转身回屋,刘介犹豫一下,迈步跟进去。
刘介亲自监督太监们布置的屋子,对摆设非常熟悉,几步走到桌前,熟练地点燃一根蜡烛,铜制蜡台是洛阳侯府赠送的礼物,造型是三名仕女举手托着一个小圆盘,栩栩如生,颇为精致,蜡烛也是礼物,点燃之后发出一股清香。
这些东西宫里都有,可皇帝出发得太匆忙,刘介来不及携带,只好从洛阳拿一些。
正在睡觉的张有才被烛光晃醒,抬头看了一眼,立刻坐起来,准备服侍皇帝。
韩孺子摆摆手,让张有才继续睡。
泥鳅翻了个身,背对烛光,继续大睡。
韩孺子坐下,示意刘介也坐,中司监却严守规矩,恭敬地站在一边。
“皇帝不能相信任何人,岂不真成了孤家寡人?”
“陛下,皇帝不相信任何人,但也不怀疑任何人,不信不疑,有罪即罚、有赏立行,一目了然,绝不让外人猜测。”
韩孺子沉吟半晌,“刘公还有武帝的故事吗?”
刘介点点头,“武帝晚年诛杀天下豪侠之事,陛下听说过吧?”
“天下皆知。”
“事情起因于一次泰山封禅,那是一次规模很大的封禅,准备了多半年,当地官府特意重修了登山之路,宿卫军包围泰山,搜索了三遍,确保山上没有闲人与猛兽。武帝清晨步行上山,途中休息九次……”
回想当年盛况,刘介兴致盎然,不由得多讲了一会,然后才进入正题,“当晚子夜,武帝在泰山之巅将一份拜天祭文送入圆坛之中,接下来本应将入口堵死,以柴火燃烧,外围再垒以石块。一切都准备好了,却发生一件意外,或许是凑巧,或许是天意,或许是武帝眼力太好,竟然看到坛里已经有了一份祭文。”
“啊?”韩孺子大吃一惊。
“圆坛入口宽不盈尺、高不过六七寸,当时又是半夜,只在远处有几根火把,武帝居然能看到里面的一卷纸……”刘介摇摇头,“我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
“先放进去的祭文写了什么?”
“没人知道,武帝没让任何人看,但他说了一句话,‘还有人想在皇帝头上封坛吗?’因此我猜那份祭文大概将皇帝比作泰山,而将自己当成泰山之巅的圆坛,自以为比皇帝还要高出一丈。”
“好狂妄的家伙,是当地豪侠所为?”
“那份祭文显然没有落款,因为武帝向天下所有豪侠展开报复,而不是单独追查某一人。”
韩孺子解开了心中的一个疑惑,忍不住问道:“刘公有没有想过,那份先放进去的祭文……其实是武帝安排的?”
刘介微笑,“陛下已经开始不信,但也要学会不疑。如果那份祭文是武帝安排的,就应该留下祭文,交给有司,命他们严查。可武帝愤怒异常,当场撕掉了祭文,事后调换了一大批太监与宿卫,挨个调查他们的背景,与豪侠有关者,一律处死。所以,我宁愿相信的确有一份多出来的祭文,它能被武帝发现,实在是巧得不能再巧。”
韩孺子又沉默了一会,“武帝只因为一点疑心就诛杀天下豪侠,刘公希望朕也这样?”
刘介深鞠一躬,“武帝常说,论仁义,皇帝比不过圣人,论口才,皇帝比不过说客,论武力,皇帝比不过将军,论聪明,皇帝比不过文臣,皇帝能够居于万民之上,一是靠祖宗功德,二是靠决断。天下大事皆决于皇帝一人,或是不信不疑,或是当机立断,决不能模棱两可,让天下人猜疑。不管因为什么,武帝决定诛杀豪侠,就绝不手软。武帝希望自己不仅继承祖宗功德,还能为后世子孙奠定万世基业。”
刘介显然将武帝当成了皇帝的楷模,崇拜至极,说到最后,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万世基业。”韩孺子露出微笑,他也敬仰武帝,对如何当皇帝却另有想法,“大楚像是还有万世基业的样子吗?”
刘介正色道:“大楚是有内忧外患,可陛下一旦登基,麾下有兵有将,仓中有粮,厩中有马,旨意颁布,天下响应,群臣或许狡猾懦弱,可也恭顺服从,没有给陛下增添麻烦。陛下设想,朝中若是再多几位爱揽事的大臣,会是什么样子?”
韩孺子没吱声,朝中大臣若是敢想敢做,他或许一开始就会是真正的皇帝,也可能沦为各方斗争的牺牲品,最关键的是,无论谁当皇帝,都会因为年幼而成为大臣的傀儡。
“武帝留下一柄利器,可能生了一点锈迹,陛下只需时时擦拭,它终会露出天子之剑的模样,横扫天下,无坚不摧。”
韩孺子怦然心动,脸上却不动声色,“万世基业……当断则断……刘公退下吧。”
刘介悄悄退出房间。
韩孺子坐了一会,伸手掐灭蜡烛,四周陡然一暗,伸手不见五指,泥鳅鼾声不断,张有才窸窸窣窣地又要起来,韩孺子轻声道:“你睡吧,我坐一会。”
张有才悄无声息了。
外面传来琴声,其中有激昂慷慨之意,显然得到了刘介的授意。
韩孺子听出了几分琴意,受到的触动却不深,远不如那曲在外人听来十分平淡的“空音曲”。
没过多久,天色微亮,琴声停止,张有才立刻下床,推醒泥鳅,一块服侍皇帝穿衣洗漱。
韩孺子叫进来刘介,“京城说要将四名匈奴使者送到军中,你去问问,到了没有,如果人已经到了,带来见朕。”
刘介动作迅速,韩孺子这边刚刚吃饭,他已经将匈奴使者带来了,留在外面,等皇帝吃完饭召见。
四名匈奴使者跪在地上,其中一人正是金纯忠。
“金纯忠,朕听说你们要回草原?”
四人当中只有金纯忠会说中原话,答道:“是的,陛下,大部分使者已经踏上返途,我们四人受命来见陛下。”
“大单于不想和谈了?”
“大单于给的命令是等到开春,大楚若无和谈之意,使者就不必等了。”
“和谈并未终止,金纯忠,待会朕会派出大楚使者,你们一块上路,同返草原,继续商谈。”
“陛下,我是大楚臣民,愿意留下,不愿再回草原。”金纯忠早就表达过此意,这时更是坚持。
“和谈成功之后,你自有选择,现在还不是时候。午时之前你们就要出发,快马加鞭,不可耽误。”
“是,陛下。”金纯忠只能磕头谢恩。
早朝的时候,大将军崔宏表达了他与武将们的共同看法:前侍卫孟娥十分可疑,即使不是刺客,也是要将楚军引开,减轻叛军的压力,但是匈奴人不可不防,因此他建议提前向叛军开战,由十日之后改为七日之后,一旦攻破临淄城,立刻分出一半兵力北上,剩下的将士打扫战场。
这是一个十分稳妥的计划。
韩孺子同意了,然后他说:“匈奴终是大患,但是开战宜晚不宜早,朕要派一位使者去与大单于和谈,以稳局势,诸卿谁愿前往?”
没人吱声,虽说这是表露忠心、讨好皇帝的时机,可性命还是更重要一些,谁都明白,这不是真正的和谈,只是用来欺骗匈奴人,日后大楚一发兵,使者第一个人头落地。
韩孺子等了一会,对户部侍郎刘择芹说:“刘侍郎乃朕之肱股,出使匈奴非卿不可。”
“陛下……”刘择芹扑通跪下,没想到自己这么受重视,可实在不想去,声音里带着哭腔。
韩孺子不给他反对的机会,“午时之前出发,你现在就可以去挑选随行之人了,替朕拟一份书信,就说朕巡狩天下,很快就将率师临边,与大单于共饮于草原。”
刘择芹不敢当面反对,只得退下,准备出使匈奴。
整个上午,不停有人来劝说皇帝收回成命,或者换一个不那么重要的大臣前往草原,就连张有才也说了一句,受到韩孺子的斥责,讪讪退下。
午时之前,刘择芹与四名匈奴使者向皇帝辞行,带领五十名随从仓皇上路,韩孺子又派出五百名军士送行至百里以外,监督他们马不停蹄地北上。
约摸使者走远了,韩孺子叫来大将军崔宏与中司监刘介,口授一道圣旨,加急送回京城,命令南军出五万人,与留在京城的全体宿卫军一同前往神雄关,在那里听从辟远侯张印的调遣,分往不同的关卡,北军也出五万人,直接前往马邑城。
“叛军不可留,有劳大将军率领三路楚军尽快平定齐乱,朕要亲往马邑城,绝不让匈奴人南下。”
韩孺子选择相信孟娥,而且立即就要有所行动。
第三百零一章 无言相劝
刘介辛辛苦苦讲了一个故事,是希望皇帝能够当机立断,除掉不可信的女侍卫,怎么也没想到,皇帝做出了最不应该的选择。
整整一天,刘介跟在皇帝身边,想方设法说服他改变主意,“武帝从来不会亲身犯险,‘皇帝富有天下,自然应当尽天下之力,事事亲为,非帝王所为。’这是我亲耳听武帝说的。”
韩孺子正看着张有才和泥鳅收拾东西,回道:“武帝的话没有错,可大楚如今岌岌可危,不似武帝之时,更像太祖之初,军民疲弊已久,纵是严刑峻法也压榨不出‘天下之力’,皇帝若不亲力亲为,只怕连江山都保不住了。”
刘介哑然,天亮之前还谦虚求教的皇帝,突然变得如此有主见,只能怪自己将武帝的故事讲得太好了。
“陛下没必要亲自前往北疆,派大将军或者别的将军去就行了,不如坐镇彭城,待剿灭齐国叛军之后再做它图。”
韩孺子正在检查宝刀,他这次出征别的东西没带齐,宝刀却有五口,都是皇宫武库中的珍藏,武帝早年时期所造,还从来没上过战场,韩孺子随身携带一柄,剩下的由张有才、泥鳅保管。
“好刀。”韩孺子每次欣赏这些宝刀时都会发出由衷的赞叹,轻轻收回鞘内,对中司监说:“群卿皆不以匈奴为意,唯朕相信匈奴与叛军勾结,自然要由朕亲去督战,相反,大将军已经为剿灭叛军制定了详细计划,胜券在握,不可轻动。而且朕亲征塞北,或许能吓阻匈奴人一段时间,等候平乱楚军北上。”
刘介焦头烂额,跟着皇帝去检查马匹,又想到一段说辞,“陛下不可轻敌,想当初,大楚数次败于匈奴,直到烈帝登基才扭转形势,延至武帝中期方能取得压倒之势。”
“当初大楚承前朝之乱,缺兵少将,兵甲器械以及马匹粮草全都不足,北方长城年久失修,颇多毁损,只能与匈奴骑兵相逐于草原,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当然难以取胜。如今大楚虽非盛世,长处却都在,何愁不胜?”
韩孺子轻轻抚摸一匹黑马的脖子,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对自己的善意,于是微笑着点点头,“刘公尽管放心,此去北疆朕不出塞,以守城为务,而且朕会放慢速度,在关内与五万北军汇合。”
刘介再次哑口无言,但是仍不死心,继续跟在皇帝身后。
韩孺子前去检阅随自己出征的军队,先是猛将樊撞山率领的一千士兵,大都来自南、北两军,还有少量的宿卫军,无一不是优中选优的精兵强将,皇帝这边一下令,他们半天工夫就准备好了。
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列队却颇有气势,长枪林立,弓弩随身,个个看上去都能以一敌十。
检阅之后,樊撞山带兵出城扎营,明天一早能够随时出发。
刘介趁机又道:“陛下对孟氏兄妹了解多少?”
“该了解的都了解了。”韩孺子没有立刻离开军营,而是骑马守在门口,看着将士们列队出营,之前隐藏不见的大量杂役跑出来,急急忙忙地收拾帐篷与各种车辆。
“陛下是否知道,孟娥早就以齐国公主的身份被许配给了扶余国太子?这是他们早就达成的亲事,孟氏兄妹入宫给太后当侍卫,耽误了几年。”
韩孺子没听说过这件事,神情上却没有显露出来,扭头问道:“孟氏兄妹其实姓陈,刘公知道他们的真实名字吗?”
