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雅趣(二)


  宋氏和宋三郎一家的顾虑,杨守文其实很清楚。
  他们手里没有成熟的酿酒技术,完全是依靠从外面买酒来进行提纯和加工。乍一看,这似乎没什么问题。可不同的酒,必须要分开提纯加工,势必会增加成本。同时,如果被外面知道,他们是这样酿造出来的话,一定会引来巨大的麻烦。
  别的不说,只要荥阳,乃至河洛地区不再向他们供酒,这清平调就难以为继。
  汜水春是荥阳本地的特产,其背后同样也有豪强支撑。他们或许不会说什么,但肯定不会在供应杨家。到那时候,杨守文如果想继续酿造清平调,就必须从外地购买。
  这样一来,成本势必增加。
  而这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在于,这蒸馏器的制作工艺并不复杂。如果,如果有人收买帮工,会很容易被人复制出去。到那时候,杨守文所拥有的优势将荡然无存。
  这年头,可没有什么专利保护。
  人家要复制你的蒸馏器,甚至不用和你招呼。
  杨守文和宋三郎父子一边低声商议,一边思考着解决的方案。
  最好的办法,还是要自己打造出一个窖池,自己能够酿造酒水……否则的话,迟早是个问题。
  以前在昌平,杨守文考虑的是那么一个小地方,不需要有太多担心。
  但是现在,他身在荥阳,心里又有一个老大的计划,又怎能不谨慎行事呢?
  “其实,四娘有想过,自己酿酒。”
  “哦?”
  “但问题是,咱们在荥阳可说是人生地不熟,一下子也找不到人,所以才没有行动。”
  “这,的确是麻烦啊。”
  杨守文点点头,沉吟片刻后道:“这样,帮工的事情,且先放一放。
  三舅你们现在继续熟悉这个家什,我这边会和父亲商议,看看能否想出一个办法。”
  “若是如此,最好快些。”
  宋三郎没有再催促杨守文,因为这件事,的确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
  从酒坊出来之后,杨守文的情绪变得有些低落了。
  原本以为前景光明,可现在看来,还真就是困难重重啊!
  ……
  回到家,杨守文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杨承烈就在他的小院里,看到他进来之后,便上上下下打量,脸上透着一些古怪。
  “父亲,你这是干嘛?”
  杨守文以为老爹的逗比属性又要发作,忍不住开口问道。
  “兕子,你干的好事。”
  “怎么了?”
  “我问你,你昨日是不是在观水阁和人斗诗?”
  杨守文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倒是有这么一回事,昨日我抵达荥阳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找你们,就到观水阁打听消息。没想到……父亲,你这是什么表情?”
  杨承烈见杨守文承认了,却没有露出半点兴奋之色,反而显得更加忧虑。
  他一把就抓住了杨守文的胳膊,颤声道:“兕子,我知道你想要成名,想要找回幼娘。可你……你知不知道,那潘华昨天回去之后,便被带去了宗祠,被活活打死。”
  “啊?”
  杨守文吓了一跳,骇然看着杨承烈。
  “不会吧。”
  “不会?”杨承烈苦笑道:“他得势之时,自然会被家族放纵。可你知道,昨日的事情影响有多大吗?文贼啊!潘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又怎能受得这种事情?
  而且,这件事还牵扯到了吴中士族。
  贺知章早晚会来问罪,吴中士族也会来寻潘家的麻烦。潘家有这样的举动,倒是不足为奇。他抢先把潘华打死,不管是贺知章来,亦或者其他人寻衅,也都占居了先机。”
  “可是,可是他们杀人了啊。”
  杨守文还是有些发懵,忍不住开口说道。
  杨承烈苦笑一声道:“不过是一个文贼罢了,打死就打死了,谁还能为他讨回公道?”
  杨守文蓦地醒悟过来。
  这是一个宗族势力远大于官府力量的时代。
  所谓民不告,官不究。更何况潘家这种豪门世家,真就算打死了潘华,官府也不会理财。
  只是这样一来……
  “父亲,潘华死了,与你我何干?”
  杨承烈道:“自然与你我无关。你这次是帮郑家出头,所以就算潘家来寻你的霉头,也会有郑家护着你,我并不担心。不过兕子……我可是记得,你没读过书。”
  杨承烈说完这句话,便死盯着杨守文。
  杨守文明白了,杨承烈莫不是担心,他那些诗词也是偷盗得来?
  “父亲,你是不是担心,我那几首诗,也是偷来的?”
  杨承烈没有回答,不过他那表情,足以表明他此刻的想法。
  也难怪,杨守文浑噩十七年,从清醒到现在,不过是短短半年光阴。你要说他能在半年里就达到吟诗作赋的水准?杨承烈是绝不会相信。他害怕杨守文的诗词,也是偷盗而来。如果真是这样,就算他这次帮了郑家,到最后郑家也不会领情。
  杨守文的脑筋,在飞快转动。
  片刻后,就在杨承烈快要忍不住的时候,他才叹了口气,幽幽道:“父亲,有件事,孩儿必须要告诉你。”
  “你不会真的是……”
  “父亲你不用担心,孩儿可以保证,那些诗词都是孩儿所作。”
  杨守文才不怕有人出来和他对峙,因为他可以笃定,他到现在所作的几首诗,并没有在这个时代出现。他的诗的确是偷盗来的,但却是从未来人的手中偷盗而来。
  别管叔,出自唐代边塞诗人高适之手。
  而高适应该是出生在长安四年,也就是公元704年前后。所以,《别管叔》,安全!
  而昨日在观水阁所作的三首柳枝词,则分别源自于孟郊、白居易和李涉三人。这三人,同样尚未出生,所以就算有人想要寻找出处,也不太可能。至于此前杨守文和幼娘所作的清平调,是出自李白之手。而李白,则是出生在长安元年……
  杨守文非常放心,他的诗词不会被人看出端倪。
  若真有人跑过来找他的麻烦,杨守文也不会在意,要知道他前世在病榻上卧床十余年,可是把那本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唐诗鉴赏辞典》几乎快要翻烂了。


第二百零一章 雅趣(三)
  “兕子,你倒是说话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守文突然闭口不言,急坏了杨承烈。
  他是真害怕杨守文盗用了别人的诗词,如果真是这样,他会立刻离开荥阳,带着杨守文远赴边荒隐姓埋名。毕竟,杨守文是他的儿子!当年他可以弃官不做,如今为了杨守文,他可以再次放弃一切。原因,很简单,这是他对亡妻的承诺。
  “父亲,去年我开始写西游,你是亲眼看到的。”
  “没错。”
  “我还能写一首好字,对不对?”
  杨承烈再次点头,脸上的忧虑随之减轻了些许。
  他不知道,杨守文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可不知为什么,听到杨守文谈及这两件事,的确是让他安心不少。
  《西游》里也有很多诗词,总不成杨守文也是抄来的?
  可不管怎么说,杨承烈在没有得到答案之前,就无法真正安心。
  杨守文道:“孩儿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总会在睡梦中梦到一个女人。我看不清楚她的模样,但是却想要与她亲近。她教了我很多东西,从千字文开始,包括诗、书、论语、春秋……她对我很好,还手把手教我写字,教了我很长时间。”
  “女人?”
  杨承烈身子一激灵,看着杨守文,半晌说不出话。
  “那你可记得,那女人是什么样子?”
  “我记不太清楚……不过,我的官话便是从她那里学来。”
  难道说……
  杨承烈的脑袋,嗡的一下子就乱成了一锅粥。
  杨守文接着道:“不过,我倒是记得,她喜欢穿白裙,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而且笑声很甜。
  我不知道跟她学了多久,一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清醒过来。
  可是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不过,我依稀有印象,在我清醒之前,她最后教我的是一部《文心雕龙》。嗯,就是文心雕龙!她还对我说,我以后一定要好好的,还要我听爹爹的话,照顾好爹爹。再后来,我就清醒了,她也不见了。”
  “熙雯,一定是熙雯!”
