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 他乡遇故知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发布时间:2024-06-29 01:46:02|字数:30160
宫中的旨意,倒是出乎了大家的意料之外,因为这等事,本身就有讲究,毕竟是公主下嫁,宫中免不了得端着,慢慢的来,长则一年,短则半载,可是现在,却只能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形容,北京那边的举荐一到,天子见无人反对,立即便进入了另一个程序。
择其良日,速速完婚。
这倒是教人跌破了眼镜,本来许多人还没有心理准备呢,可是旨意一下,木已成舟,如之奈何?
其实反对的人也有,有的人挑出了毛病,说什么郝风楼毕竟是有妇之夫,假若公主下嫁,那陆夫人该如何处之,总得有个名目才是。又有人觉得,这既是成婚,父母终究要在堂,那郝老爷子还远在谅山,即便是现在朝廷召他入京,没有三五个月,怕也来不了,莫非就草率成婚么?
也有人觉得,宫中这样做,操之过急,说难听一些,就是有碍观瞻,哪有嫁女嫁的如此急的,这不是办法啊。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的不少,好在那郝风楼乃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如今锦衣卫的效率大大的提升,即便是非议,倒也不敢在公开场合。
宫里呢,也是有苦自知,这荆国公主的肚子越来越大,再不成婚,难道还要大着肚子下嫁。朱棣其实还没这心思,一开始,只是恨那郝风楼先上了车,气荆国公主情不自禁。可是徐皇后却是女人,一听便晓得,事情再拖,是不成了,二话不说,直接寻了宗令府,逼着那位管理宗亲的老家伙选了一个最近的日子。
火烧眉毛了,还矜持个什么,这样是闹笑话,可若是迟了,闹出来的就是天大的笑话,事急从权,哪里顾得了这么做。
由此可见,在这等事上,女人往往比男人要果断的多。
徐皇后亲自操持,将所有复杂的程序都办的差不多了,眼下等着的,自然就是完婚。
……
郝家这边,却是另一番光景,郝老夫人,心里很是不安。
其实公主下嫁,对于无论是什么人家来说,都不算是顶好的事,们不当户不对啊,郝家再怎样富贵,和皇家一比,终是落了个十万八千里,这新媳妇进了门,假若是脾气坏一些,又或者有其他的怪癖,这郝家上下,包括了郝老夫人,又能奈何,多半人家甩起性子,赔不是的还是郝老夫人。
只是旨意下来,她是不得不尊,表面上是高兴,当着郝风楼的面,也是笑脸吟吟,可是内里,当着陆夫人,当着那香儿,却是愁眉苦脸,好生郁闷。
陆夫人呢,虽是认得那荆国公主的,心里也未必自在,自己即将临盆了,如今多了个公主,却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郝风楼若是纳妾,却也是罢了,陆小姐还在做姑娘的时候,便熟读了女四书,三从四德的说教,却是懂得,对郝风楼,温柔体贴,也晓得男人三妻四妾,也是无可厚非。可是公主不一样,公主来了,自己这夫人,就等于是靠边站了,一方面,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子凭母贱是个问题,另一方面,假若公主那边强势一些,自己怕是要走投无路了。
倒是小香香却还是天真烂漫,竟是不知愁滋味,总是这边宽慰,那边安抚,给这家里,总算添了几分暖意。
日子就这么一日日的过去,眼看这大喜的日子,却是要到了,无论大家怎么样想,事情既已定下,那么……就不是嫁与不嫁,娶与不娶的问题,问题的关键只在于,人进了门,大家该如何适应。
郝父那儿,已经去了信,只是郝老爷子,怕是不能进京了,而郝风楼呢,见到大家这个样子,心里也颇为惭愧,自是不免对家里上了心,对老夫人,对陆夫人,多了几分体贴。
只是今日一大清早,郝风楼却是起了大早,匆匆的穿了衣衫,便带着随人出了门。
他并没有去锦衣卫,也不曾去紫金山,而是先在朝阳门,与那赵王朱高邃会合。二人相见,不免寒暄,可是大家不约而同的看天色,又一同往龙江去。
他们这一趟,是去接人,人还不少,都是从北京来的。
朝廷的封赏,除了郝风楼,早就下了,不少人得偿所愿。比如那位兵部尚书周力帆,如今就调来了京师,任刑部尚书。
说起来六部之中,刑部是最无关紧要的存在,礼部清贵、吏部天官掌着人事大权,相当于半个宰辅,户部管着钱袋子,大家想伸手讨要钱粮,都得看着他们的脸色,兵部虽然有些可怜,可终究还是掌兵,也管着武官的人事,工部的油水,是素来被人眼红的,唯独这刑部,别看好像管着天下的邢狱,实则却是不然。
原因无他,分权的太多,刑部边上,还有个大理寺,甚至还有锦衣卫,都与刑部的职能重合,再加上邢狱这玩意,在朝廷实在不算什么大事,这兵部尚书转任刑部尚书,一般情况,都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周力帆却很是兴奋,因为他这一步跨过去,却等于是走过了最为艰难的一步。他的级别很高,可是在北京,却是几乎没有什么职权,说到底,就是个空架子,想回南京,千难万难,因为他若是回去,不可能随便一个主事和郎中打发,兵部尚书,也总不能让你去做侍郎,而南京的六部就这么几个坑,怎么样,人家也不会想到千里之外的周大人,按理来说,他这辈子,怕也就这么到头了,可是谁曾想,因为这北京保卫战的功劳,却得到了一个极为难得机会,终于有了资本,踏入了金陵。
至于其他人,也大多如此,他们再官场上,并不如意,要人脉没人脉,要地位没地位,表面上是高高挂着,其实什么都不是,读书人嘛,难免就眼高手低,虽是清贵,可是远离庙堂,难免心里郁郁不得志,此中的心情,可想而知。
可是如今,却都水涨船高,居然跟着赵王和郝风楼,打了个诺大的秋风。
如今虽然称不上是春风得意,可是多少,总有了一线希望。
除了他们,还有不少武官,这些人才是最大的得益者,以他们的身份,只怕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进步可能了,朝廷之中的武职,绝大多数的中枢位置,都是靖难派把持,他们这等小雨小虾米,能有口汤水喝,那已是祖坟冒了青烟,只是不曾想到,他们直接从边镇的中低级武官,纷纷一跃而起,直接拨入了京营和亲军听调。
大家的情绪,自是不免高昂,两三百人之中,这一路虽然赶路赶得急,心情却委实不错,却也有一些先见之明的人,心里不免有几分忐忑,他们在京师,并无半分关系,也不曾受人庇护,否则也不可能被人打发去北京,永远不见天日了。而此番虽然是靠着运气,到了京师,可是孑身一人,难免容易遭人白眼,甚至被人……
想到这个,便叫人有些不寒而栗,官场里的水有多深,即便只是揭露那冰山一角,也足以教人胆颤,这京师真能立足么?
可是当他们抵达了龙江,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有不少人心思大定起来。
却见赵王殿下和郝风楼已在栈桥处等候他们多时,他乡遇故知,大家显得尤为亲昵,即便是那心里有那么点儿忌惮的周力帆,此刻的心情也是松了下来,他连忙下船,快步上前,忙不迭的率众给赵王和郝风楼行礼,道:“殿下,郝大人,有劳久候,实在惭愧。”
朱高邃却是笑吟吟的拉住他的手,道:“这是什么话,大家都是过命的交情,你们来了京师,举目无亲,本王也算是半个地主,这地主之谊却是要尽一尽的,哎,大家想必是辛苦了,这儿风大,就不必再这儿寒暄了,走,咱们进城,本王和郝风楼已备下了些许水酒,给大家接风洗尘,大家呢,也不必急着去吏部和兵部点卯,先歇一歇,待吃饱喝足,精神饱满了,再慢慢过去,吏部和兵部那边,本王已命人先去打了招呼,必不会怪罪。”
听了朱高邃的话,大家的心里,都生出几分暖意,那此前心里的几分忐忑,俱都一扫而空,于是有人倒也放开了性子,起哄道:“殿下的酒,咱们是必定要喝的,走走走……”
第六百零一章:人心难测
接风洗尘的酒宴,因为朱高邃住在鸿胪寺,多有不便,是以便在郝家举行。
酒过三巡,大家都变得热切起来。
或许在北京时,大家还有些生疏,只是因为利益才彼此站在了一起,谈到私交,那是远远不够,可是来了这里,他乡遇到故知,再加上赵王殿下平易近人,郝风楼亦是待人客气,如沐春风,大家的心也就渐渐放下,显得亲热了许多。
即便是心里有顾虑的,知道这赵王殿下不是省油的灯,迟早有一日,要和太子殿下一较高下,是以对朱高邃多少带着一些防备,可是吃了几杯水酒,心中感伏万千,也放下了芥蒂,言谈说笑,竟也放得开。
这数百人,有文有武,高贵的,已是尚书,而低下的,不过是个千户的武职,地位悬殊,而现在,有心人不免发现了一个问题。
大家在京师,无亲无故,朋友和关系、人脉更是谈不上,而眼下这些人,不就是现成的‘乡党’么,朝廷里的拉帮结派,无非就是同窗、同僚、同乡之类,而大家虽然不算同乡,却也是来自各地,对周力帆这样的人来说,他急需下头培养一些门生故吏出来,好稳固自己在庙堂中的地位,而对于下头的人来说,他们也急需有人为他们遮风挡雨,一旦遇到了事,也好有个依靠。
庙堂之上,有刑部尚书周力帆,此人的全责虽然并不好,可终究是尚书,有参事之权,而也有几个,是授了御史的,更有几个,此番在京师中历练,大抵是要外放出去,六部之中当差的也是为数不少,亲军和京营中的人就更多了。更重要的是,这儿还有个锦衣卫都指挥使,但凡是混迹官场的,哪个不晓得若是能得到厂卫的庇护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这厂卫就是眼睛耳朵,对朝中的风向摸的最是清楚,若是能得到郝大人的一些‘提点’,这获益,可就真正不浅了,虽然未必能让你扶摇直上,可是至少,能让你抓住风向,规避无数可能出现的危险。
