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铁杆(下)


  所以在此之前,钱谦益是不大敢插足此地的,他不想自己派去的人被灰溜溜驱逐回来。即使安排了几个人过去,也都是比较偏远的地方,担任些诸如县令,县丞之类小官儿,与东宁府相距甚远,这样就不容易接触到琼镇驻军,也不会被对方误会朝廷想要谋取台湾岛。
  不过如今么,他倒是觉得可以尝试一下子。顺带着也可以试探一下,看看在琼海军那伙人的印象之中,瞿式耜大约是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摸清楚这一点,对于接下来他们整个“钱党”的发展计划大有助益。
  ——没错,钱党!虽然钱谦益是东林魁首,可东林党内部也是有种种派系的。说起来大家乃是同道中人,理应守望相助,可各人根据师承不同,多少会有些偏向,彼此之间互帮互助的力度自也不同。
  眼下朝中说起东林党人,地位最高的当然是他老钱。而且不管宫中也好,民间也罢,人们只要一想起与短毛有关的事情,也都理所当然会把他钱某人视作与短毛打交道的桥梁人物。在朝野民间均极有声望,可谓形势一片大好。
  但在钱谦益内心之中,终究是有一份隐忧的——他今年已经五十二岁了,在官场中这个年纪还称不上老,但也绝不年轻了——大明历史上固然有六十三岁才入阁拜相,足足活到了八十七的老严嵩,以及八十岁的徐阶这些例子,可张居正死的时候也才五十七!
  而在他们东林一脉的下一代中,公认前途最为远大的,却是左光斗一系的两名弟子:王璞和史可法。而且和他老钱一样,这两位也都跟短毛关系密切,未来的发展道路必然也是跟短毛息息相关。这两位既是同门,私交又极好,有什么事情必然都是同气连枝,眼下虽然都还在地方上历练着,可迟早都会入京大用。到了那时候,他钱某人可就不再是朝廷里,独一无二能跟短毛沟通的桥梁了!
  钱谦益心中对此是颇为忌殚的,当然他的性格毕竟与温体仁那类人不一样,还不至于因此就干出阻人前程,背后下刀之类的龌龊事来。不过把瞿式耜推出来,培养一个更加亲近的“自己人”加入竞争,这却是理所当然,正大光明的手段。就算是王史二人本身,对此也不可能有任何芥蒂,而且还必须要竭力相助,让瞿式耜能尽快加入到他们那个体系当中去,就好象先前他钱谦益推荐了史可法一样——大家都是东林党人,理应互帮互助么。
  眼下他计划的第一步还挺顺利——在把这消息向陈涛透露以后,过了几天,对方就给出回复:管理委员会并不反对瞿式耜前往台湾任职,也会通知那边的同志尽量配合瞿稼轩阁下的工作——当然先要前往海南岛接受培训,以及施政方针必须按他们琼海军的规矩来,这些要求是不会变的。
  钱谦益对此当然不会表示反对,能为瞿式耜争取到这份前往东宁府任官的许可,他便算是尽到了责任,接下来,可就要看瞿起田自己的努力了。
  不过么,毕竟是自家的铁杆小弟,各方面的提点还是可以多给一些的……于是接下来,钱谦益便把他所知道的,关于琼州短毛的各种信息,尽量都向瞿式耜介绍了一遍。尤其是对于短毛的种种离经叛道之举,更是预先提醒道:
  “起田,琼海镇那边绝非寻常藩镇可比,他们的人确实桀骜,但也果真有桀骜的本钱。吾知汝为人方正,到了那边,恐怕会经常接触到一些与我大明习俗截然不同的事务或言论。可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短毛那么干往往还真是有其道理在内的,到时候可不要妄自议论,自己丢脸不说,误了朝廷大事,可是后悔莫及。”
  瞿式耜为人确实古板些,但自古以来能当官儿的哪个不是能屈能升?闻言只微微一笑。
  “恩师提点,学生自当铭记于心。我想既然连史宪之都能在吕宋那等夷人聚居之地干的不错,学生在东宁想必也不会输于他。”
  钱谦益暗自点头,知道这个学生心里头是抱着竞争的想法了——比起今年才三十多岁的史可法,瞿式耜无论从年龄还是科场论,都属于不折不扣的前辈。但如今两者的地位却相差甚远——史宪之是人人称颂的东林党未来之星,王介山调任内地之后,大明朝在琼海镇辖区内地位最高的官员,某种意义上他就是大明朝在琼镇的代理人。而且通过要船这件事,朝野都认为他这个代理人做的很称职,名声响亮,前途更是无量。
  而瞿式耜呢?刚刚才从常熟乡下回到京师,在被夺职之前他担任户科给事中,虽然只有七品,但位卑而权重,甚至有权封驳皇帝旨意的,一向属于未来中枢大员的培养地。而如今钱谦益给他谋的东宁府同知,名义上虽是正五品,可从京官变为外官,从清流转为浊流……更不用说东宁府远离大陆,若按以前的观念,那绝对是属于大贬而特贬,简直比被流放还惨——大明朝的流放地都只是设在琼州呢。
  当然现在都不这么看了,史宪之跑的比他还远,大家都算是去国离乡,难兄难弟。可在地位上,史宪之马上就要升任吕宋知府,标准的四品黄堂,从此正儿八经晋入朝廷高官序列。而他瞿稼轩作为足足早了十二年的科场前辈,却还不得不在佐贰官位置上再磨堪上好几年。虽说有恩师照顾,东宁府不设上官,而且许诺未来只要稍立功勋便可破格提拔……可这种事情,谁又能打包票呢?
  所以现在瞿式耜心中满满的都是斗志,充满了要跟史可法竞争的驱动力,这倒是钱谦益所乐见的,于是他干脆又拿出了一条路线图:
  “近日琼镇在京师的那批人,起田很可以先接触一番——他们都是琼镇中对我大明最为友好,也最容易结交的一批。跟他们谈得好了,日后若有烦难之处,也可得些许助力。”
  “此外,汝往南方时,必是从天津走海路,可顺便去王介山那里看一看,如今他主政津门,将学自琼镇的手段在治下一一展布出来,据说是极为高妙,连毕尚书,杨尚书几位都赞不绝口。起田若有兴时,不妨先行参悟一番,若能从中悟得一二,若后定有大用……”
  谆谆藐藐,皆为肺腑之言。瞿式耜自是能听出恩师的竭力栽培之心,心下感动,唯有一再长揖,以表谢意。
  ……
  “王介山,昔日虽在左公门下,却不算出众之人。东林内亦多嫌其迂腐顽固,死硬如石,故而远迁琼州。及至琼州失陷贼手,满城文武皆丧,众皆以为其从此沉沦,纵不死亦从此无能为矣,却不料他反而因祸得福,居然借助髡人之术,将一块璞玉给雕琢成了大器……”
  钱谦益这边正在谈论到王璞的时候,京城的另外一处宅邸中,也有那么几个人恰好提起了他的名字。而比起已经位高权重的钱阁老,这群人的关注似乎更加紧要。
  ——因为这是在当朝首辅,吏部天官周延儒的私宅中,而这群人正是周延儒的幕僚或者说叫师爷。比起钱谦家里只用了两个亲戚作为清客,周延儒幕中的人才可就要多得多了,虽然大都是没有正式功名的,才不得不为人作幕,可很多时候,朝中大事,恰恰就出自于他们这群师爷之手。
  他们之所以这样急切的谈论起王璞,却是因为王璞在天津知府任上很是做出了一番成绩,让周延儒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张本兵,杨尚书,都从天津寄信回来,极言其才略过人,尤其是在营建津门水师港口一事上,通过一番旋转腾挪,居然真让他把港口给弄起来了。其巧妙之处,连毕尚书都赞叹不已,可见他在琼州数年,还真学到了短毛那无中化有,平地抠饼的本事!”
  周延儒手中拿着两封书信,分别来自于兵部尚书张凤翼和户部尚书杨一鹤,前者是为了接船——那条“大将军号”在去辽东转上一圈,完成了最后的实战演练之后,总算将于近期内抵达天津港。而后者则是和毕自严一起去天津考察那边的“银行”,到了地头却发现王璞在那里推行的新玩意儿远不止银行一件,毕自言因为记挂着要尽快吃透盐业公司帐本的事情,委实没精力再关注其它,大致看了看便匆匆返回京师。但杨一鹤却留下来了——他干户部尚书吃力,漕运尚书却是老本行,对经济之道绝非一窍不通。
  于是在天津港逗留了一阵子后,他和张凤翼不约而同地给周延儒写了书信回来——后者能爬到首辅位置上,朝中当然多有奥援。张杨二人平时都跟他走得比较近,否则也爬不到尚书高位。
  而京师中也开始流传王璞王介山的事迹:这家伙硬是在近乎于赤手空拳的条件下,生生为朝廷经营出了一座军港!


第七百零一章 大开眼界(上)
  事情其实还要归结到史可法身上。
  ——他从短毛那里为朝廷要来一条巨舰,看过的人都说极大极好。正好可以用来弥补朝廷自登州兵变之后损失掉的水师力量。而出于稳妥考虑,这次重建的水师驻地不再位于山东,而是放到了天津,是为津门水师。
  构想是很好的,但真正实施起来,各种实际问题就都冒出来了。最基本一点:你至少得有座军港不是?
  天津卫开埠很早,但它更多是作为京杭大运河的北端口,为大运河服务的。而不是作为海港城市设立,三座卫城均是靠近河口建立,距离海边其实挺远。唯一靠近海边,可作为港口使用的,便是在海河的入海口,大沽口地区设有墩台,放了几门老式铜炮,算是有一个最简单的海防体系。而在朝廷的计划中,未来津门水师驻地,也就是放在此处。
  只是这套体系当初并没有考虑要设置港口,安置舰队的需要——明朝以前,准确点说直到清末,中原政权从未遭受过来自海上的战略性进攻。就算有倭寇骚扰,仍然只是海盗流窜抢劫模式。大军自海上登陆,直取京师要地这种战术,还是一帮文人在看到琼海军舰船多次往来之后才想到的,朝廷诸公能想到在这里摆一支水师防备一下,已经算是很有战略眼光了。
  只是想到了,却并不等于就能做到。中枢发文到兵部,兵部派人过去实地一看,地形水势倒还不错,确实可以停泊大型舰船。可码头栈桥这些设施就差得远了,当地原本最多只是些渔村私港,贩运些走私货物还行,要想增建到能驻扎水师战舰的地步,没有几十上百万两银子的投入,休想办得下来。而如今的大明朝廷,任何事情只要一谈到银子上,肯定立马抓瞎。不要说崇祯皇帝,就是内阁大臣也不可能同意在西北东北战事都吃紧的时候,再挪出一大笔银子去营建港口。
  朝廷不肯拨银子,可事情却总得要办,毕竟人家琼海镇那边增送的巨舰已经出发,总不见得等到了地头却发现连个停泊的码头都没有,那绝对是要闹大笑话的。于是这担子就全压到地方官头上了。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传统的明朝官僚,面对这种情况肯定是两手一摊,说一声非是下官无能,可这事儿绝对办不下来!
