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该论功行赏


  一封封的奏书,急报金陵。
  金陵近日阴雨连绵,凡夫俗子们免不了咒骂几句,可是文人墨客们却都是兴致勃勃,特意选了这细雨如丝的日子坐着轿子或撑着油伞泛舟湖上,那秦淮河的湖面被蒙上了隐隐约约一袭轻纱般的烟雾,烟雾袅袅中,岸边的在细雨微风中轻枝慢摇,雨点敲打着柳叶,窸窸窣窣,如梦似幻。
  在舟船之上,兵部尚书金忠并没有清闲太久,一艘小船靠上了楼船,紧接着便有人寻了金忠,在他耳中密语几句。
  金忠闻言皱眉,下船而去。
  紫禁城被这薄雾笼罩,那如轻纱的薄雾在这生辉的宫墙之中缭绕,依旧掩不住威严。
  暖阁里生了地龙,热气腾腾,捷报落在了案头,朱棣既是轻松,又有几分凝重。
  召来的大臣已经纷纷落座,许多人的脸色也很不轻松。
  金忠来得比较迟一些,本来今日他并不当值,忙里偷闲,谁知道这时候出了事。
  朱棣慢悠悠地道:“诸卿,前几日的捷报,不知看了吗?”
  陛下开了金口,自然是等着大家畅所欲言。
  其实做臣子的,多是属乌贼的,一个个浑身滑不溜秋,却又有诸多触手,现在陛下连调子都没定,天知道人家想着什么,所以大家为难了,若是定了调子,大家肯定要畅所欲言,可没定调子,这事儿就没谱儿了,谁知道会不会说错话。
  于是很多人便很鸡贼地去看解缙。
  解缙老脸古井无波,心里却恨不得把这些人统统撕了,别看他最得陛下信重,又是身居要职,可这是表面光,至少在这个时候,大家都可以做缩头乌龟,偏偏他不能。
  解缙脸上含笑,慢悠悠地道:“前几日的捷报,微臣倒是看过,直袭会安,贼军军心大乱,丰城侯又趁势出击,看来这交趾平复指日可待,此事于国来说可喜可贺,于那交趾僧俗百姓来说亦是天大的喜事。自然,海防侯郝风楼、丰城侯李彬,都是功不可没……”
  朱棣却是淡淡地道:“丰城侯死了……”
  朱棣话音落下,在场之人顿时愕然。
  死了,怎么死的?为何没有回报?
  任何奏书一般都要经过文渊阁和通政司,怎么可能说死就死,而陛下知道,其余人却是不知?
  这事儿不只让人错愕,更让解缙人等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李彬的死活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可最重要的却是皇上为何能不露声色就得到宫外的消息。
  文渊阁的学士人等,其实官职和品级都不太高,论起资历也未必比得上各部的尚书,他们之所以地位尊崇,最重要的缘故就是消息灵通,并且拥有议政之权。几乎所有的奏书都需要经过这些人,而这些人拟定好对奏书的意见再送呈御览,他们就相当于是天子的幕僚,只要他们的拟票不是太过违逆天子的意图,基本上都会照准。
  所以某种意义来说,他们的职权相当于宰相,可是现在,他们突然发现自己的消息不太灵通了。
  朱棣随即指了指案牍上的一沓奏书,道:“朕有些乏了,要去小憩片刻,这里的奏书,诸卿自个儿看吧,半个时辰之后,朕再和诸卿论一论此事。”
  说罢,朱棣站起来,扬长而去。
  在座的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金忠等几个尚书倒还能气定神闲,反正他们是部堂,奏书的事和他们无关,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倒是有些好奇。
  可是对解缙、金幼孜、胡俨人、杨荣、杨士奇人等来说,却是非同小可。
  只是这时候,他们也没心思顾忌这个,已有内官将那一沓奏书拿出来分发。