至于赵王殿下……或许对他们来说,某种意义来说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因为赵王殿下不是太子,一旦陛下百年之后,这层关系,怕就什么都不是了,可是仔细一想,现如今赵王殿下如日中天,得到了天子的厚爱,眼下汉王已经完了,朝中硕果仅存的两个近亲,怕也只有太子和汉王,太子那儿,怕是永远巴望不上的,一方面,他们本就没有门路,另一方面,他们乃是北京保卫战的功臣,天然就是受了赵王殿下的提携,太子肯多看你一眼么?不将你打压冷藏就算不错,哪里还肯为你大开方便之门。
既然如此,与其饱受白眼和冷落,胆战心惊,那倒真不妨,和这赵王殿下保持着某种关系,反正眼下陛下龙体康健,等那太子登基,却也不知到什么时候。
打定了主意,大家的心情,自然也就轻松了,推杯把盏,更多了几分亲近。
曲终人散,大家各自散了。
郝风楼带着几分醉意,自去歇息不提。
……
就在赵王和郝风楼在那儿拉关系的时候。
这深宫之中,朱棣却在召见宗令府的总人令周王朱肃。
宗令府实际上称之为宗人府,是专门管理皇族的机构,而这个机构的主官,也大多是皇族担任,就比如朱棣还是燕王的时候,就曾担任右宗令一职,不过王爷们只是挂职而已,不是遇到大事,一般情况,是不会出现在京师的,周王朱肃的封地是在开封,如今奉旨,便立即赶来了。
这位周王殿下,乃是朱棣一母同胞的兄弟,比起其他兄弟,更亲一些,所以朱棣对他也没什么避讳,见他的时候,只是穿着一件宽松的道袍,坐在这暖阁里,盘腿在榻上,笑吟吟的看了朱肃一眼,道:“此次教你来京师,既是为了荆国公主下嫁,另一方面,也是咱们兄弟许久不曾见面,大家见一见,全了这兄弟之义,咱们兄弟,是许久不曾见了,前些日子,藩王们都进京,你也来了,不过那时候人多嘴杂,朕也不便单独召见你,如今,总算是得空了,朕听说,你在开封,做了许多事,好啊,这地方的官吏,没几个好的,为何,都是因为有私心,有私欲,跟咱们朱家,不是一条心,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朱棣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而这周王朱肃虽未必如朱棣说的那般好,可是在朱允炆在的时候,却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人吃了苦头,就不免懂得谦逊了,他连忙道:“陛下谬赞,臣弟岂敢当的起。”
朱棣看他温顺的一眼,不由笑了:“有时候啊,朕就在想,想念咱们这些兄弟,当年太祖皇帝在的时候,咱们是一起长大的,大家在一起,有过争吵,也有亲昵的时候,兄弟嘛,毕竟是骨肉至亲,前几日宁王上书来,进献了一些膳食,朕吃了,觉得很好,朕不稀罕一点吃的,可是他有这个心啊。”
说到这里,朱棣笑了:“还有你,你和别人不同,你是朕是一母同胞,比其他兄弟,更亲近一些。此次这荆国公主下嫁的事,朕亲自点了你来操办。”
这朱肃其实心里有诸多疑问,这荆国公主是湘王唯一在世的血脉,湘王一系,已是彻底的断绝了,如今等于是过继给了朱棣,可是这皇上为何要将这荆国公主,下嫁给郝风楼。郝风楼这个人,朱肃是略知一二的,最近确实比较得势,如今有掌着锦衣卫,风头佷劲,功劳呢,也是不少,可谓是栋梁之才,在这方面,朱肃当然认可,可这人终究是有妇之夫,难免……
只是这心中的疑问,朱肃却不便去多问,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点头称是。
朱棣突然叹口气道:“朕知道你有许多疑问,可是朕明着和你说,此中原油,朕不能和你说,总之这下嫁的事,已是成了定局。说到了她,朕就不免想到了湘王,哎……咱们的兄弟之中,下场最惨的,怕也只有他了,一把大火,什么都没有留下,朕每念及此,便是寝食不安。”
朱肃也跟着叹口气,其实论起来,当年自己和湘王的关系是最好的,因为朱棣好武,而湘王与自己喜诗词,志趣相投,所以平时走动的更近,想到这件事,朱肃也只有叹息连连。
朱棣说到这里,突然脸色有些冷了,淡淡的道:“朕听说了一些谣言。”
朱肃道:“却不知是什么。”
朱棣淡淡的道:“前些时日,有些宗室不法,朕狠狠的处置了一番,虢夺了几个宗室的封地,也裁撤了他们的护卫,现如今,许多地方,说什么朕和那建文,没什么两样,都是要削藩的,这些事,你听说了么?”
朱肃脸色平静,他心里当然明白,当今皇上,也就是自己这兄弟,其实确实是要削藩的,其实建文和永乐,对于藩王的态度,并不会有什么两样,而不同的是,皇上乃是打着为宗室请命的名义靖难,所以如今坐了龙椅,为了顾及名声,这削藩的手段,不似建文那般急促,也不如建文那样果断,采取的,是温水煮青蛙的手段。
前些日子,借着机会,确实做了不少削藩的工作,而如今,引来了诸多的猜测,一些宗室心中忧惧,就不免传出许多流言,而这些流言,对于天子来说,确实多有毁誉。
不过站在朱肃的立场,他是天子的亲兄弟,倒也没什么后顾之虞,如今陛下问起,便忍不住道:“陛下,坊间确实有这样的流言,不过臣弟以为,只怕……”
朱棣却是打断他,变得冷冽起来:“只怕不过是一些胡言乱语,当不得真么?哎,你不明白啊,任何流言的背后,肯定会是有人放出来的风声,朕担心的是,这放出风声的人,是自家的兄弟,这件事,朕已命锦衣卫彻查了,非要好生堤防不可,人心难测,朕要多留一些新心,你也是宗室,朕倒是想来问问你,难道宗室犯了法,朝廷连追究都不成?若是如此,这祖宗基业,还要不要?若是放纵下去,置之不理,一旦惹起了民怨,那可是要动摇国本的。”
第六百零二章:建藩
周王朱肃顿时沉默了。
他心里清楚,这件事很是惹怒了天子。
作为宗人令,这些皇族内部的龌蹉他岂会不知。
且不说近来天子的温水煮青蛙,已经遭到了许多藩王的警觉,他们当面未必敢对天子如何,可是背地里,却少不得狠狠的恶心一下朝廷。
南昌府、太原府等地,都有许多类似的谣言,大多数,都是将天子比作是建文的。
而更讽刺的是,当今天子,是以藩王的名义起兵,如今,转过头来,却又开始对付藩王了。
这些事,朱肃当然是假装不曾听见,可是现在天子问起,他有不得不答,现在见这位皇兄怒气冲冲,朱肃倒是清楚,现如今,当年的燕王已经成了天子,从前和大家利益一致的皇兄,也早已开始用天子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朝廷怎么能容忍藩王们手握重兵,又怎么能容忍,这些人割据一方,这该来的终究是要来,建文如此,现在的朱棣也是如此。
朱棣见他沉默不言,脸色倒是缓和下来,苦笑道:“我们是亲生兄弟,有些话,朕还是给你交个底吧。建文削藩没有错,可错就错在太过急躁,不但急躁,而且太不顾念宗室之情,总是喊打喊杀,使宗室不容于世,所以这才败亡。可是削藩,说对也不对,说错也不算错,说到底,祖宗的基业,子孙们自该享福,可是朝廷不能容忍下去,朕确实有削减藩王的念头,况且有些藩王胆大妄为,也实在是国法不容。眼下这有人暗中造谣滋事,无非,就是借此来抨击朕吧。朕如此做,为的是祖宗的基业,会怕他们非议?”
朱肃只得胆战心惊的道:“陛下圣明。”
朱棣摆摆手:“圣明二字,就休要提了,朕请你入京,不是来听你这些话的,朕请你来,是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朱肃道:“请陛下明示。”
朱棣站了起来,慢吞吞的踱了几步,似乎接下来要说的,是在他心里酝酿了许久的想法,沉吟良久,才道:“宗室之中,谈及到湘王,大多数都觉得可惜,湘王在咱们这些兄弟之中,性子是最刚烈的一个,可是为人坦荡。在兄弟之中,人脉最广,如今他的下场,不少人闻之唏嘘,哎……这便是兄弟之情啊,兄弟手足就是兄弟手足……”
朱棣说到这里,慢悠悠的道:“他的忌日就要到了,朕打算,派礼部尚书,亲自往湖南区吊念,早些时候,朕已命人将他的王陵好生修葺了一番,现在,是该让人代朕去瞧瞧他了。”
朱肃不由叹息连连,对于湘王之事,他也觉得甚是惋惜,这建文的第一罪状,就是将自己的亲叔叔逼到了那个份上,现在朱棣派人吊念,又是如此大张旗鼓,这分明是提醒大家,当年的建文,是怎样收拾宗室,再以此来证明,自己对于还是顾念亲情的。
这当然是表面功夫,无非就是表个态而已,反正也不费什么气力,还可以借此,来安抚宗室,而那些流言蜚语,自然而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朱肃连连点头:“陛下此举,确是妙极。”
朱棣慢悠悠的道:“还有一件事,却非你来出马不可,有些事,本不该和你说……哎……罢罢罢,还是说了罢,实话告诉你,荆国公主,已有身孕了。”
“……”这一下子朱肃一时无言。
他万万没想到,事情如此糟糕,再仔细一想,所有的事顿时就好理解了,难怪宫中急着下嫁,也难怪,嫁的是郝风楼,原来是皇家宗室里出了一桩丑闻。
朱肃只得苦笑摇头,道:“这……那郝风楼……真是胆大……”
他没有责怪荆国公主,想来想去,这事儿必定是郝风楼那厮的错了。
朱棣也不禁苦笑:“此事……咳咳……眼下也不是追究的时候,不管怎么说,那郝风楼也是功臣,为朝廷效命,不计生死,况且,如今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即便将那郝风楼宰了,又能如何?既然他们是两情相悦,那么朕也唯有顺水推舟了。”
朱肃点点头,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朱棣目光幽幽的看着朱肃,才慢慢的说出了自己的目的:“这湘王如今子嗣断绝,已是无后,将来身后连个祭祀的人也没有,朕现在想来,实在是凄凉,众兄弟之中,他的际遇最惨,朕怎么忍心,教他彻底绝后,因此,朕有个念头,如若这荆国公主生的乃是男丁,那么不妨,宗人府那儿,为这孩子注个金册,若何?”