  朝廷一毛不拔,却要求在短时间内弄出一座能停泊巨舰的军港,这有谁能做到?
  ——王介山可以。
  琼海军出现在这个年代,除了他们亲身参与的事件发生很大变化外,也在其它许多不起眼的小地方引起了“蝴蝶效应”。比如把天津三卫合并升格为天津府,除原本的军事防御用途外又额外增加民政,盐运和税收等建制,这在历史上原本是要到清雍正年间才会发生的事情,但在这个时空,却是大大的提前了——趁着前段时间,大明朝廷在南方新辟的吕宋,台湾两地新设府治的东风,天津府的设立也搭了个顺风车,给一并办理了。
  而王璞王介山作为首任天津知府,才刚一到任,便迎头被压下这么一副重担,换了别人肯定是一肚子火,但他却反而愈发的兴致盎然——天津府再小再破,各方面条件总比当年的琼州府要强得多。而王璞在琼州府这几年,亲眼看着那十来个短毛是如何从无到有的一步步发展壮大起来,心里早就想着有机会自己也来模仿一把,如今这个状况,天津知府正是最适合他的位置了。
  要建港口?没错啊,就算是没有朝廷的喻令,他主政天津后的头一件事情肯定也是大建港口。就好像短毛占领了琼州府之后头一件事情也是扩建白沙港一样。比起周边地区,天津府最大的优势不就是靠着海么。只要海上路线通畅了,山东,江浙,福建,两广……这些地方的资源都可以为己所用。
  至于说没钱?对于一般只知道搜刮田赋的庸官来说,天津附近大都是盐碱地,沼泽塘,粮食收成偏低,确实很难弄出钱来。但在跟着短毛学了好几年的王璞眼中,天津港的位置本身就是无价之宝——这里是距离京师最近的海边港口!光这一点就足以顶得上任何鱼米之乡了。商人重利,等到将来港口建成之后,甚至都不需要专门去搜刮,只要地方上能提供必要的服务,自会有巨大财富滚滚而来。这一点,可是他在琼州府那几年,看着短毛的所作所为,好不容易才终于领悟出来的。而只要想明白了这一点,哪怕府库里空空荡荡,他也能设法给筹措出开工建设的经费来。
  当然了,要想顺利行事,最终还是得依靠琼海镇的力量——琼海军在天津开设的那家银行网点,第一个贷款大客户,便是由王璞王介山签名担保的大明朝天津府。
  ……
  “王介山竟敢以朝廷名义向琼镇借款?当真是好大胆子!倘若到时候还不出银子,难道还要朝廷替他还债不成?”
  在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周延儒还勃然大怒了一番。不过,很快就有幕僚向他做出了详细解释——对于这件新鲜事情,这帮幕僚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因为他们发现这其中大有文章可做。
  “并不需要朝廷还款,实际上连王介山自己都不需要还——他是用新港口未来的经营权作为抵押,向短毛那家……琼海银行贷的款。未来港口的建设和经营都会交给短毛来干,用收入逐年还贷。”
  那幕僚也是专程去过一趟天津,把事情搞清楚了才赶回来的,这时候正捧着记录的纸张,把他打听来的消息一一向周延儒详细汇报:
  ——王璞从琼海银行里借的这笔“港口建设费”,总数是五十万两,贷期为十二年,年利率为一成,也就是百分之十。按照琼海银行提供的还款方式,到期连本带息需要偿还约八十六万两白银。但这笔银子并不是到时候一起还的,而是从贷款的次月就开始还,也就是从大明崇祯六年的二月份就开始还款,每月还一期,至大明崇祯十七年一月结束。总共一百四十四期,每期需要支付约五千九百两白银,六千不到的样子。对于天津府来说就不算是很大的压力了。
  然而这笔银子其实根本没离开银行金库,在借款手续完成之后王璞转手就把这笔钱支付给了琼海贸易公司名下的工程队,作为聘请他们修筑港口的资金。同时又与贸易公司签订了一份合作协议:天津府与琼海贸易公司合作开发建设塘沽港口区。天津府负责提供地皮,政策支持和这五十万的启动资金,而贸易公司方面则承担主要建设及后续的管理工作。
  今后港口区的主要收入来源是船只入港的引水,停泊,以及码头管理等费用,还有港区货物仓库的租金等等,这些收入在扣除成本以后的利润将由贸易公司和天津府平分。而天津府用于偿还贷款的钱也是从这笔分红中支出。
  此外王璞在其中又特别添加了三条要求:
  其一,在港区除了商用码头外,还需专门建设一座供津门水师使用的军港,除了军用码头外还要求在大沽口建设炮台,要塞和配套军营,用于军港的防卫——相应图纸和规模要求均在附件之中注明,绝不是能随便糊弄过去的。
  其二,天津府还贷的银子,虽然是从属于朝廷的那笔分红中支出,但由于整个港区管理是交给贸易公司负责的,所以贸易公司必须要为分红费用托底。具体说就是至少要保证分红数额不低于还贷费用。如果连还贷的钱都不够,那差额部分就由贸易公司自己负责补足,天津府不管!
  ——这条才一签订马上就用到了:二月份时港口区还是一片白地呢,第一期还贷费用将近六千两银子全是贸易公司掏的,跟天津府和他王介山一点关系没有。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天津府与短毛分红的,仅仅是港口方面提供服务之后收取的管理费用。大明朝廷以国家之权向进出港口货物所收取的税银,属于朝廷所有,与贸易公司无关,也不计入分红数额之内。
  “……如果真照这些条款执行的话,朝廷可是占大便宜了!”
  在听幕僚介绍了相关条款的内容之后,周延儒第一反应就和先前与短毛谈判盐业事务的感觉差不多:对方提出的条件太好,反倒有些不大敢相信了。
  “王介山居然能用一座还不存在的港口作为抵押,就向短毛借到了那么大一笔款子,而且还不用自己偿还……他果然是学到了短毛的几分真本事!”
  “以学生之见,王介山此举的最大妙处,还是在于朝廷实际上是分文未出,却平白赚了到一座包括要塞,炮台和兵营的完整军港!”
  “不止不止,除了军港,还有民港也一并建起来了。更妙的是哪怕这港口折了本,朝廷也不用操心还钱的事情,就连税银收入都不会受到丝毫影响——这么好的条款,也亏得王介山能跟短毛谈下来!”


第七百零二章 大开眼界(中)
  跟在周延儒之后,一众幕僚也七嘴八舌提出自己的看法。他们能够坐在这里作为首辅大人的智囊,当然都不是无能之辈。平日里谈起经济之道,也多半是颇有些建树的。只是这一回,在王璞所展现出的这一连串动作面前,一个个却只感觉眼花缭乱,想法自然也是五花八门。
  于是很快,便有人理所当然的提出:
  “以短毛的精明狡诈,他们居然肯同意这样的条款?这帮人难道都被迷了心窍不成?”
  “非也,非也,其实短毛一点都没吃亏——这才是最让学生弄不明白的地方。”
  最初那个前往天津考察过的幕僚放下关于朝廷部分的记录,转而拿出了另外一叠——都是关于短毛的收益部分,看起来比朝廷的还要厚。
  扶了扶额前刚从明光堂配出来的厚眼镜,手指头在舌头上舔了舔,捻开纸张,这位幕僚先生开始细细道来:
  “首先,是关于这五十万两本身——据学生私下里打听所知,王介山在签署这两份协议的时候,琼海银行在天津府的那家铺面才刚刚开张,金库里根本就没有五十万两银子。短毛从南方确实运来不少银币,但都是直接发送到京师这边,供琼市坊中使用了。在天津并没有留存。这一次是因为郑家人跟着他们的船队北上,一路上贩卖盐货赚了不少,到天津以后,把一部分银子存在了他们的银行里,这是他们那家‘琼海银行天津支行’开张后最大的一笔收入,但总数也不过三十万。”
  “那他们还敢借给王介山五十万?”
  旁边另一幕僚愕然道,前面那位眼镜兄则点点头:
  “为何不敢?王介山其实只签了两份协议,却根本没从短毛那里提走一分一厘。那笔银子只是在账面上走动了一下,就又回到短毛手里了——那家银行依然有三十万的存银可以使用,日常流水一点不受影响。”
  “照这么说,王介山就算借一百万,两百万都行啊,反正只是账面把戏。”
  旁边又有一幕僚冷笑道,那眼镜兄哈哈一笑:
  “确实,学生在和王介山谈起此事时,他说短毛那边开给他的贷款额度,一开始确实是高达一百万两,而且人家也答应条件跟现在一样,但王介山却拒绝了。”
  “为何要拒绝?反正又不用自己还!”
  这回就连周延儒都禁不住插口了,那幕僚先生朝老板拱了拱手,呵呵笑道:
  “东翁此言,倒与学生当时一样。但王介山细细给学生算了一笔账后,方知这其中奥妙……东翁,不是学生妄自菲薄,看过了人家短毛行事,才知道我大明以往施政,委实是……稍显粗糙了一些。”
  这位幕僚大概以前是做过说书先生行当的,居然在这关键时刻还卖了个关子,不慌不忙掸掸衣裳喝口茶,直到周延儒都要斜眼看他了,方才继续道:
  “要说这借款数额,却不是胡乱定的。王介山那里有短毛给的一本账册,乃是关于这次借款的用途。因为过于繁琐,学生没有抄录。但王介山当时是一项项都指给学生看过的,哪一笔钱,该花用在什么地方,在那上面都是预先划定好了。把各项总数加起来,方有五十万,一百万之说。”
  听到这里,周延儒微微颔首,微笑道:
  “确实,短毛行事,总爱立于文字,归结成册……那本盐业公司的帐簿现在还让毕景曾头痛着呢……呵呵。”
  见他接下来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幕僚才又道:
  “要说这百万借款,比五十万多用在何处呢——还是在军港上。其实按照人家琼镇给的完整图样,军港所需,远不止于区区几座码头,兵营之类,这些只是最基本的东西,能够让军船舰队安置下来而已。可军船长年累月的在海上漂泊,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回港修整保养,若是在外杀伐征战,更是难保不会有所损伤……这些都要求在港口中能有修理的地方。一座带干船坞的修造厂必不可少。”
  说到这里,那位幕僚少不得又要费些功夫,向在座的各位大才解释一下何谓干船坞,以及军港中为啥少不了这玩意儿——大约是因为先前王璞才跟他科普过一遍,此刻说得倒还算简明扼要。
  不过,依然有人表示难以理解:
  “不就是一个能修船底的大坑么,多征些民夫去挖就是,哪儿就用得到十几万两银子了?”
