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灭拳(下)


  拳民本就是乌合之众,平日便没有哨探警戒的意识,何况大败之余,只想着逃命,或是到村子里取暖吃饭,更不会留下警戒哨兵。是以,当两标官军出现在刘家台四周时,村内的拳民,仍旧无所察觉,直到挨了榴霰弹,才知道官军以至。
  村外一处无名高坡上,赵冠侯骑在马上,手中拿着单筒望远镜看着村里的情形,点点头“这几发炮弹打的不错,继续。我们购买这三百发榴霰弹,本来就是为了打拳民预备的,结果没赶上几次十二磅炮发威的时候,他们就都跑了。这回机会难得,不要吝惜炮弹,先以二十发榴霰弹轰击,之后以二磅炮持续射击,我要他们人没出村,先死一半。”
  这支炮兵自成军以来,虽然经过训练,但是没经历过炮火的实战,这次,就当作了练兵。从发炮的速度到准头,以及军官们对于标尺的掌握,都可以做个考察。步兵列成阵势,当拳民杀出村外,却发现村子四周已经满是黄龙旗以及持步枪的官军。
  “敢劫我老婆的火车,就都别想活!”赵冠侯立于马上,面色阴沉如铁“劫我的火车没关系,各自凭本事分生死。动我老婆的车,那就别怪我下绝户手。今天,我就让你们知道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残酷。”
  官军的大炮都已经准备充分,炮弹好象长了眼睛,越打越准,村子里的房子大部分已经冒起了火,烈火裹着浓烟,直冲天空。榴霰弹在大金,俗称为钢开花,一炮下去,就是成片的人伤亡。在屋子里待不住,到了外面依旧是挨炮弹,如同被赶羊一样,拳民们就只好朝着没有炮弹打过来的方向冲。
  赵冠侯原本还防备着拳民会顶着炮火来夺他的炮,不想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勇敢,预先设想的保护炮队战斗并没有发生,村里的拳民就直接撞向了,其他三面,布置严密的步兵队伍。
  旗号摇动,鼓点变的又快又密,各队长官也高喊着“所有人都有,急速射击!”伴随着催命的鼓点与命令,密集的排枪,向着逃命的人群倾泻着弹雨。越来越多的拳民,倒在了冲锋的路上,但是后继者依旧用最快的速度,向前奔跑。没有队型,没有纪律,他们只是在逃命,而不是冲锋。
  在远方,一只六百余人的残破队伍,总算完成了集合,一脚深一脚浅的,在雪地里艰难的行走。一部分人光着脚,就这么走在雪地里,脚部的冻伤已经非常严重,可是在生死关头,这些都不重要了。
  走在队伍最前的,则是一身血污的丁剑鸣,他并没有跟随赵老祝撤回刘家台,而是在外面收拢残部,总算抓住了这么一支力量。这点人手,如果遇到官军,怕是根本经不起一冲,他们想的,还是到刘家台去与大部队汇合。
  丁剑鸣在攻打火车的时候,被一发炮弹震的晕了过去,现在虽然苏醒了,但是肺里依旧像有一团火,嗓子里干痒难受,只一呼吸,就觉得胸膛里像是有一把小刀,在来回的锉动。他知道,这是气浪震伤了自己的内腑,可是身边无医少药,只能抓几把雪吞下去。
  冰冷的雪水一吞下去,他周身一个机灵,精神略微好了一些,一名身边的拳民忽然道:“丁师兄,你快看,那里有火!看方向,好象是刘家台,不知道是不是老祝在做法?”
  一听到做法,其他人也来了兴趣,都凑过来观看,不住的点头,确认是刘家台方向冒的烟。有人大笑着说道:“我还说呢,怎么吃了这么大亏,不见老祝施展神通,原来是等着现在呢。”
  丁剑鸣却脸色凝重的仔细端详一阵,又屏息凝神的倾听,随后一挥手“全队改变方向,我们不去刘家台了。”
  “不去?为啥?”
  “你们仔细听,就能听到炮响。官军摸到了地方,老祝恐怕……很危险。咱们这些人,没必要赶着去送死,我带你们,走一条活路出来。咱们往京城方向走,只要进了京,我包大家能活出个人样!”
  他这支队伍里,聚集了数个坛的人马,另一处坛口的二师兄问道:“那老祝呢?咱难道不去救他?”
  丁剑鸣想想赵老祝,自己这个师祖,对自己栽培有加,要不是他,自己也没有这么大的威望,能把几百人聚拢在手下,自己是欠他的。可是这个时候要是讲情义回去救人,恐怕就出不来了。他不由想起了赵冠侯那鬼神莫测的枪法,以及官军的那些大炮。
  他摇摇头“老祝有大神通,不用咱救,真到了危险时刻,自能施展法术逃生。再说,他要是都顶不住,咱去也是送死。听我的话,赶紧走,万一有官军搜过来,我们想走也走不成。”
  这些残兵败将,一部分人甚至连武器都已经丢弃了,彼此看了一眼,便都不做声,默默的跟随着丁剑鸣,想另一个方向前进。在这个时刻,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话就是:老祝是有办法的,他肯定可以逃的掉。
  山村外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整场战斗用时不超过一小时,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一边倒的杀戮。士兵们开始擦着刺刀上的血渍,还有的去翻检战场,发现有没死透的伤员,就用刺刀补一刀。
  一些拳民抵挡不住,主动投降,这时便被官军勒令着,在雪地里挖坑,掩埋着同伴的尸体。段香岩来到赵冠侯身边,陪着笑脸道:
  “叔,这一仗打的漂亮啊,伤亡小,战功大,等到了干爹面前,您可得替我多美言几句。虽然我立的功劳不如您大,可是您看看,这大冷的天,我也在外头挨饿受冻,脸都快冻木了,您也得体恤体恤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靠近赵冠侯,将一个小小的纸包塞过去,摸起来硬邦邦的,就知道是硬货。仓促行军之间,他还能想起来带这个,倒也是个人才。赵冠侯知道,段香岩在德州打麻将耽搁了电报,如果自己把这事据实回奏,他的标统基本就当到了头,也就由不得他不打点。掂了掂那东西的分量,随后微微一笑道:
  “好说,姐夫面前,我会尽量替你弥缝,但是我也有个要求,找你要两个人。”
  “要两个人?谁啊?是哪个园子的,我立刻去给叔赎出来……”
  “我没说那些女人,我说的是两个军官,一个是你身边的马弁李纵云,一个是那个步兵哨长龙扬剑,这两人我要了,你肯不肯放?”
  段香岩一听是要两个军官,连忙点头道:“这话没的说,叔看中他们,是他们的造化,我回头就办手续,让他们到叔那里听差。”
  龙扬剑以区区一个步兵哨,与拳民周旋了这么久,指挥小部队上,绝对是个人杰。而马弁李纵云,则是个极为勇敢的军官,在方才的战斗中,居然带着自己的一支部队,率先发起刺刀反冲锋,其勇气让赵冠侯甚为欣赏,也就想揽为己用。
  李纵云毕业武备学堂,也一心想要带兵,尤其他今天看到了炮标的军容及装备,心里其实也早有了换地方的想法。听到赵冠侯要把自己调动到炮标里,当即便改换门庭,站到了赵冠侯身后。
  眼看着刘家台已经变成了一片残垣断壁,段香岩一笑“叔,这破船也有三千钉,火能烧的死人,可是金银,最多是化水,等到火灭了以后,还能捞出一些。咱们进村去,找点外快。”
  “恩,我也想着进村看看,赵老祝还有一个和尚,都没看到。这两人都是头领,那和尚功夫还很厉害。留着他们在外头,我不放心,只要他们还没突围走,就得把人翻出来。”
  段香岩哈哈笑着“叔,您也想的太多了,他们两个,多半都叫您那顿钢开花子给轰没了,上哪找人去。您看看,这一地的尸体,有几个囫囵个的,想要认出来人,实在太难了。”
  村子修来防范盗贼的墙壁,已经被炮弹轰塌,大门也早就被炸的没了影子。人刚一进村,就能闻到刺鼻的焦臭味道。村子里,每一处地方都能看到尸体,火在尸体上,烧的滋滋做响,大多数的尸体,已经无从辨认。但是赵冠侯还是有一个直觉,这些尸体里,没有赵老祝,也没有心诚和尚。
  虽然现场情形很惨,不少新兵甚至恶心的阵阵反胃,可是对于赵冠侯来说,这算不了什么。上一世里,比这更恶心的情景他经历过,甚至还制造过同样恶心的景象,早就习以为常。面不改色的低下头去,如同做科研一般,仔细的观察,让段香岩脸上阵阵变色,不自觉的离他远了一点。
  回头之间,正好看到跟在赵冠侯身旁的孙美瑶,他心内有一喜,连忙上前道:“……孙管带,您这打了半天,也够累了,找个地方歇会?叔这找尸体,估计得找一会子了,您也别在这陪着了。”
  “躲开点,别挡道。”孙美瑶不耐烦的呵斥了一句,随后就来到赵冠侯身边,一起蹲下身子“当家的,找啥呢?我跟你一起找。”
  “心诚是个和尚,使铁禅杖,还算是比较明显。赵老祝手里有一口龙泉宝剑,也比较明显,我在找找看,能不能看到他们的尸体。你要是嫌恶心,就一边歇会,没事。我自己就可以。”
  “占山的还嫌恶心?原本以为,你就是个能说会道,有功夫的,没想到,你狠起来,比我们还狠,行,我这算没嫁错人。是个爷们的样子,我喜欢。”她边说边也跟着寻找,态度一样的认真。
  段香岩看着这对夫妻,只觉得脊梁发凉,曾经对孙美瑶起的一点念头,就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连忙吩咐着自己的部下道:“去那几处大户人家的院子看看,土财主家里,有的修着地窖,那里面不是藏粮食,就是藏银子。找出来,大家发财。”
  他部下的亲兵举着枪,直奔了村里最大的一处院落,那房子也被火烧的只剩了个架子,大部分房屋都倒塌了。他们翻动着瓦砾,断梁,寻找着一切线索。赵冠侯则看着院子里的尸体,那是女人的死尸,还有孩子,而杀她们的,应该是刀,而不是炮弹。
  “这是主人自己杀了自己的家小,不让她们落到官府手里,这倒也可以想象。只是……”赵冠侯看着现场,忽然心头一动,前世做杀手时,培养出来的一种警觉,在此时重新发挥作用。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他将孙美瑶向旁一推,喊了一声“小心”
  在下一刻,一声怒吼声中,一处废墟忽然爆开,几条人影如同下山猛虎般冲出。为首之人衣服褴褛,一颗光头在日光下烁烁放光,手中铁禅杖横扫而出,几名亲兵来不及放枪,就被打的飞扑出去。
  在僧人身后,则是个持剑的老人,一个使阔面刀的大汉,最后一个,手中持着双刀。四个人身上都有不轻的伤,半身是血,隐藏在废墟里,可能还被火灼伤了。但是此时仇人见面,复仇的念头,使他们忘却了伤痛,所想的只有一件事:击杀眼前之敌。
  段香岩见事不好,就地一滚,向着角落里滚去,大喊着“来人,来人啊!”
  而那僧人的禅杖已经在这时脱手飞出,直取赵冠侯,这条铁禅杖分量颇重,僧人以全力投掷出来,声势惊人。孙美瑶飞身而起,凌空一腿,重重的踢在禅杖上,将禅杖踢的空中变向,在空中打着滚落下来,紧挨着段香岩的头,插入雪地里,铁铲面紧挨着他的脸。眼看着这么个铁家伙落到自己身边,感受着铲面上冰冷的气息,段香岩双眼一翻,二话没说的就晕死过去。
  同来的扈从来不及开枪,挺着刺刀就扑上去,那和尚已经存了必死之心,根本不理会刺刀刺到身上,而是张开双臂猛扑过去,将几名护兵扑倒在地,死死按住。
  剩下三人中使大刀的男子对上孙美瑶,一口刀舞的又快又疾,不给孙美瑶拔枪的机会。那使双刀的男子步履踉跄着想去帮忙,李纵云却已经冲上来,以指挥刀对双刀,接连不断的劈砍着。
  使剑的老人胡须已经被火烧去大半,脸上除了血就是燎泡,身上也满是凝结的血块。可是神色间没有半点痛苦之像,人剑合一,直扑赵冠侯。赵冠侯身形略退,抬腿踢起了一蓬雪,向那老人头上罩过去。
  “你就是赵老祝吧?人说你是活神仙,果然不含糊,这么多炮居然没炸死你。可我看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这个神仙,怕是也成色有限,你这个样子,又拿什么杀我!”
  赵老祝此时已将挡住眼睛的雪清理掉,他自知受伤颇重,兼众寡不敌,只能速战,并不搭话,一声大喝中,剑身震荡,如同灵蛇,张牙舞爪的扑向这个敌手。这一剑,亦是他毕生所学之凝聚,即使是江湖上成名武师,也未必能在这一击之下全身而退。就在他期待着利剑刺破喉咙,饱饮仇人鲜血,为无数神拳子弟复仇之时,耳旁响起了两声枪声。


第二百零一章 不弃糟糠
  赵冠侯双手各持一柄左轮手枪,枪口全都冒着白烟。其中一支枪对准的并非赵老祝,而是另一边的心诚和尚。心诚挨了数记刺刀,但依旧奋起余勇,死死的缠住几名亲兵,使他们无法动弹,赵冠侯这一枪,正中他的后脑,他的力气渐渐变小,几名亲兵得以挣脱,举着刺刀冲向了与李纵云交手的刘贵宗那里。
  李刘二人对砍了数刀,身上都见了血,李纵云却毫无惧怕之色,大喊道:“我是李纵云,打不死的李纵云!来啊,看咱们谁先死!”气势上,丝毫不逊色于自灭满门,破釜沉舟的刘贵宗。等到几名亲兵一到,则生死立判,刺刀轮番捅刺,刘贵宗的身体,无力的软倒于地。
  与孙美瑶交手的则是刘德广刘大刀,他的武艺着实高强,可是攻打火车时已经受了枪伤,方才的炮击之中,又被弹片扫过身体,伤势极为严重。孙美瑶的身手也极矫健,两人竟然分不出胜负。
  这时,村子里的官军已经赶了过来,十几名士兵扑上来,以刺刀围着刘德广攒刺,刘大刀一口刀舞的水泼不进,十几柄刺刀进不了身。但是重伤之身,势不能久,他猛的仰天大吼
  “我不服气!我杀洋人,灭洋教,犯了哪门子王法,你们……你们为什么不去杀洋人!”回手一刀,锋利的刀锋划过了颈部,血珠顺着刀锋滚落,尸体倒在了地上。
  赵老祝并没有被打死,赵冠侯的枪,只是射中了他持剑的手,子弹贯穿手腕,宝剑落在地上。他左手捂住右腕,方待再冲,却已经有几名士兵冲过来,用步枪对准了他。
  赵冠侯的左轮枪在他身前一指“别动!再动的话,我不介意把你的四肢全打断,那样你就更丢人。号称山东法术神通第一,枪炮全都不怕的活神仙,怎么一发子弹就打断了手?让我有点失望啊。来人,把给我捆起来,捆结实一点,不能让人跑了。”
  赵老祝怒道:“狗官,有本事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对不起,你还真给不了痛快,堂堂坎离二拳大首领,怎么能一刀杀了,那也太便宜你了?你得公开斩首,名正典刑,也让山东的父老乡亲看看,你那些法术神通,都是些什么骗人的东西。带下去!”
