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6章 选择


  圣历三年九月二十六日,狄仁杰卒于家中。
  武则天万分悲恸,亲自主持了狄仁杰的葬礼,并且在葬礼上哀叹:天夺吾国老何太早耶!
  而在葬礼后,武则天的精气神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似地。
  此前,她虽然已呈现出了倦怠之意,可每天还是坚持批阅奏章,处理朝中的事务。
  可是在狄仁杰走后,武则天似乎再也没有心情批阅奏章了。
  她整日流连于上阳宫中,或是找来张易之兄弟,让他们奏乐吟诗;或是叫上上官婉儿,漫步于神都苑中,也不说话,只默默的走着,累了便在凉亭中坐下休息……
  “婉儿,青之他们可有消息了?”
  “回禀陛下,今晨刚得到了消息,三天之前他们已经抵达金城。”
  “那快要回来了!”
  “是的。”
  武则天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她似乎有话想说,但话到了嘴边,却最终又咽了回去,只坐在亭子里,看着那清冷的风,吹皱了一池湖水。
  ……
  上官婉儿在宫中陪伴着武则天,一直到天色昏黑。
  已经是初冬时节,气温越来越低,那园中更百花凋零,呈现出一派萧瑟的气象。
  武则天感觉有些乏了,便早早回宫歇息。
  上官婉儿一直等到武则天睡着后,才悄然离开了上阳宫。
  出上阳宫后,上官婉儿登上了马车。
  “西山。”
  上官婉儿靠坐在马车里,吩咐了一句。言语中,透着一股子疲惫,吩咐完之后,就再也没有其他的言语。
  那车夫跟随上官婉儿多年,哪能不明白上官婉儿的意思?
  于是,马车沿着宽敞的街道急速行驶,沿途虽遇到了巡兵,但当他们看清楚马车上的标志以后,便立刻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任由上官婉儿的车马疾驰,驶出城门。
  西山,千骑大营。
  杨承烈坐在偏房里,看着烛火呆呆发愣。
  由于狄仁杰故去,武则天倦怠朝政,以至于朝堂上出现了一些波动。
  杨承烈虽然还没有参政的地位,可是却对朝堂上的事务洞若观火。有波动,就代表着可能会有事情发生。他执掌千骑,负责拱卫神都安全,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所以,一连半月,他都是在千骑大营中值守。
  可是,杨承烈也有些迷茫。
  狄仁杰活着的时候,他只把狄仁杰视为朝堂上一个睿智的能臣。可是当狄仁杰过世之后,他就立刻感受到了狄仁杰的份量。说他是定海神针,一点也不算过分。狄仁杰活着的时候,如果武则天倦怠朝政的话,他会毫不犹豫的劝谏,甚至指责。
  但是现在,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
  不是说朝中没有能人……姚崇、宋璟、张柬之、崔玄暐这些人能力绝对不差,但是却没有狄仁杰那样的资格,能够在武则天面前说话。说穿了,武则天对他们的震慑力太大了,大到即便他们知道武则天这样做不好,也没有人敢站出来进行劝谏。
  长此以往下去,朝中必有灾祸。
  想到这里,杨承烈就有些头疼……这也是杨承烈的缺点所在。
  他治兵练兵没有问题,但是对于朝政,却有很大的不足。特别是他脱离朝堂许多年,也就等于失去了相应的资历。虽然武则天后来飞速的把他提拔起来,但她能够提拔杨承烈的地位,却无法弥补杨承烈缺失了十五载的阅历和经验,以及资历。
  杨守文为他找了吕程志,找了张九龄……
  这两个人,出谋划策都没有问题,但是就一些朝堂事务而言,他们和杨承烈的情况差不多。
  吕程志只当了三年的冒牌县令,从没有接触过高层。
  张九龄出身官宦家庭,可岭南和中原的情况又有许多不一样,他还需要慢慢适应。
  要是兕子在的话,我又何至于如此头疼呢?
  杨承烈有些想念杨守文了!
  这一晃就是大半年的时光,一开始杨承烈还以为杨守文是去了嵩山参禅,做替身和尚。可后来他才慢慢知道,这小子竟然是奉了密旨,孤身前往安西……随后,安西发生战乱,薄露造反。这也使得杨承烈更加担心,害怕杨守文会遭遇到麻烦。
  这个小子,未免也太儿戏了!
  居然学人家去做密探?
  这年头,密探可不是一个多么荣耀的事情。想想当初在昌平时,杨承烈到最后才知道,他身边最信任的助手管虎,居然是一个小鸾台的密探。虽然管虎后来依旧对他表现出了友善之意,可是杨承烈却本能的不想和管虎走的太近,甚至故意疏远。
  如今,管虎已是幽州司马。
  表面上,他似乎已经和小鸾台没有任何关联。
  但杨承烈却知道,如果没有小鸾台在他身后出手相助,管虎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升迁。
  哪怕,杨守文曾写了一首《赠管叔》;哪怕,杨守文向幽州都督薛讷推荐了管虎。
  这孩子,实在是不知道轻重!
  为了这件事,杨承烈曾在私下里拜访了狄仁杰,但是狄仁杰却劝说他,不要插手。
  “陛下自有她的安排,文宣你不要过问。”
  话是这么说,可那是他儿子,杨承烈又怎能不担心呢?
  思绪,一下子变得有些混乱起来。
  他站起身,走出房间。
  屋外,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
  冬雨的雨势不大,但落在身上,却很冷……又降温了!杨承烈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把衣服紧了紧。
  “将军,辕门外有一辆车马,说是有要事求见。”
  就在杨承烈沉思的时候,张九龄走了过来。
  这两天吕程志的孩子身体不好,所以大都是张九流代班。他说着话,吧一张名剌递给了杨承烈。
  目光在名剌上扫了一眼,杨承烈眼睛顿时眯成了一条线。
  “让车马从侧门进来,不要惊动任何人。”
  名剌上什么文字都没有,只画着一只鸾凤。张九龄不明白这画的含义,可杨承烈却很清楚。早在去年,他出任洛州司马的时候,就已经和上官婉儿有了一些交集。
  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他和上官婉儿从来是若即若离,并没有走的太近。
  若说最近的一次,就是他去年找到了上官婉儿,逼迫沈庆之答应帮忙,助杨守文逃离东城狱。一般来说,上官婉儿不会主动找他,而今天突然到来,莫非朝中有了变故?
  杨承烈不敢怠慢,一边等待,一边又下令张九龄,率部在四周戒严。
  不一会儿,马车来了。
  上官婉儿身披大氅,头戴帷帽从马车上下来,走到了杨承烈面前。
  “杨君,好久不见!”
  她话语中带着一丝丝的哀怨,令杨承烈感到手足无措。
  细想起来,他好像是有些不太地道。去年他找上官婉儿帮忙之后,就再也没有主动和上官婉儿联系。有时候他去上阳宫见到上官婉儿,也会下意识的躲避对方。
  “婉儿……这么晚,莫非有要紧事找我?”
  对眼前这个男人,上官婉儿是又爱又恨。
  她撇了杨承烈一眼,轻声道:“怎么,难道就打算和我站在门口说话吗?”
  “啊,是我失礼了,快请进。”
  杨承烈忙侧身礼让,把上官婉儿请进了屋中。
  可是,在进了房间之后,杨承烈便词穷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特别是当上官婉儿坐在他对面时,他就有一种莫名的紧张,一时间手足无措。
  上官婉儿见他这模样,也不禁莞尔。
  “杨君,我这么晚过来找你,难道连被水都没有吗?”
  “啊,抱歉抱歉……子寿,子寿,上茶。”
  只是,没等张九龄那边有反应,上官婉儿已经阻止了杨承烈。她哭笑不得的看着杨承烈,好好的一个话题,被他这么一闹,就变得有些不妥了。她这次是秘密前来,不希望被任何人知道。如果杨守文在的话,她倒无所谓。可那劳什子‘子寿’……
  上官婉儿示意杨承烈坐下,轻声道:“杨君,我今日找你来,是奉了狄公遗命。”
  “啊?”
  “昨日我收到了狄景晖送来的一封信,是狄公生前所书。
  狄公信中言,若他故去之后,陛下懈怠了朝政,需找人出面劝谏才是。你可知道,狄公在信中举荐的人是谁吗?”
  杨承烈一怔,脱口笑道:“婉儿你这让我怎么猜测?难不成还是我吗?”
  朝中许多大佬,鸾台凤阁之中,更有无数高屋建瓴的能人,杨承烈的确是不知道该怎么猜测。只是,他话出口之后,却发现上官婉儿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他。
  她似笑非笑,也不说话。
  杨承烈心里一咯噔,顿时紧张起来,“婉儿,狄公不会是让我劝谏吧。”
  “当然不是让你去劝谏陛下!”
  “你吓死我了。”
  “不过,狄公的意思是,要你去找太子,劝说太子出面劝谏,这对于你和太子而言,会有极大的好处。”
  “啊?”
  杨承烈闻听,顿时懵了!
  说实话,他和李显的关系,比之他刚到洛阳的时候,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只是在他的心里,始终对当初的事情存有芥蒂。哪怕他已经知道,那件事并非李显所为,而是太子妃韦氏自作主张。可是,事情毕竟发生了,杨承烈又怎会毫不在意?
  如今杨守文和裹儿的婚约已经确定,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和解。
  但是,杨承烈却不愿意和李显走的太近。
  “让我去劝谏太子劝谏?”
  “杨大哥,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太子对你始终视作为自家人。就算你不愿意承认,青之和裹儿的婚事就拜在那里。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要躲避,就能躲避。”
  “我躲避什么?”
  杨承烈一脸的不高兴,嘀嘀咕咕道。
  上官婉儿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借口对当年的事情存有芥蒂,可实际上,还是担心站错了队伍,对吗?”
  “我……”
  “杨大哥,你不要急着否认,可以好好的想一下。
  陛下无心朝政,已有倦怠之意。二张本就张狂,若没了陛下的约束,势必会引出更多的麻烦。而你,不管怎样,在别人的眼中,始终都是太子的人。太子如今根基薄弱,更需要你出手相助。在这一点上,你有些优柔寡断,远不似青之的果决。”
  “我……”
  “杨大哥,你听我说完。”
  上官婉儿阻止了杨承烈想要争辩,沉声道:“太子远离中枢十五载,朝中并无太多根基。本来,狄公是想要坚持两三载,助太子稳固根基,可是现在……你呢,隐姓埋名十数载,虽然得陛下关照,为一军主将,但是这根基,同样不太牢固。
  太子,需要亲近之人协助。
  而你将来,也需要有一个依靠。
  你手握兵马,可以增加太子的底气,而太子则可以稳固你的地位,助你重回杨家……
  杨大哥,我知道你怎么想。
  你是觉得有陛下相助,不会有什么危险。可你要知道,太子终究有一天会执掌朝堂,你认为你可以离开吗?若你离开了,青之又该怎么办?还有小瑞和青奴,难道你要他们跟着你重又隐姓埋名,过那清苦的生活?就算他们愿意,其他人呢?”
  “这个……”
  “今狄公故去之后,陛下又有复起梁王的心思。
  就算梁王和魏王的关系不好,可是魏王的子嗣终究死在令尊手里,而青之更坏了梁王好事,让他颜面无光。这种情况下,你真的以为,你可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上官婉儿说完,看着杨承烈一言不发。
  而杨承烈则低着头,同样是沉默不语。
  两人就这么静静的坐着,良久,上官婉儿站起身来,沉声道:“杨大哥,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怎么决定,还要看你自己。太子那边,早晚会有人过去提醒,与其把这份功劳让给别人,倒不如把握在你的手中。这样做,对你,对青之,都有好处。”
  “好了,天色不早,我还要赶回宫中。
  何去何从你自己决断……我只有一句话想告诉你,有些事情,还是要看的长远些。”
  上官婉儿,悄悄地来,又悄悄的离开。
  杨承烈则有些烦躁,站在门阶上,看着屋外那淅淅沥沥的小雨无声落下……
  上官婉儿说的那些,他懂!
  只是在这以前,他一直存着几分犹豫,无法下定决心。
  可是现在看来……杨承烈深吸一口气,清冷的空气进入肺中,让他也不禁精神许多。
  也许,真到了做选择的时候!