图穷匕见。
说了这么多,其实这才是朱棣的真正意图。
而一直被朱棣的话题带着走的朱肃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天子的心意。
眼下有许多人指摘天子与建文无异,这天子多少是要脸面的,于是少不得,要做不少的表面功夫,天子是打定了主意削藩的,当然不能打活人的主意,假若今日重赏一个宁王,明日再赐予周王更多的土地和护卫,那么岂不是和天子削藩的本意相背?在这种情况之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打死人的主意,那位朱棣和周王的兄弟,自然就成了最好的目标,天子不但派人去吊念,同时还决定,再添一个湘王,好教天下人看看,天子对自己的兄弟,对宗室的手足,很是上心。
可问题在于,要给湘王世系添个人丁,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过继,在宗室之中,找个人出来,过继给湘王,让这仁兄,逢年过节,给湘王上坟之类,只是若是在这上头动心思,又出现一个问题,天子本就要打压宗室,假若寻个宁王或者是周王的儿子去过继给了湘王,那么这个家伙,不但成了湘王,自己的父亲,又是宁王,一门二王,再加上藩王的特殊待遇,以及按制建立的护卫,这几乎等同于,是养虎为患。
天子的削藩,当然削的不是寻常的藩,似郝家那般,只是躲在交趾,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又或者是桂王那样,在广西那等不毛之地的郡王,朝廷才懒得管,朝廷要削的,本就是那些所谓的亲王,这些人大多在富庶之地建藩,又是皇室近支,且拥有诸多卫队,这些人,对于朝廷来说,才是心腹大患,至于其他的小鱼小虾,谁愿意搭理。
所以让宗室子弟过继到湘王那儿去,这天子的诚意倒是有了,显现天子对兄弟的厚爱也出来了,偏偏……这不是削藩,而是加强藩镇的实力。
这条路走不通,那么另外一条路倒是有些机会,那便是荆国公主,荆国公主是湘王在世的唯一血脉,现在他肚子里已有了身孕,极有可能生出来的是个男孩,假若整个人,在宗令府收录造册,那么将来,就等于是将他当做了宗室,朝廷必定是要将其册立为湘王,同时让他继承湘王的封地,这个人不是真正的宗室,反而使朝廷能够放心,且又算是半个湘王的血脉,道理上也说得过去,而最重要的是,天子借此,来表达了对自己的兄弟的厚爱,如此一来,谁敢说天子对兄弟无情无义,谁又敢说天子对宗室不厚道,如此,恰好堵住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想到这里,周王朱肃心里只是唏嘘,这显然是某种意义的宁与友邦不与家奴,天子宁愿便宜外姓,也绝不肯让姓朱的占一分好处,里头的缘由也好理解,无非就是眼下是大明的天下,但凡是姓朱的,终究是有其合法性,而那姓郝的,毕竟是个外姓,再如何,也不可能对皇权造成威胁,所以宁愿将这天大的好处送给郝家,也决不能便宜了宁王、吴王之类的人。
这件事,天子不能一人来办,必须得得到宗令府的支持,而朱肃这宗人令,就成了最关键的对象,朱肃的性子,并不刚烈,其实还有些唯唯诺诺,此时见天子打定了主意,哪里敢反对,况且……既然天子没心思便宜了宗室,而另一方面,让荆国公主之后,继承湘王的藩地和爵位,也没什么不可,至少不至于让湘王百年之后,过于凄凉,不至于自己的宗庙里,连个祭祀的人都没有,朱肃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道:“这倒是一件好事,陛下既然打定主意,宗令府这边,想来,不成问题。”
朱棣不由笑了,他早就清楚自己这个兄弟的性子,也早料到这件事没有阻力,而这件事,当然得让周王来办,因此笑吟吟的道:“哎……朕真是……你大老远的来,朕没有尽地主之谊,反而和你说这许多话,教你操心,你嫂子在后宫,准备了一些水酒,咱们是自己兄弟,没这么规矩,走,去见见你嫂子,咱们兄弟坐下来,像从前一样,把酒言欢。”
第六百零三章:风紧扯呼
这婚期已是到了,自是良辰吉日。
金陵城很是热闹了一番,郝家门前,更是张灯结彩,门庭若市。
这一日下来,连郝风楼都是晕乎乎的,到底来了多少宾客,来了多少人,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只是知道这一日过的很是漫长,从一大清早到醉醺醺的进了那红烛冉冉的洞房,一宿醒来,宿醉过后,带着几分头昏脑胀,而自己的身边,已是多了个人儿。
即便是豪杰如朱智凌,此时此刻,怕也是含羞,那微微颤抖的细长睫毛,分明表示身边的人并不曾熟睡,只是那鹅蛋的脸庞,却依旧是酣睡的样子,郝风楼自是知道她醒了,却故作不知,亦是躺在榻上假寐片刻。
直到日上了三竿,已是实在不得不面对了,二人却都默契的睁开眼里,不由相视一笑,郝风楼便故意打个哈欠,道:“公主殿下,早。”
“夫君。”朱智凌却不曾有公主矜持。
招呼过后,外头的女婢们听到了动静,都是鱼贯进来,带着衣衫、温水、梳子伺候二人起床,整装一番,二人便依照规矩,前去后堂。
郝老夫人在此,已是等候多时,老夫人心里其实也是有些忐忑,都说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可是如今,他却是老公婆终究要见媳妇,这个媳妇不一般,郝老夫人虽说如今见过诸多世面,可是眼下,这媳妇的习性如何,却还是很是预料。
如今他穿着一身诰命衣裙,端坐在大堂上,待郝风楼携朱智凌到了,郝风楼直接上前,叫了一声娘,便乖乖的站在郝老夫人的身侧,这教郝老夫人心安了一些。
朱智凌自是福了福身,也跟着唤了一声娘,郝夫人忙是应了,接着便是斟茶递水,这郝夫人反而有些受宠若惊,照例,说了一些喜庆的话,两个女人都显得有些尴尬。
郝风楼夹在中间,境遇可想而知。
倒是这时候,朱智凌道:“娘,却不知陆家姐姐,为何不在,她是大妇,照理,我是该给她敬杯茶水的。”
郝夫人一听,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却又不禁放宽了心。
本来今日的事,这家里可谓鸡犬不宁,几个家里的女人凑在一起,好生的商量了一番,陆夫人觉得还是淡化了自己才好,省的新妇进门,过于尴尬,于是便避而不见。
现在既然朱智凌主动问起,还称陆夫人为大妇,显然是认可陆夫人在府中的地位,又要敬茶,表示尊重,这便让郝夫人一颗悬起的心又了些许松动。看来……这公主殿下,性子也不算坏,也并非是咄咄逼人。
只是陆夫人不在的缘由,却不足道哉,郝夫人掠过一丝尴尬之后,便笑吟吟的道:“哦,她身怀六甲,如今临盆在即,本是要来见你的,倒是老身做了主,教她好生歇着。迎春,去请少夫人。”
……
陆夫人的心情,未必比郝夫人要好多少,听到来唤,倒也早有准备,身上的诰命衣裙早已有了,动身到了后堂,见了朱智凌,二人是老相识,也曾朝夕相处过,只是如今见面,身份地位已是大大不同,二人都显得有几分生涩。
好在陆夫人本是端庄之人,再不似从前那样的小女孩儿模样,在人的搀扶下,挺着肚子坐下,含笑道:“凌儿姐姐,许久不见……”
她故意没有叫公主殿下,反而如从前那般称呼,故意显出几分亲昵,她是大妇,其实年龄却没有朱智凌大,喊一句姐姐,既有尊重和亲昵的意思,同时也是认可朱智凌在府中的地位。
朱智凌自是给她斟茶,少不得说一些寒暄的话,从前在陆府的时候,朱智凌是另一层身份,如今大不相同,对陆妍儿来说,是既熟悉又陌生。
倒是渐渐的说起话来,大家的尴尬也就慢慢的少了许多,待多了几分说笑,便各自放下了戒备,大家都是聪明的女人,心里有些不舒服是有的,却也知道应当如何自处。
只是说着,说着,郝夫人突然道:“郝风楼呢,人去了哪里?方才还瞧他在,为何一下子,不曾见了踪影。”
大家反应过来,方才大家都是拿出所有的精力来应付对方,倒是没有注意,郝风楼那家伙已是趁机落荒而逃,倒是有个女婢进来,道:“少爷说,还有公务要忙,先去北镇府司了。”
郝夫人便又气又想笑,这个家伙,还真是没天良,自己做的好事,留下这儿的摊子,人却是不见了踪影。
于是郝夫人少不得抱怨两句,反是陆妍儿和朱智凌反过来安抚郝夫人,朱智凌道:“近来朝中有许多事,我也有些耳闻,北镇府司确是千头万绪,并非是他有意要逃的。”陆妍儿也道:“母亲,他忙完了,自是会赶着回来,母亲不必担心……”
郝夫人其实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此时见二女维护,便顺水推舟,道:“好罢,但愿如此才好。”
……
郝风楼确实是落荒而逃,那样尴尬的气氛,教他无所适从,见她们并没有剑拔弩张,便索性出来透气,他骑着高头大马,到了北镇府司,刚刚落了马,便有人迎上来,笑呵呵的道贺。
郝风楼将马鞭交给守门的校尉,一边笑骂几句,便步入了北镇府司中。
紧接着进入公房,周司吏便瞅了机会,后脚跟了进来,他自是不能免俗,也是恭喜了两句,才道:“大人,神机卫那儿,有这么一桩子事,新任的神机卫指挥使同知朱河和一个千户打了起来,就是方才一大清早发生的事。”
“哦。”郝风楼漫不经心的接过了奏报,一目十行的草草看过去。
关于这些新任文武官员的事,郝风楼早就让这周司吏关注一些,否则像这样的消息,锦衣卫这边,至多也就存个档,连个简报怕是都不会有。
至于事情的前因后果,郝风楼不需去看,便大致能晓得发生了什么,这新任的同知,是北京来的,顶替下来的人,肯定在京营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从上到下,不晓得有多少‘朋友’,京营和亲军内部,对于这些外来户,都不免有几分排斥,一方面是认为他们取代了自己的‘朋友’,其二便是他们的身份。
如此一来,这种情绪蔓延开来,本也无可厚非,这上官故意默许,下头的武官呢,受了纵容,故意寻衅滋事,闹出点乱子,也是理所当然。
这个朱河,郝风楼很有印象,是天津卫中的人,算是郝风楼保举出来的,只是不曾想,这么快,这铺天盖地的打压和报复就来了。
郝风楼将这简报放到了一边,并没有显得太过热衷,微微一笑:“这几日本官私事缠身,反倒耽搁了公务,这卫中,倒是有劳了周先生,近来,没出什么大事罢。”
周司吏不敢怠慢,将这卫中的事一一说了。
其实没了郝风楼,整个锦衣卫,也是萧规曹随,能出什么大事,只是近来宫中命人查办一些地方的流言,锦衣卫这边,已放出了许多的人手分赴各地,如此一来,京师这儿,反倒捉襟见肘了,人手很是不足,关乎于那些流言,其实大家也明白,这不过是做做样子。
因为即便是宫中,也不愿意锦衣卫当真查出些什么,查出来了,你要不要处置,可是处置的对象,极有可能是皇家近支,到时必定是天下哗然,之所以宫中责令严查不殆,其实就是做做样子,将这气氛调动起来,好让那些有心人一看,朝廷是要动真格的,便不敢再胡说八道,那幕后的黑手一旦生出了畏惧之心,也就乖乖的缩回去,再不敢造次。
可即便是做样子,这个样子,也需要做足,周司吏大致说了一下卫中的布置,郝风楼听了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此事就应当这么办,不过京师这边,人手若是不足,就少不得让弟兄们打起精神,原来的三班,可改为两班,熬过这些日子便是。”
第六百零四章:双喜临门
周司吏将事情一一应下,却似是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郝风楼见他为难,不禁道:“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何故吞吞吐吐?”