  这场刺杀,让所有的士兵都捏了一把汗,如果几位长官被刺死,就算把刺客当场击毙,自己的罪过也很大。因此霍虬连忙上前,将赵冠侯并孙美瑶请到一边“大人,太太,您二位还是到安全的地方躲一躲,至于找金银的事,又卑职来做就好,保证找到的钱,如数上缴。”
  “不用了,我本来也不是找钱,而是找人。拳民这么多,刘贵宗一个土财主,应付吃喝已经很为难了。他们到德州要粮要棉衣,就说明自身的物资很紧,我不奢望刘家还有什么积蓄。抓住这几个当头的,比什么都有用,你去看看段标统,把他弄醒了去。”
  打发走霍虬,赵冠侯又拉住孙美瑶的手,将她拉到一处废墟旁,关切的打量着“怎么样,那个刘大刀武艺不错,有没有伤到你?让我看一看……”
  孙美瑶脸上虽然涂着药粉,但是依旧能看的出,她有些害羞,低下头道:“胡说什么呢,我又不是你家大婆子,不用跟我这样。咱行走江湖,受伤那是家常便饭,没那么娇气。再说刘大刀的刀法是不错,我的功夫也不孬,两下还没见输赢呢,哪那么容易就伤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听到赵冠侯关心自己,孙美瑶依旧笑的满面春风,只觉得这一天的忙和,没有白费力气,自己也算是跟对了人。
  赵冠侯趁机,把段香岩送的东西拿出来,纸包里包裹的,乃是一大块狗头金,看分量也有二十两往上,按着金银折价,便是数百两银子,倒也是个大手笔。他将金子朝孙美瑶手里一塞“你拿着吧,这次发犒赏,发抚恤,又有汤药钱,要让你大大破费一笔,这点算是利息。本钱的话,我慢慢再找钱,总归掌握着一个标,还怕没钱用?”
  “一边待着去,谁跟你分那么清楚。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是咱家当家的,用多少钱,都是你一句话的事。再说这次还救了大太太,这人情,多少钱也换不回来。我可不是那鼠目寸光的女人,眼睛也没只放在钱上,咱得算个前程帐。”
  等到大军从刘家台收兵时,河间府方向,终于有了反应,本地的知县,带了一些人过来表示慰问,至于府台大人,正在向这里赶。围攻火车一事,被定性成了义民受奸人蛊惑,误信火车内有洋人的谣言,才有这场误会。言下之意,还是在尽量袒护着拳民,把他们的行为,说成是为了保护铁路,驱逐洋人。
  沈金英并没有与这位知县费什么唇舌,只是向他要了新车,所有人转移到新车之内,随后火车加煤出发,进入山东境内。
  原先的护卫死伤过半,赵冠侯亲自带了一百人上车,充当护卫之责,又从河间当地收购了一批药品,为伤员治疗。只是河间之地拳风初起,危害已生,洋药绝迹,只能买到草药。伤员要想得到西医治疗,就只能等进入山东境内之后,寻求教会医院方面以及新建陆军医务局方面的协助。
  为了体恤赵冠侯夫妻久别重逢,沈金英单独腾出一节车厢,给赵氏夫妻使用,连负责警卫的都是凤喜,带着那十几个丫头,外人概不得入。这车上挂有餐车,凤喜拿出周身解数,烧了几个好菜,为他们夫妻重逢为贺。
  孙美瑶则换回女装,又洗去了脸上的药粉,颇有些扭捏的举了杯茶,放到苏寒芝面前“大姐,您喝水。”
  苏寒芝温柔的一笑“你可别这么叫,在津门时,咱们叙过年纪,你比我还大着一些,应该你是姐姐,我是妹妹才对。要说敬茶,也是我敬你茶。在山东,你替我照顾冠侯,还帮着他上阵杀敌,这些事我都做不了,所以得我敬你。”
  孙美瑶并不糊涂,听这话里的意思,竟是要退位让贤,连忙道:“话不能这么说,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又不是比岁数,这是规矩,永远不能乱。”
  “要说规矩,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才是最大的规矩。我的情形你知道,咱家里谁能为赵家延续香火,谁才该是正室。冠侯他疼我,让我坐这个位置,可是我的心里,却分的清好歹,咱们都是自己姐妹,敬茶什么的规矩,就免了。你喊我一声姐,是你心里有我,我也喊你一声姐,这也是真情实意。咱们之间,可不用叙什么尊卑长幼,也不讲什么大妇小妾那套。我只知道,咱是一家人,谁也不会欺负谁。将来要是有谁欺负我,美瑶姐还会替我出头的,是不是。”
  孙美瑶原本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性,若是苏寒芝真拿大妇身份压人,她也敢翻脸骂娘,可偏生这柔能克刚。苏寒芝如此低声下气的讲话,反倒让她不知如何自处,更觉得有负于苏寒芝。竟是颇有些不好意思道
  “当初在山上,我其实是说做个假夫妻的,没想到……没想到最后就搞成了这样,我不是有意要抢……”
  “好姐姐,你净说傻话,天下什么都能有假,这夫妻怎么个假法?再说姐姐这么俊,哪怕先说好了是假的夫妻,冠侯也会想办法把它变成真夫妻啊。”
  吃她这一说笑,孙美瑶想起这段时日,与赵冠侯在一起时的种种情景,粉面更红,这顿酒席吃的倒是极为融洽。妻妾之间,当真做到了情如姐妹。等到天色将晚时,孙美瑶主动提了枪,站到列车接口的地方放哨,把这个晚上,留给了那对夫妻。
  看着身旁提铁棍值守的凤喜,孙美瑶回头看了一眼“你……不用去那边伺候的?”
  “我……我是厨娘,不是通房!”凤喜嘟囔了一句,只是这话说的,自己都没有把握,天知道什么时候夫人会要求自己做通房。自己虽然有满身功夫,大不了可以一走了之。但一想到自己的兄长导致夫人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而这位夫人的心肠这么好,对自己也像姐姐关照妹妹,自己又该怎么拒绝她?
  心情郁闷之下,她将身子向车壁一靠,没好气道:“我只会做饭,不会生儿子。太太最好早点给咱家的老爷生个子嗣,我们这做下人的,也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列车行驶在轨道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茶几上的茶杯忘了收拾,在颠簸之中,不停的颤抖,将碗里的水一点一滴的撒出来,流满了茶几。随着一声汽笛长鸣,火车停下加水,水碗也在一阵剧烈晃荡之后,恢复了平静。
  卧铺之内,赵冠侯轻声道:“姐,想死我了。看你,也想我想的煞了,今天竟是从未求过饶呢。”
  苏寒芝柔声道:“我不求饶,只为着你欢喜啊。你想怎么样,我都会听你的,便是要了我的命去,我也给你。其实,我是想让你多陪陪美瑶姐,或是其他女人,在我身上,省点力气,别白费功夫了。像是凤芝妹子,你要是去山东路上,把她收用了,我就去替你向姜大叔求亲。可是你今天骑着马来救我的时候,我的心里啊,又在想,这么好的丈夫,为什么要让给别人?你整个都该是我的,跟美瑶姐说话时,我心里其实挺酸的,但是还要装成很大度的样子,你说,我是不是不贤惠?”
  “不,这是人之常情,说来都是我的错了……”
  “我的冠侯,从小到大就是爱闯祸,现在做了官,要是不闯祸,我反倒觉得奇怪了。这样也没什么,金英姐也是个妾,日子过的也很好。只要你别让她们受委屈,也肯要我这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我就知足了。倒是那位格格,你打算怎么办,可要自己想清楚。”
  赵冠侯借着方才两人亲近的光景,将十格格的事对苏寒芝坦白,她知道赵冠侯在京城肯定有个女人,但只以为是杨翠玉,没想到居然是十格格。于她而言,这乃是公主一般的人物,怎么可以也被丈夫收用了,将来要是惹出祸患来,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思来想去的办法,就只有一个,自己下堂,迎娶公主为正室。再求着十格格给自己留个位置,别把自己赶走。赵冠侯却一摇头“这肯定不行,我说过。糟糠之妻不下堂,别说是格格,就算是皇后,也不换。”
  “可……可她是格格,我就是个穷人家的姑娘,哪能跟人家比啊。”苏寒芝用手轻轻为赵冠侯整理着头发“你为了格格剪了辫子,可见你们是真情。从小到大,只要是你喜欢的,我就算不吃饭,也要省钱为你买回来。这娶亲的事,也是一样,你喜欢这个女人,我就要帮你把她娶回家,成全你的念想。她是天潢贵胄,身份尊贵,可让我做小,其实是我占便宜她吃亏,也不是你对不起我。你平时挺聪明,这事上不能糊涂,休了我,娶了格格,再像大帅对金英姐一样对我,不就好了。”
  “那也不成,大金国的格格不知道有多少,可是我的寒芝只有一个,我绝对不会休妻。至于格格那里……我会想办法的。”
  赵冠侯目下,也确实没什么办法可想,但好在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山东,自己又折了端王的面子。短时间内,袁慰亭也不会打发自己到京城办差,两下不见面,就总有一个缓冲。
  可是不成想,到了德州境内,就得到了消息,袁慰亭从路局要了专列,亲自带领人马,在德州来接沈金英。等到了车站之后,赵冠侯领兵下车,迎接大帅。跪倒之际偷眼观看,却见袁慰亭身旁,除了亲信幕僚,简森夫人也赫然在队伍里。更让他头疼的是,与简森夫人站在一起的,一个明眸皓齿,仪表不凡的浊世佳公子,却正是他暂时不想见到的人:女扮男装的十格格,完颜毓卿。


第二百零二章 时局之变
  毓卿此来,事先全无消息,赵冠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且身旁还有个简森,这下与自己有过身体关系的女人,差不多凑成了一桌麻将。幸喜者、姜凤芝等几名候补道未曾履职,否则怕是新年时,便有大船翻身,葡萄架倒之险。
  袁慰亭此来,主要是为了接沈金英,见她平安无事,神情就极欢喜。沈金英见丈夫带了山东一干文武大员远离济南来接自己,亦觉得面上有光,两人说了好一阵子话,才先到衙里休息。
  众位随行者中,也有车上那些女人的丈夫或父亲,一见自己家女眷安然无恙,也长出口气,夫妻重逢之时,虽碍着体制,不会有什么过多言语,但是神色间的欢喜总是瞒不了人。
  等到女眷们到了后面衙署,袁慰亭的脸色一沉,忽然喝了一声“段香岩!”
  “大帅,卑职在!”段香岩惯于察言观色,见袁慰亭神色,就知情形不大对头,连忙跪倒施礼,也不敢称义父。袁慰亭面沉似水,神态威严“军中禁赌,禁烟,这些都是军规。你在德州,不好好剿灭拳匪,反倒聚集几名地方官员赌钱,又吃洋烟,该当何罪?”
  他说话之间,一名听差已经将烟枪烟盘等物放在了公事桌上,段香岩就知无从抵赖,连忙磕头道:“大帅恩典,卑职一时糊涂,今后绝对不敢再犯了!”
  “恩典?军法面前,也有恩典两字?来人,把他拉出去!”
  段香岩大惊失色,摘了顶戴,不住的磕头道:“大帅……卑职错了!您看在卑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份上,就高抬贵手,且饶一遭。各位大人,这次卑职虽然无功,但好歹也带着人马杀拳匪,救各位的家眷,身上挂了彩,差点就被拳匪一铲子给杀了。看在我这不易的份上,大家给说句话啊。”
  一干新军将领见他开口求饶,总不好不说话,以姜桂题、冯玉璋两人为首,一干将弁撩袍跪下,虽然不曾开口,但含义已明。袁慰亭点点头“既然有各位求情,再加上新年将至,斩之不吉,且饶过死罪,但是活罪不免。来人,将他拉下去打四十军棍!这个标统,他是不能再当了,降为帮统,这一标,另委他人来带。”
  军令一下,就无更改,几条大汉拖拽着段香岩下去,不多时,就是一阵鬼哭狼嚎之声传来。赵冠侯摘下顶子,主动上前磕头道:“大帅,卑职无令出兵,且封回端王军令,擅入直隶杀人,沿途因为急行军,辎重人员皆有损失,骡马牲口,耗损不小。这些都是实打实的罪,冠侯无话可说,请大帅发落。”
  “没错,无令出兵,罪过比段香岩还要大。但是……如果你等到有令再行,则我们这些同袍,和自己的家小,怕是就见不到面了。至于端王的军令……他端邸的令,几时能管到我们武卫右军头上了?”
  袁慰亭说到此声音猛的一拔“咱们奉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军令,这是职责所在。他端邸便再是权重,也管不到我们头上,他的令,又如何能遵?冠侯,你有过,但更有功,功赏过罚,两相折抵,越境杀匪,则有功无过,算起来,我不但不能罚你,还要赏你,有话起来说。”
  赵冠侯这次并没有发电报先请示袁慰亭,实际是把越境杀人的罪名,揽到了自己头上。于他而言,担心的是一旦袁慰亭可以为事业牺牲女人,宁可不救沈金英也要先讨直隶总督的军令再行事。则自己怕是很难见到寒芝,所以干脆来个自作主张。
  可是于袁慰亭而言,赵冠侯这种擅自行动,则是分了他身上的责任,算是下属替自己分担了罪名。固然御下不严是罪,但是比起巡抚下令越境杀人,部下自行行动,造成既成事实,主官的责任无疑要轻许多。
  赵冠侯的这种行为,在他看来,倒不是一件坏事,反倒对自己是件好事。而且其到达德州后就给自己拍电报的行动看,也不是目无尊长,而是情势紧迫。如果真的等到文牍往来,公事递转,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袁慰亭脸上带着怒意,但怒火并不是对赵冠侯而发“这干拳匪,居然敢打我们新军家眷的主意,只冲这一条,便该连根拔起。这回冠侯领兵大战森罗殿,斩杀拳匪无数,复擒住拳匪首领赵老祝。这件事,山东境内已经传开,李曼侯爵以及阿尔比昂的罗威礼领事,都表示非常满意。他们会向自己国家的公使说明,在事务衙门那里,为咱们说话。经此一役,山东再无拳匪,有此一功,足抵千罪。冠侯,你是个大功臣,我这次定要重赏。”
  几名军官也附和着,表示袁慰亭所言极是,乃至于越境杀人一事,有洋人出来背书,就算是把官司打到直隶总督那,自己也不怕。尤其当听到赵冠侯介绍,河间方面的官兵,不但不帮着剿匪,甚至帮着匪徒阻挠救援时,这干武人全都义愤填膺,更为支持赵冠侯。
  当天晚上,袁慰亭在德州知州衙门设家宴款待赵冠侯,男客里便只有他们两人,沈金英则接待苏寒芝、孙美瑶到后衙去单设一席。两人身上都去了官服,换上便装,举止间,便也不似大堂上那么拘谨。
  “冠侯,这次我真的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金英与我,怕是就此天人永隔。段香岩当真是块糊不上墙的烂泥,把他安排在德州,是我用错了人。”
  赵冠侯连忙道:“姐夫,您也不要夸我,我这也只是凑巧遇到此事,英姐与我是结拜姐弟,自不能不救。香岩行事,是有诸多不是之处,但是他对姐夫一片忠心,倒也不是假的。德州是重镇,且是水陆要冲,行商云集,乃是山东一大饷源。总要放几个姐夫信的过的人才行,派他,姐夫考虑的自是周详的。小弟这次,其实也很冒失,雪天急行军,人马都有冻伤、摔伤乃至失踪者,姐夫不罚,就已是恩典了。”
  “罚什么?若是救了金英反倒要受罚,那我便没脸见她。更何况,车上还有那么多军中大将的家眷,保住她们,就是大功。冻死冻伤几个兵,算不了什么。”
  袁慰亭喝了一口酒“你这次冒雪而行,洋人可是交口称赞,都说咱们武卫右军确与之前的毓佐臣不同,剿匪不遗余力,乃是开化文明的部队,能够保护洋人在华利益。山东的礼和洋行大班已经找过我,礼和洋行,愿意向咱们低价出售一批军火,连带着帮咱们购买一批好马,扩充骑兵力量。阿尔比昂银行贷款的事,谈的也很顺利,你这一仗,不止是救了人,也是在洋人那里,为我们铺开了路。”
  赵老祝被擒,几位重要首领被杀,于此时驻于山东的普、阿两国而言,就是极好的投名状。结合之前一阶段的山东剿匪工作,让这些洋人认定,袁慰亭是亲西方的重要盟友,态度上,也和之前对待毓佐臣大为不同。
  有了这些领事以及洋行的协助,新军不论是扩军还是练兵,都大为方便,乃至山东庶政上,也有极大裨益,袁慰亭公私兼得,心情也就大好。他又道:
  “你说德州安排亲信之人镇守,这话是不错的。德州位于山东直隶交界,一旦直隶的拳匪复起,想要返回山东,必从德州经过。再者德州这里,亦有许多洋行、教堂。与洋人打交道,也是极要紧的事情,敷衍不好,必生变乱。段香岩只晓得打牌吃烟,这么要紧的差事,他承担不起来。冠侯,等到过完年,你和你的部队,就驻防德州及周边各县。兵力上,你这次也受了不少损失,我再拨给你五百人,你自行再招募五百人,把损失补回来。骡马器械,尽管去购买,有简森夫人的关系,想来不会为难,使费上,我拨公帑给你。”
  德州比之临清更为富庶,筹措粮饷极为方便,以赵冠侯一个炮标的规模,在这里就是肥吃肥喝,绝对不会受窘。就算是自己掏腰包发了一次犒赏,可是在德州只要待几个月,这笔钱就能回笼,将来自是有赚无亏。
  至于兵力损失,他虽然打的仗大,但是损失有限,加上冻伤在内,伤亡也不到三百人,一下补进来一千人,他就又可以编一个补充营了。
  于这次出征上,他可算是公私兼顾,一举两得的大丰收,心情自然是好。可是等散了酒,回到内宅时,他的头就又大了。
  十格格、简森两人,正与苏寒芝、孙美瑶交谈着什么。孙美瑶虽然洗去了药粉,可是面对着一个金枝玉叶的格格,加一个西洋美寡妇,就总觉得矮了一头,不由自主的与苏寒芝亲近了一些。
  与之对比,倒是苏寒芝表现的更为平静,这倒不是说她的气场如何强大,或是待人接物的水准提高到何等境界。而是早存了退位让贤之心,无所谓争夺得失,也就对一切看的都淡了。这两人不管是谁,都可以来拿走她的位子,她不在意这些,也就更为淡然。
  见他回来,四个女人差不多同时起身,十格格粉脸一红,叫了一声“冠侯……你回来了。”
  简森则大胆的走上前去贴面一稳,“亲爱的,我接受了十格格的建议,既然我们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一步,就不应该隐瞒。我想,见一见你的家人,并不是一件坏事。事实上,我和苏夫人一直是很好的朋友,现在相处的也很融洽,苏夫人,你说对吧?”