刘介摇摇头,“景公本来想派一名探子上岛,可太后下令禁止再调查孟氏兄妹与义士岛,此事只好不了了之。”
“义士岛存在多年,大楚为何没有派兵将其剿灭?”
“听说早就派过,当时不知道岛上住着陈齐后人,只当是普通海盗,可是每次都找不到人,官兵一出海,岛民就全体转移,岛上全是木屋草房,烧掉之后很容易重建。”
“原来如此。”韩孺子下令,接着去仪卫营检阅。
刘介长叹一声,不明白女侍卫是如何取得皇帝信任的,竟然离间不得。
仪卫营里不只有二百名仪卫,还有大批随皇帝亲征的宗亲、勋贵以及大臣亲属,加上各自的随从,总数远远过千。
仪卫营的特点是旗比人多,许多人身后背着两面旗帜,手里可能还有一面,众多权贵子弟也是如此,表面上他们都有各种各样的将军、校尉、常侍一类的虚衔,最重要的任务其实是给皇帝壮声势。
他们都做到了,人人衣甲鲜明,就连那些十多岁的少年,也都穿着合身的盔甲。
皇帝亲征,权贵子弟们当然不能落后,全都“自愿”随征。
仪卫营过于臃肿了,韩孺子当场传旨,每个人只能带一名随从,其他随从都要留在彭城,不准远远跟在军队后面,如有违令者,以逃兵论。
皇帝在的时候没人敢吱声,皇帝一走,仪卫营里很快哀声一片,就连许多纯粹的仪卫士兵,带来的随从都不只两名,何况财大气粗的权贵子弟?曾经跟随过倦侯那些勋贵对此却一点也不意外,甚至得意地炫耀:“早就劝过你们,这次出征,我只带一名随从,东西尽里精简,但是无论如何要弄来一两匹好马,谁知道皇帝什么时候又要连夜行军?”
刘介没办法了,只好用上最后一招,这时已经回到住处,趁着周围无人,刘介说:“陛下有多相信大将军?”
“大将军是皇后的父亲——朕像相信岳父一样相信他。”
刘介上前一步,神秘兮兮地低声说:“皇后可没有怀孕。”
韩孺子曾经写过半封信,暗示皇后有孕在身,以此稳定崔宏之心,刘介早已知道,而且很清楚这是骗局,“陛下恕罪,我斗胆给御医写过信,得到的回答是皇后并无孕相。”
“你告诉过大将军?”
“当然没有,这是秘密。”
“很好,那就让它继续当秘密吧。”
“大将军人脉极广,早晚会知道真相,没准现在就已经知道了。”
韩孺子微微一笑,“朕敢打赌,大将军也会让这件事成为秘密。”
刘介一愣,随后明白过来,皇帝与大将军正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与信任,谁也不想打破,崔宏就算知道女儿没有怀孕,也不会显露出来,反而要继续“受骗”,好让皇帝信任他。
刘介真的无计可施了,随行的官员除了崔宏,官职都太低,而且不受皇帝信任,劝说效果不会比自己更好。
“唉,杨奉误国啊。”刘介慨叹道。
“与杨奉有什么关系?”韩孺子诧异地问。
“我与杨奉共事数年,听得出来,陛下深受其影响,陛下若有万一,杨奉就是最大的罪人。”
轮到韩孺子一愣,他可从来没觉得自己与杨奉有多相似。
刘介看到皇帝的神情变化,以为机会又来了,“想当年,思帝甚至称杨奉为师,最后连太后都看不下去,一度禁止两人见面,可思帝已经深受其害……”
刘介闭上嘴,他说得太多了,已经超过界限,违背了自己身为内宦的基本原则。
“思帝怎么了?”
刘介想了又想,还是现在的皇帝更重要一些,于是道:“思帝也曾偷偷出宫,追查什么神秘组织的下落,不久之后毒发身亡,有人猜测是太后下手,但那不可能,太后表面冷峻,对思帝其实无比宠爱。太后则以为是崔太妃主使,这个有可能,但也只是猜测而已。我与景公没来得及做太多调查,但是都认为思帝或许是在宫外中毒,只是发作得比较晚。杨奉与下毒者大概没有关系,但他鼓动思帝冒险,终归难辞其咎。”
杨奉是太后从东海国带进宫的太监,一朝贵显,成为中常侍,刘介、景耀等人则是从小入宫,一步步熬到高位,对杨奉这样的“半路太监”自然心存不满。
韩孺子正色道:“刘公护主心切,朕非常清楚,可刘公只在意朕一人之安危,朕在意的是天下,放粮、平乱、战匈奴,都是天下的头等大事,一事不成,天下受损,刘公若是真想出力,不如为朕推荐几名得力的人才。”
刘介面红耳赤,跪在地上说:“刘某无能,随侍陛下多日,未能举荐一人。”
韩孺子笑道:“来日方长。”
刘介再没有办法,只得告退,皇帝出行要带的东西很多,他得开始着手打理了。
“那两名琴师……”韩孺子叫住刘介。
“琴师怎样?”
韩孺子犹豫片刻,决定带上两人,“以后就留在朕的隔壁,只奏空音曲即可,尽量不要打扰其他人。”
“是,陛下。”刘介退下。
韩孺子独自坐了一会,想象杨奉与思帝的师徒关系,竟然有一点小小的嫉妒。
可他很快屏除这种无用的情绪,再次出门,这回召见随行官员,让他们拟定一条行军路线,北上的时候尽量多走几个郡县,一是等候五万北军,二是监督各地放粮的情况,尤其是后者,他亲自拟定三道圣旨,命令所经各地接待皇帝时必须从简,将钱粮省下以赈济流民。
一切忙完,天时已接近二更,韩孺子打算早点休息,明天好早一点出发,回到卧室门前,听到隔壁传来的琴声,正是令他感觉良好的空音曲,站在原地听了一会,觉得心情舒朗不少,预感今晚会睡一个好觉。
提前进屋收拾床铺的张有才和泥鳅同时发出“咦”的一声,韩孺子快步进屋,走到里间,只见烛光之下,他的床上已经坐着一个人。
张琴言在床上摆好了瑶琴,抬头瞥了一眼皇帝。
第三百零二章 琴音再断
张琴言显然是刘介送进来的,韩孺子心生不满,他可不希望一名太监干涉自己的生活,这让他想起了从前在宫里当傀儡的经历。
他已经准备好要将张琴言撵出去,可那一道目光让他犹豫不决。
跟从前一样,张琴言依然低着头,看向皇帝时只是匆匆一憋,目光里充满了紧张与矜持——她不会说话,只好用这种方式询问: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是否可以留下?是否可以开始抚琴……
韩孺子心软了,任谁看到这样的目光都会心软,无论刘介如何自行其事,她都是无辜的,硬着头皮坐在皇帝的床上,小心翼翼地一动不动,生怕弄皱了一点被角,这时候将她撵出去,会让她羞愧难当……
张有才和泥鳅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张琴言一眼,最后同时瞧向皇帝。
韩孺子坐在窗下的椅子上,说:“空音曲是两个人合奏的?”
床上的张琴言点点头,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动。
张有才和泥鳅退到皇帝身边,一左一右,张有才稍显警惕,泥鳅却是兴致勃勃。
屋里的琴声比隔壁传来的琴声稍大一些,互相应答,好像主人在延请腼腆的客人,客人几次犹豫,终于接受了邀请。
琴声至此一变,之前还都比较平淡,韩孺子只是觉得心情舒畅,这时却有亲密之人久别重逢的愉悦与欢畅。
他很纳闷,明明还是那首空音曲,为何带来的感觉如此不同?
床上的女子又飞来一眼,韩孺子心中一动,那是一种比琴声更直接的邀请,邀请皇帝放下疑惑与思绪,专心接受琴声的指引。
韩孺子难以觉察地微点下头,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右肘支在扶手上,身体稍倾,手指托着鬓角,专心听曲。
一种思绪放下,更多思绪泛起,韩孺子几乎立刻想到了皇后崔小君,两人聚少离多,只在倦侯府里度过一段安稳日子,那时候她养小鸡小鸭,他在京城东游西逛到处购买小玩意儿,可惜那时的他不解风情,只满足于清晨睁眼时的凝视、无意中发生的触碰、大胆而惶惑的亲吻……
等他明白男女之情还有更多含义时,却不得不频繁踏上征途,在金戈铁马中与皇后遥相思念。
空音曲不会让人产生遗憾,韩孺子知道自己早晚会回到京城,无需南征北战,与皇后长相厮守,回忆的每一个片段都充满了温馨,令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露出一丝微笑。
泥鳅也在微笑,或者说是在傻笑,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吸引他的不是琴声,而是床上女子偶尔的顾盼。
张有才无动于衷,而且越来越警惕,在他看到,皇帝和泥鳅的举止都有点失礼,对皇帝他没办法,对泥鳅却不用客气,左右看了看,从桌上轻轻拿起一根象牙如意,从皇帝身后悄悄伸过去,迅速地在泥鳅的脸颊上戳了一下。
泥鳅一惊,扭头看向张有才,神情很是不满,但是接下来不再那么痴迷了,甚至打起了哈欠,一旦对张琴言不感兴趣,他就只是一名贪睡的少年。
韩孺子什么都没注意到,他的回忆发生了变化,所见不再是皇后崔小君,莫名其妙地化成了许久未见的金垂朵,与温婉的皇后截然不同,金垂朵总是一副警惕与恼怒的样子,可是又显得楚楚可怜,她的坚强是伪装出来的,像是坚果的外壳,等着被敲开,显露里面甜美的果仁……
韩孺子一惊,觉得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
张琴言又看来一眼,这回与皇帝对视的时间稍长一些,目光中已没有最初的紧张与矜持,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鼓励,鼓励皇帝更大胆、更放松一些。
难道皇帝不能为所欲为吗?韩孺子知道自己还不能,但是在某个范围之内,他的确不需接受任何束缚。
可韩孺子还是不能完全放松,皇后的形象时不时冒出来,用微笑无声地发出指责。
琴声越发婉转,像是两名相交多年的好友,用亲切的嘲笑劝说皇帝不必如此拘谨。
琴声差点就成功了,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中间夹杂着砰砰的声响,不仅打乱了琴音,也让皇帝如梦初醒。
“去看看。”
泥鳅留下,张有才立刻去屋外查看情况。
床上的女子停止抚琴,隔壁的琴声也消失了。
张有才很快回来,“是孟娥,不知怎么了,拼命拍打门户,说是要见……陛下。”
孟娥被“关”在同一个院里,因为皇帝的亲口要求,身上没有枷锁一类的刑具,在屋子里行动自由。
一想起孟娥,韩孺子完全清醒过来,“对了,有些事情我还没有问清楚。”对张有才道:“将她送回房。”
“是,陛下。”
韩孺子一走出房间就碰到了中司监刘介,指着屋内,“刘公的主意?”
“老琴师说琴音远近不同,各有功效,所以我……”
韩孺子看向东厢房,那里聚着一群卫兵,“引路,朕要见孟娥。”
“陛下万万不可!”刘介挡在皇帝面前,将女侍卫留在皇帝同一个院子里,就已经不妥,好在卫兵众多,不怕她做出什么事,可皇帝一旦接近她,事情就很难控制了。
“朕在门外与她交谈,她不至于隔墙刺驾吧?”
刘介想了一会,勉强点头,引着皇帝,顺廊庑走到东厢的一间屋子门前。
里面的人还在拍打房门,韩孺子示意卫兵退后,刘介开口道:“孟姑娘,陛下来见你了。”
拍打声停止,孟娥的声音问道:“陛下向北疆派兵了?”
“朕要亲赴北疆,明天一早就出发。”韩孺子说。
孟娥沉默了。
韩孺子示意刘介和卫兵们全都退下,他不需要保护。
刘介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门锁紧闭之后,小声道:“我们都在对面,随叫随到。”
韩孺子点点头,目送刘介等人走向西厢房,正好张有才、泥鳅送张琴言回东厢的另一间房,张琴言怀中抱琴,始终垂头,脚步悄无声息。
“陛下操心的事情真不少。”孟娥突然开口。
韩孺子看着张有才、泥鳅走开之后,说:“让我疑惑的事情更多。”
“我欠陛下一个解释,可我要先问几件事。”
“问吧。”
“在我提醒之后,陛下又练过内功吗?”
