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说服(下)
作者:陆双鹤|发布时间:2024-06-29 01:50:54|字数:36754
钱谦益一愣,心说谁没事在皇帝面前嚼这种舌头根子?这是嫌大明朝的麻烦还不够多么……多半又是那只瘟生!不过在这个问题上他可不敢公然欺君,只得低头奏道:
“确实……是要强一些的。”
接下来如果皇帝顺理成章来一句“那为何不肯献于朝廷?”,钱谦益就要傻眼了,好在朱由检毕竟是以信王登基,此时做皇帝时间不算太长,倒还没有完全的不通人情事故,把那门火炮模型拿在手中把玩半晌,方才自失一笑:
“难怪他们敢于抗拒天兵,又屡屡口出狂言……果是有所仗恃啊。”
钱阁老悄悄抹了抹额头汗珠,低声道:
“以老臣之见,他们当下还是对天朝心存畏惧,方才敝帚自珍。只要我朝以诚相待,假以时日,终究能慢慢归心的。”
想了一想,钱某人觉得有必要再为南方盟友多说两句——对方当下和他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况且短毛一直以来办事都颇为靠谱,不是那种卖队友的货色,为他们说些好话不用担心会被坑。另外,趁着这个机会,也可以透露一些“事实”给皇帝,免得日后再被人暗中捅刀子——那只瘟生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臣前番初至琼州时,髡人尚十分骄横,臣以大义责之,方才有所收敛,但对朝廷仍是颇为提防。凡与军器相关,无不藏诸暗室,秘不肯宣。后虽有进贡,也无非吃用玩物,与人与己皆无害尔。”
听钱谦益这么一说,朱由检也微微点头,其实当初在看到那群短毛进贡的东西时他心里就有这种感觉——连小玩意儿都如此精巧,想必是下了许多工夫,这些心思若用在军国重器上又当如何?
现在看来对方并非目光短浅,而是游刃有余,军械武器和他们的生活用具同样精良,只不过不肯泄漏给朝廷罢了。
下面钱谦益又奏道:
“据臣所知,这数年来,也颇有不少人愿意出高价从琼镇购置军器,却从未成功过——哪怕是琼镇击败了西夷后缴获而来,自己根本用不上的铳炮,他们宁愿回炉或废弃也不肯卖出。此番进贡,还是琼镇第一次愿意向外提供军械。”
“哦?他们倒是小心谨慎……”
皇帝手抚船模,一副若有所思模样,过了片刻,忽然说道:
“昔日招安之时,朕应卿之所请,赐髡人中所有男子以同举人出身,然听闻彼辈中愿意受此天恩者仅有半数?”
钱某人一愣,几乎就要忍不住破口大骂——毫无疑问,又是那只瘟生在皇帝面前下的眼药,乍一看是针对短毛,其实全是冲着自己来的——皇帝的好恶对那些短毛其实没啥影响,却绝对关系到自己的兴衰荣辱。
“……当日一百零五人中实有八十六人受了朝廷恩旨,半数之论,不知从何说起!”
钱谦益有些着急了,温体仁那家伙实在太不要脸,居然连这种公然造谣的手段都拿出来,简直没有一点文人体统,难怪自己当初斗不过他……气急败坏之下,他也泄漏了一些“事实”:
“臣不敢欺瞒君上:哪怕时至今日,琼镇那百余人中也并不是个个都愿意为朝廷效命的。听闻彼辈在议事之时,仍常会有桀骜不驯,希图自立者大放厥词。然琼镇体制,乃以众人所推之公论为号令,纵有一二人心怀私意,亦不得逆之。今虽偶有狂悖之语,然观其大势,终是与我大明日益亲近——昔日招安之时,朝廷赐其官位名爵,诸髡中仅有一人愿入京师,而今却有十余人自求进京,便可为明证。”
说到这里时,钱阁老向着天子免冠长拜:
“老臣以为,只要朝廷镇之以静,待之以诚,他日琼镇必为国之柱石,伏望陛下明查。”
朱由检脸色阴晴不定,背着双手来回走了几步,又问:
“他们十多人入京,要带多少护卫?”
这个问题事先倒没商量过,不过钱某人头脑灵活,略想了想便回奏道:
“今有钦天监陈某一人在京,随同其南来之家丁护卫共三十余人。若以此论之,那十余人中有男有女,还有一名首脑……臣以为三四百人总是要的。”
“三百……”
朱由检自动选了个下限,在经过一番考虑之后,终于点头:
“回复他们:允其所请,可护送贡船至天津卫,令兵部着人接之。准许使者从津门上陆进京,令沿途官吏尽心接待,务要显示朝廷之宽宏善意。”
总算是过关了……钱阁老在心底暗暗舒了一口气。
“臣——遵旨。”
在得到明朝方面的回电之后,委员会和参谋组这边便开始为派遣一个正式代表团出发去北京而做准备了——其实还是原先“相亲团”那些人,但现在可比原先要名正言顺得多。
郭逸,林汉龙和胡雯三人分别担任了代表团的正副团长。小郭是名义上的代表团长,不过无论委员会还是参谋组都没对他抱太大希望——这小伙子毕竟年轻,在根据地内部开办学校,应付一帮子土佬儿还凑合,指望他去跟明朝最精英的那批人勾心斗角,实在勉强了一些。只是因为他如今身为委员会成员,算是管理层之一,这个身份端出去明朝人应该会多给些面子。而且郭逸本人也希望这个身份能够帮他在相亲过程中多加点分——他看中的那个目标可是竞争激烈。
真正被参谋组委以重任的乃是林汉龙,作为早就习惯了经营施工一把抓的前包工头,林汉龙有着丰富的从政府部门手中拿项目的经验——在他看来这次谈判也无非就相当于从明朝政府手中拿项目:你把盐业和钱政项目委托给我们,我们保你获得多少多少利润。比起后世那帮子吃拿卡要样样精通的老油子公务猿,明朝的官儿没准儿还更好对付些。
至于胡雯,则仍然专心负责操作相亲这一块,顺带也能帮帮林汉龙的忙——作为第一届委员会中唯一的一位女同志,胡雯的名字在明朝那边也是挂过号的。虽然眼下委员会普遍换了一茬子,但据周晟透露说:当初第一届的这十几号人在朝廷要员心目中份量还是很重的,因为他们这一批是开创者,即使现在退到了二线,但只要人还在,随时都有可能东山再起——搞政治的人就是敏感,虽然明朝官员到现在还不太理解琼海军的所谓“委员会”为何会突然大换血,但他们至少能意识到:能够轻易就让人放手的权力,要取回来想必也不会太难。
最近这一段时间,胡雯可以说是整个代表团中最忙的人了——除了公务之外,整个代表团的所有杂项事务都是由她负责的。好在带团本就是胡雯的长项——想当年她在省总工会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每年组织各种名目的劳模休养团,老干部参观团,以及党员学习团之类全国各地到处游山玩水。而当初之所以会坐上琼海号,也是帮工会组织的一个劳模团打前站,为了赶时间才登上这条非正规的客货两用船……一晃眼四年多过去,到如今又重操旧业,当年的业务水平总算还没全丢下。
统计团队人员,计划行进路线,安排沿途食宿……如果是在现代社会,几个电话一打就能解决的事情,至不济多带点现钞也就啥都不怕,可在如今这个年代出门旅行一趟却是繁琐无比,样样都要考虑周全。虽说明朝那边已经同意放船直奔天津,从天津到北京的路程也有沿途官府照料,但胡雯这边还是要做好预防万一的准备——倒不是怕明朝官府翻脸,而是担心他们提供的生活条件不能满足这边要求。据一干去过大明本土的男同志反映,这年头明朝的客栈旅社,哪怕是大明朝专门用来招待外宾的国宾馆,其卫生状况也是其差无比,虱子臭虫到处乱窜,很多人宁肯自己在野外搭帐篷也不肯去睡客栈。男人都尚且如此,这个女性众多的代表团到时候面临的麻烦肯定更多。
而最让胡雯头痛无比的,便是她手下那帮小姐,名义上是担任她的助手,可实际上除了能添乱,添乱,还是添乱……
“等我们到那边,估计都十二月份了!北京已经是冬天,你们还带这么多露胳膊露腿的衣裳去干什么?有皮裘大衣的倒是可以多带几件。”
“没有好皮料?去找茱莉要啊,上次解席从山东回来不是带回来好多高档皮毛么?据说还是吴三桂送的正宗东北皮货……实在不行,就去北京买,再带个好裁缝到那边去现做。”
“可别忘了带足卫生纸啊,上了大陆没处买的!”
——足足数天,胡雯都在忙于处理这些事情,而当她好不容易刚把队伍中几位预定出发的小姐给安排停当,却又遭遇了新问题。
“什么?你们夫妻俩也要去?”
被胡雯的目光注视着,安娜塔茜娅·德·美第奇,或者现在应该称为汉德森太太——有些不好意思的朝男人身后缩了缩,让她身材高大的丈夫顶在前头。但胡雯完全能猜出来,这多半是她的主意。酷爱游历的安娜想要去明朝京城看看,这并不稀奇,但老杰克作为丈夫肯定要陪同,这就比较麻烦了。
“杰克医生,按理是我是无权干涉你的行止。可是你的医术对我们这里所有人都太重要了,万一有个什么意外……”
“我已经向委员会以及主席宋女士都报备过了,他们同意了我们夫妇的请求。”
杰克不慌不忙笑道,望着对方的笑容,胡雯无可奈何点点头:
“好吧,那么再增加两个名额……”
——这回可真成旅游团了。
第六百零一章 震撼
公元一六三三年,十一月的某一天,天气晴好,风向适合,正是出航的好日子。
海南临高红牌码头边一片热热闹闹景象,这个折腾了许久的商贸谈判团兼相亲团兼旅游团终于要出发了。他们预订乘坐的交通工具是公主号大游船——因为琼海军在不久前的吕宋战役中缴获到不少西洋大船,算是解除了舰船短缺的危机。所以这艘最早落到琼海军手中的西洋大帆船于近日又作了一次改装,完全恢复了其游船的本来面貌,甚至比当初她名为“安娜公主号”时更为豪华壮丽——船舱内部只要能满足条件的地方,都是尽量按照现代人的生活习惯来配置。包括空间划分,卫生设施,以及通风采光等,全都用穿越众所掌握的现代技术,或者至少是拥有现代理念的技术加以改造过了。
而在船体和舱壁四周,在以往历次航行和战斗中损坏的精致雕花,壁画,木浮雕等装饰构造也都按照原本风格加以修复,在这方面光靠琼海军本身的工匠原本很难实现,倒不是说本地工匠手艺不行,而是他们难以掌握公主号上原本天主教和意大利文艺复兴后的艺术风格。但幸运的是琼海军这次从西班牙海军中俘虏到不少随船木匠和画师,其中颇有几个手艺高超的,这批人加入到整修工作之后才满足了设计师的要求。
而这也是公主号重新装修后第一次向外界展出,故此不仅仅是准备乘坐这艘船的旅行团成员,其他前来送行的人士也很有不少上船来参观一下的。他们在观赏了船上的壁画,雕塑,以及各个舱室房间之后,不管其它想法如何,所有人共同都有的一个感觉就是:太他妈奢侈了!
就连公主号的原主人,安娜塔茜娅·德·美第奇女士在刚刚踏入船舱时也狠狠地被“震”了一下。这处位于船尾位置,原本是作为船主专用休息室的大空间如今被改造成了公用的大餐厅兼议事厅,而在其四周墙壁上,则绘制着一组气势磅礴的大型壁画。
“你们……你们是怎么知道这幅画的?”
安娜看着那幅壁画时差点当场落泪——那竟然是出自她美第奇家族佛罗伦萨府邸,著名的美第奇宫大礼拜堂墙壁上,艺术大师米开朗基罗的巨幅名作“胜利”!居然被这群东方人给完完整整的复制下来了!
“啊,还有这组雕塑……你们连这个都仿制了?”