  赵冠侯见四人没有翻脸开打的意思,暗出了口气,但是总觉得房间里气氛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是好。他一进来,自坐主位,可是身旁的位置,却没人坐。苏寒芝极是大方“我方才便和十格格说了,泰西人的规矩,我不懂。我只讲咱们大金的规矩,她是格格,我是民女,这个家里,大妇的地位,我让给她,格格请上坐。”
  毓卿一摇头“我当初跟冠侯说过了,我愿意学代战公主,王宝川也是做正宫的,我不能抢。这次我来山东,也不是要跟寒芝你争名分,论大小,实际是来避难的。你愿意收容我,我就很高兴了。至于什么正室不正室的,大家都不必提就好。我不能和你抢位子,否则冠侯会不高兴的。”
  赵冠侯咳嗽一声“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那也就没什么可隐瞒的,情形就如毓卿所说,我不想放弃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但同样也不想,把大家搞的很生分。我不求你们亲如姐妹,但只求大家和平相处,互不相犯。咱家里,不许妻子欺负妾室,也不许妾室暗算正室。不管是谁犯了这一条,我都不会放过她。如果接受不了的,现在可以离开,我有负于她的,将来自会设法补报。想要我只留一人的,万万做不到。”
  他这也算是第一次正式表明立场,简森一笑“这算什么,君主的宣言么?好吧,你不用看着我,我是不会离开的,休想。别忘了,你欠我钱……”
  她微微一笑“我的国家里,男人不可能拥有一个以上的妻子,但是我也知道,在你们的国家,这非常正常。入乡随俗,我决定尊重我爱人的选择。但是我有个要求,如果我们有一天回比利时的话,我希望只有你和我去,而不要有其他人。我尊重你的习惯,但也需要你尊重我的习惯。”
  “很好,这很公平。”赵冠侯点点头,除了未曾正式吃下去的汉娜外,现在最有可能出问题的是简森,她这里既然说定了,就去了一半心病。至于去比利时如何,自己反正是不可能真去,先答应下也无妨碍。
  苏寒芝则笑着说道:“我从小到大就是冠侯的姐姐,他去哪,我就去哪。就算不是做夫人,做他的使唤丫头,我也要跟他一辈子的,肯定是不走的。”
  孙美瑶则哼哼着“姑娘的身子都给了你,现在想把我一脚踢走,没门!我困了,要回房睡觉。今晚上来了新人,那我就不给你留门了。”
  十格格自然更无话说,赵冠侯虽然没说,但是话里的意思,也隐然支持她与苏寒芝敌体相待,她自然就无意见。既然事已谈妥,短时间内,内宅不至于因为几个女人之间的矛盾发生战争,他总算松了口气。又问毓卿道:“毓卿,你方才说避难,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庆邸有什么变故?可有我能效劳之处?”
  毓卿一笑“你这女婿倒还知道报效岳父呢。有你这心,我便知足,不过这不是我阿玛的事,而是我的事。在京里,租界有克林德纠缠,六国饭店不好住,便住到外头。没想到,那个混蛋濮儁居然被立为大阿哥,我再不走啊,就怕他把我选到宫里作秀女了,只好溜之大吉,来投奔我的男人了。你现在可是要和候补皇上抢女人,怎么样,怕不怕?”


第二百零三章 种瓜得瓜
  赵冠侯在山东剿匪这段时间里,京城之内,风云变幻,一场巨大的风暴,已经在酝酿之中。天子被囚于瀛台之后,宫里便有流言,太后想要废帝,另立新君。
  按照传统的“孝”治天下的规则,皇帝想要围园杀后,情形等同于弑母,让皇帝下罪己诏逊位,也并非不可。但问题是,围园杀手出自谭复生之口,并无证据证明是皇帝支持,这个依据并不充分。
  再者,就是洋人的态度,也不希望朝廷废立天子,重立新君。倒不一定是洋人如何支持皇帝,而是希望借手于干涉废立之事,进一步控制金国的朝政,如果天子的人选可以由公使左右,则整个国家无事不可干涉,这也更符合列强利益。
  废帝既不成功,便只能另觅他途。先是说天子有病,下诏各地选送名医入京,为天子诊断。选医是假,制造天子有病的舆论才是真。彼时,京里已有风传,皇帝饮食中有硝粉,太后要用慢性中毒的方式,让皇帝丧命。名医未至,言论已哗。
  卡佩公使吕班首先发难,要求派医生诊断皇帝病情,诊病自然是借口,判断皇帝处境才是用心。列强态度亦以明朗,如果太后有对皇帝不利之举动,各国必不会坐壁上观,问罪之师,旦夕可至。事后不久,又于湖北发生假皇帝案件。有人假冒天子,于湖北招摇,旋为湖广总督张香涛所擒。
  像这种冒充皇帝的案子,没什么话可说,抓住之后,便是个死罪,不用等到刑部批复文书可以就地正法。但是张香涛态度颇值得玩味,他既不杀,亦不放,只说自己出京多年,不认得皇帝真面,无从判断真假。手下属员,要么不曾面圣,要么也与自己一样认不清楚。竟是对皇帝真假,不置可否。
  其手握两湖重地,这种态度分明就是向朝廷施压,如果京城之内有人对天子不利,则湖广必定以假为真,将假皇帝奉为真天子,以南伐北,分个高低。
  在这种压力面前,即使是慈喜太后,也不敢再言废立之事,皇帝也不至于有仓促暴卒之险。但是,慈喜依旧不愿意让天佑帝继续临朝,便又以他无后为借口,要他立大阿哥,继承本身以及先帝毅皇帝的宗祧。
  金国不立太子已有近两百年光阴,大阿哥就是储贰,既可为大阿哥,他日自可为天子?其所选的人选,偏生就是端王家的那位被赵冠侯砸了十三太保的濮儁。
  此旨一出,松江主管电报事务的经元善,联名绅商士民一千二百三十一人具名上奏,请天子勿生退位之心,否则洋人必以大兵来犯。上奏之后,人便躲到租界里,官固然不做,但是朝廷想要拿他,也办不到。
  这封电奏,算是让候补皇上一时半会放不了实缺,可是端王承漪已经俨然有当年天佑帝本生父醇王的势派,多有大臣来拜他的府,他自己,也开始拿自己当太上皇自居。
  当日南马堡杀马砸车时,端王一来辈分小,二来庆王在太后面前很红,他亦要理让三分。现在情形一变,端王便开始拿庆王当个臣工看待。而濮儁在宫里,据说也总念叨着十格格之类的话头,十格格租界里有克林德,租界外有候补天子,就只好落荒而走,出京再说。
  就在赵冠侯带着兵马,在山东兜剿匪盗时,十格格则到津门见了简森夫人,两人一路到了河南,又转路进山东,因此两面没碰到。她与简森本就是颇有交情的朋友,现在有了共同的男友,关系上略微有些尴尬。但是在大事面前,简森并不糊涂,也靠着自己的人脉护持着毓卿,倒是没出什么纰漏。
  她现在虽然仍然贵不可言,但是有这么两个追求者,大有四海虽大,无处立锥之惑。对赵冠侯道:“你现在要是不收留我,我就没处去了。要不然,我嫁克林德算了,躲到普鲁士去,也省得那个濮儁成天到晚的惦记。”
  “敢!”赵冠侯瞪起了眼睛“你去普鲁士,我立刻杀到柏林去把你抢回来。克林德这家伙不好,都不敢和我决斗,还要跟你这啰嗦,真真该杀。”
  “在这个问题上,你与你们国家的端王取得了默契。”简森夫人一笑“他也同样认为,克林德该杀。当然,原因并不一样,他始终认为,是各国公使阻碍了他的儿子成为皇帝,所以,他现在仇视所有洋人。京城的使馆,已经向我下了大批的地雷和手留弹的定单,还有地方上的租界,也需要购买这些武器。我的库存很紧张,好在你们刚刚买了一套军工设备,我想,我们可以合作了。”
  赵冠侯说起自己杀了使者,封还令箭的事,苏寒芝很有些惭愧“都是怪我,要不然,你也不至于做事做这么绝。他儿子将来要是成了皇帝,咱们可该怎么办?”
  毓卿一笑“寒芝,你也不要害怕么。依我看,端王没那么大造化!就濮儁那号混货,在老佛爷那,绝对讨不了欢喜。他是聪明,可是不懂人情,我出京之前,听说宫里的人,就让他得罪了不少。日久天长,怕是整个一圈的人,都能让他给伤了。就凭他光杆一人,拿什么当皇上。还有,洋人不支持他,端王现在和那帮子拳民混在一处,洋人就更不会支持,我看他想当皇上,还是下辈子再说。”
  简森夫人道:“端王作为你们国家的亲王,如果他带头支持拳匪,局势恐怕会变的很糟糕。在你回来之前,我和山东的几位领事以及洋行的人都谈过,他们说,这里简直就是天堂。在这里看不到红色头巾,也不用担心受到袭击,这一切都非常好。但是,如果其他地区放任袭击侨民的话,各国政府,绝对不会坐视这一切发生。山东的普鲁士驻军,最近始终在二级战备状态,我想这绝对不是个很好的信号。”
  赵冠侯点点头,他深知洋人在中国虽然兵力有限,但是一旦让事态激化,自本国出兵亦无不可。洋兵一至,生灵必然涂炭,高丽之败之后的大金,绝对没有力量,应付一场大规模战争。至于拳民……他们的战斗力自己是领教过的,他们对付洋人,还是省省吧。
  他对于金国没有感情,胜负之数,亦不放在心里。可是他所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一旦金国对洋人加害甚深,战败之后,付出的也就更多。那么自己这边,能从朝廷得到的补给,就会相应减少。何况对战败国的惩罚里,也包括着军工惩罚,如果未来面对一个军火禁售之类的禁令,新军的战斗力,就大受影响。
  他思忖片刻后,对简森道:“亲爱的,我想我真的需要你帮一些忙。等到明年开春,码头的冰融化以后,你帮我囤一批军火,价格上好商量。必要的话,可以拿山东的矿业做抵押,向你们申请贷款。总之,军火、原材料都要,我怕将来再想买,就不容易。”
  毓卿倒是不怎么相信“不可能吧?就端王还敢和洋人叫板开打?他一不疯二不傻,难道不知道这是送死?就他的武胜新队,也想打洋人?还是他真信了拳民那套把戏,刀枪不入,请神上身的,我觉得他还没这么蠢。”
  赵冠侯摇摇头“我也希望他没这么蠢,可是有些时候,总要做最坏的打算。好在现在买军火,还能赶上个底,之前铁勒与阿尔比昂打过仗,双方准备了不少军火,但是战争结束后,都剩下了,总之先囤货,有总比没有好。”
  京城,祖家街,端王府内。
  今天端王府一如往日,大宴宾客,在外面开了席,前来吃酒的官员占了二十几桌。端王应承一阵,便转到西花厅,那里单设一席,专宴贵客。
  这一桌都是旗人,以庄王承勋为首,其次是端王的兄长贝勒承滢,再次是承漪的胞弟,辅国公承澜,最后一人则是奉旨摘去顶戴,交部议罪的前山东巡抚毓贤。
  他在任上搞出了劫车案不说,处理上,也极不光彩,甚至有勾结拳匪土匪,暗算朝廷命官之嫌。因为他的安排,差点引来普鲁士人出兵侵占整个山东十府,按着慈喜的意思,就是要重办。
  不想他进京之后,未受弹劾反受揄扬。枢臣中的刚烈,如今的清流首领,翰林院掌院徐同,都是视洋如仇之人。两人既为转圜开脱,言路上不敢陈其罪,而吏部又是徐同管理,对他的考评极佳,其在山东的罪过,也就不了了之,无人提及。非但未曾得咎,反倒成了端王的座上之宾。
  乃至于一干宝石顶子的王公贝勒,把他看成杀洋英雄,钦佩有加。承漪以郡王之衔,未来天子的本生父之尊,本该礼绝百官。此时反倒是对毓贤礼让有加,大为逢迎,大抵是觉得自己礼贤下士,不拘出身,正是一副君臣相得的好气氛。
  等到众人团团坐定,毓贤道:“卑职看了电报,袁容庵当真胆大包天,竟然敢擅自领兵侵入直隶杀戮百姓,屠戮无辜,连那位赵老祝都给擒了去,这简直就是汉奸!今国势日堕,由于民志未伸。洋人可以任意干涉我国朝政,肆意败坏我国风俗,而我国只能听之任之。好不容易出来些高人,带着百姓杀洋人,本该大加扶持的,反倒是进行杀戮。这便是自剪羽翼,实在是让亲者痛,而令仇者快!”
  “没错,我也看袁慰亭是汉奸!”承澜道:“他不单擅自带兵出省境杀人,连二哥的大令,他都没理会,竟然给封回来了。说是二哥的令,被人盗去招摇撞骗,今杀歹人缴还令箭,保全王爷体面!他大爷的,这是拿咱当了猴耍了。”
  承漪哼了一声“袁慰亭!这笔账我先记着,他现在帘眷未衰,又有老庆和莲花六郎给他撑腰,咱动不了他。上本弹劾,也是笔墨官司,拿他没办法。这事搁着他的放着我的,等到时机一到,就新帐老帐一起算。”
  庄亲王承勋,于神拳之说,本深信不疑,可听说赵老祝被擒,就又有些疑惑。“佐臣,你说那帮神拳,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要说他们是真的,怎么会被袁慰亭杀了那么多人,连那赵老祝都被抓了?”