周司吏不由讪讪笑了,道:“是这样的,学生虽是每日在卫中,可是看大人的布置,似乎要将那些北京来的……咳咳……”有些话,周司吏不便细说,却还是道:“既是如此,大人为何不多过问一下,那佥事朱和……”
本来这些话,周司吏是不该说的,本来嘛,其实郝大人的许多布置,大家心里明白,只是心照不宣而已。而现在那个朱和,如此遭人排挤,郝大人多少,也该出面一下才是。
偏偏郝大人无动于衷,这就让周司吏忍不住去问了。
若是别人,当然不敢来细问,而周司吏终究是郝风楼心腹中的心腹,这里又没有外人,周司吏这才大起胆子,忍不住相询。
郝风楼却只是微微一笑,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是么?你去忙你的罢。”
这个回答,显然是有些遮遮掩掩,很是云里雾里,不过郝大人不肯说,周司吏倒也不敢深究,连忙点点头:“学生告退。”
目送走了周司吏,郝风楼的表情,却是值得玩味起来。
他忍不住又拿起朱和的奏报,郝风楼几乎能依稀记得,这个家伙和自己是同坐吃过酒,酒桌上,很是热络,临别时,郝风楼甚至还记得,亲自将他送到中门,和他说了许多体贴的话。
而现在,这个家伙,出现在了锦衣卫的奏报上,倒是有些别开生面。
其实一开始,郝风楼就能预料到这种情况。北京派的出现,使得靖难派开始抱团,这是一种兔死狐悲的情绪,丘福完了,这么多人都完了,朝廷说收拾就收拾,而顶替他们的,竟是一群北京来的人,大家根本就没有任何的瓜葛,这难免,让那些满肚子怨气无处发泄的靖难派如今找到了发泄口。
再加上……兵部那边刻意的推波助澜,比如在安排差事的时候,使了些许的小手段,让他们双方,本就形成了制衡的局面,因而这矛盾,自然而然,也就越来越深了。
而且可以想象的是,要不了多久,这个矛盾,只会越来越深。
若是以往,郝风楼或许会出头,可是现在的郝风楼,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郝风楼了,这两年的磨砺,让他少了几分冲动,而多了几分沉稳,从前的郝风楼,无法摆脱自己是棋子的地位,而如今,他已成了棋手,再不可能像从前那般,轻易冒出头去。
郝风楼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自己的对手,有许多人,而眼下要做的就是耐心的等候。
所以他很快就将奏书丢到了一边,并不理会。
……
转眼已到了四月。
天气越来越暖和,可是放晴了几日,又突然是细雨绵绵,这金陵的雨,却如蚕丝一般,如丝一般断断续续下来,却又连绵不绝,这银丝落在人的身上,带着几分清凉,也顺带,让这天色,多了几分昏暗。
郝家这儿,却已是一阵慌乱。
上下数百口人,一个个行色匆匆,郝老夫人手里拿着佛珠,在后堂里惊慌不安的捻动,口里颤颤,却也不知念的是什么经。郝风楼呆呆坐着,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脑中空空如也,很是茫然。
朱智凌也显得有几分不安,有婢女劝她回去,生怕她动了胎气,朱智凌却只是摇头,眼睛看向郝风楼,也不禁掠过一丝担心。
春雨沙沙的落在窗上,更添几分惆怅。
香儿倒是已去右厢那儿帮忙了,稳婆、御医俱都齐备,无数的女婢都在外头静候,随时听候吩咐。
陆妍儿要临盆了。
……
过不了多时,陆家的人自然也到了。
陆征携着陆老夫人,神情有几分慌张,也有几分期盼。他们近来的心情并不算很好,郝风楼娶了公主,这对陆家来说,并不算好事,一方面,是怕自家女儿受气,另一方面,对这肚中的孩子,也有别的考量,生怕这嫡子的地位,发生什么变故。
这满肚子的小算盘,等到真正临盆,便早已抛去了爪哇国,他们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母子平安的事,至于其他,哪里还有计较的心情。
大家都在屏息候着,谁也没有说话。
见了面,也只是相互点了点头,都能体谅到对方的心情。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一直到了子夜,那清亮的哭啼声骤然响起来,这后堂中的人顿时都坐不住了,一个个都霍然而起,郝老夫人颤颤的站起,身子都在颤抖,郝风楼脸色又红又白,激动中又带着几分担心。
“老夫人,少爷……二夫人……”
有婢女飞快冲进来,道:“是男儿,是男儿……”
呼……
所有人都像松了口气一样。
即便是郝风楼,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整个人喜出望外。
来到这个世界,郝风楼早已被这个时代的人所同化,固然他的骨子里,依旧还有一些后世残留的东西存在,可是在这潜移默化之下,也不免有几分‘封建’,终于……有儿子了……
郝风楼长长出一口气,因为唯有如此,郝家的宗祠,才能延续,郝家辛苦挣来的一切,才能延续,这延续的不只是香火,更是富贵,是郝家两代人的努力。
他禁不住道:“母子平安么?”
那婢女道:“俱都平安。”
所有人俱都松了口气,郝风楼已经率先走出了后堂,往产房去了。
……
郝家近年来的声势,已是越来越大,作为新贵,且又新近立下了赫赫大功,因而郝家的一举一动,都是牵动人心。
到了次日一清早,所有的消息便已传开,这郝风楼先是娶妻,旋即又是产子,双喜临门,不少人已是做好了准备,等到那孩子满月,就少不得要前去祝贺了。
其实何止是朝野,即便是宫中,也都得到了消息,因而宫中的太监一早便到了,送来了一些产妇所需的名贵药材,还有宫中的一些赐物,随后便是请郝风楼入宫觐见。
宫中的厚赐,郝家上下,自是连忙谢恩,而郝风楼也早料到宫中要召见,因而也不敢怠慢,早就穿上了朝服,连忙动身。
很多时候,到了郝风楼这个地步,家事已经不再只是私事这样简单,作为锦衣卫都指挥使,作为禄国公的继承人,作为海防侯,生了儿子,就意味着,家中的格局,将会大变。
郝风楼一会儿功夫,便抵达了午门,午门这儿,赵忠在这儿久候多时,多半是天子左右等不着,便叫赵忠来看看,这赵忠在这儿巴望了许久,见了郝风楼,不免上前,说几句喜庆话。
一个是东厂,一个锦衣卫,一个疑似是太子的人,一个与赵王关系非同小可,这二人,本该天生就是敌对,可是现在,郝风楼却给了赵忠不少好脸色,欠身还了礼,这才匆匆入宫。
暖阁……
朱棣是刚刚下了朝,近日四海升平,平安无事,这永乐朝,已有了几分盛世的先兆,朱棣的心情,也逐渐好了不少,他在暖阁里已换下了朝服,换上的是一身常服,而这个意思,显然要和郝风楼谈的,不是公事。
郝风楼进来,行了礼,朱棣则手捧着茶水,笑吟吟的道:“朕一大清早,便听到了喜报,难得啊,朕知道你们郝家都是单传,如今总算是有了后,可喜可贺,哈……这些话,你这几日,想必是已经听的耳朵起了茧子罢,来,坐下,朕有话要和你说。”
郝风楼不敢怠慢,欠身坐下,道:“请陛下指教。”
朱棣不由摇头:“你看,又是指教,又是示下,朕不过是有几句想掏心窝子的话而已,并不打算教训你,哎……近来,确实没什么喜事啊,好不容易有了喜,朕呢,也跟着乐呵乐呵,怎么,你和荆国公主,如今还好么?”
陆夫人生了孩子,这老家伙却问荆国公主,郝风楼表情有些古怪,却还是点头:“托陛下洪福,好的很。”
第六百零五章:龙颜大悦
朱棣却并没兴致去理会郝风楼心中的疑惑,却是不由叹息道:“本来,你是有妇之夫,朕并不愿委屈了荆国公主,只不过,她既是非你不嫁,朕又能奈何?她自幼丧父丧母,孤苦无依,一心要报这不共戴天之仇,靖难之中,也立下不少功劳,一介女流,又是天潢贵胄,能到这个地步,连朕都佩服她,所以凡事,都尽量顺着她的心意,你能好生待她,朕也就放心了,朕也并非是食古不化之人,这男女之间的事,朕也知晓一二,罢……不说这些题外话。”
朱棣慢悠悠的道:“湘王的宗祠,朕已命人修葺了,寻些时候,你该陪着凌儿去那湖南一趟,好生拜祭,只是眼下荆国公主身怀六甲,多有不便,这事,也不急。”
朱棣说东说西,就仿佛是在太虚中神游,总是让郝风楼寻不到任何踪迹。
郝风楼索性也就放开了,朱棣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并不去追究什么用意,只是不断的应承,连声说好。
朱棣喝了口茶,似是带着几分感伤:“这湘王,性子很是刚烈,你知道么?从前的时候,咱们几个兄弟,本王的性子是最急躁的,可是和那湘王比起来,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太祖皇弟曾请了师傅来给咱们兄弟授课,湘王最是聪明,读书最好,可是那教授的博士,却最不喜的是湘王,你道是为何?哈哈……那博士是上翘的胡子,这湘王呢,喏……就这样,用墨在自己唇上也画上这样的胡子……哈……”说到这里,连朱棣都忍俊不禁起来。
郝风楼甚是古怪,这个记忆,是朱棣的,朱棣或许想到这个,忍不住想要捧腹,可是说出来,对郝风楼来说,却只是个冷笑话。
朱棣终于还是想起了什么,道:“噢,是了,你生了孩子,朕竟是把这一茬给忘了,孩子的名字,可曾想了么?”