  如果兕子在,他又会怎么决定呢?


第六百零一章 扑朔迷离
  “阿—阿嚏!”
  月黑风高,朔风呼啸。
  这是金城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风,气温陡降。
  杨守文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不甚中招了。不过好在他的底子好,虽然染了风寒,但并无大碍。只不过在明秀的要求下,他不得不在金城的驿站里多停留了两天。
  屋子里,摆放着火盆。
  炭火熊熊,驱散了初冬时节的寒意,十分暖和。
  封常清披麻戴孝,坐在屋中一隅,看上去目光有些呆滞,整个人都好像麻木一样。
  杨守文,只坐在榻上,静静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担忧之色。
  天马城的事情结束之后,杨守文一行人就踏上了归途。按照计划,杨守文是准备先去庭州的倶六城找马味道。毕竟,他要把封常清带回洛阳,需要询问马味道的意见。
  为此,他也做了不少的准备,甚至想前去拜会郭虔瓘一次。
  马味道作为犯官,是被发配到了庭州。想要离开庭州的话,少不得要做一些官面上的文章。不过他并非特别重要的人物,在杨守文看来,和郭虔瓘说一声,足矣。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当杨守文一行人抵达倶六城后,却听到了一个噩耗。
  上月,马味道病故于卧榻!
  马味道其实早在年初时,就已经有了征兆。他年纪大了,常居安西,环境恶劣,身体已经透支了。之前,他还牵挂着封常清,故而苦苦支撑。后来封常清跟随了杨守文,也使得马味道卸下了心里的包袱,在碎叶城之战发动的时候,便病情加重。
  之后,他有苦撑了一个多月,最终撒手人寰。
  说到底,封常清不过十一岁,还是个孩子。当他听到噩耗之后,整个人都好像失去了灵魂,一下子变得呆傻了。好在有杨守文帮忙,又带着他去祭拜了马味道。
  可是,失去了唯一亲人的封常清,却变得有些恍惚,也不像从前那样喜欢说话了。
  杨守文非常担心,所以一路走来,他都让封常清和他住在一起。
  他心里也明白,封常清的这个状态,不会持续太久。早晚有一天,他能够恢复过来。
  要知道,历史上的封常清曾遭遇过许多波折,最终都挺了过来。
  杨守文不相信,他会这么一直沉沦下去。如果真如此,他也会把封常清留在身边。
  笃笃笃!
  房门被人敲响。
  杨守文起身,走到房门口,打开了房门。
  “丑奴怎样了?”
  明秀站在门外,探头朝屋里看了一眼,关切问道。
  杨守文摇了摇头,示意明秀出去说话。
  他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低声道:“还是有点恍惚,不过比之前些日子,已经好多了。”
  “唉,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四郎找我,不会只是为探望丑奴吧。”
  明秀点点头,压低声音道:“那显影水,我已经配好了。”
  “啊?”
  杨守文闻听,顿时精神一振。
  周周转转安西半载,所为的,就是他手中那封空白书信。颜织已经死了,他到底在追查什么消息,也无从知晓。唯一的线索,就是手里的这封空白信,杨守文又怎能不感到好奇?
  当然了,他大可以把书信交给上官婉儿,就算是了结了任务。
  可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担惊受怕一场,他怎可能对信的内容不好奇呢?
  看了明秀一眼,杨守文显得有些犹豫。
  半晌,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低声道:“那咱们就开始吧。”
  “你可要弄清楚了,万一药方不对,那这封信可就算是毁了。”
  “我觉得,老和尚不会无的放矢。
  既然你我都觉得,那小鸾台是由明师所构架,我觉得我的猜测不会有错误,咱们试试看。”
  老和尚,自然就是那尸密罗多。
  天马城之战结束以后,尸密罗多就不见了踪影。
  他留下了一封书信,说他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物品,所以决意离开天马城,返回故里。
  他得到了什么?
  经过杨守文的调查,发现在天马城堡里,有一颗佛骨舍利子,据说是释迦摩尼的手指骨舍利子。那枚舍利子,被曹西什卡的父亲无意中得到,便供奉在城堡之中。
  尸密罗多失踪后,舍利子也不见了踪迹。
  连带着尸密罗多的那个徒弟萨末建也一同失踪……
  再联想天马城堡里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杨守文基本上可以断定,是尸密罗多师徒所为。
  要知道,尸密罗多本就是天竺人,而且是个佛教徒,对佛祖舍利自然看重。
  除此之外,杨守文实在是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人会对那颗舍利子感兴趣。也许,尸密罗多早已经盯上了那颗舍利子,却苦于没有机会。曹西什卡开门揖盗,让尸密罗多看到了希望,所以他才会在出城之后,突然改变了主意,要找骚马去合作。
  不过,由于尸密罗多的失踪,再加上薄露叛军对天马城佛寺的破坏,令佛门颜面无光。相比之下,真主教徒的挺身而出,让不少天马人赞赏,于是真主信众随之增加。
  原本,波塞黎打算和杨守文前往洛阳。
  可是临走时,却不知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决定留在天马城,重振佛教。
  对他的这个选择,杨守文不予置评。波塞黎本身就是个虔诚的佛门弟子,也许他找到了一条更好的修行之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杨守文也就没有去劝说波塞黎。
  只是他很清楚,随着真主教徒在天马城的壮大,骚马在短时间里,不会想去中原发展。
  回响起安西的一百多天,杨守文也是感慨不已。
  他回过神,看着明秀道:“既然已经做好了,那咱们就开始吧,休要在婆婆妈妈。”
  明秀笑着点头,其实他对书信何尝没有好奇心呢?
  他的房间,就在杨守文房间的隔壁。
  两人进了房间之后,明秀把水盆放在桌上,倒入清水之后,将一碗调制好的药水倒入盆中,而后轻轻搅拌。大约一刻钟后,他伸出手,对杨守文道:“书信给我。”
  杨守文立刻把书信递给了明秀,就见他把信瓤取出,展开后用双手捧好。
  “你想明白,如果配方不对,可真没得挽救。”
  “别废话,赶快。”
  明秀深吸一口气,把书信慢慢放进盆中。
  盆中的药水,很快把信纸浸透。明秀和杨守文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看着信纸。
  慢慢的,那张空白的信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字迹。
  不过,字迹很淡,并不是非常清楚。
  “写的什么,上面写的什么?”
  杨守文急不可耐的问道。
  “别急,还要等一下……不过,这封信沾了血,我担心会有麻烦。”
  明秀话音未落,信上的字迹已逐渐清晰。正如明秀所言,这封信之前沾了血,以至于信纸有一大半被血渍覆盖,无法看清楚下面的内容。
  “是什么字?这是什么字?”
  字迹显现出来后,杨守文和明秀都不认识。
  杨守文顿时急了,想了想便跑到了门口,呼喊杨十六过来。
  “阿郎,有何吩咐?”
  杨十六正在照看马匹,听到杨守文的喊声,便匆忙跑过来。只是没等他喘上一口气,杨守文就一把将他拽进了屋中。此时,信上的字迹已经完全显现出来,杨守文一把将杨十六推上前,大声道:“十六,看清楚,是不是吐蕃文?”
  “是!”
  “什么意思?”
  “……王与……弩悉……造卢……那像,欲谋……”
  杨十六结结巴巴的把上面的文字翻译过来,而后苦笑道:“阿郎,好多地方被血渍覆盖,我实在是看不出来。如果仅从可以看到的文字,大概就是我刚才说的内容。”
  杨守文和明秀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露出了苦涩笑容。
  明秀小心翼翼把那书信取出来,用镊子夹住,准备晾干。辛辛苦苦这么一场,似乎白忙活了。这封信被血渍覆盖的面积太大,能够认出这些内容来,已经很不容易。
  “是什么意思?”
  杨守文看着明秀问道。
  明秀蹙眉,沉吟良久后道:“我也看不太清楚,如果仅从这些内容来看,很可能是有人在谋划什么事情。而且还惊动了颜织,更让颜织不惜涉险亲自收取情报,最后为了送出情报,更不惜自尽身亡……青之,你说会不会是有人在针对陛下呢?”
  杨守文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
  “对了,你还记得咱们在天马城审讯俘虏时,叛军俘虏曾说过,当时薄露能够从播密川突围,似乎是因为得了一个什么‘穆先生’的帮助。这个穆先生,能够调离播密川守军,能量可是不小……后来,据曹西什卡的亲随说,大战将要结束时,有一个穆先生找他。可是在咱们搜捕和检查天马城堡的时候,却没有发现此人踪迹。”
  “你是说……”
  “四郎,据叛军俘虏说,穆先生说得一口流利官话!”
  明秀闻听,也不禁感到棘手。
  他苦笑道:“原本以为能解开谜团,可现在倒好,这谜团似乎变得更深了……青之,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
  杨守文轻声道:“这件事,还是让陛下来决断吧。”
  ……
  是夜,下起了小雨,气温再次降低。
  杨守文吃了晚饭后就回到了房间,准备早点休息,明天好一早赶路。
  封常清看上去好了一些,怀抱着马味道留给他的《孙武十三篇》,早早的便睡下了。
  这本书,也是马味道留给封常清唯一的礼物。
  杨守文给他盖好了被子,便回到榻上和衣而卧。
  王是谁?弩悉又是谁?还有,要造什么?卢……那?杨守文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莫非是卢舍那?造卢舍那,要谋划什么事情?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但杨守文心里却有了一个判断。那就是有人想要对武则天不利?对,应该就是对武则天!
  想到这里,杨守文呼的坐起身来。
  谁要对武则天不利?
  仔细想想,可疑的人似乎太多了。武则天执政这十年来,仇家无数,很难确定何人。
  不过,只要知道了方向,总能够找到答案。
  杨守文长出一口气,复又躺下来。
  雨水,淅淅沥沥,敲打窗棂。杨守文闭上了眼睛,也慢慢进入了梦想……
  “师父,火,火,起火了!”
  屋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就在杨守文睡得迷迷糊糊时,忽听到封常清的呼喊声在耳边响起。他睁开眼,就看到封常清那张满是焦急的面孔。杨守文心里顿时一喜,这可是封常清自离开倶六城后,第一次主动开口。
  “丑奴,你……”
  “师父,有人放火。”
  杨守文闻听一怔,忙扭头看去。
  一股浓烟从门缝中窜进了屋中,隐隐约约,杨守文甚至可以看到外面有火光在闪动。
  他心里一惊,连忙起身走过去,把房门打开。
  一道火蛇呼的迎面扑来,杨守文下意识腾身而退,同时又抱起了封常清,一个就地十八滚,躲开了那道火蛇。他抱着封常清起身,却见门外烈焰熊熊,已成为火海。


第六百零二章 驿站伏杀(上)
  杨守文懵了!
  这里是驿站,是金城驿站,怎么会突然起火?
  那滚滚浓烟中,夹杂着硝石的味道,也让杨守文确定,这绝非偶人,而是有人故意纵火。
  火势很大,房门已经燃烧起来,并且开始向屋内蔓延。
  “四郎!四郎……明老四!”
  杨守文大声呼喊,可是隔壁房间里,却没有声音。
  不妙,肯定出事了!
