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6章 地主家真没余粮了


  那边要开矿开工坊修铁路,急需人力,因而无数是一百两百万的人口,竟多吃得下,而且他们胃口大,明里奉旨移民,暗地里,也使出各种手段,吸引各地的百姓。
  朝廷的圣旨和户部的公文,等于是在那大坝上开了一道口子,于是洪峰一泻千里,无数人潮带着美好生活的预期便疯狂的途径谅山,转道各地。
  而对于另一边来说,这日子就真的没法过了,没有人口,谁来耕种?从前是人多地少,现如今,却是人少地多,原先招募佃户,是你爱来不来,既然来了,就得按着我的规矩来办,可现在呢,却是老王头你家几口劳力,就甘心给那赵老爷种地,他家才几亩水田,不如来我这儿,租子好说嘛,我们是积善之家,怎会薄待了你,你家老三年纪也不小了吧,我这有个丫头,也到了嫁娶的年纪,唉、唉、唉,乡里乡亲,这是什么话,你来我这儿把我地租了,便算是谢我,呶,这几斤白面和半斤白糖你先收着,别,你若是跪下,就显生分了,你爹在的时候,还伺候过我爹呢,这是什么情分?没别说的,明个儿就来,你家老二,后日得帮衬来打一些谷,放心,放心,怎好教你家吃亏,老夫立身处世,讲得就是情分二字,到时候来了,不但白饭管饱,末了少不得还送几个大饼带回去给孩子们吃,记着一定要清早来啊,可千万别忘了,赵家那儿甭理他,他家自己的骡子都骨瘦如柴呢,能养活你们,你们一家这么多精壮的劳力,上有老下有小的,靠他那几百斤谷子能养活?来跟着老夫吃香喝辣罢,保准你一家老小,个个肥头大耳。
  如此这般,说出这等话时,真真是字字带泪、声声泣血,可这有什么法子,眼看就要来年春耕了,再寻不到人,误了农时,几百上千亩地就得这样荒着,这地若是不翻一翻,动动土,一年下来,就成荒地,就算那时候招募到了佃户,怕这本也要亏大了。
  所以现在,一些人口一下子稀薄的府县,当真是没法过了,有些士绅,甚至是亏本赚吆喝,地在手上,就得种,不种就要荒芜,所以亏了本,也得请人来种。也有人想索性卖地的,可是如今卖地的多了,一下子,地价暴跌,原来一亩上好水田四十纹银,如今连二十两纹银都是无人问津。
  江西那儿倒还好,但凡是那儿的亲民官,大多前程远大,因此对逃户之事,还勉强能约束着差役针对那些游荡的会门分子进行驱逐,对于逃户,也进行甄别,绝不肯错放走一个劳力,可是其他老少边穷的地界就不同了,一方面这儿本就苦困,百姓们活不下去,即便没有朝廷的圣旨,也是要去谋个出路的,另一方面,这儿的地方官大多放到这里,已经没什么指望了,没什么前途,还天天琢磨着政绩做什么,索性趁机捞笔银子,走一步看一步再说,至于那些士绅们的哭告,捏着鼻子,冠冕堂皇说几句这是圣皇旨意,也有户部公文,本官岂敢阻拦,户部尚书古朴尚且阻不住这大势,本县官小位卑,如之奈何,诸位的苦处,本县自是可以体谅,可是本县的苦衷,也还望诸位乡贤能略知一二。
  这等推诿的话说出来,真教人无可奈何,在湖南那儿,竟有几个士绅脾气刚烈,竟是直接上吊死了,这湘人刚烈,受不得气,闹出这等耸人听闻的事,少不得被世人一道破口大骂,说是迁民之策实乃动摇国本,令士绅置身水深火热之中。
  如此种种,许多的消息传出来,大家才突然意识到,那谅山的力量,是何等可怕,它们吃香喝辣,士绅们就要走投无路,想要安生过日子,这暹罗和交趾,是断不能这样下去了。
  那诉苦的陈情,如雪花一般送入京师,真真是哀嚎遍地,宛如这地方,已经陷入了人间地狱,士绅们终究开始反弹,一方面,在地方上制造声势,或是跑去官衙门口闹事,又或者,联络京师中的关系,满世界的告状。
  户部,就推到了风口浪尖,可是户部尚书何建兴哪里肯罢休,得罪人的事他已经做了,没理由半途而废,否则你收了手,人家未必会感激你,照旧对你大骂,而你背后的人,反而会觉得你畏首畏尾,两面都不会讨好。
  因此何建兴自是继续坚持,反正宫中那儿不出来制止,他依旧是奉旨办差,谁能奈何?
  ……
  朱棣自也不是瞎子聋子,闹到这个地步,他也觉得事情有些想当然,他的初衷自是好的,可是未必,就想动摇这大明的统治基础,这江山,终究还是天子和士大夫一起坐的,他可以杀方孝孺,可以杀齐泰,可是未必就要将所有的士绅赶尽杀绝,现在下头状告的厉害,百官也是群情汹汹,这个说,逃户已高达四百万,尽皆送去了暹罗,又有传言,说是各省人心浮动,朝廷若是再不制止迁民之事,大祸就在眼前。
  于是乎,就在年关将近的时候,太子奉诏入宫。
  这件事,自然还是想听听太子朱高炽的意思。
  他毕竟曾经主持过户部,又是自己儿子,这事儿,问问他倒是靠谱。
  朱高炽自是不敢怠慢,而事实上,朱高炽已经意识到那谅山的厉害之处了,他已命人在谅山打探,那边传来的消息,也着实让他大吃一惊,虽然有些事,不能尽信,靠一群商贾,能弄出个极盛之地出来,未免有些危言耸听,可是朱高炽感觉到,这郝家的翅膀已经硬了,郝家的前台就是赵王,决不能再掉以轻心。
  他飞快的入宫,过了金水桥,恰巧解缙从暖阁这边过来,朱高炽叫住他,道:“解先生从父皇那儿过来么?”
  “太子殿下。”解缙行了礼,深深看了太子一眼,这段时间,二人的接触少了许多,只是为了避嫌,不过今日在宫里撞见,不说几句,反而可能惹人怀疑。
  解缙点头,道:“是,陛下在问今年春耕的事。”
  春耕……
  现在南边各省闹得厉害的就是说迁民伤农,父皇问解缙春耕之事,想必和接下来要询问自己的事有很大关系,朱高炽急需要知道解缙对此事的看法,便淡笑,不露声色的问:“哦?却是不知,先生怎么说?”
  解缙正色道:“自是告诉陛下,劝农之事,内阁不会怠慢,到时必定采取多种举措,务必使来年春耕,不至出什么差错。”
  见解缙回答的四平八稳,朱高炽禁不住追问:“只是这迁民,不会伤农吧。”
  解缙微笑:“这要看怎么说了,都是我大明的疆界,伤了云贵、湖广的农,却得了暹罗的粮,若是局限于广西、江西、广东一省,自是关系重大,可是放眼全局,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当。”
  听解缙的意思,竟是同意迁民的,这让朱高炽一头雾水,禁不住询问:“先生的意思是,这迁民是善政,可是近来,多有良善士绅陈情,说起地方种种不堪之事,本宫听了,亦是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不可小看哪。”
  解缙脸色平静,却是压低声音,道:“殿下,当然不可小看,这些年,殿下身为太子,乃国之储君,可是下头呢,称颂殿下的有,出力的却不多,何也?无非是没有利益驱使罢了。你看那赵王,据说许多人为他奔走,不辞辛劳,尤其是陈学的生员,这是为何,无非是在他们背后,有人供应钱粮,给他们好处罢了。殿下明白了,不能再让人等着太子登基时再从龙了,不让他们吃点亏,不让他们知晓没有太子殿下,他们便是身家性命都保不住,他们是断然不会肯出力的。既然如此,那么殿下何不如借这郝风楼,借这户部尚书何建兴,好生的给他们一点教训,这才是刚开始呢,他们就知道疼了,等他们真正知道疼的时候,这些人自然而然,也就拧成了一根绳子,殿下要用之时,便可挥如臂使,所以,眼下没必要否认陛下地迁民之策,也没必要,去给那些个吃了亏的乡绅出头,老夫有句话,完全出自肺腑,不知殿下肯听么?”
  朱高炽似有所悟,道:“解先生但说无妨。”
  解缙一字一句的道:“不死几十个士绅,不让一些人倾家荡产,殿下就不能真正做到众望所归,既然如此,那么殿下作壁上观,又有何妨?”


第七百零一章:披荆斩棘
  解缙一席话,说的是轻巧,可是细细一思量,却又在理。
  这里头自有解缙的私心。
  其实郝风楼和那户部的何建兴那般一通乱搞,虽然弄的怨声载道,可是解缙这些人却是发现,这对他们怕也有莫大的好处。
  从前的时候,虽然他自己也清楚,什么叫做人心所向,大家终究是支持太子,对他解缙,也是抱有好感的,可是这又怎样?
  郝风楼和财阀们的关系,那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为了谅山的财阀,郝风楼在朝堂上为他们争取利益,可谓操心劳力,而财阀对于郝家的支持,也是不留余地,于是乎,郝家、陈学、财阀乃至于赵王,他们力量虽小,却是一股合力,在这京师乃至于那边数省,可谓是风生水起。
  这大概是因为他们能同仇敌忾,同时也有朝不保夕的心理,他们能有今天,纯属是偶然,正是因为这种偶然,才个个心里生出念头,知道今日的富贵来之不易,从来没有觉得是理所当然,想要保住自己的富贵,就必须尽心竭力,决不能朝秦暮楚。
  反观那些个士绅,士绅的力量,经过历朝历代的积攒,真正要动员起来,力量可想而知,岂是那一群商贾能比,可是对于士绅们来说,他们能有今日,这是祖宗订下来的,早八百辈的时候,就是这么个规矩,这是理所当然,自己本就该吃香喝辣,理论依据都是现成的,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什么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正因为如此,他们可以对太子抱有好感,可以对解缙满意,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们出力,所谓的出力,无非就是太子登基的时候,大家在地方上好好宣扬一番,这已算是从龙了。
  其实真要论起来,士绅的力量,何止是商贾的十倍,可也正因为觉得自己置身事外,因而只晓得摇旗呐鼓,反而对太子,对解缙来说,这些力量是可有可无,除了让自己的声名好一些,偶尔借着舆论来压一压政治对手,弄出点理论正义之事,竟是毫无其他用处。
  倒是这半年来,因为人口大量流失,这才真正的触动了那些士绅根本的利益,南边数省,土地竟是顷刻之间下降了几乎一半,土地是士绅的命根子,土地不值钱,就是釜底抽薪,可即便有了土地,也无人耕种,这更是要他们地老命。
  所以最近是群情汹汹,大家吼的厉害,一个个说到那谅山,说到那暹罗和交趾,于是眼睛都红了,就恨不得去拼命。
  可问题在于,民心固然可用,可是解缙要的,不是这个民心,这东西太玄乎,说有用固然有用,平时的时候排除一下异己,用来调动下情绪,也没什么问题,只是这等民心,在眼下,却是毫无用处,你光动嘴,不知出力,顶了天,还能把人骂死不成?