“没有,不过有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按内功法门呼吸。”
“只要没特意修炼就好。”
“怎么了,有危险吗?”
“陛下的内功已经接近下一个阶段,我需要配制一些丹药以做辅助,目前还缺几样重要的材料,在药成之前,陛下最好不要练功。”
“好。”韩孺子怎么都觉得孟娥是在撒谎,但是没有追问。
“陛下亲征北疆带了多少兵?”
“两千多人,还有五万北军会在路上与我汇合。”
“太少了,匈奴人会倾巢出动。”
“我现在还不想与匈奴人交战,只是防备匈奴人入关,如果可能的话,也会与大单于继续和谈,大楚需要至少三年的休养生息。”
孟娥又沉默了一会,然后道:“陛下曾经对我说过,虚张声势是帝王之术。”
“是吗?”
“陛下说过,我记得清清楚楚,大单于就是在虚张声势,他根本不想和谈,去年之所以退兵,是因为东西匈奴刚刚合并,矛盾重重,需要尽快弥合,经过一个冬天,这已经不是大问题。大单于想要入关,他以为只有依靠大楚的城墙才能阻挡西方的强敌。”
“你对大单于突然变得这么了解?”
“与大单于谈判的人告诉我这些,义士岛愿意让出大楚半壁江山,陛下做不到这一点,无法取悦大单于。”
“让出自己并不拥有的东西总是很容易,但是也很难实现,我会让义士岛和大单于明白,他们之间的交易只是虚幻,匈奴人若想得到大楚的保护,就老老实实待在塞外。”
孟娥轻叹一声,“我的话都说完了,陛下问吧。”
韩孺子一肚子疑惑,真要开口的时候却发现没什么可问的,“宝玺是怎么回事?”
“很抱歉,那天晚上,我一出城门就被哥哥追上,他让我交出宝玺,我不同意,可我不是他的对手,只好一路逃亡,不能向西去见陛下,只能向东,本意是想借助大将军韩星的保护,可惜晚了一步。”
“孟徹杀死了韩星?”
“不是,我哥哥那些人一直循迹追踪我的下落,刺杀大将军的人来自云梦泽,我在东海国和临淄城见过他们。”
“圣军师?”
“没错,就是这个人,义士岛、扶余国与匈奴人的联手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洛阳城里没有找到圣军师的踪影,韩孺子就猜测此人很可能逃到了东海国,所谓在洛阳只是虚晃一枪。
“如此说来,圣军师策划已久。后来呢?你将宝玺转送给洛阳丑王?”
“嗯,大将军遇刺之后,我更不能西行,只能继续东逃,在洛阳,我实在无路可逃,早听说丑王有求必应,是位真正的大侠,所以……听说他利用宝玺跟陛下打过赌?”
“你看人很准,丑王不负所托,的确配得上一个‘侠’字。然后你与孟徹一道回东海国,他没有逼问宝玺的下落?”
“我对他说已经将宝玺藏起来,如果真能击败楚军,我才会将宝玺交给他。后来宝玺在洛阳出现的消息传来,我立刻从临淄城逃走,到处躲了一阵,昨天过来见陛下。”
在外人听来,孟娥的话中漏洞不少,韩孺子却宁愿相信,心中只剩下一个疑问,“你……为什么回来?”
“因为我与陛下达成过协议,我保护你的安全,你助我复国,它还有效吧?”
韩孺子笑了一声,没有回答,转身走开,虽说皇帝应该不信不疑、当机立断,可有些事情,他必须仔细想一想。
孟娥知道皇帝走开,再度沉默。
韩孺子刚刚进入卧室,东厢的另一间房里走出老琴师张煮鹤,几步来到孟娥门前,低声道:“井水不犯河水,别碍我们的事。”
孟娥没有回应,她知道自己的去而复返还没有完全取得皇帝的信任,所以有些事情她只能暂时隐瞒不说。
张煮鹤在房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匆匆走开。
第三百零三章 玩物丧志
时值仲春,白昼渐长,天气转暖,一群宽袍大袖的官员拿着锄头刨地,身后是另一群官员撒种、覆土,没一会工夫身上就开始出汗,接着双腿发软,手中的农具无比沉重,脸上的汗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可是没人敢叫苦,更没人敢怠工,因为皇帝走在前面,与他们干着同样的活儿。
这是他们从彭城出发的第一站,皇帝要亲自劝农,仪式都是现成的,先是祈雨、拜神农,然后是皇帝赐给当地一包种子,地方长老献上枯草包裹的泥土,最后是皇帝与百官下地耕田。
之前的仪式都好说,无非是象征性地做些动作,还有本地巫觋的怪异舞蹈可供观赏,耕田却是实打实地出力,偏偏皇帝是个实心眼,本来只需要扶下犁、举锄刨个三四下就行,他却亲自推犂耕完一整块田,然后又带着群臣碎土撒种。
半个时辰就能结束的劝农仪式,一下子从清凉的早晨延长到酷热的下午,就算是真正的农夫也很少会在太阳底下干这么久的活儿,更不用说一群四体不勤的文官。
吏部的一位随行官员终于体力不支,昏倒在了田龚里,被几名士兵迅速抬走,以免有碍观瞻。
最后一排官吏全都来自本地,经此一累,他们终于明白皇帝劝农是来真的,县令毕竟聪明些,向站在田边看呆了的师爷不停使眼色,直到眼泪哗哗地流,师爷终于反应过来,悄悄离开,改变之前做好的安排。
于是,黄昏时分,劳累了一整天的皇帝与百官终于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摆放的不是珍馐美味,而是地里刚挖出来的野菜、陈年粟米熬成的杂粥、乡农自酿的豆酱与米酒。
县令押对了,师爷也充分理解了老爷的用意,皇帝对这顿饭十分满意,饥肠辘辘的百官吃得也是分外香甜,纷纷称赞农家风味的美餐。
若不是晚上发生的一件事,韩孺子甚至会给县令升官。
泥鳅年纪小些,不够稳重,敢在皇帝面前说话,夜里服侍皇帝就寝时,忍不住炫耀道:“跟着皇帝真是好啊。”
张有才不屑地撇撇嘴,韩孺子笑道:“有什么好的?不是出征打仗,就是吃野菜,不比你在拐子湖捕鱼更舒服吧?”
“那不一样,捕鱼的泥鳅……总是泥鳅,跟着皇帝,泥鳅变大鱼啦,那么多大官儿,从前我连见都见不着,现在全都对我客客气气的。”
张有才更不屑了,忍不住道:“你得记着,他们是对陛下客气,不是对你。”
“这个道理我能不明白?客气是给陛下的,东西总是给我的吧?”泥鳅笑逐颜开。
韩孺子已经换好衣裳,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有人送你东西?”
泥鳅还没反应过来,得意地从怀里取出两枚金簪,簪子的造型极为精美,泥鳅全不在意,掂了两下,“有好几两呢,我找人看过,是真金,那个官儿说了,这算是提前送给我的新婚贺礼,嘿嘿,等我成亲,还有好几年呢。”
“哪个官儿?”
“就是本地的朱县令,他可真是一个好人。”
“他送礼给你,没提什么要求?”
“没有啊,他倒是说希望以后跟我多亲近。”泥鳅终于察觉到皇帝的神情不对,他也变得尴尬起来。
泥鳅从前是渔村里的野孩子,不像张有才那么熟悉宫里的规矩,也不像杜穿云从小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心事比较单纯,韩孺子虽怒,却不忍心对他发火,看着那两枚簪子,说:“东西你留着吧,等你再长几岁,我一定为你安排一门好亲事。”
泥鳅脸色通红,默默地将金簪收起来,将要熄灯的时候,突然又拿出金簪,大声道:“我明白了,朱县令不怀好意,他是想让我替他在陛下面前说好话,他是贪官!”
张有才连连摆手,让泥鳅小点声。
“贪官的东西我不要!”泥鳅举起金簪就要往地上扔。
“金子毕竟是金子,拿去救济穷人也是好的,干嘛要毁掉呢?”韩孺子劝道。
泥鳅只好又收起金簪,“这些官儿好阴险啊,说是只想交朋友,别无所求,其实都藏着坏心事,这么说来……跟着陛下还真是一件累活儿。”
张有才哼了一声,韩孺子却大笑,“你知道这是累活儿,就是好事。张有才,你没交几个大臣朋友?”
张有才吓了一跳,急忙摇头,“我可没有,向来公事公办,除了传召,平时连话都不说。”
“可以聊聊……”韩孺子心中一动,对泥鳅说:“交给你一项任务,办好了,大功一件,到时候让你挑媳妇儿。”
泥鳅脸更红了,“陛下尽拿我开玩笑,陛下给的任务,我还能不做?跟娶媳妇可没关系……”
“这项任务很简单,以后再有官儿送你东西,你照收就是,过后拿给我看一眼,就不算你受贿,那些官儿说什么、要什么,你也都要告诉我。”
“就这么简单?”
“嗯。”
泥鳅呆呆地想了一会,“我这算是奉旨受贿吗?”
“怎么说话呢?”张有才斥道。
韩孺子笑道:“算是奉旨,但你只要有一件事、一句话隐瞒,就是逆旨不遵,你接受的每一笔贿赂都要加在一起定罪。”
“啊?那我万一忘了一句,岂不是倒霉了?我明白了,给皇帝办事,就是看起来容易,其实很难,到处都是陷阱。”
“那你要不要接受任务?”
泥鳅皱眉想了一会,“陛下最后会将这些行贿的贪官都给收拾了吧?”
“当然,这就像是钓鱼,你是鱼饵。”
“这可不像,我以前总钓鱼,一块鱼饵只能钓一条鱼,有时候还钓不着,再钓鱼就得更换鱼饵,我这一块鱼饵,怎么能钓那么多官儿?”
韩孺子无奈地说:“这只是一个比方,不用处处相似。”
“嗯……好,我做,贪官儿什么的最可恨了,居然找到我头上,一定要狠狠收拾他们。”
“心里恨就行了,可别表露出来。”张有才提醒道。
“放心吧,我明白。”泥鳅真上心了,晚上睡觉时也不打呼噜了,不停翻身,在梦里打贪官。
韩孺子不愿扰民,所以就住在城外的军营里,独居一顶帐篷,躺在床上,只觉得腰酸背痛,比骑马打仗还累,不由得想百姓真是辛苦,为了秋后的收成,要受多少罪。
他还没睡着,中司监刘介的声音在外面传来:“陛下休息了吗?”
“进来吧。”韩孺子勉强坐起身。
刘介手持烛台走进来,另一只手小心地护着火苗,“陛下劳累一日,身体必然酸痛,不宜太早入睡,我找人为陛下推拿一下,可以舒筋活血,以免明日颠簸受苦。”
刘介不仅是骨鲠之臣,还是一位极为细心的太监,一下子说中了皇帝的心事,韩孺子揉了揉肩膀,“营里有懂得推拿的人吗?”
“有,陛下稍待片刻。”刘介将烛台放在桌子上,同时点燃了另一根蜡烛,帐篷里一下子明亮不少。
刘介退出,没多久,推拿者进来了,不是韩孺子以为的太监,而是张琴言。
韩孺子一愣,早已觉得刘介在琴师这件事上举止有些奇怪,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怎么是你?”
张琴言没有抱琴,也没有再用魅惑的目光看皇帝,只是跪在地上,像是在恳请。
“你懂推拿?”韩孺子还是没办法将她撵出去。
张琴言点头。
“那就……试试吧。”
张琴言起身,细步走到床边,跪坐在上面,仍然不肯看皇帝,做手势请皇帝躺下。
韩孺子俯身躺好,感到有手指按在背上,初时力道很弱,一点点加强,顺着穴道缓缓移动,先是觉得身体更加酸痛,很快就变成了舒适。
恰在此时,帐篷外面传来琴声,不是空音曲,虽然没有飘飘欲仙的感觉,与推拿配合,却让韩孺子更加放松。
“你是琴师,怎么也懂推拿?”韩孺子问道,背上的手指停顿片刻,“对了,你不会说话,真是遗憾。”
手掌的力道固定了,不轻不重,手法繁复,推、拿、按、摩、揉、捏、点、拍等等俱全,韩孺子虽然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按来按去,凭感觉也能判断张琴言十分精于此术。
手掌离开后背,张琴言轻轻嗯了一声,韩孺子转过身。
张琴言依然低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眶下留下两片阴影,平添几分神秘,一手按在自己的腿上,另一只手很自然地伸入皇帝衣中,在他的胸上推拿。
又是另一番感觉,手掌的力道更弱一些,好像也不专在穴道上移动,柔和得如同一杯美酒。
韩孺子猛然警醒,一下子坐起来,张琴言没有防备,身子一倾,差点摔下床去,轻轻地啊了一声,一脸的惶恐,仍不敢看向皇帝。
“够了,去叫刘介进来。”
张琴言向皇帝磕头,慌张下床,退出帐篷。
刘介立刻进来,“陛下找我?”