  毓贤自知,这干人的气只宜鼓不宜泄,何况自己现在还是待罪之身,所倚仗着,便是这干亲王贵戚的回护。一旦让他们失望,自己大祸立至,连忙道:
  “王爷,卑职可以作保,那法术神通,都是真的。我在山东亲眼得见,刀枪不入,枪炮不伤其身,神兵神将,六丁六甲,都能请来。当初他们打教堂时,只一念咒,就有天火下来,把洋教堂烧个干净,您能说这不是神术?”
  承勋道:“如果是这么说,可是那赵老祝,又是怎么被拿的?”
  “这便是汉奸可恨之处了。这神道最讲的是一口气,气如果足,法术就灵验,一泄了气,法术威力就不足,神仙也请不上身。袁容庵带着兵杀拳民,这是自己人杀自己人,拳民们寒了心,功夫就散了,神就上不了身。只要您把赵老祝保出来,让他在王府里设坛,我保证,神通立刻就灵验。”
  承漪点点头“这话说的在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法术神通,总不能不信。至于说失手被擒,人有失手马有乱蹄,这都再所难免。我府上的杨师傅,能让鸟飞不出手去,这不也是神通么?”
  有他这么一说,其他人就无疑虑,只是看他不提保人之事,毓贤就知事绝难成,就不再多口。只听承漪又道:“直隶地方上有消息,拳民并没有被杀光,有一部分人,在直隶的乡下教拳传法。这是好事,民心还是在咱们这边的。这些义民,断不能再有损伤。只要他们在直隶可以露几手神通,我就把他们请到京里来,杀光东郊民巷那些洋鬼子!”
  承澜道:“没错!这天底下顶属洋人最坏,不但干涉着咱的朝政,还回护着瀛台那个二毛子,他们就是那二毛子的羽翼!先铲除了洋人,那二毛子也就没了威风了。”
  毓贤心知此事牵扯宫禁储位,人臣不能议,绝口不接此话。只是对承漪扶植拳民的事,大表赞同,并请着要紧制作扶金灭洋的大旗发下去,只要这旗一立,地方官多大的胆子,也不敢发兵攻杀,且有了这旗做阵眼,也就没有布不成的大阵。
  承漪道:“放心,这事我已经去办了,一半天内,包准让直隶遍地,到处是这扶金灭洋旗。佐臣,你是个能办事的人,且有忠心,有胆量,不怕洋人。比那曾文正、章合肥都要强。三个月之内,我保你还当巡抚!”
  一席酒宴,宾主尽欢,新年方过,便有上谕下发,毓贤改任山西巡抚,原山西巡抚则改任贵州巡抚。也就在这个新年里,直隶省内,自保定而至津门,村镇乡间,锣鼓喧嚣,刀枪耀眼,一面面扶金灭洋的大旗,如同雨后春笋般出现,迎风招展。伴随着刺骨的冷风,和满天的风雪,大金国,走进了新的一年。


第二百零四章 万象更新
  阳春三月,桃李芬芳,春夏之交的德州,已是一片热闹喧腾的景象。车站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码头上,堆积着如山的货物,等着装船启运。
  随着直隶飞虎团兴,洋人不好立足。等到从各国的领事馆或是其他途径得知,山东此时尚是一片净土的消息后,便全都向山东涌来。德州位于要冲,洋人来往众多,百姓也早就见怪不怪,不管是金发碧眼,还是通体黝黑如同煤炭,总归买东西给钱,其他与自己没有相干。
  车站里,一对年轻的夫妇提着沉重的旅行箱刚刚走出,就有几个半大孩子冲过来,要夺他们的箱子。男主人警惕地挥舞着手杖作为恐吓,那几个孩子只好用半生不熟的阿尔比昂文说道:“箱子……我们……我们帮你……十个大子儿……”
  连说带比画半天,两人才知道来的不是强盗,而是收费的力工,男主人付了钱,挽着妻子的胳膊,警觉的跟在几个孩子身后。在保定乡下,他们是着实见过飞虎团抢东西杀人的,当时如果不是因为男主人身上有一支手枪,他们两个也未必能逃的掉。
  德州是大城市,听说没有拳民,想来总不敢白天杀人,但是即使是在自己的国家里,车站依旧难免遇到小偷,谁知道这几个孩子会不会趁机偷走自己的东西。
  车站上,巡逻的士兵走了过来,也用同样蹩脚的阿尔比昂文问道:“有什么需要帮助?”
  等到男主人好不明白说明白孩子的事后,那名士兵摸摸脑袋,只好费力的解释“他们……他们是官府批准的……力工……出了问题……我们负责。”
  等来到车站口,一个孩子飞快的跑出去,不多时,就叫来两辆人力车,几个孩子把旅行箱,都举到了车上,随后便跑到车站里继续等新的生意。男主人的华语说的比几个孩子的阿尔比昂语还糟糕,车夫跟他们掰扯了半天,也不得要领。这当口,一个矮小精悍的男子忽然走过来,为两边担任翻译。
  等到通报之后,男主人才知,这个好心人,是一个名叫板西八郎的扶桑人。两下虽然没有往来,但是看他如此热心,兼能当翻译,便请他同行,带自己前往目的地。
  人力车出了车站,没跑多远,就见一支数百人的队伍身穿号衣,身后背着快枪,排着队伍跑过来。边跑边有军官在大声吆喝“丸吐丸,丸吐丸!”
  “这是?金国的军队?”男主人看了一眼这些士兵,见他们的精神面貌普遍不错,营养相对也还好,面带红光的居多,与自己在保定见到的那些面黄肌瘦,站在那里就要打盹的官军完全不同。如果不是看旗帜,没办法相信,这两支部队属于一个国家。
  板西点点头“这是武卫右军先锋队,有一个炮兵标驻在这里。去年的时候,大战森罗殿,活捉赵老祝的,就是这支部队。从过年到现在,他们天天练兵,他们的训练方法和手段,与泰西的部队很像,连口令,都是阿尔比昂语。或者说,他们是一支穿着金兵制服的泰西部队。”
  两夫妻点点头,等到士兵过去,人力车就来到了大路上,女主人看着道路两边,随即发出了一声惊呼,“艾迪,我真的没办法相信,这居然是金国的街道。你看看,我几乎以为现在自己在巴黎。这里居然看不到任何的奋便,也没有人朝路上倾倒那些东西。空气里,闻不到令人作呕的臭味,即使是在这个国家的都城,这都是不可想象的。”
  板西八郎一笑“这就是炮标的赵大人的功劳了。他这几个月的光景,在德州立了规矩,路上禁止大小解,违者处以罚款,还可能有去充苦役。现在德州知州,是山东巡抚的族兄袁慰敦,对赵标统的要求言听计从,衙门里也配合监督,不管是谁全都罚款。一开始有人违反了规定,等到罚了款,甚至是吃了鞭子之后,就都开始学会遵守秩序。再说,那位冠侯阁下在街上修了不少厕所,方便也有地方,路上也就干净了。”
  说到这里,板西又介绍道“除了这个规定外,德州设立了培训机构,专门教授百姓阿尔比昂语,让他们能够为各国公民服务。又设立卫生所、教授公共防疫知识、疏通下水道,如果按照这样发展,德州不久之后,将成为一座远超都城的国际化城市。”
  男主人笑了笑“我必须纠正板西先生的一个错误,即使是现在,这里依旧是一座远超京城的国际化都市。至少我现在,不用担心遇到红色头巾,也不用随时用手握住手枪。”
  “艾迪先生,您可以放心的把枪锁在保险柜里。山东,禁止练拳设厂。虽然金国朝廷下了旨,说他们是义民,并允许其办团练。可是禁拳令,在山东始终没作废,谁敢设坛练拳,立杀无赦。为了练拳的原因,几十个村子被铲平,人头挂在城墙上,好象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不光是练拳,德州这里抓强盗、抓盗贼抓的也很厉害,治安的水平,恐怕比一部分泰西城市更高。”
  女主人听的入了神,忽然对自己的丈夫说道:“艾迪,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到威海去经营自己的工厂,在这里,也一样可以。”
  “凯西,你说的正是我所想的,等咱们安顿下来之后,我会去拜访一下这位赵大人,看看和他有没有什么好谈。”
  此时的赵冠侯,正陪着十格格在德州的千佛塔上转悠,四美同堂,土洋毕至,听上去自然无限美好,可是维系四人间的平衡,尽量做到皆大欢喜,却是件极难做到的事情。饶是赵冠侯手段高明,但也只善于四地偷吃,打一个时间差。现在四个女人在一起,很多手段及花言巧语无从施展,让他也大觉为难。
  好在苏寒芝是四人中最有立场发火吃醋的,偏又因为自己的暗疾而把所有的不快压在心里,表面上看,始终是温驯谦和,事事礼让,另外三人,也就不至于大闹起来。这个年整体上过的还算幸福,只是他四美联床的野望,终究还是没能实现。
  四人中,苏寒芝对他没有要求,只讲奉献不求回报。孙美瑶借着练兵的机会,有的是时间独处,简森夫人亦是可以借口考察商务,或是军事领域合作之类的话题,拉着他一走几天。只有十格格身份高贵,在她这里就得用心伺候。
  她避祸出京,本就有些敏感,要是让她觉得自己再受冷遇,或是受人怜悯,以她的脾性,说不定真的一走了之。是以赵冠侯在她这用心最多,变着法子讨她欢喜,毓卿亦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又何尝看不出。
  两人在塔上转着,陪伴的僧侣,早被护兵赶了下去,把这地方留给两人。毓卿道:“我给你添麻烦了吧,为了陪我,不知道要耽误多少公事。听说直隶那边,拳民闹的很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到德州来,你还是忙你的公事要紧,我是不会走的。”
  赵冠侯拉着她的手,“走?我拉着你,你能走去哪里?走到哪,我也要把你抓回来。拳匪闹的再凶,也是小事,你才是我的大事。等过两天,我带你去打虎去,山东地面上有老虎,咱们去猎一两只,剥个整虎皮孝敬岳父。”
  毓卿向他怀中一靠,微笑道:“那你的大事,就太多了一些。我数数啊,寒芝姐啊,孙大当家啊,洋寡妇啊……听说,津门还有你个师姐,什么时候接人啊。京里还有个杨翠玉呢,对了,巴总教习的千金,是不是等到放假,就又该从普鲁士来华了?今年她差不多该毕业了,说不定一来,就再也不走了。”
  “我知道,确实是不大好……”
  毓卿一笑“我只是觉得,你对我太好了一些,这若是你的真心自然是好,若是只为着我的格格身份,我就心里不安了。虽然我希望你只喜欢我一个,可是表面工夫一定要做,内宅里总要装出一视同仁才好,我可不希望她们拿我当敌人,三个人联手对付我一个。还有,你军营里不管,没问题?”
  赵冠侯摇摇头“管什么,我那套练兵术,下面的人也学去了,萧规曹随,按着我的路走就是了,其他的由他们去。我只要部队听话,别的不去管他。德州是个好地方啊,位置得天独厚,筹措粮饷方便,养我一个标,绰绰有余,我的日子过的舒服着,没什么可着急的。”
  毓卿面上却有隐忧“你舒服着,我倒觉得这事里没那么简单,咱们德州最近来的洋人很多,有一些我还认识,是直隶做生意的洋人。我去拜访过他们,听说现在直隶闹拳闹的很凶。原本山东闹拳是在乡下,可是直隶闹拳,已经从乡下,闹到了城里。原本是小县城,现在,已经开始往名城大邑里发展了。我也纳闷了,明明赵老祝都被打了活靶,怎么还有人信这个,而且越练越多了?”
  赵冠侯道:“赵老祝被打成筛子,还是砍成肉酱都没用,江湖口无量斗,拿话问不住江湖人。他们可以说,老祝没死,只是兵解。命里有此一劫,借官军的手应劫转世,打烂的是肉身,魂灵早飞走了,附在谁谁身上,这很简单个事。真正决定拳匪兴亡的,是朝廷的态度,从毓佐臣调到山西做巡抚,我就看出有这么一步了。他在山东闹的乌烟瘴气,结果直接派到北五省最富庶的山西为巡抚,这摆明就是上头有人护着他,而且支持他的作为。他这个人,除了清廉以外,别无所长,时下的大金,谁又真的喜欢个清官了?思来想去,那就是仇洋这一条,能给他换顶子,朝廷里对于洋人是这么个态度,拳匪自然就越闹越多。这事,出在端、庄他们身上,有这帮人在,拳匪就闹不完。”
  赵老祝是在春节前,于济南闹市执行的枪决,当时,端王派了封电报过来,希望袁慰亭手下留情,免伤民气。袁慰亭与幕僚磋商一番后,回复则是,赵老祝不加刑罚,只试神通。事先给其治伤,并让其设坛做法,之后再以枪射,十几只米尼枪一个齐射,人被打成了筛子,还拍了照片。
  按说连总头领都被证明神通为假,下面的人便不该再受愚弄,可事实上,现在拳民在直隶的声势,反倒比在山东为大。前不久,涞水那里,更发生了拳民戕官事件。
  几坛拳民杀了统领杨福同,尸身被卸成几块,惨不堪言。而事后,官府却并没有对拳民进行惩处,反倒是革了杨福同的职,大学士刚烈对此事的定性为,杨福同不该先伤义士,一切典恤就都取消了。
  既然杀官的拳民成了义士,飞虎团的地位便不容撼动,之后,更有直隶总督丰禄以自己的仪仗送与津门飞虎团老师张德成使用之事,以堂堂疆臣首领之尊,对拳民跪接跪迎,体统尽失,威仪无存,这制度二字,也就无从谈起。
  朝廷枢臣居然做此表态,封疆大吏亦自折身价,到了基层这一层,秩序二字,也就彻底荡然无存。涿州、易州相继为拳民所占据,官军反倒被驱逐出去。
  两地之内杀教民、烧教堂,闹的极不成话,被戕者不知凡几。乃至于戴眼镜、持洋伞者亦不能保全首领,飞虎团中,也有杀十毛的说法。从真正的洋人大毛子,到教民二毛子,说洋话的三毛子等等,排列下来,皆都要杀。
  大户人家只要被指为里通外国,随即就被攻破,满门不能保全,财产则劫掠一空。与山东不同的是,这回没了官府参与分润,三处均分之规,变成了二一添做五,倒是朝廷不与民争利的典范。
  直隶洋人大量逃往山东,倒是活跃了山东的经济,加上赵冠侯几个月的德州管理计划,使德州的环境大为改观,更多的洋人愿意留在德州发展,从繁荣德州本地市场的角度看,自是大有好处。
  但是毓卿终究是金国的格格,考虑的问题不是德州一点,而是金国一面。连涿州、易州都被拳民所占,过了易州,不远便是帝陵,若是动摇了陵寝,她作为完颜氏的子孙,就无脸面对祖宗。
  且津门、保定皆是直隶总督治所,连那里都闹了拳,这京城怕也未必能保,她总觉得,这绝对不是个好现象,心里总觉得异常紧张,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
  “端王!”毓卿恨恨道:“这个祸国殃民的东西,要真是惹的洋人翻脸,提兵来犯,到时候看他怎么办。这人怎么这么糊涂,信了拳民的鬼话。”
  “他糊涂?他比谁都明白着。”赵冠侯冷哼一声“端王府里有那么多武林高手,什么江湖手段能瞒的了他?可是现在的情形是,他儿子想当皇上,洋人不让他儿子当皇上。有这么一拨混人,能替他收拾洋人,让他儿子登基坐殿,你说他站在谁一边?洋人来,割地赔款,是找太后和现在的皇帝说话,没他什么事,也不用他出钱。可最后的实惠,可是他得着,你说,他糊涂么?”
