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荒园混战
作者:冰临神下|发布时间:2024-06-29 01:51:51|字数:34513
王侯子弟打架跟普通人也没有多大区别,约好时间、地点,见面之后先是互相挑衅、揭老底,衡量对方实力,都觉得己方胜算大,那就是一场混战,一方胆怯,引发的就是追逐战,如果有大人物居中劝说,也有握手言和的可能。
柴韵和崔腾的这一战没有劝说者,一位是衡阳主宠孙,一位是崔太傅之子,没人敢趟浑水。
时间是下午,中午吃饱喝足,正好发泄过剩的精力。
地点是西北城的一座荒园,这里曾经属于某位王侯,多年无人居住,只有一名老仆留守,一见情形不对,早躲进屋子里呼呼大睡。
园内杂草丛生,暗藏条条小路,全都通向一块空地,空地紧挨一座半毁的亭子,周围立着三五棵高树,几条野狗蹿来蹿去,一发现有人来,惊慌逃跑。
崔腾一伙先到,占据了半座亭子,七八十人,一多半是贵公子,剩下的大都是奴仆,真正的武师只有五个人,站在最前方,一个个昂首挺胸,手持齐眉棍。
柴韵的队伍来得稍晚,人数却更多一些,将近百人,同样一多半成员是勋贵子弟,武师更少,只有三个,杜穿云不算在内,他穿着仆人的服装,跟随在倦侯身边,他的任务是趁乱活捉崔腾。
张有才也想来,被韩孺子拒绝。
韩孺子本以为这次约架也会选在夜里,柴韵却想着晚上回去给老祖母请安,因此希望天黑之前结束战斗。
看到满园子半人高的芳草之后,韩孺子放心了,在这里孟娥完全可以隐藏起来保护他。
老实说,他挺喜欢今天的感觉。
太阳升起不久,他们就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许多人之前已经见过面,这回就算是“老朋友”了,对废帝的敬畏与警惕逐渐消失,几杯酒下肚,他们也敢过来跟倦侯打招呼,其中数人跟张养浩一样,在皇宫里当过侍卫,面对废帝发出拐弯抹角的感慨——更像是幸灾乐祸,可这总比视而不见要好一点。
等到柴韵亲自出面再度向众人介绍倦侯时,大家的热情达到了顶峰,韩孺子发现,如果别看得太认真,也别想得太多,他能接受这些热情,甚至可以小小地感动一下。
这份幻觉是被张养浩无意打破的,众人当时正要出发,一片混乱,他走过来,已经喝多了,搂着倦侯的肩膀,大着舌头说:“这样……多好,从前我瞧你就不是……当皇帝的料,你缺少那个……那个气度,一看就不自信,现在你就好多了……好多了,哈哈。”
张养浩大概是好心,韩孺子听在耳中却如万针攒心,脸上挤出微笑,“你也不错,比在皇宫里自在。”
张养浩指着倦侯不停晃动手指,似乎要说几句发自肺腑的真心话,被朋友拽开,加入到出门的队伍中去。
杜穿云紧跟倦侯,低声问:“看准时机,别等我被人砍得不能动了,才想起来把剑给我。”
“放心吧。”韩孺子拍拍贴腿垂下的短剑,偷偷携带兵器的人不只他一个,大家的想法都一样,万一对方带着兵器,自己不能吃亏,反倒是三名武师只带棍棒。
韩孺子暗自敬佩一剑仙杜摸天,他是真正的老江湖,没让杜穿云带剑。
两伙人在荒园中相遇,最先吵起来的不是带头人柴韵与崔腾,而是各自的同伴。
“张三,你竟然敢来!欠我的银子还没还,今天咱们做个了断。”
“李四,上次挨打不够是吧,今天还得再打!”
“二哥,你怎么在那边?咱们家可不出叛徒。”
……
这些勋贵子弟彼此都认识,恩怨不少,一开始还以认人为主,吵得不算激烈,慢慢地怒气上升,开始有人动手,你抡我一拳,我踢你一脚,被朋友和仆人们拉开,今天的主角毕竟不是他们。
柴韵越众而出,举起右臂,双方都安静下来。
“崔腾,别躲在后面了,出来说话。”
崔腾从五名武师身后走出来,站在台基上,居高临下,“行啊,小柴子,找来不少人,没把你的乳母也叫来?你一害怕的时候不就喜欢吃她的奶水吗?”
柴韵大笑数声,“崔腾,你出门的时候刚和你家老君聊过天吧,嘴巴一样臭。”
“少废话,咱们比人头,然后开打。”崔腾显然不是第一次约架,颇讲规矩。
“等等。”柴韵高举双臂,吸引众人的注意,然后大声道:“诸位公子,今天这一架要打得明明白白,这位崔腾崔公子,大家都认识,乃是当朝太傅、南军大司马崔宏之子,仗着家中的势力,强行向归义侯的女儿求亲。归义侯一家向往衣冠礼仪之国,不远千里前来投诚,天子当年亲迎城外……”
“你在说什么?”崔腾打断柴韵,一脸的莫名其妙,这可不是他记忆中的小柴子。
柴韵不理他,继续道:“归义侯一家奉公守法、老实本分,多年来从未惹过是非,可就是这位崔公子,仗着父亲的权势,强行提亲,归义侯不同意……”
崔腾脸红了,怒道:“谁说归义侯不同意了?他说女儿还小,要等两年……再说这关你屁事?你不就是垂涎胡尤的美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我今天来见你是要秉持公道,不能让你败坏大楚的名声,让归义的匈奴人以为大楚都是你这种仗势欺人的无耻之徒。”
崔腾脾气本来就暴躁,被柴韵一番话说得义愤填膺,伸出手臂,抖了好一会才吐出几个字:“打,给我打断他的贱骨头!”
仆人先冲上去,他们手中也都拎着长短不一的棍棒,不管三七二十一,前后一通胡抡,嘴里哇哇大叫,半天也打不着一下。
双方的武师更讲究些,推开奴仆,互相抱拳行礼,说了几句,捉对厮打,崔腾一方多出两名武师,站在边上掠阵,没有加入战团以多敌少。
勋贵子弟们随后参战,空地太小,他们冲入附近的杂草丛中打斗,都很小心,没有拿出自己藏着的兵器。
柴韵和崔腾大叫大嚷,一会隔空对骂,一会指挥他人,忙得不亦乐乎。
也有一些人自恃身份,拒绝参战,向两边退却,只在嘴上助威。韩孺子就在这些退却者当中,杜穿云已经没影,他要趁乱活捉崔腾,这时不知躲到哪去了。
战场越扩越大,加入的人也越来越多,可是真打的没有几对,除了那几名武师,其他人都想以多欺少,少的一方通常转身就跑,与大量同伴汇合之后,反身再追。
慢慢地,韩孺子离空地越来越远。
这跟他想象中的打斗不太一样,他还以为武师们会一个接一个地上场比武,其他人只管叫好呢,结果这是一场实实在在的混战,混乱到分不清谁和谁是一伙的。
一名少年举着棍棒,大喊大叫着扑来,韩孺子觉得自己好像在柴府中见过此人,正想仔细辨认,棍子已经砸过来了,他不想打架,转身就跑。
在草丛中没跑出多远,追赶者没影了。
韩孺子感到失望,还有几分可笑,原来这真是一场勋贵子弟之间的混战,没有章法,没有阴谋,连唯一说得过去的借口,都是他想出来的。
早知如此,他真不应该接受柴韵的邀请。
可事已至此,总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他身上还有杜穿云的短剑,于是韩孺子转身往回走,结果迷失了路径,到处都有人声,他分不清方向。
“嘿,你也来了。”附近的一个声音说。
韩孺子转身看去,居然瞧见了东海王。
“我刚才没看到你。”韩孺子立刻警惕起来,四处张望。
东海王从草丛里走出来,独自一个,连名仆人都没有,“我坐在亭子里,真是要命,本来说好先比爵位的,没想到说打就打。嘿嘿,我就猜到柴韵肯定会拉拢你。”
东海王看上去比在皇宫里正常多了,没那么嚣张跋扈,看到韩孺子好像还挺亲切。
“我也猜到你会来。”韩孺子打量东海王,按道理,他们各站一方,应该打一架才对,他的内功虽然还没有什么起色,跟着杜氏爷孙好歹蹲了几个月马步,练过一套拳法,不怕手无寸铁的东海王。
“你不是真要打架吧?”东海王止步笑着说,左右看了看,见没有外人,继续道:“争夺帝位才应该拼个你死我活,为这两个家伙,值得吗?”
韩孺子也笑了,马上又沉下脸,“林坤山和报恩寺的疯和尚是你指使的吧?”
东海王耸耸肩,“没错,是我,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去小南山暗香园呢?让我白费周折。”
没想到对方承认得这么痛快,韩孺子不由得愣住了。
“我若想害你,用不着这么复杂的计划,其实我是想跟你聊聊。”
“聊什么?”
附近传来叫喊声,似乎有一群人冲过来,东海王道:“今晚子时,齐王府后巷,有胆子你就来见我,我一个人,你带几个都行,咱们聊聊皇帝的事情,还有杨奉。走吧,回去劝劝,柴韵和崔腾都是疯子,别让他们真惹出事来。”
第一百零一章 草丛中的双脚
事后,荒园对决被吹得天花乱坠,越是当事者越言之凿凿,将混战描绘成一场空前绝后的惨烈大战,死伤无数,鲜血染红了杂草,几天之后,那块土地上开出的花都是红色的……
对这些传言,韩孺子将来会觉得可笑,当时却的确感受过真实的紧张。
杜穿云活捉了崔腾,这一点也不难,崔家二公子根本没想到有人真敢对自己下手,站在亭子台基上,一边指挥武师和仆人战斗,一边与柴韵对骂,武师们也怀着同样的想法,因此只顾卖力表演,没有特意保护主人。
杜穿云绕到亭子后面,突然跳出来,扑倒崔腾,抱着他在地上滚了一圈,然后扛在肩上跑进草丛里。
事情发生得太快,崔腾毫无反抗,连叫喊都没有,周围的武师与仆人甚至没有发现异常,只有柴韵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得哈哈大笑,“崔腾鼠辈,今日落入我手,看你还敢嚣张!”
双方的几名武师打得都不认真,忙着摆花架子,听到柴小侯的话,一块望去,全都大吃一惊,崔家的武师急忙追去,柴家的武师则退回保护主人。
“来我这儿干嘛?还不快去追,不能让崔腾被夺走!”柴韵怒道。
两名武师离去,一名武师坚持留下,以防万一。
如果说之前的混乱双方心照不宣,自从崔腾被抓之后,混乱失控了。没几个人看到当时的场景,传言像蝗虫一样在草丛中蹦达,从“崔腾被抓”迅速变成了“崔腾被杀”,柴韵一伙人有不少事先听说过活捉计划,这时竟也莫名其妙地觉得柴小侯有可能做出杀人之举。
韩孺子与东海王分头乱跑,无论走到哪都听到有人喊“崔二公子死了”,不由得大惊,此事若真,杜穿云可惹下不小的祸事。
韩孺子本想回到亭边的空地上,不知怎么跑到了墙边,正要调头,一棵大树上传来轻轻的叫声:“嘿,我在这儿。”
杜穿云像只豹子似地将猎物带到了高处,这时正蹲在一根树枝上冲倦侯招手。
“崔腾……”韩孺子正要发问,听到附近有叫喊声,急忙跑到树后,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杜穿云将倦侯拉上去,赞道:“身手挺灵活,以后可以跟我学轻功了。”
韩孺子笑了笑,在树枝上不敢乱动,只能扭头观望,直到抬头才看见崔腾,他坐在更高一些的树枝上,双手放在身后,大概是被捆起来了,嘴里塞着布,既愤怒又害怕,脸色青红不定。
“把他交给柴韵。”韩孺子说,看到崔腾没死,他松了口气。
“不急,多吓他一会……有人过来了。”杜穿云指着远方。
“行了,做到这足够了,让他们自己救人吧,咱们走。”韩孺子抬头又看了一眼崔腾,想对他说几句,又觉得没必要,顺着树干慢慢下去。
杜穿云还没玩够,可是不能违背命令,只好一跃而下,站在地上将倦侯接下来。
“他们能将崔腾救下来吧?”韩孺子抬头望去,崔腾坐的位置不矮。
“那么多人,搭人梯也把他弄下来了。”杜穿云一点也不担心,他在树上已经观察过了,带头向无人之处走去,“原来这么简单,白瞎我的精心准备了,柴小侯会给咱们银子吧?”