郝风楼道:“尚未决定,只怕还要去信谅山,请教家父。”
朱棣摇摇头:“这一来一去,总不能已满了月,这姓名却还是没有,你若是不嫌,朕就想一个罢。”
朱棣说罢,唤了身边的太监,道:“拿笔墨来。”
笔墨奉上,朱棣提笔,唰唰写下几字,交给身边的太监,这太监连忙转呈给了郝风楼,郝风楼打开,却看上头写着:“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八字。
看了这八字,郝风楼的手一抖,差点没把下巴摔下来。
望文生义,这八个字,敬天法祖尚且好说,之后的勤政爱民四字,就有点儿离题了,勤政是对帝王的要求,爱民也是差不多,比如当今天子,理当勤政爱民,比如那太子,亦可以作如此要求,甚或于宁王、周王、楚王、湘王,那也不成什么问题,可问题就在于,郝家这孩子,凭什么勤政爱民,这分明是要自己造反不成?
只是朱棣却是含笑道:“朕送你这八字,你们郝家,与那沐家一样,虽无帝王之名,却也是建了藩镇,为我大明,卫戍一方。何谓封藩?一即是一言之褒,荣于华衮;一言之贬,严于斧钺。内圣而外王,正心诚意,修身齐家,平国治藩者也。你不必害怕,这是朕的本心,并非是别有什么意图,郝家在交趾,上马管兵,下马安民,这个孩子嘛,将来迟早要如那沐家沐春一般,效法你们郝家父子,为我大明西南屏障,若是不能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如何为朕,为朝廷效命?是以,朕便赐他一个名儿,就叫勤民吧,勤者,勤政也,民者,爱民如子,如何?”
郝风楼这一下子,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下了。
本来,他最大的隐忧就是家中立嗣的问题。
要知道,郝家如今是如日中天,与那云南沐家,可谓平分秋色。而陆妍是自己的正室,眼下生出来的孩子,也是郝风楼的嫡长子,按理,是理应继承郝家家业的。而现在,娶了一个公主,亦是明媒正娶,郝风楼自是喜爱凌儿的,凌儿这边呢,也未必愿意和陆妍儿争夺什么,可问题就出在她公主的身份上,一旦将来,凌儿若是生了孩子,她地孩子亦算半个龙子凤孙,宫中会坐视不理么?郝家最担心的就是皇家开始插手郝家立嗣的问题,毕竟,朱棣名义上也算是即将出生的第二个孩子的外公,有这层关系在,就难免,要为自己儿孙打算。
而现在,孩子刚刚出生,天子便开始赐名,赐名不说,还饱含深意地取了这么个名字,这分明就是在立嗣的问题上,给予了极大的暗示,甚至于是支持这个孩子,也就是叫郝勤民的家伙,将来继承郝家的家业。
想到这儿,郝风楼不轻松才是怪了,这一次他是真正感激涕零的谢恩,道:“陛下赐的这个名儿,郝家上下,如何担当的起。皇上圣明,如此恩德,郝家不敢相忘。”
这句话一语双关,颇有点多谢不杀之恩的意味。
朱棣只是深深看了郝风楼一眼,笑了,道:“有句话,叫做大恩不言谢,况且,你在北京的功劳,朕还没有正儿八经的赏你,这是你应得的。呵……荆国公主的孩子怕也要生了吧,朕多想让这个孩子,去湖南拜祭一下湘王,让湘王在天有灵,见了这个孩子,心里有几分安慰。”
……
郝风楼带着满腹的疑惑出了宫。
天子发出那句感叹之后,便将郝风楼打发了出来。
不过他怀揣着天子的墨宝,心里却还是满腹的疑惑。
依着天子强势的性子,这一次,竟是没有干涉郝家实在有悖常理,本来这一次,下嫁公主就亏了血本,对宫中来说,八成是一万个不乐意的,难道连荆国公主肚中的孩子,也不顾了?
名份这事儿,看上去好似虚无缥缈,只是虚名罢了,只要宫中乐意,荆国公主肚中的孩子,照样是一辈子的富贵享用不尽,可是没有这个虚名,宫中的脸面往哪里搁。比如公主下嫁给有妇之夫,本就让宫中有点掉面子,难道公主的孩子,还要做庶子,连家业也不能继承。
本来郝风楼还想为此事据理力争一下,大不了将来这份家业一分为二,一人一份,既不能冷了妍儿,也不能让凌儿吃亏,只是这一次赐名,却是让郝风楼鼓足的劲头,一下子没处泄了,自己用尽全力挥出拳去,却是落了个空。
只是……不管如何,这对郝风楼是件好事,无论宫中打什么主意,郝风楼都不吃亏,所以他乐呵呵的怀揣着墨宝回到家中。
一回到家,便得知郝老夫人与朱智凌、香香在西厢那儿逗弄着孩子,而陆妍儿却已是熟睡了。
郝风楼蹑手蹑脚的去了陆妍儿的房里,见她躺在榻上,阖目熟睡,边上的小婢想要将她叫醒,郝风楼朝她摇摇头,努努嘴,这小婢识趣地去了。
郝风楼坐在榻沿儿,凝视这有些虚弱的陆妍儿,心里五味杂陈,小心翼翼的为她掖了被子,最后准备动身离开。
却不妨陆妍儿嘤的一声,却是醒了,陆妍努力微笑,道:“夫君不是入了宫么?”
郝风楼连忙回到榻前,道:“是,刚刚从宫中出来,和陛下说了些,陛下已得知你生了儿子,也是龙颜大悦。”
陆妍儿却有些神情低落,道:“是么?”
她出自大户人家,家中也算是半个王侯的身份,一些内情,却是晓得的,陛下龙颜大悦,多半是郝风楼的安慰之词。
郝风楼见她不信,连忙拿出怀中的字:“陛下非但是龙颜大悦,而且还给孩子赐了名,你瞧,敬天、法祖、勤政、爱民,所以这孩子的名儿,就叫勤民,这名字好,陛下对他的期许很高,望他将来能继承咱们郝家的家业,效法他的父祖,能勤政爱民,永镇我大明西南藩屏。”郝风楼饱含深意的看了一眼陆妍儿:“陛下此举,用意很是明显,妍儿明白了么?”
陆妍儿先是不信,可是看了御笔亲书的字,又得知这勤民的名儿,也不由得不信了,她不禁有些奇怪,可是心中的大石,终是落定了,她未必就想争什么,可是自己的孩子确实就是嫡长子,理应是继承家业,作为正室夫人,如今多了变数,若是生的是女儿便罢,如今却是个男儿,岂可因为自己这做娘的身份不如人,就从此让孩子受委屈……现在,终于不必担心了……
第六百零六章:天大的家业
陆妍儿的心里,自是百感交集。
其实本来她对荆国公主并没有什么反感,这时代的女子,早已习惯了男人三妻四妾,郝风楼只不过这一次玩的有些大,娶的乃是公主,可是陆妍儿也明白,这公主下嫁郝家,对郝家有利无害,郝家到了这个份上,虽不算是位极人臣,却也成了顶级的豪门。
能到这个地步,却终究少了一些什么。
根基!
由于窜起的太快,虽然万丈高楼平地而起,可是根基终究不够牢靠,比如那徐家,虽是平时并不耀眼,实际上却是一门二公,从明初开始经营,到了如今,宫中有徐皇后,外头有两个兄弟,几个子女,要嘛娶了公主、郡主,要么嫁给了藩王宗室,他们已经通过联姻和各种手段,早已与宫中纠缠在一起,休戚与共,再加上徐家的人脉,还有数十年积攒的各种关系,这个家族,即便是有人谋反,朝廷能做的,多半也就是处置一人,绝不可能牵涉一族,大明若是还在,徐家的富贵就享用不绝。
其余如沐家、张家也绝大多数如此,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而郝家是新贵,这新贵若是迈不过去一个坎儿,家业就未必能保全,而这道坎,就是与宫中的关系。
所谓伴君如虎,这话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若是对解缙甚至于郝风楼这样的人来说,这等新贵,天子若是突然对你深痛恶绝,也不过是一道旨意下来,便可教你阖族而亡,明初时的蓝玉、胡惟庸,尽都是如此,可若是徐家这等,即便是天子再如何痛恨你,即便是天子打算敲打,那么求情之人,也是络绎不绝,而这些人,偏偏都是天子的近亲,天子又能奈何,是以靖难之役,那徐家的老大徐辉祖曾与朱棣刀兵相见,朱棣入京登基为帝之后,徐辉祖避而不见,一副前朝遗老的姿态,让朱棣颜面大失,这天子还不是乖乖给徐家诸多礼遇,也绝不肯对徐辉祖给予什么严惩,几次放低姿态,指望他能回心转意,假若是方孝孺这等人,早就杀了一百次也有余了。
陆妍儿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正因为明白,也知道这对郝家的重要,因而对荆国公主下嫁,是带着几分期许的。
因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己生是郝家的人,死是郝家的鬼,郝家的荣辱,便是她陆妍儿的荣辱。
唯一的担心,或者说自己的私心,便是自己诞下的孩子的问题罢了。而现在,一切的问题,迎刃而解,宫中的意思,已是显而易见了,见了这幅字,陆妍儿有落泪的冲动,差点儿喜极而泣,旋即露出笑容,道:“勤民么?这名儿好,郝勤民,好勤民,好生勤政爱民……只不过,有些犯忌讳罢了,寻常人家,哪敢取这样的名儿,哎……这陛下洪恩……”
郝风楼却是苦笑:“其实,为夫也不知,这陛下打地是什么算盘,我看他是别有所图,这些话我当然不敢和外人去说,也就家里说说罢了,总是觉得,事情不会有这样的简单。一言以蔽,这对我们不坏,至于凌儿那儿,却不知有什么想法,你平日与她要相互敬爱,她性子有些孤傲……”
陆妍儿生了儿子,如今又吃了一颗定心丸,心情自是大好,甚至巴不得自己的母亲来探望时,和自己母亲说了,那陆老夫人,也是这么个意思,在妍儿面前,多次提及这件事,也是掩不住担心,陆家虽然也是豪门,可是胳膊扭不过大腿,谁能和皇家争权夺利,见母亲怅然若失的样子,陆妍儿也是难受的很,如今倒是巴不得将消息递过去了。
陆妍儿连忙道:“我自是晓得的,当我是妒妇么?”