  杨承烈突然间激动起来,一把抓住了杨守文的胳膊,“兕子,你这傻孩子为什么到现在都不明白,那是你娘亲,你的娘亲啊!她以前最喜欢着白,过世前读的书,便是《文心雕龙》。你娘亲生前诗词歌赋无所不通,只有她才可能教你成才。”
  说完,杨承烈激动的在屋中徘徊。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他闭上眼睛,努力平定着自己的情绪,又喃喃自语道:“也唯有如此,唯有如此才能结实得通……你是你娘亲的孩儿,又怎可能会是天生痴呆。我就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那么聪明,可是在你娘亲过世之后,却一下子变得好像呆傻起来。”
  “真是我娘亲?”
  “不会错的,一定不会错的。”
  杨守文看着杨承烈激动的模样,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关于娘亲,他完全没有记忆。
  至于所说的那个梦,也是胡乱编造出来。
  不过有一点,他倒是没有说谎,白裙,文心雕龙还有笑声甜美,那是杨承烈有一次在喝多之后吐露出来的事情。没想到,居然帮自己瞒哄了过去,难道说真是娘亲保佑吗?
  脸上,露出了委屈之色。
  杨守文轻声道:“子曰:子不语怪力乱神。
  父亲,孩儿一直都以为这是个梦,哪里会想到,那梦中的人,竟然就是娘亲呢?”
  杨承烈释然了!
  他原本担心杨守文是从别人那里偷盗来的诗词,可现在看来,确实是他所作。
  他突然笑了,伸手按着杨守文的肩膀道:“兕子,你可知道,你如今在荥阳,名头何等响亮?”
  “啊?”
  “整个荥阳都在传颂你昨日所作诗词。
  嘿嘿,连为父也跟着沾了光……我就说嘛,我从没有和你说过我和你娘的事情,你又是怎知道,当年我和你娘是在那洞林湖桥上相逢?原来是你娘亲告诉你的!”
  杨守文,懵了!
  老爹,我是真不知道你和娘亲的事情。
  那是白居易的板桥路,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不过这样最好,他的诗词也就算是有了一个出处,免得到最后问起来,会有破绽。
  杨承烈整个人都轻松了,“只是你把我形容的那么美好,为父却愧不敢当。”
  杨守文,竟一时间无言以对。
  “县尉,县尉可在?”
  就在这时候,楼外传来的宋三郎老婆的声音。
  她神色慌张的来到楼外门廊下,大声道:“外面有郑秘书携子前来,说要拜访县尉。”
  “三嫂,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我如今已经不是县尉了。”
  宋三郎的老婆姓马,就是被杨守文打过的那个女人。
  她如今随着宋三郎一同前来,表现的倒是兢兢业业,非常勤快。只是,杨守文可以感觉得到,马氏对他还是有些畏惧。不过,他倒是不在意,有畏惧,才能和美。
  “哪个郑秘书?”
  “说是叫郑……什么思来着,还带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
  “郑镜思?”
  “啊,正是。”
  杨守文在一旁突然一拍手,“父亲,我倒是忘了这件事……昨日亏得是廿九叔送我过来,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找到你们。昨天我们分别的时候,他说了今天要来拜访。”
  “你这混小子,怎么不早说。”
  杨承烈闻听,顿时急了,恶狠狠瞪了杨守文一眼。
  “三嫂,快前面领路。”
  “父亲!”
  “什么事?”
  杨守文追到了小院的月亮门后,轻声道:“我就先不过去了,如果廿九叔问起,就说我在写东西。”
  “你……”
  杨承烈本来想问:你要写什么?
  不过他转念一想,兕子得了熙雯的真传,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至于写什么?反倒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杨守文此刻看上去很笃定,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目送杨承烈离去,杨守文立刻转身回到小楼里。
  他匆匆登上了小楼,在书房里找到笔墨纸砚,研好墨之后,提笔在纸上书写起来。
  能否真正名传四海,再次一举。


第二百零二章 雅趣(四)
  郑镜思的父亲,名叫郑怀杰,说实话名声并不响亮。
  他最大只做到了澧州司马,官位不显。如今,郑怀杰已经告老还乡,在家中静养,大部分时间都不会露面。
  郑怀杰有三个儿子,郑镜思行二。
  郑家三子,同样没有特别大的成就,这与他们的才能也有关系。
  不过,郑怀杰还有一个女儿,很了不得。她嫁给了程务忠,也就是初唐名将程务挺的弟弟。在程务挺还没有被杀的时候,程务忠曾因程务挺的推荐,为太子洗马。
  但后来,武则天为了扫清登基的障碍,最终向程务挺下手。
  程务挺死后,满门受到株连。程务忠因为身体不适,免受牵连,被罢官便为平民,如今居住在洛州。或许在很多人眼中,程家已经不复兴旺。但实际上有心人能够看得出来,只要程务忠活着,程家就会受到优渥,那是来自于武则天的补偿。
  想当初,程务挺其实挺配合武则天。
  在废黜中宗李显,把他驱逐出长安的政变中,武则天得到了程务挺的支持。
  只是程务挺的威望太高,而且与李唐又藕断丝连的牵扯不清,令武则天不得不下定决心,把他诛杀。如今,已经是武则天坐稳江山的第九个年头,每当回响起当年的事情,她也会有些悔恨。可有的事情就是这样,再当时她没有其他选择。
  所以,程务挺死了,他的兄弟却得到了关照。
  程务忠或许不会再出山为武则天效力,但是武则天对他的照顾,却不会因此而减少。
  昨天,郑镜思回到家中之后,便让人查找杨守文所作的三首诗。
  最终他可以确定,这三首诗绝非杨守文偷盗得来,也让他松了一口气。随后,郑镜思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在家中静养的郑怀杰。而郑怀杰听闻后,便立刻做出了决定。
  “二郎,明日你就去拜会杨文宣,要多与他交好。
  说起来,他也是咱们六房的女婿,十九郎不在,你这个做妻弟的便要多费心才是。他当初离开均州,甚至隐姓埋名多年,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他来了,虽然不再是杨家子弟,但咱们郑家却不能怠慢了,到时候会被人说咱们郑家没有人情。”
  “孩儿明白。”
  郑镜思很清楚郑怀杰的想法。
  郑家自从建成太子一事之后,就一直是被朝廷打压。
  这没办法,站错了队伍,活该有此劫难。可问题是,多年的打压,以及高宗在登基之后发布的禁婚令,七姓十家之中,郑家占居了三家,也使得郑家再次受到打击。
  这么多年来,郑家倒是一直有子弟在朝中效力,奈何却不得重用。
  一方面是因为朝廷对郑家的压制,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郑家这些年的确人才凋零。
  其他房不去管,单说这六房。
  郑镜思这一辈共有四十余人,却只出了郑灵芝和郑长裕两个人能独当一面。本来,郑镜思倒是可以有所作为。可惜他过于耿直,以至于得罪了武则天,被罢免了官职。
  四十多个六房子弟,算一算,似乎只有杨守文的母亲算得上是才学过人。
  可惜,郑熙雯是个女人,而且过世的早,根本不可能给郑家带来实际的效益……
  而现在,杨守文表现出来的特质,让郑怀杰看到了希望。
  杨守文虽然不姓郑,确是实实在在的郑家外姓子弟,和郑家有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如果他日杨守文能够崛起,势必会给郑家带来实际的利益。要知道,杨守文将来就算是归宗认祖回到了杨家,但却是郑家第一个站出来,给予了帮助。
  “文宣大哥,实在抱歉,你搬来这么久,我才上门拜会。”
  在客厅里,郑镜思显得很谦逊。
  杨承烈忙摆手,苦笑道:“廿九郎休要说这话,实在是我没有出息,不得已前来投奔。”
  “诶,文宣大哥说得甚话?