  ——短毛的报价,一座干船坞就要十几万两银子,这让那些向来坐在书斋中,对着纸面典籍谈论古今战事的幕僚先生们很不理解。但周延儒倒没说什么,毕竟作为帝国首辅,他对于战争的概念总比那些不出门秀才要精深一些。
  “此外,水师之中,尤重火器,船上装配的火炮,水手战兵所用的火铳,还有日常大量消耗的药子弹丸,这些都要求在港口有修理和补充的能力,故此设立军港,肯定还要求配备火药局,修械所,乃至于船帆被服,木匠铁工,伤病疗养之类附属机构都不可少……这些可全都是花钱的大头,再加上修船厂,五十万两的预算只少不多。”
  这一番话说出口,室内众人皆是面面相觑,过了好一阵子,方听周延儒淡然问道:
  “王介山把这些都砍了?”
  “是,他认为津门水师初创,还用不了那么多设施,先满足能停泊驻扎的基本需求即可。”
  “那如果今后水师有这些需要了,又该如何解决?如此因循守旧,岂不误国!”
  旁边立马有人跳出来嚷了一句,其实倒也不是针对王璞,只是官场习惯,碰到这么好的机会,不给对方扣一顶帽子实在不舒服。
  但王璞既然敢这么做,显然是早有成算,只听那位眼镜幕僚带着一种“早知如此”的语调含笑道:
  “关于这方面,王介山也考虑过了。将来倘若水师有这方面需求的话,只需就近前往山东,借用琼海军的港口设施即可——他们的威海卫军港倒是设施齐全,什么要求都能满足的。”
  这句话再次在屋子里引起一轮大眼瞪小眼,在座众人,包括周延儒在内,都觉得朝廷水师若是对短毛依赖到如此地步,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但想想看当前局面,就连水师本身都几乎是来源于短毛的赠送,那好像也没什么可矫情的。
  “话虽如此,短毛白送的五十万两就这么放弃了,总觉得有些不甘心哪。”
  又有一幕僚这样叹息道,但眼镜先生再次摇头:
  “非也,这钱其实还是要朝廷自己出的。”
  “怎么会?短毛不是答应托底了么?”
  “短毛答应托底,是在港口收入还不上贷款的前提下。但实际上,自津门开埠后,进出货物增长极快。贸易公司为天津府承担了第一个月的贷款,但到第二个月就已经有利润分红可拿了。大约是三千多两的样子,所以第二期还贷的时候短毛只承担了一半。估计到下个月,就全部是从朝廷分红里头扣款了。这样算下来贸易公司其实只帮朝廷承担了一万多,剩下全都是用朝廷自己的银子在还钱。短毛依然可以赚到朝廷三十几万的利钱。”
  “天津刚开埠就这么能赚钱了?”
  周延儒两眼微眯,看起来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但周围熟悉他的这些幕僚都知道——老大人这是心思动了。
  “主要是贸易公司本身的货物最多——他们现在几乎每个月都有一支船队靠港,往京师这边运送大量商货。近来通州,临清那边的商户也开始向津门聚积了,接下来规模肯定是越来越大。”
  “短毛自己的船货,也一样要向港口交钱么?”
  “他们内部是分成几个不同部门,彼此之间一切按规矩来,往来账目都记得清清楚楚,天津府随时可派人核查,这一点确实挺让人佩服的。”
  发现有些走题了,那位幕僚先生连忙又把话题扯回来:
  “所以说,如果王介山借款一百万,那到期连本带利总共要还到一百七十多万,每月还款是一万二,这其中也许能多占短毛几个月的便宜,可这多出来的几十万利息,最终肯定还是要从朝廷分红中走大头。而王介山所虑,尚不止于此……”
  说着,他又拿起前头那份资料,向周延儒及其他人示意道:
  “像兵营,码头,炮台,要塞这些,只要建成以后就一直能用下去。可军械所,修船厂,被服厂之类,并不是光把房子造好就行的,还得招募人手,制备工料,平时要源源不断花银子去养着。倘若现在就开建这些,除了增加欠款利息不算,每月光养人还得花一大笔银子呢,这一出一进之间,相差可就大了。”
  “故此王介山要求短毛那边在作计划时,把这些需要花钱养的部门全部作为‘二期工程’,暂时先放一放。等到将来津门水师上了规模,朝廷的收入也能支应过来了,再考虑这些也不迟。”


第七百零三章 大开眼界(下)
  经过如此一番解说,王璞的行为看起来就合情合理,再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了。就连周延儒,也不得不捋着胡子,点头赞道:
  “能够为朝廷精打细算到如此地步……王介山确为国之栋梁啊!”
  “那伙短毛果然也没吃一点亏。拿两份空头协议,便能从朝廷手中赚走几十万的利钱……偏偏咱们这边还只能欢天喜地的接受。”
  旁边一位幕僚的话道出了在座所有人的心声。这群人在当今的大明朝也都算是眼界开阔,对经济之道颇有研究的内行了。但短毛这种赚钱的方法,让这边所有人都有一种大开眼界之感。如果不是亲身所见,他们决计想不到这世上竟还有如此轻松,如此简单的赚钱方式——还一点都不讨人嫌。
  于是之后,当那位眼镜先生再次说出一番话时,倒也不能让他们感觉更惊讶了:
  “学生后来又打听了一下,短毛那家银行虽然开张不久,却已陆陆续续做成了好几笔贷款业务,有些是当场把现银提走的——那个要求有很硬的担保,利息也高。还有些便是跟王介山这种差不多,纸面上走账的把戏,条件就宽松多了。但至少一成的年利,这个肯定不会少。总体算下来,他们放出去少说也有一百二三十万的款子了。”
  “一鱼数吃,还真是短毛最爱干的事情……用三十万的本钱,做出百万以上的生意,短毛这‘银行’果然是大有可为。”
  周延儒想起之前盐务谈判时,林汉龙曾向他解释过银行的业务范围,当时只是听个新鲜而已,没想到这么快就真正见识到了其犀利之处。
  “可他们这么大胆敢赊,难道就不怕有人赖账,折了本钱?”
  说出这话的人,口气中似乎带着某种微妙之意,而此言一出,又有几人朝周延儒面上看了一眼,同样带着一种很微妙的眼神。
  ——大明朝廷可从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历史上被朝廷官员用大义名份坑掉的外藩酋首不计其数,比如那位著名的五峰船主,大海寇汪直,当年形势与短毛差不多。也是纵横大明沿海,无人可当。但偏偏信了朝廷招安的鬼话,最后只用几名小吏便轻松将其拿下并砍了脑袋。
  当然短毛比汪直聪明得多,也谨慎得多。迄今只有少数人愿意上陆便是明证。但他们敢这么大肆赊账,难道当真不怕朝廷到时候翻脸?别的不说,王介山以天津府名义订下的协议,到时候他升官调走了,换个人上来说一句不承认,短毛总不见得还能把天津港搬走不成?
  周延儒当然能理解这些目光中的含义,但他也没说什么,反而也用类似的目光看向身边那位眼镜幕僚——这位老兄前头为王璞说了那么多好话,在这方面,想必不会一点没准备吧。
  果然,后者脸上带着一种“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的表情,悠然笑道:
  “这方面么,王介山倒也问过他们。而银行方面的回复是:只要琼海军还有武装讨债的能力,就不怕人赖账。”
  ……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包括周延儒在内,大厅中所有人在听到“武装讨债”这四个字后,都仿佛被卡住了脖子的鹌鹑一样,闷头不再开口了。
  短毛的可以肆无忌惮,他们却不敢;短毛敢动不动就把“造反”“武装讨债”之类字眼放在嘴上,他们却不能;短毛有能耐打败朝廷的大军,短毛就有狂妄的本钱,而他们却没有。
  天津港是搬不走,但却是可以被占领的。而且,真要丢了天津的话,那京师也……
  那画面太美,接下来没人敢多想,见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屋子里气氛不太对劲,作为屋主兼召集人的周延儒只好站出来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宣布今晚的商议到此为止,大家先各自回去休息一下,也好考虑一下今天得到的消息——毕竟这信息量有点大,就算他自己,一时间也感觉有些消化不良,恐怕需要细细琢磨一段时间,才能决定下一步的行止。
  不过在站起来礼送众人的同时,周延儒也不动声色在那位眼镜幕僚的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后者立时领会,于是脚下自然慢了几步。待旁人散尽,两人却又进了另外一处小书房,招呼仆人上了两杯浓茶,秉烛细谈。
  “壬秋啊,你今日为那王介山如此鼓吹,若是换个人,老夫一准觉得是拿了人家的银子。可以你的秉性却非绝如此……难道当真被那王介山折服了?”
  “呵呵,东翁,学生不收那三瓜俩枣的,是瞧不上那点蝇头小利。但这回,王介山告诉我们的东西,可比银子要有用多了,难道还值不上为他说两句话?”
  这位眼镜先生刘俭刘壬秋,乃是周延儒手下相当得用一位幕僚,很有经济头脑,而且为人廉正,以往专替周延儒处理一些金钱往来上面的事情,账目总是清清楚楚一丝不苟。故此周延儒对其非常信任,这一次派他去天津,也算是代表自己,对那位必然要崛起的大明官场新秀做一次全面考察。
  而考察的结果显然远远超出了周延儒的预计——他派去的“考官”居然成了对方的脑残粉,但周延儒也不能说自家幕僚的判断不客观,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被王璞的大手笔给吓到了。
  想了想,他决定不再讨论对方的专业水准,而是换个方向。
  “那么……壬秋以为,他如此坦诚,可是有希求老夫相助之意?”
  ——周延儒既然起了“取钱而代之”的心思,手段当然就是全方位的。除了他本人努力跟短毛拉关系外,尽量拉拢“钱派”中人也是必然的动作。而以周延儒作为吏部尚书的政治眼光,首先便选择了王璞作为突破点。
  原因则很简单——如今的东林党那么红火,其他人对钱谦益都需要感恩戴德,可唯独王璞不需要。即使外面都把他吹捧成了东林新秀,又是什么大明年轻一代官僚中最具政治才干的未来之星云云……但周延儒相信,他一定没忘记:当年被打发去琼州府作推官,那可是不折不扣的贬谪发配。王介山能有今天,纯粹是靠他自己的努力以及运气,包括他如今转任天津知府,那也是双方互利的事情,而并不仅仅是出于那钱某人的提携。
  所以他派了心腹去天津,除了对王璞的才能进行考察外,对其心思也想试探一下。而从目前的反馈来看,这其中还真有文章可做——王璞明明知道刘壬秋是代表谁的,却依然向其详尽解释了他的所有施政策略。对于和短毛达成的协议也未做任何隐瞒,甚至连其中还没有实施的部分也说了,这说明了什么?