  毓卿脸色一白,怒道:“这个承漪,果然人如其名,是个狗东西!等到真惹了大祸,我看佛爷怎么跟他算账。”
  两人正说话的当口,楼梯处传来脚步声,霍虬快步上来,将一份电报递到赵冠侯手里,袁慰亭电召,命他带十格格火速前往济南,不得延误。


第二百零五章 勤王
  毓卿与袁慰亭平辈论交,见面只喊一声四哥,袁慰亭则称呼她一声老十,平素绝对不会使用这种含有上下级口吻命令态度的电文,事出反常,必有情由。毓卿略一思忖“不好,怕是这电文明着是四哥发的,实际是阿玛的意思,他催我赶紧回去,该不会……是真要选秀女吧?”
  赵冠侯一摇头“你个挺聪明的人,怎么到这事上就糊涂了,别说规矩体制是否合适,单说眼下是什么时候。濮儁就算是想,别人也不会陪着他胡闹,若是岳父发的电报,我怕是有别的事,怕是真不能耽搁,得要紧着去。”
  他这一说,十格格也明悟,莫不是自己母亲突发疾病,又或者是庆王出了变故?当下不敢耽搁,回府里交代了公事,立刻要了专列,直奔济南。
  等到了巡抚衙门的签押房内,毓卿首先问道:“四哥,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急,莫不是我阿玛……”
  “老十,你别急,电报确实是王爷发来的,但不是格格想的那样。王爷和福晋,身体都康健的很,没有什么病痛。只是王爷让您务必进一次京,大概是府上有了要紧的事情,非老十你回去办不了。冠侯,还有你,王爷和大帅,都点了你的名字,你不进京怕是不成。”
  大帅指的自然是韩荣,赵冠侯一愣,他跟飞虎团形如寇仇,与端王亦有极深的过节,京城里自是能不去就不去。飞虎团敢杀三品参将,未必就不敢杀自己一个总兵衔的标统。这当口宣自己进京,这不等同于送死?自己自问未曾得罪过韩荣,他不该派这种差事下来,难不成是朝廷里大佬之间的交易,把自己当了牺牲品。
  见他犹豫,袁慰亭也知他顾虑,连忙安慰道:“你不用多想,大帅那里,想事亦很周全。他发了令,命我武卫右军调动四营人马进京,拱卫京畿,维持治安。你就随着四营兵一起走,我倒要看看,那些拳匪有多大能耐,能冲的动咱们四营精兵。”
  赵冠侯一愣“姐夫,你真要调四营精锐进京?”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料来密陈无碍,他咳嗽一声道:“眼下京城里,眼见着是个无底洞,四营兵填进去,未必能溅起个水花来。调动我们的基本部队去,这不是白白的填了大坑?”
  “正因为此,我才要调精兵。”袁慰亭也不拿毓卿当外人,开诚布公“局势比你想象的,可能还要恶化一些。飞虎团占了涿州、易州,就开始拆铁路、拔线杆。京西琉璃河到涿州的铁路,铁轨被掘,枕木被烧,沿路的电线杆也被锯断。现在通京城的电报,都只能从山海关走一圈,用海线传递。”
  毓卿忙问道:“陆线的电报呢?难道连津门的电报线,也被破坏了?”
  “津门是制军驻地,按说没人敢破坏线杆。可是连制军的仪仗,都让飞虎团的老师用着,那个张德成到了制军衙门,丰禄反倒要跪接跪迎。闹的这么乌烟瘴气,电报就别指望了。程功亭的武卫前军想要剿匪护路,可是后军的董五星就主张安抚,两支朝廷官军差点火并。据我所知,董五星有个金兰手足叫李来忠,本人就是拳匪里的要角,与赵老祝是平起平坐的人物。现在把董五星的后军调动到京里拱卫西苑,让程功亭的兵护路,这一内一外,显然是内外有别。董福祥背后,必然是找到了新的靠山,为他撑腰了。”
  这话一听就明白,新的靠山必不离京城权贵宗藩,怕是与端庄二王,已经沆瀣一气,韩荣亦未必能制。袁慰亭又道:“端王管的武胜新队,已经改名叫做虎神营,说是取虎能灭洋之意,这仇洋之心已显,与加上董五星的后军,外加飞虎团的拳民,大帅的武卫中军,可是孤掌难鸣,力不能支了。”
  一听这话,十格格的脸色先就一变“虎能灭羊?这话他也真敢说,就不怕老佛爷要了他的脑袋?”
  慈喜肖羊,宫里连羊肉都不能叫羊肉,得叫福肉,意为避讳。他直接敢说虎能灭羊,这就是没把慈喜放在眼里。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这都证明,端王的跋扈与嚣张,已经越来越超越底线,韩荣想要维持局面,保护太后的权威,已经很不容易了。
  京城里的武装力量,大概就是武卫军以及虎神营,现在武卫右军倾向飞虎团,加上虎神营的态度,韩荣的武卫中军本就是新成立部队,战斗力可疑,更别说应付这种局面,大有力不从心之感。调动右军入卫京城,就是来找援兵。
  按韩荣本心,是想把整个武卫右军都调到京里,以右军替换后军。但问题是,这得需要太后的懿旨才能进行,这道懿旨并不好请。
  一来山东有洋人,眼下中洋关系紧张,山东的洋人亦需大军来防守;二来就是朝廷内,亦有端王庄王一干亲贵联合了徐同、刚烈等仇洋大臣强烈抵制右军入京。还有人拿右军在山东办拳民的事来做文章,大有把袁慰亭打倒的意思。
  “大帅要我进京,是把我放到火上烤,慰亭既为朝廷命官,自当为国分忧,粉身碎骨,再所不辞。就算明知道是火坑,也不会有怨言。可没有朝廷旨意,加之山东军情亦很紧张,还得防范着黄河水患,我也动不了身。这四营兵,就是我的心意了,要派就一定要派最好的,否则就是对不起大帅的知遇之恩。”
  赵冠侯明白,这是袁某人的两面手段,既不去趟那混水,也不得罪韩荣。至于四营兵的生死,就不在大人物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四营步兵中,济南城内拨出两营步兵,又从临清调动一营,再从赵冠侯手下调出一营,共合四营两千余人。列强方面,因为直隶局势日渐恶化,就连东郊民巷那里,也有拳民活动,要求各国派兵入京保卫使馆。按照各国提出的照会,进京的兵力将有千人,韩荣以两千右军入京,打出的旗号,就是阻挡洋人。以二敌一,至少从帐面上看,是能挡住的,至于实际情形如何,自当别论。
  “冠侯,现在你就要辛苦一些了。办洋务,你最在行,洋人那里,一定要设法转圜转圜,千万不要酿成兵祸。如果可以见到太后,也尽量跟她老人家说一句,妖术不可恃,民心不足凭,咱们大金国穷兵弱,兵少饷乏,武器尚不能自给,如何与强国争锋。与洋人开战,必有不忍言之惨祸。高丽之败,赔款未清,不可再出波折。洋人的公使馆,也应妥善保护,两国交战,尚且不戮行人,我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怎能纵容匪徒,侵扰使馆,这与万国公法亦不相合。再者,地方上的拳匪,也极不成话,教民是否有罪,应定于有司,因为信洋教,就行杀戮,这已是大大不该,乃至用洋货就要杀,那就与强盗无异。这些情形,我已经修了本章,只是不知道……本章是否有用。”
  “卑职明白,这就下去点兵,进京之后,定要设法周全。”
  “你办事,我放心,我信的着你。你也不要有太多的顾虑,总是尽心办差就好,能不能办的成,就只能看天意,总归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但尽人事,各必听命吧。”
  等出了签押房,十格格与赵冠侯又到内宅与沈金英聊了一会,说起局势来,也自是心事重重。与袁慰亭不同,赵冠侯与沈金英有姐弟名分在,两人说的算是私房话,一些不便在公事上说的话,可以说给沈金英听,再由她转告袁慰亭。这也是两人间的一种默契,公事上摆不到台面上的话,就只能私事上交涉,出口入耳,话说的轻重,都没关系。再有个毓卿从中弥缝,就更没什么可担心的。
  沈金英问道:“小弟,姐知道你能办洋务,可是这次情形非同小可,济南府这些日子,洋人来了很多。除了洋人外,外面的商人,也有不少往山东来,听说大的旅馆,都已经住满了。连租房子的,都发了财,这是有大仗或是大灾的时候,才有的情景,这次的事情,是不是很严重?”
  “比这还严重一些,姐,跟你说一句交心的话,这交涉,我是绝对办不下来。”赵冠侯开门见山,毫不隐瞒。
  “其实不单是我办不下来,就算是起用章合肥,也没什么用。外面杀洋人烧教堂,又去使馆那里生事再说要去和人家和谈,这便是百姓人家,也是绝办不到的事情,何况是放在两国之间。要说是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也没什么话说,但是打谁?到现在,我都没明白,朝廷到底想打谁。”
  十格格道:“这个说实话,我也没看懂。高丽的时候,好歹知道是跟扶桑打,可是现在,我都不知道要跟谁打,总不能都打吧?”
  沈金英一听,连忙摇着头“这绝对不可能,老佛爷又没疯,怎么可能都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也怕人多,哪有一个国家,跟所有国家开打的事,这绝对不能。我觉得吧,就是不知道打谁,所以朝廷才不会真打,也就是做个样子,让洋人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收敛收敛,也就两罢干戈了。”
  “可这问题是,事情办的过了。现在已经不是做样子,而是逼着人家要跟咱开练了,所以这交涉,不要报太大希望,派的兵,也不要带太好的装备。”赵冠侯叹口气
  “不管带多好的枪炮,也总归好不过洋人。最后人能回来就不错了,家伙还是省着点吧。咱的兵工厂自己造的线膛枪,这已经很不错了,姐替我向姐夫求一道手令,提一批咱们自造的线膛枪和子药出来,进京的兵,一人一杆线膛枪,外加四个手留弹,能不能成,就都是他了。另外,姐姐你手里还有多少四恒的银票。”
  “干什么?”
  “我进京,替姐把银票都转存到洋人的银行里,花旗、汇丰,必要的话,再换一部分镑,换一部分金条,总之是不能存在四恒了。四大恒就在京城里,一旦有个什么动静,吃了倒帐,那可是要亏蚀老本的。”
  “朝廷大员的钱,存到洋人银行里,似乎不大好吧?万一被都老爷知道,奏一本,就能让你难受几个月。”
  “放心,洋人银行里,自有专门能办这事的人,再说,现在拳匪这一闹,都老爷的日子有好过不到哪去,大家顾的是身家性命,还有多少人顾的上管这些,小弟保证办的稳妥,不让人找出根脚。”
  沈金英面色变的极严肃“我手上的银票倒是不多,但是其他人我得问问,这可是大事,你先别急着动身,我过几天给你去问问。还有,你杀了一大群拳匪头目,跟他们是死过节,要小心他们暗算。我跟你姐夫说一声,再给你单独调一支人马护卫。”
  等到出了巡抚衙,毓卿道:“你手里不是有很多洋枪么?为什么非要士兵都用咱自己造的枪。”
  “要不是怕韩荣那里过不去,我就让他们都装备鲁造滑膛枪了。现在洋人那里,已经在限制米尼步枪对华出口,十二磅炮和榴霰弹,也严格受限,我想用不了多久,就连线膛枪也会受限制。虽然简森那里能帮咱运一些,可是终究杯水车薪,得做好预备,算计着过了。像是这批注定要丢到京城的,肯定是用点次货。当然,我会带一个米尼步枪哨进京,得保着咱两平安无事,免得真被拳匪暗算了去。”
  “事情真的到了这一步,无可挽回了?”
  “如果可以挽回,我当然会尽力了,只是,现在很多事情已经失去了控制,不是我一个二品总兵,能够拉回来的。想刹车,也刹不住,毓卿,你手里还有多少银票,这次也一并转存再说。”
  “没什么,上次你说完,我就听你的,都存到洋人银行里,后来就又倒到华比银行了。我只是觉得,事情真到了那一步,真的……让人难以想象,那将是怎样一场奇祸。当年与阿尔比昂与卡佩两国交战,就让洋人烧了园子,现在东郊民巷那里,住着那么多国家的人,又怎么打的起。”
  “可问题就是,有的人就是不那么想,我们也没办法。走,我带你去看泉水,再吃点饭,然后到处转一转,我想,英姐跟姐夫说完以后,咱两能晚几天出发。”
  果然,当天晚上袁慰亭就来了信,因为军需筹备需要时间,兵工厂的枪弹提货也有手续,让赵冠侯休息三天,亲自选兵随行。另外在原有四营基础上,又单派一个步兵哨作为其警卫部队,护卫他的安全。
  三日之后,枪弹已经齐备,沈金英则拿了近四十万的银票以及十几方私印给赵冠侯,吩咐他妥善转存洋人银行,务必小心行事。看那些印章,大概分属六七位山东的大员,监司至巡抚,皆在其中。战事未开,胜负之数,此时便已有了三分眉目。


第二百零六章 津门拳乱(一)
  四营步兵,调动起来并不为难,至于管带人选上,则颇下了番心思。李秀山因为在刘家台护卫有功,浴血苦战,破格提拔做了管带,与曹仲昆各统一营,皆派入京城办差。这人与赵冠侯义结金兰,他们的两营人马,就可以看做赵冠侯的基本部队,惟其马首是瞻。
  另外两营的管带,一个名叫王德贤,另一个则是被降两级使用的段香岩。王德贤此人才具平庸,但胜在一个好处,就是听话。于上官命令言听计从,不敢违反,段香岩则还是待罪之身,荣辱全在赵冠侯一言而决,不敢不听。是以这四个部下的组合,就是告诉赵冠侯,整个部队,都由他掌握了。
  那一哨米尼步枪兵,则是赵冠侯炮标里的精锐,由亲信霍虬指挥,确保服从调度,有此重兵护卫,错非是拳匪联合了后军外加虎神营一起来攻,否则绝不至于有什么问题。等到德州出发时,苏寒芝特意嘱咐着
  “记得把凤芝妹子接来啊,我怪想她的。她也真是,当时说好的,我走,她随后就来,怎么这么长时间,一点音信都没有。听说现在闹拳闹的又厉害,她该不会是有什么意外吧?”