  什么投奔不投奔,咱们可是一家人呢!我至今犹记得,当年三姐手把手教我千字文的场景。只可惜……文宣大哥你也是,就算当时杨家把你们赶走,又何必跑去昌平隐姓埋名?我与十九郎在,怎地也能给些关照,又何苦去做那劳什子县尉。
  去年若不是十九郎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说你,怎能让大郎陷入那种险境?”
  郑镜思说的,是万岁通天元年契丹人的那场叛乱。
  当时杨承烈在‘王贺’的指挥下,率领民壮守住了城池。可那一战的凶险,丝毫不逊色于去年的昌平之战。唯一不同的,就是当时有‘王贺’居中运筹帷幄。
  也正是那场战争,促使的杨承烈下定决心,去和郑灵芝联络。
  他本来是打算等杨守文为爷爷杨大方守孝期满后,就把杨守文送去荥阳,让郑灵芝照顾。
  不过,这人算不如天算,谁又能想到……
  “对了,怎不见大郎呢?”
  郑镜思和杨承烈寒暄了几句,就把话题转移到了杨守文的身上。
  他笑道:“昨日如果不是大郎,咱们郑家真的是要被那潘家扫的颜面无存。文宣大哥昨天是没有看到,大郎当时是何等的风采,只让我联想到当年三姐的风华。”
  杨承烈连忙道:“那孩子不过是仗着小聪明罢了。
  我也是今天出门才听说了此事,没想到他居然把我与你三姐当年事情也给宣扬了出去。刚才我还在责备他!如此张狂,并非好事。这不,他一生气,就躲在楼里不肯出来。”
  杨承烈没有说杨守文在写东西,但听上去,似乎更为可信。
  郑镜思听罢,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就是文宣大哥不对了,大郎这哪是张狂,这是给咱郑家增了脸面。若是三姐在,一定会非常开心,那会似你这样,还要责备?”
  屋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杨承烈眉头一蹙,道了声失礼,便走出客厅。
  “杨婶,你带人来作甚?”
  就见杨氏带着几个工匠模样的人从前门走进来,一边走还一边吩咐着什么。
  “啊,回禀阿郎,是兕子让奴去找人过来。
  他昨夜对奴说,那院子太过冷清,毫无趣味,所以想要修整一下。只是他说的事情太复杂,奴担心记不清楚,所以干脆从荥阳请了几个匠人,让兕子当面吩咐。”
  冷清?趣味?
  郑镜思走到杨承烈身后,一眼就认出了那几个工匠。
  “文宣大哥,这几个人的确是荥阳最好的匠人……不过,大郎想要怎样修整?听这位阿嫂的意思,似乎还挺复杂。不如咱们一起去看看,看看大郎究竟是要何等趣味?”


第二百零三章 雅趣(五)
  杨守文写好了字,准备画画。
  不过,他不准备用传统的毛笔作画,而是自制了几支炭笔。国画,不是他所擅长的,但素描倒是有几分火候。他早就想好了要画什么,所以也不需要再去构思。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杨氏的声音。
  “婶娘,你回来了?”
  他原以为杨氏会在天黑前回来,这会儿才刚过了正午,没想到杨氏就回来了。
  连忙从楼上下来,就见杨氏招手把那几个工匠召唤过来。
  “兕子,你昨夜说的东西太多,我怕记不清楚。
  他们都是荥阳城里最好的匠人,兕子你有什么要求,便当面与他们说,免得我中间传话出错。”
  杨守文闻听一喜,心道:来的正是时候。
  “小人鱼有道,见过公子。小人是个花匠,听从公子差遣。”
  “小人赵三郎,是个木匠,听候公子差遣。”
  “小人严小乙,最擅烧瓷造器,请公子吩咐。”
  杨氏一共找来了五个匠人,齐刷刷上前拜见杨守文。
  那石匠名叫马一郎,铁匠叫做陈木生。说实话,这五个人一开始是奔着钱才过来。不过刚才在客厅门口看到了郑镜思之后,五个人的态度,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杨守文也没有啰唆,和杨氏交代两声,就见杨氏带着人就进了小楼。
  “我准备在这里建造一块石屏风。”
  杨守文先把马一郎带到了月亮门口,一边比划着大小,一边对马一郎解说。
  其实,这石屏风并不难做,难得是杨守文要求他雕刻屏风上的图案,以及上面的文字。
  “材质嘛,就用汉白玉就好,正面雕刻图案,背面按照我给你的这篇文字雕刻上去,你可如何?”
  所谓的汉白玉,其实就是大理石的一种。
  大理石在经过抛光之后,根据其抛光面的色彩和花纹,大体上会分为汉白玉、松香黄等类别。其中,汉白玉也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叫法,基本上说出来,那马一郎就全都明白了。
  几个工程,相对而言他的活计最简单。
  不过杨守文的要求很细致,那马一郎一边听着,还拿出纸笔记下,显得非常认真。
  “文字,就用这个,按照这个字体,能雕刻出来吗?”
  杨守文说着,把那篇刚写好的文章递给马一郎。
  吩咐好马一郎之后,杨守文便找来那鱼有道,来到那池塘边上,指指点点,与对方讲解他的要求。
  马一郎拿着墨迹尚存的文章,退到月亮门外。
  只是他刚走出来,就见郑镜思走了过来,“这是什么?”
  “这是杨公子要小人雕刻的文章。”
  “拿来我看。”
  郑镜思倒也不客气,直接就伸手讨要。
  马一郎认得郑镜思是谁,又怎敢拒绝?在荥阳县城,能拒绝郑家要求的人可不多,反正马一郎不属于其中。
  “兕子又有佳作,文宣不介意我先睹为快吧。”
  杨承烈闻听,笑着一摆手,心里却有些好奇,不知道杨守文这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
  他走上前,凑到了郑镜思身边。
  “姨丈,我也要看。”
  存在感不多的郑虔此刻扯着郑镜思的衣袖叫嚷,只是郑镜思此刻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眼前的文章上。杨承烈笑着把郑虔抱起来,然后笑道:“来,咱们一起看。”
  “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
  “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
  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郑虔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个字念蕨啊,姨丈好厉害。”
  杨承烈闻听,忍不住得意笑了。
  他文采比不得亡妻,但毕竟也是簪缨门第,诗书传家的弘农杨氏出身。如果真是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又怎可能与亡妻举案齐眉,相亲相爱?
  “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员’身。”
  “殒。”郑镜思本沉浸在那文章中,却被郑虔的错别字打破了已经,一脸不快道。
  “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
  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音tuo)驾苦不早。
  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
  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这首诗,出自李白行路难三篇中的第三篇。
  郑镜思和杨承烈都沉默了,两人相视,良久无语。
  “是我误了兕子。”
  杨承烈突然一声叹息,放下了郑虔,转身离去。
  而郑镜思则拿着那文章,沉吟良久之后,忽然对那马一郎道:“这首诗先放在我这里,你回去之后,当尽心为杨公子制作石屏风,切不可有懈怠。至于这屏风上的文字,也不急于一时。回头我自会着人把文章给你送去,你就先回去吧。”
  “遵郎君之命。”
  马一郎哪敢拒绝,连忙躬身答应。
  “爹爹,姨丈这是怎么了?”
  郑镜思苦笑揉了揉郑虔的头,轻声道:“你姨丈有心事,咱们且先不要去打搅你兄长。”
  “哦!”
  郑虔心中疑惑,不过郑镜思既然这么吩咐,他也不好再去追问。
  ……
  “郑镜思走了?”
  杨守文吩咐了四个匠人之后,却听到郑镜思已经离开的消息。
  杨瑞道:“是啊,廿九叔说天色不早,大兄这边的事情又多,所以决定改日再来。”
  怎么回事?