  周延儒觉得这甚至是比听到津门水师驻扎地问题已经顺利解决更好的消息,只可惜刘师爷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东翁,以学生和他交谈下来的感觉……王介山肯如此坦诚相告,恐怕只是因为他想尽量把这法子让更多人知道便好,倒并无它意。”
  “哦?就这么简单?”
  周延儒蹙起眉头,王璞跟短毛混了那么久,不但学了他们本事,难道连那帮人大嘴巴的习性都学去了?这种事情,岂是应该到处宣扬的?
  “他倒是不怕授人以渔……钱牧斋手中定是有更为详尽的说辞了。”
  “想必如此……据说钱牧斋的得意门生瞿起田不久之后便要往津门拜会,可能还要待上一阵子,多半是在为去琼镇为官做准备了。”
  “哼哼,他钱牧斋有门生,老夫也有啊……壬秋,你说倘若我们也安排一些人去琼镇那边为官,短毛肯么?”
  “听王介山的口气,短毛那边对于理政之才是多多益善,倒并不一定拘泥于东林。”
  “那老夫倒是要好好筹谋一番了……嗯,你觉得张乾度,吴骏公二人如何?”
  “呵呵……”
  谈及到他人前途,那刘师爷还是挺谨慎的。况且周延儒所说的这两位,都是崇祯四年在他手里点出来的新科进士,一个少年时便敢与阉党为敌,之后结社交友,名满天下。另一个则是会试第一,殿试第二的堂堂榜眼才子,岂是他一个落第秀才敢随意评价。
  而且这两位眼下可不是瞿式耜那等到处求官作的白身可比,作为新鲜出炉的进士老爷,座师又是当朝首辅,他们俩如今都在翰林院这等清贵之地享受呢,平白无故给一脚踢去南方,这是算提携还是贬斥?
  周延儒大约也发现自己的话孟浪了些,也不强求对方作答。又随意说了几句闲话,便示意刘师爷可以告辞了。不过,在后者离去之后,周延儒一个人却又在书房里待了许久。
  ——和以前几次遇到大风浪时一样,每逢这种时刻,首辅大人的书房中,蜡烛光总要拖到很晚很晚,才会熄灭。


第七百零四章 余波
  类似的谈话,这几天来在京城各家政治势力之间多次发生。王璞这回可是真正闹了个大新闻。即使是那些对琼海军,对短毛最不感兴趣的人,只要听到这消息,也很难不生出兴趣来。
  关键在于这个时代,几乎没什么人有金融和投资的概念,但凡大明朝廷对于货币,对于金融方面的知识稍稍有一点点了解,他们也不会白白坐拥一个无比强势的中央政府地位,而且还是在宋元两代已经有了“交子”这种经济手段的基础上,却把大明宝钞搞得比伪钞都不如。
  所以当那些大明官僚在了解到王璞与琼海军合作开发天津港的方式,以及由此产生的效果之后,他们的第一想法都是:
  “我靠!原来还能这么玩?”
  然后接下来,每个人的想法又不一样了。有些人是想着“这法子好,值得学,要多派些人去学,没准儿朝廷也能用上”——这是诸如钱谦益,周延儒等身居高位,对情况掌握也比较全面的。
  但更多人,由于不知道其中奥妙,只听到一些世面传言,所以他们的反应很自然便成了:“短毛好有钱,随随便便就能借给朝廷五十万!”
  ——然后便有好些人上书朝廷,说既然短毛那么有钱,不妨再向他们多借点。又有人向内阁进言,说王介山那里才刚刚开张,哪儿就用得了五十万的巨款。朝廷里现在千头万绪,到处都要用钱,何妨先挪借个二三十万过来,堵一堵其它地方的窟窿……等等诸如此类。
  这些进言让周延儒和钱谦益等大佬都很头痛——不理睬吧,京师里诸如国子监,翰林院,六道六科这些地方,永远都不缺乏热血上头的年轻士子或低级官员,每天闲着没事就到处瞎咧咧。但要仔细解释呢,和那帮小年轻又说不清。而且真要让他们知道短毛其实并没有拿出真金白银,仅仅是凭着两份协议书便反要从官府的分红中每月划走五千多,恐怕又会闹出一场打不完的笔墨官司。
  这来自下面的麻烦倒也罢了,反正官场等级森严,无论下面人怎么说,只要周延儒等大佬把脸皮放厚一点,装聋作哑就当没听见便是。可偏偏如今他们的顶头上司也是个小年轻,还是个耳朵里最听不得“银子”的急躁性子——这不,崇祯皇帝从宫里派来个小太监,请两位阁老某月某日入宫,天子要平台召对。
  平台召对,对于大臣来说本应该是件很荣耀的事情——皇帝在建极殿后的云台门外与大臣单独叙话,没有旁人干扰,可以尽情向皇帝阐述自己的思想,而不必担心会遭到对头反驳,对于那些新入朝堂,亟需在皇帝心目中建立起自身形象的大臣来说,这绝对是个最好的政治机会。
  但这一回,得到此项殊荣的周,钱二位阁老却都头痛得很——他俩都不是政界新人了,也曾各自得到过平台召对的机会,并从中捞取了很大好处。所以这回并不需要再单独向皇帝灌输自家私货。
  然而皇帝真正想要知道的东西,他俩却又都不熟悉。在天子面前召对可不比在同僚下属面前吹牛逼,一句话说错是要负政治责任的。而当今天子又是个特别认死理爱较真的性子,关键是这话题太复杂了,其间利弊也太难判断,弄得不好把自己牵连进去,那才叫冤枉呢。
  ……
  “牧斋兄,您看这事儿该怎么办?”
  ——周家书房中,两位阁老面面相觑,皆是愁容满面。无论他们私底下对另一方是抱着什么想法,这俩人如今在外面绝对是保持步调一致,普遍被视为一党,好到能合穿一条裤子的地步。就好像当初的周温组合一样。
  所以这回皇帝召见也直接把两人一起喊进宫,而不是象以前那样,一旦涉及到“髡事”便只能找老钱一个。看来天子也是刻意的要在钱谦益之外再培养出一个“髡务专家”来,免得被东林一家把持,这帝王心术终究是慢慢开始培养起来了。
  ……周延儒心中盘算着此类小九九,脸上倒是一派谦和,行动间也完全将此事的主导权交给了钱谦益,本来这事儿就不该他主管,就算有黑锅罩下来肯定也是钱某人先顶上。自己么,跟在后面打打酱油也就行了。
  相比之下钱阁老就可怜了,他跟短毛牵扯太深,无论如何都推不开手的。而且钱阁老擅长的乃是诗词文章,对于这类经济事务的概念实际上比周阁老更加不如,否则历史上也不会长期在家闲居了。这时候要他拿出个靠谱的主意来,着实太难为人了。
  支支吾吾半天,却始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周延儒也乐得看他笑话,硬是憋着不开口。可这人么,被逼急了总会有办法的,走投无路之下,钱老头儿忽然“福至心灵”道:
  “反正琼海镇如今有人在京,要不咱们干脆带个短毛进宫去,让他自己去向天子解释罢?”
  周延儒一听差点没跳起来——您老人家破罐破摔也就罢了,我可不想陪绑!咱们大明的官员再怎么狂妄,到了天子面前终究还是有点谱的,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有数。况且他们自幼受教乃是圣人之学,就算偶有离经叛道之语,也还脱不了君臣父子那一套,大方向上总是不错的。
  可短毛却不一样啊——这些天他们跟短毛打交道也够多了,那帮人可真是什么都能说,什么都敢说!诸如“我们的军队朝廷管不着”,“崇祯天下只有十七年”,以及最新出炉的“武装讨债”之类狂悖言辞……我们听听也就罢了,真要在天子面前露出个一句半句来,这黑锅咱俩能背得起?
  况且就算短毛识相,能管住自己的嘴巴不乱说话,可他们所秉持的那套理论却也实在不适合让天子听到。要知道平台召对历来都是向皇帝塞私货的最好时机,连朝堂中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指望能通过这机会向皇帝推销自己的主张呢,更不用说在野之人了。你我用不上这机会,却也不能让短毛给利用上啊!
  ——关键是他们所说的那套东西……不但听起来似乎蛮有道理的,如今看来还真的能实施,并且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那可就不是一般理念之争了,而是直接涉及到朝政权柄的问题——万一皇帝当真被短毛给说动了,到时候一纸诏书去琼州岛上召那位李老先生入朝辅政,你倒是无所谓,可难道要我让贤不成?
  ……所以说政客这种职业,还真是要讲天赋的。钱谦益提出这法子,周延儒一听便知道属于大昏招,钱牧斋果然还是原来那个钱牧斋——政治能力低下的书呆子,只不过先前靠着髡人的光彩掩盖了这些弱点而已。而这回双方站在同一阵营,果然就显现出来了。
  心下怀着对钱谦益的鄙视,同时又对自己“取钱而代之”的计划愈发的抱有信心,周延儒表面上还是云淡风轻的,低声向老钱分析了一番利弊,总算让他意识到自己这法子不靠谱。
  而为了不被猪队友拖累,周延儒终于也不得不沉下心来,正儿八经的帮他一起想法子。钱阁老的主意虽然不好,但其中还是有些闪光点的——解铃还须系铃人,短毛惹出来的麻烦,还是要通过他们来解决,这个思路方向倒没错。
  既然不能让短毛去面圣,那就只好自家多吃点辛苦,尽量把他们的理论吃透了——至少在面圣的时候,对于天子可能提出的某些问题,心里总该要有个谱才行。
  抱着这样的想法,周钱二位阁老难得闲适了一回——他们带着家人和幕僚一起去逛琼市坊去了。而等到了地头之后,自然是让家里人去逛市场,两位阁老则带着心腹幕僚,一同来到了琼市坊的办公区——琼海军的谈判团驻地也设在这里。
  由于事先已经派人沟通过,这边早知道两位阁老的来意,并安排好了相应的接待人员。当周钱二位阁老坐在舒适的沙发椅中,饶有兴味的研究了一番那种薄胎瓷杯后,便看见接待室对内的房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的人跟他们倒是很熟悉——林汉龙。
  “哦,林小友,你可以解吾等之惑吗?”