  “我想,还不至于吧。她自己就是拳里的人,朱红登那事也没人知道,何况师父还是拳里极有名望的前辈,总不至于杀到她头上。等我到津门时看一眼,总可以接人。”
  原本姜凤芝与他同来山东时,彼此心意已明,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迎娶,就算完成手续。内中为难者,不过是姜不倒的态度,是否愿意自己的独生女儿做小。当然,赵冠侯也有办法,实在不行,就先把米做成了饭,也不怕他不点头。
  按说这事是没的更改了,谁知姜凤芝那里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苏寒芝来山东后,她就迟迟不动,等到过完了年,也没消息。眼下形势日渐紧张,这次去津门,不管怎样,也得将她带走再说。这次进京的火车,乃是从路局调的专列,除了运兵之外,专门为了将各位直隶有家小的将弁将亲属运回,以免他日受害。
  与他同行的除了十格格,还有简森夫人,她在津门也有不少生意,这回要去做个处置。她倒是不怕打砸,按她的说法,不管有多少东西被毁掉,将来金国都得赔偿她更好的,所以压根就不在乎。但是总归是要回去看看,另外,就是有几个仓库里的存货,要趁机清理一下,将来可以栽赃到飞虎团头上,把物资留给赵冠侯用。
  赵冠侯从银票里拿了一万两出来,交给了简森,让她务必设法购买些炮弹还有米尼枪,另外就是军工原料,各种药品。一旦发生战事,这些无一不是紧俏物资,甚至是有钱买不到的好东西。至于说这部分款的问题,总归是从银行周转,只说是手续费,总可以推托。
  简森夫人的面色也极为凝重,她在洋人圈子里有很多朋友,消息向来灵通,这次打探到的消息,于金国而言,也十分不利。先是铁勒方面向金国发出照会,如果金国无力对付直隶的拳匪,铁勒将基于两国多年以来的友好关系,出兵助剿。
  既有铁勒开头,余国便不落人后,随后提出类似要求的就是扶桑。两国之中,前者有侵占关外龙兴之地之好,后者有占大员夺琉球之旧,皆是金国一等一的友好邻邦,两家芳邻,皆要入境安民,大金子民命数,不问可知。
  这两国并非说说而已,铁勒已经开始调动军队,派出兵舰,向大沽口方向运兵。虽然人没上岸,但是声势已足,只要有一点火星,就足以酿成一场大乱。普鲁士等国虽然未曾这般激进,但国内亦有出兵金国,剿灭拳匪的舆论。
  换句话说,列强欲谋金国之心,非止一日,但师出终归要有名。任意一国想要在金国身上吃掉太多利益,就得考虑,是否会触动其他强国底线。是以,在过去的时候,可以说各国之间,还能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互相略做制衡。而拳民之事一出,各国都有了出兵干预的口实,再想遏制他们,却已经很困难了。
  善于办洋务的章桐,趁着两广总督出缺,多方运作,终于得偿心愿,外放两广,躲开了是非之地。京城中办洋务的官员,才具固然不能与章桐相比,威望就更差的远。何况,现在还有端、庄两府的势力从中做梗,复有清流枢臣,一力排洋,和谈二字,几无从谈起,兵祸的发生,就只是时间问题。
  比利时是小国,对于这种出兵打仗的事,倒是没什么兴趣参加,最多是跟在后头发点洋财,拣点便宜而已。简森夫人对于这些事,其实关注度本也不高。可是赵冠侯既一脚踏进了这个是非坑里,她就不得不为着情郎考虑,看他怎么摆脱这个险境。
  曹仲昆等人也知,此次出发,必是赵冠侯为主,也就安心听发吩咐。只有段香岩胆量最薄,听到局势危殆,几乎就想要写折子请病假开缺,不去京里送死。
  赵冠侯笑道:“几位也不必担心,咱们都是大帅心腹,怎么会派送死的任务给咱们?这次的情形虽然凶险,但大家只要机灵点,总可以保全自身。至于部下么,能保多少是多少,量力而行,大帅不会苛求。临行时,给士兵发了两个月的恩饷,实际就是买他们一个敢死。”
  他这话一说,就是说必要时候可以抛弃士兵,临阵而走,上峰绝不怪罪,这几个人,才多少有了些把握。赵冠侯又道:
  “咱们营里,不少弟兄的家眷都在直隶,这次既是前往京里帮场子,也是为了咱自己打算。等到一打起来,家眷难免受害,这趟列车,就是一趟保命的车。我计算了一下,拉了咱们四营又一哨的兵,地方还有富余,而且还有装备粮秣。等到这些东西都卸下去之后,就又是一部分空间。再挤一挤,多运些人,不成问题。而这部分人头里,我想大概可以挤出六百个座位,卖六百张票。”
  扫视了一眼众人,赵冠侯脸上带笑“几位都是聪明人,这里面的事,不用我说,大家心里有数。这个时候,拳匪四处在拆铁道,烧枕木,连泰西的工程师都遇害了。想逃难的,多是乘马车,可是马车一来逃不快,二来逃不远,飞虎团沿途搜检马车,遇到他们,最轻的也是抢去盘缠行李,重者就连性命也未必能保。这火车既快又安全,我想,那些大绅巨贾,定然舍得花钱。”
  这里的商机,在场几人基本都看的明白,王德贤年岁最长,生的土里土气,怎么看也是个土佬。他赔着笑脸道:“这车票的事,确实可以办,但是得大人办,我们这次是跟您一起办差,怎么做,都听您做主。您说让谁上,咱就让谁上,不让谁上,就不让谁上。”
  赵冠侯一笑“王老哥太客气了,论起来,您在军里还是个前辈,我得叫您声兄长呢,可千万别喊大人不大人,当不起。咱自然是得先紧着自己人上车,但是其他人,也能带一点。我的家眷早就接走了,可是在津门,还有一些朋友,在家眷的座位里给我留五十个,然后车票里留五十张,其余的,就是你们几位这次的收入。”
  四人心知,这是送钱送人情给自己,也是赵冠侯刻意笼络,避免大家生了嫌隙。显然他要抓的,不是银子,而是部队。曹仲昆道:“老四,咱几个人里,你的脑子最好使,这事你拿主意。老三家口多,让他多上点人,我这的票就不卖了,归你调剂。我也不认识多少人,就是克帅一家子对我有恩,让他们上车就好。”
  李秀山则摇摇头“我们家的女眷,早送到山东避难了。至于男人,走不了。吃锅伙这碗饭,要的就是个脸面,越是这事,越不能躲,躲了就立不住了。所以我家的家眷车票,都留给老四,你想让谁上车,就让谁上车。”
  简森的友人,都是洋人,不用坐这专列。倒是十格格交游广阔,不知道哪里就有熟人,卖票也好,送人情也罢,她要周济的人倒是不少。赵冠侯如果不做这个姿态,将来的话,下面必然会有闲话。
  现在他先把态度做出来,又有曹李二人配合,王、段两人更没话说,两人家小都不在直隶,就把自己这部分家属的车票让出来,归赵冠侯调配。
  等到天色将晚,赵冠侯左右各拥一佳丽,却不能比翼齐飞,心里颇有些遗憾。可是十格格和简森心情都不好,谁也没心思做这事,他也就只好哄着两人,说些闲话。
  十格格道:“白天从车窗往外看,着实有点吓人,路两旁,总能看到红巾攒动,仿佛是一片火海。在山东时,对这还没发觉,等到了直隶,就感觉出吓人了。火车线路也不能保全,总得走一段修一段,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来一伙拳匪。”
  “放心,他们不敢来了。武卫右军这个名字,他们当然恨之入骨,可问题是,我们有四营人。听到这个数,他们就先没了魂,不管嘴上怎么骂,真说来打,他们也不敢。现在这帮人胆气虽然壮,但也是打胜不打败,如果在我们身上吃一个大亏,也感觉划不来。不过他们的数量确实太多,行为也确实过分,这丰禄丰制军当真是太颟顸了。”
  简森则满面愁容“我已经闻到了战争与死亡的味道,冠侯,其实如果你想的话,可以跟我到比利时……”
  “谢谢了,我的洋夫人。就算是有战争,也不一定伤到我,你只管放心。我的命大的很,没那么容易死。其实打仗对你来说是好消息啊,你的地雷生意做的红红火火,听说各地租界都在买地雷防拳匪,你可是大发财源。”
  直隶自从开了年,就没下雨,初夏的天气,北方的天气已经格外的闷热,今年的暑热来的早,天气又闷又热,总让人觉得一口气压在喉咙间,呼吸都不舒服。
  等到了老龙头的时候,天热的更厉害,怎么扇风,都不凉快。津门到京城的铁路线,就只通到杨村,再往前的,都被团民破坏,车站被烧,洋人工程师失踪,铁路已经走不通。四营兵先在津门下车休整,随后步行开拔,前往京城。火车停在站里,等着家眷们上车之后,再行返回。
  自津门发出的列车,还有一两趟,逃难的人,都希望搭乘上这最后的列车离开是非之地。车站里极是拥挤,大批人背着包裹,扛着行李,拼命的朝里面挤。
  妇女、老人,在这种场合永远是吃亏的,不时有女人的尖叫声,或是老人的惨叫声响起。总算见到成千的大兵,加上雪亮的刺刀,让这些进站的人不敢造次,乖乖的让出一条路来。
  赵冠侯叫过王德贤“王老哥,你的一营人,留守车站。一来防范着拳匪像烧京城车站一样,把咱的车站也烧了。二来,就是别让没票的人上车。咱按规矩办,见票上车。没票的,说出大天也别放。”
  “大人放心,卑职全都明白。”
  曹仲昆带了一支人马先回北塘,去接自己的家小,赵冠侯想着先去孟家看看,把孟思远一家送上火车,然后再去找姜凤芝。大军行动不便,他只带了霍虬的那个米尼步枪哨,其他部队则先往新农镇旧地驻扎。另拨一营兵,护送着十格格和简森到紫竹林,进租界再说。
  赵冠侯这一哨人,刚刚出发不久,就见到几十名头缠红巾,腰扎红色大带的拳民,提刀持枪的过来,见赵冠侯顶戴花翎,骑在一匹高头骏马上,便怒目而视。赵冠侯只当他们是刘家台的残部,心生警惕,霍虬的手,也放到了左轮枪上。
  可是这些人并没有发动攻击,只是用充满怒火的眼光看着赵冠侯,让他颇有些不明所以。这种眼神不是仇恨,而是单纯的愤怒,自己难不成穿了什么犯忌讳的东西,招了他们的火。
  一路行来,沿途所遇拳民越来越多,前后三五伙,足有四五百人,无不对其怒目而视,只是见他身边有兵,不曾动武。
  堪堪走到兴龙街,对面来了四匹顶马,马上四个材官,全都是有顶戴的官身。能用这等人做顶马的,官职自不会小。赵冠侯连忙勒住坐骑,只见,四人后面一员老将,头上亮红顶戴,身穿麒麟补服,相貌堂堂仪表端庄,老而不衰,二目之中精光四射。这人他也认识,正是武卫军里声名极著的武卫前军的统领程功亭。
  此人是淮军宿将,戎马半生,军功卓著。当年曾于袁甲三麾下听用,与袁慰亭有些香火情分。他在部队里资格老,名头大,自身亦是一品记名提督,不管于公于私,赵冠侯见他,都必须下马施参。
  可不等赵冠侯下马,不远处,百十名头缠红巾,手提刀枪的拳民已经向这里冲过来,为首一个中年汉子手提大刀指着程功亭怒骂道:“程鬼子,你滚下来,今天可让我们遇见了!你还想留下脑袋?”
  程功亭只有四名护兵,自不敢接话,低头催马,竟是要逃走。赵冠侯却迎在路上大喊一声“程军门,您大人大量,不与草寇一般见识,卑职却看不过去。霍虬,开枪!”


第二百零七章 津门拳乱(二)
  霍虬本就是赵冠侯亲信,惟其命令行事,这次进京,他带的那一哨快枪队形同卫队,更是只讲服从。长官有令,他几乎想也不想,就抽出了左轮。部下士兵都是炮标里的基本部队,其地位如同赵冠侯的亲兵警卫队,不少人更是他一手教授出来的猎兵,对其视如恩师。
  右军纪律森严,尤其这一哨兵,更是服从性好到极处,只要命令一下,便是遇到玉皇大帝也敢开火。只听一声命令,这一百余人齐刷刷摘下步枪,装弹瞄准快入行云流水,程功亭却大喝一声“不可卤莽!”
  那名首领则毫无惧意,以刀指着赵冠侯“少管闲事,这是我们和程鬼子的仇,跟你没关系。你敢往里掺和,就连你一起宰了!我们在庄王府都设过坛,制军老爷也信神拳,你们敢朝爷开枪,不要脑袋了么?”
  赵冠侯冷冷的看着这名团民,自腰间伸手,一支左轮已经抽在手里,二话不说举起手枪,“你最好上过法了,我看看你的神通怎么样?所有人,开枪!”
  枪声过后,那为首的头领甚至连叫声都未发出,便倒了下去,霍虬连忙下着命令“射击!”第一排米尼枪,同时发枪射击,米尼弹发出死亡的尖啸,冲入拳民的阵列之内。
  那些拳民从未临阵,也无作战经验。他们只知道在京城的王府里设了坛,在皇宫里演过法,是连老佛爷都知道自己的,这些武官不敢开枪。当头领中弹倒下后,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随后就被这弹雨风波无情的席卷了。
  一排齐射,拳民倒下一半有余,有的人看着方才一起说笑的同伴就这么倒下去,甚至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感觉脸上有点凉。用手摸了一把,滑滑腻腻的,拿到眼前才看到是血,随后才明白过来,原来就在这一阵声响中,自己的伙伴,已经死了啊。
  “官兵杀人了,官兵杀人了!”剩下的人仿佛突然突然明白过来,彼此传递着这个事实,随后便没命的四散奔逃。在这个时段里,右军完全可以把他们都留下,但是程功亭已经为这些人讲情“得饶人处且饶人,做事不能做太绝,总要留一线才好。”
  赵冠侯没让人继续开枪,而是来到程功亭马前见礼,有了方才那一出,程功亭就不好再拿上官的派头,反倒是把他当个平级看待,早早的下马搀扶。他看看赵冠侯“你就是右军袁容庵部下的赵冠侯吧?也只有你,有这个胆子枪击拳民,为了老朽,你怕是惹了大祸了。”
  “军门,要说惹祸,这祸怕是早就惹了。我杀过他们的大头领赵老祝,连带着几个要紧的头目,都是我杀的,大家就是死过节,没的化解。您也不必自责,有没有您老,我们都得玩命。这帮人竟然敢欺官,一品军门,要打要杀,这不就是造反?这种人不杀,这大金就没了王法了。”
  “大金的王法么?怕不是今天才没的。”程功亭哼了一声,似乎有许多话,不便宣诸于口,看了看赵冠侯“老夫的家离此不远,到家里坐坐,咱们有话,到家里去说。”
  “多谢老军门厚爱,只是我这带了百多人马,人太多,怕扰了您的家眷,咱改日……”
  程功亭把面孔一板“怎么,老夫的家,还招待不了这百多名弟兄?”
  他如此一说,旁人自无法拒绝,只好列开队伍,随着程功亭一路转回程宅。一品提督府,自是深宅大院,一哨人马不难招待,程功亭人极为豪爽,进府之后立刻吩咐道:“吩咐厨房,多烙些饼,去市面上买几百斤牛肉回来,给弟兄们烙饼炖牛肉,绿豆汤多放白糖。”
  士兵留在外面院里等着开饭,赵冠侯则随着程功亭一路到了小书房,两人之间,虽有袍泽之名,实际并无交情,细算起来,还颇有些过节。当初赵冠侯炮营初立时,为了组建飞骑炮队,不但将原属程功亭部的军马尽数索取,连带本来要分给程部的火炮,也都归入自己囊中。
  只是事过境迁,当初的事,现在自不需提,两人之间因为方才那一顿排枪,倒是成了极为知己的忘年交。
  等到落座之后,赵冠侯道:“军门,津门为制台驻节之地,飞虎团如此放肆,难道就没人管一管?”
  程功亭长叹一声,脸上露出了一丝愁苦无奈的神色“冠侯,飞虎团的放肆,却还不止你眼前看到的这一点。丰制台的绿呢子大轿,那是一品大员才准乘坐的,事关体制,非同小可。便是官员逾越,也应受惩,可如今,那顶轿子成了津门那个天下第一坛的老师父张德成的乘舆。区区一个草头百姓,就敢乘坐一品大员的轿子,出入总督衙门,入履平川,动辄就请来神灵上身,制军反倒要对他跪接跪送。直隶总督衙门已经设了坛,疆臣尚且如此,制度二字,又从何谈起?现在津门地面,见了飞虎团,文官下轿,武将下马,否则便以白刃相击。衙门已经约束不住这些强徒,连带着不少大户人家,都受了他们的害,今天要不是你,老夫的脸面,也被这干人削了去。”
  赵冠侯这时才知,为什么一路上拳民对自己怒目而视,原来是因为自己见他们不曾下马。若不是自己身带护兵,怕是就要有人以刀剑相向。他眉头紧锁,
  “老军门,丰制军怎么会受了这干神棍的愚弄?在山东,我们把赵老祝、朱红登一干人尽数诛灭,怎么不见他们仙法神通。这已经戳破的西洋景,也能唬人?”