  正因为解缙察觉到这种情绪,梳理了这层关系,才觉得眼下没必要为他们说话,这个情绪,再酝酿一下,爆发出来,才能为之所用,才能借着这股力量,抬高自己,同时成为自己的杀人利器。
  朱高炽亦是了然了,二人眼眸相互触动,各自深知了对方的心思,朱高炽微微笑道:“先生所言甚是,迁民毕竟是父皇所拟定的国策,若是推翻,我这做儿子的,岂不成了不忠不孝,这件事,怕还要再思量思量。”
  解缙笑道:“殿下有劳。”
  朱高炽正待要去暖阁,突然想起什么,却又驻足,道:“是啦,听说现在夏元吉在谅山风生水起。”
  解缙抿抿嘴:“是有这个传闻。”
  朱高炽见解缙不想再说下去,便心中了然,颌首点头,朝那深宫禁苑去了。
  关于夏元吉的事,朱高炽也是有苦自知,这个事是谅山那儿的人密报的,可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夏元吉声誉很高,不只是如此,当年他罢官流放的时候,自己和解缙,可没少推波助澜,为了树立此人为榜样,也算是挖空了心思,目的,无非就是让天下人感受到夏元吉所遭受的不公,夏元吉越是不公,那姓郝的,就越是可恶。
  这种小心思,谁知到了现在却成了双刃剑,伤了郝风楼,最后竟也伤了自己。
  这夏元吉,未免太没有操守,好端端的君子不做,非要去做小人。
  朱高炽一念至此,心里便忍不住厌恶,他似乎全然忘了,就在当年,是他和解缙在消费夏元吉的政治遗产,在这夏元吉身上,不知做了多少的文章,甚至夏元吉的罢官,无论是他这个太子还是那解缙,可是在暗中,都是出了不少力的。
  只是眼下……夏元吉的事怕还得捂着,即便坊间有这样的传闻,也得澄清,这夏元吉的声望实在是太高了,若是当真传出去,不免人心动摇,所以朱高炽即便知道,竟也只能打落了门牙,往肚子里咽,这件事,还得捂着。
  ……
  转眼功夫,朱高炽到了暖阁,自是诚惶诚恐给父皇行礼如仪,口称儿臣见过父皇,父皇近日身子欠安,儿臣不能随驾照拂,万死莫赎。
  朱棣高高坐在御案后,他的身子自上月受了寒,确实坏了许多,咳嗽一声,道:“你不必多礼,起来吧,你我父子,近日确实很久不见了,近来都在做什么?”
  朱高炽道:“读书。”
  “哦。”朱棣显得有些冷淡:“读书也好,不过也不能光顾着读书,你是太子,是储君,朕看到历来圣君,也未必都是读过书的,你看太祖,你看朕,自然,读书也都没什么坏处,你坐下说话,朕有话问你。”
  朱高炽欠身坐下,见父皇今日的心情并不甚好,所以存着几分小心,勉强堆起几分笑容,道:“父皇教诲的是,儿臣自当谨记。”
  朱棣颌首点头,道:“朕今日教你来,便是由件事问问你的意思,你终究是太子嘛,这些年,也磨砺的有几分样子,况且你主持过钱粮、黄册之事,料来是有所心得的。朕自颁旨迁民以来,据说这西南诸省多有怨言,近来有百姓陈情,具言此事非同小可,甚至可能要动摇国本,这件事,你可听说了?”
  朱高炽颌首点头,道:“儿臣听说了。”
  朱棣道:“迁民伤农,伤了农,就要出乱子,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朱高炽沉吟片刻,道:“儿臣在想,这西南诸省,是人多地少呢,还是人少地多。”
  朱棣皱眉:“怎么,这和伤农之事也有关系?”
  朱高炽笑了笑,道:“自然是大有关系,父皇想想看,若是人少地多,耕者都有其田,那么迁民确实是大大的伤农,两京十三省的田地本就够多,若是迁民去定南耕种,岂不是多此一举,不止如此,反而使百姓颠沛流离,岂不成了恶政?”
  “可是据儿臣所知,江西虽是田多,可是人口也是极多,至于云贵等省,则是土地贫瘠,百姓无以为食,甚至在闽粤二地,更有大胆百姓,私造海船,擅自出海觅食。此番户部清查出来的逃户,便可作为凭证,若不是无以为食,这百姓为何要冒杀头的风险背井离乡?可见这诸省土地不多,人丁却是不少,土地又不肥沃,这才引出这种种乱子,既然如此,朝廷迁民,使他们开垦定南荒地,一方面,是减轻了云贵、闽粤诸省的压力,另一方面,使这逃户可以在暹罗安生立命,他们在暹罗开垦出来的土地,将来还是要向朝廷交粮的,如此算来,说是伤农,未免言重了。只是这样大的事,闹出点乱子也是情有可原,可是一时阵痛,总比放纵逃户日多,以至地方不宁的好,所以依儿臣愚见,父皇此举,虽有一时之弊,却是利在千秋,明年的时候,朝廷可能会困难一些,后两年,怕也要咬着牙度过去,可是三五年后,荒地成了良田,岂不是好?”
  这朱高炽,毕竟不是善茬,一番话说的极为得体,朱棣听罢,脸色缓和起来:“听你这么一说,倒是地方上无病呻吟了,你的话,和郝风楼一样,都有见地,朕细细思量,却也觉得有理。既然如此,这迁民之策,确实要继续下去,这弊病是有的,尤其是逃户和流民之事,确实非同小可,朕趁着身子康健,披荆斩棘,也算是为你和子孙后代立些功德,户部何建兴那儿,倒有几分模样,看上去确实是个能吏,他承受的压力不轻,朕也该下旨命他为户部尚书,省的让他暂代尚书,让他七上八下。”


第七百零二章:暖阁觐见
  朱高炽听了父皇的话,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其实他自己也是乱的很,也不知自己到底是资敌,还是为自己谋划。
  只是权谋二字,本就是双刃剑,若是不能伤人,便只能伤到自己。自己今日所为,是便宜了郝风楼,还是最后让自己得利,却是后话。
  当着父皇的面,朱高炽自然不敢露出半分不悦,于是欢欣鼓舞地道:“父皇圣明。”
  朱棣点点头:“你下去吧,朕要静一静。”
  朱高炽连忙起身,心里不免有几分遗憾,这些时间,自己一直没有和父皇独处的机会,只是没想到,这才说了一字半句,就该走了,他有些不情愿,却还是乖乖行礼:“儿臣告退。”
  朱高炽从暖阁中出来,心里有些遗憾,父皇这些日子,对自己是宽厚了一些,只是依旧有些冷淡,这使他的一颗心依旧悬着,此时天寒地冻,暖阁里温暖如春,踏出来时却是寒风刺骨,朱高炽不禁缩了缩身子,抬腿正要走,便看到此时一个人朝暖阁这儿走过来。
  朱高炽认得是郝风楼,而有个太监亦是迎上去,却听那太监对郝风楼道:“侯爷,陛下候你多时……”
  朱高炽心里咯噔一下,方才父皇对他说的是需要独处,要静一静,可是却是候郝风楼多时,这就是说……郝风楼不是自己要求觐见,而是父皇召来的,父皇方才对自己所言的,只是托词而已。
  自己的父亲,对自己如此疏远,言语平淡,反而……
  朱高炽的脸拉了下来,他不理郝风楼,不过和郝风楼错身而过的时候,郝风楼却侧身一让,朝朱高炽拱手,道:“见过殿下。”
  朱高炽背着手,一股厌恶之色此时竟有些掩饰不住,却还是勉强的道:“哦,是海防候,本宫许久不曾见你了,你的气色比从前要好,莫非是有什么喜事么?人逢喜事精神爽,本宫是不是该庆祝一二。”
  郝风楼含笑道:“哪里有什么喜事,殿下说笑了。”
  朱高炽看了郝风楼一眼,便收了眼眸,淡淡道:“本宫有事,先走一步,来日再叙。”
  他没心情理会郝风楼,拖着他那有些残缺的腿和大腹便便的身子便走。
  倒是这时候,郝风楼却是叫住他,道:“殿下……”
  朱高炽只得驻足,带着几分愠怒,回眸看郝风楼:“不知海防候,还有什么见教?”
  郝风楼谦虚的道:“见教不敢当,殿下言笑了,事倒是有一件,再过几日,犬子便要满周岁,因而设了个小宴,不知殿下肯赏光么?”
  朱高炽沉吟片刻,道:“只怕本宫有要事缠身,抽不开身,到时自会随礼。”
  “那么……多谢了。”郝风楼含笑,他知道朱高炽是不肯来的,因为到时宴请的人,除了赵王便是朱高炽最厌恶地陈学党,他要是肯来,那才是怪了。
  不过他肯随礼倒也好,堂堂太子,当然不能小气,这礼,肯定是不轻的。
  目送走了朱高炽,郝风楼便朝身边引路的太监笑吟吟的道:“王公公可有空么?”
  这公公面露难色:“只怕要当值,倒是让侯爷费心。”
  “哦。”郝风楼一脸遗憾,道:“那可就真可惜了。”
  这公公便笑嘻嘻的道:“奴婢也随礼。”
  “这倒不必。”郝风楼正色道:“你在宫中当差,平时攒些体己钱不容易,这礼我若是收了,心中实在不安,大家是自己人,不必如此,心意到了就是。”
  平白无故的卖了这太监一个人情,郝风楼已到了暖阁外头,跨步进去。
  ……
  朱棣已听到外头的动静,笑呵呵的问步入暖阁的郝风楼,道:“怎么,什么心意到了就是。”
  郝风楼只得如实禀告。
  朱棣不由微楞:“勤政满了周岁,这事儿,朕倒是忘了。”
  朱棣坐下,旋即道:“好啦,你且坐下,这件事暂且搁一边,今日教你来,本来是询问一下这南边民怨沸腾之事,只不过太子说的一些话,发人深省,看来这迁民之事,却还是继续下去。正好,朝廷也趁此机会,清查一下流民和逃户,哎……这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触目惊心啊,太祖在的时候,可曾见过有人有这般大的胆子,可如今呢,这才几年,朕竟不知,在这黄册之外,竟还有这么多不在籍的百姓,这个先例,可以推诿给建文,或许是他开个口子。可是朕现在是天子,说到底,责任终究还是在朕,或许是朕太宽厚了,朕喊你来,便是打算动用锦衣卫,好生清查一下……”
  郝风楼听了,却是坐的笔直,摇头道:“陛下,微臣以为,这件事,不能查。”
  “嗯?”朱棣面露疑惑,道:“这又是为何?”