  周延儒对于这位小年轻还有点不信任,但后者却笑吟吟直接拿出一本大册子摆到他面前:
  “当然!”林汉龙笑眯眯指着那册子,“对于天津港的合作开发计划,这一整套方案本来就是我做的。”


第七百零五章 双赢
  ——本来么,以王璞的学识和眼界,就算他在琼州府待了几年,亲身体验了一把当地经济是如何从无到有“窜”起来的,可如果没人教他那些经济理论和知识,终究只是隔雾看花而已。至于具体的金融操作手段,王璞作为一个局外人,当然更不可能知晓。
  所以说,在天津港开发这件事情中,王璞王介山其实并没有外面所传说的那么神。他最聪明的举动,就是接受了林汉龙帮他拟定的这份合作方案——而且还不是全盘接受。在了解到贷款用途以后,王璞果断砍掉了其中一半不是最急需的,由此可见王介山也不是完全依赖于琼海军的援助,而是有自己的思考和取舍。
  对于这一点,林汉龙倒是挺欣赏的,毕竟他们琼海军是打算跟王璞长期合作的,一个有自己独立思想的天津知府王介山,显然要比完全跟着短毛步调起舞的琼州知府程叶高更容易得到大明朝廷的信任和提拔,将来能够达到的层次也更高。
  故此在对外宣传上,林汉龙刻意隐匿了自己的功绩,把这一切功绩都归于王璞名下。但实际上,那份计划花费了他极大心血,为此还不惜耽搁了自家娶媳妇的行程——公主号在天津靠岸之后别人都直接进京了,唯独他在这里停留了一段时间,便是在帮王璞做这份计划。包括劝说郑家存款进银行,商讨贷款与偿还的细则,以及探讨未来天津港的开发前景,以及和天津官府……也就是王璞的合作方式……等等一系列成果,都是林汉龙从中穿针引线,竭力周旋才得以达成的。
  坦率说,这次与王璞的合作居然能在大明朝廷中激起如此之大的反响,委实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林汉龙当初留下来制定这份计划的时候,最初目的只是为了自家银行找个优质客户而已。但如今既然是周延儒,钱谦益这两位大明官场的顶级人物前来交流,那林汉龙肯定要出来卖卖私货了——搞定了王璞,他们就搞定了一个天津港。而若是搞定了周钱二位阁老,那未来又该是多么美好!
  ——当然,林汉龙并不知道钱谦益居然一度想让他们直接去跟崇祯皇帝当面交流,却被周延儒所阻止。如果知道的话肯定跟周某人翻脸了——搞定皇帝的回报可又比搞定阁老高多啦!难得有个当面向皇帝塞私货的机会,居然被周延儒给阻了?不要说周某人在历史书上的风评本就不咋样,就是换个民族英雄过来,胆敢这样挡人财路,肯定也是一脚踢飞的。
  不过现在么,林汉龙还是认认真真的向两位阁老做了一番讲解,指望走间接路线战略,通过他们去影响那位大明至尊。至于讲解的内容么,倒也并不是什么太复杂或高深的东西——他林汉龙可不是那等自以为是,觉得只要把后世“先进理念”抛出来,马上就能让本时代精英人才统统纳头拜倒的小白。就连他们一手培养出来的王璞王介山,在面对一百万无偿贷款的诱惑时还知道审核一下,砍掉其中一半呢。这边周钱二人虽然是主动前来求教,但在他们内心之中,显然对短毛的那套理论还是很警惕的。
  所以林汉龙只是就事论事,详细为两位阁老解释了他们与王璞所签订那个协议,只有在涉及到相关方面时,才偶尔谈及一两句其中所牵扯到的经济学和金融概念。并且林汉龙还刻意选择了那些最传统,最经典的理论,以免让眼前这些明朝儒生受到太大的冲击。
  在这种这种半遮半掩的方式之下,对面那群人中间果然有好几位幕僚先生反而开始表露出对此类经济理论颇感兴趣的样子来。不过周钱二位阁老显然并不在其中。事实上,在先前几次的交流中,林汉龙已经隐约察觉到:这几位大明文人中最顶尖的人物,他们对于穿越众的那些现代思想,似乎是在抱持一种刻意回避的态度。
  虽然并不知道当初双方第一次谈判之后,周,钱,毕,杨四人之间关于对“髡人学说”观点的分歧,但以林汉龙的阅历和情商,他也完全能理解这些大儒们的恐惧:自己穷尽一生心血,好不容易才取得了相当成就的道路,岂能随随便便就改弦更张!
  对于这些传统文人来说,孔孟之道与儒家学说,可不仅仅是学术问题,更是关系到他们一生事业,家族传承,以及整个文明道统的存续问题。历史上直到清末,“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大规模的外国入侵才打破了传统文人们天朝上国儒家文化不可撼动的自信,转而迫使他们去学习和了解更为先进的西洋文明。
  而在这个时空,尽管琼海军所拥有的文明水准更高,但一方面由于他们毕竟人数太少,规模不大,造成的影响有限。而另一方面,由于他们对大明帝国的总体方针是:“温和友善,互利共赢”,这就使得那些明朝文人暂时还感受不到什么压力,当然也就没有更深入了解新文化的动力。
  故此周钱二人还只是抱着应付差事的想法,仔细将与天津港开发协议和贷款协议有关的内容询问清楚,确保在向皇帝汇报时不至于答不上来,也就足够了。之后双方又聊了一些闲话,比如周阁老貌似无意的问了一句:如果朝廷当真想要向琼镇借款,是否有可能实现?
  而林汉龙的回复是只要有可靠抵押,本金和利息能保证收得回来,那琼海银行没有放着生意不做的道理。周阁老起初还以为这只是一句虚头话——真要有这种稳赚不赔的好事,那还用得着你们短毛出钱?京师里几家大户自己就能包圆了。
  但林汉龙随即却拿天津港举例子,说大明其实有很多类似于天津港这种,具备独特优势,却尚未得到开发的优质资源。只要找对了路子,有一笔起步投资和正确的经营管理,就很容易带来源源不断的收益。
  这下子周阁老顿时感兴趣了,只是再想详细询问时,这姓林的可恶小子却又把话题给扯到其它方面去了。对此周延儒也倒也心知肚明——短毛又不傻,这等好事当然不会平白无故拿出来,肯定要进行利益交换的。于是便与其约定等以后有空了,再行细谈。
  ……
  两日之后的一大清早,作足了功课和准备的二位阁老施施然进了宫。他俩的袖子里都贴满了小纸条,眼圈也略带些青黑之色,显然这两天中为了背答案还是略吃了一点苦头的。
  好在他们的这番辛苦并未白费,稍后,云台门外,在与崇祯皇帝的面对面交流中,两位阁老很圆满的完成了这趟“答疑”任务,对于皇帝所提出的相关问题,他们基本上都做出了坦率而且比较详实的回应。这让朱由检感到很满意——随着他执政年头的增长,以及与臣下斗智斗勇经验的增加,他对于朝中大臣的品性和操守越来越感到怀疑。对于他们所说的话也开始渐渐难以相信,于是愈发的信赖太监。
  不过至少这次,在这件事情上,崇祯皇帝觉得自己应该是得到了较为真实的奏报,因为两位阁老在奏报中所谈及的概念,说出的一些名词,显然都不是他们自身学识体系中能拥有的东西。那些与传统孔孟之道,儒家学说完全不搭边儿,纯粹只注重实用性的特点,只能是出自髡人之口。
  两位阁老配合得也不错,当一人被皇帝忽然提出的某个问题难住时,另一人便设法绕个弯子,或者转移下话题,把皇帝注意力吸引过来,给后者创造机会,好悄悄翻看袖子里的小纸条——朱由检其实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这时候总算知道应该展现出君王气度,故意装作不知道,耐心等待臣下看完小抄以后再继续答题。
  只是到最后,朱由检提出的一个问题,让两位阁老稍稍犯了难。
  “……那么,以二位卿家之见,这一次,到底算是髡人占了朝廷的便宜,还是朝廷承了他们的人情?”
  皇帝的这个问题可没有标准答案,但却又不能不答,两位阁老对视半天,又低声商议了一阵子,方才由周阁老开口道:
  “关于此点,臣等也多次计议,各有所论……众人商讨下来,皆以为津门海口之地利本为我大明所有,但琼镇却将其充分发掘出来。平心而论,应是双方各展其长,亦共享其成……以此论之,臣以为,恐怕髡人所说的一句言辞还是有点道理的。”
  “哦?是何言辞?”
  旁边钱阁老亦站起身来,低头道:
  “启禀陛下,按他们的说法,这叫双赢。”


第七百零六章 解席的复仇之战(上)
  早春时节,天黑得快,在北方密林之中更是如此,约莫着才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前方景物已经十分模糊,稍远一点就看不清了。
  北纬放下手中刚刚断气的尸体,也放弃了“也许还能再抢救一下”的念头——他毕竟是个侦察兵而不是医生,对于把活人变成死人很擅长,反过来就没那么精通了。
  “怎么?这家伙还是死啦?真可惜,看他的装束,好像是有点身份的,本以为能问出些情报呢。”
  解席施施然从后面走过来,手中端着一把崭新五六半,枪口犹自袅袅冒着青烟。显然他自己正是导致那人死亡的罪魁祸首,这让北纬没好气看了他一眼,摇头道:
  “他娘的不就因为是你枪法准么,这一枪正好打穿了他的肺,搞得连话都说不出,要不也许还能榨出点消息来。”
  解席嘿了一声,拍了拍手中新枪:
  “谁让这枪的弹道性能太好呢……我还按照用琼海步枪的老习惯,偏上一点打躯干,原来以为实际会命中下肢的……再说狗东西一心逃跑,我总不能不开枪不是?真让他钻进了老林子,就是你也未必能抓到了吧?”
  北纬撇了撇嘴,不吭声了,关于这一点解席还真说中了他的痛脚——作为堂堂中国人民解放军野战部队侦察营里培养出来的兵中之王,在这辽东这老林子里,要比隐蔽,追踪,以及伏击方面能力,他还真没把握说一定能胜过那些后金老猎手。数日前在一次追击战中就差点出丑,几乎被几个穷途末路的后金斥侯反打埋伏。到最后还是仗着武器优势巨大,乱枪扫射把人给打出来,才保住了面子。
  两人小小的互相笑话了一下,这时散布在周围,数量多达一个加强连的侦察尖兵和突击部队也先后返回,报告说没能发现更多敌方人员。北纬看了看天色,摇头道:
  “看来今天又不会有什么战斗了……先回去吧。”
  解席很郁闷的看着周围,怒气冲冲朝地上啐了一口:
  “奶奶的,这帮狗东西,有本事正大光明跟老子干一仗啊!前段时间反复骚扰我们的劲头跑哪儿去了?”