  程功亭摇摇头“冠侯,这倒也不能都怪制军。飞虎团的背后,是有靠山的。在京里,端、庄二邸率先设坛,现在听说,连六部大堂里也要设坛。京城里,武卫后军的董五星,与团民一个鼻孔出气,官兵团匪互为表里。咱们津门的情形,也不怎么好。团民初入直隶时,藩司廷杰主剿,臬司廷雍主抚,结果奏折上报,廷杰内调,廷雍则以臬司兼领藩司。上意如此,臣工若何?制军若不肯顺应上意,这位子,怕也难保。只是,他老人家做事,也忒糊涂了些。”
  本来他是丰禄下属,不该妄议上官,只是今天情形,他若不是遇到赵冠侯,轻者被折威风,重者便有遇害危险,一些话也就敢说出来。
  “现在津门被这干人闹的乌烟瘴气,男子入飞虎团,女子入红灯照。张德成本系无赖,曹福田则为游勇,这两人的底细我自知晓,居然信他们有神通,这不是天大的笑话?自古以来,未闻有因术成事者,何况连术都是假的,更不能信。红灯照的女首领,那个号称黄莲圣母的,乃是侯家后的土昌,这等人现在可以到总督衙门里,与制台平起平坐,一干女子扬言,施展神通到海外去杀洋人。这等疯话都说的出来,亦有人信,这天下便难太平。”
  “那这干人与老军门为难,又是为着什么,只为了不曾下马?”
  程功亭苦笑道:“那倒不是,我们两下,是确实有过节。老夫守卫津门,有保护沿途铁路之责,团民破坏铁路,损毁线杆,老夫自不能坐视。两下交涉未果,我便命令开枪,打死打伤团民数百人,这便是他们恨我的原因之一。前者他们想烧掉老龙头火车站,又被我派兵开枪轰击,心里就恨透了我。现在在津门已经传开,要想杀尽洋人,就要老夫及两名部下的首级才行。是以今天他们的话,并非虚言恫吓,老夫若是走避不及,怕也步了杨福同的后尘。”
  赵冠侯道:“杀尽洋人?听这话头,他们是要对所有洋人下手,而不分国别,他们可曾到紫竹林去闹?”
  “怎么不曾去?只是紫竹林戒备森严,洋兵日多,飞虎团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他们倒也识得厉害,没敢动手。可是华界之内,洋人也不敢随意行动。事实上,不单是洋人,就连稍微与洋人沾点关系的,也都深恐不能保全首领。津门之内,已经人人自危,不知何时就会被害。程某身为武人,上不能卫国,下不能保民,实在愧对津门父老。于内固然不能制拳匪,于外亦不能制洋兵。不久前,各国组建了一支军队,说是要进京保护使馆,通过杨村时,我派人交涉,洋人并不肯听。我若战,并无旨意,若放,则有失职责,各中难处,外人难以体会。冠侯这次进京还请代我向大帅说明情形,请大帅早做定夺,若是觉得程某无能,早日换将,程某也乐得早脱这是非之地。”
  赵冠侯朝程功亭一拱手“军门的困境,下官也能明了,大家都是武人,人不亲义亲,义不亲号褂子亲。彼此之间,守望相助是本分。大帅那里,卑职自会分说军门难处,只是我人微言轻,说了也未必有用。眼下,卑职倒是觉得,军门需要小心提防,仔细着拳匪的暗算。他们白日里就敢持刀杀官,我怕是早晚要对军门的家眷不利。卑职在老龙头停了一列火车,专为接军中家眷而来,军门若是不弃,可将宝眷先送到山东。等到风平浪静之后,再接回来也不晚。”
  程功亭先道了声谢,随后道:“多谢冠侯你的好意,只是这事万不可行。眼下津门局势紧张,津门本就民气浮躁,喜为大言。现又有飞虎团、红灯照,挑动是非,洋人于大沽口陈列兵船,依我看来,若不早加处置,兵祸只在旦夕之间。若是战事一起,团民是指望不上的,还是要我们这些军人拱卫京畿,护卫两宫。我军器械不如人,战技不如人,所凭借者,只有士气二字而已。我身为主将,自当与士卒同甘共苦,若是我先送走了家眷,部下又做何想?依我想来,拳匪还不敢对我的家小不利,毕竟老夫手上,还有这几十营兵将,他们自己也得掂掂分量。”
  他心意已决,赵冠侯再说,也无法动摇。他邀请赵冠侯过来,主要就是答谢他的帮助,也是提醒他,如今津门团民势大,不可一味硬碰,否则得咎端、庄二王,非但无助于局势,反会损害自身。
  外面的士兵皆是大饼牛肉,程功亭则专为赵冠侯开一席,以做款待,旧日种种恩怨,也就在这一席酒中化为无形。
  他府里有擅长淮扬菜的厨师,一道肴肉千丝,做的比之京城里的玉华台也相去无几。两人正自吃喝畅快时,一名材官忽然从外面走进来,在程功亭耳边嘀咕几句,随后方待告辞,却正与赵冠侯对视一眼,彼此就都呆住了。
  这名材官年纪不大,相貌出众,仪表不俗,但是这些并非重点,关键是,两人竟是老相识。这个年轻的材官,赫然是当初武备学堂的助教庞二公子庞玉楼。
  因为炮打慈圣的事,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指向他,但是他的种种作为也十分可疑,袁慰亭准备派人调查。不想他闻风而遁,没了踪迹,却是托庇于程功亭军中。看他的亲近程度,也是程功亭的亲信之属。
  听到庞玉楼的耳语,程功亭点点头“果然是这么回事。冠侯,与我所想的不差,飞虎团的人,先到制军那里告了一刁状,说是有人擅自开枪,滥杀义民,要制军主持公道,否则就要自行讨还。制军要我去衙门一趟,想必是有话说。”
  “杀拳民的是卑职,要打官司,怕是得我这个正凶到案才行,军门,卑职同您一起走这一遭。”
  程功亭一摇头“这就不必了,如果程某不能把这一官司了结,那这武卫前军的统制,也做不下去。冠侯你只管去忙自己的事,制台面前,自有我一力担待。左右是杀了几十个拳匪,也没什么要紧。制军并不是糊涂人,不会真为了一些拳匪,就要朝廷命官抵命。只是如今津门并不太平,拳匪素不知法纪,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主人既走,赵冠侯也只好告辞而出,他所能去的地方,也就是紫竹林码头的那处宅院。现在他既以得罪拳民,就不好直接去找孟思远,否则怕是要牵连他。只想着先到家里安顿,然后拜访几位漕帮龙头,由他们出面,把孟思远邀到自己家中,再行叙谈。
  离开程府,时间已经到了下午,沿途所见,市面颇为萧条,远不若当初赵冠侯在津时繁华。街面上,闲游散逛的混混,已经见不到影子,只有一队队红衣白刃的拳民,往来奔走,眼睛警惕的看着行人,大概随时准备找出几个二毛子解决掉。
  等到离紫竹林不远时,却见十几名年轻的学生,身穿制服,背着书包在没命的奔跑。而在其后,则是数十名头缠红巾的拳民,举着雪亮的钢刀和长枪。眼见到赵冠侯这边是官军,学生们便没命的向这里跑来,可是落在最后的两个学生身形较胖,体力也不大好,情急之下,脚下一滑,已经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第二百零八章 津门拳乱(三)
  追击者手中提着明亮钢刀,追杀起这些手无寸铁的学生,如猛虎似蛟龙,勇不可挡。虽然眼见对面有官军持枪而立,却混如未见。一名大汉口内骂着“身为汉人,却穿洋布念洋书还信洋教的二毛子,今天一个也别想活!”未穿鞋的大脚踩住一个摔倒学生的后背,手中大刀高举过头,就待一刀落下。
  前面奔跑的几个学生见此情景,吓的惊叫出来,而后面那些缠着红巾,高举刀枪的男子,则发出兴奋的笑声。
  “辛各庄的,给我住手!”
  持刀的汉子被人叫破了出身,也是一愣,大刀举着没落下去,抬头,便看到了这支官军,以及穿着官衣的赵冠侯。他疑惑的打量着,寻思着在哪见过。
  赵冠侯手里举着左轮枪,瞄着这大汉的头“看什么?不认识了?小鞋坊赵冠侯!你们绑新娘子的时候,谁给你们两边了的事,忘了?我见过你,你叫三强是吧?有能耐了,光天化日就敢杀人,我看你是要疯!”
  “他们……他们是二毛子!”三强也认出了赵冠侯,见他身上穿着官服,多少有些害怕,但还是不可放人。
  “人家念洋书,招你惹你了?说洋话用洋物件,怎么就该死了?给我躲开,看在咱认识的份上,我不为难你,要不然,没你的便宜!”
  赵冠侯的左轮枪挥舞了一下,朝着拳民一指“谁敢当街杀人,立杀无赦!所有人听我命令,举枪,准备!”
  一哨步兵同时举枪,刺刀雪亮,耀人双眼。三强被这阵势被吓了一大跳,脚不由自主的挪开,但还是嘀咕着“他们放着中国人不当,去学洋话,就是该死。他们里面……里面还有教民。”
  “这小子他爸爸顶不是东西,我们家的两亩地,就是让他们家讹去的。”拳民里有人大喊着,手举着草叉要冲出去,但被几名同伴拦住。他们虽然嚣张,但不愚蠢。知道自己并未行法,神道未曾上身,以肉身去挡子弹,多半是没什么好下场。
  一人道:“我们杀的是二毛子是坏人,你凭什么开枪?你护着二毛子,我看也是个二毛子。咱们这飞虎团,是受过皇封的义民,你敢拿枪打我们,是活腻了。去喊咱的人,我就不信,他这一百多人,还能把咱们天兵天将震住。”
  赵冠侯哼了一声“义民?我们在山东,杀你们这样的义民杀了不知道多少,你还敢在我眼前放肆。今天这些学生,我是护定了。弟兄们,准备!”
  眼看他一声令下,立刻就要打一阵排子枪,学生里忽然有人喊道:“大人小心,拳民的援兵来了,是红灯照,红灯照!”
  只见侧翼奔来的是一队身穿红衣之人,等离的近了,便看的清楚,来人全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轻女子。头上红绢帕包头,身上穿着紧身大红裤袄,如同一团火云。手中左手提红灯,右抽持大红折扇,行走之间,自成阵势,如同戏台上的台步,又像是扭秧歌。
  为首者也是个年轻姑娘,比起同伴来,身上多一件大红斗篷,增加几分威势。边走边道:“都不许动手,这里是我们太公堂的地面,谁敢在这动手,别说我不客气!我看看,是哪位总爷,敢在这里开枪……师弟?”
  那女子此时离的队伍近了,赵冠侯也认出来,这一队女人的首领,竟然是自己这次要接回山东的姜凤芝。天知道她怎么就成了红灯照首领。看来身份地位还不低,手下还管了一支队伍。
  她看着那些拳民,竖起了眉毛“怎么着?抢我们地盘来了?行啊,咱比画比画,看谁的法力高,看谁的本事大?怎么样,要不要比一比?”
  另一边男子的队伍里,别看是男人,反倒是居于弱势。听她叫赵冠侯师弟,就更觉奇怪,有人问道:“姜四姑,这人您认识?”
  “认识?我认识他好些年了,你问三强子,我们认识不认识。这可是我的好兄弟,也是我爹的徒弟。你们谁要是敢对他不利,就是跟我们太公堂翻脸,怎么着,你们是不是想抢这块地盘?姐妹们,准备结阵行法。”
  别看她带的是女兵,但是雌威极盛,一声令下,女子们手中摇扇,来往走动,在赵冠侯看来,仿佛是一群人在表演着什么舞蹈。可是听她们嘴里唱的“飞虎团,红灯照,杀尽洋人皇恩报”之类的顺口溜,纷纷从背后拔出宝剑单刀,丝毫不怯于拼杀。
  与之对比,反倒是对面的那些男子先退了下来,三强上前打着躬“四姑,您先别急,这事可不是我们挑的头。他们护着二毛子学生,还拿枪要打我们,这帐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打你?打你们是轻的,换了我也打。这是我们的地盘,谁允许你们在这杀人?你们再不走,可别怪我们不客气。再不然,到德成师叔那理论,看看他是向着我这个侄女,还是向着你们。”
  那些拳民听她抬出张德成,不敢多口,几个人朝赵冠侯瞪了几眼,转身便走。等到这队人马去的远了,姜凤芝才吩咐道:“姐妹们,今儿个大家先不行法,回去休息,我有个熟人,聊几句再说。”
  那些女子方才面容严肃,真如同仙姑一般,此时却个个都变的随便起来,朝赵冠侯上下打量,还有人在姜凤芝耳边嘀咕着什么。姜凤芝脸一红,骂着“都是群没规矩的玩意,就该让林大姑好好给你们立规矩。都走都走,谁再胡说八道,我就给她使个神通,让她生一脸麻子。”
  等到把那些女子都遣散了,她才来到赵冠侯身前,表情里既是兴奋,又有些害羞。毕竟两人过去还是以同门相论,山东一行,心迹已明,这次来多半就是迎娶。饶是她胆大,这回也有点羞涩,低着头,半晌之后才问道:“你……你不是在山东么,怎么跑津门来了?还带了这么多兵。听说今个有人帮程功亭,还杀了不少人,是不是就是你干的。”
  “是我,你的消息挺灵通的,怎么,不好好在北大关练功,跑这当开女拳匪来了。我……我们先回家,有什么话慢慢说。”
  见他有些不悦,姜凤芝也不分辨,只是说道:“恩,咱先回家,有什么话再说。现在津门不太平,尤其你今天给程功亭帮忙,德成叔都说要跟你势不两立。在街上最好别走单,多带点人才好。咱先到太公堂,有什么话慢慢说。”
  所谓的太公堂,实际就是赵冠侯在津门的那处房子,等离着房子近了,就见香烟缭绕,门首搭了高大的芦棚,里面供奉着一张姜子牙的画像,不少人在里面磕头行礼,还有人以符水下发。
  在芦棚外,高挑着一杆旗,上写着“姜太公在此,众神退避”。再看芦棚里,左边放有一条铁鞭,一面杏黄小旗,右边则是一方大印,一面铜镜。
  姜凤芝介绍道:“这是太公堂镇堂四宝,打神鞭、杏黄旗、翻天印、阴阳镜。”
  “这印我看着眼熟,好象在哪见过。”
  “那是,这就是咱津门县县太爷的官印,你能看着不眼熟么?当初他们为着洋人的事,抓我爹,进牢房里下黑手,夹棍好悬夹断了他老人家两条腿。这笔账不能就那么算了,太公堂立堂之后,我们就砸了县衙门,把官印拿过来,当了镇物。津门各路堂口里,法宝虽然各有不同,可是要论官印,也就是我们手里,有这一方。”
  姜凤芝说到这里,还颇有些得意的神色,赵冠侯未置可否,只问道:“师父呢?我给他老磕个头去。”
  “他啊,你碰不上。他现在是大忙人,成天不是和津门道那说公事,就是去总督衙门那要粮饷,德成叔身边,离不开我爹的辅弼。今天不知道是哪的宴席,要见他,晚上再说了。”
  两人边说边走,已经过了芦棚,棚里的人,外面有些年轻人到棚里磕了头,就有人领去换衣服,领红布。还有一些缠着红布的,见到赵冠侯及他身后的兵,外加队伍里的学生,就怒目横眉的看过来,神色里分明透露着严重的敌意。只是姜凤芝雌威甚重,见她与赵冠侯这么亲热,没人敢上前来生事。
  等来到大门处,把门的依旧是过去赵家的护院,所不同者,就是他们头上都缠了红巾,可一看到姜凤芝,就连忙过去喊四姑,而不喊师妹,见到赵冠侯,则叫道:“冠侯。”
  来到大门里,就见到院落里到处都是人。过百的大汉赤着上身,在那里舞弄刀剑,耍石锁、练拳术。又或者两人一组,捉对摔跤,一如当日北大关跤场。
  所不同者,就是现在的项目多了一些,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拧眉瞪眼的站在那里一语不发,有人拿着刀朝他身上砍,以长枪来刺,看来是在练硬功。
  姜凤芝咳嗽一声“都出去都出去,师弟带了人来,这头道院他们住。你们这几天,都去外头住去,这院里别来。还有,跟伙房说一声,多做点好吃的,不能亏待了弟兄。另外去附近叫桌酒席,送我屋里去。”