“他看到你带走崔腾了?”
“看到了。”
“那就行。”韩孺子相信柴韵不至于赖账,而且他此时在意的不是这件事,东海王今天的表现让他感到困惑,心中犹豫着要不要赴今晚之约。
前方的杜穿云停下了,韩孺子差点撞上,“怎么了?”
“嘘。”
韩孺子以为杜穿云发现了其他人,斜身向前方看去,心中猛地一震。
一双人脚从草丛中露出来。
杜穿云扭头看了一眼,见倦侯没有特别惊恐,说:“去看看,难道真有人打架下死手了?”
韩孺子感到不安,可还是跟着杜穿云走过去。
草地上躺着一名衣裳整洁的青年,身下的杂草却已被鲜血染红。
“这是谁?不像武师或者仆人,也不像柴韵请来的家伙。”杜穿云惊讶地问。
韩孺子的心提起来了,这是一场胡闹,不应该死人,如今却有一具尸体摆在眼前,而且他觉得眼熟,不由得上前一步,弯腰仔细观察,那张脸孔已经失去生机,嘴唇微张,眼神空洞。
韩孺子见过死人,却是第一次见到死人的眼睛,只觉得体内阵阵发凉,然后终于认出了死者的身份,“他是匈奴王的质子。”
“质子是什么玩意儿?”
“匈奴王送到大楚当人质的王子。”
“匈奴人,看着不像……那还好,匈奴人都很坏,死就死了吧。”
韩孺子摇摇头,“有点不对,你看看他真死了吗?”韩孺子胆子够大了,也不敢靠尸体太近。
杜穿云走过去,伸手探探鼻息,趴在胸口上听了一会,抬头道:“死透了。”
附近传来一阵喧哗,韩孺子示意杜穿云别吱声,两人都蹲在地上,可来者若是走近,还是能发现他们。
“找到二公子了,他还没死!”有人喊道,喧哗声渐渐远去。
韩孺子长出一口气。
杜穿云莫名其妙,“是你杀的人?”
“当然不是。”
“那你紧张个什么劲儿?咱们走吧,让别人处理尸体。”
韩孺子没动,想了一会,低声说:“事情不对劲儿。”
“怎么了?这帮家伙根本不会打架,保不齐有人一时失手。”
“不对,附近没有打架的痕迹,尸体是从别处搬来的。”
“那也跟你没关系啊。”杜穿云平时最爱惹事,这时却觉得倦侯多事了。
韩孺子越想越不对,他记得这名匈奴王子,此人曾经在宫里当侍从,还跟张养浩打过架,身为质子,在京城很孤立,不可能受邀参加柴韵和崔腾之间的争斗,如今却无缘无故死在这里,十分可疑。
“把尸体搬走,先藏起来。”韩孺子说。
杜穿云睁大眼睛,“你……”
“快点,没时间解释。”韩孺子的心事本来就重,身为废帝之后更是狐疑多虑,死者身份特殊,大楚与匈奴正在交战,他不想在这种时候惹来麻烦,甚至有一种感觉,抛尸者选择这个时机,没准就是为了陷害废帝。
“往哪藏啊?咱们也不可能背着尸体到处走。”杜穿云左右看了看,突然猫腰跑进草丛,没一会又回来了,“真幸运,附近有一口枯井,扔进去吧,一时半会没人能发现。”
杜穿云抓住尸体的双手,抬头对倦侯说:“帮忙啊,我一个人可不行。”
韩孺子有点希望杜穿云能一个人扛走尸体,可是没办法,只好上前帮忙,抓住双脚。
两人抬着尸体悄悄行进,一听到远近的叫喊声就停下来等待一会,好在崔腾吸引了园中所有人的注意,一时无人到这边来。
枯井离着不远,两人将尸体扔进去,附近找不到可遮盖之物,反正井里面黑黢黢一片,站在上方望不见异常。
“幸亏是咱们先发现尸体。”韩孺子说,只走了一小段路,他已用尽了力气,强挣扎着起身,打算尽早离开是非之地。
“咱们走的是出园小路之一,待会很可能还会有人走,那摊血迹怎么办?”杜穿云对这种事更仔细些。
“不管了,只要尸体今天不被发现就行。”
远处的叫喊声变得响亮,韩孺子和杜穿云匆匆离去,没有亲眼目睹后面的事情。
这天夜里,韩孺子忍住好奇心,没有去见东海王。作为废帝,怎么胡闹都没事,顶多坐实“昏君”的称号,若是不小心卷入朝廷阴谋,却是死路一条。
崔小君察觉到倦侯的异样,却没有多问。
第二天一大早,柴韵派人来请倦侯。
韩孺子和杜穿云一块去的,柴韵亲自出府相迎,喜形于色,“昨天你们两个走得太早了,没看到崔腾的丑态,他吓哭了,当众大哭,笑死我了。他还说要让崔太傅杀了你和我,给他报仇,可我知道,他根本不敢对家里人说起这件事,哈哈……”
柴韵叫来自己最好的几个朋友,一块宴请倦侯,席上众人激扬慷慨,好像刚从战场上归来,吹嘘自己的胆量,嘲笑敌人的懦弱。
有人提起了那片血迹,可是在一连串夸张的传言当中,真实的血迹反而无人关注。
酒过三巡,柴韵凑到倦侯耳边低声说:“银子已经送到府上,一两不少。”
韩孺子笑笑,这笔钱柴韵本人其实没出多少,他设了一个赌局,输赢只看倦侯的手下敢不敢活捉崔腾,他赢了,足够支付六万两银子。
“今晚一块出去玩吧。”柴韵笑着发出邀请。
“玩什么?”
柴韵大笑,“跟我来就是,肯定让你玩得开心就是。”
韩孺子本想拒绝,正好张养浩过来敬酒,仗着酒劲大声道:“柴小侯,出去玩可不能忘了我,倦侯是我给你请来的。”
“都去,大家都去!”柴韵豪爽地说,引来一片欢呼。
韩孺子笑着举杯,算是答应了,目光却时常盯向张养浩,怎么想都觉得匈奴质子的死亡与此人有关,只是不明白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阴谋。
第一百零二章 勋贵的玩法
一行人先去了南城的蒋宅,这里是一处私宅,并非公开的玩乐之地,普通百姓有钱也进不去,柴韵却能通行无阻,到这里就像回到家一样。
作为“新人”,韩孺子心怀惴惴,结果这里却与他想象得完全不一样,装饰得精致清新,迎来送往的仆人跟皇宫里的太监一样小心谨慎,如无必要,几乎从不开口,连走路都没有声音。
蒋宅的主人是名四五十岁的男子,身材高大,一捧醒目的髯须,穿着打扮像是一名员外,亲自迎接柴韵,引向内室,一路谑笑,即使柴韵揪胡子,他也不恼,笑得很开心,对倦侯他则非常客气,没有表露出特别的兴趣。
“柴小侯,你得赔我损失。”在房间里,主人佯怒道。
“咦,我们刚进来,连酒还没喝一杯,何来损失一说?蒋老财,你想钱想疯了!”柴韵也不恼,知道对方还有话说。
蒋老财正色道:“柴小侯是知道的,能在我这里称为贵客的没有几位,柴侯算一位,还有一位你认识。”
柴韵脸色微沉,“崔腾。”
“对啊,现在倒好,柴小侯一出手,崔二公子估计好长一段时间不会来我这里,你说,这笔损失应不应该算在你头上?”
柴韵大笑,一把揪住那捧胡子,“你个老滑头,账算得倒清。行,崔腾不来,我多来两次不就得了?况且,我不是带来新人了?”
蒋老财向倦侯笑着拱手,点到即止,退出房间,安排歌伎和侍酒者。
房间仿古制,众人席地跪坐,身前摆放食案,柴韵与倦侯坐主位,张养浩等四人分坐两边,六名年轻女子侍酒,两名歌伎轮流唱曲,调子都很舒缓,有几曲颇有悲意。
没人说话,公子们倾听曲子,侍酒者尽职斟酒,不出一言。
韩孺子听先生讲过《乐经》,里面尽是微言大义,真说到鉴赏力,基本为零,只觉得唱曲者哼哼哑哑,毫无趣味可言,柴韵却听得颇为入迷,偶尔还跟着哼唱,兴之所致,干脆侧身卧倒,枕在身边侍酒者的腿上。
侍酒者熟练地向柴韵嘴里小口倒酒,另一只手轻拂膝上人的鬓角,好像他是一条听话的小狗。
曲风至此一变,两名歌伎显然非常了解柴小侯的心事,忧伤转为靡丽,眉目传情,却又半遮半掩,即便是从无经验的韩孺子,也能听出曲中的挑逗之意。
张养浩等人都已放开,与身边的侍酒者耳鬓厮磨。韩孺子不喜欢这种事,低着头默默喝酒,侍酒女子几次靠近,他都不做回应,女子很乖巧,向柴小侯望了一眼,不再有更多动作,只是老实斟酒。
柴韵起身,侍酒者和歌伎会意退下,他笑着问道:“倦侯不喜欢这里吗?”
“香味太重,熏得我头疼。”韩孺子想了一会才找出借口。
其他五人大笑,柴韵道:“我明白了,是我太急,不该带倦侯来这种地方,走,到别处玩去。”
“这里其实也不错。”韩孺子有点担心柴韵会将自己领到更不堪的地方去。
柴韵却是想起什么就必须实现的人,起身向外走去,张养浩等人兴致正浓,只能恋恋不舍地起身跟随。
另一间房里,杜穿云和几名仆人正与一群侍酒女子打得火热,杜穿云年纪不大,懂的却不少,正神采飞扬地讲笑话,逗得众女咯咯娇笑,手中酒壶不停洒酒。
柴韵往里面看了一眼,扭头对倦侯说:“这小子是个玩意儿,倦侯愿意将他让给我吗?出多少钱我都愿意。”
“他不是仆人,是我请来的教头……”韩孺子可不会将杜穿云让给任何人。
柴韵也是说着玩,拉着韩孺子就走,“就让他们在这儿玩吧,咱们去别处。”
韩孺子想叫杜穿云,其他公子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推着他就走。
天已经黑了,六人跳上马,将仆人扔在蒋宅,纵马在街上奔驰,柴韵已有些醉意,放声呼啸,惊得路人纷纷躲避。
回到北城之后,柴韵收敛一些,情绪又变,居然忧国忧民起来,与倦侯并驾而行,说道:“倦侯大概觉得我只是一名酒色之徒,其实我何尝没有凌云之志?可是有什么用?大楚已然如此,与其费力不讨好,不如随波逐流,倦侯以为呢?”