  杨守文环视了一眼房间,从桌上端起水盆,便泼在了被褥上。他从床头抄起两口弯刀,插在了腰间,而后探手从墙边抓起一干大枪,而后把被褥披在身上,抱起封常清。
  “丑奴,别怕,咱们冲出去。”
  说着话,他裹着被淋湿的被褥,怀抱封常清,呼的一下子就冲出房门。烈焰熊熊,温度很高。杨守文大声道:“丑奴,憋住气,不要呼吸。”
  他腾身而起,从火焰之中窜出去,落入庭院中,而后就地一滚。
  就在他滚动的刹那,耳边传来了弓弦声响,十数支利箭呼啸射来,几乎是擦着他的身体,射在了地上。
  杨守文不敢怠慢,抱着封常清在庭院中滚了几滚,靠在墙角停下来。
  他站起来,松开了封常清。
  “丑奴,快去喊人。”
  “师父……”
  “别废话,快走。”
  杨守文说着话,便推开了封常清。与此同时,从院墙外窜出了十余个黑衣人,手持刀剑,便朝杨守文扑来。
  杨守文一见,也不废话。
  他踏步上前,手中大枪扑棱一颤,便迎着对方扑去。
  这杆枪,是他途经武威时,苏弥射所赠。苏弥射离开安西之后,便到了武威,并顺利接手了安兴贵的产业。毕竟,安兴贵早已断了子嗣,名下除了一座空荡荡,杂草丛生,早已废弃的凉国公府之外,什么都不剩下。至于那凉国公的爵位,也需要由朝廷认可才行。所以,当苏弥射来到了武威之后,也就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
  凉国公的爵位,恐怕是很难得到,毕竟那不是世袭爵位。
  不过,鉴于苏弥射在碎叶川的表现,再加上有杨守文推荐,想来不久之后,也能有所收获。
  苏弥射正式更名安忠义,并且给他的儿子敬忠改名为安敬忠,如今在唐休璟帐下效力。
  对杨守文,苏弥射自然是万分感激。
  所以当杨守文路过武威的时候,苏弥射送给了杨守文一杆大枪。
  这杆枪,是用陨铁打造而成。采用了大马士革钢的锻造方法,重达三十六斤。枪长两米,枪刃呈棱刺形状,两边各有五根倒刺。枪杆粗约鹅蛋,更有祥云纹路若隐若现。
  据苏弥射说,这杆枪是他鼠尼施族的宝物,但是却无人能用。
  他的话是真是假不管,但这杆枪,杨守文确是喜欢。
  比之虎吞,这杆枪要短一些,却更重一些,不过对于杨守文而言,却恰恰合适。
  见刺客出现,杨守文毫无惧色。
  他快步向前,在即将于对方接触的刹那,身体猛然向下一矮,手中大枪唰的便刺出。
  这一枪,快的惊人。
  刺客举刀封挡,却被一击折断。大枪势不可挡的贯入刺客的胸口,而杨守文也趁此机会到了对方身前,手腕一翻,扑棱一下子就把刺客掀翻。大枪在他的手中,幻出一道道枪影。那刺客的人数虽然不少,可是在杨守文面前,却无人能抵挡一个回合。
  杨守文杀退了刺客之后,猛然把手中大枪脱手掷出。
  那杆枪穿过了火海,蓬的一声把明秀房间的房门击碎。刹那间,火星飞溅,火势陡然暴涨。
  没等刺客重新上来,杨守文已腾身从火海中冲了过去。
  他进入明秀的房间后,就看到明秀躺在榻上。刚才那么吵闹,居然都没能惊醒明秀。
  杨守文二话不说,抄起水盆,把水泼在了明秀的身上。
  被凉水一激,明秀顿时醒来。
  “什么情况?”
  他醒来之后,还有些犯迷糊。
  杨守文已经重又把大枪抄起来,冲他喊道:“明老四,有刺客纵火,快点跟我出去。”
  说完,他又折身冲出了火海。
  明秀使劲儿甩了甩头,总算是把那种昏沉的感觉驱散。
  道这时候,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晚饭被人下药了!要不然的话,他怎可能睡得这么死?
  原以为离开安西,回到中原就安全了。
  可现在看来……明秀不禁心头暗自庆幸,晚饭的时候,杨守文因为胃口不好,所以没怎么吃东西。若不然的话,今天晚上他明老四,恐怕就要葬身在这火海之中了。
  他从榻上下地,抬手抄起床头的一对弯刀,而后穿上鞋,便冲出了火海。
  此时,庭院里已经喊杀声四起。
  数不清的刺客,源源不断从墙头,从大门处涌进来。
  杨守文被几十个黑衣人包围着,却丝毫不见慌乱。只见他大枪翻飞,所过之处,必有人倒地身亡。明秀见此,忙大声喊道:“青之休要惊慌,我来帮你。”
  手中两口弯刀呼啸着便脱手飞出,火光照耀下,幻出两轮残月。
  那月光掠过,血光崩现。
  就见明秀再一招手,两口弯刀又飞回手中。
  也就是趁此功夫,他已经到了杨守文身边,双手反握弯刀,明秀和杨守文错身而过,身体一矮,就从两个刺客的中间掠过。两抹残月再现,两个刺客立刻倒地不起,胸口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鲜血瞬间浸透了衣衫。
  在外人看来,明秀好像是耍杂耍。
  那两口刀仿佛有了灵性,忽而脱手,忽而飞回,变化莫测。
  他和杨守文相互配合,杀法格外凶悍。只片刻的功夫,就有二十多名黑衣人命丧于庭院中。
  院门外,一个黑衣人负手而立。
  他身穿黑色大袍,脸上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废物,全都是废物……这么多人居然取不得他们的性命,简直就是一群废物。”
  他说着话,扭头向身后人道:“夸吕,干掉这两个人,我赠你十个唐女。”
  在他身后的人,是一个身高七尺二寸,将近两米三的壮汉。他原本是坐在一块石头上,听闻黑衣人的命令,立刻答应一声,呼的站起身来。这一站起来,就让人心里一惊。他不但生的高大,而且体格粗壮。身披轻甲,披发结辫,头上戴着金环。
  “阿穆,十个唐女,要年幼的哦,我最喜欢幼女的胸前肉了,好吃。”
  “没问题。”
  夸吕咧嘴大笑,健步如飞。
  他冲进了庭院之后,大喝一声道:“都给我让开。”
  说着话,他垫步腾空而起,手中的独脚铜人抡起来,照着杨守文,呼的就砸落下来。
  别看他身体粗壮,却极为灵活,速度也奇快。
  杨守文忙举枪相迎,只听铛的一声巨响,那独脚铜人上传来如山巨力,震得杨守文两手发麻,虎口裂开,双手顿时鲜血淋淋。好在,杨守文在封挡的一刹那,已经觉察到不妙,所以瞬间弃枪后退。
  “四郎,闪开。”
  夸吕一击之后,踏步向前,手中独脚铜人横扫千军,便拍向了明秀。
  听到杨守文的喊叫声,明秀也不敢大意,忙腾身后退。那独脚铜人就贴着他的胸口擦过,更把他胸前衣襟撕开,胸口上留下了一道血痕。明秀这才看清楚如同野人一般的夸吕,脸色顿时为之一变。
  “哪儿来的野獠?”
  只是,没等杨守文回答,三个黑衣人已经冲上来,把他围在了中间。
  “杀了你,就有十个唐女可以吃,夸吕喜欢吃唐女。”
  那夸吕逼退了明秀之后,便冲着杨守文扑来。那支独脚铜人,少说也在百斤以上。可是在他手中,却犹如灯草,浑然不觉吃力,刷刷刷连续三击,逼得杨守文连连后退。


第六百零三章 驿站伏杀(下)
  杨守文的本就是天生神力,再加上后来金蟾引导术大成,气力更加惊人。
  可是面对夸吕,杨守文也不得不连连后退。原因无他,这家伙的兵器太重了,杨守文根本无法抵挡。他一个懒驴打滚,退出了战圈。眼见夸吕再次逼过来,杨守文左右看了一眼,垫步上前,到庭院中一棵有碗口粗细的杨柳树旁,双手抓住树干,脚下一个千斤坠,口中暴喝一声,把那棵大树,生生从土中拔出,而后抱着树干就砸向了夸吕。
  独脚铜人蓬的砸在树干上,把树根砸断。
  不过杨守文却没有退缩,抱着树干便冲向了夸吕。
  “我要吃女人。”
  夸吕手中独脚铜人举火烧天,呼的砸落。也就在这时候,杨守文突然松开了树干,猱身便撞进了夸吕怀中。
  “迎门三不顾,猛虎硬爬山。”
  杨守文舍了树干,双手猛击夸吕的胸腹处。
  巨大的力量,打得夸吕连连后退……
  “苍熊铁山靠。”
  杨守文在夸吕脚下开始浮动之后,口中猛然一声暴喝,狠狠撞在了夸吕的胸口处。
  两米多高的身躯,如同推金山倒玉柱一样,蓬的便倒在地上。
  杨守文反手从腰间抽出两口弯刀,正准备上前,却听到一声弓弦响。
  三支连珠箭呼啸而来,杨守文舞刀磕挡。二夸吕也趁此机会在地上一滚,翻身爬起来,重又抓起独脚铜人。
  “我要杀了你!”
  被杨守文击倒,令夸吕恼羞成怒,吼叫着便扑上来。
  杨守文这时候也看清楚了射箭之人,是一个黑衣人,蒙着脸,就站在院门口……
  不知为什么,杨守文看到那人之后,心里一动。
  也就在这时,从院外传来一声怒吼:“休伤我家阿郎,杨存忠在此。”
  一个身高在六尺五寸上下的大汉,手舞陌刀冲了过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瘦小男子,手持一口利剑。这两人一左一右,向那黑衣人扑来。虽有不少黑衣人上前阻挡,却被那如同疯虎一样的杨存忠劈成了两半。
  “阿郎休要惊慌,金城县援兵已经来了。”
  黑衣人闻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
  他犹豫了一下,对夸吕道:“夸吕,咱们走。”
  看得出,夸吕对黑衣人颇为信服,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转身离去。
  他冲出院子,迎面就遇到杨存忠。手中独脚铜人嗡的一声砸下来,杨存忠举刀相迎。
  只听铛的一声巨响,杨存忠连退数步。
  而夸吕只退了一步,看了杨存忠一眼,探手一把抱起黑衣人,“阿穆,咱们走。”
  他说着话,便健步如飞。
  与此同时,黑衣人也呼啦啦退走,跟着夸吕和黑衣人从驿站中撤离。
  “别追了!”
  杨守文忙喊住了想要追击的杨存忠和杨十六,而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穷寇莫追……四郎,你怎么样?”
  明秀的腿上,肩膀上,还有后背上都受了伤,鲜血湿透了衣衫。
  见敌人都走了,他毫无形象的一屁股坐下,手中两口弯刀,也落在地上。
  在他左右手的大拇指上,各有一根细若游丝的丝线,另一头系在弯刀之上。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觉察到丝线的存在。
  “青之,什么情况?”
  他脸色煞白,看着杨守文问道:“我们似乎都中招了?”
  杨守文则摇摇头,沉声道:“我不清楚……可能是有人不希望我们返回洛阳吧!”
  说完,他看着杨十六道:“金城县援兵何在?”
  “阿郎,没有援兵。”杨十六露出一抹羞愧之色,轻声道:“我刚才是在骗他们……”
  杨守文一愣,看着杨十六,突然间笑了。
  “十六,干得漂亮。”
  说实话,杨十六的存在感一直不是很强。
  在杨守文身边的这些人里,杨十六总会容易被人忽视。他很忠心,同时能文能武,遇事也很机灵。但是,他却不会展现自己的能力,如果不是遇到事情,根本显露不出他的存在。
  不过这一次……
  杨守文觉得,杨十六做的非常好。
  “青之,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这里距离金城并不算远,按道理是说,这么大的火势,金城县绝对能够发现,并且派兵前来救援。
  这是官驿,不是什么路边的野店。
  可是到现在,金城县却没有动静,岂不是说明有很大的问题?”
  “还有,今晚大家都睡得很死……按道理说,哥奴和十六都是非常警醒的人,为何现在才来?”
  明秀说着,便看向了杨存忠两人。
  杨存忠闻听,顿时急眼了,你这不是在说我背主求荣吗?他刚要开口,却见明秀摆了摆手,沉声道:“还有,我平时睡觉也很警醒,可今天若非青之闯进屋中,用水把我浇醒,我可能已丧命于火海之中。刚醒的时候,我感觉有点头昏……青之,晚饭时你没怎么吃东西,只吃了一碗粥,所以没什么大碍。可是我们吃了不少……是不是有人在饭里下药?”
  听明秀这么一说,杨守文顿时也反应过来。
  对啊,今天晚上的事情,真有些古怪。
  其实他睡得也比往常要沉,幸亏有封常清在,才不至于睡死过去。
  “丑奴呢?”
  想到了封常清,杨守文立刻担心起来,连忙问道。
  “阿郎,是丑奴把我们唤醒,明公子说的没错,我们今晚也睡得很沉。”
  “驿站的驿官和驿卒呢?”