安娜一回头,又看见在大厅正面的壁炉旁,两侧用来装饰的拱门山花上有两组雕像,居然是那著名的《昼》、《夜》、《晨》、《暮》——同样由米开朗基罗为美第奇家族精心制作的四座大理石装饰人像。不过船上这些只是木头仿制品。当然远不如原作精致,但大模样至少是差不多的。
安娜软软靠到餐桌旁,整个人几乎要晕过去——作为一个离家万里的女性,多年以后忽然重又看到这些,心神激荡自不待言。而看见她这种反应,一直陪同在侧,负责这次装修工作美术部分的艺术总监王晨暗自得意笑了笑——这说明咱们的山寨水平还不错!兄弟我根据电脑里区区几张艺术图片勾勒出来的画稿和模型都还是很靠谱地!
“啊,安娜小姐,我们是觉得这条船毕竟是出自于美第奇家族,所以在修复时就考虑多用一点和美第奇家有关的元素……如果因此引起您的不快,还请包涵。”
王晨装模作样抱歉道,而安娜在情绪稍稍平复之后也很冷静的回答:
“不,没什么,我很高兴能在这里重新感受到家乡的韵味。”
……
与此同时,在船舱另外一边,王娇娇和她的私人助理在颇为阴暗的走廊里转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分配给她的住宿舱室。
“哎……第十二号房,双鱼宫,总算找到了……累死我啦!”
王娇娇摸出小铜钥匙打开门,有些费力的把她那个多年未用的爱玛仕旅行箱拖进房间。走廊里阴暗实在没办法解决,但房间里倒还颇为明亮——侧面舱壁上新开了不少舷窗,通过镶嵌其上的双层玻璃将大量阳光倾泻进来,使得这间船舱的采光已经不逊于一般旅馆客房。
而房间里的装饰也和外面一样豪华,大量带着巴洛克风格的浮雕与木雕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客房正中央的大床上,悬挂着金色流苏的宝蓝色大帐子宛如瀑布一般奔流而下,王娇娇欢呼着扑上去,在床上连打了几个滚。
“诶呀呀,这床真舒服,躺上去就不想动了。还是我们萌萌熊的床上用品最好了……”
正在舒服的哼哼时,门口响了两下敲门声,接着李启含推门进来:
“诶,娇娇,你们都把行李搬进来啦?我还想着赶紧过来呢。”
“你是大忙人,要等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王娇娇冷然道,她在夫妻关系中是属于比较强势的一方,而李启含也早就习惯了这种态度,陪笑了两声,摸出一把钥匙转头递给旁边那位女性道:
“吴尚功,我这次负责验收船上设备,可一个人实在顾不过来,麻烦你帮忙看看附近几间客房盥洗室里的设备有没有损坏好么?如果有的话要赶紧通知设备组,在开船以前修理好。另外也顺便看看你的房间——就在旁边十六号。”
虽然知道对方是想要把自己支开好跟老婆单独待一起,但这位女助理原本也满怀着好奇之心想要四处看看,当即答应了一声,便拿了通用钥匙去旁边各间屋子四下走了走,又推开旁边小门去一一试用了盥洗间的设备——对这艘游船的改造主要还是集中在功能上。每间客房都给配备了盥洗室,虽然由此损失了一部分载客量,但生活质量绝对是大大提高了。
这位姓吴的女助理可不是寻常出身,她当初是从大明皇宫中放出来的超龄宫女,在琼海军向皇帝进贡礼品时被周皇后当作“回礼”送来了海南岛。如今在临高女校中兼了个教师的职位,又被跟她关系甚好的王娇娇聘为私人助理——反正两项活儿都很轻松。
她在皇宫中生活多年,甚至曾经做过尚功局女官,其眼界自是极高,一直以来也很是以此自傲。不过自打来到海南以后,这份傲气已经多次受到打击,尤其是跟王娇娇在一起,见识了许多她前半辈子连做梦都不可能想象到的新奇东西,按理说到如今应该已经是非常镇定了,自觉无论看见什么也不会再大惊小怪,但这回上船依然大受冲击。
“……就算是皇后娘娘的寝殿,怕也比不上这船上一间客房呢。”
四处看了一阵,这位吴女官脑海中便不由得浮现出这个念头,这绝非夸张,作为宫中曾经的老人,帝后寝宫她都曾进去过。无论是天启时期的张皇后,还是后来崇祯皇帝的周皇后,其生活都颇为简朴。皇宫说起来贵为天下至尊,外表看起来倒也富丽堂皇,但在她们这些居住其中的人看来,毕竟是几百年的老房子了,而且还是木头的,多年风蚀虫咬之下,也只剩个外头光鲜了。
相比之下这帮短毛对于外表似乎并不太在意,但是对于实际的生活质量要求之高却令人难以想象。他们所建造的房子,无论住所还是工作区域,其外表看起来似乎并不奢华,只是简洁大方而已,可内里的房舍布置,家具器物却无不极尽巧思,样样都以实用为上。
而今天在看过了这艘公主号上被称为“十二宫”的这十二间头等客舱后,这位吴女官决定把从前“短毛不尚奢侈”的判断也从评语中删除——这帮人平时不追求奢华,可真要奢华起来,绝对跟他们做其它事情一样,都会达到一个登峰造极的地步!
又转了几间屋子,便找到自己所住的十六号房,这里属于标准舱,面积比那以十二宫星座命名的头等舱要小,装饰也简朴多了,算是回归到短毛习惯的实用主义上。只是四下在看了一圈之后,这位吴女官的脸还是微微有些泛红。
——不知道是哪个淫虫色蠹的馊主意(外面的美院高材生王晨连打几个大喷嚏),这墙上画的男人女人好多都是袒胸露乳,而在壁间架前那些人像雕塑甚至大都不着寸缕!也亏得吴女官在海南吕宋都待过不少时间,又在女校那边跟聘请的西洋修女嬷嬷多有往来,知道这是西夷风俗,以人体本身以为天赐之美。若偶尔关起门来独自欣赏一下倒也罢了——皇宫里太监宫女们私下流传的春宫图其实也不少,可哪有这么堂而皇之的摆放于大庭广众之下的?这若是在大明本土乡间,还不早就被浸了猪笼!
只是短毛们既然毫不在意,她作为客卿也不好多说什么,最多像刚才跟王家姑娘进来时一样,时刻低着头非礼勿视也就罢了。不过对于这间她自己要住上十多天的屋子么,总要布置一二……
吴女官从随身包袱里拿出几块衣料,将屋子里所有她觉得碍眼的东西统统遮挡起来。好在这件标准舱比较简朴,并不象隔壁头等舱那样到处都是雕塑和壁画。以她这次带的衣料还能遮挡得过来。
——在把床头上那个举着弓箭,生着翅膀,虽然憨态可掬却也是光屁股的小孩儿雕塑盖起来之后,吴女官终于躺到床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第六百零二章 北上
所谓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受到新公主号震撼的并不仅仅是那几位外来人,包括穿越众本身在内,许多人在参观完了之后都在大喊:
“这船已经不适合用来航行了吧?这整个就是一件大号奢侈品啊!”
不过发出这样感叹的人都是不准备乘船的,而凡是旅行团的成员全都一致表示:你们这是羡慕嫉妒恨!俺们就是要坐这条雕花大船去北京!
而就连向来不怎么发表意见的委员会主席宋阿姨和老李教授夫妇,在参观完这条大船回到码头休息室之后也对此作出了“花费太多”的评价,两位老人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但在一条木头船上下那么多功夫,却也是闻所未闻——而且那上面许多文艺复兴风格,以突出人体线条美为特色的画像雕塑在两位老人家眼里好像也有点“不合适”,不过在这方面,年轻一辈的想法却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就连向来被认为是古板代名词的女博士冯宇飞,对于公主号上的艺术风格也抱持了完全正面的态度。
“做得很漂亮,庞雨你们找来的工匠还真不错。”
“当然,那可是西班牙著名的画师,要不是王晨弄了点电脑图片镇住他,原本还不肯为我们工作呢。”
同样作为这次修缮改装负责人之一的庞雨一边笑着回应了女博士的表扬,一边又向两位老人家解释道:
“因为考虑到这条船是咱们最早的战利品,很有纪念意义,将来迟早要送进博物馆的。其本身又和美第奇家族有些关系,所以这次干脆把它按艺术品来修复,而不仅仅是一艘游船。回头开到北方去,接新娘子回来也是用这条船,顺便可以向明朝的贵族们展示一下我们的艺术素养。”
“只是西方文艺复兴的艺术吧。”
旁边冯宇飞听到这句话却不太高兴了,庞雨也不跟她争辩,只两手一摊:
“那没办法了,若在明朝人面前卖弄中国传统文化那可是标准的班门弄斧,只能另辟蹊径,借用一下洋玩意儿了——回头咱们再用中国文化去糊弄外国鬼子,两头赚。”
这句话让冯宇飞忍不住笑起来,便不再深究下去。
与此同时,解席也正和即将率领这支船队北上的文德嗣站在一起,两人也在低声谈论这条船,但却是另一方面的内容:
“这船恐怕没什么作战能力了吧?”
内行看门道,解席一看那些中舷炮窗都给改成了玻璃采光窗,就知道这船上其它位置也不可能再安装大炮了——这火炮一开玻璃窗还不得统统震碎啰。
文德斯对此表示同意:
“差不多,虽说在甲板上还预留了一处火箭发射架的位置,但实际上肯定要让她远离战场的——随便挨一炮船上那些艺术品可损失惨重。”
“那今后安全性怎么保障?”
“第一只走安全航线,第二多带保镖——今后公主号将不再单独出航,每次至少配备一艘大型战舰作为护卫。这次我们是安排总督号和伯爵号一起陪同,再加上送给明朝人的那艘大将军号,四条大帆船以及若干中等船舶组成的舰队北上,也算是前所未有的大规模了。”
“送给明朝一艘船,却安排三条大帆船护送,这是要吓唬他们啊。”
解席呵呵笑道,文德嗣却点点头:
“我们海军方面确实有这方面的想法,明朝官员的脑子一向比较奇葩。委员会决定送他们一条大船我们也不好反对,但天知道会引来什么稀奇古怪的后果——也许他们会就此狂妄到认为能和我们争夺制海权也说不准,震慑一下还是很有必要的。另外这次船队回程时会走台湾绕一下,送一批移民和物资过去,规模小了也不行。”
解席微微颔首,王海阳和张宇他们在台湾那边的发展势头不错,但移民点始终难以大规模扩张。当地的原住民可以提供些帮助,但却不可能作为开发主力——归根结底还是人太少。这年头的台湾岛上到处是沼泽密林,瘟疫瘴气之类十分厉害,郑家早年从大陆移民过去,很多就是死于水土不服和传染病。如今琼海军也下大力气投入移民工作,依靠更加科学先进的技术和医疗水平,确实也把这个征服大自然的过程大大加快了。只是要想达到他们计划中的规模却还很难。委员会商讨了几次对此也没其它办法,唯一的对策就是增派人手——人多的地方,自然丛林只能退让。这种时候不需要考虑什么保护环境,先让环境能适合人类生存再说。
“还是从山东基地那边运人么?”
解席对于山东基地肯定是很关切的,山东基地作为他们在大陆上最重要的一个布局点,一项主要任务便是吸收大明王朝充沛的人力资源,以支撑琼海军对海外各移民点的扩张和布局政策——已经有人提出要向美洲和澳洲进军,但其前提条件还是要有人。
文德嗣先是点了点头:“这一批移民还是由山东基地负责组织。”不过随即又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但以后就未必是了。”
“什么意思?”
解席一愣,不从大陆上运人,还能去哪儿找?文德嗣却颇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怎么你还不知道么?肖朗那边刚刚发回电报,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
……
送了船队北上之后,解席匆匆找到庞雨这边,拉住他劈头就问:
“怎么回事?肖朗那边又在闹什么妖蛾子?居然提出要去旅顺?”
庞雨却似乎并不是很在意,随口回应道:
“哦,只是初步提出了一个构想,委员会还没来得及讨论呢——这不最近都在忙着安排相亲团北上的事么。”
“开什么玩笑,当初委员会又不是没讨论过,最终结论是现阶段暂时不和满洲女真接触,已经确定好的政策啊。肖朗他想干什么!拖着大伙儿一起去跟满洲人死磕?”
见解席一副气急败坏样子,庞雨脸上终于显出比较正式一点的表情: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句话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知道肖朗他一直怀抱着某种……使命感,总觉得我们来到这个时代就是为了收拾满洲女真的。他既然重提此事,当然也是有充分的把握——这回他找到了一个不错的理由。”
“什么理由?”