  郝风楼正色道:“逃户和流民之事,在洪武年间没有出乱子,并非是因为朝廷对此事严厉,只是因为洪武皇帝荡平天下,百姓经历了诸多战乱,人口大为减少,因此天下各处都有荒地,当时在册的百姓,不过二百万户而已,因此百姓们编入黄册,各种开垦,自然不会有什么乱子。只是这数十年来安养生息,两口之家,两代下来,却成了十口之家,人口已翻番了两倍有余,从前一户两三口人家三十亩地尚且勉强有些盈余,而如今到了这一代,却是几个兄弟十几口人指望着三十亩的地过日子,这样的日子,怎么维持的下去?正因为如此,许多人不得不举债度日,最后有不得不将田地押出去兜售,没有了土地,只好租种别家的水田,可是一旦欠收,日子就过不下去了,陛下,人是要吃饭的,饿着肚子,难道能坐以待毙么?因此这才有了流民,有了逃户,朝廷若是清查,就算将人清查了出来,又能如何?因此微臣以为,唯有给予安置,且不论他是否在编,睁只眼闭只眼,给他们一口饭吃,大家自然而然,也就遵守法令了,若是贸然四处清查,不免使人疑惧,怕要闹出乱子。”
  朱棣阖目,似也有些犹豫,道:“那照你这么说,这些人,统统都赶去暹罗去?”
  郝风楼微笑道:“微臣可不敢这样说,其实这也不必赶,微臣命人四处侦查,却是知道单福建一地,虽然朝廷海禁,可是杨帆出海的百姓,却数不胜数,陛下,人挪活、树挪死啊,洪武年间有洪武年间的问题,这当今也有当今的问题,万不可一概而论。”
  朱棣不禁笑了:“想不到你这锦衣卫指挥使,竟也能微言大义,朕竟是小瞧了你。”
  郝风楼讪讪一笑,道:“大道理,微臣其实是不懂的,论起读书,微臣与庙堂上的学士和尚书相比,实在是连提鞋都不配,不过微臣却知道世情,知道民情。”
  朱棣颌首点头,道:“这倒是实话,好罢,那么依你之见,这流民和逃户之事,就靠一个定南来解决?”
  郝风楼想了想,道:“这当然不是治根,只是治本,总有一天,定南的土地也都会开垦干净,到时也会人满为患,只是暂时缓解一时之需罢了,不过这世上的事,本就是如此,百年之后的事,谁能预料,太祖皇帝何等圣明,可是哪里料到,在洪武年间,朝廷还在鼓励生育,只嫌这荒地寻不到人开垦,不能把大片的桑海变成沧田,哪里会想到,这几代下来,天下就已人满为患,百姓就已人满为患了呢,微臣只是个蒙古大夫,只晓得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世上,既不会有什么灵丹妙药,能治世间疑难杂症,也不会有什么方略和国策,能永绝天下的所有弊病,后世的事,该后世的圣君去操心。微臣这些年,别的没学会,就知道了一个道理。”
  朱棣来了兴趣,道:“却不知是什么道理。”
  郝风楼微笑:“这世上,但凡有包治百病的,多半就是骗子;有说任何东西,能延续万世的,怕也只是笑话罢了,秦皇在的时候,开天下先河,置郡县,书同文车同轨,本以为那样的国政,必定能延续万世,最后如何?可见这世上的事,什么都不能打包票,这治国和施政,无非就是泥瓦匠的手段,哪里漏了就补一补,哪里坏了就修一修,别无他法。”
  朱棣听罢,不由愠怒,忍不住拍着案牍,呵斥道:“你郝大的胆子,竟敢诽谤太祖?”
  郝风楼本说的起劲,谁知朱棣大怒,倒是一头雾水,禁不住道:“微臣万死……”


第七百零三章:他们都老了
  郝风楼这才想起,自己似乎是指桑骂槐了,其实太祖皇帝,和那始皇帝都差不多,他们都做了皇帝,而且万象更新,自己开创出一个制度出来,都以为自己的制度尽善尽美,只要按着这个制度去做,必定能万世一系,自己的江山,能传诸万代。
  某种意义来说,朱元璋他老人家的制度确实堪称‘完美’,至少在这个时代,绝对算是超前,什么内阁制,什么给事中制,借用清流制衡上官,数权分立,而在地方上,布政使司管政、提刑司分管刑律,都指挥使司管军,各不统属,甚至还有诸多惊世骇俗的创举,什么地方官残害百姓,百姓可将其押解至京师治罪,什么僧俗皆可言事,诸如此类。
  科举自不必说,这是老祖宗延续下来的体制,也算公平,以至于到了后来,被那英人拿了去,演化成了后世的公务员考试制,至于内阁制,亦是在后世发扬光大。
  这个时代,这等体制,以郝风楼之见,这位朱老太爷不是穿越人士,却能设计出这么一个体制,简直已算是超前了。
  只不过,他的制度,很快就被演化和推翻,理由嘛,说来也可笑,因为这个堪称帝国最完美的体制却是忽略了一样东西——人性。
  人是功利性的动物,再被人鼓吹出最完美的体制,其实最后都会被人攻破,譬如那数权分立,看上去似乎颇为美好,大家相互制衡,可问题就在于,一旦数权分立,权责就未必分明,在这种情况之下,就不免有人推诿,没有遇到什么乱子才好,一旦遇到乱子,整个系统就要紊乱了,以至于到了后来,不得不在这布政使司、提刑司、都指挥使司之上,设一个巡抚,后来又觉得还是有些强差人意,所以索性再在巡抚之上设了总督,再后来更加丧心病狂,所需再此之上,设立督师。
  说白了,无非是适应时代发展,再说穿一点,任何一个体制,讲究的无非就是自我改革,不断更新罢了。这个改革,有的是靠上层自己推动,而绝大多数,其实都是迫不得已而为之,比如那英吉利人,商贾的新贵出现,便嚷嚷着索要政治权利,国王不给,于是光荣革命,模范军打败王党,好嘛,自然便从国王与贵族共治天下,变成了国王与贵族与资本家共治天下,再到后来,民QUAN运动出现,工人们实在不堪贵族和资本家的压迫,于是欧洲上空,一个幽灵在游荡,原有的体制若是继续维持,就必定有覆亡的危险,于是大家一琢磨,便在指缝之中,慢慢的漏出一点儿利益分享给工人。
  至于海峡对面的法兰西国王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了,英吉利人尚且可以拆东墙补西墙,仗着有广葆的殖民地剥削,拿来改善一些平民的利益,收买人心,法兰西人玩不转,于是今日GE命、明日造反,最后来了个五次共和、三次复辟,这也算是人类一大创举。
  因此在郝风楼看来,制度都是假的,本质上,都是上层欺压下层,这便是统治之道,只是问题在于,上层是否能够赚取足够的利益,给那下层分一杯羹,麻痹住下层百姓,就如那罗马帝国,上层固然是吃香喝辣,可是对外扩张,四处掳掠奴隶,因此他们压榨的手段,大可以用在奴隶身上,至于平民,反而成了他们统治的基石,成为他们最重要的笼络对象。再如后世的所谓发达国家,无非就是躺在父辈的荫庇之下,靠着几百年来的科技领先,几百个工匠花几个月去造一架飞机,去换技术落后国家上亿条裤子,几百个人力等同于落后国家上万个人力,有了此等优势,上层能大发其财,即便是下层,亦是分一杯羹,假若有一日,这样的优势不存在了,管你什么体制,一旦生活水平下降,怕都要将你撕成碎片。
  郝风楼本只是仗着自己两世为人的经验,随口胡扯几句,哪里知道,竟是不小心,诽谤了太祖皇帝,自是乖乖‘认罪伏法’。
  朱棣本是勃然大怒,可是转念一想,却不由笑了:“你这话虽是大逆不道,可终究,却还是肺腑之词,朕这一次,便不责罚你,可是往后,却要谨记,有些话,能做不能说,有些话,能说不能做,这些话,你和朕说,朕能体谅你,若是满天下嚷嚷,这便是大不敬了。”
  郝风楼一想,这朱棣还真是明白人,太祖的有些东西不能用,那就改,可是改了却不能说,即便是面目全非,也要把太祖皇帝祭出来,说自己是遵循祖制,这便是说和做的分别,可见这变通之道,并非后世人有,便是这古人,亦是活学活用。
  郝风楼连忙应了。
  朱棣笑起来:“明年开了春,朕要去北京一趟,你在京师,好生留着吧,今年这个年,过着没什么意思,这南京城,为何总不下雪呢。”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落寞之色,最后感叹道:“朕是老了啊,你们年轻,真好。人一老,就会胡思乱想,就会回忆过去的事,检讨这辈子的得失,朕这辈子,是好呢,还是坏,朕也说不清,看来得由后人去公论了。既然如此,那就做回朕自己吧,朕想去紫金山狩猎了。活络活络筋骨也好。”
  朱棣站起来,走到郝风楼跟前,用手搭在他的肩上:“太子是个文才,可以托付政事,赵王和你是个武才,留在京师,朕放心一些。你退下吧。”
  郝风楼明显的感觉到,朱棣显出几分深深的疲惫,或许皇帝做的久了,也会疲乏吧。
  他心里失笑,长身而起,告退出去。
  ……
  宫中出来,便是去赴宴了。
  接近年关,宴会便多了许多,比如那新任的户部尚书,便几次想请郝风楼到府上小酌,还有紫禁城兰若寺那儿,恩师姚广孝也要自己去,这姚广孝风烛残年,已是油尽灯枯,郝风楼想了想,还是决心去兰若寺一趟。
  只是时间上,却难以掌握,毕竟那儿远,一旦去了,就要留宿几日,这几日的时间,却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就这么耗着。
  过了两日,郝风楼在夜里睡得正香,手里搂着那香儿,不知翻了多少个身,外头却传来急躁的声音,一个通房的丫头急匆匆的在外道:“侯爷,侯爷,紫金山来了人,说是姚先生病危。”
  听了这个消息,郝风楼被惊醒,其实这时候,他竟没有什么悲痛,或许是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一咕噜起来,香儿匆匆给他穿了衣衫,郝风楼下地,旋即飞快出了门去,直接道“叫上刘虎、张关二人,不必用车轿,用马。”
  其实一切都已准备好了,是神武卫那边准备的,郝风楼带着几个侍卫飞马到了朝阳门,夜里城门不开,即便是郝风楼,也绝不可能坏这个规矩,于是城楼上的军将将他吊下了城楼,城外头早有数十个人候着,牵着数十匹马,郝风楼快步上去,没有打话,直接翻身,带着这一行人,飞快往紫金山去。
  ……
  兰若寺里。
  姚广孝似是陷入熟睡,他的神态安详,若不是偶尔几声带血的咳嗽,怕是谁也不曾想到,这个老和尚已到了生命的尽头。
  郝风楼进来,他一进来,禅房里的所有沙弥自动退出去,将门合上。
  郝风楼坐在了榻前,姚广孝也睁开了眼睛,或许是回光返照的缘故,姚广孝的精神显得格外的好,面色红润,他朝郝风楼笑了,道:“老和尚这辈子,孤苦无依,也没有子嗣,只有一个姐姐,只可惜,却已和老和尚割袍断义,为师是真正的遁入了空门,是没有七情六欲,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收了两个弟子,一个是你,一个是郑和。”
  “收你为弟子,是因为你行事果决,脑后有反骨,做事往往出人意料,很像是我这个老和尚,不是一个容易驾驭,也必定能名扬天下的家伙,你看,老和尚所料不差,能得我衣苯的,也只有你!”