“刘介,朕以为你是骨鲠之臣,为何做出此等不耻之事?”
刘介急忙跪下,“陛下恕罪。”
“你以美色进献,受了河南尹的多少好处?”
琴师父女都来自河南尹韩稠府里,韩孺子由此推论刘介很可能是受韩稠指使。
“陛下,虽然我担不起‘骨鲠之臣’四字,但也不至于为外臣所用。”
“那你为何三番五次向朕进献张琴言?耽于酒色、玩物丧志的道理你不懂吗?”
刘介不吱声了,似乎有难言之隐。
韩孺子更加恼怒,“刘介,别让朕后悔带你出征。”
刘介磕头,“是陛下的母亲……”
韩孺子一愣,“她让你向朕献美?”
“她也是一片苦心,希望陛下能够早生皇子。”
韩孺子呆住了,突然担心起宫中的皇后崔小君。
第三百零四章 选妃之争
崔小君仍跟从前一样,每日早晚两次去给太后和王美人请安,宫中清寂,这就是最重要的日常活动,她并不觉得辛苦,只是很难与婆婆直视。
自从那晚之后,两人就没再有过私下交谈,崔小君对皇帝守口如瓶,不打算报复,王美人也好像忘记了一切,每次见面微笑以对,但是极少说话。
因此,这天傍晚请安之后,王美人在庭院中叫住皇后,请她入房一叙,崔小君非常意外,还有点紧张,她很清楚,这位真正的婆婆比太后还难对付。
在房里,崔小君再次请安。
王美人坐在椅子上,坦然接受皇后的礼拜,没有赐坐,抿了口茶水,说:“有件事情,本应是太后负责,可她现在的状况不是很好,没有多余精力,只好有劳皇后了。”
“婆母尽管吩咐。”
“你也知道,皇帝老大不小,今年整十七岁。”
“是。”崔小君没太明白,十七岁算不上“老大不小”,但是对于一国之君来说,的确不算年幼。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寻常男子尚且如此,何况陛下至尊之体呢?大楚连遭灾厄,群臣悬心、万民仰望,都希望帝位稳定传承,不要再出任何意外。”
崔小君醒悟,回道:“婆母的意思是……”
“宫中近日颇有传闻,说皇后有孕在身,为何太医院没有通报此事?”
崔小君脸色微红,“都是谣言,我还没有……没有……”
王美人轻叹一声,“真是遗憾,如果皇后能产一子,足以稳定乾坤——无论怎样,太后与我都希望两年之内能看到至少一位皇子诞生,皇后是否也有这样的想法?”
“当然,皇嗣昌盛,利国利民。”崔小君生长在富贵之家,早就受过教育该如何当皇后,顿了一下,主动说道:“皇帝登基三年该当选妃,明天我就向宗正府和礼部传旨,督促他们拣选有德女子入宫。”
王美人微笑道:“皇后如此大度,实是陛下之幸、大楚之幸,想必你也明白,嫡长子为大,无论谁先生出皇子,皇后的儿子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太后与我只是希望陛下能够子嗣众多,不要再出现桓帝突然驾崩之后的混乱局面。”
崔小君回到寝宫,明知不符合皇后的礼仪,心中还是感到委屈,与此同时充满了对倦侯府的怀念,怀念那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只小鸡小鸭、每一刻与倦侯相处的时间……
次日一早,给太后请安之后,她还是写了一份懿旨,一式两份,以秋信宫的名义送给宗正府和礼部,要求两部司着手为皇帝选妃。
当天下午,宗正府和礼部还没回信,崔府突然传来消息:老君病重,临终前希望能看皇后一眼,恳请太后恩准。
这封请求信直接送到了太后面前,单是看到“崔”字,太后就感到厌烦,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请求,站在一边的王美人来不及阻止,也没办法阻止,她现在还不是第二位太后。
天黑之前,皇后出宫归省崔府。
府内气氛凝重,崔小君下轿之后直奔后宅,将跟随的宫女与太监都甩在身后。
祖母的卧室内药味浓郁,一大群妇女站在床前哭哭啼啼,看到皇后到来,全都让开。
崔小君看到了母亲,点下头,移步到来床前。
老君躺在床上,呼吸微弱,似已昏迷。
想起祖母对自己的种种宠爱,崔小君悲从中来,坐在床边,握着祖母干枯的手,片刻间已是泪流满面。
宫女跟进来,秋信宫女官立刻下令,只有皇后的母亲、两个姐妹、一个嫂子能留下,别人通通退出。
房间里宽松了许多。
“太医怎么说?”崔小君含泪问道。
“太医说老君年老体衰,肠胃不好,想必是积食不畅、偶染风寒所致,让我们准备后事。”小君的母亲生性懦弱,多半生都活在婆婆的阴影之下,到了别离之际,却有几分真正的伤感。
“啊……”躺在床上的老君突然开口发声。
“老君。”崔小君急忙擦去眼泪,双手握着祖母的手,等她睁眼看自己,“我来看你了。”
“是小君吗?”老君有气无力地说。
“是我。”
“皇后……回来看我了……那是谁?是我眼花了吗?屋子里怎么有外人?”
“她们是宫里的人,跟我一块来的。”
“去,去,都出去,我不要见陌生人,全都出去,你,你,还有你。”老君抬起另一条手臂,挨个指去。
“那不是陌生人,是大姐和三妹。”崔小君提醒道。
“我不认识,出去。”老君脸上泛起两团潮红,像是将死之人的激动。
崔小君示意宫女们出去,大姐、三妹也讪讪地离开,大姐平恩侯夫人出嫁多年,很少回府,没被老君认出来也就算了,三妹却是嫁给冠军侯不久又回府的,发现老君竟然不认自己,不由得大悲,哭个不停。
崔小君唯独让母亲留下。
崔夫人自觉地退到一边,尽量不让婆婆看到自己。
“都走了吗?”老君颤声问道。
“走了。”崔小君道,看到祖母神智混乱,心中更加悲痛。
老君突然挺身坐起,崔小君吓了一跳,险些从床上跌下去,脸色都变了,“老君,你……”
“我好得很。”老君声音一点也不发颤,看向崔夫人,命令道:“别光站着,去门口看看,门关紧没有?外面有没有人偷听?”
崔夫人比女儿还要惊愕,可是顺从惯了,闻命立刻去做,很快回来,小声道:“没人。”
老君嗯了一声,反手抓住皇后的手,“我的傻孙女,你这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怎么让宗正府和礼部给皇帝选妃了?”
崔小君脸一红,嗫嚅道:“陛下登基已经有三年,年纪也不小了……”
“呸,还是一个小毛孩子而已,先告诉我,皇帝跟你同床没有?”
“老君……”
“哎呀呀,这里一个是你亲娘,一个是我,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快回答我。”
崔小君点点头。
“怀上没有?”
崔小君摇摇头。
“确定?你年纪小,有些事情可能不懂……”
崔小君坚定地摇摇头。
老君呆了一会,“我就知道皇帝的信是在骗人,好个奸诈的小子,不过他喜欢你,这就够了。”
“老君在说什么?”崔小君困惑地问。
“别管了,我再问你,给宗正府和礼部传旨是你自己的主意?”
崔小君不想撒谎,也不想说婆婆的不是,一时间无言以对。
“是太后还是王美人?”老君逼问不止,见孙女不答,语重心长地说:“你是崔家的女儿,就算皇帝喜欢你,你也喜欢皇帝,可他在外面打仗,京城之内全是谄谀之徒,排队讨好王美人,现在就把她当成了太后,你能依靠谁?还不是崔家!”
“是陛下的母亲对我说……”
“不就是多生皇子稳定大楚那一套嘛,都是骗人的。我告诉你吧,母凭子贵,谁生下儿子,谁受皇帝宠爱,到时候对别人多深的恩受也都渐渐淡了,到最后别说是皇后的位置,你连命都保不住。”
“陛下不会……”
“有什么不会的?他是男人吧?那就一个样,看看你母亲,性子懦弱,没有主见,持不了家,更担不起大事,为啥能成为‘崔夫人’?还不是因为连生了两个儿子?你原先有一位大母,很受你父亲的宠爱,可她生的是女儿,拼命还想再生个儿子,结果你父亲天天赖在你母亲房里,她没机会,抑郁而终,给你母亲让出了位置。”
崔夫人的脸色比女儿还红,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吱,比粗使丫环还要安静。
“我还是相信陛下。”崔小君低声道,“而且……而且我也没办法拒绝,选妃是早晚的事。”
“等你生下太子,皇帝就是选一千、一万个妃子也没关系,可现在不行,王美人就是要让皇帝分心,打败了你,就是打败了崔家。嘿,王美人与太后早已是一丘之貉,她迟迟不肯接受太后的称号,就是为了掩天下人的耳目,将一切坏事都推到上官太后头上。可太后失势,旨意没人听,所以王美人要利用你的懿旨选妃。”
老君将王美人想得如此阴险狡诈,崔小君更不敢说出自己曾被婆婆拒之门外的事了,“怎么办?我已经传旨了。”
“没关系,选妃与一般的朝廷事务不同,皇后懿旨也不像圣旨那样立竿见影,通常要来回沟通几次,宗正府与礼部才能着手选妃。从今天起,你就住在崔府,对回文来个不理不睬,能拖就拖。皇帝总不至于一辈子在外面打仗,等他回来——你能把皇帝留在身边吧?要不要找人给你一些点拨?唉,侯门之女就这点不好,有时候放不开……”
“老君,别再乱说了。”崔小君已是面红耳赤。
“行,我不说,你们都是大家闺秀,就我出身寒门不懂礼仪,看你们母女走投无路的时候找谁帮忙。”
“杨奉。”崔小君脱口而出。
“杨奉?那个太监?他凭什么帮你?”
“我只是……感觉他会帮我。”
老君死死盯着孙女,过了一会说:“你不用管了,我会派人去与杨奉接洽,你就留在府里,千万不可回宫,也不要接受宗正府和礼部的回文,明白吗?”
“明白。”崔小君觉得很不踏实。
老君躺下继续装病,小君坐在床边颜色憔悴,进出送汤送药的妇人看在眼里,都说老君、小君祖孙情深。
待到夜色已深,小君回从前的卧室休息,屋里一切未变,而她已不再是崔家小姐。
正要更衣睡觉,宫女进来通报:“平恩侯夫人求见。”
崔小君想了一下才记起这是自家的大姐,“请进来。”
平恩侯夫人一脸戚容,姐妹二人极少见面,她却表现得情深意切,唠唠叨叨地叙旧,最后顺理成章地提出要与妹妹同榻夜谈。
崔小君同意了,察觉到这位姐姐有备而来。
宫女们退到外间,姐妹躺在一起,平恩侯夫人小声问:“老君是在装病吧?”
崔小君没吱声。
“皇后可以相信我,不知陛下提起过没有,我们一家在陛下重返至尊之前就已提供支持。”
崔小君听说过,只是不愿在这张网中越陷越深,她加倍怀念倦侯府中的那群小鸡小鸭,不知它们是否又孵出新的幼雏?