“我现在就在跟着你‘随波逐流’,连去哪都不知道。”
“哈哈,倦侯还是皇帝就好了,我愿意从此不碰酒色,专心给你当一名忠臣。”
一提起“皇帝”二字,张养浩等人都自觉得放慢速度,离他们远一点,话无遮拦不仅是胆量,更是一种特权,柴韵有,他们没有。
韩孺子摇头,“在皇宫里最开心的时候也不过是天气变好一点,哪有机会夜驰京城?”
“说得好!”柴韵鞭打坐骑,加快速度,韩孺子等人追随其后。
路上遇上一队巡街官兵,柴韵也不减速,当着官兵的面拐进一条巷子里,官兵大呼小叫地追了一会,也就放弃了。
“跟官兵不能讲理!”柴韵大声道,兴奋劲儿又起来了,“越讲理,他们越怀疑你有问题,能跑就跑,他们都很懒,不会追太久,而且一旦追不上,他们也不会上报,以免担责任。”
话是这么说,可也只有柴韵这样的人敢于实践,万一被捉,他有办法逃脱惩罚,别人断然不敢尝试,张养浩等人紧紧跟在柴韵身后,神情慌张,直到身后再无追兵,才放肆地大笑。
六人骑马在街巷中转来拐去,韩孺子隐约觉得路径有些熟悉,他嘴上说要“随波逐流”,心里却没做好准备,忍不住又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
柴韵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勒住坐骑,“到了。”
这里显然是某座府第的后巷,韩孺子正努力辨认,张养浩吃惊地说:“这不是崔宅吗?”
韩孺子想起来了,这里的确是崔宅,他从前来过,走的是正门,因此没有马上认出。
“没错,就是崔家,咱们来跟崔腾开个小玩笑。”柴韵兴致勃勃,又往前走出一段路,指着一扇门说:“崔腾受了惊吓,不敢回内宅,肯定住在这里。”
张养浩开始害怕了,拍马上前小声劝道:“柴小侯已经赢了……”
柴韵神情立变,冷冷地斜睨张养浩,“你怕了?”
“不不……”张养浩更怕眼前的人。
“你从前跟崔腾玩过,不想得罪他?”
张养浩露出讪笑,“崔二昨天连胆都吓破了,谁愿意跟这种人玩?”
柴韵这才笑了,咳了两声,向同伴们各看了一眼,突然纵声高呼:“崔腾,出来爬树啦!”
柴韵连喊几声,停下来又看向同伴,张养浩等人既害怕又兴奋,也跟着大叫崔腾爬树,只有韩孺子没开口,在一边笑着倾听,心里却在感慨,勋贵本应是大楚的根基,却已衰落成这个样子,皇宫里的人大概永远也看不到、想不到,自己还曾经幻想过张养浩会是未来的猛将与忠臣,其实只是一厢情愿。
后门突然被推开,从里面冲出一大帮人,手持刀枪棍棒。
柴韵早有准备,拍马就跑,大笑不止,张养浩等人跑得更早,其中一人甚至跑在柴韵前头,只有韩孺子没经验,跑慢一步,一根棍子从身后飞来,擦肩而过,把他吓了一跳。
身后的叫骂声渐渐消失,柴韵放慢速度,对追上来的倦侯笑道:“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韩孺子笑着摇头,这些人的玩法的确超出了想象,他还感到纳闷,宗正府、礼部平时严肃得跟狱卒一样,连走几步路都有规定,难道对勋贵子弟们的胡闹一无所知?或者知而不管,就跟那些巡街官兵一样,追不上就干脆当事情不存在?
夜色越来越深,柴韵的玩兴也随之越来越浓,继续走大街、拐小巷,中途又撞上一次官兵,来不及加速逃跑,柴韵干脆停下,与带头的军官打招呼。军官显然认得柴小侯,不仅没有呵斥,还热情地送行一段路。
在一条特别安静的街上,柴韵再次停下,指着前方的一座府第,“倦侯知道这是谁家吗?”
韩孺子早就绕晕了,对这里毫无印象,在夜色中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于是摇头,“不知道。”
“这里就是归义侯府第,咱们去拜访京城第一尤物吧。”
韩孺子一惊,“这不好吧……”
柴韵笑道:“倦侯真是老实人,这回不是突然袭击,也不是趁夜寻香,咱们是受邀而来。”
“受邀?受谁的邀?”
“当然是美人胡尤。”柴韵拍马前行,“全要感谢倦侯,是你出的主意,才能让我得到美人的注意,今早受邀,约我子夜会面。”
韩孺子此前建议柴韵师出有名,可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结果,“既然是约你,我们跟着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胡尤艳名远播,谁不想看一眼真容?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有此机遇,我怎可独享?”
韩孺子还在想借口拒绝,张养浩等人却都激动不已,一个劲儿地感谢。
“盛名之下其实难符,这种事我见多了,万一胡尤令人失望,你们得替我做个见证,今后再有人提起胡尤,咱们一块打他的嘴。”
“如果胡尤真是天下无双的美人呢?”一人笑着问道。
“想我柴某也配得上胡尤之美,那就请诸位替我扬名。”柴韵十分得意。
归义侯府的正门不开,一行人骑马在墙下缓行,很快张养浩指着前方说:“有了。”
一道木梯斜斜靠在墙边,静候佳客。
第一百零三章 持弓少女
柴韵是偷情高手,除非美人在怀,否则他是不会轻易放松警惕的,事先就将美丑两种可能都说清楚,跳下马,将缰绳交给张养浩,双手按住木梯压了两下,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对之前在崔宅后巷跑得最快的那位公子说:“七郎,你先进。”
被叫作七郎的青年一愣,“啊?我先,不合适吧。”
“呸,想什么呢,让你进去探路,你刚才跑得不是挺快嘛,现在给你机会走在最前面。”
七郎脸一红,不敢拒绝,双手扶梯向上攀爬,中途停下,低头问道:“柴小侯,里面不会有危险吧?”
柴韵冷冷地道:“我等你告诉我呢。”
七郎讪笑一声,只能继续攀爬,到了墙顶,向里面望了一会,小声道:“乌漆抹黑的,看不到人。”
“废话,当然没人,胡尤是侯门之女,难道还能等在墙下?快点进去,到处踩踩,没有恶作剧,就叫我一声。”
七郎很不情愿,嘀咕道:“早知如此,应该带一名仆人……”可还是翻过墙头,“这边也有梯子。”
“小点声。”柴韵斥道。
墙内安静了,柴韵向倦侯微笑道:“偷香窃玉的勾当终归有一点风险,曾有一位前辈,被家主逮到,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尿水,从此声名扫地,只能在烟花之地寻花问柳,大门小户的良家女子谁也不肯接近他了。”
韩孺子笑着摇头,心里更鄙视眼前的柴韵,而不是那位“前辈”。
“柴小侯,里面没事。”墙内传来七郎的声音。
柴韵笑笑,整整衣裳,缓步上梯,走到墙头时俯首道:“一个个进来,无论如何让你们一睹芳泽,不虚今晚之行,然后……请诸位恕我礼数不周,自己回家去吧,还想去蒋宅的,就在那里等我,一切花销算在我头上。”
张养浩等人喜不自胜,赶快找地方将马匹栓好,跑回来抢梯子,明知胡尤没有等在墙内,也想先进去。
“进来吧。”墙内传来柴韵的声音。
张养浩等人象征性地向倦侯谦让了一下,争先恐后地攀梯登墙。
“倦侯,就差你了。”柴韵的声音说。
韩孺子心内犹豫已久,终于下定决心,不想再跟柴韵疯下去,小声道:“你们玩吧,我……我要回家了。”
墙内安静片刻,柴韵大概很不满,再开口时声音十分冷淡,“胡尤……归义侯小姐也邀请你了,进来吧。”
“我?”韩孺子惊诧不已,可他还是不想进去,“我不认识她,也不想认识,我还是回家吧。张养浩,如果你们去蒋宅,请帮我告诉杜穿云,让他快点回府。”
墙内没有声音,韩孺子就当柴韵同意了,迈步向栓马的树下走去,几步之后又停下了,转身向墙头望去,觉得奇怪,柴韵说话的语气不对,竟然称胡尤为归义侯小姐,就算进墙了,似乎也没必要突然变得讲礼貌。
墙头上多出一人,笔直站立在上面,韩孺子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可是能看到那人正开臂引弓,看架势是要射击,目标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韩孺子大惊,下意识地拔腿就跑,只要十几步,就能躲到马匹后面,可是箭矢更快,嗖地一声,利箭从头顶掠过,正落在前方数步的地方,刺在土中,微微颤抖。
韩孺子急忙止步,墙头上传来一个严肃的女子声音,“第二箭射的是人,别以为天黑我就看不准。”
韩孺子的心怦怦直跳,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对方的箭的确很准,自己肯定跑不过,只得慢慢转身,说:“我跟你无怨无仇。”
“少废话,上来。”女子语气越发严厉。
韩孺子慢慢走向木梯,希望孟娥还能像从前那样突然冒出来救自己,可今晚柴韵带着他骑马乱跑一气,除非是神仙,谁也不可能追到这里。
这是柴韵等人设下的陷阱?韩孺子心中一震,扶住梯子,抬头对上面的人影说:“你为东海王做事?”
“什么东海王、西海王,再废话……射伤你的腿,拖你上来。”
女子没说射死,而是射伤,这让她的威胁更可信几分,韩孺子无法,只得攀梯上墙。
墙头上,女子仍然弯弓搭箭,箭镞对准韩孺子。
夜色正深,月光却很明亮,韩孺子终于大致看清了女子面容,那是一张极为美丽的脸孔,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觉得心中一动,险些从墙头掉下去。
女子与他年纪相仿,心志却很成熟,一看举动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将弓弦又拉开一点,冷冷地说:“果然是一个昏君。”
“你就是胡尤……不不,归义侯的女儿?”韩孺子问道。
女子垂下手臂,弓与箭互换手掌,右手挥动长弓,韩孺子无路可逃,只能跳进墙内,背上还是挨了一下。
归义侯家的墙没有宫墙那么高耸,却也不矮,韩孺子落地之后震得脚掌发麻,在地上坐了一会,站起转身,只见柴韵等五人在墙边一字排开,正无奈地冲他苦笑,还有两男一女手持刀剑看着他们。
“抱歉,我没有选择。”柴韵笑道,似乎不是特别紧张,指着身边的七郎,“这个小子最坏。”
一名持刀男子低声道:“闭嘴,没让你说话。”
柴韵闭嘴,做出一个安抚的动作,请对方不要激动。
墙上的女子下来了,对持刀男子说:“大哥、二哥,你们去将梯子和外面的马都带进来。”
两名男子点头,一块离开,走偏门去取梯子和马匹。
只剩下两名女子当看守,一人持弓,一人持剑,年纪都不大,后者显然是名丫环,柴韵也算见过世面,本来就不怎么害怕,现在更不怕了,拱手笑道:“在下柴韵,受邀而来,小姐英姿飒爽,待客之道更是别致。”
“谁让你带这么多人来的?”归义侯的女儿再次引弓。
柴韵更不怕了,“小姐见谅,这几人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久仰小姐大名,非要跟着我来,如今已经见过了,可以让他们走了,我自己留下。”
韩孺子无法相信柴韵居然如此色胆包天,明明很聪明的一个人,竟然看不出这些人是故意设下陷阱。
持剑的丫环说:“这人的嘴太脏,让我刺他一剑。”
柴韵抬起双臂,脸上仍然保持微笑,“我不说话就是,除非小姐让我开口。”
归义侯的女儿则还是冷若冰霜,“其他人报上名来。”
柴韵不怕,其他人也就不怎么害怕,甚至相互挤眉弄眼,意思是说“胡尤”果然名不虚传,就是少了几分美人该有的温柔,从张养浩开始,几人分别报出自己的姓名与身份。
归义侯的女儿转向倦侯,韩孺子没开口,刚才柴韵喊出倦侯,对方已经认出他的身份,用不着再说一遍。
“昏君,被废掉了也不老实。”归义侯之女说道。
韩孺子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劲儿,归义侯的女儿就算脾气大点,也不至于和两个哥哥一块迎接“情郎”,“误会,我根本不知道今晚会来这里。”
“难道不是你出主意,让柴韵以我家的名义与崔腾打架?”