  “至于郑和,其实他是个老实人,咳咳……这是为师用来养老用的,他没父母兄弟嘛,人又重感情,咳咳……老夫料来,自己身前身后之事,有他照看,倒是可以无忧,所以你是为师的弟子,他呢,是为师的儿子,弟子是将恩师的手段发扬光大,而儿子则是用来防备万一,防老用的。”


第七百零四章:帝王之术
  这句话说出来实在有些伤人心。
  若是郑和知道,不晓得有多难过,恩师收入他门下,不过是为了收徒防老,却只因为他还算老实,是个有孝心的人,怎么瞧着,这似乎都是姚广孝利用他。
  至于郝风楼,也颇有些伤心,自己固然是从没有养着老家伙的打算,可是真话总是伤人心,说得好像自己没心没肺一般。
  只是人之将死,自己实在没有必要计较这个。
  此时姚广孝又是咳嗽几声,不由遗憾的道:“这养老送终之事,本是交代给郑和的,只是可惜,他身负皇命差遣,却远在千里之遥,为师千算万算,终究还是算错了,如今,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看来,也只有劳烦你了。”
  郝风楼皱眉,道:“这……恩师放心,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其实……我比郑师弟……”
  姚广孝艰难的抬起手,摇了摇:“你不必这般,为师岂会不知道你,你的心里啊,太过的功利心,说好听些,叫做志向远大,难听一些,就叫锱铢必较,你是吃不得亏,也不肯吃亏的人。”
  郝风楼顿时满脸委屈,自己不是一直挺大方的么?出手一直很阔绰。
  姚广孝却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道:“你休要在心里狡辩,为师这辈子,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这双眼睛,遁入了空门,唯一的好处就是将自己置身成了局外人,别人看不清、看不穿的东西,别人看不清,为师却看得清,你呀,自己或许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可是为师却是知道。好啦,为师如今只剩下这半条命,却和你絮叨这些做什么?现在,我要交代一些后事,你且记住了。”
  “我死之后,葬礼之事,陛下自然会过问,所以倒不必担心,只是我有个姐姐,有两个外甥,他们哪,不肯承我的恩惠,都觉得为师糊涂,说来也是可笑,为师做了这样的大事,成了这样的大业,可是最亲近之人,反而不晓得为师的心,这些……其实也不打紧,他们不食周禄,这是他们的事,可是你得看紧了他们,不必大张旗鼓,让人随时盯着就成,有什么麻烦,暗地里给他们解决,遇到了什么难处,巧妙安排一番,给他们处理,无论如何,为师希望他们能够平平安安,这些,料来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你能做到么?”
  郝风楼叹口气,道:“恩师放心,郝家在一天,他们便能世世代代衣食无忧!”
  ……
  姚广孝似是松了口气,道:“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还有你那师弟,他为人老实,与人为善,况且又是靖难功臣,在宫中树敌不多,本来为师就不担心他的,只不过他时运不好,有了你这么个师兄,这可就有些糟糕了,你心里清楚,他没有涉入朝野之争,可是无论他如何撇清关系,天下人都会认为,他和你关系匪浅,所以将来新君登基,要剪除的第一个,就是他。”
  “可是……这有什么法子啊。”姚广孝满是担忧的道:“谁叫你这么像为师,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呢,为师收了你,就注定身后之事,怕还要操心,想要不让人挖坟鞭尸,不被人成为反贼的同党,难!”
  “师父……”郝风楼更加委屈,这能怪自己么,这世上的事,本就难以预料,谁曾想到,那太子一开始便对自己抱有敌意呢,而偏偏自己那时候不过是个小角色,在太子眼里,就像蚂蚁一般,太子只是随手捏捏,可是自己偏偏不服输,不肯受人摆布,非要反击?
  仔细一想,这还真可能和自己的性格缺陷有关,人受不得气,这不树敌,成么?
  姚广孝看他,冷笑:“现在说什么都已经迟了,为师这是自己造的孽,当年若是不劝说陛下谋反,岂会被人疏离,从此真正成为孤家寡人,也不会认得你,收你为徒。既然咱们是师徒,那么我不妨,就告诉你最后一番话,你知道不知道,如今你的境地,已经危险万分了。”
  “你得罪了太子,以为和赵王殿下厮混一起,怂恿他夺嫡,就可以高枕无忧?你呀,真是糊涂,我只问你,陛下当年,为何要用汉王?陛下用汉王,并非是因为当真想让他顶替太子,只是因为,陛下心里清楚,太子此人,善于收买人心。而天下的读书人以及士绅,却因为陛下‘谋反’,因为陛下诛杀了齐泰、方孝孺这些人,而对他心怀怨恨,陛下固然可以用刀剑来镇压这种不满,可是这天下的人心,可是用刀剑可以屈服的么?不能!而太子不同,在天下人眼里,太子便是第二个建文,大家亲近他,认为他是正朔,为他的知书达理和礼贤下士而折服,你明白了么?人心在太子,而不是天子,这才是陛下最紧要的问题,这才是他启用汉王的初衷,当这宫中,只有一个皇帝和太子的时候,当所有人都对太子满怀期望的时候,那么天下人就都恨不得当今这个不得人心的天子早一些驾崩,希望他的儿子,早一些接掌大位;可是当宫中有了一个天子和两个儿子,那么天下人对天子的不满,就都会转移到汉王身上,大家都将汉王视为眼中钉,都希望除之而后快。陛下……哪里是喜爱汉王,他心里很明白,汉王成不了大业,汉王的刀剑,也镇压不住人心,天下迟早还是太子的,汉王不过是他的挡箭牌,不过是时刻敲打太子的工具!”
  “这个赵王……”姚广孝拼命咳嗽:“还有现在的这个陈学,其实大致,都是如此,陛下不能讲自己置身于眼中钉的位置,所以当赵王开始急欲表现自己的时候,才突然对赵王关爱有加,对那陈学,有了那么几分兴趣,这并非是陛下有意将大位传给太子,也并非是认为陈学能使大明长治久安,只是因为,陛下得位不正,且一直不容于天下读书人,因而将赵王取代了汉王,将陈学,来做天下读书人的目标,使他们的精力,都发泄在赵王和陈学之上。”
  “陛下真正的心思,你可知道是什么么?陛下认为,将来继承大统的,只有太子,因为只有太子,才能让大家忘记靖难,也只有太子,能重新笼络天下的读书人,使他们最后,为皇家所用,唯有如此,陛下的血脉,才能一直延续,传诸万代而不绝。”
  “陛下从来就没有正眼瞧过陈学,在他眼里,陈学无异于是一群跳梁小丑,那程朱理学,能延续三朝,历经这么多的天子,岂会轻易被舍弃,这理学,终究才是长治久安的根本,天子圣明,什么事看不透,什么道理分不清,陈学固然也有有益于国计民生之处,可是对天子来说,富民之道,不如安民之道,你懂么?”