  杨守文本来想借此机会,震慑一下郑镜思,却没想到千般算计,到头来却落了空。
  他心里有些奇怪,正打算再询问,就听杨瑞道:“大兄,爹爹在书房等你,说有事情要与你说。”
  “什么事?”
  杨瑞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觉得,爹爹的情绪看上去,有些怪异。”
  杨守文搔搔头,和杨氏交代了一句,便跟着杨瑞走出小院。
  沿着用碎石子铺成的小径,杨守文来到了杨承烈所居住的院子。一进门,他就看到宋氏正在逗弄一月,而杨青奴则带着四只小狗,在这院子里欢快的奔跑嬉戏。
  “兕子,你父亲在书房等你。”
  “阿娘,父亲找我有什么事吗?”
  “哈,这个,你进去不就知道了?快点去吧,你阿爹兴致不高,这家中也只你能劝解他。”
  兴致不高?杨守文有些疑惑。
  他朝杨承烈的书房走去,而宋氏则唤了青奴一声,抱着一月往外面走去。
  “二郎,青奴,咱们到前堂去。
  你阿爹找你们大兄说事情,咱们别再这里打搅他们。”


第二百零四章 往事
  书房外,安静下来。
  杨守文坐在席榻上,疑惑看着杨承烈。
  而杨承烈呢?则静静坐在围榻上,他手指颇有韵律的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想着心事。
  “父亲,你找我有事?”
  杨承烈回过神,目光复杂的看着杨守文,半晌后叹了口气。
  “兕子,你这首诗,是不是想要为我正名。”
  “啊?”
  杨承烈把杨守文写的那首行路难递给了他,然后沉声道:“你是不是觉得,官场之上云诡波谲,我当年挂印辞官,带你去昌平隐姓埋名,是受到了他人的迫害?”
  杨守文接过那首行路难,“这不是我作的那首诗吗?”
  “是!”杨承烈道:“那石匠离开的时候,正好被郑镜思看到,于是就拿来欣赏。我本来好奇,你这次会写出怎样的文章。可是看完之后,我却发现有些不正常。
  你想要借此诗,为我喊冤吗?”
  李白三首行路难,唯有这一首与其他两篇有很大的区别。
  其他两篇行路难或是展现官场失意后的迷茫,或是安置官场丑陋,相互倾轧的局面。但这一首,却是通篇借用对比手法,先是说人生需要和光同尘,不无虚名;而后又列举了历史上功成不退而身殒的例子。在杨承烈看来,杨守文这就是在为他喊冤,为他抱屈。正是因为那官场上的倾轧,以至于杨承烈才变成如今模样。
  你看他,自昌平迁徙而来之后,却避居于青山之下,是趋利避凶的做法。
  而他适意自由,不愿重返官场,也是担心似历史上那些功成不退之人一样,落得凄凉下场。
  说穿了,杨承烈是在避祸。
  杨守文沉默了,没有回答。
  他倒是有这样的想法,希望杨承烈能够东山再起。
  可是他却没想到,杨承烈的反应,竟然是如此的剧烈……
  杨承烈叹了口气道:“我这十几年,的确是在避祸,所以才会躲在昌平。
  这次来荥阳,我也的确是有些害怕,故而选择了这石城山脚下居住。一直以来,我都在犹豫,要不要把当年的事情告诉你。原本我是不想你太过锋芒毕露,可现在看……好吧,我和你说过,我的确是在躲避仇人,不过呢,和朝廷并没有关系。”
  杨守文心里一动,看着杨承烈一言不发。
  杨承烈犹豫了片刻之后,沉声道:“嗣圣元年,当时你母亲因病故去,而你又患上了痴症。你祖父很担心,所以带着你四处奔波,想要找到让你康复的办法。
  而我呢,因为你母亲过世,所以整日里醉生梦死,对你也就少了些许照顾。
  那时候我在均州折冲府做校尉,虽说不上是位高权重,但却统领一府兵马,坐镇均州。有一天,你祖父带着你从外面回来,告诉了我一件事情。他说你们从武当山回来的时候,途中遇到一伙黑衣人正在围攻一队车马,于是他就仗义出手。”
  杨守文听得心里一动,连忙道:“结果呢?”
  “结果?”杨承烈笑道:“你祖父性如烈火,而且颇有侠义之风。
  虽说从军中退下来后,他开始修身养性,可那骨子里的任侠气却一点都不见减少。你祖父说,被围攻的人看上去很凄惨,并且车马里还有孕妇将要生产。你祖父自然无法袖手旁观,于是就上去将那一家人救下,更杀死了那围攻的黑衣人。”
  说到这里,杨承烈深吸一口气。
  “我本来也没有在意此事,可没想到,第二天却接到了上峰的命令,着我配合均州州府,捉拿一个带孩子的老人。我细一打听,才知道那天你祖父救下的一家人,竟然是庐陵王千岁。”
  “庐陵王?”
  杨守文听到这里,有些不淡定了,脸上露出一抹惊色。
  杨承烈道:“没错,就是庐陵王,也是如今的太子殿下。
  兕子,你没想到吧,咱们家居然是当今太子的救命恩人……你一定奇怪,既然咱们是太子的救命恩人,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呢?呵呵,因为围杀太子一家的凶徒,来自于武氏。”
  “父亲是说……圣人?”
  “当然不是,有道是虎毒不食儿,圣人虽说手段刚烈,可是已经把太子废黜,并赶出长安,说明并无害他性命的心思。但是,圣人不愿害太子性命,却不代表其他人也不会。那些人,是奉魏王之命前来……你知道的,就是去年病死的魏王。”
  “武承嗣?”
  “就是他!”
  杨承烈点点头,苦笑道:“你可能不知道,武氏野心勃勃,魏王更一心想要助圣人登基,而后他好成为太子。可只要太子和相王不死,他就无法实现这个愿望。
  当时,太子被废黜后,相王登基,武承嗣自然不好下手。
  而庐陵王,也就是当今太子在那个时候,惶惶如丧家之犬,根本无人理会。武承嗣也就动了想要害死庐陵王的心思,于是派人在途中刺杀。本来,他说不得能成功。因为那时候的庐陵王是从均州流放庐陵,均州官府迫于武承嗣的威胁,对庐陵王根本就不予重视,以至于庐陵王的身边,只有百余名家臣,防卫薄弱。
  可是,你祖父却破坏了武承嗣的计划,不但救下了庐陵王,还杀死了领头的武荣。”
  “武荣是谁?”
  杨守文感觉这名字很陌生,不由得好奇问道。
  杨承烈道:“武荣,真名叫武延荣……表面上,他是武承嗣的家臣,但实际上是武承嗣的私生子。这是我后来从你叔祖那边得来的消息,武承嗣对他极为信任。”
  杨守文呆住了!
  阿翁未免也太凶悍了,居然杀死了武承嗣的私生子?
  杨承烈道:“武荣一死,均州州府自然上下为之震动。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刺杀庐陵王的人,其实是武承嗣派来……呵呵,其实他们也可能知道,只是不愿意表现出来。但如果只是这样子,我倒也不会生气。武承嗣而已,了不起我就跑嘛!
  真正让我恼怒的是,后来州府从庐陵王那边得来的消息是,那些黑衣人其实是负责保护他们安全的卫士。如此一来,你祖父也就变成了刺杀庐陵王的凶手……”


第二百零五章 李氏不可信
  “什么?”
  虽然杨守文早有心理准备,可是面对这样的结果,仍旧感到吃惊。
  杨承烈苦笑道:“是不是觉得很惊讶?堂堂太子……不对,那时候他还是庐陵王,居然会做出这种恩将仇报的事情?可事实就是如此,我接到命令的第三天,均州乃至整个山南东道都发出了海捕文书,还有你祖父的画像。你祖父在均州,也算是小有名气。虽然那画像并不准确,但只要是有心人,迟早会认出你祖父。”
  杨守文听得有点懵,半晌后道:“然后你们就挂印辞官走了?”