  杨守文咬着牙,站起身来。
  他话音未落,忽听得院外传来了封常清的声音,“师父,这里的驿官和驿卒都死了。”
  封常清跟着高力士走进了庭院。
  看到杨守文,他立刻飞奔上前,抓住了杨守文的手,“师父,你没事吧。”
  那双眸子,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灵动。看到他一脸关切的模样,杨守文的心情,突然变得好转许多。
  “青之,咱们不能再这么走了,必须要通知官府,护送咱们。”
  明秀在杨十六的搀扶下走上前来,一只手打在杨守文的肩膀上,正色道:“咱们现在就去金城县,直接去见那金城县令,表明身份。在县衙里,他们至少会有所顾虑。
  十六,你和小高持青之的定命宝,前往龙耆城找河源军军使夫蒙令卿,让他派兵前来保护……青之,待咱们到了金城县之后,你再奏疏朝廷,请陛下进行决断。
  在没有收到陛下的旨意之前,咱们切不可再轻举妄动。有人不希望咱们回去,那咱们就必须要更加小心才是。”


第六百零四章 封况的纠结
  封况,年三十有三,剑南道巴州人氏。
  万岁通天元年以门荫举荐出任凉州判佐,后迁金城县令,至今已有两载有余。在金城任上两年,封况政绩卓著。他结交金城望族,整顿金城治安,并且取得很大成绩。
  在许多金城人眼中,封况是个非诚沉稳的人。
  不管在什么时候,他都会保持一种翩翩风度,展现出成竹在胸的气质。
  可是今天,封况却显得有些焦虑。
  已经过了丑时,他仍未休息,而是在屋中徘徊踱步,看上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书房里,封况的夫人钱氏坐在一旁,看着焦虑不安的封况,露出担心之色。
  “夫君,此事真的妥当吗?”
  封况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钱夫人。
  “夫人以为,我想这样吗?只是……有的时候,我也是身不由己,轮不到自己做主啊。”
  大约在丑时左右,有金城巡兵报告:城外驿馆起火,似是遭遇袭击。
  封况以‘天黑,城外情况不明,冒然出击恐遭埋伏’为理由,命巡兵不得出城援救。
  可是回到内宅后,封况却是心绪不宁。
  驿馆被袭击,说实话倒也没有太大干系,到时候向上面呈报一声,说是马贼土匪所为即可。可问题是,他不知道驿馆为什么遭遇袭击。这心里面一直不太安稳,怎么也无法睡着。
  官场险恶,有的时候真的是身不由己。
  封况很清楚那驿馆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在此之前,他就收到了当初举荐他入仕的恩主亲笔信,要他予以配合。信中说的非常清楚,不需要他做什么事,只要在城外出事的时候袖手旁观,约束金城勇壮不去救援即可。其他事情,都与他无关。
  这说明,今晚金城驿馆的火,是他的恩主,亦或者是他恩主背后之人在暗中操纵。
  但究竟是要对付谁?又是什么原因?
  封况毫不知情……也正是因为这样,封况才越发担心,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萦绕心头,总觉得要出大事。
  “娘子!”
  “夫君有何吩咐?”
  封况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今天的事情,我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恐怕会有麻烦。
  天亮之后,你带上毗湿奴和三娘离开这里,去长安你叔父家中暂住一些时日。
  若这边没什么情况,我派人接你回来……如果真出了事,你就带着孩子立刻返回巴州老家,不要声张。”
  钱夫人闻听,吓了一跳。
  这好端端,怎地变成这个样子?
  “夫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封况面颊抽搐了一下,强笑道:“娘子休要再问,只管按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好了,你先去收拾一下,天亮之后就离开金城。”
  封况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钱夫人虽然不太情愿,可也不敢违背。
  她满怀心事的离开,封况则坐在书房里呆呆发愣。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
  眼看着寅时将至,忽听得书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有管家在屋外道:“老爷,城门值守的梁班头在外面求见。他说城外来了几个人,自称是奉太子之名公干,要马上入城。”
  “奉太子之命公干?”
  封况听闻这句话,激灵灵就是一个寒颤。
  “可有证明他们的身份?”
  “对方把一方印信交给了梁班头,梁班头让老奴呈给老爷。”
  说着话,那管家把一方包浆厚重的印信双手递给封况,封况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
  太子定命宝!
  这是太子私印……他虽然没有见过,可也听说过这定命宝的来历。
  封况这心里,一时间纠结起来。
  太子的人为什么突然出现在金城?而他此前,却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使得封况的脸色,突然间变得难看起来,手里的定命宝好像变成了烫手的山芋,不知该如何是好。之前金城驿馆遭遇袭击,难道就是袭击他们?
  “随我登场一探虚实。”
  封况心里,已经确定对方的来历不假,可又存了几分侥幸。
  他带着管家,在县衙门外和梁班头汇合之后,匆匆忙忙赶到了城门口,登上城楼。
  夜色,如墨。
  金城城门外有一行人,手持火把,显得有些狼狈。
  封况从城头上看去,看得也格外清楚。
  这些人似乎全都是僧人模样打扮,更随身带着武器。封况心头一紧,想了想,站出来冲城下的人喊道:“城下的人听着,尔等自称奉太子差遣公干,为何深夜来此,且报上名来。”
  城下,杨守文和明秀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驿馆的火势很大,他们几个人也无法扑灭,而且那些刺客随时可能会返回驿馆。
  这也让他们不敢逗留,收拾了一下之后,便匆匆赶来金城县。
  听到封况的询问,杨守文纵马上前,朝城头上高声道:“我乃征事郎杨守文,奉圣人之命出家,法号召机。
  另有司宫台寺人高力士随行公干,之前在城外驿馆遭遇匪人袭击,我已命高力士前往龙耆城拜会河源军军使夫蒙令卿,请他派兵前来保护。在河源军抵达之前,我想要在贵县休息等候。敢问城上说话之人是谁?可否报上名来,也好称呼……”
  高力士最初是在太子内坊局,后来因为杨守文拒婚之事受到牵累,被赶出东宫,在掖庭局做事。再后来,他随同杨守文一起在桃花峪出家,在年初升任为司宫台寺人,从七品的职务。
  封况闻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他连忙道:“可是那醉酒诗百篇,‘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杨君吗?”
  想当初,杨守文醉酒诗百篇,名动两京。
  金城虽然地处偏远,但封况又怎能不知道……他心里已经可以确认对方的身份,更明白,自己恩主要袭击的人,便是杨守文。可是他不明白,恩主对杨守文素来敬佩,在与他的书信中,也多有推崇之语,为什么又突然间,要对杨守文下毒手?
  如果换个人,封况是真敢灭口。
  但杨守文……莫说封况不敢,就算他敢,也要考虑到这件事的后果。
  杨守文如果真死在金城,他休想置身事外。更重要的是,杨守文名动两京,在文坛已颇有地位。他如果真出了事,封况绝对不会有好下称,甚至会连累妻子儿女。
  最重要的是,杨守文那一番话语中,还透出了另一个意思。
  我不相信你金城县,所以我已经派人前往龙耆城请河源军来保护。如果我在你金城发生了任何意外,到时候朝廷追查下来,你一个金城县令,也不可能一手遮天。
  也就是说,封况现在真的是动不得杨守文。
  非但动不得,甚至还要保护杨守文的安全,否则他的麻烦,可就大了……
  老师啊老师,这次学生真的是被你坑惨了!你说你好端端,为何要参与到这种事情里面?
  封况隐隐约约猜到,今晚袭击金城驿馆,很可能是朝堂上的一场争斗。
  他一个下县县令,不过从七品的职务,却卷入到这种事情里,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但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想到这里,封况信中苦涩不已。
  但同时,他又不得不露出灿烂笑容,对身后的勇壮道:“快开城,随我前去迎接。”
  说着话,封况从驰道上下来,走到城门口。
  沉甸甸的断龙闸缓缓升起,城门也随之打开。封况一马当先,快步从城中走出,就见杨守文四人,已经下马在城外等候。杨守文站在最前面,负手而立,尽显渊渟岳峙之姿。
  封况快步上前,躬身道:“下官金城县令封况,见过杨君!”


第六百零五章 追凶(一)
  天亮了!
  初冬时节的朝阳很灿烂,却又带着一丝丝清冷的气息。
  杨守文漫步在金城驿站的废墟中,不时见民壮抬着尸体走出来,摆放在驿站门外。
  凌晨时分,他去了金城。
  在向金城县令表明了身份之后,就让封况点了一百民壮,随他再次来到驿站废墟之中。当他们到达驿站的时候,火还没有熄灭。好在这次刺客主要是针对杨守文一行人,所以也只烧了杨守文和明秀所住的院子,其他的房舍虽有损毁,却不算严重。
  “慢着!”
  两个勇壮抬着一具尸体走过来,杨守文伸手把他们拦下。
  “这是谁?”
  “马驿官。”
  杨守文示意他们把尸体放下来,掀开了白布,露出一张惨白的面孔来。这张面孔,杨守文并不陌生,正是这驿馆的驿官。杨守文蹲下身子,仔细查看驿官的尸体。
  驿官的喉咙被利刃割开,鲜血浸湿了胸前的衣襟。
  杨守文蹙眉观察,片刻后又用白布盖在驿官的脸上,起身摆了摆手,示意民壮把尸体抬走。
  一旁,封况漠然而立。
  他见杨守文起身,便开口道:“杨君,可看出了什么?”
  “这马驿官在这里多久了?”
  “有十几年了吧……下官就任时,他就在这驿馆之中当差,而且一直都非常老实。”
  “老实?”
  杨守文看了封况一眼,嘴角一撇,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直奔驿官的住处。
  “老马是个老实人,平日里沉默寡言,话并不是很多。他平时很少进城,就住在驿馆之中。下官听人说,他是个鳏夫。他曾有一个儿子,早年在外游历时被匪人所害。他那娘子得知噩耗后,一病不起,没多久便过世了。之后,他就一个人生活。”
  “县尊对这位马驿官很熟悉嘛。”
  “哦……也不是很熟悉,不过他在我手下做事,下官自然要有一些了解。”
  封况的笑容,有点不太自然。
  杨守文点点头,沉声道:“县尊倒是个体恤下属的好官……”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了一番马驿官的住所。
  良久,他从房间里走出来,沉声道:“此次袭击我的人,多是獠子,不知县尊可有线索?”
  封况摇头道:“这金城周边,有不少归化胡人。
  有吐蕃人,吐谷浑人,还有突厥人以及羌人……这些人虽说已经归化,但平日里并不居住城中,而是保持他们的生活习惯。下官和他们的交道不多,所以并不认得这些刺客是什么来历。若天使有兴趣的话,下官可以找来周围的胡人头领,也许会有线索。”
  “哦,那倒不必。”
  杨守文想了想,沉声道:“我奉圣人与太子密旨公干,不能耽搁太久。
  等河源军兵马一到,我就要启程前往洛阳……不如这样,此事就交给县尊你来追查吧。若是有什么线索,可以派人到神都告与我知,亦或者呈报与唐都督知晓。”
  “这个……”
  封况心里一咯噔,下意识抬起头,朝杨守文看去。
  他发现,杨守文并没有留意他,而是把目光投注于废墟之中,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怎么,县尊不愿接手此案?”
  “哪里,哪里……”封况连忙摆手,沉声道:“天使在金城遇到袭击,乃是下官之过。此事就算是天使不说,下官也会追查到底,绝不会放过那袭击天使的贼人。”
  “如此,我就放心了。”
  杨守文道:“我一夜未曾合眼,现在也疲惫了,所以想回县衙休息一下。那这里,就交给县尊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封况连连点头,并找了勇壮,护送杨守文离开。
  直到杨守文的背影消失,封况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眸光闪烁,似是若有所思。
  他吩咐三班衙役继续勘查,自己则上了马,直奔金城县城而去。
  回到县城后,他并没有立刻返回县衙,而是来到县城里一座破旧的城隍庙前停下。
  他走进城隍庙内,向左右张望。
  确定没人后,他才从腰间取出一个香囊,塞进了城隍神像的底座下面,而后匆匆离开……
  ……
  “金城县令,绝对有问题。”
  杨守文回到县衙之后,便立刻找到了明秀。
  “我可以肯定,昨晚咱们遇袭,他一定有参与。
  而且,那个驿官应该和凶手是认识的……那个凶手的身手不差,刀很快……驿官是面对面被对方割开了喉咙,恐怕是被对方灭口。四郎,你有没有打听到什么?”