韩孺子看向柴韵,这是两人的私下交谈,居然传到了当事者耳中,柴韵再次苦笑,“我也是想为你扬名,谁知传得这么快。”
韩孺子正想解释,归义侯的两个儿子回来了,带着马匹与梯子,连射在地上的箭矢也一并取回。
这两人的年纪也不大,都不到二十岁,说是兄长,脸上却比十四五岁的妹妹还显稚气。
“来了六个,怎么处置?”一名少年问。
“越多越好。”归义侯之女向柴韵问道:“你还告诉过别人要来这里吗?”
柴韵急忙摆手,“没有别人了,就是这几位朋友,我连仆人都没带,还特意在城里兜了几圈,都按小姐的要求做的。”
“信呢?”
柴韵从怀里取出一方折好的香帕,仔细打开,露出里面的信笺,“在这儿,我一直贴身收藏。”
持剑丫环上前一把夺下信笺,笑道:“信是我写的,贴身收藏也感动不了我。”
丫环虽然不丑,比小姐却差远了,柴韵大失所望,马上又笑道:“虽非小姐手书,我就当是小姐的笔墨,这片心意总是真的。”
韩孺子真想提醒柴韵少说话。
一名持刀少年上前道:“别浪费时间了,带他们去见父亲。”
柴韵直到这时才稍觉害怕,“不必了吧,今晚就见归义侯,是不是太早了些?不如过些天我正式登门拜访。”
两名少年一脸怒容,归义侯之女却笑了一声,“你很想知道我的名字吧?”
自从看清小姐的容貌,柴韵的谨慎就丢得干干净净,点头笑道:“昼思夜想……小姐不用当着他们的面说。”
“说出来无妨,一个名字而已,我是匈奴右贤王的后裔,名叫金垂朵……”
“好名字。”柴韵赞道,连究竟是哪两个字都不知道。
“我们一家要重返匈奴,需要一位带路人。”金垂朵继续道,手中的箭一直对准柴韵脚下。
“在京城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匈奴?”柴韵可舍不得这么美的人离开,“而且我也不认路啊。”
金垂朵的声音越来越冷,“但是现在用不着你了。”
说罢,抬起弓箭,拉开弓弦,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箭射出,正中柴韵前胸。
柴韵惊讶地张大嘴,低头看着胸前的箭,怎么也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张养浩等人扑通坐倒在地。
金垂朵转身,从箭囊里又取出一支箭,对倦侯说:“你给我们带路。”
第一百零四章 张家的利益
大多数人都相信自己不会轻易死亡,有些人的这种信念特别强烈,柴韵就是这种人,有时候他甚至会故意靠近所谓的“险地”,玩得开心,同时也能证明自己冥冥中受到庇护。
因此,他无法理解胸前的箭是怎么回事,更无法理解射箭者是怎么想的。
张养浩等人明白得很,坐在墙下嘴里大叫、双脚乱蹬。归义侯的两个儿子举刀喝令他们闭嘴,其中一人向妹妹皱眉道:“干嘛杀死他?”
金垂朵盯着废帝,缓缓道:“谋大事者最忌犹豫不决,父亲一直拿不定主意,这回他没有选择了。”她顿了顿,“咱们都没有选择了。”
包括她的两个哥哥在内,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金垂朵杀柴韵居然只是为了坚定家人一块逃离大楚的意志。
韩孺子心中既恐惧又敬佩,瞥了一眼站在原地摇摇晃晃的柴韵,说:“你想顺利出关前往塞北,抓我是没用的,朝廷不在乎我的命,柴小侯……”
柴韵发出嗬嗬的声音,金垂朵又转过身,“无耻之徒,死有余辜。忠武将军的女儿遭你始乱终弃,嫁人之后被夫家嫌弃,写信向你求助的时候,你在哪?她前些天自杀了,正在黄泉路上等你。你来招惹我,就是自寻死路。”
柴韵根本没听进金垂朵的话,只是惊愕地看着箭矢,抬起双手想将它拔出来,迟迟不敢动手。
金垂朵弯弓、射箭,动作一气呵成,射出第二箭,柴韵终于结束心中的疑惑,倒下了。
没人尖叫,没人吱声,就连金垂朵的两个哥哥也屏息宁气,他们了解妹妹的脾气,却是第一次见她杀人,心中顿生敬畏。
金垂朵又取出一支箭,说:“不用这么多人,只带昏君一个就够了。”
靠墙而坐的四人从惊恐中清醒,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几乎同时下跪,磕头求饶。
金垂朵没有射箭,对两个哥哥说:“就让我一个人动手?”
两名少年身子微微一颤,已经不敢与妹妹争辩,晃晃手中的刀,走向四名勋贵子弟。
七郎满面泪水,“金二哥,咱们同在羽林卫执戟,求您念在同僚之谊……”
不说这话还好,一提起羽林卫,金二怒从心头起,咬牙道:“同僚?你跟那些欺负我的人才有同僚之谊!”
七郎呆住了,努力回忆之前是否有过示好之举,结果一件也找不到,甚至连金二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对面的金二已经举起刀,就要砍下去。
“住手!”这声音来得太及时了,再晚一会,七郎就会步柴韵的后尘。
一名中年男子匆匆走来,金氏兄妹同时后退,叫了一声“父亲”。
归义侯来到墙下,俯身查看柴韵,起身时已是满面怒容,冲着手持弓箭的女儿低声道:“孽障,你是要害死全家人吗?”又转向两个儿子,“你们也不看住她!”
金大、金二低头不语,金垂朵却昂然道:“事已至止,后悔也没用了,父亲,准备出发回草原吧。”
归义侯又急又气,原地转了一圈,对女儿说:“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都王子已经三天没信了,没有他指引,咱们回草原不就是送死吗?你忘了,金家的祖先归降大楚……咱们连本族的话都不会说啊,去草原投靠谁?”
“就算浪迹天涯,也比留在京城受人欺负强。父亲,难道你忘了那些人是怎么欺辱您和两个哥哥的?还有我,您的清白女儿,被他们胡乱编排,有谁当咱们金家是真正的列侯?别再犹豫了,父亲,都王子来,大家一块走,不来,咱们自己走,我瞧都王子也未必真是有胆识的人。”
眼前确实已无路可走,可归义侯还是拿不定主意,到处看了一眼,指着倦侯,“他怎么来了?”
“和柴韵一路货色。”金垂朵轻蔑地说。
“他不肯翻墙进来,和柴韵不像是同一种人。”金二辩道,只是没什么底气,妹妹一眼看过来,他立刻闭嘴。
归义侯长叹一声,“大楚多难,金家只怕也无法幸免。我派人再去都王子那里打听一下消息,你们准备一下,天一亮就出城,然后……”归义侯再次打量倦侯,“把他送给崔太傅,或许能换来一点保护。”
“崔家不可信。”金垂朵反对。
归义侯气哼哼地道:“我的傻女儿,你想得太简单了,此去塞北千里迢迢,咱们一家人怎么可能走得到?”
金垂朵低头小声道:“别带家眷,咱们骑马,很快就到了……”
归义侯大怒,“胡说,难道连你们的母亲也不要了?她留在京城就是死路一条。快将这里收拾一下,别惊扰到外人。”
归义侯匆匆离去,金垂朵一脸的不服气,“她才不是我的母亲……”然后对两个哥哥说:“父亲已经同意了,你们动手吧,只留昏君一个人就行了。”
韩孺子觉得还是闭嘴的好,他现在想不出任何自救的计划,只能静观其变。
其他四人可没法冷静,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张养浩望着归义侯的背影,大声道:“我知道都王子在哪!”
归义侯转身回来,“你见过都王子?”
张养浩这时候只想活命,什么都顾不得了,“都王子已经……已经死了。”
归义侯一家大惊失色,两个哥哥扬起刀,金垂朵又一次拉开弓弦,张养浩急忙道:“不是我杀死的,不是我。”
韩孺子猜出是怎么回事了,都王子就是匈奴质子,死后被抛尸在荒园里,此事果然与张养浩有关。
“究竟怎么回事?都王子被谁杀死的?”金垂朵厉声问道。
张养浩对这名少女最为恐惧,向后挪了挪,紧紧靠着墙壁,壮胆说道:“我说实话,你别杀我。”
金垂朵抬起弓箭,“你不说实话,我现在就杀你。”
归义侯上前拦下女儿的弓箭,“大楚是怎么对待我们这些人的,我不说你也清楚,金家只想重回故土,别无它求,你说实话,我将你们留在府中,早晚有人前来搭救。”
金垂朵极度不满,忍了又忍,才没有反驳父亲。
墙下四人磕头谢恩,张养浩战战兢兢地说:“都王子、都王子是被林坤山找人杀死的。”
金家人全都一愣,不知道林坤山是谁,韩孺子却是一惊,“林坤山!”
众人的目光看过来,归义侯犹豫一下,决定还是让张养浩说,于是道:“林坤山是什么人?”
“林坤山是一名江湖术士。”
“江湖术士和都王子有什么仇怨?你在撒谎。”金垂朵总是要威胁一下才肯放心。
张养浩哭丧着脸,“我怎么敢撒谎?真是林坤山找人暗杀了都王子,他说大楚和匈奴在北疆对峙,一直小打小闹,需要一个理由展开大战。”
“大楚和匈奴开战,对一名江湖术士有什么好处?”归义侯莫名其妙。
张养浩真想编出一个合理的谎言,可他没有这份急智,只能实话实说:“北疆开战,我爷爷就可以重返战场,远离京城的是非,我也可以去战场上建功立业,谋一份前程。”
金垂朵怒道:“就为了这点小事,你们杀死了匈奴王子?”
对张养浩来说,这却不是小事,“我父亲早亡,爷爷自从讨齐之战以后就赋闲在家,他身体不好,若是不能再掌军权,我们张家……”
“闭嘴!”金垂朵喝道,又要引弓,仍被父亲拦下。
归义侯能理解张家的野心,问道:“都王子什么时候遇害的?”
“前天凌晨,在一位……一位姑娘家里,她将都王子引出来,让林坤山找来的刺客下手。”
归义侯不想追问其中细节,“这么大的事情,京城怎么没有消息?”
“他们将尸体藏起来了,还没有被人发现……”
归义侯寻思这件事对自家的影响,金垂朵却发现漏洞,“不对,你刚才说杀死都王子是为了挑起大楚和匈奴的战争,为何要将尸体藏起来?难道不应该将事情张扬得越大越好吗?”
张养浩更不敢隐瞒了,硬着头皮说:“我们将尸体放在城内的一座荒园里,就是柴小侯和崔二公子打架的那座园子,本想……本想……”
“本想什么?”金垂朵追问道。
“本想嫁祸给我。”韩孺子早知如此,听张养浩说出真相还是觉得很气愤,上前两步,“所以你鼓动柴韵邀请我,还让我带上杜穿云,当时的园子里只有杜穿云能悄无声息地杀死匈奴质子,发现尸体之后,朝廷立刻就会怀疑到我。”
张养浩点点头,承认了。
金家人反而糊涂了,金垂朵说:“怎么又牵扯到昏君了?”
“林坤山说,倦侯是废帝,有理由挑起边疆战事,正适合嫁祸,而且还会引发朝中各方势力的互相猜忌,朝廷就更要依赖辟远侯了,张家……将会获益良多。”
韩孺子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你没跟你的祖父商量过吧?”