第三百零五章 女人的战斗
崔小君陷入窘境,一方是曾将自己拒之门外的婆婆,一方是要维护崔家利益的老君,两方针锋相对,却都要拿她当作较量武器,争扯不休,而她不想完全投向任何一方,尤其不希望看到有一方受到伤害。
老君猜得没错,选妃不是必须要做的朝廷大事,尤其是皇帝不在,宗正府和礼部要来回试探几次,确认这真是皇后的本意之后,才敢着手进行。
第二天,两部司的回文追到了崔府,秋信宫女官几次想要送给皇后过目,都被老君给骂了出去,她现在不只是装病,还要装疯卖傻,没有外人时她说:“我这张老脸全卖给你们崔家了,小君,你要是斗不过王美人,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
老君派人去与杨奉联系,得到的回应令人失望,杨奉倒是十分客气,但是绝不承认皇后与王美人之间存在矛盾,反而通过联系人劝说老君安心养病,尽快放皇后回宫,不要干涉宫里的事情,云云。
老君本来对杨奉没有期望,这时却气得大骂:“好一个不识抬举的太监,他这是投靠王美人了,好,咱们等着,等小君生下太子,看看谁才是皇宫的女主人。”
老君抓住孙女的手,泪眼婆娑,“就算我等不到,你也要记住杨奉的所作所为,千万不能再胡乱相信外人啦,万一我真入土了,谁保护你?谁帮助你?”
崔小君之前还想替杨奉解释一下,听到最后几句,只能跟着抹眼泪。
老君的本事不只是装病,崔家的势力也不依靠杨奉一人,虽然几经挫折,崔家没有倒,反而在风风雨雨中证明了自家的稳定:崔宏升任为大将军,次女小君是与皇帝共过患难的皇后,二儿子崔腾是皇帝留在身边的亲信,相比于那些明哲保身的大臣,崔家付出许多,得到的也更多。
宗正府和礼部受到多重压力,很快就明白过来,选妃果然不是皇后的真实意图,这种事情当然不能揭穿,只能一本正经地做些无关紧要的前期准备,整理名册,在故纸堆中寻找先例,就是不肯进行具体事宜,连送到崔府的回文也要了回去,说是要做些小改动,就此没了下文。
崔府老君打赢了第一战。
王美人那边没有明显的反应,她虽然是皇帝的生母,早晚必成太后,却从来没有以自己的名义发布过任何命令,慈顺宫里仍是上官太后做主。
崔小君出宫的第四天,太医院里来了一位魏太医,而且是太后亲自指定的人选,年纪不小了,走路时一步三晃,看上去比老君更脆弱,耳聋眼弱,得由人引到病床前,再将他的手指搭在老君的脉上。
“嗯,嗯……”魏太医诊脉的架势倒是不错,手不抖、心不慌,看上去胸有成竹,装病的老君反而有点慌了,哼哼得比平时更惨烈一些。
“我要死啦……这个老头子是谁?小君,是你的祖父吗?他从阴间来接我啦。”
可惜耳聋的魏太医听不清她说什么,足足诊脉一刻钟,旁观者甚至以为他睡着了,他终于挪开手指,向徒弟口授一张药方,尽是贵重药材,一般人家难得一见,对崔府来说却不是问题。
“老夫人此病以静养为上。”魏太医留下这么一句,告辞离去。
别人都以为太医认可了老夫人的重病,老君自己却没这么乐观,“太医肯定会告诉太后我在装病,皇帝回来之前,必须想别的办法将小君留在外面。”
“非得如此吗?不过就是选几个妃子而已。”崔小君开始厌倦这种生活了,“陛下……我自有办法让陛下专宠我一人。”
老君盯着孙女,“你有什么办法?”
“我……这种事情很难说出来,但我相信陛下。”
老君哼了一声,随后怜爱地说:“你以为曾经共患难就能留住男人的心吗?别傻啦,对男人来说,妻子的忠诚是一项必备的德性,做到了是应该的,没做到反而有罪,对于皇帝来说,尤其如此。我早就打听过了,归义侯金家的小妖精跟皇帝不清不楚,全家人因此才能平安前往草原,据说皇帝愿意跟匈奴和谈也是因为她。”
“是二哥和东海王说的吧?他们两个的话……不值得相信。”
“别管事情是不是真的,多一重保证总是好的。”
平恩侯夫人踅进屋子,老君不再装作不认识她,瞥了一眼,冷淡地说:“干嘛?来瞧我离死还有多远?别急,我还能挺一阵儿。”
平恩侯夫人脸红红地说:“老君说哪的话,我来有要事相告。”
老君躺下,崔小君起身,客气地说:“姐姐请说。”
平恩侯夫人往外间看了一眼,确认没有隔墙之耳以后,说:“崔家上当了,咱们在京城提防选妃,其实皇帝在外面已经开始选美了。”
崔小君一愣,老君立刻坐起来,动作太猛了,真的头昏眼花了一会,管不了那么多,厉声道:“怎么回事?说清楚了。”
“我也是听说,河南尹韩稠挖空心事想要讨好皇帝,收罗了不少人间绝色,现在可能已经献上了。”
老君呆若木鸡,好一会才向孙女说:“瞧,这就是你所相信的如意郎君。”
崔小君莞尔一笑,“是河南尹想要讨好皇帝,又不是陛下自己想要的,而且……这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是皇帝,立妃纳嫔都是早晚的事。”
老君觉得孙女糊涂了,不理她,对平恩侯夫人说:“奇怪,这么大的事情,大将军怎么不写信回来,反倒由你来告诉我?”
平恩侯夫人笑道:“我的儿子、老君的重外孙也随陛下出征,我给他写了几封信,让他到了洛阳先跟河南尹夫人联系,因此消息来得早些,大将军的信想必一两天内也就到了。”
“几封信?只怕是几百封吧,你们这群妇人的长舌都嚼到关东去了。”老君想了一会,“比我年轻时还差些,想当年,辽东郡守意外病故,我比皇帝还早几个时辰知到消息,唉……你儿子多大了?”
“今年刚好十四,老君曾经见……”
“十四,没啥用。王美人果然不简单,怪不得她一点不急。”
“还好大将军和二弟就在皇帝身边,找几名老成的文臣进谏,可以让陛下远离美色,若不然,等皇帝返京,带回来一位皇子或者大肚婆,那可就……哼哼。”平恩侯夫人知道老君的脾气,所以在她面前说话绝不端着。
“你懂什么?”老君对这个长孙女一点也不客气,“王美人才不会让皇帝随便带一个女人和皇子回来,那样的人她控制不住,她分明是想让皇帝尝尝甜头,男人嘛,一旦开了荤,就很难只吃素了。”
老君打量自己的孙女,在她眼里,这就是“素”,崔小君脸红得不想说话,祖母虽说一直口无遮拦,可这几天句句不离男女之事,实在有些过分了。
“等皇帝回来,选妃顺理成章,崔家皇后的位置也就不那么稳了,嘿,果然聪明。王美人丫环出身,哪来这么多鬼主意?”
“或许是……上官太后。”平恩侯夫人提醒道。
“死而不僵,她已经杀死我一个女儿,还想怎样?”老君义愤填膺,憋得脸都红了,咳嗽了几下,崔小君急忙为祖母轻轻捶背。
“我没事,你去歇着吧,唉,太年轻,不经事,趁我还没死,一定要为你打理好。”
“老君,不要争了,那是陛下的生母,无论结果如何,崔家都是输,明天我就回宫,跟王美人……她想选妃,那就选妃好了。”崔小君觉得事态快要失控了。
“崔家如果都是你这种想法,早就完蛋了。”老君不耐烦地挥手,将宠爱的孙女撵走,留下不受宠的长孙女。
平恩侯夫人让到一边,脸上不动声色,终于,她又回到了崔家。
崔小君说不服祖母,只好回自己的卧室,心情忧郁,几次提笔想给皇帝写信,又都放下,皇帝御驾亲征,冒的是生死危险,实在不该用这些事情干扰他的心情。
她叫来女官,问道:“明天我能去一趟倦侯府吗?”
女官想了想从前的先例,点头道:“倦侯府如今是龙潜之邸,皇后应该可以看一眼,我这就去安排,但是皇后不能在那里过夜。”
“嗯,明晚还在这里过夜,后天一早回宫。”
崔小君下定决心要从这张网里解脱。
次日下午,崔小君才回到倦侯府,从前的账房何逸如今是府中总管,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鸡鸭成群,比从前多了不少,还真有一些新孵出来的幼雏。
崔小君喜不自胜,暂时忘记心中的烦恼,女官催促了几次,她才恋恋不舍地上车。
老君大概是放弃了对孙女的灌输,没再多说什么,听说她明天要回宫,也没有反对。
崔小君略感诧异,夜里,她终于明白原因何在。
三妹只比崔小君小一点,同父异母,也很受宠爱,在她嫁给冠军侯有机会当皇后时达到顶峰,接着就是一落千丈,不仅成为寡妇,宠爱也少多了,老君一直打算让她再嫁,却很难找到合适的人家。
这天夜里,她来向皇后辞别,双眼红肿,脸上却带着微笑,“皇后姐姐,我要出门了,一趟远门,希望你在宫里一切安好。”
“兵荒马乱的,你要出远门?”崔小君吃了一惊。
“没事,有人保护我。听说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东西更值得珍惜,这回我要去实践了。”
“妹妹,你到底要去哪?”崔小君越听越糊涂。
三妹没有解释,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就告辞了。
崔小君一晚上都没睡好,次日一早,派人请来平恩侯夫人,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平恩侯夫人知晓一切,笑道:“王美人不是想给皇帝选妃嘛,崔家干脆给皇帝送去一位。”
崔小君呆住了,原来三妹出远门是要“勾引”皇帝,而她的优势居然是冠军侯遗孀的身份。
她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阻止崔家的这场闹剧。
第三百零六章 选将
晋城乃代国都城,也是北方重镇,离长城数十里,过关之后能够直达塞外的马邑城,一内一外互为依恃,皇帝一行比预估的时间早到一天,要在这里等候五万北军。
在过一座桥时,韩孺子骑马驰上附近的一座小丘,观察麾下的军队。
中司监刘介受到斥责之后,十分羞愧,第二天就给皇帝出了一个主意:“陛下想选人,首先得用人,文在科举,武在行军,能在这两件事情中胶颖而出者,才可进一步试用,然后再看他是否受到同僚与上司的推荐,获得交口称赞者,方可委以重任。武帝就是这么做的,据我所知,前代皇帝的选人之策大抵如此。”
韩孺子觉得刘介的话很有道理,于是命令仪卫营的权贵子弟们轮流指挥行军,尤其是在过桥翻山的时候,他要看看队伍是否整齐有序,与之对照的则是樊撞山率领的千名精兵。
樊撞山勇猛有余,韬略不足,但是出身行伍,经验极为丰富,行军这点小事对他来说不在话下,麾下又都是南、北两军精选出来的士兵,变队迅速而自然,几乎不用减速就能通过狭窄的小桥。
相形之下,仪卫营就差了一些,由于将士来源复杂,互不服气,谁都不愿让路,在桥头发生若干次争执,轮值指挥的十几名权贵子弟不敢直接下令,只能来回劝说,总算没有造成太大的混乱。
小丘上的韩孺子看在眼里,先将这批权贵子弟否决了,武将与文臣不同,如果连行军途中都不敢做主管事,真到战场上,必然犹豫不决,以致贻误战机。
但这些随行的权贵子弟并非一无是处,过去这些天里,他看中几个人,都已牢牢记在心里,打算通通轮完一遍,再对他们继续检验。
按大楚的惯例,五品以上的文臣基本上都是进士出身,勋贵之家可以学文,出息者比较少,最主要的出路是从军,根据自家的地位与本人的功劳,升迁比普通将士快得多,韩孺子也只能先从他们中间选拔将军。
明年春天在京城有一场会试,韩孺子决定在那时多选人才,慢慢培养合格的文臣。
十年之后,他想,只要十年,自己就能让大楚变个模样,即使不能恢复武帝时的强盛,也不至于摇摇欲坠。
韩孺子心中升起一股雄心壮志,巴不得时间过得再快一些,身边的崔腾突然大笑,“陛下快看。”
崔腾早就被试用过,跟其他人一样,并不明白皇帝的用意,还以为只是好玩,威风十足,指挥得却是一塌糊涂,皇帝不斥责,他也不在意,更不知道自己失去了独挡一面的机会。
看在崔腾的忠心和皇后的面子上,韩孺子决定将崔腾留在身边,正好与东海王形成制衡。
东海国失陷,东海王无法就国,只能跟着皇帝北上,他非常愿意,甚至希望能够再回京城,这时也看向桥头,摇头道:“陛下看着呢,就做出这种事,成何体统?”