  明秀沉声道:“咱们这位县令的娘子,天一亮就带着孩子离开了金城。
  很显然,他也觉察到了危险,所以才让他的妻儿离开。只是他没有想到,被袭击的是我们,所以在与我们初见之时,显得很惶恐,也很紧张……青之,要不要……”
  明秀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说,要不要把封况拿下来。
  杨守文想了想,摇头道:“先不着急,继续盯着他。
  我有一种预感,他会和刺客取得联系。发生了这种事情,他总要为自己谋求后路。
  刚才在驿馆的时候,我告诉他,让他负责追查此事。
  相信他会感到压力,一定会和对方进行商议。从现在开始,咱们就盯着他,同时等待河源军到来。”
  说到这里,杨守文苦笑道:“河源军没有抵达,我们想要动他,也不容易。”
  明秀想了想,表示同意杨守文的意见。
  不管怎样,这封况都是金城县令。这金城上上下下,怕还是以他为主,听从封况的差遣。而他和杨守文终究是外来人,手中没有任何力量,冒然动手,很可能会使得封况狗急跳墙。
  等待,他们现在,似乎也只有等待时机……
  封况显得很平静,一切也都很正常。
  午饭时,他还专门宴请了杨守文几人,酒席宴上,更表达出了对杨守文的敬佩之情。
  杨守文也非常客气,与封况谈笑风生,似乎已经把被刺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这一顿酒宴,足足吃了两个时辰。
  杨守文有些醉意,便告辞返回房间休息。
  天,渐渐黑下来。
  杨守文的屋中始终是漆黑一片,似乎仍没有醒来。
  期间,封况来了几次,见杨守文仍就是酣然大睡,没有醒来的意思,只好失望离开……


第六百零六章 追凶(二)
  夜半,金城下了一阵子的小雨。
  雨,并没有持续很久,大约半个时辰左右便停息了。雨后的气温随之骤降,仿佛一下子冷到了骨头里似地。
  “青之,醒来。”
  杨守文蓦地睁开眼,翻身坐起。
  屋中漆黑,依稀可见到明秀站在床边,低声呼喊。
  “有动作了?”
  “嗯,正如你我猜测那样,他刚出门。”
  “走!”
  杨守文也不啰嗦,便起身从床榻上下来,探手从床头抄起那一对弯刀,斜挎在了腰间。
  一身夜行衣,早已经换好。
  杨守文其实并未睡着,而是躺在榻上,运转那金蟾气。
  金蟾引导术练到了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刻意去练功。事实上,日常的行走坐卧,乃至于一呼一吸,都暗合金蟾引导术的奥妙,随时随地进行修炼。也正是因为这样,杨守文才能够时刻保持精力充沛。
  “对了,十六回来了。”
  “哦?”
  “夫蒙令卿派出一校兵马,已经秘密抵达城外。
  十六说,只待你一声令下,河源军随时可以入城……我已经让十六跟踪那人过去,城外的兵马,你有什么安排?”
  杨守文想了想,沉声道:“你可以去找金城县丞,让他安排河源军进城,等候我的命令。我去跟踪封况,倒要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想要害你我的性命。”
  “好!”
  明秀点头答应,便转身离去。
  杨守文则翻墙而出,在县衙侧门外发现了杨十六留下的记号,然后沿着长街飞奔。
  街道上,冷冷清清,不见人影。
  按道理说,这个时候应该有巡兵在街头巡逻,可能是因为刚才的小雨,再加上气温很低,所以那些巡兵并未出现。杨守文沿着长街,根据杨十六留下的标记,很快就来到了城隍庙。
  这里,位置有些偏僻,四周也很荒凉。
  一座城隍庙孤零零矗立在夜色之中,透着几分寂寥和阴森。
  当杨守文来到城隍庙外的时候,从一旁的巷子里,窜出了一个黑影,来到他面前。
  “十六,辛苦了!”
  杨十六看上去风尘仆仆,眉宇间流露出疲惫之色。
  也难怪,他和高力士连夜赶去河源军求援,而后又马不停蹄返回,难免会有些疲乏。不过,他的精神倒是还不错,听到杨守文的话,他咧嘴一笑,而后便轻声道:“阿郎,那个人进了城隍庙,小人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状况,所以也不敢打草惊蛇。”
  杨守文露出了赞赏之色。
  他点头道:“十六,你守在外面,不要放走一个人。”
  “明白。”
  杨守文吩咐完,便快步走向城隍庙。
  他轻手轻脚上了台阶,见那城隍庙的山门虚掩,里面黑漆漆,声息皆无。
  杨守文不禁打起了精神,此次西行,他遇到了太多古怪的事情。特别是在天马城之后,他终于知道了一个劳什子神秘的‘穆先生’,也使得他下意识的多了些谨慎。
  里面,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声息。
  杨守文觉得奇怪,便轻轻推动山门,吱呀呀,那山门发出声响,缝隙随之扩大了些许。
  还是没有动静!
  杨守文立刻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便闪身没入城隍庙中。
  城隍庙里,黑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杨守文进入城隍庙之后,就闻到了一股子浓郁的血腥气。他心里咯噔一下,忙取出火折子擦亮,微弱的火光,驱散了城隍庙里的黑暗,他隐隐约约看到在倒塌的神案前躺着一个人。
  “封县尊?”
  杨守文唤了一声,却没有丝毫的动静。
  他心知不好,忙快步上前,走到那人身边,蹲下身子。
  那个人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杨守文伸手,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微弱的火光中,杨守文一眼认出,那赫然正是封况。此时的封况,瞪大了双眼,露出惊骇之色。而他的喉咙,则被利刃割裂,呈现出一个好像婴儿嘴巴似地血口子。鲜血从那血口子里汩汩流淌出来,已经湿透了封况的胸前衣襟……地上,更留下一摊血迹。
  封况,死了?
  杨守文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心头更有一股怒火熊熊燃烧。
  就在这时候,城隍庙外传来一阵喧哗声。紧跟着城隍庙的大门被蓬的一声踹开……
  一群人手持火把冲进来,大声喊道:“休走了杀人凶手!”
  为首之人,杨守文倒也认得,正是金城县尉。
  这金城县尉,他日间曾在县衙里见过,依稀记得此人姓张,是本地人,地位很高。
  张县尉带着人冲进来,看到杨守文后,惊怒道:“本官就觉得你们这些人可疑,果然不假。只是没想到,你这贼秃和尚竟敢杀害本县县尊,实在是太过猖狂了!
  来人,把这贼秃,给我拿下。”
  说着话,两个衙役从张县尉身后窜出,向杨守文扑来。
  杨守文眉头微微一蹙,眼见那两个衙役的手伸过来,突然间探手抓住其中一人的手腕向下一掰。只听咔嚓一声响,那衙役甚至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腕骨已经折断。
  与此同时,杨守文已经踏步闪身撞进了另一个衙役的怀中,身体一抖,蓬的把另一人撞开。
  说时迟,那时快,从两个衙役出手,到两人被杨守文撞飞出去,不过数息之间。许多人,包括那张县尉都没有看清楚,战斗便已经结束。那张县尉的脸色顿时有了变化,仓啷拔出腰刀,厉声喊道:“狂徒恁张狂,儿郎们,与我杀了这狂徒。”
  说话间,在他身后的几十个衙役齐声呐喊,刀剑便指向了杨守文。
  “我不是凶手,尔等休要受人蛊惑。”
  杨守文一见情况不妙,忙拔出腰刀,反握手中。
  刀刃贴着手臂,他大声喊喝。
  只是,那些个衙役又怎会听他的话语,呼喊着向杨守文扑来。
  一道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城隍庙的门口。杨十六拔剑出鞘,踏步便冲进了人群之中。他手中一口宝剑,上下翻飞,剑光吞吐。只刹那间,就有三人倒在了血泊中。
  杨守文一见这情况,也就不再忍耐。
  他垫步上前,双刀舞动,刀云翻滚。衙役们对付普通人倒是绰绰有余,可是在杨守文和杨十六这一对主仆的夹击之下,顿时乱了阵脚。两人劈翻了十余人,汇合一处。
  “阿郎,这些人出现的很突然,十六未能将之拦下。”
  “此时与你无关,咱们这一次,怕是遇到了对手。”
  杨守文双眸微闭,眸光闪闪。
  他背靠着杨十六,向张县尉看去,突然冷笑道:“张县尉,你可知道,你这是犯下了灭九族的大罪。”
  张县尉的脸颊微微一抽搐,但仍旧强硬道:“大胆狂徒,杀死朝廷命官不说,还敢口出狂言。儿郎们,休要听他们胡言乱语,杀了他们,到时候本官自会为你们做主。”
  原本有些茫然的衙役们,闻听张县尉的话,顿时又精神起来。
  一个外来的和尚,一个是当了许多年县尉的本地人,不用想,也知道他们的选择。
  衙役们齐声呐喊,再次向杨守文两人扑来。
  只是,没等他们靠近,就听到城隍庙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黑夜里,似有千军万马奔腾。
  那张县尉一怔,扭头向庙外看过去,就见一队盔明甲亮的骑兵来到城隍庙外,齐刷刷勒住了战马。
  “我乃河源军校尉夫蒙灵察,敢问杨君何在?”
  为首一员小将,大声喊喝。
  不等那张县尉开口,杨守文便道:“我便是杨守文,外面的校尉听真,立刻包围城隍庙,休放走一个人……敢有反抗者,就地格杀,无需手下留情。”
  “喏!”
  小将二话不说,立刻摆手下令。
  那些个骑军纷纷下马,呼啦啦上前便堵住了出口。
  与此同时,号角声撕裂了金城县上空的宁静,这是河源军召集兵马的信号……衙役们顿时慌了神,扭头齐刷刷向张县尉看去。而那张县尉,则面色惨白,犹豫一下之后,便大声道:“杨君,误会,这都是误会,本官只是想抓捕杀害县尊的凶手。”
  “杀害县尊?”
  杨守文冷笑道:“张县尉,从你出现到现在,就没有靠近尸体,你怎就知道,那被害之人是县尊?还有,你一进来,二话不说就说我杀了县尊,甚至没有检验县尊的死活。
  你又怎知县尊在这里?又如何知道,县尊被人杀害?”
  “我……”
  那张县尉一愣,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辩解。
  而他身边的那些个衙役,看他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了,一个个流露出怀疑之色。
  “你刚才说误会?依我看,这哪里是什么误会……
  分明是你早就知道县尊被杀的事实,亦或者,你就是杀害县尊的凶手!”
  “我不是!”
  张县尉连忙摆手否认。
  杨守文森然一笑,“是不是,待会儿查一查就自然知道……夫蒙灵察,还不把他给我拿下。”
  夫蒙灵察已经带人进入城隍庙,听到杨守文的命令,立刻上前按住了张县尉的肩膀。
  那张县尉却惨然一笑,看着杨守文,突然道:“姓杨的,你别嚣张。
  这次被你逃过去,但我家主公定不会善罢甘休。你等着吧,早晚要你全家为我陪葬。”
  杨守文心头一动,忙大声喝道:“夫蒙灵察,小心他自杀。”
  只是,没等他说完,那张县尉已经瘫在了地上,黑血顺着他的嘴角蜿蜒流淌出来……
  夫蒙灵察被眼前这一幕惊住了,一时间手足无措。
  他行伍出身,哪里遇到过这种事情,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杨守文这时候,已经冲了过来,他在张县尉的尸体旁蹲下,撑开了张县尉的嘴,俯下身子闻了闻,从张县尉的口中,散发出一股子淡淡的杏仁甜味。
  这家伙,竟然服毒自尽?
  杨守文不禁懊悔不迭,同时又感到万分恼怒。
  这可是赤裸裸打他的脸……嫌犯已经抓到了,可没想到居然还是被他服毒自尽。
  “来人,立刻去他家中,给我把所有人都抓起来。”
  杨守文恼羞成怒,厉声喝道。
  有那聪明的衙役连忙道:“老爷饶命,我等是受张县尉的蒙骗而来……我等愿戴罪立功,我知道他家住何处。”
  “杨君……”
  夫蒙灵察见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后看了这些差役一眼,沉声道:“把这些人都给我抓起来,一个一个的给我查!查清楚了放人,查不清楚,就给我查到清楚为止!”