  郝风楼其实大致是能揣摩出天子有那么点儿心思的,只是这时候,姚广孝如此入木三分的讲出来,却还是让他有些接受不了,郝风楼叹道:“可是,赵王并非没有机会。”
  姚广孝果断摇头,道:“若没有变故,就绝不会有任何的机会,赵王一丁点的机会都不会有,可是你想要制造变故……呵……这可就难了,你自己心里清楚,当今陛下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你可以玩一些无伤大雅的花样,可是想要弄出什么变故,你以为,陛下会看不透,会看不明白?做臣子的,一旦以为自己太过聪明,那可就危险了。”
  郝风楼身躯微震,不由皱眉。
  姚广孝继续道:“至于太子,也绝不会闹出什么变故来,他是极聪明的人,最擅长隐忍,你可莫要忘了,当年五十万南军围北平,是他龟缩不出,据城坚守的,他最善守业,当然清楚,做太子,不变好于变化,因为不变,这天下终究会是他的,可是一旦有了变故,那么就要撞运气了。所以,在为师看来,你没有机会,万一的机会都没有,可笑的是,那个赵王,被你怂恿,还如此兴致勃勃,日夜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表现,殊不知他表现的越好,这朝野的臣子和读书人挑出他的错处就越多,他威胁越大,越是会声名狼藉,一个声名狼藉的皇子,陛下会托付他大事么?陛下固然是靠运气得的天下,可是他的基业交给自己子嗣时,却绝不希望指望运气,他必须要求稳妥,决不能出现任何差错,再让自己的子孙出一个建文,出一个汉灵帝,而最稳妥的人,就是太子,有些事,你还是没看清啊。”


第七百零五章:弥足珍贵的大礼
  姚广孝今日所说的问题,其实郝风楼此前,并非是没有预料,或者说,他大致能有个模糊的轮廓。
  只是人便是如此,往往做任何事,都情愿把困难想的少一些,宁愿心里带着侥幸,也不愿直面困境。
  到了郝风楼今日这个地步的人,固然不会存在太过天真的幻想,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有寻常人的心思。
  现在姚广孝直言了问题的关键,让郝风楼不得不重新开始审视了。
  姚广孝则是看着他,冷笑道:“还要为师继续说下去么?是否要为师告诉你,从一开始,你和赵王,还有那陈学,其实就是一枚棋子,你自诩自己的棋手,却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其实所有事的结果早已有了,只要陛下一旦身子出了岔子,那么结果就会揭晓,你没有胜算,一开始就不会有,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是如此。而一旦太子登基,或许为了显示兄弟友爱,尚且能留下赵王,可是他如何能容得下你,要动你,就不免要动你们郝家,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妻儿,无人幸免,新君登基,贸然降罪,固然会影响仁义之名,可是你莫要忘了,你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你不为读书人所容,剪除掉你,非但不会声名有损,反而能树立威信,能得到朝野的赞誉。郝风楼啊郝风楼,你可知道,想在这个天下活的长久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效仿为师这般,固然有一些功劳,可是绝不居功,要无欲无求,将自己置身于功力场之外,以至于所有人都将你遗忘。还有一种,则是那夏元吉那样的人,宦海沉浮,最需要的是什么?需要的是清正之名,有了这个名在,别人要剪除你,就要有所顾忌,就要思量着,对你动手的好处,是否能大过使自己臭名昭彰,夏元吉是君子,那么你与他作对,想要杀害他,那么就不免让人认为你是小人,是昏君,因此即便这夏元吉宦海沉浮,即便他不为太子所喜,可是只要太子登基,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重新启用他,你看庙堂之上,多少人就是奔着这声名去的,何也?因为这千金散尽,未必就能还复来,可是HI生命若在,则即便遭遇了跌宕,却总能爬起。而你,这两样都不具备,郝风楼啊郝风楼,你明白么,你已经无路可走了。”
  郝风楼皱眉,道:“恩师既然知道了学生的难处,就请恩师指教。”
  姚广孝方才话说的太多,红润的脸色多了几分苍白,他努力咳嗽几声,才道:“指教?指教什么,有的人,天生下来,就是来捣乱的,为师就是这样的人,为师所学,在盛世时一钱不值,可是一旦天下乱了,便是满腹经纶,才可以一展平生志愿。你也是如此,你或许是治世能臣,却也是乱世奸贼,可是现在,你自己绝了你能臣的路,做不了能臣,那么就做奸贼,又有何妨?人生在世,富贵与否不打紧,名冠天下又算的了什么,但是人不能输,人输了,不但什么都没了,便连心底的那一分志气也荡然无存,不输就要胜,可是你要明白,朝廷的格局,你永远不能胜望,方才为师说了,这一切,其实都是已经注定好了的,而当今天子虽然不如读书人心目中那般的圣明,可是在为师看来,却是圣明的紧,你想造他的反不成?不,不,不要去做这样的常识,即便你有十万精兵,即便能文武双全,那也不成。所以你要懂得忍耐,陛下要借用你制衡太子,就必定会给你诸多关照,这便是你的机会,这些关照,你要小心使用,尽力培植自己的党羽,要强大,乃至于更加强大,强大到新君登基时,你已有了新君想动而不能动你的本钱,若是他忌惮你,那倒也好,好生做你的权臣,亦无不可,一旦新君决心铤而走险,郝风楼,你有效仿陛下的气魄么?”
  郝风楼听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你娘的师父又教人造反了,这都到死了,你还不消停?
  其实慢慢融入这个时代,君臣父子之类的屁话,郝风楼未必是信的,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更是笑话,可是郝风楼却知道,所谓的君意味着什么,他所意味着的,是合法性,是天下人的人心,是大明两百万之多的军队,是万万人提供的钱粮,大明的锐气还在,远不是明末那般的腐化,而这个锐气正盛的帝国,自己在它眼里,岂不是蜉蝣和螳螂,蜉蝣撼树何其不意也。
  姚广孝见郝风楼脸色迟疑,竟是俏皮的朝郝风楼眨眨眼,最后狠狠吸口气,道:“为师其实没教你什么东西,可是假若有一日,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为师告诉你,这谋反的真谛是什么,你好生谨记,其实为师并不指望你将来能用得着,你权且当做是以防万一,至于到时是非成败,就看你自己的命数了。”
  说到了自己的老本行,姚广孝顿时变得有些激动了,伸出手来,他的手在颤抖,去抓住郝风楼的手,狠狠的握住,一字一句的道:“要谋反,当然不易,可是这谋反的手段,说来也容易,要克敌,必须得用田忌赛马的办法,大明有精兵百万,你能与他们硬碰么?不,不成,所以对付官兵,你必须懂得分化,必须造出各种流言,甚至要和他们讲道理,告诉他们,他们在前方卖命时,在京师,有多少人醉生梦死,要告诉他们,他们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多么可笑;可是对读书人,你却没必要讲道理,你得动刀子……”
  姚广孝絮絮叨叨的说着,眉飞色舞,说到最后,他凝望郝风楼,道:“记住了吗,为师不愿你去冒险,去走为师走过的路,可是凡事就怕万一。当今陛下,待我甚厚,你更不可对他有异心,只是他日实在万不得已,才可用为师教授你的办法。哎……为师险些忘了,为师眼下竟是在弥留之际,竟和你说这么多不着边的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为师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说,不过……为师临死之时,却还要送你一个大礼,这个大礼,想来能助你一臂之力,你且去吧,且去,等收到了礼物,却要谨记为师对你的关照。”
  郝风楼心事重重,点头出去。他夜里自是在这兰若寺里住,半夜的时候,姚广孝昏厥过去一阵,在这儿的一个御医连忙进去抢救,足足到了四更,姚广孝才缓过来一口气,郝风楼这才放心睡了,一觉醒来,却是知道,陛下的圣驾到了。
  郝风楼连忙出去迎接,便看到了心事重重的朱棣已带着大批侍卫到了山门,紧接着朱棣进了姚广孝的禅房,足足待了一个时辰,这才出来,朱棣看了一眼在外头侯驾的郝风楼,朝郝风楼招招手,道:“你来。”
  郝风楼实在捏了一把汗,他突然想到,姚广孝对朱棣说了什么,按理来说,姚广孝和朱棣的关系匪浅,会不会把自己这个弟子卖了,最后一次向朱棣尽忠,这倒有极大可能,昨日姚广孝对自己说的话,都可能是试探,试探之后,见自己不言,便晓得自己心底深处,或许真有不臣之心,今日不正好‘揭发’么,他越想,越是不安,待进了一处佛堂,朱棣席地在一处蒲团坐下,眉宇深皱,道:“姚先生是活不成了啊,看来也就这两日了,哎,你理应好生照看,他没有子嗣,就你和郑和两个弟子,郑和不在,你要多多担待,明白么?”
  郝风楼听到这句话,才长长松了口气,道:“儿臣遵旨。”
  朱棣落落寡欢:“这不是遵旨,这是你的责任,是你的本分,朕多带了几个御医来,让他们在这候命,所以这里的事,都由你看顾,小心侍奉,朕是不能久留了,倒是方才,姚先生跟朕说了许多话,让朕想到了更多的往事,不免感慨,他们哪,怎么一个个走的都这样急呢,让朕孤零零的留在世上,真要称孤道寡了,好啦,朕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你去命人拿些斋菜来,朕用些斋菜便动身。”
  郝风楼去吩咐了厨房,陪着朱棣用了斋菜,朱棣有去了禅房一趟,这才带着侍卫匆匆去了。
  郝风楼回到禅房,姚广孝已到了弥留之际,意识已有些模糊,他朝郝风楼伸出手:“你,你来,到身边来,这么冷的天,多个人,暖和。咳咳……这是命,是命啊,为师该走了,到时候了。”
  郝风楼快步上前,坐在榻前,捂住姚广孝的手,姚广孝的手在颤抖,道:“不过为师还要再弥留一个时辰,无论如何,要得撑住这一个时辰,为师要等,要等这一幕戏唱罢才能安心的去……咳咳……去进佛祖。”
  戏……是什么戏?
  郝风楼一头雾水。


第七百零六章:这就是天命
  姚广孝紧紧的抓着郝风楼的手,他的手枯瘦,宛如风中摇曳的残烛,微微抖动。
  只是他的脸色,却更加的红润,那一双眸子,似乎绽放出了某种异样的光彩。
  “快了,快了……”姚广孝浑浊的目光,死死的盯住郝风楼,露出微笑,他继续道:“再等等,等一等,这份大礼就要送到,你陪我说说话吧,说什么呢,噢,你可知道,为师年轻时,学的乃是阴阳术数,哈……那时候,真没意思啊,为师虽也精通琴棋书画,与那些名士为伍,可是日子,却总是艰难,仿佛雾霾遮蔽了天空,昏天暗地,为师常常感叹,都说时势造英雄,可是为师在想,时势造出来的,又算什么英雄,秦皇无道,于是天下并起,攻伐暴秦,那刘邦小儿,因缘际会,得了天下,算什么英雄?隋炀帝残暴不仁,于是天下大乱,诸侯伺机而动,那李渊父子,据晋阳而占有天下,又算什么英雄。为师不一样,为师要造时势,若是这天下,不能一展为师的抱负,那么为师就先将这一汪春水搅乱,再教它归于平静,天下大乱不在秦皇,不在隋炀帝,而在为师,天下大治亦是为师之力,这……才叫英雄,时无英雄,势无英雄,那么为师就自己做英雄,哈……大业已成,你看,为师已经名满天下了,只不过这万世之后,大家所记着的,只是永乐天子,怕再不记得为师,可是这又如何,我图的,不过是自己痛快,那些凡夫俗子,岂能体会?”