张养浩摇摇头,“祖父年纪大了,我不想……他不敢做这种事情……”
“你被林坤山骗了,他根本没想帮助张家。”韩孺子不知该指责张养浩的愚蠢,还是佩服林坤山的蛊惑能力。
金垂朵插口道:“等等,说来说去,都王子的尸体呢?”
“被我发现之后扔到枯井里去了。”韩孺子道,不觉得还有隐瞒的必要。
金垂朵多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似乎觉得这个“昏君”也不是那么“昏”。
张养浩觉得性命还不安全,“你们想逃回……返回塞北,这很好啊,对我们的计划也有利,我也可以帮你们,准确地说,林坤山能帮你们,他认识的人很多。”
第一百零五章 匈奴人
韩孺子很想抓到林坤山问个明白,结果却可能沦为对方的俘虏。他没有选择的权力,归义侯一家已经走投无路,女儿金垂朵的计划过于简单,父兄都不同意,尤其是归义侯,还是希望能找出一条稳妥的逃亡之路。
都王子已经死了,他们更需要帮助。
天快要亮了,金家人将柴韵的尸体藏在一间空屋子里,归义侯出府打听消息,两个儿子押着张养浩去找林坤山,留下女儿和丫环看守其他俘虏。
七郎等三人双手、双脚被缚,坐在墙角处,一声不敢吭,只有韩孺子未受束缚,坐在一张凳子上,身后站着持剑的丫环,前方几步,金垂朵来回踱步,每次转身的时候都要看一眼倦侯。
韩孺子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你想说什么?”
金垂朵止步,手里仍然握着长弓,只是没有搭箭,“都说你是昏君,不是很像。”
“都说你是……也不像。”韩孺子说完就后悔了,他现在可惹不起这位说杀人就杀人的少女。
果不其然,金垂朵脸色一寒,抽箭、搭箭、射箭,动作快得不可思议,眨眼间,箭矢贴着韩孺子的耳边掠过,射中他身后的墙壁,将看守他的持剑丫环吓了一跳,“小姐,你……的箭法还跟从前一样准。”
坐在墙角处的三个人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韩孺子反而不怕,只动了动眼珠,“这样一来,你就少了一支箭。”
“我的箭足够将你们杀死五回。”
“我们有四个人,你只剩十四支箭,不够杀五回。”韩孺子纠正道。
金垂朵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箭壶,果然只剩十四支箭,她本来带了二十支箭,可她有个习惯,有事没事都要放一箭,箭术就是这么练出来的,有些箭没收回来,自然数量越来越少。
“我把你留下,不是为了通关。”金垂朵非要想办法吓一吓这个昏君不可,“一名被撵下来的废帝,我知道朝廷不会把你当回事。”
“嗯。”
“我要将你献给匈奴大单于。”
“大楚都不当回事的废帝,到了匈奴就能受到重视了?”
金垂朵微微一笑,更显娇艳,任谁看到这张笑脸都会心动不已,难以相信她是一名敢杀人的小魔头,“你在大楚是废帝,到了匈奴却是大楚的‘前皇帝’,我相信,大单于肯定很想要你,有前皇帝在手,匈奴大举南下的时候,就将更加名正言顺。”
韩孺子不得不承认,这名少女有些见识,于是正色道:“你说自己是匈奴人,可你对匈奴了解多少?”
“反正比你了解得多。”
“匈奴如今分为东西两部,各立单于,你打算投奔哪一位?”
金垂朵不语,神情变得严厉。
韩孺子自顾说下去,“西单于在武帝时连遭败绩,遁走千里,十几年没敢东进南下,想必不是你要投奔的人。东单于早年间降附大楚,借齐王叛乱之际祸乱边陲,可惜齐王不经打,东单于还没准备好,就失去了内应,这让他很尴尬,因此屯兵塞北,不敢与大楚决战。”
金垂朵仍然不开口。
韩孺子只能通过邸报了解一些朝廷大事,没有杨奉帮助解读,他全凭自己的想象解读那些枯燥的公文与奏章,想到什么说什么,不管准确与否。
“你想将我交给东单于,可种种迹象显示,东单于并无大志,只想趁机捞点好处而已,没有意外的话,他很可能在今年秋季之前再次向大楚称臣。”
韩孺子完全是自己得出这个结论,没有可靠的依据,可他说得却非常肯定,好像这是朝中大臣的共识,“废帝对东单于来说是个烫手山芋,他不仅不会感激金家,还会非常恼火。把我送给东单于,还不如把你自己送过去……”
金垂朵引弓的速度极其之快,刹那间已是箭在弦上,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韩孺子不自觉地抬起双手,随后慢慢放下,他还是很怕这名少女放箭的,“这是匈奴的传统,名王通常要选一个女儿嫁给单于做姬妾,金家初回匈奴,理应遵守传统,而且东单于也会选一个女儿嫁给归义侯,虽然辈分有点乱,但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金垂朵放下弓箭,“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书上看来的,历代匈奴传里都这么记载,我想现在也不会改变。东单于已经……六十多岁了吧?”
金垂朵还没说什么,韩孺子身后的持剑丫环已经着急了,“小姐,你不能嫁给老头子,你的夫君应该是一位年轻的王子,都王子就不错,可惜他被杀死了。”
“别胡说。”金垂朵脸色微红,随后傲然道:“我谁也不嫁,我要自己带领一支军队,我不知道匈奴有什么传统,但我知道草原上有女首领。”
“没错,但都是单于的妻妾,老单于死亡之后,她们不愿嫁给新单于,偶尔会得到特许,获得一支军队或是部落。”
金垂朵再次沉默,她没怎么读过书,对草原和匈奴只有一些美好的幻想,分不清倦侯的话是真是假,更没法反驳。
寻思了好一会,她终于开口:“照你这么说,留着你完全没用,干脆把你杀掉算了。”
“有用,怎么会没用?”韩孺子急忙反驳,生怕晚一步就会挨上一箭,“用处就在那个林坤山身上。”
“他只是一名江湖术士……”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江湖术士,他能说服辟远侯的儿子为他做事,还想挑拨大楚与匈奴开战,从中渔利,在林坤山背后必然有朝中强大势力的支持,金小姐不妨想一想,这个躲起来的势力会是谁?”
韩孺子受杨奉的影响,不自觉地给出题目,金垂朵一时没反应过来,真的思考了一会,然后不太确信地说:“太傅崔宏?”
“何以见得?”
“太后和皇帝用不着找借口与匈奴开战,崔宏身为南军大司马,当然希望边疆有战事……可是不对,崔宏杀死都王子就行了,为什么要嫁祸给你?”
“因为崔宏的外甥东海王与我有私仇。”韩孺子马上说道,其实觉得这个回答有漏洞,东海王实在没必要用这么复杂的方法报复他。
金垂朵没听出破绽来,盯着倦侯看了一会,目光传向墙角的三个人,“昏君说的是真话吗?”
两人点头一人摇头,马上摇头的人变成点头,点头的一人开始摇头,还剩一人不知所从。
金垂朵怒道:“你们消遣我吗?”
七郎壮胆说道:“我们……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金垂朵轻哼一声,问倦侯:“好吧,就算你说得对,你能有什么用?”
“与其将我交给林坤山,不如将林坤山交给我,金家若能协助我挫败崔家的阴谋,自会得到太后的重赏,比无依无靠地去投奔东单于好处更多。”
金垂朵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会才说:“我差一点相信你,原来你想让金家替你卖命,你是废帝,我们为什么要帮助你?太后又为什么会重赏?我们连柴韵都杀了,怎么可能回头?”
韩孺子正要开口,身后的持剑丫环突然厉声道:“不知死活的家伙,把口水擦干净,再敢多看小姐一眼,剜出你们的眼睛。”
原来金垂朵笑的时候,那三人看得呆住了,浑然忘了自己身处险境,被丫环一说,才反应过来,慌乱低头,在膝盖上擦嘴。
金垂朵强忍怒火,对丫环说:“我去休息一会,你看着他们,别听昏君胡说八道,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姐。”
金垂朵刚一出门,丫环轻声笑道:“小姐一定是翻书查匈奴习俗去了,全怪你多嘴多舌,小姐看书慢,一整天也未必能找得到。”
“我告诉你在哪本书上,你可以……”
韩孺子一片好心,丫环却将剑放在他的肩上,“小姐不让你胡说八道,你就不准胡说八道。”
“我不胡说八道,正常说话可以吗?”
丫环想了一会,“可以。”
“你不是匈奴人吧?”
“不是。”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草原呢?”
丫环转到倦侯面前,看着他,“你还真是不死心啊,连我都要劝说。我为什么要去草原?因为小姐要去呗,上天入地,我都跟着她,匈奴人还是大楚人都不重要,我就是小姐的丫环。”
韩孺子还要再说,丫环用剑指着他,“我笨,但是不傻,你又在胡说八道了,干脆我在你嘴上来一剑。”
韩孺子闭嘴摇头,表示不再说话了。
他手中既没有权力,也没有门路,实在想不出怎么才能说动金家。
当天下午,金氏父子先后返回,归义侯十分紧张,“柴韵和倦侯失踪一事已经传开了,很多人在找他们,咱们一家人得尽快出城。”
韩孺子以为张养浩能趁机逃跑,结果他老老实实地跟回来了,脸上甚至有一丝同谋者的得意,对坐在墙角三名同伴看都不看,等归义侯说完,张养浩道:“林坤山邀请归义侯一家出城相聚,他能护送你们平安前往塞北。”
归义侯看着两个儿子,“你们见到那个江湖术士了?”
两人点头。
“可信吗?”
两人互望一眼,长子说:“林坤山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肯定有办法将咱们一家人送走,我们相信他。”
归义侯点头沉吟,韩孺子问道:“要去城外哪里?”
“小南山暗香园。”张养浩无意隐瞒。
第一百零六章 河边小寨
小南山是座不大的荒山,出京城南门十余里就能望见,可附近没有什么暗香园、明香园,放眼望去尽是荒野。
天色将晚,四辆马车停在路边,归义侯从车窗探出头来,“张公子,快到了吧?”
张养浩遥望荒山,心虚地说:“快了,应该……快了。”
京南一带比较荒僻,归义侯一家顾不得掩藏行迹,纷纷从车里跳出来,只见夕阳半落,倦鸟入林,景致还是很美的,可官道上连行人都没有,极远处似乎坐落着村庄,怎么看都不像是贵人之家的园林。
“前方就是小南山了吧?”金大公子说。
“不是说好有人接应吗,人在哪呢?”金二公子顺着官道望去。
“事情有诈,你们太轻信了,我早就说过,咱们父子几人轻骑北上,今天都能跑出几百里了。”金垂朵手里仍然握着弓,连箭都拿出来了。
张养浩余光瞥见了她手中的兵器,心里一阵阵发毛,“说好天黑前有人来接,还差一会,林坤山是个守信之人,绝不会诳骗咱们,那对他也没有好处。”
“没准他报官了,把金家人引出来,来个人赃俱获。”金垂朵冷冷地说。
车厢里传来女子的叫声,随后是一阵抽泣,归义侯怒道:“别吓唬你母亲,她胆子小。”
金垂朵发出一声既像嗯又像哼的声音,四处观望,寻找埋伏的迹象,结果是她第一个发现来者,“就是那些人吗?”
众人向荒野中望去,原来有一条被树木遮挡的小路,此刻正有十几人向官道跑来,身影忽隐忽现。
在没看清之前,张养浩不敢回答,金家人纷纷亮出兵器,就连归义侯也拔出佩剑。
那些人来到近前,穿着破烂,不像官兵,也不像江湖人,更像是一群难民,一名三十多岁的汉子大声道:“你们是要往北边去的吗?”