  说完,他再也不想看那些差役,便大步流星,走出了城隍庙。
  从长街的另一端,一队骑军风驰电掣般飞驰而来。
  杨守文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仰望漆黑的夜空,只觉一股莫名寒意,瞬间蔓延全身……


第六百零七章 梅花主人
  张县尉的家中,血流成河。
  据县丞葛融介绍,这位张县尉家中有一妻一妾,上有六十老母,下有一双儿女。
  只是,当杨守文带着人赶到张县尉的家中,却发现他的妻儿和母亲都已被人杀害。
  “怎么少了一个人?”
  杨守文命梁班头清点尸体,却发现不见张县尉的那个小妾。
  他不禁眉心蹙动,立刻命人搜查。衙役在后院的一个枯井之中,找到了张县尉的小妾。不过发现她的时候,那小妾显然是受了惊吓,竟然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把她送到县衙,待清醒之后,再去问话。”
  看那小妾的模样,杨守文就知道,暂时问不出什么来。
  同时,他也感到震惊。
  一夜之间,对方杀死了县令封况,张县尉服毒自尽,而张县尉的家人更惨遭灭门……这是何等凶残的手段,又是何等的嚣张跋扈。对方行事,简直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更说明了,他们的背后,隐藏着何等巨大的能量,让杨守文不禁感到恐惧。
  “青之,此事已非你我能够处置,最好还是交由官府追查。”
  明秀也是一脸的凝重之色,再也不见之前那种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表情。他轻声道:“对方实力实在是太大了,若没有陛下支持,凭你我恐怕是无法找到线索。”
  “嗯。”
  杨守文点头表示赞成,却又有些不甘,在庭院中徘徊。
  “杨君,如今县尊被害,张县尉又自尽身亡,卑职该如何是好?”
  偌大金城县,在一夜之间,死了县令和县尉,四大巨头等同于折了一半。那县丞葛融又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封况死了,他仿佛看到了机会;害怕的是,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如果朝廷追究下来,只怕是问题不小,他一个小小的县丞怕难以担当。
  看着葛融惶恐的模样,杨守文拍了怕他的肩膀。
  “此事与县丞无关,我自会向朝廷说明。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呈报都督府,与唐都督知晓,并请他派人前来查探案情。”
  “对,呈报唐都督!”
  葛县丞已经乱了分寸,听到杨守文这么说,他立刻表示赞同。
  “这是张县尉的书房?”
  “啊……应该是。”
  “那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杨君请便,下官先回县衙写信,然后派人前往都督府。”
  葛融失魂落魄的离开张县尉家中,这内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杨守文也无法猜测出来。
  他迈步走进了张县尉的书房,却发现这书房看上去,似乎颇为雅致。
  书房的书架上,摆放着不少书籍,还有一些文牍卷宗。一张长案上,有文房四宝,而在一侧的墙壁上,则挂着一幅画,上面画着几多梅花,栩栩如生,格外生动。
  “这画不错!”
  明秀看到那幅画,不由得眼睛一亮。
  杨守文看不出来好坏来,可明秀却能够看出端倪,忍不住开口称赞。
  “关山孤月下,来向陇头鸣。逐吹梅花落,含春柳色惊……好字,端地好字,尽得大欧神韵。还有这画,似是模仿郑长社的笔触,但感觉上,又有阎立本的影子。
  青之你看,这里还有落款:梅花主人。”
  “梅花主人是谁?”
  看到这落款,杨守文不禁诧异问道。
  大欧,说的是欧阳询,初唐四大家之一。因为他的儿子欧阳通也精于书法,故而人们多习惯称呼他做大欧。至于那首诗,则是出自于宋之问的《咏笛》,想来是画画的人为了衬托画的内容,于是采用了这首诗。这在这个时代,倒也算不得事情。
  杨守文见过宋之问的文章,隐隐可以看出,这绝非宋之问的笔迹。
  明秀摇摇头,轻声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梅花主人,却想不出是谁。
  不过观字画,当出自一人手笔。
  此人的画工和书法造诣不浅,但却当不得‘大家’。”
  杨守文环视书房,又走到书案前拿起文房四宝仔细查看。
  “这张县尉,倒是个风雅多金之人……你看这文房四宝,都是精品,价值不菲。而屋中的家具虽低调,却又价格不菲。他在金城,应该是颇有地位,如此一个多金之人,却把这样一幅只能算作不错,更非名士的笔墨堂而皇之挂在这里,未免有些古怪。”
  明秀一怔,旋即环视书房。
  片刻后,他轻声道:“若非青之提醒,我险些疏忽了。
  没错,这张县尉用得如此上等笔墨,还有这些书,不泛珍本孤本……他大可以找来一些更好的画作挂在这里,却偏偏选了这么一副字画,的确是有点不太正常。”
  “来人,把这幅字画给我取下来。”
  杨守文走到门口,招呼杨十六进来。
  “这幅字画拿回去,咱们也好仔细研究。”
  “甚好!”
  两人在书房中又巡视了一圈,没有找到其他线索,于是就带着字画离开了张县尉的家。
  时,已近卯时,天色漆黑。
  但金城县城却是灯火通明,伴随着河源军进入县城后,整个县城便开始了戒严的状态。两人沿着长街,沿途不时可以看到河源军和金城的勇壮在街道上巡视搜查,气氛也格外紧张。
  ……
  回到县衙,就见大门口站着顶盔贯甲的兵卒。
  县衙也是灯火通明,当杨守文两人抵达后,夫蒙灵察和葛县丞匆匆迎出来,随行的还有高力士。
  “夫蒙军使因得到主客郎中之命,暂时无法赶来。
  所以他命少军使前来听从差遣,临行时还说,会在之后再抽调一校兵马过来这边。”
  主客郎中,便是郭元振。
  此次唐休璟洪源谷大败吐蕃军,据说郭元振也有参谋的功劳,故而被唐休璟委任为主客郎中,协助他参理军务。想来是前方有军务,所以才使得夫蒙令卿无法脱身。
  不过,从他派儿子夫蒙灵察前来的举措看,对此事也是非常的重视。
  杨守文道:“张县尉的小妾,是否已冷静下来?”
  “哦,已经好多了,随时可以询问。”
  “领我前去。”
  杨守文说着话,便走进了县衙。
  在众人的簇拥下,他来到了后衙的一间偏房里。
  门口有军卒守卫,屋中还安排了两个婢女,想必是葛融派来安抚和照顾那个小妾。
  杨守文进入房间,摆手示意闲杂人等退出。
  他坐下来,看着虽仍旧是脸色苍白如纸,但精神状态却已经好转许多的女人,一言不发。
  “赵娘子,此乃朝廷天使,有话问你,你要如实回答。”
  原本是一句非常普通的介绍语,却让那为赵娘子顿时变了脸色。
  “不要杀我,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看到。”
  葛融闻听,顿时勃然大怒:“赵娘子,你这是发的什么疯?若非天使前来,你说不得早已被害,又怎会坏你性命?我丑话说在前面,赵娘子,你家郎君可是惹了祸事,已经畏罪自杀。你若是知道什么,就一五一十说出来,否则就有你的好看。”
  杨守文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赵娘子。
  突然,一旁明秀道:“赵娘子,你为何会认为,我们要害你?”
  “你们……”
  那赵娘子渐渐平静下来,看看杨守文,又看了看明秀,轻声道:“你们,不是天使。”
  “哦?”
  “奴见过天使。”
  赵娘子道:“昨日,天使还到了我家,奴听到阿郎称呼那人做天使,还私下里对奴说,那人来头很大,日后荣华富贵,都要看他的脸色,还要奴好好的伺候天使。
  可谁知道,后半夜奴出恭时,听到小娘的哭喊声,于是就急忙过去查看,见天使将小娘杀害,老太太也倒在血泊里,大娘子抱着他的腿,让二郎走,却被他一剑杀死。奴当时怕急了,就连忙找地方躲藏,藏到了井里……老爷,奴真的不知道。”
  这赵娘子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听上去有些凌乱。
  不过大体上,杨守文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和明秀相视一眼,道:“赵娘子,我乃征事郎杨守文,前大理寺评事,奉圣人之命出家,法号召机。你可以叫我召机,也可以唤我杨君,亦或者称呼我征事郎。
  张县尉谋害县尊,如今已畏罪自杀。
  他的事情非常严重,弄不好会牵连许多人……你现在的每一句话,都可能产生巨大的影响,所以我要你如实说明。若没有你的事情,我可以保证,给你一个妥善的安置。可如果被我知道你欺骗我,或者是隐瞒了什么事情,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你,将你诛杀!现在,你平静下来了没有,听懂了我的话没有?”
  杨守文在说话的时候,运转金蟾气,语音中含着一丝精神异力,令赵娘子渐渐平静下来。
  “奴明白,奴一定配合法师。”
  “你说,昨日有人到你家中,是几个人?什么模样?”
  赵娘子想了想,轻声道:“一共两个人,天亮之后随我家阿郎回来。
  其中一个人在正午时分便离开了,奴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另一个人就在书房里,也不见他出来。他们都蒙着脸,所以奴看不清楚他们的样貌。对了,其中一个人,就是那个留下来,后来又杀人的那个人,奴好像听到阿郎称呼他作‘穆先生’。
  感觉上,他应该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
  日间,奴给他送过一次饭,见他蒙着脸,不过眼窝有点深,似乎不太像是汉家人。
  还有,他说话很好听,但是有一点幽州口音,虽然很轻,不过奴还是能听得出来。”
  赵娘子这话匣子打开,几乎不用杨守文询问,便一股脑的倒出来。
  “你怎知他带有幽州口音?”
  “奴以前遇到过从幽州来的客人,他们说话时,总会带着些许胡音,奴听得出来。”
  这时候,葛融压低声音,在杨守文耳边道:“赵娘子以前是在长安酒肆里做事。”
  他说的很委婉,却足以让杨守文反应过来。
  所谓的做事,说穿了就是酒姬,做一些陪酒卖笑的事情,也就是俗称的女妓。那长安是这个时代,天底下最繁华之地,客商云集……她既然做酒姬,见的人自然多,听的出幽州口音,也就不足为怪。
  穆先生!
  杨守文眉头紧锁。
  再一次听到这个‘穆先生’的消息,也证明了他之前在天马城的猜测。
  “你没有看到那穆先生的样貌?”
  “没有!”
  赵娘子连忙摇头,好像拨浪鼓一样。
  杨守文想了想,沉声道:“那你以前可曾听张县尉提起过这个穆先生,亦或者说,他曾和你提过一些古怪的事情吗?”
  赵娘子歪着头,思忖良久,最后摇了摇头。
  “奴嫁到金城,不过一载。
  阿郎对奴虽然宠爱,但却不喜欢奴问他公事。不过奴倒是记得,他有几次喝醉酒后对奴说过:别看他只是一个县尉,可是确有贵人相助。就算做刺史,也非难事。”
  听了赵娘子这一句话,杨守文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梅花主人’的名字。
  他招手,示意杨十六进来,并让他把那幅画取来,摆放在赵娘子面前道:“赵娘子,你可知道,这幅画的来历?”


第六百零八章 谋划
  画卷展开,杨守文和明秀,以及高力士三人的目光就落在赵娘子的脸上。
  他们想要从赵娘子脸上看出一些端倪,但最终还是失望了,赵娘子看上去非常平静。
  “这幅画不就是阿郎书房里的画吗?
  奴进阿郎家门时,就看到了这幅画,当时还觉得,这幅画的画工虽然不差,却也算不得什么精品。堂堂县尉,家中也颇有富余,何以把这幅画挂在墙上?若是被那有眼界的看到,反而会笑话阿郎,还不如花些钱两,去长安找个名家的画作呢。
  不过,阿郎对这幅画非常喜爱……其实,也说不得是喜爱,感觉更像是一种尊敬。”
  杨守文和明秀相视一眼,不再言语。
  又询问了赵娘子几句,感觉她确实不太了解张县尉的事情之后,就让人把她带走。
  “葛君,金城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令人扼腕。
  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此事和你无关,到时候我自会向陛下呈报,绝不会让你受到牵连。”
  赵娘子离开后,杨守文看着有些失魂落魄的葛县丞,于是开口安慰道。
  葛融闻听,连忙道谢。
  而杨守文又对他勉力了一番,才使得这个已经须发呈现灰白之色的老人家松了口气。
  “对了,说起这幅画,下官倒是有些印象。”
  “哦?”