  “郝风楼,当今天下,再无英雄了,这大明江山巩固,也不需要英雄,可是你……你想做英雄么?你想!你知道么,为师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有所不同,你知道有何不同?那些芸芸众生,为师花言巧语,总是能让他们满是折服,为师告诉他们,靖难必胜,于是他们满怀信心。起兵时屋瓦落下来,为师说,这是真龙升天,因而屋瓦碎落,于是大家激愤不已,他们哪,是凡人,凡人最愚蠢之处就在于,他们总是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东西,正如那街边的算命先生,总是会捡好听的话,总是说大富大贵、公侯万代之类的鬼话,可是时人却深信不疑,哈……这天下又有几人能有富贵,又有几人能成公侯,可是他们相信,只是因为有欲望,有了欲望,被欲望驱使,那么为师给他们期望,他们便愿意为此上刀山、下火海。你不同,你总也假装相信这些昏话,可是为师看你眼睛,你的眼睛,没有波动,你不信,你为何不信,因为你是聪明人,有小聪明的人,总是沾沾自喜,可是有大智慧的,这智慧却总能明目,使你看的更透,看的更远,更加清晰,为师终是觉得,你这个人有些摸不透,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看到、听到的东西,似乎总与那些凡人不同,所以为师一直在想,你是英雄,上天注定,你和为师一样,会是一个大英雄。于是为师作壁上观,看你出人头地,看你更上一层楼,看你起了朱楼,为师便知道,迟早有一日,你会成英雄的,因为你得到的东西越多,就越不想失去,你不想失去,就必须得到更多,可是谁能给你了呢……”
  “可是你要做英雄,就不能处处等人先下手,未雨绸缪,你懂么?没有时势,就要造出时势来,唯有造出时势,你这英雄,才能呼之欲出。”
  “今日,为师教你如何造势,你仔细看着,这份厚礼,再不会有了……听明白了么?睁大眼睛吧。”
  ……
  轰隆隆、轰隆隆……
  无数的马蹄扣在了官道上。
  前方便有一处石桥,大队的侍卫已跃马而过。
  朱棣在队伍之中,披着绒毛的披风,策马过了桥。
  前方的朝阳门已经显现出了轮廓,金陵的风采,就在眼前。
  后队的禁卫骑着马,蜂拥过桥。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宛若惊雷一般顿时让所有人人仰马翻。
  石桥炸开,一团乌烟腾空而起,桥上的侍卫顿时一个个尸首异处。
  朱棣座下的马儿受惊,一下子暴躁起来,好在朱棣骑术精湛,才堪堪稳住,而在这时,周遭的人发出了惊呼,有人大叫:“护驾……护驾……”
  “有贼人图谋不轨,速速保护陛下……”
  “快,快,立即沿河搜索,缉拿相关人等……”
  “陛下……陛下……快护陛下回宫,快调拨京营兵马……”
  这一切来的太快,朱棣还未回过神,便被一团团的禁卫裹住,飞快朝朝阳门去了。
  原本天子出宫,必定要有所谋划,事先要经过哪里,必定有京营和应天府公差沿途巡视,以防万一,只是这一次出宫出的急,谁曾料到,就在这里,会有人埋了火药。
  只是这一切,暂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把天子送回宫中去。
  过不多时,禁卫们并没有理会那些已面目全非的同伴,也没有理会那些断臂残肢却还在地上蠕动的袍泽,一起拱卫着朱棣火速入城。
  过不多时,大批的军马便已到了,而与此同时,大明门洞开,朱棣下马,脸色铁青,宫中无数人涌出来,纷纷拜倒在地。
  朱棣抛下了马鞭,他的身上,却还是大汗淋漓,他目光如刀子一般扫视了一眼这巍峨的宫城,又看了看左右两侧甬道上跪满的人,他的靴子狠狠踩在了紫禁城的地砖上,吐出一个字:“查!”
  许多军将和宫中当值的锦衣卫指挥使佥事躬了躬身,随即悄然离开。
  ……
  兰若寺。
  姚广孝已是气若游丝,他在咳嗽,咳出来地是血,几个御医想进来诊视,却都被他命人挡在外面,接近油尽灯枯的他依然还拉着郝风楼的手,目光却一如既往的平静。
  “有的人生下来,就注定要苟活在这世上,所以才有苟且偷生,可是有的人,却注定要手持利剑,站在山峰之巅,俯瞰天下,万物是局,苍生是棋,人人皆可为棋子,可是下棋的,却只会有一个,这个人必须洞若烛火,必须胸怀百川,需要拥有大志,这样的人,一百年才出一个,他和别人不同,别人可以苟活,可是他宁愿去死,也不愿屈就,锦衣玉食,磨砺不了他们的心志,娇妻美妾,不能使他颓唐,这是天命,只是这几年,天意太弄人了,天意弄出了为师,也早就了当今天子,而现如今,为师隐隐有感觉,这天命,在你身上,你看,那宝山就在你的眼前,那数不尽的美人和珠玉就像粪土一样散落在你的脚下,你为何不取?你弯下腰,伸了手,一切就唾手可得,如探囊取物了。”
  “可是,眼下却要忍耐,当今天子,乃是圣主,你要好生……”
  这时候,外头一个小沙弥急匆匆的在外头大叫:“不好了,不好了,陛下途径易水桥遇刺,京师大乱,大乱了!”
  听到这消息,姚广孝似是一下子消沉下来,他的目光,也变得暗淡,只是扣着郝风楼的手,却更加有力。
  “你看哪,大礼来了,时势也到了,你造出了时势,就该顺势而为,好啦,你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你去吧,不必挂念为师,为师……为师这把老骨头,已经没有了作用,一将功成万骨枯,为师这把老骨头,就做你踩在上头的第一块枯骨吧。你记住,郝风楼,你不同的,你和别人不同,这是命,是天意!”
  郝风楼满脸震惊,其实一开始,他觉得这老家伙实在有些疯了,竟是怂恿自己去……
  可是仔细想想;老和尚的诸多斑斑劣迹,郝风楼也只能苦笑,这是人家地专业,劝人造反,这不正是他最精通的吗?只是听到陛下遇刺,郝风楼心里咯噔一下,骇然的看向姚广孝,姚广孝已是气若游丝,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便已闭上了眼睛。
  他的嘴唇还在蠕动:“去,去呀,顺势而为,这便是势,势就在这里……你去,抓住他,抓住了他,就又成了一步,你这样一步步顺势爬上去,你便是大英雄,便是人杰!”


第七百零七章:京师震动
  郝风楼深深的看姚广孝一眼,不禁带着几分愠怒,道:“这是恩师安排的?”
  闭上眼睛的姚广孝却是笑了:“没有动机,就不会有嫌疑,金陵之中,陛下若是死了,最大的受损者就是你和赵王,你不是还指望着,让赵王成为太子么?赵王一日没有成为太子,最想让陛下活着的,就是你,既然如此,所以你不必担心,为师和陛下情同手足,怎会害他性命,这么做,只不过给你一个机会而已,你的实力越膨胀,就越容易遭人怀疑,要使人乐见你的势力膨胀,唯一的办法,就是养贼,就是要让他知道,在这金陵,有一只凶险的巨兽,狡兔死走狗烹,换一句话来说,当丛林中出现一头雄狮,那么猎狗,就必须养肥了才成。你……去吧,为师的安排,断然不会有任何差错,你要做的,就是告诉他,建文的余孽又来了……”
  姚广孝睁开眼睛,眼眸红的吓人,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记住,是建文的余孽。”
  郝风楼咬咬牙,他真不知该恨这个家伙还是该喜欢这个喜欢,于是他跺跺脚,只是点点头,转身而去。
  “备马,回京师!”
  郝风楼大吼一声。
  ……
  金陵乱作了一团,这一次实在是万分凶险,若是陛下迟一些过桥,可能就要命丧黄泉,那些恶贼,不知在桥上埋了多少斤的火药,而且看来,是蓄谋已久,当得知了姚广孝病重,便立即意识到陛下必定出宫,这意味着,在宫内,他们有余党,在宫外,他们也迅速能布置人手。由此可见,这些人何其可怕。
  那一声爆炸,既是炸了易水桥,可是与此同时,却也引发了整个京师的震动。
  是谁干的?
  这个疑问,不但牵动人心,更是让一个人害怕了。
  太子朱高炽不安的赶到了紫禁城,他心里明白,身为太子,他洗脱不了嫌疑,这可能是一场阴谋,一场表面上针对父皇,可同时,却是针对自己的阴谋,可是,这等事自己说得清么?既然自己说不清,那么无论如何,朱高炽本能的,选择了撇清自己的干系,要撇清关系,就必须揪出嫌疑人来。
  此时在暖阁,前来问安的大臣已是到了不少,有阁臣,有部堂,有五军都督府的军将,朱高炽踱步进去,行了礼,诚惶诚恐道:“儿臣见过陛下,儿臣万死,父皇遇刺,儿臣竟不能随驾左右……”
  “起来吧。”朱棣整个人脸色铁青,这可是天子脚下,天子脚下,自己居然遇刺,由此可见,那些凶徒是何等的猖狂,那些人又是何等的大胆。
  他坐在御椅上,冷笑连连,道:“怎么,还没有查出什么来?锦衣卫为何事先没有任何风声,五军都督府和应天府是干什么吃的?”
  这一声斥责,囊括了所有的势力,朝中任何一个派系,都在申饬之列,大家自是胆战心惊,解缙道:“陛下,微臣……听说,那些火药,足有千斤,而这火药药力极大,只有紫金山那儿的作坊才能制造。此外,紫金山那儿,早料到姚先生病重……”
  朱棣挥挥手:“你想说什么?”