这是事前商量好的暗号,张养浩急忙下马,拱手道:“烈日当空,阁下可否指条明路?”
金家人面露喜色,只有金垂朵皱起眉头,不喜欢这些似是而非的话。
汉子上前,抱拳道:“在下晁化,在此恭候多时了,请诸位下马离车。”
金垂朵微微引弓,大声道:“等等,先把话说清楚,没有马、没有车,我们怎么走?”
金垂朵容貌出众,晁化目光低垂,不好意思看她,“这些马和车要继续前行,另换新车运送诸位。”
归义侯冲两个儿子使眼色,让他们拦在妹妹身前,他自己去将家眷叫出来,总共三名妻妾,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一下车就将归义侯团团围住,握住胳膊不放。
归义侯动弹不得,只好让长子去将另一辆车里的俘虏带出来。
韩孺子下车,扭头向京城的方向望去,树木遮挡,连城墙都看不见。
七郎等三人被捆成一串,也被带出城,张养浩坚持这么做,他之前说话太急,忘了避讳,暂时还没想好如何处置他们,只好留在身边。
四名车夫是金家的仆人,下来与主人站在一起。
十多名来者上车,熟练地吆喝着,沿官道继续前进,只留下晁化一个人陪伴归义侯一家。
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天色越来越黑,众人心中不能不怕,三名妻妾不停地在侯爷身上擦眼泪,惹得金垂朵焦躁不安,每每想要说话,都被两个哥哥拦下。
张养浩心里也不踏实,问道:“林先生怎么没来?”
“别急,很快你就能见到他了。”晁化的确一点不急,稳步走到倦侯面前,端详片刻,拱手深揖,“草民见过陛下。”
韩孺子好久没听到有人称自己为“陛下”了,不由得一愣,勉强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事情越来越诡异,他已经无法猜测走向。
其他人比他还要惊讶,张养浩欲言又止,听到马蹄声响,问道:“晁化,是你的人吗?”
“应该是。”晁化站在路边,没多久,从进城的方向驶来三辆马车,停在众人面前,一名车夫冲晁化点下头,两人显然认识。
“请诸位上车。”晁化指着三辆车,“女眷请上中车,其他人上前后车……”
没人动弹,倒不是心存怀疑,而是这几辆车实在太破了,拉车的是骡子,车厢尽是窟窿,跑来时哗啦直响,似乎随时都要散架。
“林先生派来的就是这种车?”连张养浩都忍受不了。
晁化笑道:“诸位是要悄悄逃出京城呢,还是风风光光地到处游玩?”
张养浩明白过来,“对,咱们不能再坐华丽的马车引起官府的怀疑,大家快上车吧……呃,我要留在京城,可没想逃跑。”
金家人没有退路,七郎等三人频频向张养浩望去,却没有得到回应,也只能上车。
韩孺子与金家父子同乘一车,谁也不瞧谁,走出很长一段路之后,金二公子说:“好像一直没有拐弯,咱们在回京城!”
其他人也发现了,归义侯向车外望了好几次,可是夜色越来越深,什么也看不见,自我安慰道:“咱们想回草原,自然要往北边去,可天色已晚,今天进不了城……”
“你们回草原能得到什么呢?”韩孺子对此疑惑已久,忍不住开口询问。
归义侯与长子听而不闻,金二公子恼怒地说:“只要不在京城受气,去哪都行。”
“可也不用非回草原啊,你们一家归义已久,恐怕……适应不了那边的生活。”韩孺子也没去过草原,只凭书上的记载就觉得金家人在塞北寸步难行,没准还就是小姐金垂朵能坚持得久一些。
金大、金二垂头不语,他们想逃离京城,却没有下定决心前往草原,与妹妹不同,他们对塞外没有太多幻想。
归义侯长叹一声,“如果都王子没死……大单于欢迎金家回去,别担心,他还会欢迎咱们的,这是金家的荣耀,也是大单于的荣耀。”
归义侯在安慰两个儿子,一边的韩孺子听明白了,都王子声称能将金家带回草原,现在他死了,这份承诺变得不那么可靠。
“东单于如果真想让你们回去,就该派人来接,或者暂时撤兵,麻痹大楚的边疆守卫,这些事情匈奴做了吗?”
归义侯不语,半晌才道:“都王子知道这些……”
车辆晃动得更加剧烈,似乎拐上了崎岖小路,几人都紧紧抓住车厢,不再说话,韩孺子暗想,看样子金家人凶多吉少,自己被连累其中,真是倒霉。
颠簸的路走了很久,将近半夜才停下,晁化请众人下车。
归义侯的三位妻妾全身酸软,丫环扶一位,归义侯自己扶两位,金垂朵拒绝帮忙,她倒是一点事没有,握着弓,警惕地到处观瞧。
他们进了一处靠水的村寨,不大,也就几十座草屋,全都破破烂烂,寥寥几处灯光,响起一阵狗叫,很快又消失了。
“这里就是暗香园?”张养浩吃惊地说,这与他的预期差别太大了,甚至难以相信在京城附近还有这么破的村子。
“从来就没有暗香园。”晁化冷淡地说,“这里是河边寨,诸位先休息一下。”
“是暂时的吧?”归义侯惴惴地问。
“林先生呢?在这里吗?”张养浩只关心这件事。
晁化都不回答,开始安排住处,叫出两名老妇,带走女眷,归义侯越来越惊慌,却不敢反抗。
晁化给倦侯单独安排了一间屋子,别人不敢吱声,金垂朵不干了,上前道:“等等,这是我抓来的俘虏,不是你们的。”
晁化无所谓地说:“小姐打算怎么办?要亲自看守他吗?”
金垂朵差点要取箭,“我要你的保证,不会将他私自放走,或者带到别的地方去。我听到你称他‘陛下’了,就算他现在还是皇帝,也是我的俘虏,明白吗?”
晁化笑道:“明白,河边寨位置偏僻,外人难进,里面的人也轻易出不去,小姐放心好了。”
韩孺子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的确没法逃跑,老实地进入指定的房屋里,坐在低矮的土炕上,一点睡意也没有。
晁化退出之前说:“委屈陛下了,事情很快会变好的。”
韩孺子很想叫住此人问个明白,可他觉得晁化不会对自己透露实情,于是嗯了一声,任晁化在外面关上门,听见锁头的响声,他这是被囚禁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寨子里安静下来,只闻虫鸣蛙叫此起彼伏,让韩孺子想起了自家的后花园,想起了与夫人夜游的场景,突然心痛如绞,自己为什么非要出来冒险呢?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当倦侯不好吗?
不久之后他想起来了,正是担心倦侯的安稳生活无法长久,他才贸然行事,没想到连到手的安稳也失去了。
他站起身,摸到门口,轻轻推门,又往旁边摸索,想看看有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绝不能坐以待毙,这就是他的全部想法。
墙壁混合着泥土与草秸,摸着非常粗糙,韩孺子摸了半圈,门外突然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嘿,醒着吗?”
韩孺子马上回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是你?”
“是我。”果然是金垂朵的声音,顿了一下,她继续道:“跟我逃走吧。”
第一百零七章 老渔夫
韩孺子没有多少考虑时间,立刻说了一声“好”,外面的人捅锁开门,韩孺子惊讶地问:“你怎么会有钥匙?”
“嘘,别吵醒附近的狗。”
韩孺子走出“牢房”,看到外面有三个人,金垂朵、丫环和金二公子,四个人互相看了一会,谁也没动,他们都不认识路。
韩孺子招招手,示意其他人跟他走,晁化安排房间的时候,他趁机观察过周围的形势,夜里看得不太清楚,只能瞧出大概,但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逃亡计划。
从正门走出去是不可能的,那里有守卫,虽说看得不严,四个大活人走出去还是会被发现,而且外面的路不好走,很容易被追上,韩孺子想走水路。
寨子依水而建,必有舟船,韩孺子此前特意寻找过,发现一处像是简易码头的地方。
他猜得没错,离他们不远有一处斜坡,尽头是一座伸至水中的木桥,两边停着七八条小船。
“有人会划船吗?”韩孺子小声问。
金二公子点点头,“我划过。”
这就行了,韩孺子走到桥上,正要上船,突然收回脚,解开系船的绳子,用力将船推开,让它随流飘荡,金垂朵等三人先是一愣,马上明白过来,分别去解绳推船,最后只留一条。
金二找来了一只桨,四人上船坐稳,金二轻轻划水,离寨子渐行渐远。
他们松了口气,韩孺子又提出那个问题:“你怎么会有钥匙?”
金垂朵与丫环坐在对面,冷淡地回道:“钥匙就在晁化身上,制伏他,自然就有钥匙了。”
“你没杀他吧?”韩孺子觉得晁化不全是坏人。
“嘿,他叫了你两声‘陛下’,你就真当他是忠臣了?”金垂朵十分不屑。
“晁化肯定是寨子里的头目,杀死他会给你的父母兄长惹下麻烦。”
金垂朵握着横放膝上的长弓,盯着韩孺子看了一会才说:“没杀,只是把他捆起来。”
“你们……就这么抛下其他人不管了?”
“闭上嘴,你现在还是俘虏。”
韩孺子笑笑,四处遥望,只见一片片的芦苇与无尽的水域,对金二说:“别离陆地太远,等天亮咱们就能辨别方向了。”
“嗯。”金二应道。
“对了,还未请教你怎么称呼?”
金二看了一眼对面的妹妹,低声道:“我叫金纯忠。”
“今年多大?”
“十七。”
“哦,我今年十四,应该叫你金二哥……”
“不敢当。”
对面的金垂朵道:“跟他这么客气做什么?他是俘虏,你应该严厉一点。”
“嗯。”金纯忠对谁的话都听,专心划船,同时借着月光观察陆地,不能离得太远,也不能靠得太近以免搁浅。
丫环却不当倦侯是俘虏,笑道:“聊聊天有什么不好的,我叫蜻蜓,跟你同岁,也是十四,小姐大你一岁,今年……”
“就你话多。”金垂朵打断丫环说话,“咱们现在还在京城附近,离草原远着呢,必须步步小心,一点也不能大意。蜻蜓,你带好盘缠了?”
蜻蜓拍拍肩上的包袱,“都在这儿,金银都有。”
“二哥,你带好通关文书了?”
金纯忠点点头。
“你们连通关文书都有了?”韩孺子有些惊讶。
“哈,你以为很难吗?三百两银子一份,便宜得很。”
韩孺子隐隐仍觉得自己是大楚皇帝,不由得叹息一声,边疆正与匈奴军队对峙,后方居然买卖通关文书,照这样下去,难道大楚真的要完蛋?
丫环蜻蜓低声道:“不让我们聊天,你自己……”
四人逃出来的时候已是后半夜,半个时辰之后天色渐亮,金纯忠划累了,韩孺子接手,试了试,发现也没有多难。
等金纯忠再次接手,韩孺子说:“你们两个同父同母,与金大公子不是同一个生母,对不对?”
金纯忠笑道:“你猜得真准。”
朝阳在金垂朵侧后方升起,照得她与蜻蜓笼罩在一片光芒之中,韩孺子暗自称赞,站起身寻找京城的方向,可这里地势太低,周围又有芦苇、树林遮挡,根本瞧不见城池的踪影。
“那边有渔夫,咱们可以打听一下。”韩孺子指着不远处的芦苇荡。
一名老渔夫手持长蒿撑着小船也在向他们靠近,远远地大声道:“早啊,有收获吗?”
韩孺子回道:“我们不是来打鱼的,乘船游玩,一时迷路,请问老丈,去往京城怎么走?”