  ——解席的复仇之战开始已经半个月了,他率领三个营又一个加强连的雄厚兵力——第三团的两个步兵营外加白燕滩基地警备营,以及北纬手下整连规模的侦察大队——自金州城关杀出,沿着官道一路北上,原打算跟后金军队好好见上一仗,也好出一出整个冬天被骚扰,被偷袭的恶气。
  却不料出兵半月以来,除了偶尔兜住一些零散后金斥侯外,居然愣是没碰到过一股超过五十人以上的敌方大部队!仿佛旅顺周边的后金兵一夜之间都失踪了。不知是否因为后金方面已经意识到他们可能遭到报复的缘故,这一路上就连沿途那些固定的兵营哨所,也基本上都被废弃,少数几个还有守兵的不过十余人,而且还多半是孔有德手下的汉兵。攻破后审问俘虏却也问不出什么消息,只说上头临时调走了大部分人手,干什么却不知道。
  故此北纬一直想抓个身份高点的俘虏,好打探到敌方动向,只是却始终不能如愿。前面几次,碰到的后金兵穿着都跟叫花子差不多,想从中辨认出当头儿的都困难。而今天好容易撞见个穿着比较齐整些,像是有点地位的,却一碰面就跑,而且跑得还飞快,最后解席不得不在他逃入林子之前开枪,然后便只得到一具尸体。
  当天夜里,包括解席,北纬,胡凯,徐磊,以及魏艾文和叶孟言在内的几位琼海军指挥官在营地中碰了个头,商议当前这种尴尬局面。在碰头会上,大家一致认为他们事先的推断可能有误,后金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骄横——或者说,在他们琼海军绿皮兵面前没那么骄横,不会一看到这边有部队出击立马就主动过来迎战。
  对方一直这样避战不出,他们原定出击邀战的策略无法实现,再这样漫无头绪的单纯向北面进军意义就不大了。除非他们一路冲到辽阳或沈阳这种大城市去,那时候肯定能逼得后金跟他们决战——但问题是,他们这时候并没有跟后金来一场大决战的打算。尽管解席眼下率领的实战部队其实比当初出兵登州时还要多一些,但为了轻便起见并没有配属炮兵,他也没把握说光凭这些人就能去跟后金主力硬碰硬。
  “我们已经突破过两次联络极限了,再往前的话,很快又要突破第三次极限,这就有点危险了……”
  作为总指挥官,解席还是比较谨慎的。他事先就跟庞雨商量好了攻击的限度:那便是根据无线军用电台联络的极限范围来确定。首先是从旅顺口制高点,黄金山顶的发射台,一直前进到收不着信号的位置,这是第一界线。如果在此范围内未曾遭遇敌军,那再找一座足够高的山峰,设置一处中继站点,然后继续向前,再走到收不到信号的地方,便是第二次界线了。
  理论上他们可以一直这样通过中继站,把联络范围无限制向前延伸,但在实战中必须考虑到中继站被发现,破坏或者自然损坏的可能性,解席就不敢贸然前突太远了。关键在于此次出击并非战略上的行动,而只是出于战术需要——报复一下对手,让后金知道他们短毛不好惹,仅此而已。
  故此庞雨在解席出战之前便已经和他约定好此战原则:那就是绝不占地。无论打出去多远,最后都要撤回来。因为捞不到什么实际好处,故此在最初的一口气泄掉以后,解席便开始琢磨:这仗还有没有必要打?
  听解席口气中居然流露出几分退意,别人还没咋样呢,旁边胡凯先急了:
  “我说,解哥,现在可不能打退堂鼓啊。咱们三团这回吃了那么大亏,大张旗鼓的出兵报复,到最后却啥事没干灰溜溜滚回去,丢人呐!”
  魏艾文见状也赶紧插了一嘴:
  “解哥,警备营那么大老远的从海南拉过来,总得让他们见见血啊。否则总养在家里当看门狗,会废掉的!”
  正儿八经的警备营长小叶子张了张嘴,似乎并不赞同魏艾文的看法,不过在周围一片热切求战的目光之中,终究没好意思开口。而解席也觉得这样高昂的士气不宜压制,于是他看了看北纬:
  “你觉着呢?”
  后者摸着有些胡子拉碴的下巴,沉吟道:
  “从最近几天遭遇到的敌军表现来看,我觉得后金军好像并不是在有意识躲着我们。”
  “你觉得他们把兵力抽调走是另有行动?针对我们的阴谋?”
  解席眯起眼睛,敲着桌子:
  “皇太极这个人……实在不敢小瞧他。莫非他从一开始就预料到我们要出兵报复了?还是说整个冬天的骚扰都是蓄意为之,好引蛇出洞……呸呸呸,引我们出战?”
  北纬摇了摇头:
  “这个人是优秀的军事家,但也没必要太过于神化他。以我军的火力强度,就算他当真设下了十面埋伏,也照样能一击打穿……再往前快要到复州了。复州卫是比较重要的关城,后金应该不会轻易放弃。我们可以试着打打看,探一探后金方面的虚实。”
  “要攻城么?我们没携带重火力……”
  “炸药包和手榴弹应该足够了。况且我也不觉得金州复州这一带的残破城墙能对我军步兵起到多大阻碍作用——连咱们日常训练的障碍物都比那些夯土墙要高厚一些呢。”
  见北纬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而周围众人也都对此表示赞同,解席亦不好独力反对。想了想,他回头召来一名勤务兵,向其下令道:
  “去把尚可喜叫来。”
  勤务兵转身离去,营帐中诸人脸上都显出某种莫名神色,但没人说话。过了片刻,帐帘掀开,一个满脸阴鸷之色,身穿明军战袍的彪形大汉走入帐内。在解席面前倒并不是很畏缩,只是稍一拱手,报名道:
  “在下,广鹿岛副将尚可喜,参见解军门!”
  然后便泰然自若的站在那里,面对着营帐中一帮子短毛将领上下打量审视的目光,却也能做到视若无睹,毫不在意——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解席和旁边北纬等人一样,尽管并非第一次和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康熙三藩之一,“大清平南王”初次见面,却也用某种玩味的目光看了他片刻,并且刻意让尚可喜稍稍站了一会儿,方才笑着指了指桌旁座椅:
  “尚将军,请坐。”
  ——严格说起来解席这举动是颇为无礼的,他自己在明朝的官位不过才区区一个参将,大明武臣“总、副、参、游”四大级别,尚可喜的副将级别可是在他之上!
  但无论解席还是尚可喜,两人都没把这当回事——尚可喜进门唱名,除了把“标下”改成较为模糊一点的江湖口吻“在下”之外,完全就是在按自居下属的礼节行事。而解席对他的态度,也完全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解席这么做当然是理由充足,因为他的下一句话便是:
  “尚将军,你对东江镇总兵的位置可有兴趣?”


第七百零七章 解席的复仇之战(中)
  听到解席的这句话,尚可喜抬起了头,只稍稍沉吟了一下,目光中便毫不遮掩的流露出了灼热之色:
  “当然!这几年来若非黄龙无能,诸将人心离散,咱们老东江岂能落得个如此地步!若是在下坐了那个位置,别的不敢说,恢复到当初毛大帅时的旧观,倒也不难。”
  如果换了个人这么说,多半会被认为是吹牛。但偏偏在这营帐里的几人,个个都知道这位尚将军日后的“丰功伟绩”,所以倒没人小看他。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反而对他的果断和直率颇为赞赏。
  但解席的脸上却毫无表情,反而用更加严厉的目光审视着他,忽然间冷笑一声:
  “恢复到毛大帅时的旧观?包括他写给洪泰的八封降书,还有用两万老弱诈称四十万精兵向朝廷要粮饷的把戏,是不是也要恢复啊?”
  尚可喜一愣,随即脸上便显出愤愤之色:
  “军门要这么说,尚某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禀了。昔日毛帅秉政之时,尚某不过帐下一小校尔,上峰所为,下卒岂能知晓!况且吾等东江军将士,大都是昔日沈阳,辽阳,广宁之败后,从鞑子屠刀下逃生出来的军民之余烬所建。但凡有一丝可能,谁又愿意去向狗鞑子屈膝!”
  动情之时,尚可喜忽然翻起衣襟,让众人看到他破破烂烂,缝补过许多次的旧衣袍:
  “至于说向朝廷虚报粮饷……就是不虚报朝廷也不给啊!这些年来,拿到手的米粮都不敢嫌它霉烂,只要里面不搀砂石就该谢天谢地!银两铜钱成色都是最差的,就这还从没给足过!布匹一扯就烂;刀甲薄脆如纸!解军门,你说句良心话:就这样的供给,让我们怎么打?同样是大明的军队,同样在辽东和鞑子拼命,我们比辽镇的关宁,锦州诸军差了什么?凭什么他们那边每年就有上百万的边饷拿着,我们却只能这样苦熬?”
  说到这里,尚可喜忽然又自失一笑:
  “以前一直以为辽镇便是大明最强最富的军队了,现在才知道原来天外有天。尚某自幼随父兄从军,这辈子吃过最好的军粮,还就是这几天,在和贵军一起行动之时。倘若不是亲身在你们琼海军中待了这段日子,真不敢相信天下还有你们这么养军的……听闻琼镇之设,亦未得朝廷一分一毫的接济,贵军所有花费,皆为自行筹措。尚某在军门面前说这些话,倒是显得无知了……望军门海涵。”
  说着,尚可喜还正儿八经站起来拱拱手以示抱歉,解席则摆了摆手,虽然没说话,脸上倒也不复先前的严厉。他注目盯着尚可喜看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开口道:
  “拿东江军跟我们比是没有意义的,但尚将军你能意识到不能光靠朝廷补给,倒也比大多数武将要强得多了。其实辽东这地方,遍地都是宝贝,只要思路稍微开阔些,养一支东江军绰绰有余,百万银饷亦是唾手可得。”
  见尚可喜满脸“你逗我?”的懵逼表情,解席也不卖关子,直接点了点营帐外头:
  “就这外面,辽东大地上到处生长的,超过百年以上的大树,是不是比比皆是?”
  尚可喜若有所悟,不过解席也懒得等他慢慢想通,他又没庞雨那种好为人师的劲头,直截了当道:
  “这样一棵大木,只要有合适的钢锯铁斧,两三个人就能伐倒,但拖到海边通常要十个人,花费一两天左右。在那里就地卖给商人,差一点的五两,好一点的十两,平均下来大约七八两银子一根。”
  “这些大木料会被编制成木排,用海船拖带,在海上漂浮数日,抵达津门港口,在那里的价格立马就会翻倍,变成十五到二十两……之后若是再被拖到京师去,则又要翻上几个跟斗。京城之中,百物腾贵,一根产自辽东的百年大木,至少要五十到一百两银子才能买到。而若是能够作为梁柱,寿材之类的大料,好料,那两三百的也不稀奇。”
  “当然这些好处不可能是哪一家独吞,没有海船就赚不了这运费差价,而若是背后没有强力的靠山,货物也根本不可能进入北京城……但无论如何,作为这条产业链的起始点,东江军在辽东这里组织上一两万人,每年多了不敢说,砍伐十万根大木料应该不难吧?就算百万银饷达不到,七八十万总是有的。若是顺带着再贩些皮货,参茸之类东北特产……到时候就该辽镇羡慕你们了。”
  解席轻飘飘一番话,只听得尚可喜两眼发红,呼吸粗重,但却又连连摇头:
  “不可能的,如果真这么容易,以前怎么没人干过……”
  “那是因为你们以前太蠢,总把外来商人当肥羊抢,信誉坏掉了,当然没人敢来。你们自己又没能耐,扶植不起上规模的商队……活该守着金饭碗捱穷。”
  说了这许多,难免口干舌燥。解席拿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口,又叹息道:
  “其实商人的胆子最大,只要有足够的利润,哪怕杀头风险也会有人冒……就连后金鞑子都能从大明商人手中弄到物资,你们东江军好歹挂着日月金龙旗号呢,这么多年下来却越混越差,堂堂国家经制之军,居然搞得跟叫花子一样。连自己的生存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谈什么保家卫国!”