郝风楼却是抚额:“你若是一点妒忌都没有,为夫反而觉得苦不堪言了,你若是爱我,岂会一丁点的妒意都没有。”
陆妍儿脸颊绯红:“说东是你,说西也是你,我是学过女四书的,三从四德,不就是这样说的,女子不能善妒,否则,便是没有妇德,夫君,我想见勤民了,你叫人抱来,我想瞧瞧他。”
郝风楼点了头,连忙去了。
那小家伙刚刚出生,被人抱在怀里,当真成了万千宠爱的宝贝,郝家几代单传,如今终于又有了子嗣,这府中女人又多,每个人都宠溺着她,香香不必提了,便是凌儿,亦是禁不住想和她亲近,郝老夫人生怕府里的女婢不稳健,还特意请托了人,寻了个奶母,这奶母据说曾经是在宫中伺候过的,规矩守的多,从宫中遣散了出来,也不曾婚配,因而有不少人求告着请她。
郝风楼亲自抱了郝勤民,见他眼珠子黑漆漆的瞪着自己,刚刚出生,眼睛却已开了,只是那带着粉红的皮肤却还没有张开,皱起来,像个小老头子,头发上的胎毛还在,搭在头上,撅着嘴,似在寻觅什么。
“哈……这个小子……”
郝风楼不禁轻轻隔着襁褓,捏了一把。
郝勤民其实未必感受到疼痛,可是郝风楼在捏的时候,表情自是没有带着善意,于是乎,顿时感觉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顿时滔滔大哭……吓得郝风楼有些个慌了,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们自是将他驱开,将孩子抱了过去,郝风楼无奈,只得落荒而逃。
郝老夫人更是有了孙子忘了儿子,不由责骂:“哪有你这般逗弄孩子的,莫要吓坏了他……”
不过郝风楼颇有阿Q精神,虽是被千夫所指,出了厢房,不免又恢复了得意之色,心里念叨:“老子管生不管养,什么是大丈夫的至高境界,这便是了。”
……
郝风楼春风得意,那赵王也是水涨船高,朱高燧去寻了郝风楼几次,不过他素来见了郝家的家人便有些拘束,放不开,因而不敢去走动了,便请郝风楼出来,他的小日子过的不错,虽是在鸿胪寺,可是因为立了大功,父皇那边,几次想赏他点东西,他都严词拒绝,如今天子也不急着让他就藩,反而有些军务上的事,也会让他参与,朱高燧时常拜会郝风楼,竟也有一些语出惊人之处,偏偏这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当时听了,觉得有些可笑,可是细细思量下来,却也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
赵王得宠于御前的事,一下子朝野皆知,所有人都不得不再重新审视起这位平时并不起眼的赵王殿下了。
大家突然意识到,这天下,似乎又多了一分变数,虽然这变数并不大,有些杞人忧天。可变数就是变数,即便是万一,那也是变数。
所有人的心态,已经有了那么几分变化,只是谁也没有表露,即便是东宫,突然察觉出了那么一丝的威胁,却也没什么表示,仿佛这赵王殿下再如何得见圣宠,再如何耀眼,都与太子殿下无关,太子殿下不去看,也不过问,虚怀若谷,这争风吃醋的,自然都是妇人。
反倒是此时的谅山,却很是热闹了。
如今的谅山,已是脱胎换骨。
这儿隐然已经成为了西南边陲之地的中心,原先,这儿只是工坊,只是商贸发达,是附近广西、闽粤乃至于云贵再到交趾以及西南各国的贸易通道,可是随着无数的商旅开始在此安扎,无数的工坊林立,无数的流民开始进入,或是做工,或是成为掮客,四处招揽买卖,这谅山的城市规模,早已不断的壮大,从原先一个小小的集市,不断的扩充,如今方圆数十里,道路纵横,沿途是无尽的楼宇,一眼看不到尽头。
有了买卖,就自然而然,就需要商品,需要商品,工坊应运而生,而工坊的生产,急需大量的人工,于是四处的流民和一些佃户,纷纷进来,人口不断壮大,使得消费变得庞大起来,务农之人,尚可以自给自足,自己织布,自己耕种,可是务工之人,却实在没有这样的闲工夫,因此,这儿地消费力十足,甚至是供人洗热水澡的浴堂馆子,竟也有百家之多,个个规模宏大,人满为患,不只是如此,那林立的酒楼茶肆,更是数不胜数,务农之人,可是一辈子也就赶集时能吃上几顿所谓的馆子,可是务工的人不一样,尤其是那些夫妻二人男的在码头做活,女的却是在织坊做工的,家里的灶里常年冷着,平时可以在工坊里吃些腌萝卜拌饭,好不容易闲时,也愿意去酒肆里吃上一顿,一月下来,也有那么几次闲情。
第六百零七章:乐土
整个谅山,已经进入了轨道,而这个正确的轨道带来的,就是那势不可挡的洪流,蓄满了水的池子一旦开了口子,这奔腾的水流便立即如滔滔之势,飞快泄出来。
能有今日这个局面,原因有很多,一方面,这儿是边陲之地,用中原和江南的眼光来看,说是蛮荒也不为过,正因为是未开发,反而没有什么累赘和负担,亦是没有那些陈腐的书香门第和世家大族。
除此之外,谅山乃是自大明进入西洋各国的重要通道,本质上,这里可以称之为陆地上面向西洋的丝绸之路。
而最重要的是,郝家的开明政策,以及郝家这些年所积攒下来的资本。
于是,滚雪球就开始了,这是一种正循环,因为这儿能挣银子,且商贾不会像在他处一样,遭人白眼和歧视,所以南来北往的商贾被吸引,纷纷来此定局做买卖,无数的资金堆积在这里,无数的货物从这儿来回流动,再加上大规模工坊的出现,使得生产的成本越来越低,同样是棉花,若是小门小户,去购买个十斤、八斤,或许需要六七十个钱,可是一个大规模生产的工坊,一次便订购十万斤之多,这价钱可就不是零售,而是批发的钱了,三四十文钱,便已足够。单单货源,就接近数十文的差额,除此之外,小门小户自己关起门来生产,自然不舍得去购买织机,绝大多数,都是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织布机,这样的东西,抽出来的丝,不但会产生大量的废料,而且效率也是极低,可是大规模的生产,采用的往往都是最时新的织布机,所用的人工,也都是熟稔的女匠,同样一斤棉花,或许在自给自足的农家里,能生产的布料,不过是一尺罢了,而在工坊,却能有斤两尺。而且扯出来的布,往往工坊的花色更好,纹理更为匀称,反观那自给自足中产生的布匹,不但粗鄙,且价格高昂,浪费了无数人力暂且就不去说了。
价格低廉,花色和质量更佳,这样的布,很快就将土布打垮,以至于大明两京十三省以及交趾、和西洋各国,谅山布越来越流行,沿途过来的商贾,也乐于在此进货,将货物带回乡中去兜售,即便路途遥远,所以价格往往比谅山价格高昂数倍有余,也照样畅销。
买卖越做越大,这工坊的规模自然是越来越大,所需的人工就不必提了,因而这谅山到处都在招揽各种匠人和劳力,且为了争夺人手,往往不惜许诺较高的薪俸,如此一来,莫说是附近的流民,即便是那些寻常的佃户,也纷纷抛下地主老财的田地,往这谅山去寻找机会。
人口越多,且绝大多数又都在做工,有了工钱,消费力自然增加,于是谅山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消费场所,从一开始较为单调的茶馆、酒肆、青楼,到了后来,更是五花八门,可谓百业兴旺。
这种繁荣,若是不深处其中,是难以感受的,这个地方,似乎和天下任何地方都有那么一些不同,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在这里,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生活节奏与其他地方,大大不同。
因为繁荣,自也吸引了不少读书人。
这些读书人,大多并不得意,经义未必是他们的所长,既然举业不成,就少不得要懂一些经营之道了,也有一些名士,不愿做官的,宁愿做寓公,听闻这里繁荣,且学堂林立,即便是大富人家,也愿意高价招募一些西席,因而这儿的读书人行情极好,涉猎的学问也很是广泛,不少读书人慕名而来,被这的繁华所震撼,宁愿定居于此,也有的在此寻到了生业,便修了书,让家眷一并过来,有一肚子墨水,在这个绝大多数人都目不识丁的时代,又是在富庶的谅山,生活懒散而惬意。
因此,不只是各个学堂,这里还有许多的书馆、诗社,大多都是一些大商贾赞助,商贾们需要给自己脸上贴金,况且他们日进金斗,舍得花银子,而读书人们三不五时来这儿坐一坐,或是交流讨论,又或者是相互较艺,却也颇有意思。
近来还有人弄了书局,便是将一些读书人的高论或是诗词统统收录其中,印刷出来,拿出去兜售。
书籍在这个时代,毕竟是价格高昂的,好在书局的规模大,印刷量自也不小,能尽量压低成本,再加上这谅山虽然不识字的多,可是人口越来越多,又有诸多商旅路过,识字的大多有钱,都愿意买那么几本,沿途的商旅呢,也会带上数十本回乡去兜售,因而这买卖竟也开始红火起来。
生活节奏的加快,容易使人精神紧张,因而不少人,都靠书籍来聊以自娱,借此解去精神上的疲惫。
甚或有一些本是从苏杭那儿贩卖了丝绸来的商贾,货物带了来,却空手返程,也愿意进个几百乃至千本书册回去,那儿读书人多,反正是顺路带着,拿回去兜售,也有蝇头小利。
因此,印刷业渐渐开始昌盛起来,而印刷的书籍,也是五花八门,有专门的经义文章,有才子佳人的故事,有诗词,甚至有周公解卦之类的杂学。