  杨承烈道:“走?那应该叫逃跑才对!
  你可知,你祖父得知自己被定为此刻之后是何等愤怒。他这一辈子,眼睛里不揉沙子,到头来却变成了刺客。而且,还是被他救下的人指认为刺客,他又是何等难过?当时若不是你大哭不停,惹得你祖父狠不下心,否则他定要找去房陵。”
  杨承烈也是咬牙切齿,显示出内心的愤怒。
  杨守文倒是平静下来,心中对李显,更增添了一丝不屑。
  说实话,杨守文对李显并没有什么好感。
  这个历史上短命的昏庸皇帝,似乎没有留下什么值得称道的政绩。唯一值得称道的,恐怕就是对突厥的鸣沙之战。而鸣沙之战的结果,却是以唐军惨败而收场。
  之所以说值得称道,恐怕就是后世专家们所说的,鸣沙之战是唐代自武则天执政时期的被动防御,向主动进攻的转折点。不过,败了就是败了,的确算不得什么政绩。更不要说,他被妻子和女儿联手所杀,脑袋上更顶着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懦弱、无能、昏庸……
  除了这些,杨守文实在想不起来,李显有什么优点。
  而现在,他对李显的印象变得更加恶劣。
  杨承烈道:“我们逃回弘农之后,便找到了你叔祖。
  可是,当时武家权势熏天,就连杨家也不敢去招惹。你叔祖得知之后,也不敢收留我们。不过,杨家终究是念及亲情,你叔祖虽在族谱中抹去了我们的名字,但却给了我们一个差事。昌平苦寒,没有人愿意前去就任。你叔祖借门荫谋取了县尉之职,既可以保全我们一家老小,同时也可以为杨家免去一场灭门之祸。”
  看得出来,杨承烈对弘农杨家虽有些许怨念,但终究还是心向家族。
  杨守文脑袋里乱哄哄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杨承烈道:“你祖父病故之前,曾对我说:李氏不可信。
  也许庐陵王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是在我看来,他是把我们一家陷入危险之中,我绝无法原谅。所以在昌平之战结束之后,我就不愿意继续留在昌平,而是迁来荥阳。
  兕子,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定居。
  不是我不想复起,而是我不愿意和李家打交道,更不想为李家效力……”
  错了,全错了!
  其实,杨守文此前也猜到杨承烈之所以躲在昌平,可能和武家有关。要知道,弘农杨氏虽然没有进入五姓七大家的序列,却是老牌的关陇世族。杨家的历史,甚至比郑家还要久远。只可惜自隋唐以来,老杨家能拿出手的人物,只有一个杨炯。
  没错,就是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
  可即便如此,身为这个时代的主流精英阶层,却不得不把族中子弟从族谱中抹去。
  而荥阳郑氏,更对杨承烈的失踪不闻不问。
  这本身就不正常。
  能够让两大豪门忍气吞声,除了那能一手遮天的武家,还能有谁?
  只不过,杨守文一直以为自家是得罪了武家,被武家逼迫,不得已才流落昌平。
  那料到……
  杨承烈的确是为了躲避武家,但同时,也有对李唐皇室的反感。
  这样一来,积压在杨守文心中的疑问算是都解开了,他也突然间变得沉默起来。
  按照杨承烈的说法,他难道要一辈子默默无闻?
  杨守文倒是没有太多的野心,他之所以要成名,说穿了还是为了方便找到杨幼娘。
  可现在看来,似乎有些麻烦。
  “兕子。”
  “嗯?”
  “你怎么想?”
  杨守文突然间苦笑,看着杨承烈道:“父亲,我不知道。”
  “你想要成名,想要找到幼娘,我能理解。
  你想做什么,就只管去做。但我是绝不会再去和李家打交道,因为他李家的品性太差。这首诗,就不要再流传出去了,弄的好像是我这个做老子的,心里有多少冤屈一样。武承嗣已经不在,虽然朝中还有一个武三思,但只要圣人在位,就由不得他横行。
  现如今,那庐陵王变成了太子,也说明圣人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当年的事情,我想不会再有人去继续追究,你怎么做都可以,但就是不能和李家有染。”
  杨守文沉默了!
  片刻后,他站起来躬身一揖,“孩儿一定会谨记父亲的教诲。”
  “好了,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不过,再过些时日就是清明。你母亲如今就葬在广武山下。十几年来,咱们都未曾前去祭拜,这次正好,为你母亲上坟。
  对了,记得作几首好诗……你母亲最喜欢作诗,也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她考校你一下这些年来的成果。”
  杨守文愣了一下,但旋即反应过来。
  他今天才对杨承烈撒谎说,他所学都是母亲的传授。
  杨守文再次行礼,“孩儿,知道了!”
  ……
  月光,皎洁。
  西京长安,已经开始了夜禁。
  雄浑的都城,在夜色中如同一头巨兽匍匐在关中大地上。
  麟德殿后的太液池畔,一个宫装美妇站在一棵杨柳树下,看着波光粼粼的太液池。
  她蛾眉深蹙,似是满怀心事。
  一双丹凤眼,流转秋波。
  “文宣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美妇人喃喃自语,脸上闪过了一丝柔情。
  她手中拿着一封密报,片刻后好像突然下定了决心一样,把那密报揉捏成纸团。
  “你放心,当年你流落昌平,婉儿无法保护你。
  而今你既然回来了,婉儿就算是拼了性命,也会保护你父子周全,绝不会任人伤害。”


第二百零六章 太平
  神都,洛阳。
  入春以后,风平浪静。
  洛阳在经过一个严冬的振荡之后,渐渐平静下来。
  边塞,悄无声息。
  默啜在经过去年的一场大战,也偃旗息鼓,停止了对边塞的袭扰。不过,对于大周而言,边塞是平静了。可是在草原上,突厥人征伐的脚步却没有片刻的放松。
  自入春以来,不到月余光景,默啜已吞并了三个大部落,使突厥势力暴增。
  据细作传来的消息,突厥大军已经过十万人,隐隐有称霸草原的态势。为此,许多草原部落或是恳请归化,或是向朝廷发来求援。可面对这种局面,武则天显然也没有太多的应对之法。
  原因很简单,当年李唐宿将或是年迈归隐,或是被屠杀一空。
  贞观时期,将星璀璨的局面,在圣历二年到来之后已不复存在。好在武则天册立了李显为太子,使得朝内局势渐趋稳定。与此同时,她开始着手提拔一些将门之后,比如薛讷,比如薛讷的兄弟薛楚玉,比如魏州贵乡人解琬……诸如此类。
  但是,仅凭这些人还远远无法满足武则天的要求。
  于是在经过三思之后,武则天决定在入秋后开设武举恩科,以方便从民间寻找人才。
  恩科旨意一出,四方云动。
  这将是自如意元年以来,举办的第四次武举。
  而这一次武举的意义非同小可,很明显是武则天针对突厥人在塞北日益壮大的局面而开设。也就是说,一旦中举,很可能会被委以职事官,得到朝廷的重用。这对于许多平民百姓来说,绝对是鱼跃龙门的机会,于是各地勇壮都纷纷摩拳擦掌。
  与此同时,李显在经过这半年多的经营后,也逐渐稳住了阵脚。
  虽然他手下依旧没有什么出众的人才,但也招拢了一批手下,在朝内形成了一些力量。
  特别是从朝堂上流传出武则天有意让李显和武家联姻的消息之后,李显的声望也获得了提升。不管怎么说,如今这个朝廷还是武则天的朝廷。李显和武家联姻,也就代表着他太子之位更加稳固。日后接掌大统的趋势,也就变得越发清晰。
  二月末,一场小雨过后,把洛阳城洗刷的格外干净。
  天色已晚,夜禁业已开始。
  一个青年却在夜色中,沿着长街纵马疾驰。
  “前面人立刻住马,否则格杀勿论。”
  从长街的另一边,出现了一队巡兵武侯,拦住了青年的去路。
  那青年一身锦衣华服,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芬芳。他勒住了战马,从马上下来之后,便从腰间挎兜里取出一块金牌,面带微笑道:“在下是公主府宾客穆明玉,今晚公主在大福先寺开设法会,在下受公主之邀,前往参禅,有通行令牌为证。”
  巡兵武侯的队长听闻,不敢迟疑,忙下令身后巡兵收起刀枪。
  公主?