  解缙其实并不想说什么,他只是希望给天子一个想象的空间,火药是郝风楼那儿造的,紫金山也是郝风楼的地盘,这件事和姓郝的脱不了干系。
  朱高炽顿时明白了,见解缙不答,立即道:“陛下,儿臣以为,解学生所言不无道理,此事太过蹊跷,锦衣卫难道捕风捉影,就不会事先得到一丁点消息?又或者,他们根本就是同谋,还有火药,紫金山的火药管禁极严,若是要弄个十斤二十斤的火药,倒也不难,可是千斤之多,却绝非寻常人能弄到的,再加上……再加上姚先生病重……儿臣大胆妄测,锦衣卫都指挥使郝风楼与此事怕有关联,还请陛下明察秋毫。”
  朱高炽现在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的人,他觉得,这对自己是一次凶险,可也算是一次良机,若是不能讲罪栽在郝风楼身上,那么就势必引起父皇的怀疑,在这金陵,有这能量做出这等大事的,又有几个人,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将郝风楼与此事联系起来。
  有他带头,其他人也大致就明白了太子殿下的意思,那大学士黄淮禁不住道:“微臣听说过一些风声,郝家在谅山,一直拥兵自重,暗中积蓄钱粮,又锻造了大批军火,在京师,锦衣卫已纳入他的囊中,他们四处收买人心,微臣还听说,有一次郝风楼吃醉了酒,谓左右而言,宫中对郝家赏无可赏,这功劳再立下去,怕只好将玉玺和金銮殿赏赐郝家了。”
  这句话,真是恶毒到了极点,因为他所说的事,每一个都是模棱两可,根本无从查起,既然没办法查实,还不是随便怎么诽谤,当事人再如何辩驳,又有什么意义。
  礼部尚书陈俊道:“此事微臣也听闻过一二,不过捕风捉影,没有实据,因而不敢妄测罢了,今日想起来,却也觉得有几分可能。”
  朱棣脸色依旧阴沉无比,却是默不作声。
  天子不说话,下头人倒是说的起劲,倒是一个个都咬死了郝风楼所为,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做出这样大事的人,必须宫中要有同党,必须要有能弄到火药的能量,必须要熟知天子所途径的路线,可以说,这是蓄谋已久,那么不是赵王,就只能是太子了,除了他们,还有谁有这居心,而攻讦郝风楼,便是洗清自己,太子一领头,大家自然就如鬣狗一般蜂拥而上了。
  倒是这时候,户部尚书何建兴道:“郝风楼乃是锦衣卫亲军,陛下对他关照有加,有陛下在,才有他的今日,他对陛下忠心耿耿,何曾有过异心,诸公自己也说是捕风捉影,可是这等言辞,陈列于御前,与那馋臣何异,陛下,微臣斗胆,以为此事无论是谁做下,都需待水落石出之后,再做定论,岂有事实不清,便开始诛心的。”
  刑部尚书周力帆亦是连忙跟进,他和何建兴,如今和郝风楼都是死党,郝风楼完了,他们绝不会有任何好果子吃,陈党本就处在弱势,而郝风楼这个陈党领军人物,更是必须力保。
  周力帆道:“臣不敢断言郝风楼是否如此大逆不道,可是郝风楼能有今日,都得益于陛下的信重,小小谅山,论及谋反,岂不是蜉蝣撼树、螳螂挡车;一个锦衣卫都指挥使,又有什么用处,微臣只听说过拥兵自重谋反的,可是谅山的护卫,不过数千,谈什么拥兵自重。臣也听说过权相谋反的,可是郝风楼的锦衣卫,无非只是亲军二十卫之一,奉旨查办案子可以,打听消息也可以,拿它去谋反,这岂不是取死之道?陛下一直说,郝风楼是聪明人,郝风楼这等聪明,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反而是朝中诸公,众口一词,却不知是什么居心,如今天子遇刺,这是何等大事,难道朝臣,还要借着此事,来排除异己么?微臣忝为刑部尚书,也多少知道刑名之事,杀人的,但凡都有动机,微臣斗胆,倒也想妄测一回,若是陛下当真为那些奸贼所趁,那么接下来,谁是天子?太子万众归心,又是储君,又曾监国,大臣们,自然拥太子为天子,而据微臣所知,太子殿下,似乎与郝大人不睦吧。”
  这一句话道出来,实在是有点儿大逆不道,可是周力帆却管不了这么多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天子若是死了,可能对某些人有益,可是对郝风楼,却是连半分的好处都没有,莫说没有好处,一旦太子登基,便是他死无葬身之地之时,这郝风楼是聪明人,早已成了公论,即便是与他再有仇隙之人,也绝不可能否认这一点,既然如此,一个如此聪明之人,会做这样的蠢事?
  朱棣目光变得更加冰冷,而这暖阁中的大臣们,也都纷纷的沉默了,谁也没有吭声,暖阁之中,落针可闻。
  倒是这时候,外头有宫人小心翼翼进来,道:“陛下,锦衣卫都指挥使郝风楼觐见。”
  看来,那郝风楼得知了此事,已马不停蹄的从紫金山赶来了。
  而这个家伙,又会怎么说?
  朱棣慢悠悠的道:“宣他进来!”


第七百零八章:其罪当诛
  郝风楼的精神显得很疲惫,他进京之后,并没有急着赶来这紫禁城,而是率先去了北镇抚司,一声令下之后,命人火速查探,不过锦衣卫那边早已调派了人手,前去易水桥,除此之外,京营已经控制了九门,各部兵马,开始挨家挨户的搜查刺客。
  即便是傻子也知道,这些所谓的刺客做足了准备,是绝不可能在京师之中坐以待毙的,亲军和京营能拿到的,怕也只有一群下九流的窃贼和市井泼皮了。
  只不过无论是哪个衙门,明知道拿不住人,却还是一个个卖力无比,四处盘查,竟也拿住了上百个‘可疑’的乱党分子,锦衣卫自然也不甘落后,而事实上,这上百人有一半,都是锦衣卫这儿拿住的。
  郝风楼都懒得去审问那些家伙,因为知道必定是一无所获,他大致了解了一些情况,心里便知道,自己那恩师早已开始组织这件事,而且谋划的极为妥当,一点儿马脚都没有露出来,至于那些‘刺客’是谁,连他郝风楼也是一头雾水,想到这里,郝风楼也只有哭笑不得的份,自己还没有谋反的心思呢,那位恩师倒早就未雨绸缪了,皇帝不急倒真急死了太监,他这一死倒好,反正事情已经做下,他也无愧于一个死不悔改的造反PAI称号,自己接下来,却不得不要面对这暴风骤雨了。
  当然……诚如恩师所言,这是一个机会,善于把握,自己将从中得到绝大的好处,在这些好处之中,自己若是幸运,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便是火中取栗。
  恩师所言,其实一点都没有错,太平盛世,对于自己不是好兆头,越是太平,太子的机会就越大,而自己唯一获胜的希望,怕也只有火中取栗,这辈子,注定了乱世奸贼的命了。
  他没有多想,在料理了一切之后,才马不停蹄的赶去紫禁城,如今进了暖阁,见这一个个熟悉的面孔都在,郝风楼拜倒在地,道:“微臣郝风楼,见过陛下。”
  朱棣的脸色依旧铁青,显然对于此事,他的怒气还没有消散,不管怎么说,他努力在营造一个太平盛世,可是这个盛世之中,连他自己,都不能保全,未免显得有些可笑。
  朱棣慢悠悠的道:“姚先生如何了?”
  郝风楼正色道:“恩师的病情依旧没有缓解,只是兰若寺闻听事变之后,恩师便立即命微臣回京为陛下分忧,他……怕坚持不了多少时候了。”
  朱棣不禁动容,却还是道:“你去过了北镇抚司?”
  郝风楼点头,道:“是,微臣去过北镇抚司。”
  朱棣道:“也难得你尽心竭力,怎么样,事情可有眉目,锦衣卫那儿,可有什么收获?”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郝风楼。
  其实大家都明白,这件事不会有收获的,这些刺客无论在手法还是其他方面,都无迹可寻,他们必定是预谋已久,早就想好了时间地点,甚至是退路,也就是说,不花费足够的精力,没有旷日持久的时间,是绝不可能查出什么眉目的。
  大家在等,且看郝风楼怎么说,其实真相自然要查,可是这件事引发的后果,却分明是政治问题,郝风楼的每句话,都关系重大,极有可能,会改变朝野的格局,这事儿,毕竟是太大了,眼下,谁不是拿着这件事,来做文章。
  太子朱高炽死死的盯着郝风楼,整个人身子微微前倾,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他死死关注郝风楼时,却有一双眼睛的余光,却一直在关注他。
  ……
  郝风楼深吸一口气,他并没有急于回答,虽然此前他就已经打好了腹稿,可是真正要回答的时候,他却还是停留了片刻,良久,郝风楼道:“陛下,微臣万死,锦衣卫虽多方打探查探,却并没有什么眉目,眼下卫中上下,缇骑四出,已经在想着法子,捉拿乱党……”
  接下来郝风楼继续道:“不过由此看来,这些乱贼的布置极为周密,甚至于在宫中,都有他们的眼线,他们能弄到大量的火药,微臣也已命造作局那儿的库房去查了,确实没有遗漏,而火药制造之后,大多供应各路军马,看来边镇和京畿各营,都要看看是否有火药漏出去,臣乃锦衣卫指挥使,陛下遭遇这等事,与臣脱不开干系,眼下非要指认是哪些贼人所为,微臣暂时也不敢轻下定论,不过料来,极有可能是建文的余孽也是未必,因此,微臣已经下令锦衣卫,从这一处着手,无论如何,也要揪出乱贼,如此,方能以儆效尤。”
  建文余孽……
  原本大家都预料,郝风楼可能会攀咬上太子,毕竟太子也不是完全没有嫌疑,这世上的事,只要肯牵强附会,就肯定能找出诸多的蛛丝马迹,可是郝风楼的回答却是建文余孽,这就大大不同了。
  而这时候,包括朱高炽在内,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不对啊。
  或许是事情太大,乱了所有人的手脚,这个时候,大家都开始下意识的进行自保,自保的办法,就是攀咬别人,以至于连太子和解缙这样的聪明人,都不能免俗。
  可是现在,等他们冷静下来,却突然发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攀咬郝风楼,没有任何的好处,因为眼下谁都拿不出半分的真凭实据了,以郝风楼的身份,岂是莫须有之事,就可决定他的生死。郝风楼要攀咬他这太子,也没有问题,同样的道理,郝风楼也没有真凭实据,所以即便是让天子对太子起了疑心,又能如何?证据,没有证据,说一千道一万道,亦是没有意义。
  反而建文余孽,对于宫中,却是最好的答案,难道宫中喜欢告诉大家,这次行刺,乃是太子所为,是儿子要杀父亲,又或者是郝风楼的安排,这天下一等一的宠臣,要杀自己君主。
  若是如此,那可就真正是天下的笑话了,遇刺本身就已经惊动天下,现在朝野若是还相互攻讦,这不是摆明着,闹出更多笑话,给市井当做谈资么?
  什么是天子,什么是皇权,天子是顺天应命,皇权就是威严,所以对于天子,最重要的是营造神秘感,展示自己的权威,可是一旦天天被人拿来做谈资,大家就会发现,原来紫禁城里坐着的那个人,原来也是普通人,和大家一样,是吃葱油饼的,那么,这样的结果,比起一个行刺来更加可怕。
  把事情栽赃在建文余孽头上,至少在事情没有清楚之前,来展现建文余党的残暴,展现他们的胆大包天,告诉天下人,他们是何等的大逆不道,岂不是正好?
  果然,朱棣的脸色,趋近于缓和,他慢悠悠的道:“哦,郝风楼,你可有什么证据?”