其中最畅销的,就数那陈学经典了,这陈学的出现,得益于一个叫陈凯之的人,此人是个进士,本是去做了官,结果因为父丧,便丁忧回到了广西老家,丁忧之后,朝廷诏他入朝,他却不肯,这两年大多数时候,都在谅山呆着,又因为他名气不小,有不少学堂,都请他去讲学。
这日子其实过的很不错,所有人都对他敬若神明,三不五时的去上两堂课,学堂便将银子奉上,这些银子,他也一点都不客气,因为他讲的好,各处请他去的越来越多。
于是他突发奇想,自己竟也办了个学堂,叫谅山书院,有了书院,便开始授课,他所讲的,虽是四书五经,却非理学。
于是陈学就出现了,陈学的基础,当然也是儒学,却与理学大为迥异,他列出了诸多古之圣贤的典故,并且重新诠释了四书五经,因而自成一派,其中陈学最中心的思想,即所谓有德者而士之。又对妇德之类的理论提出了质疑,对理学的经典,抨击的极为严厉。
这等离经叛道的言论,若是在江南,早就被人打死一百遍都够了。
可是在这谅山,这位陈先生非但没有受到迫害,反而从一开始举州哗然,渐渐的,也被人接受,甚至这陈学开始渐渐昌盛起来。
之所以如此,并非这位陈先生有什么特殊的蛊惑手段,问题的根本,在于土壤的问题。
譬如在那极西之地,圣经乃是至高无上的经典,长达上千年的岁月,可有人怀疑么?怀疑自然是有的,可是却是极少,究其原因,无非有二,其一是时人大多愚昧,并没有见识过天地的广阔,思维有极大的局限性,因而遇到任何不可思议的事务,往往附会于圣经,若是遇到瘟疫,便是上帝惩罚,遭遇水患,便是上帝考验,生了疾病,是自己不够虔诚。
而理学虽非神学,却恰好适合大明的社会特征,男耕女织的社会,本就需要建立理学的次序,而这个土壤,如今却是变了。
这里的读书人所见所闻,和其他地方大大不同,这里的人人人做工,人人经商,从事的都是‘贱业’,士农工商之中,添居其末,可是偏偏,在这谅山,正因为有工商,所以人人安居乐业,无论是士绅还是寻常百姓,生活远远比那士农主导的地方好的多,在这个时候,不少有识之士,就不免产生了怀疑,这轻工贱商,难道就真的好么?若是比起来,谅山虽非皇道乐土,可是比起两京十三省其他地方,却是要好的多,仓禀足而知荣辱,人有了钱,即便是最底层的工人,也都开始接受教化,愿意读书写字了,因为这能给他们带来最直接的好处,一方面学会读书写字,可以抬高自己身价,能领到更多的薪俸,另一方面,如今的娱乐五花八门,比如时新的诸多快本和故事,都是打发时间极好的工具,学了字,便是娱乐,也比从前好的多。
最重要的还是有了薪俸,手里就有了闲钱,有了闲钱,能吃饱穿暖之后,就不免有了更多的追求,这读书,便是其中一样。
这虽是一个浅显的问题,可在这些谅山的大儒和读书人眼里,却是了不得的大事,历朝历代,天天喊得都是教化……教化……可是喊了上千年,又教化出了什么?可是这谅山区区一个商贾盘踞、匠人遍地的地方,教化却如此顺利,甚至不必官府行文,不必朝廷鼓励,便自发的生出无数的夜课识字的班,和无数读书的学堂呢?
第六百零八章:归心
追根问底,这便是土壤问题,什么样的土壤,便会诞生什么样的思维,当你的所见所闻已超脱了你的认知,当你发现从前的所学已经不能解释现实中所发生的事务时,你就不免会产生怀疑,会产生动摇,继而会去思考,何以如此。
譬如那蛮荒时代,当人见到了闪电,便不免会有人智者开始寻思,天上为何会出现如此异象,于是脑袋一拍,神祗便出现了,再到后来,随着人的视野扩大,认知开始进步,随着社会的进步,各种迎合社会和天象的学说亦是开始出现。
谅山,便是如此。
正因为谅山的不同,正因为这里的一切颠覆了大家的认知,使得许多读书人开始出现了怀疑,开始动摇,自己所学,已经不能解释自己的见闻。
而这个时候,读书人之中的智者便出现了,他开始用一种新的解释,来理解这种认知,比如陈学,陈学之中,对于商贾开始抱有好感,对于务工的匠人,亦不再贬斥,反而提出所谓有德者为士的理论,这就是说,士人之所以是士人,并非是天生下来就是如此,也并非是你读了几本圣贤书就可为士,所谓士,便是有德者,匠人若是有德,则为士,武人有德,也是士,若是商贾,若是有德,那么其又何不可如君子者也呢?
譬如那专诸、聂政、要离、荆轲之辈,不过是武夫而已,可是其仗义之举,便是圣人,也免不了称赞他们。再有一诺千金的季布,到底是不是士呢?
陈学的学说,说穿了就是依附于四书五经,对圣人的言论进行重新的解释,而这些解释,又与理学背道而驰,这倒有些后世的所谓红学家的派头,人人手里拿着一本红楼梦,可是对这书的看法,却是迥异,这些靠着红楼梦吃饭的家伙们,偏生还很认真,很是投入,穷其一生,都在琢磨着曹雪芹他老人家在想些什么,也幸好曹老爷子早已作古,这才给人后世之人,靠着他混饭吃的机会,今日这刘氏红楼,明日那陈氏红楼的小讲,后日又是解味红楼梦,都是打着老曹的名目,据说是能解析老曹的思想,宛如自己是老曹肚中的蛔虫,百般诠释……
陈老爷子也就是做这营生的,只不过他更高端,他是孔圣人肚子里的蛔虫,反正孔圣人已经作古,于是便将论语中的话,变着法的按着自己的新意来诠释,却又恰好,解释了谅山此时的现象,让有了新认知的读书人,仿佛又开始寻到了真理,自然也就喧嚣一时了。
自然,这第二个原因,还是土壤的问题,其实历朝历代,突发奇想的大儒不少,什么刘学、王学、楚学之类,不胜枚举,可是绝大多数,都早已被人淡忘了,因为对于朝廷来说,理学才是正宗,而读书人们,也都靠着理学来做敲门砖,晋升的阶梯,其他的学说,自然属于异端,一经出来,顿时大家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少不得要立即反驳,而后口诛笔伐,千万张口,骂的连你娘都不认得你,你怕不怕?
便如极西之地一般,教会控制了思想,大家的认知,只需一本圣经便好了,你若是突发奇想,明日就将你烤着玩儿,见一个烧一个,但凡你敢提出异端言论,顿时让你无处可逃,让你身败名裂,教你大火焚身。
假若这里不是谅山,是其他地方,这陈凯之敢提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辞,虽然不至于这儿是文明之地,不至于有那些神棍们如此极端,可是群起攻之却是避免不了。
可问题在于,这里是谅山,陈凯之的言论出现之后,虽然有人质疑,可是很快,事情并没有往更坏的方向发展,反而陈凯之顿时跻身入了名流之列,不少的谅山豪族,他们本是商贾人家,可是在这谅山,却是积攒了足以敌国的财富,虽然富有,可终究是出身‘低贱’,对于这些豪族来说,他们已经开始谋求政治地位了。
而陈学的学说,恰好迎合了他们的胃口,于是乎,大家对这陈凯之,自然而然的‘亲昵’起来。
不少的商贾,争相邀请陈凯之去讲学,那一盘盘的金锭子,都往陈家去送,美其名曰,是小小意思,素来敬仰陈先生的为人,得知陈先生手头不宽泛,于是备下些许小礼,还望笑纳,请陈先生万勿推辞。
陈凯之火了,不但火了,连他的一些学生也开始水涨船高,这谅山的上流,都以能结识陈先生,能与陈先生门下弟子一起吃饭为荣,陈先生所到之处,有大富之家,为其雇佣护卫,提供车马,他的弟子在外,随口一句诗词,立即得到追捧,书局那儿,疯了一样的抄录陈学的言论,四处兜售,大街小巷,都有人议论纷纷,在寻常人看来,陈先生是了不起的人物,否则为何连某某人见了他,都是屈身行礼,对他敬若神明,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见这位陈先生的声势,陈先生既然如此厉害,想必这陈学,就更加厉害了。
陈学确实开始流行了,读书人开始张口先生,闭口陈学,你若是还抱残守缺,免不了要遭人讥诮,还在玩士农工商那一套,甚至可能有被人扫地出门的危险,比如前些日子,有个外乡来的读书人,在诗社之中大肆抨击陈凯之,说这是离经叛道,说他居心险恶,结果顿时遭人攻击,便是诗社那儿,也将他赶了出去,此人不服,四处告状,官司居然打到了谅山衙门。
这谅山县令,虽是朝廷委派,可是实际上,早已和本地合流,与那郝家,更是沆瀣一气,说白了,是自己人。每日这位仁兄都被邀去各家豪族那儿吃酒,这吃酒,难免就吃出感情,其实他才不管什么理学、陈学,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这个读书人好不晓事,难道不晓得,自己打交道的那些个巨贾和豪族,都是陈先生的拥趸者么,跑来这谅山大放厥词,简直岂有此理。
这位老爷二话不说,直接叫人将这狂生打了出去。
结果次日,那书局印刷出来的官报便说了此事,所谓官报,是郝家委托印刷的,类似于邸报,开放购买,好教大家晓得,眼下郝家如何施政,近日这谅山,发生了什么事。
官报之中,都说这县老爷实在是圣明无比,狠狠的打击了一些狂生的嚣张气焰云云。
那狂生哪里知道,这谅山上下,早已铁板一块了,陈凯之是工商的鼓吹者,大商贾和大豪门们呢,是谅山的骨干,而郝家,作为这些既得利益者们的保护神,则在政治上给予了支持。