两名权贵子弟正用马鞭互抽,干扰了行军队伍,许多人围着相劝,却不敢靠得太近。
“我去教训他们。”崔腾兴致勃勃地说,轻轻甩动手里的马鞭,他所谓的教训就是冲进去参战,凭他的身份,没人敢还手。
“不必,一点小事,该谁管就是谁管。”韩孺子想看看轮值的指挥者如何处置,“打架的两个人是谁家的?”
崔腾眯着眼睛望了一会,“一个是韩星的孙子,另一个好像是……哦,那不是殷宰相的侄子殷小眼儿吗?”
“韩星没有孙子,那是他的外孙,过继给韩星的侄儿,但是没入谱籍,不算宗室子弟。”东海王纠正道。
崔腾冷冷地扫了一眼东海王。
那两人不知为何打斗,谁劝都不听,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起哄,几乎将桥挡住,韩孺子遗憾地摇摇头,正要派出身边的将官去结束混乱,桥头终于有人挺身而出。
那是一名少年,看上去年纪不大,却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大喝一声,命令人群让开,然后策马疾驰,从两名打斗者中间穿过去,很快调转马头,再次穿过,将两人逼得后退,不能互甩马鞭。
其他人这才一拥而上,劝说他们罢手,有人指了指远处小丘上的旗帜,两人总算回到队伍中,但是对那名冲进来的少年十分不满,用马鞭指着他,不知说了什么,像是在威胁。
“此人是谁?”韩孺子又问。
崔腾回答不出来,东海王故作惊讶地说:“你连自己的亲外甥都不认识了?”
“亲外甥?我哪来的外甥?”崔腾莫名其妙。
“那是平恩侯的儿子苗援,你怎么不记得?”
“哦,原来是他,可能见过吧,崔家的亲戚那么多,我哪能全认得?”
韩孺子将这个名字记下了,平恩侯夫人曾经支持过他,可那是一个随风倒的女人,吹得响亮,最后却没什么用处,韩孺子希望她的儿子能好一些。
皇帝该回到队伍中去了,崔腾在前面开路,东海王凑近皇帝,稍稍落后半个马头,小声说:“陛下当心受骗。”
“嗯?”
“行军选将不是什么新手段,头两天大家看不出来,现在肯定有聪明人想明白了,有意要在陛下面前显示一手呢。”
韩孺子轻叹一声,“选几名能打仗的将军就这么难吗?”
“这种事情急不得,陛下自己观察,也得有老将推荐,边疆名将辈出,总不至于个个虚有其名,单说这晋城里,就有一位有名的将军,乃是前大将军邓辽的同族后人,名叫邓粹,现为代国都尉,还是代王的妻弟。”
韩孺子多看了东海王两眼,“你认识的人真不少。”
东海王笑道:“我认得他们,他们可不认得我。陛下每日不是行军,就是埋首于奏章之中,我想我总得做点什么,替陛下分忧,于是找来兵部、吏部的随行官员聊一聊,跟他们打听一路所过之处有哪些名吏名将,心想陛下若是需要的话,我就能为陛下省下一点时间。”
韩孺子更加惊讶,默默地走了一会,“你还是得去东海国。”
“当然,所以我更要抓紧时间为陛下做点事。”
东海王的变化太大、太突兀,韩孺子问道:“你这是为自己,还是为王妃?”
东海王脸一红,嗫嚅了几句口齿才变得清晰,“王妃的确不想去东海国,说那里太偏远,还说……还说她会想尽办法回京城,实在不行就留在洛阳。”
“嗯,谭家还不死心吗?”
“不不,陛下误解了,谭家知道大势已去,他们如今想的只是生意,洛阳地处天下至中……”
“用不着多说,平乱之战结束,谭家都得跟你去东海国。”
“我只求一件事,陛下的旨意一定要严厉一些,王妃就怨不到我了。”东海王可怜兮兮地说。
韩孺子加快速度没再理他,这个弟弟诡计多端,用尽手段就是想留在皇帝身边,攫取最后一点权力。
代王与国内群臣出城三十里迎接皇帝,远远就能听到鼓乐声响。
代王与武帝同辈,年纪已经很老,数次改封,入代近二十年,名声不错。
随行的礼部官员与中司监刘介早早去见代王,以皇帝的名义劳慰代王,代王则频繁派人去向皇帝谢恩。
这是一场古怪的对话,刘介在前方代表皇帝说话,韩孺子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代王感激涕零,每回几句话,都要派儿孙快马加鞭向皇帝重复一遍。
礼仪如此,代王做得不算最过分,韩孺子这一路上见过更谄媚的官员,职位太低,不敢直接对皇帝表露,全用在随行大臣和皇帝随从身上,张有才坚持立场一文不受,泥鳅却已成为小富翁,至于其他人,比如崔腾,韩孺子就不掌握具体情况了,只是听说每到一处都有车辆连夜驶向洛阳与京城,上面装载着送给崔家的厚礼。
韩孺子暂时隐忍不发,一则因为有更紧迫的军务摆在眼前,二则是要摸清状况,也好有的放矢,三则他还不是十分有把握,想回京城之后向杨奉讨教。
他见到了代王,与传言中和蔼仁慈的形象不太一样,代王是个衰老的大胖子,皮肤松弛,一副酒色之徒的样子,一见到皇帝就号啕大哭,与河南尹韩稠如出一则。
显然,这也是一种习惯。
韩孺子不那么大惊小怪了,就在马上喝了一杯洗尘酒,感谢代王守卫边疆,称赞他是宗室砥柱。
当天傍晚,队伍到达晋城,在这里,皇帝不能再住城外的军营,代王从知道皇帝要来巡边之日起,就在准备接驾,连上多封奏章,恳请皇帝入住王府,他甘愿带领妻妾移居它处。
几番推让之后,韩孺子入住王府,占据一半房屋,另一半仍留给代王。
韩孺子很想立刻召见邓粹,然后与众将商议塞外军情,可他得先过酒宴这一关。
酒宴原计划持续到凌晨,韩孺子在半夜提前告辞,走过的地方越广、见过的官员越多,他越觉得大楚问题众多,必须下猛药才能治愈,他只是不明白,亲手创造过盛世的武帝,为何给后世儿孙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
崔腾向来无酒不欢,不畅饮到最后一刻绝不退场,今天却是例外,推开东海王与太监,非要亲自送皇帝回房休息,而且醉态居然不太明显。
“陛下,我有话要说。”在卧室里,崔腾笑嘻嘻地道。
“说。”
“陛下既然入住王府,有个人一定得见。”
“谁?”
韩孺子还以为崔腾终于开窍,要向自己推贤荐才,结果听到的却是一个意外的回答。
“我妹妹。”
“嗯?”
“不是皇后,另一个妹妹,曾经嫁给冠军侯的那个。”崔腾皱眉,想不起这个妹妹叫什么了。
“她怎么会在这里?”
“冠军侯不是留下一个儿子嘛,不能送给谭家,也不能留在崔家,只好送给代国邓家,那是冠军侯的舅氏,我妹妹心软,亲自送来了。她听说皇帝驾临,求我好久,一定要见陛下一面,不为别的,只想替冠军侯之子说几句话,也算她对冠军侯仁至义尽。”
崔腾给出一个韩孺子很难拒绝的理由。
第三百零七章 小心眼儿
殷小眼儿眼睛不大,但也没小到成为特点,他的外号来自于小心眼儿,记仇,白天那一仗打得不通畅,越想越气恼,可他恨的不是当时的对手,而是劝架的苗援。
代王府里灯火通明,酒宴仍在继续,殷小眼儿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目光越过无数头顶,盯着灯火最明亮的大厅,冷笑不止,苗援本没有资格进厅,只因是崔家的亲戚,与皇帝沾边,也被请了进去。
跟随皇帝来到晋城的权贵子弟太多,获邀赴宴者不到三成,在这里还要分成三六九等,少数人能够进入大厅,与主人把酒言欢,剩下的人只能坐在庭院里,虽然酒菜都是一样的,地位却差了一大截。
权贵子弟们见惯了尊卑有别,早已不在意,能获邀就不错了,只有极个别人心中愤愤不平,殷小眼就是一个。
“如果我伯父还活着……”他喃喃道,想要抱怨一下,可是没人搭理,连同桌的人也不例外,“当朝宰相刚刚过世。”他抬高声意,收回目光,怒视这群从小就认识的同伴,“真是人走茶凉啊,你们的父兄是忘恩负义之徒,你们更甚,还要再加上卑鄙无耻四个字。”
还是没人理他,同桌的少年们彼此切切私语,相谈甚欢。
“楼忌!”殷小眼儿怒喝一声。
胜军侯的儿子楼忌没法再装糊涂了,斜眼道:“干嘛?”
“你是不是忘恩负义之徒?”
楼忌冷笑,转过身,说:“忘恩负义?殷小眼儿,我听说殷宰相临终之前留下遗言,让你们殷家人全都回乡种地去,你怎么没走?瞧你锄土的样子,种地或许是把好手儿。”
众人大笑,殷小眼儿脸腾地红了,大声辩解道:“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殷家人一个也没回乡……是朝廷挽留殷家,我伯父为朝廷鞠躬尽瘁,陛下与太后都看在眼里,几次挽留,不让我们离京,而且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
笑声更大,谁都知道所谓的挽留只是客气,殷家已经失势,他们自己不肯承认,赖在京城不走。
殷小眼儿大怒,抓起酒杯砸向楼忌,楼忌闪身躲过,却被杯中的酒水溅到,也是大怒,但他年纪更大一些,地位也不高,不敢在王府里惹事,哼了一声,没有当场发作,扭身与同伴说话。
殷小眼儿独自喝闷酒,低声将认识的人都骂了一遍,别人都不与他计较。
闷酒无趣,却能胀腹,殷小眼儿起身去找茅厕,一路上摇摇晃晃,连问了三名奴仆才找到方向。
茅厕里漆黑一片,殷小眼儿怨声连连,“嘿,解个手也要摸黑,王府里肯定有更好的茅厕,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不肯告诉我。”
又来了一位,与殷小眼儿并肩站立,晚来一步却先行结束,殷小眼心生鄙夷,哼了一声,小腹用力,让声音更加响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苗援这回真是皇亲国戚了。”楼忌说,语气缓和了许多。
殷小眼儿不领情,沉默以对,实在挤不出一滴了,才说:“有什么办法?他靠着崔家这棵大树,唉。”
“所以你就忍了?”
殷小眼儿扭头看去,醉酒加上黑夜,他眼里的楼忌缥缈得像是鬼魂,“调拨离间?”
“嘿,你变聪明了,有件事你听说了吗?”
“嗯?”殷小眼儿还没那么聪明。
“出去说话,这里味不好。”
楼忌走出茅厕,避开灯光,站在墙下的阴影里,殷小眼儿茫然地跟在后面,差点撞上他。
“究竟什么事?”
“陛下不是让咱们轮流治军嘛,其实是在试探,看看谁有资格当真正的将军。”
“怎么不早说?我已经轮过了。”殷小眼儿懊丧不已,他治军的时候不太认真,没显出实力。
“傻瓜,还想你自己呢,我说的是苗援。”
“苗援?”
“苗援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白天时哪来的胆子骑马冲进去劝架?”
“是啊,我还纳闷呢,皇亲国戚不只他一个,崔腾都没多管闲事,苗援哪来的胆子……哦,我明白了,这小子分明是看到皇帝在远处观察,所以故意做态,是要讨好皇帝。”
楼忌拍拍殷小眼儿的肩膀。
殷小眼儿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好小子,这点年纪就知道踩人上位,此仇不报……”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报仇。
“现在咱们都惹不起苗援,想报仇,只有一个办法。”
“快说,咱们这些人当中就你最聪明。”殷小眼儿急切地说,又找回几分狐朋狗友的感觉。
楼忌拉着殷小眼儿走出几步,低声道:“听说了吗?崔家的三小姐也来晋城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是皇后的妹妹,我更惹不起。”
“她不只是皇后的妹妹,还是冠军侯的遗孀。”
“嗯。”
“冠军侯的儿子随她一块来的晋城。”
“嗯。”
“这两人如今就住在王府里——我只能说到这儿,剩下的事情你自己想吧,大功一件,就看你敢不敢做。”
楼忌说完半截话,匆匆走开,解手的时间不能太长,他得让同桌的人看到自己,甚至忘掉他这次短暂的离席。
殷小眼儿想了好一会,终于明白楼忌的话中之意,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酒醒三分,很快,又被这个念头打动了,喃喃道:“富贵险中求,没有伯父,殷家靠什么东山再起?皇帝憎恶冠军侯之子,崔家将他这个时候送到晋城,必有深意,与其让他们再建奇功,不如我自己……”
殷小眼儿若是再醒三分,或者身边有个人劝说几句,他也不敢做这种事,现在却是越想越胆大,迈步向外走去,身子也不摇晃了,踌躇满志,下定决心今晚要做一件大事。
他先到外面找到自己的随从,给他几两银子,让他去打听崔家小姐的住处。
权贵之家总是沾亲带故,关系复杂得很,随从自然不会多问,拿着银子离开,很快回来,“就在西边的一座跨院里,从正厅旁边的角门过去,走不多远就是。公子,要我去送拜贴吗?”