  “张县尉是本县人,下官对他也非常了解。他从快手干起,后来又因勇猛,剿灭过几次马贼,平息过几次本地人和羌民之间的械斗,一路升迁,最后做到了县尉。
  他做县尉,已有八年。
  下官记得,大约是五年前,本县因为有一桩公务,派他前去长安公干。回来之后,他整个人好像都变了模样,不但出手变得阔绰起来,甚至还读起书来……前任县尊元厚宣,也就是说如今的叠州刺史元府尊还很奇怪,于是与下官前去他家中做客。
  当时,我们就看到了这幅画挂在他书房之中。
  元府尊还私下里与下官说:张县尉就是在附庸风雅,哪里读的什么书。只看这幅画,不晓得是不是在长安被人骗了……后来,元府尊还私下里给他取了个纸梅花的绰号。”
  杨守文听闻这番话,顿时来了精神。
  他眯起眼,思忖片刻后道:“那葛君可还记得,张县尉去长安的具体时日?”
  “这个容易,待会儿下官就去查一下,一定可以查出结果。”
  “那,就烦劳葛君。”
  葛融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杨守文和明秀。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突然间不约而同开口道:“我……”
  “你先说。”杨守文失笑道。
  明秀倒也没有客气,轻声道:“青之,这可是一条重要的线索,这个梅花主人,显然来头不小,手中更掌控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此前天马城,到这次的金城县,能够有如此能量者,绝非等闲人可以做到……若要追查,这幅画就是重要线索。”
  “我也这么认为。”
  杨守文说着话,站起身来,在屋中徘徊。
  “青之,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但说无妨。”
  明秀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看了看,然后才返回屋中。
  “今你步入朝堂,只在早晚间。
  但你名声虽响亮,而且也有一帮朋友,可是却少有务实之人。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在这方面加强一下。别的不说,就说你那同宗,观国公杨墽,虽然并无实权,却为他身边人谋了不少好处。据我所知,他有不少族人,如今都在地方掌握实权。”
  杨守文一愣,看着明秀,露出沉思之态。
  “你父如今,正得圣上宠信,执掌千骑,风光无限。
  可实际上,他终究还是少了些底蕴,身边的人也远远不够。所以,我建议你可以立刻写信给杨公,请他设法谋划金城县令一职。这样一来,方可显现他的手段。”
  一直以来,杨守文都只是从军事上考虑,结交的也多是军方人。
  但是听明秀这么一说,他立刻醒悟过来。
  他现在,需要考虑的更加周全。
  “对了,杨公身边的那个书记,我觉得就不错……就是上次随你一同去苏州的那个人,叫吕什么来着?”
  “吕程志?”
  “没错,就是他!”
  杨守文不禁哑然,心道:你那里知道,那家伙原本就做过县令。
  不过再一想,又觉得颇有道理。
  杨承烈身边的帮手确实不多,这是事实!包括吕程志还有暂时在杨承烈身边帮忙的张九龄,也是杨守文拉拢过来。要说,杨承烈可是实权人物!他不仅仅是千骑统领,还掌控着洛州团结兵,却偏偏不见有人向他投效,甚至也没有人前去依附。
  说到底,不就是因为许多人都不知道,杨承烈可以给他们出路吗?
  以吕程志的才干,做一个县令当非常轻松。
  而且,杨守文相信,只要杨承烈提出来,这件事十有八九就能通过。吕程志有才干,留在杨承烈身边做个书记,有些屈才了。同时,他也跟随杨家一年多了,是时候给他一些好处。若不然,就算吕程志嘴巴上不说,这心里面未必就没有想法。
  你杨承烈平步青云,我却只能做你的下属,默默无闻?
  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去做我的富家翁,至少会过的比较自在,也没有这么辛苦……
  恩,倒是我以前考虑的少了!
  杨守文想到这里,不禁轻轻点头。
  说起来,他如今虽然地位超然,可骨子里,始终还是有点小家子气。在格局方面,杨守文的确是比不得明秀这种世家子弟,有些事情,考虑的也没有明秀那么周到。
  “四郎,我真希望你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这样我会少犯许多错误。”
  杨守文知道,明秀终究有一天会离开。
  明家已经决定把家业迁移,甚至在谋划狮子国,也就是说后世的斯里兰卡地区。一旦他们开始对狮子国发动,那么明秀一定会离开,那时候再想见面,就困难了。
  明秀一愣,也沉默了。
  片刻,他展颜笑道:“青之放心,我短期内不会离开洛阳,咱们还有得机会合作。”
  杨守文听了,也笑了。
  只是这心里面却多了一些无奈,不过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
  ……
  金城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使得陇右震动。
  原本,因抗击突厥而得到唐休璟举荐的并州长史魏元忠,被临时派到了兰州进行核查。
  只是,当魏元忠抵达金城的时候,杨守文一行已经在河源军的护卫下,踏上前往洛阳的归途。
  神都,铜马陌。
  杨承烈端坐八角楼里,手捧一封书信,在反复阅读之后,丢入火盆中,看着那书信化为灰烬。
  “八郎,你可知兕子信里说得甚事?”
  他抬起头,看着坐在一旁泡茶的吕程志,沉声问道。
  吕程志愣了一下,诧异道:“怎地公子还提到了我吗?”
  “嗯。”
  “那小人就猜不出来了。”
  “兕子此前在金城驿遭遇袭击,而后金城县县令被人谋害,而金城县尉则似乎与贼人勾结,事情暴露后,举家被害。今天我听人说,陛下大发雷霆之怒,要严查此事。
  而刚才,兕子的书信送来,却提出让我为你争取金城县令一职。”
  啪!
  吕程志手里的茶盅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睁大了眼睛,吃惊看着杨承烈,半晌后期期艾艾道:“公子说笑了,小人怎又这本事?”
  “八郎,你的本事,我很清楚。
  当年在昌平时,我就知道,你能独当一面。只可惜名不正言不顺,终究施展不得才华。
  现在我只问你,是否愿意出任金城县令?
  兕子推荐了你,若你愿意,我可以在陛下面前举荐你,相信陛下一定会甚重考虑。”
  一时间,吕程志沉默了。
  身为一个读书人,他何尝不想施展抱负?
  当初在昌平三载,他虽假冒县令,却因为重重顾虑,并没有真正的施展出拳脚来。原以为,此生也就是做个幕僚,为杨承烈出谋划策,却不成想又有机会,施展抱负。
  他,又怎能不动心?
  可吕程志又有顾虑,自己毕竟有黑历史。
  同时,他也不知道杨承烈和杨守文父子的真正想法。
  他们是真的要让自己去做金城县令?亦或者是用这个借口,来试探自己的忠诚呢?
  见吕程志不说话,杨承烈道:“八郎,我知道你顾虑甚。
  不过你放心,若你愿意,我自会为你把手尾处理干净,不会让任何人查到你以前的事情。这并非是我试探你,而是觉得,兕子说的有道理,更不想辜负了你的才华。”
  杨承烈和上官婉儿藕断丝连,虽没有捅破窗户纸,但彼此间却有默契。
  哪怕现如今上官婉儿的小鸾台不得势,可只要杨承烈开口,她就能做的干净漂亮。
  吕程志突然间明悟了,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大体上猜出了杨守文的意思:公子这是要千金买马骨啊!
  在杨承烈身边效力,吕程志当然清楚,杨承烈如今最大的问题在那里。
  说白了,就是没根基。
  自己投奔杨承烈,是不得已而为之;张九龄为杨承烈效力,说穿了也是一个偶然。
  世人多知杨承烈之名,却不知杨承烈之能。
  如果他吕程志能坐上了金城县令的位置,就等于是告诉其他人,只要你有本事,为我做事,我杨承烈就能为你谋划前程。不信你看吕程志,他如今就是金城县令。
  这样一来,一方面可以为自己谋划,另一方面也可以让吕程志学有所用。
  想明白了这其中的机巧,吕程志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道:“某读圣人书,自然希望有朝一日能一展才华。若阿郎放心与我,我定不复阿郎所托,愿为杨公门下。”
  此前,吕程志和杨家更多是一种雇佣的关系。
  而当他这番话说出来,也代表着他和杨家,将变成主从关系。
  杨承烈笑着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八郎静候佳音。”
  “阿郎且慢。”
  吕程志却拦住了杨承烈,沉声道:“阿郎愿为我谋划前程,某感激不尽。不过,我以为阿郎最好还是不要向陛下提起,应当去找太子,请他出面,可能更加方便。
  这样的话,阿郎和太子的关系会更紧密。
  同时,也不至于让圣人生出误会,到时候反而不美……”
  “这个……”
  杨承烈听了吕程志的话,不禁深以为然。
  他去找武则天开口,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恃宠而骄。武则天也许会答应,也许会因此对他产生不满,甚至可能变成他人攻击的把柄。杨承烈现在的职务不高,但权柄甚重。许多人表面上对他恭恭敬敬,可内地里,少不得对他怀有不满,伺机找他麻烦。
  别的不说,就杨承烈自己知道的,便有张易之兄弟,总在武则天面前诋毁他父子。
  不过,武则天对他很信任,对杨守文也颇为宽容。
  张易之兄弟的诋毁,被武则天训斥了几次之后,也就变得老实不少。可这并不代表他们会善罢甘休。那兄弟二人现如今,说不定正等着他犯错误呢!杨承烈,可不想给他们这个机会。
  “可我现在的身份,擅自前往东宫,怕有些不合适。”
  “哈哈,阿郎真是糊涂了。
  此事何必你亲自出面?莫忘记了,那翠云山太微宫里的人……阿郎可以让大娘子前去探望那位,再由那位出面,向太子提出请求。到时候,太子自当明白阿郎心意。”
  李裹儿!
  杨承烈恍然大悟,不过脸色赧然。
  “这样,好吗?”
  “未尝不可……我觉得,反正要比阿郎亲自去拜访太子更有用处。”
  说实话,杨承烈是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在吕程志看来,你有这层关系才更要利用,若不然的话,反而会变得疏离……
  杨承烈纠结许久,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八郎说的也有道理,既然如此,那明日一早,我就让娘子去太微宫中探望一清道长。”
  说完,他长出了一口气。
  脸上旋即又露出苦色,轻声道:“只是我这个公公,实在是太差劲了,竟然要利用……但愿得一清道长不要有什么误会,若不然的话,我实在无颜去面对兕子了。”


第六百零九章 回家第一弹
  朝堂上,一场博弈悄然拉开了序幕。
  杨守文的密折以六百里加急送至武则天的案头之上,也让朝堂上的气氛顿时紧张。
  堂堂密使,居然在金城遭遇袭击?