若说在交趾之外,是理学专政,可是在这里,却是陈学的天下,这事儿其实也有人不满,比如交趾的布政使,就曾上书一封,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告诉朝廷,这交趾异端学说畅行,不是个好兆头。而朝廷那边,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这倒不是朝中地诸公们对这陈学没有警惕,这一方面,在他们看来,交趾不过是个蛮荒之地,既是蛮荒之地,就实在没有搭理的必要,没必要为这不服王化的地方劳神,而另一方面,那交趾毕竟有个郝家,这事儿,肯定是要和郝家交涉着来办,就如你要理会云南的事,就免不了要和沐家打交道,告诉他此事如何严重,少不了请黔国公从旁协助云云,而庙堂上的人,看着郝家的人便讨厌,不愿招惹麻烦。
结果礼部的批文下来,却将那布政使大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教化之事,与你布政使和本地提学息息相关,你自己施政不当,教化不成,反倒来朝廷告御状,这是何意?于是乎,这位布政使大人郁闷了,他的功考簿子上,怕是添了一个尸位素餐的评语,偏偏交趾不同于其他地方,这儿是土司林立,又有个郝家在,三司衙门可谓形同虚设,他一个布政使,没有朝廷撑腰,能有什么作为?索性,这位老兄便不再忧国忧民了,虽没有去‘同流合污’,却也气的不轻,天天躲在衙门里叫骂庙堂上的那些个同僚,说他们是养虎为患,骂他们见识浅薄。
就在今日,已到了四月,交趾这儿,天气已经转暖,许多人已经换上了凉衫,陈凯之先生早已与碌国公府约定,今日前来拜谒。
陈凯之的车马已抵达了碌国公府,在这气派的府邸门前,这位面容清瘦,目光却是炯炯有神的人下了车,他的弟子搀扶着他,毕恭毕敬。
而郝家这边的管事,已在这儿恭候多时,连忙上前几步,笑道:“公爷闻知先生要来,已是虚位以待,先生,请吧。”
第六百零九章:龙湖之斗
陈凯之的年岁已是不小了。六旬上下,却是精神矍铄。
他守制之后,不受朝廷的官职,得到了许多人赞赏。
不过这也是陈凯之自己的谋划,他年纪已经很大,考中进士时,已接近五旬,本来起点就有些低,又是广西人,素来在庙堂上难寻到什么强力的后援,那些个大佬,都喜欢提携后辈,毕竟年轻的进士将来大有可为,自己这样的年纪,虽然是中了试,授了官,且还算清贵,可是这辈子,却已是到头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做自己的寓公,得几分名望。
可是墙内开花墙外香,陈凯之万万想不到,自己如今,却成为了豪门勋贵争先巴结的对象,无数人信奉他的学说,更有无数人,对他如痴如醉,与那一介小官相比,陈凯之觉得,这才是自己真正施展的地方。
他如今的气度已是大大不同了,只是朝那管事微微颌首点头,旁若无人的进去。
待进了中堂,郝政在此,已是等候多时,郝政一身蟒袍,精神奕奕,满面红光,对这尊客,却不能怠慢,快步上前,搀住陈凯之,笑道:“先生请坐。”
陈凯之不客气,直接坐下,却还是欠了个身,道:“有劳公爷。”
旋即便是上茶,郝政忍不住寒暄几句:“先生的几本书,老夫近日都在看,其中那边诠释周礼的,真真是极好,老夫拜服啊。前些日子,交州宣慰使阮进来访,就提及了先生,对先生也是赞誉有加,说他土官宁愿不做,情愿为先生鞍前马后,做这门下走狗,也算是遂了平身所愿,老夫听罢,当时就笑他,要做这门下走狗,怕是要从交州排队排到谅山来,怕也轮不着他,劝他断了这念想,休要做这白日之梦,好生为朝廷效命才是正经。”
陈凯之听了,也只是莞尔一笑。
其实这当然是大家的追捧之词,是不能当真的。
可是陈凯之能有今日,靠的就是这些人的追捧,他的学说,迎合了这些人的心理,大家自然也就愿意捧他,而这些人,非富即贵,别的地方或许不起眼,可是在这谅山,在这交趾,却是跺跺脚地皮都要颤一颤的人物,他们如此青睐,下头的人可想而知,这陈学好不好且是两说的事,可是寻常百姓见达官贵人们都手捧着一本陈学之乎者也,自然也就纷纷效仿了,仿佛不能拽几句陈学中的文句,就没脸见人似得。
陈凯之的表现,自然应该谦虚,忙道:“公爷谬赞,阮大人亦是谬赞,老夫不过一闲云野鹤而已,一介布衣,岂敢当的公爷和诸位大人抬举。”
等茶水上了来,陈凯之顿了顿,肃然道:“这些时日,久在谅山,多蒙公爷照拂,今日老夫前来,这其一,是来拜谢,公爷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实在是惭愧。”
郝政连忙压手:“这是哪里话,先生太客气了。”
陈凯之微微一笑,又道:“这其二,便是来向公爷辞行。”
郝政露出惊讶之色:“先生这是何意,莫非是老夫慢待了先生?”
陈凯之摇头:“公爷对老夫可谓礼敬有加,老夫铭记于心,慢待二字,从何谈起。”
郝政又道:“莫不是谅山之中,有人对先生颇有微辞,先生,你这是何苦,这交趾哪一个不服先生,偶尔会有几个狂生放肆,那也不过是癣疥之患罢了,何必与他们置气,萤火之光岂可与日月争辉……先生……”
陈凯之摇头微笑:“公爷……老夫是受了邀,前去岭南,赵王殿下前几日亲自写了书信,说是久闻老夫大名,王府之中,有几个王子,刚刚开了蒙,遍访了名师,却不得其果,因老夫有几分虚名,是以请老夫前去王府,教授一些经义之道,本来,老夫是想辞了的,无奈何赵王殿下言辞恳切,连续几封书信,老夫看来,是躲不过了,况且那广州府,也有老夫的几个朋友和门生,既然如此,那么就索性,前去看看,假若赵王殿下依旧不弃,便少不得花费一些功夫,教授几位王子殿下成才,若是老夫学问浅薄,入不得殿下法眼,那么权且当作前去岭南会友,顺道,见识一下这岭南的湖光山色,也算不虚此行。”
郝政顿时愣住了,旋即大喜:“不曾想先生还有如此前程,既是赵王殿下相邀,老夫岂敢阻拦,既是如此,这府上少不得备上一些盘缠,再命几个护卫相送,先生若是不嫌,明日老夫在此备上粗浅酒水,也算是为先生送行,如何?”
陈凯之自然应下,免不了说几句感谢的话。
二人吃着茶,说了一些谅山的事。
其实话说到这里,大家都已是心照不宣了,谁都知道赵王殿下此举,是怎么回事,当真看重陈凯之?这却是错了,陈凯之的背后,就是郝家,是交趾成百上千的豪族,还有那诸多的读书人,兼且他们那富可敌国的财富,这等招揽,某种意义来说,对陈凯之既是机遇,也是挑战。陈凯之自己心里清楚,他的陈学已经遭遇了一个极大的瓶颈,这个瓶颈若是不能突破,那么他的地位,或者说他在千秋史笔中的形象,怕也只能到此为止了,这自然是一场豪赌,成王败寇,自此之后,他便算是正式依附在了赵王殿下身上,他本以为赵王是个放浪形骸之人,起初并不在乎,可是等到北京保卫战的消息传来,才让他有些刮目相看,再看这赵王屡次三番的修了书信,他便明白,赵王这个人,没有表面这么简单,此人不但坚忍,善于隐藏自己,同时对时局的掌握,有独到的看法,单凭他来聘请自己去府上,就可管中窥豹,赵王,不简单。
既然如此,那么就不妨去搏一搏,到了陈凯之这样的年纪的人,其实许多东西都已经看透了,他最关注的,就是陈学,只有陈学才能让他如星辰一般,高悬于夜空,永远闪烁着最耀眼的光芒,也能让他的石像,出现在文庙,位列孔孟之侧,与这相比,那些个冒险,又算的了什么?
而对郝政来说,陈凯之愿意走出交趾,则再好不过,陈凯之某种意义来说,就是郝家乃至于交趾无数豪门巨贾的嘴巴,交趾其实已经不需要他去说话了,这里到处都是陈学门生,可若是陈凯之愿意走出去,去将这些话说给更多人听,自是求之不得。
而且这些日子,郝政与儿子经常有书信来往,儿子的书信之中,虽然没有明示,郝政却明白,已经有助赵王夺嫡之心,现在又恰好赵王聘请陈凯之,这里的意图是什么,别人不知道,郝政会不知?
因而大家心照不宣,客气几句,眼看时候不早,陈凯之便起身,满是汗颜道:“多有叨扰。”
郝政却很诚挚的道:“先生何出此言,可不是将老夫当朋友么?”
陈凯之便笑了,随即拜别,郝政将他送到中门,一直看他上了车马,才回到中堂。
而在这中堂,却是出现了个清瘦的读书人,此人一身儒衫,捏着山羊胡子,眼眸眯着,似是专侯公爷回来。
原来郝政会客之时,这读书人边上一旁的耳房里窃听,此人姓吴,单名一个寿字,乃是郝政请的幕友。
吴寿虽是落弟的秀才,文章做的不好,偏生急智多谋,凡事都有独到见解,很快就获得了郝政的倚重。郝政朝他笑笑,道:“方才的话,吴先生想必是听到了,却不知吴先生怎么看?”
吴寿叹口气:“昨夜,学生夜观天象,见天有二星争辉,忽明忽灭,可见凡事都有先兆,而如今,国虽无二主,却有两虎相争,公爷的公子将宝压在了弱虎身上,是有些孟浪,不是万全之策,可是一旦事成,则受益无穷。以学生之见,这龙虎之斗,已经开始了,到底谁是真龙,学生不才,并不敢冒昧推算,只是万事开头难,从今日开始,郝家每一步,必定是举步维艰,这里远离庙堂,可是公爷与那庙堂,又是息息相关,不得不未雨绸缪,早做谋划。”
“如何谋划?”
吴寿笑了:“如何谋划,其实公子已经有了布局,请那陈先生去赵王府,不就是第一步棋么?公爷,此时理应是公爷推波助澜的时候了。”
郝政皱起眉:“老夫应当怎么做?”
吴寿淡淡道:“岭南那里,有诸多游商来往与广州府和谅山之间,因而陈学的徒众,也有一些,现如今又得赵王鼎力支持,必定能开出一个新的局面。这陈学的光大,就是公子的第一步棋子,既然如此,福建、广西、云贵等地,也或可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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