“我就说嘛,附近的村子哪有你们这样的俊俏人物。去京城你们可走错方向啦。”
韩孺子不想回头,“烦请老丈指引,什么地方能够登岸,我们想走陆路回京。”
“这样啊,那你们跟我走吧,靠岸之后我再给你们指条路。”
“如此甚好,上岸之后必有重谢。”
韩孺子看向蜻蜓,丫环紧紧抓住包袱,看样子不想将钱用在这种事情上,金垂朵却很大方,“给他一百两银子。”
蜻蜓瞪大双眼,“小姐,你以为我是骡子,能带一箱银子吗?我只带着……银子不多,只能给五两,已经不少啦,小姐,我在家里侍候你五个月,才能拿到五两。”
“五两够了。”韩孺子说,他这半年来经常在外面买东西,大概了解银子的价值。
老渔夫却不在意银子多少,已经调转方向,撑船向芦苇荡里划去,动作看似舒缓随意,速度却比后面的船快多了,没一会就到了芦苇荡边,停船等候。
金纯忠有点担心,“不会上当吧?”
韩孺子还没开口,金垂朵道:“咱们是趁夜逃出来的,消息不可能这么快传到这里,而且他就是一名老渔夫,有什么可怕的?”
金纯忠再无疑问,努力划船。
趁着还有一段距离,韩孺子问:“你们真的不管归义侯了?”
金垂朵脸色微怒,等了一会还是回答了,“你也看到了,父亲迷恋……带着那三个妖精我们是不可能到达草原的。柴韵是我杀的,我走之后,父亲可以自己选择是走是留,大哥愿意留在父亲身边,我管不了。”
“那些人不是要送你们一家去草原吗?”
“嘿,他们要的只是你,对金家根本不感兴趣,晁化这些人都是本地村民,离家从未超过百里,怎么可能送我们去千里之外的草原?我要自己去,就带着二哥和蜻蜓。”
“还有我。”韩孺子提醒道,“你还是要将我送给东单于当礼物?”
船已经靠近老渔夫,金垂朵不再说话。
“前边就能靠岸。”老渔夫指着芦苇荡里,“真巧,你们遇见了我,再往前,至少得十里以外才能停船,离京城就更远了。”
“多谢老丈,请问此湖何名?”韩孺子站在船头与老渔夫交谈。
“呵呵,你们连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敢来游玩,胆子真大。这是拐子湖,没啥景致,估计你们也是误闯进来,从前没听说过吧?”
韩孺子摇头,他的确没听说过。
老渔夫放慢速度,让小船跟上,韩孺子问道:“这附近有一个河边寨吗?”
老渔夫扭头看了他一眼,“你们从河边寨过来的?”
“不是,可我们得到过提醒,最好不要靠近那里。”
“提醒得对,河边寨不是好地方。”老渔夫没有多做解释。
韩孺子小心地问:“寨子里的人……是强盗吗?”
老渔夫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算是吧。”
“这里离京城不过二三十里,竟然能有强盗聚集?官府不管吗?”自从进入河边寨,韩孺子就有这个疑惑,很想问个明白,对面的丫环蜻蜓好奇地听着,金垂朵却好像不感兴趣,轻轻抚摸膝上的弓。
“官府?强盗就是官府送到这里的。”
“此话怎讲?”韩孺子越发惊讶。
“你是当官的?”
“不是。”
“那你问这些做甚?”
“我认识一些朝中的大臣,如果真有什么徇私枉法的事情,或许可以传达一下。”
金垂朵不屑地轻哼一声。
老渔夫想了一会,头也不回地说:“去年京师地震,你经历了吗?”
“当时我就在……城里,记忆犹新,地震跟强盗有什么关系?”
“地震会震塌房屋、会死人,拐子湖里的水涌上岸,淹没不少村庄,人是跑出来不少,可是没吃没住,只好当强盗。”
“咦,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朝廷发放不少粟米救济灾民,应该是人人有份。”
老渔夫大笑数声,“朝廷好啊,可惜我们这儿离朝廷太远了。”拐子湖就在京城附近,老渔夫出言嘲讽,随后叹息道:“去年地震之后朝廷的确发来了一批粮食,可地方官吏没有发放,而是高价售卖,价格是平时的十倍以上。”
“会有这种事?”韩孺子难以置信。
“去年米贵如金,今年就会恢复正常,贪官们将去年应发的粟米算入今年的租税,强迫百姓按手印领取,其实百姓拿到手只是一张纸条,能用来抵今年的秋租,到时候贪官们再用去年赚来的钱买低价米凑数。可是有几户人家能挺过这一年?要么饿死,要么卖儿鬻女,要么……就去当强盗。河边寨早就有,里面没多少人,自从去年开始,人就多了,今年看情况吧,若是再来一两次天灾人祸,去入伙的人还会更多。”
韩孺子义愤填膺,“岂有此理,天子脚下,怎么会有如此胆大妄为的贪官?究竟是谁,请老丈告诉我。”
老渔夫再次大笑,船已靠岸,他将长蒿伸来,说:“大楚就需要你这样的好皇帝。陛下,请上岸吧。”
第一百零八章 真龙天子
老渔夫居然认出了废帝的身份,韩孺子等人惊愕不已,金垂朵反应最快,腾地站起,过程中已经弯弓搭箭,对准了目标,“早知道你有问题。”
老渔夫微笑道:“金姑娘小心。”
“你也认得我……应该是你小心。”金垂朵将弓弦又拉开一点,距离如此之近,她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射偏。
老渔夫手持长蒿指指水中,金垂朵用余光瞥了一眼,险些尖叫出声,水里竟然有好几只手掌按在船身上,她立刻调转弓箭,那些手掌却消失了,显然都躲在船底下。
另外三人也发现了异常,一个拔刀,一个抽剑,只有韩孺子两手空空。
老渔夫道:“诸位无需紧张,我们并无恶意,请上岸,将兵器留在船上。”
“休想。”金垂朵视弓如命,平时睡觉都要放在身边,怎肯轻易交出,说着话,对准老渔夫就要放箭。
老渔夫手中长蒿在水里一戳,潜伏于船下的数人开始动手,小船剧烈摇晃,站稳都难,更不用说瞄准射箭,丫环蜻蜓尤其害怕,抱着包袱颤声道:“小姐,我不会游泳……”
金垂朵也不会,一想到落水之后的窘迫与狼狈,她服软了,“停手,我们上岸便是。”
老渔夫又在水中戳了一下,小船逐渐恢复平衡,金垂朵很不服气,她有把握立刻射杀老渔夫,可还是逃脱不掉落水的结局,犹豫了一会,终于恨恨地放下手中的弓箭,金纯忠和蜻蜓松了口气,跟着放下刀剑,四人陆续上岸。
水下的人露面,原来是三名十多岁的少年,只穿短裤,跟鱼一样灵活,翻身跃进小船,拿走兵器,高高举起,向老渔夫炫耀。
金垂朵转过身,心中恼恨不已。
韩孺子向老渔夫拱手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请问老丈怎么称呼?”
老渔夫跳到岸上,将长蒿扔给一名少年,拱手还礼,笑道:“陛下太客气了,我姓晁,名永思。”
“河边寨的晁化……”
“是老朽犬子,我刚得到诸位离寨的消息,正想去通知其它村寨,未承想一出港就与诸位遇上了。哈哈。”
“消息传得这么快?”金垂朵不太相信。
晁永思一笑,对船上的一名少年说:“泥鳅,去通知寨子里的人。”
少年答应一声,跳上岸,钻进芦苇丛中,抓起一件衣裳,边跑边穿,那些芦苇密集得几乎没有落脚之处,他却如履平地,跑得飞快,一会工夫就消失了,比在水中划船可快多了。
金垂朵小声道:“他们只有三人,咱们……”
不等她说完,芦苇丛中又走出将近二十人,男女老少都有,手持长蒿或钢叉,站在晁永思身后。
金垂朵无话可说了。
晁永思道:“前面不远是晁家渔村,陛下打算休息一会,还是立刻回河边寨。”
“休息一会。”韩孺子说,虽然再次落入重围,他仍然保持镇定。
那些渔民全都又瘦又黑,一脸的穷苦相,虽然手持兵器,却没有咄咄逼人之势,似乎比被俘的四人还要紧张。
晁永思带路,渔民们簇拥着俘虏回村,不敢靠得太近,跟在后面小声议论,一名大胆的少年突然跑到前边来,看了一眼韩孺子,转身跑回人群中去,兴奋了好一会。
芦苇丛中的小路极为隐蔽,若无人引领,四人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
村子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晁永思将他们请入自家院中,搬来两条长凳请他们坐下,“屋中脏乱,就不请四位进去了。”
又有数人赶来,加在一起三十来人,差不多就是渔村的全部居民,不是老弱就是妇孺,没有一名青壮年男子。
在这种情况下,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韩孺子只是掩饰得好,他在皇宫里有过多次被人围观的经历,算是比较有经验,在人群中找到一名几岁的孩子,对视片刻,露出一个笑脸。
孩子吓得躲在大人身后,众渔民轻声惊呼,对“皇帝”会笑感到很惊讶。
金家兄妹却不自在,尤其是金垂朵,手中无弓,她就像是失去了左膀右臂,看到韩孺子居然还能笑出来,她和哥哥都很意外。
不久之后,一名矮壮的汉子推开人群,冲到韩孺子面前,极不客气地打量,“你就是皇帝?”
晁永思喝道:“驴小儿,不得无礼!”
“什么礼不礼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今天我就要试试。”驴小儿的确是一副驴脾气,挽起袖子,真要上来扯拽。
晁永思上前将他推开,“不成器的家伙,你从哪来?来做什么?”
驴小儿挠挠头,这才想起自己有任务在身,“晁三哥说了,谁逮到皇帝就留在原地,他带人过来。我来的路上碰见小泥鳅,他说皇帝在这儿,我赶快过来看看,昨晚我错过了。这个皇帝白白净净的,是真的吗?”
“难道你以为皇帝长得都跟你一样?”
晁永思挡在中间,驴小儿总想绕过去,但是不敢推搡,目光一转,看到了坐在另一条长凳上的两名女子,指着金垂朵说:“这个小姑娘也白白净净的,是皇后吗?”
“我不是。”金垂朵气愤地说。
晁永思道:“赶快回寨子里去,这没你的事。”
驴小儿不情愿地向院外走去,“皇帝有了,十里八村的好汉们也要聚齐了,说造反就造反,大家等着吧,就快有好日子过了。”
晁永思不住摇头,将围观的村民也都劝走,对韩孺子说:“陛下见谅,粗鄙之人不懂礼数。”
“千万不要再称我‘陛下’,我退位已经半年了。”
晁永思转向两名女子,笑道:“小姐还是不要妄动的好,晁家村地形复杂,你们走不出去,掉进水洼里,后果不堪设想。”
金垂朵悻悻地哼了一声,抬头快速望了一眼,视线所及,不是芦苇就是树林,连条路都看不到,那些渔民虽被劝走,却没有回家,而是站在远处指指点点,一有动静就能跑过来。
晁永思又向韩孺子说:“陛下乃是被迫退位,如今被立的皇帝是伪帝,陛下才是真龙天子。”
韩孺子不知如何应对,金垂朵道:“恭喜你啊,又当皇帝了,有了这批忠臣,夺回大楚江山指日可待。”
晁永思呵呵笑道:“指日可待夸张了些,不过既然是真龙,必有一飞冲天之日。”
韩孺子开口道:“晁老丈见过望气者吧?是哪位?林坤山,还是淳于枭?”