“东江军残部,旅顺口及辽东沿海的数万汉民——如果我们不出手援救的话,他们都将成为满洲人的奴隶。”
——话说前段时间孔有德投奔满洲,在皇太极支持下率领新近组建的火器军出兵攻打旅顺东江残部。因为天气转冷,人数太少等诸多因素的不协调,并没有能像历史上那样一鼓作气彻底将其剿灭,而是拖拖拉拉的打成了一场烂仗,进展并不顺利。
但形成这种“不顺利”的最主要原因,却并非来自于战场,而是主要由于道路泥泞,后勤不足,以及孔有德和他的满洲新主子间沟通不畅,导致行动过于保守等诸多因素构成。在战场上东江军几乎没有给这支新组建的“乌真超哈”军造成一点压力,初期接了几仗之后便是一路望风而逃——双方战力相差太大了。
事实上在这个时空的孔有德部,如果撇除人数因素,纯看建军思路和局部战术的话,还要比历史上强出不少呢——他们和琼海军交过手,用大量鲜血亲身体验过一场真正的热兵器战争应该怎么打。在后金朝重建新军之后,当然也会竭力模仿那支曾令他们魂飞魄散的短毛军,虽然学的不伦不类,但总体思路是正确的。
这样一来东江军就更加无法抵挡了,尽管对方由于自身原因,推进速度不是很快,但却非常稳健。到了地头就一定能打下来,打下来就一定能守得住,如此步步为营,眼看迟早要把旅顺拿下,将东江军逼入绝境。
这眼睁睁等死的滋味可不好受,东江镇总兵黄龙如今所承担的心理压力,恐怕比他历史上遭遇突袭自杀殉国时还要来得大。战场上无论如何顶不住,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到处求救了——这段时间黄龙几乎向所有信使能到达的地方都发出了求援信,连威海短毛这等在隶属上八杆子打不着边儿的地方都给送来了求援信。内容么都是跟写给朝廷的差不多,说得很是凄惨悲壮:我等武将原有守土之责,战死疆场理所当然,只是旅顺及东江各岛上还有大量将士家眷,以及历年来不堪奴役从建州逃出的老弱妇孺,足足数万无辜汉民,请朝廷无论如何派船将他们接走,也好让将士们安心杀敌报国。
大明朝廷如今还在忙于应付崇祯皇帝清理盐税案产生的后续问题——比如那些空出来的官位子该怎么分配,暂时是顾不上东江军的。反正那帮丘八从来不是什么好鸟,历年来也不知道骗了朝廷多少银子,却又起不到什么牵制效果。况且明朝官员自己都是说惯了大话的,一眼就能看出黄龙那求救书中的不尽不实之处——情况很危急?当真危急了你还能派得出这么多信使?——派船去接回家眷老弱?尼玛若当真有船过去,老弱妇孺能挤得上船才怪!这帮死丘八什么个德性咱们文官还不知道,彻底没后路了或许还能拼一拼,真要给他们一条后路,这帮鸟人肯定跑的比兔子还快!
军神韩信不是说过么:先要置之死地才能后生!你们这帮死丘八读兵书太少,不懂这个道理,不过咱们文官可是懂的,安心学着点吧——对丘八们逼一逼是有好处的,没准儿能再逼出个宁锦大捷来。
总之大明朝廷肯定是没空搭理东江镇的,但威海基地肖朗那边的态度却是截然不同——当然肖朗他们同样也不相信黄龙当真象他在求援信中所说的那样悲壮英勇,但至少在历史上黄龙确实是自杀殉国的,知道这一点让肖朗对他还抱有一定敬意。而另一方面,他其实也根本不怎么在乎对方的想法,只要能实际控制住行动就可以了。
“东江军以前是以登州作为后勤基地的,登莱之乱以后临时改到天津,但实际上并没有能建立起稳固的补给线——明朝人的效率你也知道。登州之乱平定后明朝内部一直有声音要恢复原状,黄龙的要求也是把人接回到山东去。但肖朗觉得只要把人弄上船,开到哪儿由我们说了算——假如我们出动船队去接人的话。”
庞雨大致向解席阐述了肖朗那封电报中的意图,肖朗很聪明的并没有直接反对委员会“不接触”政策,而只是从吸纳人手,搜罗人力的角度,认为如果听凭孔有德这么轻易的消灭掉东江镇,彻底解决长期以来后金在东北方向上的后顾之忧,哪怕对于琼海军的未来战略来说,也是极其不利的——当初委员会成员虽然大都赞同“暂不接触”的政策,但同时也没人能否认:琼海军迟早要和后金对上的。他们既然来到这个时代,又不想留辫子作奴才,那与建州女真硬碰硬大干一场肯定在所难免。现在不接触,只是为了等将来更强大时再出手。
另一方面,琼海军对人力资源的巨大需求也是肖朗寻求委员会支持的一个突破口——崇祯六年以前,恰恰是由于东江军的存在,后金八旗其实一直没能完全控制他们的占领区。许多不甘心被女真人奴役的汉民都在设法逃跑,东江军战斗力很弱,但却一直是辽东汉民逃跑的方向之一,历年来许多逃奴都藏匿在辽东沿海的东江军控制区,黄龙这次要求朝廷派船接走的很大一部分便是这类人。
“这部分人足足有好几万,如果他们重新落入后金八旗手中,必将增强对方的力量。而如果是我们来接收他们,无论对于台湾还是吕宋都很有用。而且肖朗更进一步提出,如果我们这次能保住东江军,只要他们能继续维持在后金腹地的存在,辽东的汉民就会一直往海边跑,从而导致后金持续不断的失血。”
解席冷笑一声:
“说得轻巧,就东江那群废物能顶多久,最后不还得我们自己上!”
“是,但至少肖朗目前提出的要求只是接难民——他在电报里说的很清楚:现在威海那边已经接纳了不少乘坐小船甚至是木筏从旅顺逃出来的难民,那边的情况非常不好,随着冬天临近饿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而我们这里不缺粮食,不缺船只,也不缺兵员,唯一欠缺的就是来自后方委员会的许可。海峡对面数万汉民的生死将取决于我们的决定。同时他也完全理解委员会的担心,所以保证这次会尽量不让部队卷入战端——至少是不主动介入。”
“扯淡呢!等带兵到了那边,怎么行动还不由得他说,真跟满洲人交上火了,后方只有竭力支持的,谁还能指责他不成。”
深知此中奥妙的老解先是大骂,但随即却又摸了摸鼻子:
“我说,那小子会玩煽情不稀奇,可是以他素日的性格,居然肯作让步——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也真不容易,比以前窝在机械组时可是长进多了。”
庞雨嘿嘿笑了两声:
“人总是会成长的么,他如今也算是统带一方军政的大员了。咱们一百多人中间,有过这种经历的也无非唐王二位队长,你,以及老杰克几个……这回他确实走了一步好棋,既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又好歹在表面上回避了委员会最担心的问题,这种情况下就算你还在委员会里,能提出反对意见吗?据我所知至少海军方面是不反对的,阿文这次亲自带队北上,就是想到时候也去辽东转一圈。”
解席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方才闷声道:
“这下子明朝那帮人肯定开心死了。”
“是啊,这一南一北的,总算让我们互相咬起来了……据说无论钱谦益,周延儒,还有温体仁那边都已经收到过无数书生献上的‘驱虎吞狼’妙计,要求效仿宋时以梁山征方腊之策,征调咱们短毛去讨伐东虏……崇祯本人都询问过钱谦益好几次。”
“这回他们可算如愿以偿了……不过这条也许会有助于林汉龙他们和大明进行的谈判?”
听了庞雨的分析之后,解席已经不指望委员会拒绝肖朗的要求了,转而开始考虑后续问题。
“那是肯定的,反正船队本来就要经过威海,等委员会这里作出决断之后,林汉龙会和他们商量该如何提高要价——肯定要让明朝也出点血的。另外阿文也会直接去跟肖朗商议陆海军配合的事。”
“我靠,难怪把伯爵号和总督号都给开过去了——公主号改回游船之后,那可是咱们当前除了琼海号以外吨位最大,火力最猛的两条战舰了。”
解席嘟哝了一声,随即又显得有些紧张:
“不知道肖朗对于部队的熟悉情况如何了,才刚去没多久,就要拉着部队上战场,还是去跟后金女真较量……娘的,可别把老子的三团给打光啰!”
“应该不至于。”
庞雨怀抱双臂悠然道:
“如果连自己内部都没搞定,我想他也没胆子向外主动求战。”
第六百零三章 肖朗的谋划(上)
就在庞雨解席这边谈论到他们的时候,山东威海基地的小食堂中:
“来,兄弟们,咱再走一个!”
肖朗举起手中小酒盅,脸颊微微泛红,显然已是喝了不少。不过兴致却正高昂,举杯之后也没在意旁边有多少人响应,自顾自一口闷了。
小包间中人不算多,但全部是“自己人”:吴南海,陈俊,徐磊,胡凯……以及三四位和肖朗一起新近从海南过来的原机械组成员——总而言之一句话,全部都是当初琼海号上一百三十九名现代人之一,也就是如今整个威海基地中最具有决定权的这一批人。
肖朗把大伙儿聚在一起,肯定不是为了请喝一顿酒这么简单,而他的目标其实也早就为大家所知。而且,很明显,并不是所有人都支持。
酒桌上出现了短暂的冷场,过了片刻,却是吴南海开口问道:
“委员会那边回电来了么?”
“来了。”
肖朗从口袋里摸出电报,直接递给了吴南海,从他的动作来看,显然是对电报上的内容很有信心——委员会的回电并没有妨碍他的计划。
吴南海接过电报,开口念出声来:
“来电已收悉,威海与旅顺仅一水之隔,如何处理突发状况,可由前方肖,吴,陈,徐,胡等各位同志共同决断。如需帮助,后方总部将全力支持。另:北上船队已于近日出发,总督,伯爵二舰亦在其中,指挥员文,随扈可参与作战舰船共十七艘。”
吴南海看过电文,默默将其递给陈俊等人传阅,不过其他人既然已经知道内容,也无非是瞄一眼,走个形式——按照条例后方电报除非涉及到个人隐私,否则必须传达到每个人——当然是指现代人。
而肖朗在大家都看过电报之后,也放下酒杯,开始侃侃而谈:
“怎么样,我早说过:委员会不是委员长,虽然效率低了点,决策保守了点,可终究不会搞远程遥控指挥那一套。我们前方即使提出请求,他们也不可能胡乱替我们作出决定,所以关键还是在于我们自己的判断。”
又拿过电报看了一眼,肖朗微微冷笑道:
“哼哼……‘由各位同志共同决断’——委员会这是怕我肖某人独断专行,在威海这边一手遮天,强行拉着大伙儿过海峡去和满洲人开战啊。不过,且不说我有没有这本事,他们在后方,不了解情况在所难免。可最近这些日子,咱们这边的实际状况,各位可都是亲眼看见的——那些泅海而来的难民是个什么样子,对岸的情况又有多糟糕,不是我肖某人夸大其词吧?”
“那些人——!”
大约是酒劲上来了,肖朗猛然拍了一下桌子:
“那里有足足好几万的汉民啊!都是咱们汉人老百姓,明朝官府已经是不管他们了,如果我们再不管,那些人就会死。他们都会死去——就跟历史上一个样!可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我们来到这个时代,就是为了改变历史的!”
“若是超出了能力以外,管不了,那也没办法。可既然咱们有这个能力管,我们的发展路线也需要吸纳更多人力资源,一举两得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不管?我们有枪有炮有战船,和对面仅仅一水之隔,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些女真鞑子屠杀我们的同胞?然后对自己说这是在历史上发生过的,把这当一场电影看就行了——我们能吗?有谁能?”
俗话说借酒装疯,肖朗此时就有点这个意思,但也有可能是故意把自己灌成这个样子以便于发飚——在说完这一大通之后,他的目光一一从在座众人身上划过,理所当然的,没有任何人提出反对意见。
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片刻之后,旁边一伙子——从海南岛一起过来的机械组小弟率先开口捧哏:
“就说怎么干吧,肖老大,咱们都听你的。”
接着另外几人也纷纷表示了支持,虽然都是同属于原机械组的成员,却也营造出了足够热烈的气势。终于,在这样的气氛影响之下,二营长徐磊点了点头:
“肖大哥,好样的!我跟你一起干!”