  赵冠侯一笑“诶?师姐,你这倒是越来越像个女主人了,我倒是像个客。”
  “师弟,你别见怪,这房子是你的,这话到什么时候都是一样。可是我们立堂口,也得有个地方才行。就只好选了你这里,立起了太公堂。堂口越来越红火,人也就越来越多。大家都认这,就更不好换地方。你要是想要收房子,给我三天时间,我保证把这腾空了。”
  “那也不必,只是我不明白,你好端端的抽什么风,怎么练开拳了。这帮人是个什么玩意你又不是不知道,躲还躲不及,怎么还一脚踩进来。我在山东杀拳匪杀的人头滚滚,到最后自己家里有人是拳匪,这叫个什么事!”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霍虬等人都在外头,赵冠侯也就没什么顾忌,一股脑的说出来,姜凤芝虽然挨了训,但是听他话里的意思,是拿自己当了他家里人,不怒反羞,低下头道:“我知道……这事办的是不好,可是……可是我也有苦衷。你是不知道,当时津门的环境是有多乱。”
  她自山东返回后,隐约着提了一点要去山东的事,姜不倒并不认同。他与自己父亲当年有些不快,最后连山东都不肯待,来到津门闯荡,自不愿意再回去。
  可是自己女儿的心思,当爹的也有数,对于赵冠侯,他的看法也不错。至于妻妾名分,他倒没放在心上,自己女儿与苏寒芝亲如姐妹,即使做了妾,也不至于受气。何况他知道苏寒芝生不出孩子这事,就更不怕女儿吃亏。
  原本按他的想法,是等过了年,就让女儿先去山东,至于自己,就另说。可是新年时,张德成找上门来,便谈立坛传法,聚众练拳之事。
  彼时,直隶一带,已经有人开始练拳,但是还不成规模。及至刘家台一战,一批拳民逃到直隶后,与地方上仇洋恨教的士绅联手,且得了端王手书的扶金灭洋旗,声威便又壮盛起来。张德成经验老到,看出这股势力大有可为。自己在静海传艺,本已经大有名声,此时设坛正当其时。
  姜不倒在北大关有人望,自己更有一身极出色的武功,正是办这事的好帮手。来往几次,把姜不倒姜万年说动了心,兼之当初因为洋教士的事,他自己险些在衙门里丢了性命,对于洋人仇恨亦深。与张德成也算一拍即合,新年一过,就在赵宅立坛传法。
  他久在北大关,对于各路江湖骗术,戏法砌末精通的很,姜凤芝又跟赵冠侯念过书,听了好多故事。对西洋有个朦胧的认识,父女两个编出了请天兵天将,火烧卡佩的故事。
  她能说出巴黎这个名字,还能胡乱说些卡佩的风景,城市街道,于百姓之中,顿时就有了名望,连带一些有资财的,也受了她的愚弄,主动入坛求法。也因此,太公堂的声威越发显著,在津门地面仅次于张德成的坎字团。
  飞虎团大兴之后,吃大户,砸铺面的事时有发生。动辄以二毛子三毛子,就可定人生死,夺人钱财。姜不倒父女靠着先立坛练拳,得已保全自身,也得已保全赵冠侯的产业。
  发展到现在,势已成骑虎,想要退,却也退不下来。明知道其中多是愚人之学,也只能顺水推舟,将错就错。就算是想走,也不大容易。何况自办团练拳已来,姜氏父女所得也不少,想要放弃这片基业,姜凤芝自己,也有些不大甘心。况且,有些东西,不是她想退,就能退的出。


第二百零九章 不回头
  “津门女人练拳,是侯家后的林黑姑开的头,起个名叫红灯照。自称叫林大姑,有两个同门,一个刘二姑,一个董三姑,我便行四,人家都叫我姜四姑。算是红灯照里的大首领,津门地面,红灯照上万姐妹,我是第四把交椅,直隶总督衙门,我也去过好几遭,连丰禄的几个闺女,也都入了教,见了我的面,得给我磕头,这个挺威风的。”
  姜凤芝得意的说着,又偷眼看了一眼赵冠侯“师弟,我也知道,这东西都是假的,可是你得这么看,法术虽然是假的,民心可是真的。老百姓是恨苦了洋人,否则我们又怎么能有今天。不光是穷哥们跟我们干,一些有钱人,也愿意资助。丰总督派了个道员总办粮台,要钱要粮,都如数拨给。我们现在粮丰饷足,刀枪也多。津门各个饭庄,我的名贴一到,立刻就孝敬咱成桌的酒席,你想吃什么,我现在就让人给你去叫去。”
  “我……我想吃你的脑子,就怕你没有。”赵冠侯没好气的说了一句,来到她身前,紧瞪着她道:“你就不好好想想,你们闹的有些过分了么?擅自杀官,形同造反。大街上杀学生,你们这跟强盗响马,有什么差别?孙美瑶那帮人在山东拉杆子,也没说见到穿制服的学生就拿刀砍吧。”
  “那帮人不是我们堂的,我们太公堂,不干那事。”姜凤芝辩白了一句,自己却也没底气,她们或许没干过杀学生的事,但是其他的事,肯定也是干过不少。这种事说起来,总归是站不住道理,气势上,就处于劣势。
  “那些人杀学生,也不是胡乱的杀,你不是不知道,能上的了新式学堂的哪有穷人。都是地主老财家的子弟,穷哥们吃他们老辈的亏吃的太多,过去只能忍着,现在有了机会,自然就要报复。还有啊,一些秀才啊,举人啊,也恨他们。虽然现在新式学堂看不出有什么用,可是听人说,新学生越多,对老秀才越不利。等到新学生人数够了,朝廷就要废科举,让这帮新学生当官,管天下。所以那些秀才举人的撺掇着大家去烧学校,杀学生,咱们拿人家钱了,可不得替人家办事么。可是你放心,我们太公堂,不干那事。连带孟二哥的工厂,我们也保着呢。”
  她知道赵冠侯重义气,提起孟思远的工厂,果然有效。赵冠侯神色略舒,“知道,你们办拳也有苦衷,如果不立坛练法,自身怕是也有危险。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是条绝路,死路!我在老龙头停了一列车,是来接武卫右军家眷的。你跟师父全都上车,都去山东,这里的事,放下,什么都别管。”
  姜凤芝听他把自己算成家眷,心里总算一甜,但又问道:“那我那些姐妹呢?我爹的那些弟子门人,又该怎么办?”
  “那帮师兄弟,愿意走的带去几个,将来接着给我看家护院。你那帮红灯照就算了,脑子都不清醒,连做法神通烧巴黎都肯信,我也没地方安顿。这时候不能什么都要,该舍就得舍。”
  姜凤芝摇头拒绝“那可不成。她们都是认我这个四头领的,我不能不管她们死活。我知道,你那火车装不下这么多人,可是我要是扔下她们,就这么走了,心里过不去。她们不走,我也留下,有我看着她们,总不至于让她们受气。再说,现在外面又是打二毛子,又是烧洋货,孟二哥的产业,要没我保着,早被烧了。因为这洋布,多少人家土布卖不出去,恨洋布恨之入骨的不知道有多少呢。我走了,二哥怎么办?二哥能走,他的机器也能走么?”
  赵冠侯不想,原先一心想跟着自己走的姜凤芝,现在居然拒绝同行。看来她初掌权柄,恋栈不去,勉强也无用处。再者,她所说,也是客观事实,她的力量存在,总算也能保护一批人。只好嘱咐着
  “从现在开始,你们尽量往外退,这是一。不要去打洋人这是二。手上别沾血,这是三。只要做到这三条,将来不管神拳出了多大的风波,我都尽力保全。否则的话,他日惩办命令一下,你觉得你们的命数,比之赵老祝,朱红登,又能好到哪去?”
  听他提这两人,姜凤芝的委屈又涌了上来,自己以侄陷叔,如果被江湖上知道,今后就没法出去见人。说不定还会有本门的前辈,想着要清理门户。自己做了这么多的事,结果现在就换来一张冷脸,她的脾气也上来了。
  “不打洋人,那要我们办团干什么,光吃闲饭啊?惩办?惩办谁?未来的太上皇,都是我们神拳子弟,他怎么会惩办我们。我跟你说,在京里,堂堂的庄王怎么样?世袭铁帽子亲王,一样入了飞虎团,设坛练拳,见了大师兄、老师父,一样跪接跪迎。堂堂国家亲王尚且如此,何况他人,怎么会有人惩办我们。我跟爹办拳,一半也是为你。你把神拳得罪苦了,将来他们要是不饶你,有我们这太公堂,还能容你栖身。朝廷要是动手相杀,自有我来承担,不会牵连你。”
  “你说的是混账话!”赵冠侯气的一拍桌子“我能不管你么,看着你死?你当端王庄王,真的靠的住?他们不过是利用你们,好让大阿哥成皇帝。等到心愿达到了,他们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你们。再说也不用到那时候,洋兵往京城一打,老佛爷第一个就把那两个混球丢出去挡刀!”
  姜凤芝不屑道:“洋人?你也别吓唬我。归了包堆,洋人能有多少,来个两三千人,能顶什么用。我们的法术是假的,可是人是真的。就拿津门来说,练拳的老少爷们,就有好几万,程功亭还有两万来人。以十敌一,还怕打不过那帮洋鬼子?这些年,咱受洋人气受的也够多了,也该着我们扬眉吐气,好好露一回脸,让洋人知道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
  “知道个鬼!程功亭今天差点让拳民给杀了,要不是我开枪,那帮人敢拿大刀追杀一品提督。这样的两军,彼此互不能容,怎么可能合作,还联手抗洋,做梦呢。洋兵虽少,但是打乌合之众,绰绰有余。总之,听我的话,不要去打洋人,也不要去杀什么二毛子,三毛子。好好练拳,打起来就跑,我不想看着你死!”
  两人此时越说声越高,都站了起来,赵冠侯看姜凤芝气鼓鼓的模样,似乎仍然不肯服帖。她一身劲装,英姿飒爽,由于是紧身衣裤,将纤腰长腿,尽数展现。高耸的胸脯一起一伏,格外引人目光。两人此时距离已近,他猛的向前一步,不等姜凤芝反应过来,就猛的抓住她的肩膀,低下头去,攫取了她的樱唇。
  姜凤芝初时一愣,随后大吃一惊,拼命的挣扎捶打,可是当不得赵冠侯大力,两人撕扯间,被他紧紧抵在墙上。开始时还能用力的反抗,最后只能无力的在后背上捶打几拳,鼻子里发出一丝意义不明的呜咽声。
  良久之后,赵冠侯松开了手,两人的身形分开,姜凤芝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扬起了手,在赵冠侯脸上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下……下流!”她双手紧紧捂着胸前,眼睛里含着泪水,紧瞪着赵冠后,后者虽然挨了打,倒也没恼,就这么直盯着她。两人对视良久,赵冠侯伸手,帮姜凤芝梳理着鬓角的乱发
  “弄弄头发吧,别捂着胸口,我手又没伸到衣服里面去。你这头发,倒是真不能见人。”
  “要你管!”姜凤芝嘀咕了一句,低下头胡乱的把头发梳理一番,又抬头问道:“我打的你疼么?”
  “还好吧,自从当了官,很少挨打了,一个嘴儿,换一巴掌,这买卖其实干的过。要不你多打几下,咱先预支几天分量。”
  “才……才不。”姜凤芝后退两步,气势上,明显的软了下来。“那……那杀洋人的事,我跟我爹商量着办。反正他们在租界里有兵护着,想杀他们也挺难的。只要别来华界找事,我们也不会去租界跟他们玩命。至于说杀二毛子,其实我和我爹都没怎么杀过二毛子三毛子,最多是收拾收拾,李春轩那种吃教的坏蛋。这里的人和事,我暂时放不下,也不去山东。但是……等到事情做个了解,我会劝爹,如果可以的话,尽快回去。”
  她方才气势汹汹,这回变的如同听话的小媳妇,倒让赵冠侯暗笑,如果不是条件不合适,自己把她按住来上一发,或许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丁剑鸣……也在津门。”姜凤芝犹豫半晌说道:“德成叔提了我们两的事,我没答应。你放心,我不会嫁他的,真的。但是你要小心点,要是让他知道你在,怕他暗算你。没事的话,尽量少出门,要是碰上,就下死手。不能对他手下留情了,我看他的样子挺吓人,身上带着杀气。爹说过,他是不知道杀了多少人,身上才有的这股子气,这样的人,遇到谁都敢杀,第一个不好惹。”
  “他不好惹,我也不好惹。他有宝剑,我有手枪,看看谁厉害。”赵冠侯拔出左轮,在手上摆弄了两圈,“凤芝姐,帮我个忙吧。把二哥邀过来,我跟他聊聊。本来我是想自己去的,可是现在这样,不方便了。你的人手多,邀他过来,做的隐秘点,别让知道是我请。”
  “恩……你放心吧,我这里有时用布,也要请二哥帮办,这往来倒是常有,不会有人起什么疑心。”姜凤芝点点头,羞答答的出去分派人手,赵冠侯则借这个机会,把方才救的那些学生叫了来。
  那干学生初时以为落到团民手里,有死无活。不想这些团民虽然对自己也不友好,但是碍着官兵的面子,并未戕害,一块石头总算落地。见赵冠侯有召,也不怠慢,全都赶来相见。
  赵冠侯询问之下才知,这些学生是津门新建的西式学堂子弟,内中一大半都是教徒,也就是团民所说的二毛子。早在变法之初,韩荣就已经在津门兴办新式学堂,教授西学。只是学费昂贵,能进的了学校的,都是家境殷实之人。这些学生家里,不是富商,就是洋行的买办、大写还有一个是官员家的子弟。
  拳民进京后,洋人倒没开始杀,但是对于信教的,使用洋货的,则非杀之而后快。乃至用铅笔,戴眼镜的,都概不放过。学堂那边,也早就停了课,倒是没发生大规模师生罹难事件。
  他们几个人本来是在家的,可是听说拳民要把所有西方书籍尽数焚烧,避免西学害人,就待不住。今天相约出来,从图书馆找些书籍带回,以做保管。他们都是爱书之人,书包里都装满了带出来的书,想要尽量留一些种子,不想出来时正遇到拳民,险些做了无头之鬼。
  赵冠侯看了看他们从书包里带出来的书,主要是以文科为主,间获有原版小说,科学理工的东西都没有,想来他们都是学文的。他点点头“你们这些人这么喜欢读书,愿意不愿意,换个地方继续读书?我可以保证,那里没有拳匪,不会因为你们读了书,穿了洋人的衣服,用了洋人的器物,就戕害你们。”
  两边的岁数其实差不了多少,可是赵冠侯身居高位,举止之间自有一股上位者的成熟与威仪。一干学子眼里,这便仿佛是个长辈,考教后学,都点头道:“愿意,我们愿意继续读。”
  “那好,我在老龙头有一部列车,是要回山东的。你们和自己的家里说一声,愿意上车的,就来这里跟我联络,车票的价格……”
  赵冠侯没想过利用车票赚大钱,车票价格定的不高,对于这些学生来说,算不上负担,当下连连点头。赵冠侯又命霍虬带了人,将人挨家送去。至于谁想买票,并不强求。总之这些人不是有钱,就是有门路,只要能吸引其中一半人在德州投资,收益就远非火车票可比。
  学生送走不久,姜凤芝那里,也把人请了来。孟思远夫妻一起过来,见面之后,自是有不少话说。等到叙了几句离情之后,赵冠侯开门见山,说明了自己的意思,让孟思远夫妻先回山东,其他的事,将来再说。
  孟思远却一摇头“四弟,我是不会走的。我的工厂在这里,我的设备在这里,你让我往哪走?我的母亲和秀荣,会坐你的火车回山东,如果我有什么意外,高堂娇妻,就交给四弟你照应了。”


普祥真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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