  施施然放下茶杯,解席很随意的看了尚可喜一眼:
  “我正是因此才对黄龙不抱指望的,尚将军,不知道你会不会也让我们失望呢?”
  尚可喜先是一愣,随即大喜,当即翻身跪地,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重重行下来:
  “若是军门肯提携末将一把,我东江军日后必定唯琼镇诸公马首是瞻!”
  解席不说话,也不喊他起来,就这样居高临下的静静看着对方,而尚可喜磕完头以后亦坦然跪在那里,毫不畏惧的抬头与解席对视。两人目光交击,彼此间显然是在进行一种心理层面上的交锋。
  过了片刻,却是解席主动移开目光,站起身来,指了指墙上地图:
  “大约四五天之后,我军将进攻复州,估计拿下来是没什么问题的,顺带着大概还能干掉个几百鞑子兵。但是尚将军你想必已经知道,咱们琼海军并不打算常驻这里,不久之后我们连旅顺那一摊子都要撤走,返回南方去。所以这份功绩对我们没有任何用处……”
  尚可喜立即挺直身躯,拱手道:
  “倘若军门允许,末将可以从广鹿岛召来两千人……不,再加上旅顺那边还能有一千,共三千精兵,全为青壮,绝无老弱。就算不能为贵军前驱,干些羸粮担土,修筑营垒,巡夜值守之类杂活,总是可以的。”
  ——看来尚可喜这几天虽然跟着他们一起行军,但对于琼海军作战的方式还是没有概念。一听到攻城,以为肯定还是要先挖营垒,设长围,做长久之计。对此解席也不多加解释,只淡然道:
  “我们在复州最多停留个十几天,然后便会直接乘船返回南方去。你从广鹿岛调兵过来,路程还是有点远的。你若能及时赶到,那我们便会将复州以及城中缴获的物资俘虏统统移交给你,对外也不会宣扬此事。该怎么上报,你自己看着办。凭此功绩能走到哪一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可若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的话……”
  解席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看着尚可喜冷冷道:
  “那我们也没必要扶植一个废物,不是么?”
  尚可喜一言不发,再次朝解席磕了个头,然后便站起来,向周围众人团团一礼,道一声“末将告退”,便掀帘子匆匆出去了。
  过了片刻,外面卫兵进来报告,说尚可喜带着他的护卫请求连夜离营,说是要去调兵,询问是否放行。解席这边批了个准许,于是便听到外面响起一阵急促马蹄声,那几人居然就这么黑灯瞎火的骑马冲出去了。
  ……
  营帐中依旧保持着寂静,刚才解席在敲打,诱导,以及拿捏那位未来的“大清平南王”之时,包括北纬在内,所有人都是一言不发,只是用沉默目光一起向尚可喜施加精神压力,算是帮老解撑足了面子。
  但到这时候,魏艾文却终于忍耐不住道:
  “还是决定要扶植尚可喜么?他的可靠性很成问题啊。”
  “是啊是啊,这家伙可是史上留名的大汉奸,解哥你把东江军交到他手里,就不怕将来反噬么?”
  叶孟言也提出了质疑,包括解席的两名直属部下:徐磊和胡凯,虽然没有开口,但从他们看向老解的表情上,显然也是在等一个解释。
  对于众人的疑虑,解席却是轻轻一晒:
  “是啊,要论起对咱们的恭顺,还有民族气节,对大明的忠诚这些……他确实不能跟黄龙相比。可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辽东了。在咱们琼海军无法再亲身干涉辽东事务的前提下,大伙儿觉得我们是该在这里留下一头猪,还是一匹狼?”


第七百零八章 解席的复仇之战(下)
  “我个人对黄龙并没有什么意见,作为一个在历史上能够以身殉国的明军将领,他确实也有资格得到我的尊重。但是作为一支军队的指挥官,黄龙毫无疑问是不合格的——不管是从历史书的记载上,还是我们这段时间亲身接触的印象来看,此人都不堪大用。”
  解席敲着桌子,手上动作很轻,口中却毫不客气的严厉批评道:
  “如果没有肖朗出战,早在去年十月份,东江军就该给灭掉了。而黄龙在此之前也完全和历史上一样——没有发挥出任何作用!那么,当我们到达旅顺,帮他顶住了后金的军事压力之后,此人又干了些什么呢——还是啥事没干!”
  “我们在旅顺白白窝了一整个冬天,除了收纳流民和砍木头外啥都没做,是因为我们的战略不允许我们在东北搞扩张,可他呢?作为东江军统帅,正牌子的地方保卫者,在我们击败了孔有德和德格类,炮轰金州城关吓走皇太极,让后金在辽南这一带的军事力量大为减弱之后,他居然也毫无动作!”
  说到这里,解席原来轻敲桌面的动作却渐渐变成了大力拍击——这是把自己给说的火大了:
  “不说趁机收复失地吧,至少把金州城关这么重要的关隘收回来,看守好啊——他娘的连这点事都干不好,硬是让区区百来个后金奸细在旅顺半岛上出入若无人之境!这才导致我们的伐木队遭偷袭,白白损失了十几位优秀士官……这样的废物,还能让他继续赖在那个位置上混日子吗?”
  被解席这么一说,帐中诸人互相看看,心下这才恍然——原来还是在记恨着哪。不过解席说的话也并非没道理,东江镇总兵黄龙的位置一向不稳,这是辽东这边人人都知道的现实。他当初上位就是在毛文龙,陈继盛相继被杀,东江军处于一片混乱之中,作为一个临时性,过渡性人物被推上台的。故此他在东江军中的威望极其有限,部下诸将中肯真正听其指挥的并不多,否则也不至于孔有德才一在山东作乱,从东江这边就马上跑过去一大票人协助造反。当时可是连旅顺都落到后金手里了,还是尚可喜带人给抢回来的。
  就算没有此次“失陷友军”的疏漏,黄龙作为一军统帅,行事却如此被动保守,连基本部队都调动不灵,东江军在他手里肯定没什么前途的。如果他们琼海军打算经营辽东,那一个窝囊废的东江统帅也许还比较适合做傀儡,可既然现在他们还没打算这么早就把手伸过来,黄龙的颟顸和无能只会白白便宜了后金而已。
  话既然说到如此地步,那旁人也没什么好多说了。只北纬又问了一句:
  “这事儿,你跟庞雨商量过么?”
  解席嘿了一声:
  “当然,否则你以为我们为啥别人都不带,偏偏要带他尚可喜过来!”
  ——这一回解席出兵,黄龙那边得到消息后原本还打算亲自率军前来“配合作战”呢——他大约也听到些朝廷里要用他做替罪羊的风声了,想要立点功勋好脱罪。但却被解席直接拒绝,就是担心这家伙满怀私心的瞎掺和进来,到时候反而拖后腿。
  不过虽然没指望明军配合作战,却还是找了一些本地明军作为向导。而不知何时从广鹿岛回到了旅顺的尚可喜居然也在其中。解席在看到他的名字之后先是一愣,脑子里“杀掉他”和“此人可用”的念头小小交锋了一下,最后还是后者占了上风。
  ——历史上这个时候,尚可喜已经忍受不住明军内部的倾轧,愤而投奔了后金,从此开始了他大有前途的汉奸生涯。但眼下他身上毕竟还穿着大明将士的红袄,而且还是东江军里口碑比较出色的将领之一,否则不至于会被当作黄龙的继任者候选人之一。
  解席要杀他,无论表面上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内心中终归有点别扭的——这一世的尚可喜可还没成为汉奸呢。要他为历史上那个“大清平南王”的罪孽负责好像有点说不过去。而且再仔细想想——东江军折腾到现在,剩下将领中有能力的当真没多少了。或许其他人也有不错潜力,可毕竟在历史上没能留下什么名气,而解席这边所知道的,军事才能比较出色的,也就是这个尚可喜了——历史上投降后金的明朝武将不少,但最终能爬到王爷位置上,成为令康熙都头痛的三藩之一,尚可喜必然是有其过人之处的。
  于是解席跟庞雨商议了一番之后,决定还是设法给东江镇换个主帅。就算不为自家着想,好歹也给在辽南这一带坚持抗战的明军将士换个有点能耐的首领,别让他们再死得那么冤枉——比猪头队友更可怕的是什么?猪头上司!
  “当然了,对于黄龙本人,就冲他在历史上的壮烈,还是要给条好出路的——我们打算把他弄到南边去。吕宋台湾眼下都缺人,只要咱们松口,大明帝国肯定很乐意多塞一些明军将领过去当官儿的。而在我们的地盘上,黄龙的被动保守性格反而会成为一种优点了。”
  解席的一番解释让大家觉得差不多可以接受,于是东江军的未来便这样被确定下来。当然前提条件是尚可喜要能表现出值得扶持的本事来,但对于这一点,众人倒并不怎么担心。
  ——就算不相信自己,也该相信皇太极,多尔衮那些人的眼光和手段么,历史上尚可喜在他们手底下都能混出头来,可见其无论能力,情商,还是运道,肯定不会差。
  ……
  数日之后,复州城下。
  和辽南这一带其它关城一样,经过明金双方长期反复的争夺,这里的城墙都早已破烂不堪。被后金占领之后更不会去修理——他们压根没把这些地方当成是自家的统治区,只一味压迫榨取,当然也只会导致当地越来越破败。
  故此复州卫虽然号称是此地主城,可在琼海军众人看来也就是个大号点的土围子。解席也压根儿没去搞什么手段,连最能发挥他们琼海军优势的夜袭战术都没用。就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白天,用三个营摆在正面,直接进攻。
  北纬的侦察大队则分散开来,游走于部队周边,以防止后金可能有的意外手段,这算是比较高看对方了——事实上直到他们的三个营全面展开,已经做好了攻城的所有准备之后,对面后金军表现还是乱糟糟的,城头上看不到多少人,连旗帜都没几面。
  如果对手是一支现代部队,那可能是把主力藏在城下,以躲避进攻方前几轮火力打击。但以解席这段日子以来对本时代军队的了解,后金军不可能有这种意识,他们的守城方式依然是尽量往城墙上堆人,充分维持住己方的地形优势。现在既然城墙上没什么人,那就说明对方真的是兵力不足,连这顾不上了。
  “解哥,差不多可以动手了不?”