晁永思收起笑容,正色道:“陛下还不知道吧,京畿一带至少有十位望气者巡游村屯,讲述陛下的事迹,‘真龙陷落浅滩,必然南游求助,助之者飞黄腾达,不助者沦落地狱,世世不得超生。’”
韩孺子再次哑口无言,金垂朵忍不住道:“你们真相信?”
“有什么不信的?陛下这不就出现在京南了吗?跟预言一模一样。”
韩孺子自己最清楚,他出现在这里并非偶然,而是望气者策划的结果,可他们为何平白无故地宣扬自己是真龙?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与韩孺子同坐一张长凳的金纯忠也忍不住问道:“望气者说这种话,官府不管吗?”
“官府就知道收租、抓人,哪管这种事?”
“不是说去年的赈灾粟米能抵今年的秋租吗?”韩孺子道。
晁永思笑了一声,随后叹息,“这就是人祸了,去年天灾不断,今年又要和匈奴打仗,天下各郡县都在征人、催租,今年的租是不收了,官府要收的是明年、后年的租。”
韩孺子怎么也想不到,百姓的生活居然如此艰辛,他原以为自己的遭遇够悲惨了,现在才知道,即使退位,他也生活在一座更大的皇宫里,对民间艰辛一无所知。
金家兄妹互相看了一眼,他们自认为是匈奴人,不好表达看法。
“天灾人祸接二连三,全是因为真龙失位,让那些虾兵蟹将扰乱江湖。只要陛下重返至尊之位,天下自然太平无事。”
韩孺子如坐针毡,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么高的期望,金家兄妹和丫环都用惊讶地目光看着他,更让他感到不自在。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当然,真龙也得借水而兴、凭风而起,拐子湖只是开始,陛下振臂一呼,天下百姓必然响应……”
韩孺子听不下去了,起身道:“你不是渔夫,也不是本地人,你是……你是望气者!”
晁永思微微一笑,拱手道:“陛下看出来了,但我的确是本地渔夫,少年时读过几年书,也曾在江湖中闯荡过,数年前拜淳于枭为师,至今小有所成。”
晁永思指着韩孺子头顶数尺的地方,轻轻晃动手臂,“陛下头顶的天子气越来越浓了。”
包括韩孺子在内,四人都往他头顶看去,丫环蜻蜓看得尤其认真,可是什么也没瞧见,小声嘀咕道:“哪有天子气啊?要说天气倒是不错,晴空万里。”
韩孺子摇摇头,“我要见淳于枭,不管你们在玩什么把戏,我要立刻见淳于枭。”
晁永思笑道:“陛下稍安勿躁,淳于师正在为陛下的一飞冲天而四处奔走,等陛下见到他时,天下必然不同于今日。”
第一百零九章 观赏皇帝
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小小的渔村,有人乘船,有人骑马,更多的人则赤脚步行,走进晁永思家的院子,盯着“皇帝”看几眼,或点头,或摇头,或者再多看一眼坐在不远处的金垂朵,转身就走,只有少数人行礼。
晁永思解释道:“都是穷苦人,不懂规矩,陛下莫见怪。”
韩孺子不见怪,只是觉得这些人并没有将自己当成“真龙天子”,见怪的是金垂朵,有一次甚至冲着来者喊道:“我不是皇后。”说完自己的脸先红了,对方笑着离开。
来者大都自带鸡鸭鱼肉和米面酒蔬,观赏过皇帝之后,就去找地方借灶做饭,没多久渔村内炊烟四起,到处都有人互换食物、彼此介绍。
丫环蜻蜓从包袱里拿出几块干粮,分给小姐和公子,犹豫之后也分给韩孺子一块,唯独没给老渔夫。
闻着弥漫全村的饭菜香气啃干粮,对谁都是一种折磨,韩孺子咽下半块之后说:“大家的生活好像也不错。”
晁永思笑着摇头,“他们都抱着孤注一掷的想法,事成,自有荣华富贵,事败,免不了一死,因此将家里能吃的东西都带来了,你瞧他们,连骨头都舍不得扔。能将他们聚在一起的人,就是陛下。”
韩孺子笑了,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个身份。
河边寨的人也来了,晁化跑进院子,看到韩孺子之后,终于放下心来,然后向金氏兄妹苦笑道:“两位何必如此呢?我又没有恶意。”
“那可难说。”金垂朵冷冷地回道。
“爹,为什么不让他们进屋?”晁化最后才向父亲说话。
晁永思望着院外的人,“好不容易请来陛下,当然要让大家都看一眼,免得他们疑神疑鬼。”
“这些人哪来的都有,我连一半都不认识,人多嘴杂,保不齐会有官府的探子……”
“胆子别那么小,官府根本看不到咱们这儿。”
“还是请陛下去河边寨吧。”
“不,就留在这儿,日后大功告成,咱们晁家渔村也能名留青史。”
“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晁化拽着父亲去院外说话,你一言我一语,争论得很激烈。
金垂朵小声道:“这是一群乌合之众,八字还没一撇就有分歧,咱们还有机会逃走。”
金纯忠忐忑地说:“父亲他们没有来,会不会……”
“不会,杀人是为了警告,悄没声地杀掉有什么意义?”
金纯忠不吱声了,金垂朵看向韩孺子,“你想留在这里当皇帝,还是跟我们走?”
“跟你们走不就是当俘虏吗?”
金垂朵想了一会,“要不然这样,你跟我们去草原,我让大单于封你做王,不比在京城当废帝要好?”
韩孺子摇头不语,他可不相信金垂朵有这个本事。
四名村妇走进院中,捧着四盘熟鱼,分别送到四人面前,一个个脸通红,低头不敢说话,只是不停地将食物往前送。
韩孺子最先接过熟鱼,说声“谢谢”,筷子就是两根细细的芦苇杆,他夹鱼吃了一口,满口的土腥味,差点吐出来,可是送鱼的老妇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这显然是她精心烹制的食物。
韩孺子笑了笑,“好吃。”硬着头皮吞下多半条鱼,摇头道:“实在吃不下了。”
老妇已经满足,接过鱼盘,一脸欢笑地离开。
金纯忠吃了小半条,金垂朵和蜻蜓只吃了几口,就都笑着退还食物,声称自己吃饱了。
村妇们倒不计较,认定了公子、小姐的胃口就这么大点。
她们刚一出院,就有一群孩子扑上来,七手八脚地抢走熟鱼,抓在手里大嚼。
金纯忠小声道:“想不到就在京城附近也有如此贫困的百姓。”
晁化从外面走回去,对韩孺子说:“请陛下进屋休息吧。”
“我们呢?”金垂朵问。
“请三位去另一间屋。”晁化抓了抓头发,补充道:“要不我派人送三位回河边寨吧,归义侯还在那里。”
“不,我们留在这儿。”金垂朵此时不想见父亲。
晁化将韩孺子送进一间屋子里,“林先生很快就到,他会向陛下说清楚一切。”
“他去哪了?”
“事发突然,林先生去召集各地义士了,今天来一批,以后还会更多。”
晁化转身要走。
“等等。”韩孺子必须试着说服每个人,“你真的相信……我是真龙天子吗?”
晁化盯着韩孺子看了一会,严肃地说:“从前只信四五分,现在信七八分。陛下身处险境还能如此镇定,非常了不起,换成是我,只怕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
“那这个呢?”韩孺子指着头顶。
“天子气吗?反正我是看不出来,但是林先生很有本事,他既然说有,那就一定有。”
“你就这么相信他?”韩孺子在不归楼见过林坤山,并不觉得那人拥有强大的蛊惑力。
“当然相信,他能一眼看穿你的心事,知道你想要什么。”
“望气者曾说服齐王造反,结果呢?”
晁化摇摇头,“不对,是齐王执意造反,望气者劝说不成,全都提前离开了,所以齐王落网伏法,望气者被抓的却没有几个,因为他们早就料到了。齐王太着急了,他只有一点天子气,应该多养几年。”
晁化看向韩孺子头顶上方,“我真希望也有林先生的本事,他说陛下的天子气已经有几丈高,我父亲说他也能看到,今天早晨,他一眼就认出了您。”
“几丈高的天子气,那不把屋顶都给捅漏了?”
晁化笑了几声,拱手告辞。
屋子很小,除了一铺土炕,没什么多余的摆设,屋顶低矮,韩孺子用力一跳就能摸到,还有一股陈年的霉味不停地往鼻子里钻。
他坐在炕上,渐渐地觉得这两天所经历的一切都不真实,大楚刚刚经历过武帝的鼎盛时期,怎么突然间就衰弱成这个样子?回想自己看过的史书,找不到任何答案。还有那些望气者,明明很普通,为什么能够无往不利?说什么都有人相信,上至王侯,下至普通百姓,就连学富五车的大儒,都以崇拜的语气谈起淳于枭等人。
简陋的房门突然被推开,冲进来十来个人,将屋子挤满了,之前出现过一次的驴小儿也在其中,指着炕上的韩孺子说:“瞧,这就是皇帝,你们还不信吗?除了皇帝,谁能养得这么白净?”
屋子里有点暗,众人凑过来仔细观瞧,有人甚至抬手想要摸一下,最后却没敢将手伸过来。
“你真是皇帝?”一人问道。
韩孺子不吱声,严肃地回视对方,那人讪讪地退到后面去。
驴小儿是个莽撞人,天不怕地不怕,大声道:“皇后呢?皇后怎么不在?她比皇帝还白。”
韩孺子突然举起右臂,将面前的人吓了一跳,纷纷后仰,接着他慢慢挥动手臂,像是在摸索什么东西。
没人敢开口询问,就连胆子最大的驴小儿也闭上嘴,跟着皇帝的手掌转动眼珠。
韩孺子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厌烦了被人围观,可是总不能就这么一直挥手,于是他说:“你们当中有人心怀鬼胎。”
众人又是一惊,往后退了两步。
“你怎么知道?”驴小儿问,他的胆子还是比别人大些。
韩孺子指着头顶,“它告诉我的,只要有坏人接近,我的气就会不纯,还会发出声音,你们听不到,我能,它告诉我——心怀鬼胎者就在我的面前,你们……”
他本想让众人退出房间,不要来打扰他,结果目光一扫,人群中的一名汉子突然扑通跪下,颤声道:“皇帝饶命,皇帝饶命,小人狗胆包天……”
韩孺子一惊,其他则大吃一惊,立刻将此人按住,质问他的来历。
那人原来是邻村的无赖,听说有人要造反,还请来了皇帝,于是过来探听消息,心中的打算是要向官府告密,尚未实施,就被真龙天子“看破”,吓得他跪地求饶。
韩孺子想不到真能诈出“坏人”来,严格来说,此人只是动动歪心思而已,韩孺子放下手臂,“把他带出去,好好查一查,村子里可能还有心怀鬼胎者,我头上的气……”
他的目光只是一扫,众人拖着无赖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只剩下驴小儿一个人,呆呆地看着真龙天子。
“嗯……”韩孺子刚发出一点声音,驴小儿也转身跑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再没有人进屋围观皇帝了,晁氏父子先后来过一次,老渔夫神情激动,盯着韩孺子头顶看了好一会,出门之后长啸一声,儿子晁化多问了两句,也对皇帝能看出内奸惊诧不已。
“蛊惑人心好像也没有那么难。”韩孺子对自己说。
午后不久,林坤山终于来了,独自进屋,“陛下总能令我惊讶,我们没有看错人。”
“你是这一切的策划者?”
林坤山点头,“我只是策划者之一,不过我能回答陛下的疑问。”
韩孺子一肚子疑问,一时间反而不知从何问起,“望气者是怎么取得这么多人信任的?”
林坤山大笑,“陛下不问江山、不问帝位,却问到此事,果然并非凡种。上次见面我没能取得陛下的信任,那是我的失误,今天我一定要弥补,让陛下见识一下望气者的本事。”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