  虽然李唐公主众多,可是在这个时间里被称之为公主,又能够在大福先寺开法会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武则天的小女儿太平公主。
  不过,他还是走上前,从青年手中接过了腰牌。
  在火光下验明真假之后,然后又把腰牌双手递还给穆明玉。
  “夜禁时分,穆先生最好不要在长街纵马而行,否则很容易引起误会。”
  那穆明玉生的极其俊俏,脸上更带着和煦笑容,听闻队长的劝说后,连忙道:“多谢提醒。非是在下想要纵马急行,实在是时间紧迫,不得已才会犯禁,我会小心。”
  “既然如此,那就请先生保重。”
  穆明玉道了一声谢,便翻身上马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一个巡兵突然吐了口唾沫,低声骂道:“长得就像个相公,怪不得敢犯禁夜行。”
  “你给我闭嘴!”
  队长闻听,顿时大惊。
  “这等话你最好不要再说,否则会连累到弟兄。”
  “队正,我不过是随口……”
  “随口也不行!”队正的脸色阴沉,压低声音道:“人家背后有公主撑腰,你又算得什么?你若是长得一张好脸,说不定早就去做了相公。要怪,就怪你爹娘没给你留下足够的本钱。现在,给我闭上你的臭嘴,若再废话,休怪我不客气。”
  巡兵闻听,立刻紧闭双唇。
  而队正则冷哼一声,带着人马继续巡街……
  ……
  这大福先寺,坐落于积德坊,位于洛河北岸,在都城的最东边。
  大福先寺本名太原寺,是武则天为了纪念其母亲,也就是太原王妃杨氏所立,本坐落在教义坊。相传,有一天武则天登上阳宫,遥遥看见太原寺的轮廓,觉得这太原寺距离宫城太远,不禁心中感到凄然,于是在永隆元年把太原寺迁至积德坊。
  积德坊,原名游艺坊,隋朝名将杨素的宅院就坐落与此。坊内有沉香堂,坊南就是温雒坊,再往南就是洛河,风水甚好,景色极佳。不过杨素一族入唐之后已经不复存在,于是武则天就下令,霸占了杨素的宅院,把太原寺修建在这里。
  天授二年九月九日,武则天称圣神皇帝,追封其父为无上孝明高皇帝,其母为无上孝明高皇后,太原寺随之更名为大福先寺,意图比美唐高宗建立在龙门的大奉先寺。
  随后,武则天又亲自撰写《大福先寺浮图碑》,并下令大修寺院。
  如今,这大福先寺中有房间1200间,另有一座楼阁式高塔,高达十六丈,可鸟瞰神都。
  这个十六丈,是以唐尺而计算,如果换算到后世的度量衡,差不多就是近五十米高度。
  这在神都,堪称第一高塔,更成为洛阳的标志性建筑。
  如今的大福先寺,已成为皇家寺院。
  当穆明玉抵达寺院的时候,只听到从里面传来梵唱声,更透出一种莫名的庄肃之气。
  他把马拴好,走到山门前,叩响门扉。
  很快的,山门打开。
  穆明玉将手中腰牌递进去之后,便闪身走进寺庙。
  “公主何在?”
  “今晚法藏法师与阿你真那法师讲法,公主在通天塔参佛。”
  阿你真那,是加湿弥罗国之刹帝利种,自幼出家,受具足戒后专习律品,擅长咒术。长寿二年,他来到洛阳,主持天宫寺,并翻译了陀罗尼经等七部九卷,声名响亮。
  天策万岁元年,也就是公元695年,阿你真那又奉命刊修众经目录,得武则天青睐。
  穆明玉闻听阿你真那在说法,顿时露出尊敬之色。
  他跟随一名卫士直奔通天塔,远远就看到,在通天塔外灯火通明,无数僧人正在通天塔下参禅念佛。梵音袅袅,回荡大福先寺上空,直让人感受到那无尽的庄严肃穆。


第二百零七章 法藏
  穆明玉不敢造次,在通天塔外盘膝而坐。
  梵音,持续了大约一个时辰,眼看着已经过了子时才算停息。
  片刻之后,从通天塔内走出一队僧人。为首之人,是个年逾八旬,须发洁白的僧人。
  他一走出来,众僧纷纷起身行礼。
  穆明玉也连忙躬身,因为他认得出来,那古稀老僧正是阿你真那。
  “法师,外面已经开始夜禁,恐不便行走。
  公主已经下令,请法师今晚留宿寺内,并已经安排好了住所。公主让奴婢传话,法师所请,她会尽力帮忙。”
  “如此,老僧就多谢公主。”
  有知客僧上前,引领阿你真那一行人离去。
  这老和尚的气场可真是够强大的!
  穆明玉自认抗压能力很出众,可是在那老僧面前,仍感到难以呼吸,端地是压力山大。
  阿你真那离开后,他长出一口气。
  这时候,有内侍走到他面前来,笑着道:“明月来了!”