“那也算我一个。”
三营长胡凯赶紧加入,他们两人都还很年轻,血气方刚,被肖朗一番话早就说的热血沸腾,先前只是因为内部意见不能统一,作为统军之人不好随便发表意见罢了。但此时见气氛已经形成,就是先前持不同意见的吴南海,陈俊二人也不再反对,便也站出来表了态。
而他们的支持也终于让肖朗脸上显出放心笑容——在威海的驻军是琼海第三团,下辖三个营,团长依然是解席——他身上还兼着威海卫参将的名头,不能随便更换的,否则跟明朝那边不好交涉。不过反正解席如今不在山东,一切都由这边自己做主。
一营长原本是敖萨扬,因为要担任管理委员,返回了海南岛,而且以后好像不打算再回来了——先前在大陆熬过的那个冬天可把这个台湾仔给冻坏了。所以主动提出卸任一营长职务,于是正好便由肖朗代理了营长——委员会任命他来做这个山东基地负责人,总要放些军权给他。但肖朗是空降下来的,虽然有名义在手,最近也经常下部队,对于部队的实际掌控能力却终究还是个未知数——毕竟他不像先前解席等人是看着这支部队慢慢扩编成长起来,长期和部队摸爬滚打在一起,几乎对每一个士兵都知根知底。
所以当前威海卫最有战斗力的部队,还要数徐磊与胡凯率领的二营和三营。虽然这两人在几年之前还只是个中学生,可琼海军迄今以来最重要的几场战斗他们全都有参加。这些年来从班长,排长,连长一路提升……完全是跟着三团一起成长起来,庞雨先前安排他们在威海卫附近到处剿匪,以战代练,到如今无论实战经验还是部队控制都不成问题,肖朗想要在军事上有所作为,就绝不可能绕开他们两人。
而他们两人的态度也最终决定了整个威海团队的走向——吴南海和陈俊在对视一眼之后也终于各自点头:
“好吧,我们也支持你的想法,能多救一些人终究是好事。”
“好极了!来,兄弟们,再走一个!”
肖朗大喜,再度高高举起手中酒杯,这一次大伙儿都很给面子,纷纷举杯,一口闷掉。
之后肖朗也不耽搁,迅速开始部署他的谋划:
“咱们这边没有参谋组的高手,做不出太复杂完美的计划来。我的想法比较简单,大家一起商量着办吧——我打算带领第一营和徐磊第二营去旅顺那边,先建立起一个先遣基地,把当地难民组织起来,如果形势还能支撑的话,就先在本地顶一阵子,等后方阿文他们的大船队到了,直接装上船拉南方去。如果形势不好的话,就渡海先送到威海这边来——但我估计那些人在旅顺时为了逃命啥船都愿意上,可真正到了山东以后恐怕就不会愿意再去南方了,所以尽量一次性的往南边送,大家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肖大哥你啥意思,看不起我是不是?难道咱们三营不能打仗吗?”
话音刚落,胡凯这边就提意见了,肖朗连忙赔笑:
“小胡你可别误会,我绝对没这意思,可咱们威海老巢总得有人留守不是。”
“那也不该留咱三营啊,以前在老敖手里一营就向来是负责看家的。而且说句不客气的话,要说实战经验,一营还真不能跟咱们二三营比——当初庞哥安排咱们俩到处剿匪,不就是让我们增加经验,作为主力作战部队么。”
肖朗苦笑一下:
“我也知道这道理,可既然是我自己提出的出兵计划,总不见得本人窝在家里,反而让其他兄弟渡海去跟鞑子开战吧。既然身为一营的代理营长,带兵出战也是理所当然。咱们琼海军三个团都是按野战军配备的,随便一部应该都是拉出去就能打,战斗力纵然有些差异,也不会太大。”
“另一方面,到时候大部队一出去,整个基地就剩一个三营了,小胡你除了要负责基地防卫外,还要防备来自明帝国的威胁,身上的担子可不轻啊。”
“明帝国?我们帮它打女真它还会来找我们麻烦?”
胡凯不以为然道,肖朗哼了一声:
“反正我对那帮子臭官僚是一点信心没有,管他们心里面怎么想呢,绝对不给他们任何机会就是。而且,万一遇到最坏的情况……”
肖朗顿了一顿,方才道:
“小胡你的三营作为预备队,便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到时候还要依靠你们来援救。留一支战斗力较强的部队下来,不是坏事。”
费了一番唇舌,总算说服胡凯,同意暂时留守后方,但也终究和肖朗约定好:等后方文德嗣他们上来了,就把威海防卫暂时移交给海军——反正这个港口主要是作为未来海军基地建设的,胡凯到时候将率领三营一并投入到战斗中去。
第六百零四章 肖朗的谋划(下)
胡凯这边安静了,吴南海那头却又提出一个问题:
“现在出兵是不是仓促了点?既然后方已经派船队过来了。等海军力量过来,有两条大战舰一并伴随着行动,会稳妥许多。拉上难民便可以直接往南方运送,也不必等着看形势。”
“就怕对面撑不了那么久啊。”肖朗叹口气道,“我知道那个黄龙在历史上是自杀殉国,但在这个时空他会做出什么决断谁也不能保证,毕竟明朝的文官武将骨头都很软,东江军又是出了名的混乱。就算黄龙本人还想打,他手下那帮人在历史上可是大都投降了的。而只要我们绿皮军上了岸,哼哼……”
肖朗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又冷笑一声,杀气腾腾道:
“我倒要看看那帮人中谁是软骨头!”
“可你有没有考虑过天气问题?”吴南海皱眉道,“眼下已经是十一月,用不了多久靠近海边的地方都会封冻,我们的木头船很难再靠岸。无论补给,支援,还是战术机动都将非常困难,而我们琼海军对于后勤补给的要求向来很高。你把两个营一千多号人丢到海峡对面去,万一海路断绝,后方接济不上……”
肖朗放下酒杯,脸上神情终于变得严肃起来:
“不错,这正是我刚才所说的‘最坏情况’——咱们被困在旅顺,搞不好要坚持一整个冬天。后方空有庞大补给船队,却因为海冰封锁难以顺畅的送过来,最多只能断断续续送一些最必须的补给品——这一点我想咱们的海军还是能做到的。”
“那你还要坚持上去?”
肖朗嘿嘿一笑:
“如果到时候没有我们自己人在岸上,海军还会冒着被浮冰撞坏船壳的危险靠岸吗?反正到哪儿都能招到难民,到那时候后方委员会可就未必肯支持我们的计划了。”
“你这是拿两个营一千多人在要挟后方啊!”
吴南海不满道,肖朗则正大光明看着他:
“所以我才要亲自带队上去——放心,我肖某人可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去赌博。旅顺那地方作为要塞是第一流的,想当年日俄战争时期小日本那么疯狂,到最后还是只能靠长期围困解决问题。我不相信这个时代的军队能承受住二零三高地那种伤亡。况且这次发起攻击的只有孔有德汉军所部,他们真正能打的兵力也就两三千,还都是早就给我们吓破了胆的那批人。只要后方弹药粮食能接济得上,我用一千多人对付他们绝不成问题……所以趁着最近天气还好,赶紧出动,还能多运些物资上去。”
“凭什么这么肯定,难道你实地踏勘过?”
旁边陈俊也疑惑道,肖朗却自信一笑:
“还真去过两次,一次是在二零零六年,当时是作为旅游者去的,瞻仰了一下日俄战争旧址。还有一次……则是在十五天以前,去那边看了一下当前的地形。”
“十五天前?你……登陆了?”
屋子里几个人都吃了一惊,虽说旅顺距离山东这边号称是顺风一夜即至,先前确实也有人抱着木板漂流一两天浮海过来的,但肖朗什么身份?居然已经偷偷去过了海峡对岸?
肖朗显然对自己的举动也颇为得意,呵呵笑道:
“是啊,北纬他们的侦察队不在,只好亲自上阵了。就是亲自去看过以后我才决定带部队登陆上去,建立起一处防御营地的——那地方的地势太好了。在我选择的地方可以建立一处靠海码头,只要我们还有海上优势,就不可能被包围。”
“海面封冻呢?”
“就是考虑到海面封冻的情况了——旅顺这地方说起来应该算是不冻港,否则后世老毛子也不会总想着占领它。这个年代天冷一些,但坚冰也不至于深入海面太多。我们可以把若干条小船连接起来,上面铺上木板,做成深入海面的浮动栈桥,以此来越过冰区……别忘了我可是机械组的头目,对工程方面的事情也不算彻底外行。”
肖朗很自信的笑言道,看来是把一切都考虑好了。不过陈俊却还是有点不放心:
“可你毕竟只有千把号人,万一对方调集数万大军强攻呢?在封冻期间后方终究是无法提供大规模支援的。”
陈俊手指地图道,而肖朗也毫不示弱的同样指向地图:
“那他们就是在作死!旅顺上方的金州地峡最窄处只有五公里宽,光靠舰载火炮和火箭弹都能封锁。如果皇太极当真敢把后金军的主力调来旅顺口攻我,后方委员会就没有任何理由不出动全部陆海军了。到时候庞雨赵立德他们只要不是白痴就必然会封住金州地峡,把后金主力全部消灭在旅顺城下!”
顿了一顿,肖朗又笑道:
“只要他们别学李天霞,我倒是不介意扮演一回张灵甫。”
吴南海和陈俊互相看了看,论起军事这两位都不太擅长,以前反正有解席庞雨等人作决断,现在么……好像看来肖朗的水平也不差?
两人又看了看吴凯和徐磊那头,见那两位职业军头也没提出反对意见,便不再就此事发表意见。
而肖朗却主动安排其他们两人的动向来:
“南海,我出去之后,整个威海基地,以及我军的后方补给都要拜托你和小胡两位了。”
吴南海点点头:
“放心,只要运输通道畅通,物资肯定不会缺乏。”
肖朗点点头,又转向陈俊那头:
“老陈,在那边要快速修建一批工事,关键部位最好能用上铁筋混凝土,需要土木建设方面的专家,你得跟我一起登陆,开战以前送你离开。”
陈俊沉吟片刻,也点了点头:
“可以,离开倒也不必。到时候一起配合你作防御好了。”
“那最好了。”
肖朗开怀大笑,再度举起了手中酒杯:
“来,再干一个,预祝我们旗开得胜!”
“干!”
几只酒杯碰在一起,迸发出清脆的响声。
……
酒宴结束之后,诸人各自返回宿舍,做出发前的最后准备。肖朗安排的时间很紧,这一两天内就要行动。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因为多喝了几杯而燥热的面庞渐渐冷却下来,一同冷却的还有头脑。
“我们好像都被肖朗绕进去了。”
陈俊忽然恍然大悟般对吴南海说道,后者一愣:
“嗯?”
“那家伙在向委员会汇报时可是说只去收集难民,还说要尽量避免和满洲军对上的。结果今天的商量根本没怎么安排难民事宜,全是在琢磨打仗了——居然都考虑到有机会全歼后金主力上去,这哪跟哪啊!”
吴南海沉吟片刻,也是苦笑了一下:
“没办法,我们都知道肖朗满脑子想着要扼杀掉将来的大清王朝,既然到了那边,不跟后金军干上一场是绝不肯罢休的。可既然他是经过委员会正式任命的威海基地指挥官,委员会也同意了他的行动计划,那么我们的职责就是全力协助他把这件事情办好。”
“哪怕他在其中掺杂了属于自己的小算盘?”
陈俊皱眉道,吴南海则是哈哈一笑:
“只要他能为集体搜罗到足够人力资源,这种程度的小算盘就在允许范围之内。咱们这个大集体,本就是由若干抱有自己小算盘的小团体所组成的啊。”
陈俊思虑片刻,点点头:
“确实……只要他不打败仗,什么都好说。”
“而我们两人承担的任务正是保证他不打败仗的重要前提——我负责把物资筹备充足,而你则要尽量帮他搞一个稳固的防御阵地出来。”
陈俊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吴南海的意见,之后又补充了一句:
“除此之外,我想我们还可以给他找一点助力……”
“嗯?”