“今晚不用,明天再说。”
殷小眼儿重回酒宴,又喝了几杯,不看任何人,尤其不看楼忌,也没人看他。
酒意上涌,殷小眼儿越想越觉得此事可成,起身走开,别人都以为他又要去解手,只有楼忌瞥了一眼他的背影,极轻地哼了一声,没有靠山的人还敢胡作非为、乱得罪人,那就是找死。
酒宴将一直持续到凌晨,皇帝可以提前离席,其他人却是宁可醉到在地,也不能离开,以免被人说成无礼,人声嘈杂,没人注意到殷小眼儿的举动。
帝师守卫都集中在皇帝居住的那一边,王府的卫兵不敢与之抗衡,全都撤到外围,防止闲杂人等靠近,其它地方守卫松懈。
对殷小眼儿来说,这是幸运的一晚,也是最不幸的一刻。
他轻易通过角门,顺着廊庑往前走,寻找跨院的门户,还真让他找到了,院门紧闭,里面没有点灯,居住者显然早已休息。
仅仅一墙之隔,外面酒宴上的喧闹声只剩下一些奇怪的笑声与叫声,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殷小眼儿举手要敲门,突然想起一件事,自己身上没有兵器,转念又想,冠军侯的儿子应该没有多大,徒手也能处理,于是稳稳心神,举手敲门。
连敲三次,门内透出一点光亮,接着是一名女子问道:“请问是哪位深夜到访?”
“冠军侯夫人住在这里吗?”殷小眼儿含糊问道。
“你是王府里的人吗?”里面的女子疑惑地问。
“我……我是崔腾。”殷小眼儿灵光一闪,给出这个回答,整个晋城,能在深夜直接拜访崔家小姐的人,大概只有崔腾了。
“原来是二弟,怎么不早说?陛下答应见三妹了?不会是现在吧?”里面的人一边说话一边开门。
门开了,一内一外两人面面相觑。
“你是谁?”女子怒道,这里是王府,不远处就住着皇帝,她又贵为平恩侯夫人,即使见到陌生男子,一时间感受到的也是愤怒,而不是惊恐。
殷小眼儿不认得平恩侯夫人,脑子里一片空白,也没听懂“二弟”、“三妹”是什么意思,只当她是崔家的侍女,一把推开,直闯进去,“站一边去,冠军侯的儿子在哪?”
平恩侯夫人被推个趔趄,手中的灯笼掉在地上,这才明白过来,对方来者不善,放声呼救,刚喊出一个字,嘴巴被手捂住了。
殷小眼儿犹豫了一下,虽然憎恨崔家人,仍觉得这不是痛下杀手的时机,于是一手捂嘴,同时用胳膊夹住女子,另一只手拣起灯笼,向正房大步走去。
房门没关,殷小眼儿一脚踢开,门内站着两名小丫环,啊的一声,吓得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殷小眼儿不理她们,扫了一眼,没看到其他人,迈步又向里间走去,照样抬脚踢门。
平恩侯夫人哪里争得过他,只能跟着进去。
殷不眼儿抬起灯笼,看到一名年轻女子坐在床边,也在瑟瑟发抖。
“冠军侯的儿子在哪?快说!”殷小眼儿找不目标,心中着急,语气变得不善。
“不、不在这儿。”女子颤声回道。
殷小眼儿不信,推开胳膊夹着的女子,大步向床边走去,非要仔细检查一下。
年轻女子哪见过这等场面,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殷小眼儿早已昏了头脑,俯身要去查看床里的情况,忽听得身后有人怒吼一声,紧接着头上一痛,转身看去,来者竟然真是崔腾。
崔腾是殷小眼儿最怕的人之一,正要开口解释,崔腾哪有这个闲心,双手举起凳子,没头没脑地砸下去,殷小眼儿很快倒在地上。
“行了,老二,别打了,快看看三妹。”平恩侯夫人先反应过来。
崔腾怒气未消,一只手扔拎着凳子,伸手去探妹妹的鼻息,“还活着。”
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殷小眼儿,崔腾问:“他来干嘛?”
“来找冠军侯的儿子……不对。”平恩侯夫人也是灵光一闪,想出一个更好的说法,“此人垂涎三妹的美色,欲行不轨!”
第三百零八章 声名远扬
崔家的女儿一举成名,连闺名都被打听出来,她叫崔昭。
传言如雨后春笋,而且带着一点毒性:冠军侯贪恋崔昭的美色,不明不白地死了;殷小眼儿只是看过崔昭一眼,从此废寝忘食,终于按捺不住——也死了。
殷小眼儿死得很惨,被崔腾用凳子打得遍体鳞伤,抬走之后无人敢治,哀嚎了半天,午时之前咽下最后一口气。
传言越来越夸张,因崔昭而死的男人不只这两个,她与京城好几位权贵的意外死亡有关,她倒是没有亲自动手,也用不着亲自动手,她就像是受到诅咒的美艳花朵,吸引自投罗网者,猎物只需看上一眼,从此霉运不断,一步步走向死亡……
放在风尘女子头上,这或许是一个好噱头,对一名从小生活在深闺之中的豪门女儿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崔腾虽然是从别人嘴里听说妹妹的名字,但是对她多少有些了解,对传言感到愤怒,一上午因此揍了五个人,第五位比较倒霉,只说了一句“照此说来”,被路过的崔腾听到,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拳脚。
这也被算在崔昭的头上,她的“毒性”已经从目光扩展到语言上了,说一句也会遭殃。
于是崔昭的名字再没人敢提,被独一无二的“她”所代替,提起时务必压低声音,既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又能辟邪转运。
崔腾的拳脚不够用,而且他打累了,终于明白这不是办法,拳头能让人闭嘴,却灭不掉传言,他必须找到源头。
崔昭的院子外面增加了十几名卫兵,其中包括皇帝派来的四名仪卫,屋子里则有王府的数名女眷陪伴,外人轻易进不来,崔腾是个例外,但妹妹受惊过度,他不能进里间,也不想进去,传言对他多少有些影响。
他来找大姐平恩侯夫人。
崔腾只对同产的妹妹崔小君讲亲情,对平恩侯夫人全当成是不受欢迎的远亲。
“外面那么多人说妹妹的坏话,是不是你在捣鬼?”崔腾对崔昭妹妹的感情也不深,更在乎崔家的名声。
屋子里还有别人,平恩侯夫人一脸惊诧,拉着崔腾走到隔壁屋,“兄弟这是什么话?我也是崔家的女儿,编排这种东西对我有什么好处?”
“真不是你?我昨晚明明听到殷小眼儿说什么‘冠军侯的儿子’,到你嘴里却变成了‘贪图美色’。”
“我的好兄弟,你昨晚喝酒了吧?又急着救妹妹,记性都差了,他说的明明是‘冠军侯的妻子’。冠军侯的儿子才一两岁,话都不会说,殷小眼儿找他干嘛?”
崔腾愣了一会,被平恩侯夫人这么一说,自己好像是记错了,“那你也不能这么说啊,妹妹的名声、崔家……”
平恩侯夫人无奈地说:“我能有什么办法?这里是代王府,不是咱们崔府,人多嘴杂,一点小事都能闹得满城风雨,何况这么大的事?殷家的小子怎么样了?”
“听说刚刚死了。”崔腾握紧拳头,一点也不后悔,也不害怕,他是为了保护妹妹,谁也不能说他什么。
平恩侯夫人心中一松,脸上却不动声色,“是他自己找死。陛下呢?昨晚太急,我还没问一声,陛下什么时候召见妹妹?”
“我昨晚来就是为了这件事,陛下今天下午召见妹妹,太监很快就会到,可妹妹这个样子……”
“下午,嗯。”平恩侯夫人想了一会,“别管了,交给我处理好了。”
崔腾点头,“交给你,可别再出什么乱子,父亲问起来,我怎么交待?”
“放心吧,好兄弟,这里有什么事我担着,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在外面建功立来,少掺和娘们儿的事情。”
崔腾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可不是,这点事弄得我焦头烂额,光顾着揍人了,一上午没去见陛下,肯定又被东海王那个小子抢先了。”
“你快走吧,对了,稍微分点心事,照顾一下你的外甥。”
“谁?”崔腾一脸茫然。
“哎呀,自家人都不认了?你的外甥、我的儿子,苗援,也在军中。”
“哦,原来他是你儿子,记得记得,没事,我照顾他。”崔腾大步走开。
平恩侯夫人无奈地摇头,崔家是棵大树,可父亲一旦倒下,这棵大树怕是只能由家里的女人支撑了。
皇帝那边的太监来传旨,崔昭想要起床接旨,被平恩侯夫人劝住,她亲自去见太监,先送上一盘金银,然后十分为难地说:“冠军侯夫人特意在晋城多留几天,就是为了见驾,谁想到会发生……唉,她真是被吓到了,四肢无力,站都不站不起来,外面的传言又那么多,她也不敢再见陛下,劳烦公公面圣时多解释几句。”
太监早已听说这边发生的事情,又得了金银,自然不会怪罪崔家,点头应允,回去见皇帝说明情况。
韩孺子已经猜到会是如此,心里反而松了口气,皇后的妹妹若是真来为冠军侯的儿子求官求爵,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当然不会斩草除根,也没那个必要,可是天下未定就给冠军子之子高官厚禄,实在不合时宜。
殷小眼儿这么一闹,倒是为皇帝免除一件麻烦。
“殷宰相老成持重,侄儿怎么如此不成样子?”连韩孺子也不想为殷小眼申冤,听说大致经过之后,虽觉得崔腾出手重了一些,却不认为是重罪,问过刑部官员之后,更不会追究了。
“嘿,都是依仗父兄势力的纨绔子弟,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可宰相已经去世,殷家在朝中还有大官吗?”
东海王想了想,肯定地摇摇头,“殷无害的儿子都不成才,当的是闲官,听说殷无害临终遗言是让所有殷家人回乡,可他们舍不得离开京城,朝廷按惯例稍一挽留,他们就都留下了。殷小眼儿从来就不是聪明人,反应比别人都慢,大概还以为伯父余威犹在呢。”
韩孺子哼了一声,这些朝中权贵他早晚要整顿一下。
韩孺子虽说很高兴不用见皇后的妹妹,可心里还是有一点好奇,这个上午,泥鳅每次从外面回来都带着一堆传言,一次比一次夸张,“你见过崔腾的这个妹妹?”
“三妹?当然见过,我们可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东海王轻叹一声,崔府的美好回忆已经恍如前世,“崔家兄弟姐妹众多,几个侄子、侄女小时候也都住在崔府,十多个人一块长大,排行也乱,兄妹姐妹乱叫,还是挺有意思的。”
韩孺子从小没有玩伴,对崔府的生活很是羡慕,“她也是你想娶的姐妹之一?”
东海王曾经大言不惭地声称要将崔家女儿都娶了,这时再提起,不由得脸红,“曾经,那只是曾经的想法,三妹……陛下也听说外面的传言了?”
韩孺子点点头。
“要说我也有几年没见过三妹了,看到小时候的样子,可想不到会有今天的事情,传言大概不真。”
“当然不真,一点也不真!”崔腾从外面跑进来,他打架累了,去换身衣服,中途又跟人争执几句,因此来晚了一些,气喘吁吁地说:“陛下别听外人乱嚼舌头,我最了解三妹,她不是那样的人!”