  “明月见过阿耶。”
  眼前的内侍,生的齿白唇红,姿容俊美。
  看肤色和样貌,不知道的人可能会认为,他不过双十年华。可慕容明月却知道,眼前这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内侍,实际上已接近五旬,也是太平公主身边心腹。
  此人名叫哈士奇,据说是从小入宫,陪伴着太平公主长大。
  后来,太平公主嫁给薛绍的时候,唐高宗问她想要什么陪嫁?太平公主第一个就提出了要让哈士奇跟随。阿耶,是慕容明月对哈士奇的尊称,就类似于后来的‘公公’。这哈士奇在公主府究竟有多大的权力?穆明玉说实话并不是非常清楚。
  不过,他倒是听过一个故事。
  大约在几年前,曾有一个宾客自认得到了公主的赏识,所以在一次聚会中,指着哈士奇破口大骂。事情传到了公主耳中之后,那宾客第二天被当众活活打死在堂前。
  哈士奇在公主府的地位,也可见一斑。
  见穆明玉这副模样,哈士奇却笑了。
  他伸出一只娇嫩的手掌,那手掌肤色白嫩,好像婴儿的皮肤一样,在火光中更透着一抹温润玉色。哈士奇拍了拍穆明玉的肩膀,轻声道:“公主今晚在塔中歇息,你进去吧。”
  “是。”
  “明玉。”
  “在。”
  “有什么事情,便只管说就是……公主今日参佛,已经非常辛苦,莫耽搁了她休息。”
  穆明玉心里一紧,连忙道:“小子明白。”
  哈士奇这才领着他走进了通天塔。这通天塔内别有洞天,塔的一层,面积近千平方,四周墙壁上有五百罗汉浮雕,正中央则供奉着一尊佛像。穆明玉跟随哈士奇沿着楼梯而上,来到通天塔第二层。这二层的面积,要比第一层小一半还多。
  这里,位于通天塔的中部,透过窗户,可俯瞰洛河。
  佛堂里供奉着如来法相,在佛前坐着一男一女。
  男的,年约五旬,生的清秀瘦弱,看上去似乎有点弱不禁风。
  这是一个僧人,也就是这大福先寺住持法师法藏。
  法藏和尚,并不是中原人,而是本康居国人。因其祖父侨居长安,故而以康为姓。
  此人十七岁如太白山球阀,得云华寺法师智俨收华严经。
  高宗咸亨元年,荣国夫人杨氏故去,于是修建太原寺。时法藏小有名声,于是得道成、薄法以及京城其他高僧联名推荐,受法藏以沙弥戒,在太原寺讲解华严经。
  后来,武则天见他佛法高明,就命令长安十大德为他受具足戒,并赐以‘贤首国师’之名。为了让武则天能够契入华严境界,法藏以殿前金狮子做比喻,阐述佛法。
  这段文字记录流传出来,被称之为《金狮子章》。
  此后,法藏随太原寺来到如今的大福先寺,成为大福先寺主持。
  他如今可是洛阳佛教的名人。据说今年盂兰法会他将代表武则天讲法。
  坐在法藏法师对面的女人,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多的样子,生的千娇百媚,妩媚姿容里,又流露出一种令人感到恐惧的威压。那种妩媚和威严融合在一起的奇妙气质,若是放在后世,会有一个非常响亮的叫法,就是‘女王气质’。
  她盘坐蒲团上,很认真听法藏讲解大宝积经的内容。
  当穆明玉走上来之后,法藏突然停止了讲解。
  “时辰已经不早了,今日就讲到这里吧。
  公主有娇客来访,贫僧便不打搅了,先行告退。”
  女人伸了个懒腰,透着一丝慵懒之色。
  她点点头,柔声道:“今日本宫答应那阿你真那的要求,也是不得已为之。他毕竟在洛阳弘法多年,此次长安十大德出面为他请命,本宫实在是没办法去拒绝。”
  法藏道:“公主苦衷,贫僧明白。
  然阿你真那要在洛阳城内修建道场,势必会影响到我宗弘法。所以,他要修建道场可以,却绝不能在城内。只要公主能答应贫僧这个条件,贫僧自然没有异议。”
  “嗯,法师放心,本宫当然知晓轻重。
  本宫准备,让阿你真那在龙门山修建道场,相信这样子一来,也不会影响法师传法。”
  “如此甚好。”
  法藏说完,便站起身来。
  他原本是盘膝而坐,却不见他有其他动作,直接就站立起来。
  穆明玉这才留意到,法藏的眼睛一直都是紧闭着。可是他却好像能看得清清楚楚,飘然绕过了穆明玉,然后在哈士奇身前双手合十,便沿着陡峭的楼梯离去。
  “法师如今在修天眼通,虽双目不张,却可以将世间百态尽入眼中。”
  见穆明玉露出疑惑之色,女人微笑着解释。
  她又伸了个懒腰,走到窗前,背对着穆明玉柔声道:“明玉,你说有要事呈报,究竟是什么事情。”
  佛堂里灯火通明,照映她瘦削背影。
  穆明玉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却从那婀娜背影中,品味到一种诱人风韵。
  “咳咳!”
  见穆明玉不说话,哈士奇咳嗽了一声。
  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平公主。穆明玉立刻醒悟过来,意识到他刚才有些失态,连忙躬身道:“禀公主,明玉今日在皇太孙府中,于偶然间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


第二百零八章 爱莲说
  时光,在悄然中无声流逝。
  自从杨承烈那日推心置腹与杨守文一番交谈过后,父子两人的关系似乎更加亲密。
  在此之前,杨守文虽然和杨承烈已经很亲密,可事实上心中始终有一层隔膜。
  而现在,隔膜没有了!
  父子两人相处的时候,也就变得越发自然。
  杨承烈无心出仕,杨守文也随之没了盼父成龙的念想。
  祖父杨大方生前留下了遗训,让杨守文不敢违背。那不仅仅是出于孝义之心,也有杨大方十年来在虎谷山含辛茹苦把杨守文抚养长大的感恩。不过,不出仕归不出仕,这名气还是有。若不然,杨守文又怎么去变成那灯塔,引领幼娘归来呢?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入唐以来,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荥阳,著经坊郑府,郑怀杰把手中的文章放下。
  他闭上眼,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少年卓然不群立于塘边,而那水塘中,却莲花绽放。
  “二郎,这就是杨大郎之新作吗?”
  郑镜思忙躬身道:“正是。”
  “可见有人捉笔?”
  郑镜思道:“未曾见。
  这几日孩儿一直派人在暗中留意,杨大郎自那天之后,没有再走出家门一步。据说,他在家中忙于修整庭院,还让那鱼有道帮他把庭院里的池塘,修建成了一座莲池。
  这篇文章,是昨日莲池修好之后,杨大郎在莲池边上驻足半个时辰之后,而后当着鱼有道的面书写而成。之后他让鱼有道把这篇文章送给马一郎,马一郎便送到了我这边。如此情况下,那杨大郎若还能找人捉笔,那孩儿就只能说,他有鬼神莫测之能。”
  其实,郑怀杰也好,郑镜思也罢,对杨守文的文采始终存有一丝疑虑。
  而今这篇爱莲说出现在面前,郑家父子心中的疑惑,也都随之烟消云散去……
  “此子,品性高洁,可谓名士。”
  郑怀杰长叹一声,脸上还是露出了遗憾之色。
  如此俊彦,何以姓杨而不姓郑呢?而且,他们姓杨,可是杨家还不肯认他们,这才是让郑怀杰感到最郁闷的事情。
  “二郎,你说……能不能让杨大郎改姓呢?”
  “啊?”
  “他娘亲是郑家人,他若是姓郑的话,我便是拼了这张面皮,也要请得族中长者允许,倾我郑家全力为他扬名。”
  这句话出口,郑镜思顿时面红耳赤。
  他听得出来,老爹是真的生了爱才之心。
  不过这同时也表明,老爹对他们这一代,的确是非常不满。
  若是满意,又何苦让一个外姓人改姓?虽说杨守文也是名门之后,出身并不低贱,可不管怎么说,杨家不认不是?如果真的能让他改姓,再以郑家之倾力扶持,不出十年,这天底下说不定就会有一个名叫郑守文的名士,令郑家声名复起。
  可问题是,这恐怕很难。
  郑镜思挠挠头,沉吟片刻之后道:“此事孩儿说不准,必须要杨文宣赞同。”
  “这个嘛……”
  郑怀杰沉吟片刻,抬起头道:“你试试杨文宣的口风。如果他同意,不管什么要求,只要我郑家能够做到,就决不推辞。”
  “父亲这一点倒是不用担心,杨文宣这个人我还算了解。
  他有些古板,甚至有些固执,但绝非贪婪之辈。他若是同意,那必是为了杨大郎的前程,不会有任何要求;可如果他反对的话,这件事恐怕不需要再与他说第二次。”
  郑怀杰闻听,顿时笑了。
  “没错,杨文宣古板,当年你三姐不正是因此而看上他?”
  他站起来,在屋中徘徊片刻,而后驻足道:“不管怎样,你都先去试一试……就算是他不同意,也要尽量和他打好关系。对了,过两日就是寒食节,杨文宣肯定会带着杨大郎去广武山祭拜你三姐。左右无事,你便带着郑虔陪文宣一起走一遭吧。”
  郑怀杰闻听,连忙躬身道:“孩儿,明白!”
  ……
  寒食节即将到老,天气有些变幻莫测。
  前一刻还阳光明媚,下一刻便淫雨霏霏。
  杨家热闹起来,上上下下都在收拾行囊,里里外外忙碌不停。
  杨承烈要带杨守文去广武山祭拜亡妻,本来他二人并不准备声张,可谁料想当杨承烈告诉了宋氏之后,宋氏立刻提出要求,要一同前往祭拜。用宋氏的话说:郑姐姐是奴的姐姐,阿郎前去祭拜,奴这个做妹妹的若不去,岂不是被称作无礼?