“肖朗这家伙对于明帝国的态度比对后金也好不了多少,这次行动他除了上报委员会外,根本就没想过要跟大明朝廷或是旅顺那边的地主打声招呼。”
“那是当然,他根本看不起明朝的任何人,无论文官还是武将,军队就更不在话下。”
“这种想法可不太好,我虽然不懂军略,却也知道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换了老解老庞他们处理这事儿,肯定不会忽略明朝方面的。”
“那你想怎么做?”
“帮他把短板补上——走吧,咱们去给陈涛发个电报。我们这里向北京发电报无需再中转,很快就能收到,动作麻利些的话,我想陈涛今晚就能把事情办好了。”
“发电报是没问题,不过……后方委员会还没决定怎么跟北京方面谈呢,我们这么着急把消息捅出去不太好吧?”
“着急的是肖朗,他明后天就要出兵了,渡海也用不了两天——别到时候我们到了旅顺口却被当地官兵当作敌人看待才是笑话。”
“肖朗好像已经有这方面的考虑了——我听他刚才还在跟徐磊商量,如果旅顺明军不合作的话该怎么压服……”
“瞧,这就是他的疏漏之处了,其实完全没必要这么强硬的——让陈涛先去跟明朝官员打个招呼,帮我们争取到出兵的合法性并不困难。我们反正只管先把面前事情做好,至于善后怎么处理,再由委员会去操心吧。”
“你确定陈涛在没有后方提点的条件下,一个人就能把这‘合法性’争取下来?而且还是在这么短时间之内?这事儿可不算小。”
“那就看他的本事了,我想他好歹在那边混了这么长时间了,花费了大集体那么多钱粮物资,总该有些成果不是。况且就算他做不好,背后不是还有个钱阁老么……那老头儿终归会有办法的……”
一两人一边议论着,一边快速朝电报房走去。
第六百零五章 不速之客与有关部门
当天夜里,北京城中。
大明兵部尚书张凤翼带着一脑门子雾水坐在自家小花厅里,接待两位夤夜来访的客人。
按照通常礼节,一般有点身份的客人前来拜访之前都要先派仆役上门投贴,打好招呼约定时间,得到主人的允许之后才会登门。否则这头客人忽然上门,那头主人却不在家或是不方便见客岂不尴尬。而拜访时间也多半会是在白天——这年头大城市里头入夜都有宵禁,到了晚上寻常人等一概不得出门的,夜间还待客的那就只证明一点:这是打算把客人留到天明了。除了关系特别好的或是娼门妓户之流,一般正经人家都不会这么做。
堂堂兵部尚书家里当然是绝对的正经人家,而前来拜访的两位客人身份也绝不低,其中一位甚至是和张大尚书平级的,堂堂大明礼部尚书钱谦益钱阁老,而另一个小伙子虽然年纪轻轻,如今的全北京城中却绝对没有一个官宦敢小看他的——南方琼海镇派驻在京城的联络者,陈涛的名字已经在京城里打响了。
当张大尚书接到家仆禀报,说有这么两位客人忽然上门前来拜访时,心里着实是吃了一惊的——要知道他张凤翼平时跟温体仁走的比较近,按照当今朝堂中的政治派系划分来说,应该是跟钱谦益以及钱某人背后的短毛集团属于对立面才对。平时走在路上面对面碰到都未必打招呼的,如今这么黑灯瞎火的突然前来拜访,想干什么?
再仔细一想,那南方短毛不知礼数,不懂规矩也就罢了,你钱受之钱老倌儿可是东林大儒,平日里最为爱惜羽毛的一个人,怎么也陪着那短毛小伙子胡闹起来?招呼都不打一个忽然过来,若是我今天有安排正好不在家,又或者干脆直接点,回个“主人身体不虞,不见客”,让你堂堂礼部尚书吃个闭门羹,岂不大丢面子?
不过也只能在心里头私下想一想罢了,作为一个进士出身的标准明朝高级官僚,这种当面撕破脸的行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做的。况且人家既然这么突然找上门,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这两年凡是和南方短毛搭上关系全都发了,眼前钱某人就是个最好例子,张凤翼以前想凑上去都找不到门路,如今机会主动找上门,当然不会白白错过。
——至于和温体仁的关系?他不过和温体仁关系好点,又不是温家奴才,交游广阔一些谁管得着?跟短毛攀上交情后别的好处先不说,光是冬天里可以得到来自南方的瓜果蔬菜一项就足以让人羡慕了——其实在他们大男人看来也就那么回事,冬天的西瓜未必就比夏天的甜些,但家里太太们的想法却和男人完全不同,更不用说明光堂里那些珠光宝气的玻璃器皿了……现在京城里富贵人家宴客已经形成风尚:一看菜蔬中有没有反季节的南货,二就是看器皿中有没有玻璃的,没这两样东西,你这档次就是上不去!
于是片刻之后,张家的小花厅里,张尚书和钱尚书两人笑语殷殷,互叙文章,一派久揆老友模样。张凤翼尊钱谦益为长——他是万历四十一年的进士,而钱某人则是三十八年的,以前这点差异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的,要知道他是山西代州人而钱谦益是江苏常熟人,北方能考中进士的比南方人要少得多,在世人心目中的含金量也不能比。
不过这一回张凤翼却很痛快的认了钱谦益为前辈,其实是指的另一方面——在和南方短毛的交往上,在这方面他张某人想要有所进益,还真得请教这位一手完成短毛招安大计的前辈不可。
而钱谦益也很上路子,在稍稍敷衍了几句以后便正式将陈涛介绍给张尚书,自己退于二线。虽然陈涛的身份京城里只要稍微有点门路的都早已清楚,但毕竟早先没打过交道,像张尚书这样身份的人肯定不能自来熟一见面就说我认识你,一个正式的介绍人必不可少。
不过陈涛并不讲究这些,他接到山东的电报后也是一脑门子官司呢,此时满心只想着要把吴南海和陈俊托付给他的事情办好。人情世故方面本就颇有不足,此时更加顾不上了。在简单打了个招呼之后便将他的来意和盘托出,而随着他的讲述,张凤翼张大尚书的脑门子也是越来越亮——有汗珠子冒出来了。
“什……什么……?”
其实陈涛所说的消息对于任何一个明朝官员都可以算是天大利好——南髡北鞑这两大强悍势力终于要面对面死磕起来了,而这正是几乎每一个明朝官员都梦寐以求的好事啊!虽然短毛这次所说的只是“协助疏散人员”,可只要那帮子绿皮跟鞑子照了面,以他们那硬邦邦天不怕地不怕的德行,还怕双方打不起来?
只是陈涛提得要求也有点匪夷所思——他要求张凤翼以兵部名义发文,令旅顺明军在短毛军登陆时暂时服从其指挥,至少是要求尽量配合短毛军的行动,这个可不符合明朝原本的体制——客军应该是受驻军约束的。
但张凤翼也完全能理解短毛的顾虑,事实上凡是需要其他地方派军队援助的状况,其本地驻军肯定是废弛不堪用了,外地强军进来要他们服从本地弱旅原也不太现实,明朝对此的解决方法是派遣地位更高的官员作为总制,统筹调度这一地区全部兵力。
但短毛显然不会接受这种方式,更要命的是他们要求时间极紧,说是明后天就要出兵!这速度着实让习惯了大明朝互相推诿扯皮低效率的张凤翼惊诧不已,心说难道你们短毛都好个作不速之客?连军队都是如此?
“这个……不合我大明体制啊。”作为一个老资格的大明官僚,张凤翼当然不会轻易允诺这种破坏体制的要求,“陈先生可能有所不知,老夫虽然忝为兵部尚书,可这种要求,却不是兵部能做主的。更不是老夫一言所能决定,具体事宜,恐怕还要呈报天子,并待朝中几位老大人商议定夺之后方可决断。”
——跟这短毛说话也挺费劲的,关键是称呼上不好办。明朝士人之间互相称呼——包括称呼对方的敬称和称呼自己的谦称,都是很有讲究的,可在这小年轻面前似乎都用不上,思来想去只好用些非正式的口吻,“先生”“老夫”之类,说起来颇为别扭。
不过别扭归别扭,张尚书这一招太极推手还是很漂亮的,轻轻巧巧一句话就把事情挡到一边,深得大明官僚推托技巧之三味。
没想到人家陈涛压根儿不跟他玩官场伎俩,直截了当道:
“不好意思,张尚书,我对于大明朝廷的军事制度确实不太了解,这个要求也确实仓促了一些——我自己也是今天傍晚时刚刚收到来自山东的电报。但是在威海那边,我的同伴们正在做最后准备,明天,最迟后天,他们就要渡海前往旅顺,去直接与大明,也是咱们整个华夏民族最为凶恶的敌人作战。我在这里也帮不上别的忙,只能尽快帮他们取得朝廷的官方支持,免得到了那边与当地守军产生误会,这是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的事情,还请您多多费心才是。”
张凤翼笑了笑,个小毛孩子还跟我玩起民族大义这一套来了?咱当年在书院里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时候你还没出娘胎呢。不过脸上却是一片肃然诚敬之色,拱手道:
“陈先生一片拳拳之意,老夫深感钦佩。只是国家制度,军机要务,非吾等身为臣子者可以擅改。贵镇之所求,实非我区区一兵部所能决断。”
“是这样啊……”
陈涛喃喃道,但让张凤翼略感诧异的是这小伙子脸上却并没有多少失望之色,反而向后面钱谦益坐的地方看了一眼:
“果然和钱尚书您说的一样呢……”
钱谦益捋了捋胡子,笑而不言,而陈涛也站起身来:
“那么,不好意思,张尚书,打扰您了。”
说着便要告辞,这么干脆利落的态度反倒让张凤翼感到一阵不安。
“这个……请恕老夫失礼,不知道陈先生下一步是打算?”
按理说一个官僚在正常对外交涉时是绝对不会问出这句话的,说出去也只是白白被人笑话。但张凤翼觉得和这帮短毛的交涉怎么也不可能“正常”起来,干脆也想啥说啥了。
而陈涛果然也给了他一个回答:
“继续找其它有关部门呗,既然在您的兵部这边得不到帮助,我想再去周首辅家里,还有锦衣卫那边碰碰运气,如果都不行的话,就只好直接去皇宫里找人了——我想大明朝的皇帝肯定会乐于帮助我们清除任何向辽东出兵的障碍。”
“哎?……等等等等!”
张凤翼一听脸就白了——这小子说话阴着呢,什么叫“在我的兵部这边得不到帮助?”是你们提的要求压根儿不合规矩好吧!我要敢签发这条命令,恐怕命令还没发出去,弹劾的奏章就已经铺天盖地飞过来了——这姓陈的小子知道六科给事中是干啥的么?哦,肯定不知道,要不他也不会说出什么找周首辅,锦衣卫之类的笑话了。
可问题是,如果自己不签的话,麻烦也一样很大——恰如陈涛所言:只要他们短毛肯向辽东用兵,对于大明朝来说绝对是一件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的好事。但如果这小子冒出来一句“因为兵部不签命令咱们去不了”的话……张凤翼完全可以想象,到时候上至天子,下至文武百官,绝对没有一个人会表扬自己坚持原则的,他们只会毫不犹豫把自己当作替罪羊牺牲掉——换了他本人站在另一个角度上,肯定也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干。
一时间,张大尚书委屈得几乎想要掉眼泪,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成为短毛出兵的障碍了呢?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接待不速之客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好在张凤翼毕竟是从多年宦海中磨练出来的,稍稍思虑之后便立即想到了应对之策,他直起身子问道:
“陈先生想要面圣,不知事先可有向宫中通报过么?”
“还没有呢,情况紧急,钱阁老同意带我去试着敲敲宫门看看。”
陈涛的回答让张凤翼暗中撇嘴,心说果然如此。这短毛作不速之客还作上瘾了,跑我家来不算,还想去周延儒家,锦衣卫那边碰运气?甚至要夜闯宫廷?你当那些地方是你家隔壁邻居,想拜访了去敲个门儿就行?
若是在今晚之前的任何一个时间段,他张大尚书听到这种荒谬要求,肯定是哈哈哈大笑三声,然后把眼前这两位当疯子赶出去——如果厚道些没通知顺天府来抓人的话。
然而这一刻,张凤翼却站起身来,拱手正色道:
“两位请稍候片刻,待老夫换一下衣冠,陪你们一起走!”