东海王本来也不相信,可是非要与崔腾争辩,笑道:“崔二,我怎么不记得你‘最了解’三妹?你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吧。”
“崔昭,就是……那个昭,东海王,你别乱说。”崔腾一急,额上的汗更多了。
“你找错人了,乱说的不是我。嘿,崔昭妹妹这回可是声名远扬……”
按崔腾的脾气,听到“声名远扬”四个字就要打人,可他对东海王还有几分忌惮,在皇帝面前更不敢造次,只能怒气冲冲地瞪着东海王,东海王微笑回视。
韩孺子不理两人,继续伏案阅视奏章以及公文,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行军,他积攒了不少。
只从纸上看,形势还算不错,洛阳带了头,各地放粮都进行得不错,大批流民返乡,趁着最后一点时间耕地播种。
齐国、东海国的平乱之战进展不是特别顺利,叛军进攻乏力,守城却很拼命,楚军只能逐城攻占,还要防备后方海盗的袭扰,三路军队迄今还没有在临淄城汇合。
塞外没有消息,马邑城远派斥候,只发现零散的匈奴骑兵,没有发现大举南侵的迹象。
韩孺子安心许多,大楚起码不用同时应对内忧外患了,可是又有一点失望,因为这意味着他一直相信的孟娥很可能说谎了。
天黑之前五万北军就将到达,韩孺子决定休息两三天之后率军巡边,顺便挑选几位经验丰富的大将,总不能白来一趟。
代国都尉邓粹,韩孺子还记得这个名字,心想名门之后总应该有点真本事,正琢磨着如何检验一下,中司监刘介从外面匆匆进来。
“陛下,外面发生了一点事,我觉得陛下应该马上知道。”
“何事?”韩孺子略觉奇怪,听刘介的语气,这不像是国家大事。
刘介看了一眼崔腾,说道:“代国都尉邓粹,带兵强闯冠军侯夫人住处,刚刚被拿下。”
崔腾大怒,气得哇哇乱叫,韩孺子却看向东海王,邓粹是他推荐的。
“崔昭妹妹……真成扫帚星啦?”东海王惊讶地说。
第三百零九章 崔家的敌人
都尉算是代国的最高将领,但是麾下没有多少将士,愿意跟随主将赴汤蹈火者更是寥寥,代国都尉邓粹率领三十几名士兵,其中包括十余名奴仆,顺利进入王府,在冠军侯夫人的住处大门外突然拔出隐藏的利刃,发起一次冲锋。
守门士兵与皇帝派来的四名仪卫大惊失色,本以为自己只需站在这里,昂首挺胸就能吓退殷小眼儿这种狂徒,怎么也料不到冲来的会是一群人,为首者还是有名的将军。
战斗展开,毫无准备的一方马上被击溃,皇帝的仪卫高大威猛,手中的长戟却是木制的,而且只有四个人,根本不敢阻挡如狼似虎的一群人,悄悄让到一边,不参与,也不逃跑,假装看不到眼前的场景。
将邓粹等人拦住的是大门,平恩侯夫人比较警惕,一听到外面的喧哗,立刻命丫环们上闩,找来桌椅板凳挡门。
前来陪护的王府贵妇还有几位没走,无不吓得花容失色,待到听说来者是邓粹,又都莫名其妙。
平恩侯夫人也莫名其妙,她与三妹崔昭千里迢迢将冠军侯的儿子送来,虽说只是一个借口,可也有几分苦劳,前几天邓粹还派夫人前来千恩万谢,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邓粹下令砸门,可消息已经传出去,数百名南、北军精兵迅速赶来,兵不血刃就将邓粹等人全部拿下。
整场闹剧为时不到一刻钟,院门虽有损坏,却没有被攻破,可事情的影响却很大。
首先是崔昭连惊带吓,真的起不来床了,泪流不止,悲叹自己的凄惨命运。
其次是代王,宿醉的他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跑去向皇帝请罪,邓粹不仅是代国都尉,还是他的妻弟,而且就在王府里闹事,实在是不可原谅,代王不为他求情,只希望自家不受牵连。
中司监刘介终于忍受不了,若是再出几件类似的事情,只怕连皇帝的安全也会失去保证,于是将代王全家逐出府去,由皇帝的卫兵接管整座王府,里三层外三层,守卫的严密程度不亚于皇宫。
崔昭留在王府里,再出意外,就只能埋怨皇帝了。
可是有一件事谁也没弄清,邓粹究竟为何翻脸?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地位与前程?
刑吏张镜在洛阳没能立功,这回动作极快,代王还在伏地请罪,他已经审问一圈,弄清了大致原因,来向皇帝禀告。
肥胖的代王匍匐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陈邓粹的悖逆无礼,以及自己的管教不严,请罪的同时,也将罪过都推到妻弟一个人身上。
韩孺子早就听得厌倦,看在长辈的份上,才忍到现在,一见张镜进来,立刻挥手让太监们将代王扶到一边,然后问道:“张镜,查问清楚了?”
张镜上前几步,“代国都尉邓粹不肯开口,但他手下的士兵与奴仆都招供了,据称,邓粹是为冠军侯报仇。”
“嗯?”屋子里的好几个人同时发出疑问。
崔腾被皇帝强令留下,这时更是大怒,“胡说八道,我妹妹就是冠军侯夫人,邓粹想报仇也不该找她啊,应该……”
崔腾看了一眼东海王,京城传闻毒死冠军侯的人是谭家女儿,可此事牵扯甚广,连他也不敢提起。
跪在一边的代王抬起头,擦去脸上的几滴泪,也惊讶地说:“不会吧,邓粹明明很感激冠军侯夫人,曾派妻子数次探望,赠与不少礼物。”
张镜垂首不言。
韩孺子挥手,太监们请代王退下,屋子里只剩下侍卫与寥寥数人。
张镜这才说道:“代王说得没错,邓粹本来很感激冠军侯夫人,可是自从昨晚的事情发生以来,传言四起,都说冠军侯死于……夫人之手,甚至有人说冠军侯的儿子早就被杀死,送到代国的婴儿是假冒的。”
韩孺子愕然,“原因呢?”
“传言如此,没人提原因,大家好像都认为此事顺理成章。又有人说邓氏衰落,被崔家压过,邓粹因此大怒,觉得自己受到欺骗……”
崔腾气得脸都红了,“谁?你告诉我,谁敢这么乱说?”
张镜仍然低头,“只是传言,暂时还没查出来源。还有一种说法,说是邓粹见过冠军侯夫人,所以……也受到蛊惑。”
崔腾从来没这么愤怒过,“陛下,让我去查案吧,就算将晋城翻个底朝天,我也要将那些乱嚼舌头的人通通抓起来,不让整个晋城闭嘴,我不姓崔!”
“你还嫌事情不够大?”韩孺子心里也很恼怒,恼怒的是这些权贵世家不分轻重缓急,大楚岌岌可危,他们想的却还是自家的荣辱得失,邓粹就算真有将帅之才,他也不会重用,“张镜,这件事交给你办理,与代国协商,按律处置。”
“遵旨。”张镜躬身退下,皇帝那句“你还嫌事情不够大”已经给他一颗定心丸,知道该怎么做了。
崔腾却不满意,气哼哼地说:“陛下,事情不能就这么完了,明显有人针对崔家……”
对面的东海王使个眼色,崔腾这种时候倒也不笨,马上反应过来,“也是针对陛下!否则的话,为什么要扯上冠军侯之死?”
“不用说了。”韩孺子也觉得传言来得太猛烈一些,可他不想大张旗鼓,“内有叛乱,外有匈奴,国家危难当头,其它事情都不值得过分关注。崔腾,朕不允许你私下查案,更不许私下寻仇,明白吗?”
“可是……”
“你要是再敢打架,不管任何原因,朕就将你留在边疆,十年之内不得回京,想打架就跟匈奴人打个够。”
“啊……那要是有人先打我呢?”
“忍着。”韩孺子生硬地说,他才不相信有人敢先伸手打崔腾。
崔腾的脸憋得更红,东海王道:“崔腾,还不向陛下谢恩?”
“嗯?”崔腾的双眼越瞪越大。
“你什么脾气自己还不知道?陛下不许你查案,是怕你坏事,换一个人,陛下才不管,就让你去查、去闹、去惹事,最后一网打尽,邓家得不着好,崔家也受牵连。这么大的事情,刑部官员能查不明白?你就老实等着吧。”
“谢陛下恩典。”崔腾勉强道,心中还是不愤,可他真怕皇帝,不敢争执。
刘介带来消息,北军前锋已经到达城外,正在扎营列队,等候陛下检阅。
这是韩孺子早就决定的事情,他很高兴能够出城去与真正的将士相处,晋城就像是缩小的京城,令他感到窒息,如果不是反对的声音太多,他甚至想就此搬到军营里。
北军前锋三千人,人不卸甲、马不解鞍,列阵欢迎皇帝,他们刚刚在京城得到重赏,又被皇帝召到身边,这是更大的荣耀,因此呼喊“万岁”时分外响亮。
韩孺子心中的郁闷一扫而空。
崔腾的郁闷却一点也没减少,趁着皇帝与北军将领商议军情,他悄悄返回城里。
可他不知道该找谁发泄怒火,邓粹等人被严格看管起来,他根本见不到人,骑马兜了一圈,看到百姓在街上聚堆闲聊,他都觉得是在议论崔家。
天色渐黑,崔腾回到王府,实在找不到人撒气,他打算数落妹妹几句:不在京城好好待着,大老远跑到晋城来干嘛?惹出这么多的流言蜚语。
门口的守卫更多了,都认得崔腾,没有阻拦。
王府的女眷已经离开,平恩侯夫人守在客厅里,一看见崔腾就迎了出来,“好兄弟你可来了,我正找你。”
“找我干嘛?妹妹呢?我要跟她说话。”
见崔腾脸色不善,平恩侯夫人拦在前面,“三妹睡了,你想她哪经过这种事?魂儿都吓飞了,我让她早点休息。”
崔腾的锐气一下子没了,找张椅子坐下,“有人针对崔家,皇帝不相信,可我能感觉到,崔家没倒,肯定让许多人失望。”
“陛下怎么说的?”平恩侯夫人最在意这件事。
“没什么,陛下让刑部官员查案,不许我插手。”
“对三妹呢?陛下没说什么?”
“陛下能说什么?他们两个都没见过面。”
平恩侯夫人眉头微皱,“我能猜出是谁是在背后使坏。”
“是谁?”崔腾站了起来,也不问她是怎么猜出来的。
“琴师张煮鹤和他所谓的女儿。”
崔腾一愣,“关他们父女何事?”
“嘿,听说琴女擅长媚术,看来好兄弟也动心了。”
“别胡说,她是陛下亲点的琴师,谁敢……”
“没错,谁敢?三妹只不过想求见陛下,就遭到了忌惮,蒙上这么多的传言。”
崔腾还是不信,“张琴言是哑巴,张煮鹤是个不爱说话的老头子,哪能操纵这么大的传言?”
“或许他们得到了帮助。”
“洛阳侯?”
“有可能,大家都明白,谁能取得陛下的专宠,谁家就能在以后立于不败之地,洛阳侯进献琴女,必有深意。”
崔腾摇头,“都没用,陛下只喜欢小君妹妹。”
“呵呵,我的好兄弟,亏你还是风月场中的高手,陛下喜欢小君妹妹,可是能永远专宠她一人吗?”
崔腾想了一会,咬牙道:“洛阳侯……”他还是不想将怒火对准张琴言。
平恩侯夫人也不在意,还在京城的时候,她与老君就决定不告诉崔腾真相,但是该利用的时候也得利用,“崔家不能被打败。”
“当然,不能败。”
“你能留在陛下身边,这是一个优势,一定要想方设法阻止琴女与陛下单独相会。”
“这个不难,陛下根本就不想……”
“别想当然,皇帝也有临时起意的一刻,别让琴女趁虚而入,我得到消息,刘介被琴师收买了,你要提防他从中使坏。”
“洛阳侯野心这么大?我应该告诉陛下。”
“不要,咱们现在还没有证据,只要确保陛下不被琴女魅惑就好了。”
“好,我听大姐的,以后再收拾洛阳侯。”有了明确敌人,崔腾心里好受多了。
“好兄弟,父亲就你一个儿子,给他争点气,把琴师父女当成敌人对待。”
“敌人。”崔腾坚定地说,一想到张琴言那双动人魂魄的眼睛,又不那么坚定了。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