  郝风楼道:“这当然只是臣的妄自揣测,不过,锦衣卫在此之前,确实发现有一些图谋不轨的凶徒,这两年,也拿住了一些,想来,此事和他们有些关系。”
  朱棣颌首点头:“看来,八成就是如此了。这件事,锦衣卫还要继续查下去,不可懈怠。朕痛心的,竟是在这宫中,竟也有乱党,朕的身边,莫非也有奸贼?可怕啊可怕,传旨下去,立即撤换宫中的禁卫,命神机营入宫当值,以防宵小,宫中所有的宫人,都要进行盘问,但凡有可疑的,朕也绝不会心慈手软,朕乏了都退下去吧,郝风楼,你留下,布置一下宫禁的防备。”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尤其是那朱高炽,脸都有些绿了,父皇让神机营防禁宫中,意图已经十分明显,那么就是极为信任赵王,也十分信任郝风楼,方才自己的一席话,起到的只是反效果。
  只是这时候,他哪里敢多说什么,连忙和大臣们一道告辞出去。
  在这里,唯独郝风楼留了下来。
  朱棣站起身来,在这空旷的暖阁里走了几步,而后驻足,突然,他值得玩味的道:“郝风楼,依你之见,这当真是建文余孽所为么?”
  郝风楼忙道:“这……有极大可能,微臣,当然不敢肯定!”
  朱棣冷笑,突然,他狠狠的一拍御案,怒气冲冲的大喝道:“胡说八道,简直就是胡说八道,郝风楼,你才是奸贼,其罪当诛!”
  他这一声大喝,宛如一声惊雷,把郝风楼吓了一跳,郝风楼下意识道:“微臣万死!”


第七百零九章:西洋之事 托付于卿
  朱棣却是怒不可遏,郝风楼越是‘小心谨慎’的样子,就越教他愤怒,胸口狠狠起伏几下,才冷笑道:“是啊,微臣万死,总是微臣万死。你的胆子去了哪里?方才当着所有人的面,你大可以说这是建文余孽所为,可是现在大臣们都走了,你当着朕的面,却还是建文欲孽,哈哈……这建文早已死了,这么多年来,朝廷拿了多少余孽,放眼天下,这建文还有几个余孽?这些余孽当真厉害,过去了这么多年,竟还有这般大的能量,能知道朕出行必经之处,能弄到千斤火药,能事先设好埋伏,建文若是当真有这本事,那么今日,成为阶下囚的就不是朕,是他!”
  朱棣目光赤红,恶狠狠的看着郝风楼,道:“那么你来说,建文余孽在哪里,在哪里?你指给朕看看,到了现在,你还不肯和朕说实话么?还不肯跟朕说,此事和谁有关?你是朕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不是东宫、不是内阁,不是六部的都指挥使,你既是锦衣卫,就是朕的左膀右臂,是朕的利剑,可是为何,却如此小心谨慎,莫非除了微臣万死,你就没有别的言辞了么?”
  朱棣这般大怒,其实未必是真正对郝风楼发的,只是他肚子一股火气实在无处发泄,忍了这么久,终于宣泄了出来。
  他脸色变得更加阴沉,面目狰狞,淡淡道:“朕现在问你话,你答。”
  郝风楼面沉如水,道:“微臣遵旨。”
  朱棣在阁中走了几步,道:“你实言相告,此事和太子有关联么?”
  这不由不让朱棣会惦记上朱高炽,能有如此手段的人在京师里不多,郝风楼这些人,是万万没有动机的,傻子都知道,赵王党能如此嚣张跋扈,郝风楼能如此横行无忌,倚仗的便是天子,天子若是驾崩,他们一个藩王,一个亲军指挥使,能玩出什么花样?所以无论是赵王还是郝风楼,甚至于是汉王,都不可能做这等事,除非他们疯了。
  可是太子不同,只要朱棣一死,他身为太子,便可立即受到群臣拥戴登基为帝,很多时候,当一个事寻不到真凭实据的时候,那么动机,就极为重要了,太子有足够的动机,而在历朝历代,这样的事也不少见。儿子要杀父亲,这种事在民间或许鲜见,可是在宫中,就好像吃饭和喝水一样稀松平常,因此朱高炽的嫌疑最大,至于莫名其妙的建文余党,那简直就是笑话。
  郝风楼心里压抑不住激动,他当然清楚,自己的恩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靠这个,当然整死不了太子,可是一旦让天子对太子起了更重的戒心,那么自己就更加大有可为了,这就是所谓的英雄造时势,把水搅一搅,机会也就来了。
  一旦天子对太子疑心加重,甚至怀疑太子已经胆大包天到随时可能对自己这父皇动手的时候,那么对于一个天子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朱棣不是寻常天子,他当然明白,自己这份基业得之不易,而群臣拥戴太子,自己的江山交给太子是最为稳妥的,这不是因为父子之情,只是因为这是朱棣最佳的选择。
  可是老皇帝固然无论如何,都会传位太子,却未必希望自己做太上皇,甚至直接驾鹤归西,那么,他会怎么做?当然是为了防止太子昏了头,防止太子党再铤而走险,也当然是大力扶植他们的反对派,进行制衡,而郝风楼就是天然的反对派,陈学也是天然的反对派,甚至赵王也可利用。
  既然要利用,当然就是给予更大的权柄,而这,对于郝风楼来说,却是梦寐以求的,比如方才,神机营奉旨入宫协防,这神机营乃是赵王操练出来的人马,若是他们一直在宫中,那么真正等到朱棣驾崩之时,在接下来的夺嫡之变中,便有了一个王牌,傻子都明白,一旦陛下出了什么事,谁能控制宫中,谁就操了更大的胜券。
  只是郝风楼却是告诉自己,自己这时候,绝对要清醒,恩师既然已经送了这份大礼,那么自己就必须要让这份大礼更有价值,郝风楼依旧是诚惶诚恐,道:“微臣以为,太子向来纯孝,性子敦厚,微臣与他,虽有嫌隙,可是太子殿下的为人,微臣却是万般佩服的,太子殿下绝不会做这等事,请陛下明鉴。”
  郝风楼的态度,让朱棣脸色拉了下来,他深深的看了郝风楼一眼,脸色更加值得玩味,他走近郝风楼,眼眸盯着他,仿佛要一眼将郝风楼看穿,郝风楼则是眼神躲闪,不敢与朱棣的目光接触。
  朱棣冷笑:“你怕了?”
  郝风楼道:“陛下……微臣……”
  “你怕了!”朱棣音调提高了几分,他嗤笑:“朕看你是怕了,你当然会怕,他将来就是天子,将来就要手掌天下大权,他有百官拥戴,有这么多人对他赞誉有加,所以你怕了,郝风楼,你也有怕的时候,莫非是朕给你的富贵太过,以至于你养尊处优惯了,所以才害怕,害怕失去,害怕到时候,等朕驾崩,你郝家上下人头落地,郝风楼啊郝风楼,朕开始对你失望了,那个从前胆大妄为的郝风楼去了哪里,那个曾经对朕忠心耿耿的郝风楼去了哪里,你也有私心了么?对,也是,朕明白,朕当然明白,人皆有私欲,人都会害怕,是不是?”
  胆大包天的郝风楼去了哪里?
  这话分明是说,现在的朱棣,需要的就是一个胆大包天的郝风楼。
  郝风楼心里想,假若没有恩师的安排,自己假若还是那个胆大包天的郝风楼,怕是早已死了十遍八遍吧,英雄造时势……原来如此。
  郝风楼抬眸,期期艾艾的道:“陛下,其实……”
  朱棣冷哼一声,道:“朕当然明白,你还年轻,有的人也还年轻,可是朕已经老了,是么?不错,朕是老了,以至于那些臣工,如今满脑子想着的就是从龙,从龙之功,多好啊,谁不想搭着顺风的船呢,看来朕反而是逆水行舟,举步维艰,可是郝风楼,你也是如此么?你也有了这些顾虑?”
  郝风楼沉默不言。
  朱棣冷笑:“朕只要你一句实话,你不必担心,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你实话实说。”
  郝风楼只得道:“其实,单论动机,太子殿下确实嫌疑最大,只是他毕竟是陛下的亲生骨肉,微臣在想,料来,他也不会如此无情。不过……陛下方才那句从龙,倒是提醒了微臣,不错,太子殿下如今是众望所归,攀附之人如过江之鲫,太子殿下即便没有动歪心思,可是有一些人,就未必沉得住气了。只是此事谋划周密,刺客到现在,怕早已远走高飞,真要查起来,怕是不易,是非曲直,微臣能做的,只有殚精竭虑,尽力寻到真凶。”
  朱棣摇头:“依着朕看,这真凶,怕是找不着了,你自己也说,他们行事周密,这是有备趁无备,怎么可能让你寻到真凶?朕现在就问你,若是此事,当真和太子有干系,朕当如何?”
  “这……陛下,这天下,哪有父亲怀疑儿子的道理,微臣斗胆,认为陛下实在是多虑……”郝风楼倒是显得很诚挚。
  朱棣脸色阴冷:“是啊,如今每个人,都给他说好话了,只是不知你这是雪中送炭呢,还是锦上添花?”
  郝风楼一时语塞。
  朱棣恶狠狠的道:“朕再问你,你是朕的锦衣卫指挥使,还是东宫的锦衣卫指挥使?”
  郝风楼忙道:“陛下对微臣这般大的恩惠,微臣岂敢有不臣之心。”
  朱棣脸色缓和一些:“这便好,有你这句话,朕就知晓了,那么你就安心为朕效力,往后,这朝廷,可未必太平,可是朕也不会薄待了你,更不为薄待了郝家,你的父亲,坐镇谅山,镇守交趾,一向稳重,也没有过错,那里终究是化外之地,没有差错就是大功,功劳可比黔宁王,如今你又拿下了暹罗,又立一功,朕早就说过,要重赏你,朕左右思量,觉得禄国公不能只限于交趾,理应镇西洋,这西洋军政之事,朕系数托付,郝家的护卫也理应再增两卫,如今改为四卫,毕竟那儿干系大一些,没有充足的护卫,难以镇守,这件事,朕明日就会下旨。”
  所谓西洋军政事,系数托付,这就相当于,给予了郝家名正言顺的权利,郝家的势力范围,可以堂而皇之的渗入定南,也就是原来的暹罗,而且不只如此,因为郝家已经成了朝廷在整个西洋的代言人,那么就等同于,有了代表朝廷,随时与西洋诸国交涉的权利,看上去,这定南和交趾并非是郝家的藩地,可是一个朕西洋,却等同于,朝廷将来会绝少过问那里的事,而一切事务,当然都是郝家处置,只要不出什么乱子即可。


上山打老虎额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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