……
大约一小时后,陈涛又从大明首辅,吏部尚书周延儒家里走出来,在爬上四轮小马车时他脸上略带无奈之色,显然是没能达成目标。
不过他也不算一无所获——周延儒的轿子也从门里抬了出来,连同前面那两位的,大明六部尚书中已经有一半在陪他逛街了。如果不是剩下户部尚书出缺,工部刑部实在称不上“有关部门”,陈涛今晚把六部尚书统统拖上街来个夜游北京城估计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们一起去了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养性家,当然也没能得到陈涛想要的指令,但骆养性同样主动跟了出来——大明官僚考虑问题的思路,以及解决问题的方法都是差不多的。之后陈涛原还打算再去找找其它“有关部门”,但终于忍受不下去的周大首辅,钱张两位尚书,以及骆指挥使都异口同声告诉他:你找谁都没用!这事儿肯定只有天子才能决定。如果不想把文武百官统统拉上街大游行的话,还是直接去宫里吧。
于是陈涛终于不再满城乱窜,而是拉着一批大明高官前往了紫禁城,浩浩荡荡的共同作起了不速之客。
第六百零六章 断流
“什么?你说什么?”
这天晚上的崇祯皇帝朱由检还是一如既往——继续在御书房中苦熬,与那些仿佛永远都处理不完的国务作艰苦斗争。
崇祯六年的国务比起前几年并没有什么起色,不过倒也没怎么大下滑,除了山西,河南那边的民乱更加猖獗一些外,最令大明朝廷头痛的后金女真方面倒还算安稳。而原本会对帝国造成重大伤害的登州叛乱被招安后的短毛军迅速平息,使得这个时空的大明国势比历史上要好了不少——当然,崇祯本人并不知道这一点。
不过他至少能感受到那些短毛带来的另一项好处——原本被认为僻处蛮荒,从来不曾为大明带来任何收益的琼州地区,以及海外以前连听都没听过的什么吕宋,如今竟然已经开始有能力向朝廷中枢提供赋税——根据朝廷与短毛签订的招安协议,后者每年都需要向朝廷缴纳一定数量的财货物资,作为短毛髡人获得那里实际统治权的代价。这个数目不算高,因为按照大明以往的经验,招安这种强力武装集团是要花费大笔真金白银的。而钱谦益没花朝廷一分钱,反而从对方那边榨出一笔,已经算是很成功的交涉了。
而之后短毛军在战场上所表现出的强悍实力,更是让朝廷上下额手称庆——把这么一支强军弄来为朝廷效力,居然还没花什么钱,可算是大赚而特赚。钱谦益为此晋位尚书,升阁老,也算是略酬其功。
然而短毛给朝廷带来的惊喜还不止于此,根据那些被派到琼州,吕宋的官员所汇报:当地气候温暖,人烟稠密,更兼交通东西两洋。在短毛的治理之下,当地富庶程度正在以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飞速上升。如果能够向中原地区提供粮食和物资的话,对于大明的帮助将不逊于江南!
这是一个极其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唯一阻碍就是当初和短毛签订的合约中没有提及这方面。但包括崇祯在内的明朝上下并没有把这个问题看得很重要——在这个时代的皇帝和官员们眼中,契约精神根本就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这不,朝廷才稍稍威吓一下,便要到了一条大船,接下来能要到的东西想必更多……
然而这所有一切,都比不上今晚他刚刚听到的那个消息令人震撼:
“什么,你再说一遍?”
“哎哟喂我的万岁爷啊!大喜哪——那短毛军打算去和建州鞑子开战啦!”
跪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新近登上司礼监大总管之位的曹化淳,除了他以外御书房里就再无旁人,原有的两个伺候笔墨太监也被他打发到门外去了——在这种关键时刻,绝对不能有第二个人来分享皇帝的欣喜与兴奋。就算是周延儒,钱谦益等把这个绝好消息带给他的人,此时也只能乖乖在宫门外候着——嘿嘿,谁让你们身上多了个零件儿呢。
“再说一遍,说详细!”
在崇祯的要求下,曹化淳详详细细把他从钱谦益等人口中听来的消息给说了一遍,经过几个人的转述难免有些走样,但大体上总还是差不多的。而崇祯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是他兴奋无比的表现。
“山东的短毛军统领换了人了?原先那个姓解的回琼州去了?哈哈,换的好!那个公然宣称琼镇军队不受朝廷管辖的就是这解某人吧?此人狂妄自大,虽有勇力也不可偎以重权,髡人首脑召他回去,肯定也是看出了此人狼子野心,提防于他了。”
“正是新来的要出兵旅顺?他叫什么……肖朗?好!忠义之士,忠义之士啊!”
崇祯拿起御笔,在旁边一面白纱屏风上写下了“肖朗”这个名字,想了想尤嫌不足,又在自己袖子上再写一遍——按惯例,能够享受到这个待遇的都属于“简在帝心”之辈,很快就要大用了。
“朕要封赏他,重重的封赏!原先那个姓谢的是参将吧?朕看这位肖义士可为副将……不,总兵!直接给他一个实授总兵!”
崇祯皇帝兴奋万状的在屋子里转了十几个圈儿,好容易才想起还有个曹化淳在旁边呢——要知道朱由检向来最是看重所谓“天威难测”四个字,有时候哪怕作些莫名其妙的决定也不想让臣子把自己给看穿了。曹化淳虽然只是家奴,他也不肯让对方看到自己情绪失控的样子——殊不知他的这种性情早就让下面人揣摩透了。曹化淳方才一直把脑袋紧贴着地面,压根儿就没抬一下头。
于是朱由检觉得自己并没有在这奴才面前失态,颇为满意的咳嗽了一声,又开始询问他一些具体的事情。在知道那带来消息的短毛使者和自家三位尚书,一位情报头子都还在宫门外等候着的时候,先是要立刻召见,但想了想之后却又觉得这样好像有点丢份儿,弄得朝廷好像迫不及待一样。
于是最终,从宫门传来的消息是:周,钱,张三位尚书以及骆指挥使可以觐见,但钦天监陈官正品级太低,又兼未曾学习过见驾之礼,恐君前失仪,只能去偏殿里候着,有什么话可以通过旁人转达。
也亏得陈涛在穿越众里属于脾气比较好的那一类,在京城里混了这么长时间也算是磨练出来了。再加上负责和他交涉的曹化淳曹公公态度极佳,可以说是把平时拿来伺候皇帝的热情分了一小半出来,所以陈涛对这种颇为别扭的交流方式倒也没特别不满,靠着曹公公和其他几位大臣的解释说明,总算把他想要表达的意思给传递了到崇祯帝面前。
要朝廷直接下令让大明军队服从琼海军指令,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但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同样的涵义,换一种说法给人的感受就大不相同。而能够在朝廷里身居高位的个个都是语言大师,不要说那几位两榜进士底子的尚书阁老,就连骆养性和曹化淳也精通此道。通过他们的“翻译”,陈涛提出的要求转达到崇祯那边时,已经是变得非常顺耳而且完全可以接受了。
其实若不是怕将来给人揪住不放当成把柄,这事儿钱谦益自己都能解决。之所以闹这么大,非要到皇帝面前挂个号,主要还是出于官僚自保的心态。而一旦崇祯皇帝点了头,这事儿要处理起来又非常简单……官场的事情么,总是这样。
——不久之后,东江镇总兵黄龙发现他前段时间疯狂寄出的求援信似乎是一夜之间统统有了回音——他收到了一大堆上官来信,但其中并没有公文,而全都是以私人身份寄送过来的。不过寄信人的来头个个都非同小可:当朝首辅周老爷,兵部尚书张老爷,连跟他八杆子打不着的礼部尚书钱老爷都发了信件过来。不过更让他惊恐的还是来自锦衣卫指挥使骆老爷和东厂首领,秉笔大太监曹公公的来信——在最后一封信中,甚至隐约透露出这是皇上的意思!
其中要求倒是相当一致——都要他倾尽一切力量,努力配合南方来的琼镇援军。怎么个配合法并没有明说,那些官僚是不会在文字中留下破绽的。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意思却很明确:必须要设法让琼海军留下来,如果琼海军那帮大爷一时不痛快跑了,那朝廷肯定会让你一世不痛快!
对于这些书信黄龙只能苦笑,心说各位大老爷尽可以放心,小将我配合的不能再配合了——连地皮人员都差不多全送给他们了,还要怎么个配合法?
当然,这是后话。以明朝官吏的办事效率,即使再怎么加急,没有十几天功夫这些文书也休想渡海抵达辽东。而就在陈涛夜访紫禁城的第二天,肖郎这边已经下达了让部队登船,出海的指令……
威海卫的港口中,十余艘经过改装的大型福船正依次停靠在一条条深入海中的木制栈桥边上。在每一条栈桥上都站满了全副武装的琼海军士兵,他们背着装具,步枪,以及个人物品排列成整齐队列,依次登上甲板,并在军官的指令下按序进入船舱。
“这运力还是有些紧啊……没有大帆船就是麻烦。”
负责后勤与运输工作的吴南海站在码头上,一边将手中运输表格与实际进度相对照着,一边向站在他旁边的肖郎抱怨着:
“如果按全装备输送的话,我们手头的改装福船和广船一次只能运送半个营。就是按照你的要求只运轻步兵,一次也只能送一个营过去,徐磊的第二营得放在下一批了。而且,没有火炮伴随,你们光是步兵上去恐怕有点危险……”
“没关系,现在对面还不是战区,对付个吓破胆的黄龙,一个营的轻步兵也足够了。更何况海南的北上船队已经出发,最多一个月功夫,我们就有足够的大船可用。”
肖郎充满自信道,他甚至不知从哪儿记起一句古辞,手臂一挥,指向那海面,纵声大笑:
“吾之众旅,投鞭于海,足断其流!”