  身为朝廷命官的金城县令,被人谋害不说,连金城县尉也与贼人勾结,甚至在事发之后,满门被贼人杀害……这分明就是在打朝廷的脸,打武则天的脸,而且是啪啪作响。
  太嚣张了!太猖狂了……
  本来,狄仁杰过世之后,武则天已很少过问朝堂政务。
  可是在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不禁勃然大怒,立刻下旨命大理寺彻查此事。同时,奉宸府也出动了密探,在洛阳城中横行。在张易之兄弟的指示下,把神都闹得是鸡犬不宁。
  “自国老故去,朕常反思,以往是否过于刚强。
  可是现在看来,非是朕刚强,而是有一些人总想无事生非,想要搅动朝堂的动荡。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朕心狠手辣……查!给朕查个清楚。朕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兴风作浪,想要坏了朕的江山。任何人胆敢阻止,皆以同案论处,绝不留情。”
  武则天这道旨意一出,顿时人心惶惶。
  特别是那些已经被张易之兄弟折腾的苦不堪言的朝臣,更是欲哭无泪。整个洛阳城,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武则天登基时展现的铁血手段,许多人至今还记忆犹新。这一次,虽然没有了周杰、来俊臣、侯思止之类的酷吏,但张氏兄弟的手段却不遑多让,甚至更加可怕。
  来俊臣这些人说穿了,是奉旨行事,或有私心,却还识得大体。
  可张易之兄弟却不一样,他们更多时候是借机敛财,并且贪得无厌。打着武则天的名号,奉宸府的爪牙们倾巢而出,敲诈勒索无所不为,手段之残忍犹甚于酷吏。
  一时间,神都谈‘二张’而色变,所有人都变得谨言慎行。
  随后,武则天又发出第二道旨意,召巴州刺史明琰返还洛阳,出任大理寺少卿一职。
  短短数日里,朝堂上人事变动频繁。
  一些昨日还在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的朝臣,一夜之间发配的发配,入狱的入狱……令人感叹物是人非。
  凤阁侍郎姚崇被迫辞官,张柬之出任鸾台侍郎,张悦则被委任凤阁侍郎。
  同时,原兰州刺史被就地罢免,押送回神都,并州长史魏元忠,则暂领兰州刺史一职,彻查金城一案。在这一系列的人事变动中,有一些人留意到,一个名叫吕程志的人,被派往金城,暂领金城县令一职。同时离开洛阳的,还有去年的武进士仆固乙李。武则天下旨新设丽水军,驻扎金城关。而仆固乙李,就是丽水军军使。
  仆固乙李,大家还熟悉一些,是九姓铁勒之中的金微山仆固部落,送来洛阳的人质。
  去年,他参加了恩科,并夺得三甲。
  只是这三甲中,武状元杨守文如今出家了,另一个武探花武崇训则在外面历练了半年后返回洛阳,如今是左卫将军。相比之下,武榜眼的仆固乙李就显得默默无闻,没有什么人关注。但这里是洛阳,只要有心就能查到,仆固乙李和杨守文颇有交情。
  随后,吕程志的身份也被揭开,居然是杨承烈身边的书记。
  人们都知道,武则天颇为看重杨家父子。可是却没有想到,会如此的看着这对父子。
  仆固乙李也就罢了,毕竟是武榜眼,还说得过去。
  但吕程志算什么?不过是杨承烈身前的一个书记,幕僚,如今竟做到了一县父母官。
  这对于那些郁郁不得志的人而言,无疑是一个重大的发现……
  ……
  神都,风云变幻。
  杨守文并不知道,因为他的事情,洛阳已经闹翻了天。
  事实上,就算他知道了,也未必会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任他洪水滔天,关他何事?
  不过,他还是可以感受到一些紧张的气氛。
  特别是当他抵达华阴县的时候,遇到了奉杨承烈之命,率部前来接应杨守文的张九龄、杨从义一行人。
  夫蒙灵察见此情况,就向杨守文告辞。
  他此次主要是为了保护杨守文返回洛阳,既然洛阳派来了人马接应,他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杨守文也表达了感激之情,并请夫蒙灵察代他向夫蒙令卿道谢。毕竟,夫蒙令卿原本并没有发兵保护他的责任,可是却主动派了儿子过来,终究是一场缘分。
  “九郎,家中可还好吗?”
  一晃,也有大半年没有见到张九龄了,杨守文在见到这位未来的大唐名相时,也是非常高兴。
  张九龄表字子寿,不过熟悉的人,还是喜欢唤他九郎。
  听了杨守文的问话,他顿时苦笑起来。
  “还能怎样,乌烟瘴气。
  青之你人虽不在洛阳,却把个洛阳闹得天翻地覆。这次金城的案子,令陛下大发雷霆之怒,下旨要彻查……不过,依我看这件事也查不清楚,或者说无人敢查清楚。”
  “哦?”
  张九龄压低声音道:“牵连太深了!”
  他没有把话说明,杨守文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不过,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最后的结果会如何。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恭喜你。”
  “什么事?”
  “前些日子,弘农杨氏派人到洛阳,与杨公商议归宗之事。
  听杨公的意思,已经商议的差不太多,估计明年清明前后,你就可以正式回归弘农杨氏。”
  明秀一旁听了,顿时眼睛一亮,连忙道喜。
  可杨守文却不知喜从何来,一脸平静。
  对于弘农杨氏,他没什么归属感。说实话,他父子能够走到今天,和弘农杨家也没有太大关系。能不能归宗?在他看来并不重要。只不过,这是祖父杨大方的遗愿。
  若能归宗自然好,以后也能有个依靠;如果不能归宗,他也不在乎,无非是一个出身罢了。
  “既然如此,咱们就歇息一晚,明日早点动身。”
  杨守文话锋一转,便把这个话题带了过去。
  他确实有点想家了,想父母,想桃花峪,还有那翠云山上的某个人……
  只是,正应了那句话,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杨守文越是归心似箭,这老天就越是不作美。当晚,一场大雪忽至。据张九龄说,这场雪是今年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清晨醒来,只见寒风呼号,狂风卷裹着鹅毛大的雪花飘落,天地都变得混沦起来。
  放眼望去,白皑皑一片。
  杨守文从台阶上下来,发现积雪已经没了小腿。
  这么大的雪,肯定没有办法上路。就算是强行上路,估计也走不得太多的路程!
  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在鹿桥驿安顿下来,等待风雪止息。
  这场号称是久视元年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足足持续了三天。
  三天里,雪忽而大,忽而小,却接连不断。有时候,清晨看上去好像已经停下来,可是等收拾好行囊准备启程时,风雪忽倏而至,使得杨守文又不得不更改行程。
  好在,杨守文性子绵柔,而明秀又是个随遇而安的家伙。加之江南少有如此豪雪,以至于明秀显得有些兴奋,于是买来了酒水,整日里拉着杨守文和张九龄饮酒赏雪。
  对此,杨守文也颇感无奈……
  ……
  大雪,终于止息。
  骄阳当空,一扫数日来的阴霾,令人精神为之振奋。
  杨守文一行人,终于再次启程,踏上了前往洛阳的归途。其实,鹿桥驿距离洛阳已经不算太远,如果在正常的情况下,也许用不得一天就能抵达。可是现在,因为这场大雪的缘故,使得杨守文等人行进速度非常缓慢,整整走了两日,才过了慈涧,抵达千金堡。
  雪后,方晴。
  雄伟的洛阳城在一片白皑皑的雪景中,更显巍峨壮丽之色。
  杨守文勒住马,眺望城廓,突然间大声喊道:“我回来了!”
  空旷的原野上空,回荡着杨守文的声音:回来了,回来了……虽然不过是大半年,可是对杨守文而言,这次再来到洛阳城的时候,感怀却完全不一样。去年,他从长洲返回,还只是一个征事郎。而现在,他知道这洛阳城里,除了父母兄弟之外,还有一个牵挂他的人。
  大半年来的出生入死,使得杨守文一直都精神紧绷。
  现在,到了洛阳城,他一下子就放松了,而一路奔波的劳累,也好像消失无影无踪。
  “走吧,咱们进城。”
  杨守文说着话,催马向前。
  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也变得热闹起来。
  耳听着熟悉的官话,眼见着繁华的景象,杨守文的话也渐渐变得多起来……
  他时而和张九龄说笑,时而又和明秀打趣,众人在不知不觉中,便来到了洛阳城外。
  由于洛阳城西没有城门,所以杨守文等人要进城,必须绕到北门方可。
  而洛阳北门共有三座,其中龙光门连接圆壁城,直通皇城,故而长年关闭;而徽安门由于大雪的缘故,也没有开启。要想入城,他们必须经由安喜门才可以。只是这安喜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长的人龙,当杨守文等人抵达时,一眼望不到队伍尽头。
  “怎么回事?”
  杨守文不禁诧异询问。
  张九龄苦笑道:“还不是因为那件事,如今洛阳城进出盘查非常严格,所以就变成了这样子。”
  这一路上,张九龄向杨守文讲解过洛阳的情况。
  杨守文知道洛阳如今盘查非常严密,只是没有想到,会严密到了这种地步。
  “看这样子,陛下是动了真怒。”
  “倒也说不得是陛下的原因,而是……”
  张九龄正向杨守文解释着,忽听得前方传来了一阵哭喊声。
  一队身穿黑衣,耀武扬威的人拦住了一个车队,似乎是要强行进行搜查。若只是搜查也就罢了,这些人把车上的货物翻得乱七八糟不说,还登上车辆,要车上的女眷下车。
  一个女人大声斥责这些黑衣人,却见那为首的黑衣人,一巴掌就把那女人打倒在地。
  “尔一贱人,也敢在爷爷面前指手画脚?”
  说着,他抬脚就要踹那女人,不想从车里跑出一个小丫头,一把抱住他的腿,哭喊道:“不要打我阿娘。”
  “小贱人,找死!”
  黑衣人一个不妨,险些摔倒。
  一旁的同伴,则大声耻笑,似乎是说他丢了奉宸府的脸面。
  那黑衣人勃然大怒,伸手就抓住那小丫头的头发,抬手一巴掌,打得小丫头一个趔趄便倒在地上,半张脸顿时肿了起来。不过,他似乎仍不肯罢休,上前还要殴打。
  先前被他打倒的女人见此情况,连忙扑过去,护着女娃,更连连道歉。
  黑衣人却不愿罢手,厉声喝道:“我现在怀疑尔等与反贼勾结,来人,给我把他们全都拿下。”
  身后的黑衣人齐声呐喊,就要一拥而上。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弓弦颤响,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唰的没入雪地之中。
  箭羽晃动,紧跟着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尔等那个敢越过此箭,就休怪我心狠手辣。”
  黑衣人被吓了一跳,忙扭头看去。
  只见一队骑军盔明甲亮,簇拥着几个僧人立马大道中央。
  为首的僧人,身披黑色貂皮大袍,手持弓箭,正冷冷看着他们。
  “我等奉宸府所属,奉张奉宸之命捉拿反贼,尔等休要自误。”
  黑衣人眼见僧人气度不凡,于是高声喊喝。他们这些日子来横行洛阳,虽然嚣张跋扈,却也是有眼色的。所以,他连忙亮出了身份,想要把那僧人给吓退。毕竟,这一招非常有用。如今这洛阳城里,二张气焰熏天,谁又敢不卖奉宸府的面子。
  哪知那僧人闻听,却冷笑起来。
  “张奉宸?
  我只听说过奉宸卫,却不知道什么张奉宸。至于那奉宸府,不过一群跳梁小丑,也敢在此张狂?我再说一遍,哪个敢越过箭矢,休怪我手下无情。”
  这家伙是谁?直恁嚣张?
  奉宸府的爪牙见状,也是勃然大怒。
  其中一个黑衣人更不信邪似地道:“老子就是要过去,你奈我何?”
  说着话,他抬脚就迈过了箭矢。
  说时迟,那时快,马上的僧人突然抬手。一支利矢离弦射出,快如闪电,噗的正中那黑衣人的面门之上。黑衣人的脸上,犹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一头便倒在地上。
  刹那间,偌大安喜门外的官道上,鸦雀无声。
  僧人看着那些黑衣人,厉声喝道:“陛下让张易之追查金城案的同谋,却不是让你们在此骚扰平民百姓。普天之下,皆为陛下子民,尔等却狐假虎威,败坏陛下声名,与反贼又有什么区别?”
  他怒目圆睁,怒视黑衣人。
  “我乃杨守文,别人怕他张易之兄弟,我却不怕!
  以前朝中有狄国老可以震慑那些魑魅魍魉,如今国老故去,我不敢自比国老,但也要维护陛下声名。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真以为仗着张易之兄弟就能为所欲为吗?
  如果满朝文武不敢管,那我来管……
  来人,给我把这些败坏了陛下名声的逆贼全部拿下,谁敢反抗,给我就地格杀勿论。”
  明秀在杨守文的身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而张九龄先是一怔,旋即好像明白了什么,也不禁轻轻点头。
  至于封常清等人,虽有些困惑,但也知道杨守文不会无的放矢。伴随着他一声令下,身后的骑军齐声呐喊,纵马便冲向了黑衣人。此事,那些平民百姓已经躲到了旁边,兴奋的看着眼前这一幕。而黑衣人则乱了手脚,纷纷拔出刀剑,装腔作势。
  “青之,手下留情。”
  一匹快马从城中飞驰而来,马上的人隔老远就大声喊叫。
  杨守文却恍若未闻,厉声喝道:“我说过了,谁敢反抗,格杀勿论!”


庚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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