  从对讲机里传出魏艾文的声音——在他的强烈要求下,白燕滩警备营被确定为第一波攻击部队。而魏艾文和叶孟言两人则作为理所当然的敌前指挥官,一身戎装站在队伍的最前头。
  白燕滩警备营作为穿越众的大本营守备部队,由于长期处在一帮内心其实非常怕死的现代人直接监督之下,这支“御林军”在士卒的选拔和训练等各方面都还做得不错——每天一个五公里越野必不可少,每月还至少有一次全副武装的长距离行军演练。日常的拼刺,射击,投弹以及土工作业等基本军事技能训练也抓得很紧。至少从外观上看起来,这支部队与穿越众心目中,他们原本社会里那支无敌之师相差并不大。
  至于在装备方面,则自然更是近水楼台——这次的新式武器出了样品之后优先拿到警备营去做测试自不必言。就连在其它部队中已经为数不多的步话机,在警备营中依然配备有好几台,至少能在战时保障营部指挥系统,以及各个连队之间的即时通讯始终畅通。
  可虽然有这么好的条件,就是因为缺乏实战经验,没真正见过血,在上过战场的老兵眼中,这支部队终究还是透着一股“生瓜蛋子”的味道。而这一回,魏艾文就要拿后金兵开刀,用他们的鲜血,把警备营的青涩彻底洗去!
  在从对讲机里得到了解席允许攻击的指令后,魏艾文把对讲机交给勤务兵,示意他躲到后面去——这类不可补充的现代产品现在真是坏一件少一件了,故此就是在琼海军中也是小心翼翼,尽量不让这类设备直接上前线的。
  而魏艾文自己则举起手中的五六冲,朝旁边旗手示意了一下,后者挥动旗帜,向前方进攻阵地的一线部队下达指令。然后,便看到原本平静的大地一下子晃动起来,隐蔽在出发战壕里的一个个战斗小组跃出地面,开始猫着腰快速朝复州城墙推进……


第七百零九章 解席的复仇之战(四)
  按照琼海军的作战操典,正常情况下,在这以前本应该有几轮炮火准备的。虽然解席这回没带火炮,单发火箭弹和炸药包还是带了一些的。他原本想用火箭弹或者“320爆破法”——也就是利用斜面土坑抛射炸药包的攻击方式,当初北纬在第一次去马尼拉侦察时就展露过的手段,对复州城进行一轮炮火攻击,然后再派步兵上去。
  但后来侦察兵回报说城中鞑子兵不太多,倒还是有不少汉人,那就不能胡轰乱炸了。好在凭着琼海军单兵武器的巨大优势,即使不搞炮火准备,对方也根本在城墙上站不住脚。
  “砰!”
  “砰砰……”
  还隔着两三百米的距离,这边的神枪手便开始射击了。以前用琼海步枪时他们就能打出很好的成绩,如今换了弹道性能更佳的武器,命中率当然更是提高了许多——仅仅数轮散射之后,本来就稀稀拉拉的城墙上就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凡是没有主动趴下或者逃下城去的,便只有躺在上头呻吟呼救的份儿了——如果还没死的话。
  而琼海军的战斗小组则迅速靠近到城墙边,先前选择这一面城墙作为突破点就是因为这里有不少缺口——原本的复州城墙高达丈许,外面还包了砖,能看出最早修建时是很用心的。但在这一边,显然是曾经多次遭受到攻击的方向上,砖砌墙体上出现了好几条大豁口,虽然后来用黄泥草草修补过,却并不尽心,也没补砖。其中部分风化崩塌的夯土墙更是低矮到了连云梯都不用的地步——几个小伙子半跪在地上,后面来人踩在他们肩头,扒住土面,略一用力便翻上去了。
  “我靠,这么快就打破对方防御冲上城头了?”
  魏艾文站在出发阵地上,正用高倍望远镜观察着城头景象,当他发现仅仅几轮零散射击便迫使后金兵放弃了对这一段城墙的防御时,不由大为惊异——看来后金军也有烂部队么,并不全是传说中那种百战不退的精兵。
  当然对手弱鸡是好事,当兵的谁都不希望碰上打了鸡血的敌人。魏艾文虽然勇猛,却也不是那种没事找事的性子。既然对方露出这么大的破绽,无论是真是假都肯定要抓住。于是他放下望远镜,拍了拍旁边叶孟言:
  “好啦,叶子,通道打开了,该咱们突击队上了!”
  叶孟言的装备和魏艾文完全一样,唯独不一样的便是精气神,此时面对魏艾文的催促,他却朝后面缩了缩身子:
  “我说,老魏,咱们还真要冲到最前头啊……咱们好歹是营长诶,没必要动不动就冲到最前头吧?”
  魏艾文闻言,稍稍停住脚步,掀开头盔的护脸甲,把脑袋凑到了叶孟言旁边:
  “听我说,叶子,人怕死很正常,团队里怕死得很多,所以他们都选择了其它部门:技术,工程,农业,商业……但当初是你自己选择的军事口对不对?都这么久了你也从没说干不了是不是?”
  “你打仗不想冲在最前面也没关系——我先前组织突击队的时候你别主动报名啊!现在你穿着最厚实的护甲,戴着最结实的头盔,拿着最好的武器……前面后面,所有人都眼巴巴看着我们,你他娘的这时候跟我说不敢往前冲?”
  魏艾文恶狠狠点着叶孟言胸前的钢板:
  “兄弟,你也在军队里混了这么久了,应该知道作为军官最怕的是什么——是让部下瞧不起!关键时刻你是要他们为你卖命的!你都被他们瞧不起了,他们还怎么可能为你去死?所以哪怕你心里怕得要命,脸上也绝不能显出来。临阵脱逃,当众露丑的行为更是大忌!”
  说到这里,魏艾文也不再多啰嗦,用自己的脑袋朝对方头上一撞,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别再胡思乱想啦,就凭我们这身装备,后金兵拿什么跟我们拼,赶紧上去!”
  ——突击队的这批人个个都戴着全金属覆盖式的头盔,身上也套着镶嵌金属板的防护服。魏艾文和叶孟言两人在衣服里面更穿着带薄钢板插片的防弹背心,至于他们手中则是清一色的五六冲,腰间都挂满手榴弹,真正是武装到了牙齿。
  被魏艾文这一撞,叶孟言顿时就有点晕。再加上屁股上被魏艾文狠狠踹了一脚,一时间也忘了想什么,稀里糊涂便往跟着前走去。而在他俩身边,一队十来个同样包裹成铁粽子一样的突击队员杀气腾腾的,尽他们最快的步伐朝城墙那边走去。
  ……
  此时城墙上已经杀作一团,后金兵再怎么混乱总比明军强些,他们知道只要这缺口一破开,马上就是全面崩溃的节奏。故此在几个老兵组织下,还是拉出来一帮人,不顾一切的朝这边冲击,想要把上了城的绿皮赶下去,把缺口重新封堵上。
  而刚刚冲上城头的琼海军也是寸步不让——这时候就看出警备营实战经验不足,打得有点死板了。若是聪明些的部队,先退下去又能如何?——反正城墙又不高,缺口依然在,敌人堵上来仍然是活靶子。
  但警备营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行事却做不到这么灵活,和所有初上战场,热血上头,只想着有进无退的新兵一样,那些战斗小组成员冲上城墙后就没想着再下去。面对凶残的后金兵,他们选择了死守原地与敌人对射,哪怕一时被击退也反复往上冲,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这块立足点。
  第一批冲上城的几个战斗组依然用的琼海步枪,射速远胜本时空的火绳枪,但比起后金兵的弓箭并不占优势。而且他们人数较少,还暴露在城墙之上,缺乏隐蔽性。相比之下,城墙另一侧的后金兵却占了地利——城内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柴垛草堆,在这种复杂地势前,琼海步枪的射程优势完全发挥不出来。那些后金射手可以躲在掩蔽物后面,直着身体与步枪对射。虽然单对单依然不占优势,但三五个人同时射出的箭矢,这边纵然开枪打倒一两个,自身也必然遇害。
  一个勇敢的小伙子原本还想冲近一些丢手榴弹,但才刚刚直起身子没跑几步,便被数支长短不一的箭矢射中,其中最粗最长的一杆箭竟然穿透他的身体,将其硬生生给钉在了后面的土墙上!可见那射手力量之大——历史上满清帝国引以为自豪的骑射功夫,至少这时候的后金军队还是名副其实的。
  第一批冲上去的小组很快便在嗖嗖嗖漫天飞的白羽箭下死伤惨重。不过随后又冲上去的两个战斗组中却是有配备了五六半的,虽然每组只有一支,但连续射击五次后只需要拔插一下弹夹就又能接着干的巨大优势依然立刻显现出来,一杆枪相当于原来五杆,才上去就干得后金兵哭爹喊娘。
  然而此刻对面似乎也派来了主力,后金方面的战术至此也基本暴露出来——他们显然是意识到自家兵少,顾不上所有城墙,所以干脆只在城上放很少人,或是摆了些民夫充数。而将少量精锐集中起来,充当救火队员,哪儿出问题就冲上去堵口子。
  以往对付明军这种战术肯定是很成功的,所以此刻,后金方面的指挥官也想用同样手段对付琼海军——更多的弓手被调集过来,从四面八方向这处缺口集中攒射,又有不少人举着包铁大盾,或是躲在覆盖浇水棉被的门板后面,慢慢向这里挪动过来。看来后金方面这段时间可没闲着,如今他们防御火枪的手段比历史上增加了许多,想必正是肖朗那一战带来的“进步”。
  双方一时间在这处缺口打成了均势僵持之势,这种僵持是动态的——缺口处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受伤和死亡,双方都要不停填人上去才能保持住均势,否则就是崩溃。才短短五六分钟左右,在缺口附近就倒下了好几十人。其中绝大多数是后金兵,但也有不少身穿绿军装的。
  通常情况下,这种僵持总是对人多的一方有利,人少的很快就会耗尽力量。后金守军的主力此时都集中在了缺口附近,算是形成了局部的兵力优势。这让后金军中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兵似乎看到了一丝胜利的希望。
  但是很快,残酷的事实便告诉他们——和绿皮军作战,人数优势毫无用处。
  ——“轰轰”两声响,两块又长又厚的大木板被搭在了缺口上,一时间那边也再没有绿皮冒出头来,缺口这一边,有身材高大的后金兵卒能看见木板晃晃悠悠的,似乎正有什么非常笨重的东西要爬过来。
  后金军中有打老了仗的劲卒一眼便看出,这是短毛要投入“重兵”了——身披重甲,不畏刀斧,能够在战场上抗住敌军猛攻而不崩溃的精锐,任何一支军队都会组织一批这样的中流砥柱,在关键时刻投入到关键地点。只要维持住己方阵列,便能夺取胜利!


陆双鹤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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