第六百零七章 在广州(上)
不久之后,先期抵达广州附近的北上船队也得到了肖朗所部出兵的消息。比起以前的说走就走,这一次北上船队的行动要拖沓了许多——没办法,队伍里混进了大明的军队和舰船,想快也快不起来了。
这一回两广的官员对他们非常热情,因为那条“神威定远大将军”号在吕宋完成修复以后,船上配属的五百定额水手都是来自两广和福建水师。台湾郑家也掺了一脚,提供辅助船只及水手若干,这样报到北京去就是“琼镇,两广,福建,及游击将军郑某联合报效朝廷组建津门水师”——这艘大将军号的锚地已经被定在了天津港,将和登州水师残余力量合并成为新的津门水师。
这几天两广总督熊文灿几乎天天设宴款待北上船队的一行人,福建巡抚方面也派了极亲信的代表过来,郑家则是郑芝龙亲自出面,这些人理所当然也都要各摆筵席,以表示他们作为主人的热情与诚意。
盛情难却,北上团队的众人不得不每天游走于各家花园之间——这年头达官贵人请客都是习惯借用当地富户的私家园林。而既然吃了人家的,这边当然也要回请,于是又在贸易公司的广州分站点,也就是刘明强刘大员外的庄园那边开招待会……如此耽搁下来,以四条大舰为主的北上船队在这广州港中一停就是七八天,直至目前都还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站在小胖子刘明强那座堪称广州府第一高楼的“天守阁”最上层露台,正好可以俯瞰到不远处的港口全貌——琼海贸易公司的各地分站点对海运都极其依赖,刘明强这座庄园的选址自然也尽量接近港口处。自从这座天守阁建成后他个人的一大爱好便是坐在这里用望远镜观察港口情况,以此来判断商贸形势,大多数情况下都还挺准。
不过今天这座露台上可来了不少客人,刘明强自然也把最好的位置给让了出来,让大家欣赏四周景色。不过众人看来看去,普遍觉得景色最佳还要数港口那边,尤其是在当前港口中正停泊着四条西洋大帆船的时候,更让他们怎么看怎么骄傲自豪。
“广州港中恐怕还从来没有一次聚集过那么多的西洋大帆船吧?如果按正常历史,恐怕直到清末才会出现这种景象呢。”
绘画高手王晨看到这幕景象,顿时职业病发作,忍不住便要拿出纸笔要将这一幕画下来,同时也对他们这个集体所取得的成绩愈发自豪。
但旁边更熟悉本地情况的小胖子刘明强马上就跟他抬杠起来:
“历史上怎么样咱不知道。但在这个时空,当初两广总督王尊德联合英荷西三国舰队,讨伐咱们海南岛的时候可就是在这广州港里集合的,那舰队规模肯定比现在还大——后来咱们的琼海号追杀进来,光是在这港口里头击沉的西洋舰船差不多就相当于今天停泊着的那些了——你们瞧西关码头那边的仓库,全是用打捞上来的西洋船残骸木板搭建而成,看看那规模……我一直想主张说那应该属于咱们琼海镇的战利品,不过程忠老头儿觉得咱们不能太贪心……”
王晨撇撇嘴,心说你小子要敢在本地公然提这种要求不被人打闷棍才怪,也不理会他,自顾自在画纸上勾勒起线条来。而旁边另一位哥们儿则又由此想起什么,颇为感触地笑道:
“两广总督啊!想当年我们刚刚来到这明朝时,听到两广总督这个名称那真是感觉天大的官儿啊!到如今才不过三四年,两广总督却就站在我们脚下,让个郭逸去应酬一下已经算是给他面子了……”
听他这么一说,大伙儿不由得都朝天守阁下面的花园里看去——两广总督熊文灿正和现任管理委员兼代表团团长郭逸先生愉快交谈着。周边还围着一圈广州这边的官员士绅,以郭逸的阅历与谈吐其实并不足以应付那些进士举人,但有什么关系呢——眼下是熊文灿需要讨好他们而非相反,所以随便郭逸怎么胡说八道都无所谓,反正维护好谈话气氛的责任是在熊文灿那批人身上。
旁边不远处,则是胡雯,王娇娇,朱月月,以及苏暮雪等女性成员的天下——这一次代表团中女同志着实很多,她们真把这当作一次旅游了。她们需要招待的是那些官员家眷,这个任务同样不难,因为那些官太太贵小姐们也肩负着与其丈夫或长辈同样的使命。所以无论她们如何看这帮花枝招展的短毛女不顺眼,无论她们在心底如何觉得这帮短毛女身上的奇装异服充满了风尘女子气息,脸上却都不得不作出一副欢喜赞叹的样子,对着短毛女搞出来的诸多新花样大加赞赏。
此外,在花园的另一侧,还有第三个小团体,却是以杰克与安娜夫妇为中心的外国人圈子——不仅仅是西洋人,还有若干中亚面孔,是来自奥斯曼土耳其以及印度那边的胡商。
广州这边作为大明帝国少数几个长期对外开放的港口城市之一,胡商的数量还是很多的,有些甚至多年在这里安家落户,早就成本地户口了。不过按照传统习惯,他们有自己的交往圈子和商业渠道,基本上和明朝本地所谓“耕读传家”的士绅团体没什么来往。对于官员也只是以送礼贿赂,只求不要坏事就好。
但在刘明强这里,跟他们的交往却不少——琼海公司主打还是外贸路线,棉布丝绸白糖瓷器玻璃器皿以及香料之类都是那些异国人最喜欢的商品,不仅仅是西洋人喜欢,那些来自伊斯兰世界的阿拉伯商人也同样对这些东西趋之若鹜。要知道如今这十七世纪可正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如日中天的鼎盛时期,苏丹,哈里发以及帕夏们的手中的金银远比欧洲人拥有的更多更纯,而广州正是这些人集中的地方。小胖子刘明强所主持的贸易公司广州分站之所以能发展迅速,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搭上了这条通往伊斯兰世界的商路。
刘明强这次召开宴会,顺带着也邀请了不少平时关系较好的阿拉伯商人一起前来,也好让他们见识见识琼海贸易公司的威风——就连大明两广总督都要讨好咱们,你们以后可要识相些!
不过这时候,围绕在老杰克身边那批人,谈论的事情却是以医学为主——伊斯兰世界的文化水准一向不低,在医学方面尤其出色。欧洲近现代医学很大程度上便是吸收了阿拉伯医学的发展成果。特别是在这群阿拉伯人中间恰巧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名医,与老杰克这个“短毛神医”一交谈起来,顿时令两人都大感惊讶——他们谈得非常投机。
杰克这边,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以后,除了那群现代人同伴,总算遇上一个稍微具备现代医学理念的同行了。尤其是在关于外科手术方面,阿拉伯医生对解剖人体的容忍程度可比明朝与欧洲人都要理智多了。老杰克跟他谈起人体各个部位,绝对不用担心被当屠夫或变态看。
而在那位阿拉伯医生眼中,杰克的学识与水平更是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很多医学上的想法,他这边还仅仅只是因为多年研究才有个初步概念的,眼前这位同行却已经可以明确的指出其要点及成效了,并且连可能带来的额外问题都提前指出,着实让人惊叹不已。
他们俩谈得投机,旁边众人都有点傻眼——这话题太专业了根本无法介入,而且这两位还是用拉丁语在交谈!附近能听懂这种语言的人都没几个。还是安娜在旁边努力为丈夫做翻译,才不至于让周围听众统统大眼瞪小眼。
但也恰恰是因为他们谈论的东西听起来相当的高端大气上档次,一帮人才不管能不能听懂都聚拢在旁边——关键是被安娜翻译过来的单词虽然不多,却大都是涉及到人体身上的器官。人对于自己的身体总是最关注的,那帮胡商有钱有势,谁不想自己能多活两年呢?
而这边的热烈对话也渐渐吸引到其他几处人群,包括熊文灿熊总督,以及总督太太那边的女眷团等一批人出于好奇也都凑了过来。在听到他们这边谈论的是有关人体健康话题时,大多数人都是忍不住要多听两句的。虽然正在高谈阔论的这两位都不是大明本土人士,他们所谈的理论也很古怪,但架不住这两位名声响啊——那位阿拉伯名医据说是在苏丹皇宫里做过御医的,在广州这边的胡商团体中极受追捧。而老杰克作为短毛第一神医的名头更是早就在广州府内外传开。他们讨论的内容,纵然听起来跟传统中医理论大相径庭,但既然那些胡商和短毛都能接受,那这些大明士绅也不得不做出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来。
第六百零八章 在广州(中)
不过医生这种职业,尤其是外科医生,在这个时代终究还是惊世骇俗了一些——那两位谈得高兴起来,居然去找了黑板和粉笔,开始绘画起人体器官的示意图来!这就有点重口味了。只看得大明两广总督眼皮子直跳,有心想要上前打断吧,却又怕被嘲笑——那帮子胡商和短毛,连同短毛中的女人都没当回事,自己若是大惊小怪好像有点丢人。但若不去阻止吧,看看周围那些士绅,包括自家女眷的脸色都已经开始有点变化,要是当场晕倒岂不更丢脸?
好在之后发生一件事,打断了那两位名医的学术交流,而且完全跟熊总督的大明士绅团体无关——却是那些胡商中某个人忽然看看天色,然后发了一声喊,之后便见诸多胡商们不约而同摸出一块小毛毯来铺在地上,又用净水洗了洗手,高喊一声“安拉-阿胡-阿克巴”,随即便五体投地趴在地上,高高撅起屁股开始做祷告,包括那位阿拉伯名医也不例外。
能够来参加这宴会的都算是上流阶层,见识也比较广,见状便知道这是到伊斯兰教的祷告时间了。无论大明还是短毛,对于宗教信仰都还是比较宽容的,一行人当即后退开去,不打扰那些胡人与他们的神仙作交流了。而熊总督也趁机不动声色把一干明朝士绅及贵妇带走,总算是避开了这场令他们有些难以接受的讨论。
在天守阁的露台上,小胖子刘明强看到那些胡商的动作,不由自主撇撇嘴,便向周围伙伴们抱怨起来:
“瞧瞧,瞧瞧,跟那些阿拉伯人打交道就要数这一点最难接受——不管是在谈判还是在干别的什么,无论做什么事,反正时候一到,他们就这样往地上一趴,没半小时别想结束!一天五次啊!伙计们,我真想不通他们怎么能忍受下来!”
对于小胖子的抱怨,旁边王晨却冷冷道:
“你管他们干啥呢,只要他们带来的金银和阿拉伯马没这毛病就行了——对了,让你采购阿拉伯马的事情怎么说?我最近画人物肖像,需要一些漂亮些的马模特。”
提起这件事情,刘明强顿时来了兴致——他跟奥斯曼土耳其商人搭上关系后,最大优势就是可以弄到世界上最好的骑乘用马了。
“已经下了订单,他们答应在下一次来的商船上给我们带一批,不过数量恐怕不会太多。那些马儿比较娇贵,不太适应长途海运。”
“连美洲大陆都能运过去,没道理来不了东亚……加把劲吧伙计,我们的骑兵军种可就指望着你的贸易站呢。”
众人纷纷笑道。琼海军如今是以步兵,炮兵,以及海军威震天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想发展骑兵。而说起战马的品种,当然就不可能不想到阿拉伯马。
“首批能运过来一些种马也就够了,接下来慢慢改良吧——我记得后世咱们用蒙古马种跟阿拉伯马杂交,配出的军马还不错呢。”
大家正在纷纷扰扰议论着,忽然听到楼上电报房里传来通讯铃声。刘明强这座天守阁很高,电报房理所当然被设置在最高一层,便于安置收发报天线。平时里面有专人值守,如果是重要电报的话,就立即要用铃声通知。
刘明强上去拿了电报纸下来,居然是密文——加过密的,说明是跟军事有关,或极其重要的事情。解密必须要刘小胖子自己亲自操刀,好在这时候旁边还有不少现代人同伴,大家都知道解密方式,一起帮忙操作,很快便将电文翻译出来。
“我靠,肖朗已经率军向旅顺口进发了!”
“怎么这么着急?我们的船队都还没到呢!”
“谁去通知一下阿文?他是海军指挥官。”
“阿文好像正陪着郑芝龙参观‘总督’还是‘伯爵’号呢,那上面也有收发报机,他应该同时收到消息了。”
于是有头脑灵敏的便拿起望远镜朝港口中看去,停泊在港口的船队依然平静,但在其中悬挂着指挥旗的那条大帆船上,果然是起了一阵小小波澜,不过很快便平息下去,再无痕迹。
当文德嗣收到关于威海驻军向旅顺进发的消息时,他正和一群大明水师高官站在“总督号”的船甲板上,其中为首的便是郑芝龙,另外还有几个广东和福建水师的将领。
这几天明朝官员前来舰队参观也不是第一次了,熊文灿等人都来上船看过。不过那些文官多半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即将进献给朝廷的“大将军号”上,或者对那艘装饰豪华,满溢着西洋艺术风格的“公主号”大感兴趣。而郑芝龙和这几个武将却都是懂行的,他们对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根本懒得看,而是全力关注着火炮,帆浆,以及对于水手兵员的管理方式等方面——尽管这些东西在“大将军号”上也都有,但郑芝龙等人却还是希望能看看琼海军自己的战舰,对此文德嗣也无所谓,反正都一样的,琼海军培养那些明朝水手时并没有藏私。对方学得越多,对他们的依赖就越大。
郑芝龙把“总督”和“伯爵”两舰都仔细看了一遍,尽管这两艘船在各方面都差不多,但他依然很仔细地看了每一个细节,尤其是在大将军号上不曾出现过的,那些由现代人做出的改进部分,比如帆索上用的滑轮组,他就特别注意,并询问了好多问题。不过在发现这东西对明朝海军用处不大之后显得有些失望——因为明军海上作战还是依赖人力为主,滑轮组减少水手的益处显现不出来。除非他们能像琼海军那样完全放弃跳帮作战,就靠火炮和火箭对敌,也不指望俘虏敌方战舰,统统击沉了事,才有必要减少水手。
而在参观结束之后,郑芝龙也没急着离开,而是设法找了个跟文德嗣单独相处的机会,隐讳提出了想要向琼海军购买大帆船以及火炮的构想——你们琼海军既然能卖船卖炮给朝廷,我们郑家和你们合作多年,怎么着也该算是优质大客户了。我们可不像朝廷那么小气,居然好意思拿一块银元来买船——郑家不缺钱,不缺人,不缺土地,只要你们琼海军方面开出条件来,我们决不还价。
对于郑芝龙所表现出的诚意,文德嗣却显得很无奈。
“郑将军,咱们合作了那么多年,你也应该知道我们的决策体制——这件事情不是我能够决定的。”
“当然,就是因为知道你们的制度,我才贸然开这个口。”
郑芝龙脸上笑吟吟的,一双细长凤眼眯起来,看起来丝毫不象是纵横海上的大豪,倒像是个书生。
“文兄弟,我仔细研究过你们的那个‘全体大会’制度,发现它很有意思,说起来好像谁都做不了主。但实际上,只要有一两个人提出意见,并被正式接受,那么只要在讨论时没有遭受到太强烈的反对意见,就可以被执行了。所以实际上你们每个人都可以提出,并且左右到琼海军的决策。琼海军能有今天,不是靠一个两个聪明人,而是你们所有人共同的功绩。”
对于郑芝龙的夸奖,文德嗣只是淡淡笑了笑,举了举手中酒杯以示感谢,并且听前者继续说下去:
“所以文兄弟你只需要帮我们在全体大会上提出这个意见就行了,我想不会有谁反对的,谁会跟银子有仇呢?文兄弟也尽管放心,对于朋友的帮助,我们是决不会忘记的,哈哈哈……”
听到郑芝龙故作豪爽的大笑声,文德嗣抬起眼睛看看他,心说这哥们儿不愧是能在青史上留名的人物,还真把咱们的政治体制给摸透了,居然连院外游说这一套都能玩出来!