  理由,似乎有点充分。
  这就好像是小老婆去拜见大老婆,哪怕大老婆已经故去了,这小老婆也还是小老婆。
  杨承烈同意了宋氏的请求,没想到扭头就见杨瑞带着杨青奴一同前来。
  “你们也要去?”
  “是啊,既然是要给大阿娘祭拜,我等又怎能不去?”
  好吧,说的好有道理。
  杨承烈想了想,就答应下来。
  可这之后,宋三郎也跑过来,说是要一同前往。
  “我们一家去祭拜,你跟去作甚?”
  “大兄,久闻广武风景极美,这眼看着清明就要到来,我们也想去看看中原美景。”
  好吧,这一家是要去踏青。
  杨承烈似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也答应下来。
  可是,这样一来,人可是越来越多。杨承烈索性决定,让杨氏带着一月还有杨茉莉也去。
  本来,杨承烈还想叫上吉达,却被吉达拒绝。
  他不喜欢这种踏青的活动,在他看来,与其踏青,还不如在河边练枪来的有趣……
  “大兄,你真不去吗?”
  杨守文跑来询问吉达,就见吉达连连摆手。
  你们一走,家里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那屋子里还有那么多的汜水春,万一被人偷了走,岂不是误了大事?我留在家里,可以帮你看家,顺便还可以在溪边练枪。
  这个理由也是极好的,杨守文也不好再去劝说。


第二百零九章 改姓
  是夜,行李都已经收拾妥当。
  清明是一个缅怀亲人的季节,也是踏青出游的好时候。杨承烈对荥阳不陌生,杨守文前世就是管城人。广武山,其实就是后世所说的邙山,坐落于黄河的南岸。
  也许,千年后的邙山和如今大不一样,但此刻杨守文却生不出半点喜悦之情。
  他已经沉浸在了悲伤之中……虽然他对于母亲全无半点印象,可那毕竟是怀胎十月,生育他的母亲。据杨承烈说,母亲生下他之后,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想来母亲的死,也和他有关联,更让杨守文对那位从未见过的母亲,心生仰慕之情。
  母亲,就是母亲。
  这一身的血脉关系,绝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撇清。
  看杨守文兴致不高,众人原本还觉得很开心,但此刻却不敢表露出来。
  “廿九郎,这么晚怎么来了?”
  天刚黑下来,郑镜思却突然到访。
  看到杨家收拾车马,郑镜思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询问。
  杨承烈道:“过两日便是寒食节,我准备带家人前往广武山,祭拜你三姐。兕子说祭拜需虔诚,所以我们准备提前出发,到时候先在三皇观持斋一日,再去祭拜。”
  郑镜思闻听,便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杨承烈发现自己派人监视,心中不快准备离去。
  “幸亏我今晚过来,若不然就白跑一趟。”
  “廿九郎有事?”
  “是啊,今年祭祖有二房主持,我们也无法参与。眼看着清明将至,我就盘算着和你一同前去祭拜三姐。说来惭愧,三姐安葬广武十余载,我却鲜有机会祭拜。”
  杨承烈眉头一蹙,疑惑看着郑镜思。
  半晌后,他突然问道:“廿九郎,你是不是有事情?”
  “这个……”
  郑镜思没想到被杨承烈看出了破绽,一时间露出赧然之色,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廿九郎若有事只管说,别吞吞吐吐。”
  郑镜思沉吟良久,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如何说。毕竟这是让杨守文改姓,弄不好就会激怒了杨承烈。
  “大郎的那篇文章,我看到了!”
  “你是说……”
  “就是那篇爱莲说。不仅我看了,家父也看了,更赞不绝口。”
  杨承烈的脸上,露出一抹骄傲之色,仿佛是在说:那当然,你也不看看那是谁的儿子。
  “文宣,不知你为大郎有何打算?”
  “嗯?”
  “我是说,你准备让大郎怎样发展呢?”郑镜思的脸通红,说话更是吞吞吐吐,“大郎文采过人,且品性高洁,家父说他有名士之风,将来的成就定然不可限量。”
  “这个嘛……”
  杨承烈却犹豫了。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该怎样为杨守文规划未来。
  杨守文的兴趣似乎很杂,但无论怎样,都无法掩盖他文采过人,武艺高强的事实。
  文武双全啊!
  这要是太宗皇帝或者高宗皇帝在的话,绝对会受到重用。
  可现在……
  杨承烈起身,走到门口向外面看了一下,见大家都在忙碌,便转回来在郑镜思面前坐下。
  “廿九郎,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当知道我的情况,并不想要出仕。本来,若杨家还认我的话,我可以把他送回弘农。凭借族中的力量,兕子出人头地绝非难事。可你也知道,我如今已不是杨氏族人。
  今圣人开始借重名门子弟,偏偏……我倒是无所谓,这辈子能够有你三姐便足矣,早就没有什么雄心大志。可是兕子不同,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
  似乎有门?
  郑镜思闻听,顿时来了精神。
  他沉吟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文宣,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廿九郎只管讲在当面。”
  “我这话说了,你可能会不高兴。”
  “诶,我现在都变成这副模样,又有什么可生气?”
  郑镜思道:“三姐生前,乃是我辈之中最为出色的人,文采出众,品性极佳。我父亲曾说过多次,言三姐若是男儿身,必然能成为六房顶梁支柱,出将入相绝非难事。”
  “这个,没错!”
  杨承烈倒是没有意见,反而非常高兴。
  “你也知道,我郑家自建成太子以来,受观音牵累,以至于不得不谨小慎微,声势日减。高宗继位之后,又颁布了禁婚令,七姓十家之中,我郑氏便占了三家……这些年来,郑家虽然是卧薪尝胆,可奈何种种缘由,始终没有什么人才涌现。
  到了我辈,更是如此。
  十九哥如今为河南校尉,了不得最后做个河南府司马,再想往上走,难度很大;卅一郎为许州刺史,但才干并不出众。父亲认为,卅一郎能做到这个位子已是极致。我们这一辈基本上就是这样了,而后辈之中,郑虔尚年幼,说不得前程。”
  话说到这里,杨承烈似乎有些明白了。
  “廿九郎的意思是……”
  郑镜思深吸一口气,感觉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压力扑面而来。
  “家父的意思是,既然杨家不肯要大郎归宗认祖,我郑家愿意接纳。
  说起来,大郎也有我郑家血脉,只是……若文宣同意,家父愿意禀明族中长者,倾我六房,乃至整个荥阳郑氏之力培养大郎。当然,若文宣不赞成,那便罢了。”
  听了这番话,杨承烈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脸腾地一下子通红。
  改姓?
  对于某些人而言可能算不得什么,但对于杨承烈这种自幼把骄傲浸在骨头里的贵胄子弟而言,绝对是一种莫大的羞辱。哪怕他知道郑家没有恶意,却仍不由得怒火中烧。
  他虎目圆睁,瞪着郑镜思。
  只吓得郑镜思连忙道:“家父只是让我与文宣商议,绝无强迫之意。”
  杨承烈渐渐冷静下来,站起身走到了门口,看着屋外庭院中的夜色……
  “廿九郎,这件事来的太突然,我一下子有些接受不来。
  这样吧,容我三思。待咱们从广武山回来之后,我会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如何?”
  杨承烈得父亲的遗嘱,不愿意为李唐效力。
  可问题是,他已经四十多了,这辈子估计也就是这样,前程什么的,早已不重要。
  但兕子不同,他才十七。
  难不成让他和自己一样,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就这样碌碌无为吗?
  熙雯十五载教导,祖父十余年心血,好不容易有了如今这个文武双全的杨兕子……
  让他陪着自己在这乡里默默无闻渡过一生,他真的能甘心吗?
  在一刹那间,杨承烈脑海中闪现了很多个念头,心中的怒气,也渐渐地平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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