不过暂时这套手段还稚嫩了一些,提出的目标也太大,文德嗣转了转手中玻璃杯,看着杯中旋转飘荡的红酒,酝酿了一下措辞,方才回应道:
“郑将军,看来你对我们了解得很深。那么,我也不想跟你说些虚伪客套的话了——这条意见如果放到全体大会上去讨论,绝对通不过。就是我本人,如果别人提出这个意见,我也一定会反对。”
郑芝龙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愿闻其详?”
文德嗣耸了耸肩膀,轻飘飘道:
“很简单啊——你们郑氏的根基全是在海上,而我们琼海军的主要优势也是在海上,将来我们之间难免会有一些……竞争的地方。作为负责琼镇海上力量的指挥官,我肯定不会希望出现太强的竞争对手。”
郑芝龙面色阴晴不定,忽然间嘿嘿一笑:
“可是你们却进献了一条那么好的大船给朝廷组建津门水师——朝廷建立那支水师的用意,琼镇诸君不会看不出来吧?”
津门水师就是用来防备琼海军的——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当初就连个区区临高知县幕僚在见识到琼镇陆海军力量的强悍之后,都能提出自津门港口登陆,直捣北京的大战略,更不用说后来解席庞雨带人直扑山东,数日内平息登莱叛乱的活生生例子摆在那里,如果说大明朝廷还是对来自海上的威胁毫无察觉,也未免太小看那些进士老爷了。
第六百零九章 在广州(下)
可是要看出问题很容易,想真正解决它可就难了。明朝人对于防御的概念无非是高筑墙,广积粮。可有登州一日失守的例子在前头,这天津卫的城墙要增筑到什么程度才能保证安全?而且筑城花费巨大,钱粮人力从哪里来?
几个实际问题一提出,那帮开口闭口喊着要谨防短毛偷袭天津的聪明人全都傻眼了。正好这时候琼海军宣布赠送大明一条巨舰,但那条船太大,进不了登州水城门。朝廷几位大员一合计:得勒,就把这船放天津吧,重建后的登州水师也放天津拉倒,正好充当天津卫的屏障,好歹算是咱们考虑过这方面了。
至于用短毛送的船来防备短毛是不是很可笑,朝廷眼下可顾不上了。何况现在朝野之间议论起来,好像还是嘲笑短毛的更多一点。
但郑芝龙的目光可没这么短浅,他隐约觉察到了此中奥妙,但一时间却又看不透,所以今天才过来试探着和文德嗣谈谈——他当然知道郑家与琼海军迟早是对手,正常说来是不可能卖船给他的。但既然短毛肯献船给明显提防着他们的朝廷,说不准出于某种考量也肯卖船给郑家呢?郑芝龙看不懂短毛这是在下什么大棋,反正跟着走一步闲子罢了。
不过现在看来短毛的头脑还很清醒,至少在对郑家的决策上毫无破绽。果然,接下来他就听文德嗣呵呵的笑起来:
“津门水师……哈哈,郑将军,咱们都是干这行的,不妨实话实说吧:首先我们根本没有攻击北京的欲望。其次,就算哪一天当真有这个需求了,大明的水师也根本阻拦不了我们,哪怕我们再送它十条大帆船都一样。”
稍顿了一顿,文德嗣朝郑芝龙举了举手中酒杯:
“而你们郑氏的舰队却不同,我们还是很……重视你们的。”
郑芝龙禁不住苦笑起来,饶是以他枭雄之姿,这时也不知道该把这句话看作赞扬还是讽刺了。想了想,郑芝龙决定还是再努力一下:
“文兄弟,我南安郑氏与你们琼海军结下交情,如今也有好几年了。当年承蒙贵军相救,保下我家二弟的性命,我郑某是无比感激的。这几年我们两家互相扶助,从来没有闹过别扭。贵军有什么需要时,我郑家无不倾力而为。但说实话,我郑某心里很清楚,你们给的东西更多。交了你们这个朋友,我郑家是占了大便宜的。”
“你们琼海军一向都很大方,台湾岛若没有你们是肯定打不下来的,但说分也就分了,而且是足足给了我们郑家一半!到今日郑氏根基,已经有大部分都迁移到那里。赶跑了红毛夷人之后,前往倭国的贸易航线日进千金,你们说一声不插手就当真从没去过那里,让我郑氏独揽大财……林林总总,我郑飞黄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这些都记在心里的。”
“更不用说前次在淡水河口的那场大战,文兄弟,你与庞军师,王队长千里来援,我们一起大破红毛夷军,这份情意,我郑飞黄永世都不会忘记……连这并肩作战,过命的交情都结下来了,文兄啊!为什么你们还觉得我郑家将来会与贵军为敌呢?”
见郑芝龙开始打感情牌,文德嗣心下暗暗佩服。这番言辞声情并茂,唱作俱佳,如果自己不是在国有大企业的办公室主任位置上待过多年,又或者换了个没什么经验的年轻人——比如郭逸之类过来,没准儿还真给他哄住了。
不过文德嗣也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在郑芝龙这个于历史上留下偌大名声的强人面前,自己跟对方玩心机是多半玩不过的。
于是他决定老老实实跟对方说实话,也只有说实话,用铁的事实来回答对方。
当然,在此之前,一些应景软话还是要说一说的——好歹他以前也干过迎来送往的活计:
“呵呵,郑将军,郑兄,在我们这个团队中,尤其是咱们海军的成员,很多人都挺佩服你的,包括我也是——能够从一介海商,奋斗到东海霸主的地位,阁下在历史上,必将留下豪杰之名。”
郑芝龙苦笑了一下:
“与贵军相比就算不上什么了。”
文德嗣诚心诚意的摇摇头:
“不然,我们是站在了前人的肩膀上,和你完全白手起家不一样的。”
郑芝龙有些迷惑不解,但依然努力把话题扭向自己希望的范围:
“难道我们双方就不能一直做朋友吗?”
文德嗣却轻轻抿了一口红酒,正容道:
“郑兄,我们一直视郑家为朋友,这从我们履行盟约的态度可以看出来,你显然也感受到了。而在将来,我们依然可以做朋友,只是到那时候,要保持这份友谊的条件却不一样了——郑兄,我们双方迄今为止合作的一直很愉快,那是因为我们彼此都很清楚自己的实力与地位。我们所作出的决定,签订的盟约,都能符合我们当前地位以及自身能力。”
“然而时势是会变化的,今天我们觉得对双方都有利的条款,将来也许会成为约束我们中某一方继续发展的障碍。我们今天还能够保持合作的基础,在将来却也可能成为反而影响到我们之间关系的绊脚石……郑兄,你是聪明人,你应该能看出来,我们琼海军……迟早会扩张到你们的地盘上。”
文德嗣非常直率的指出了这个事实,而郑芝龙也完全没有受到冒犯的神色,反而显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过了片刻,方才轻轻叹息道:
“难道你们当真就容不下一个朋友么。”
文德嗣却摇摇头:
“郑兄,你既然已经研究过我们的决策体制,那么也肯定能看出来:在我们的这个体制中,个人感情因素是很难影响到最终决策的。你已经知道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提出意见,只要没反对意见便可以转化为集体决策,那么反过来说——任何受到反对的意见都很难实施,无论它是由谁提出。长此以往,郑兄,你知道能在我们这个体制中通过的决策,必须要满足什么条件么?”
郑芝龙愕然摇了摇头,文德嗣则半是自嘲,半是叹息的苦笑了一下:
“利益,只有能够满足大部分人利益的决策才会被接受。你刚才有一句话说得很好:没人跟银子有仇。但是我们的目光并不短浅。我之所以肯定大集体绝不会同意卖船给郑家,就是因为这有可能在将来影响到我们的利益。”
在郑芝龙满脸诧异的表情中,文德嗣则继续不紧不慢说下去:
“同样的,在对未来发展路线的选择上,只有扩张才是符合我们大部分人利益的路线,因此只有那些赞同扩张的决策才会被集体接受——郑兄,不瞒你说,就在不久之前,在我们的全体大会上,曾经有人提出过全面收缩的战略,但是很快就被否决掉了。我们的这个团体将来必然会不断扩张下去,也只有对外扩张才能满足这个团体不断增长的利益需求,这不是任何个人的想法和感情所能扭转……哪怕是我们这些真正的‘短毛’,如果跟不上这形势发展的大潮流,也一样会被落下,逐渐在团体中处于边缘化……”
文德嗣这番演说用了不少现代词语,郑芝龙理解起来有些困难,但他依然紧皱着眉头,仔细咀嚼着文德嗣说的每一个字。而文德嗣的目光则不觉投向广州方向,那座高耸的天守阁上——那上面也隐隐有望远镜的反光,有人同样在朝这边看。
“当然了,作为自己人,永远都有机会。只要他们愿意接受大集体的意志,找准自己的定位,随时随地都可以回到我们这个团体中。但其他人……”
说到这里时,文德嗣稍稍停顿了一下,而郑芝龙的耳朵则立即竖了起来。
“如果他们愿意接受我们的路线,和我们走在同一条道路上,那我们是非常欢迎的。不管他原来是什么身份,内心抱着什么想法,只要他的行为对我们有益,能够给我们这个团体带来利益,我们就会视其为盟友,并且公平而诚挚的对待他,与他共同分享扩张所带来的利益——在这方面,我们从不吝啬,相信郑兄你也能体会到。”
“然而,如果有谁企图阻挡我们,或是成为了我们在扩张道路上的障碍……哪怕他本身并没有这样的意愿,哪怕他曾经是我们的盟友……只要挡在了我们琼海军的扩张车轮之前。”
文德嗣抬起头,看着面色苍白的郑芝龙,双手微微摊开,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他还是会被碾碎,这就是资本的力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两人正交谈着,忽然听到脚步声响,一名传令兵急匆匆朝这里跑来,在向文德嗣敬礼之后向他提交了刚刚收到的电报。海军舰船上有专职译电员,所以文德嗣拿到的电文是明码。
在看了几眼之后,文德嗣脸上微微有些色变,但在看到旁边郑芝龙的目光后,他忽然笑了笑,随手将这份电报纸递给他。郑芝龙愕然接过,却并不打开观看,而是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文德嗣,直到后者笑着点点头:
“没关系,至少现在,我们还是盟友。”
于是郑芝龙打开电文,粗粗阅读了一遍,脸上也立即同样显出了惊愕之色。
“您瞧,郑兄,我们的一些伙伴即将踏上辽东土地,马上就要去与满洲鞑子交战了,而我本人很快也将加入其中。大明也许会为此很高兴,但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我们其实并不是为了大明,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已。”
仰头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并把杯子用力砸到甲板上,文德嗣看着那玻璃杯碎成无数晶莹剔透的破片,方才淡然一笑:
“大扩张已经开始,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大明不能,西洋人不能,满洲鞑子——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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