  解缙的脸色还算从容,耐着性子看着一份份奏书。
  这些奏书无一例外,统统来自于交趾。
  上书的人不少,有不少将军,众口一词,都是痛斥李彬欺君罔上、杀良冒功、克扣军饷之事。
  解缙在这边看,金忠也在看,这一看不打紧,才知道那郝风楼已将李彬杀了。
  作为兵部尚书,金忠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李彬可是总兵官,这样的身份,没有圣旨,谁敢轻易诛杀?即便是他兵部尚书下放地方,那也绝不敢造次。
  可是这郝风楼,居然将总兵官说杀就杀了。
  固然李彬有罪,那也不该如此。
  不只是如此,同样掉脑袋的还有不少武官。
  金忠深吸一口气,皱起眉来,他心里虽是认为郝风楼胆大包天,可是随即一想,又觉得这郝风楼不是善类,既然敢动手杀人,就必定有所依仗,所以他继续往下翻过去。
  这一看才知是触目惊心,到处都是告状的奏书,而且上到欺君罔上,下到强抢民女、贪墨军饷,多如牛毛。
  这一细思,金忠便知道李彬的罪名是有,否则这么多奏书里头说得有鼻子有眼,也不可能全然是瞎说。可是话又说回来,这李彬几乎被罗列了上百条罪状,就当真坏到这个地步?肯定不尽然,多半是墙倒众人推,正好大家身上都脏,索性把所有的污水泼在这李彬身上。
  也就是说,李彬不死,只要人还在,他就还有一张口,有心腹和亲朋好友,谁也不敢如此造次。可李彬死了,他反正不可能说话,正好那交趾军中一屁股的烂账,大家也不会客气。
  郝风楼杀李彬,怕是存着这个心思。
  自然,真正杀李彬的理由却在郝风楼的奏书里:“官逼民反,交趾上下怨声载道,反反复复,今日平寇,明日寇又丛生,杀之不尽,皆是交趾上下怨恨李彬之故,臣为招抚人心,不得已而杀之。”
  这话不难理解,有点强辩的意味,可是事实就在眼前,李彬死了,交趾也就平定了,如果交趾再乱,那么就是郝风楼的责任,可是交趾若是承平,那么也就证明了郝风楼的正确。
  与此同时,这些奏书之中也有不少是关乎安南士绅、名士的奏书,理由只有一个,李彬误国害民之类。
  看完了所有的奏书,在座的人谁都没有吭声。
  大家的眼眸相互望了一眼,却都各自有自己的盘算。
  不得不说,郝风楼的胆大程度已经超过了他们的预料,可是综合来看,似乎这郝风楼杀的又是名正言顺,一时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当然,挑剔的地方也有,可是人家又能自圆其说,这倒是让人为难了。
  过了片刻,朱棣回来了。
  朱棣依旧还是那一身便服,却仍然掩饰不住他的猛虎之气,大剌剌地坐上御椅,眼眸一阖,道:“诸卿以为如何?”
  金幼孜笑吟吟地道:“臣等倒是将这奏书看了,按理说吧,这事儿可大可小,李彬料来是有罪的,可终究是一方镇守,岂可说杀就杀?所以微臣以为,这件事呢,总得过问一下。”
  朱棣含笑,却是满不在乎地道:“说杀就杀是坏了规矩,可是你没看见么?这是权宜之计,是为了安抚人心,李彬杀良冒功,屠戮百姓,人人恨之入骨,不反成么?不杀他,叛乱还要耗到什么时候?郝风楼这是快刀斩乱麻,挑不出错。”
  金幼孜吃了个闭门羹,他哪里知道朱棣和郝风楼之间其实一直都有书信来往,朱棣虽然没有明着说杀李彬,却也有让郝风楼便宜行事的意思。
  如此一来,朱棣的心思便已经了然了,平定交趾可喜可贺,其他的都是细枝末节,不值一提。
  在座的人,即便是金忠,此刻都陷入了沉默,此刻实在没心思去触这逆鳞。
  解缙却是莞尔一笑,颌首点头道:“陛下所言甚是,这李彬确是该杀,虽然做法有待商榷,可终究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理由说得过去。郝风楼实是我大明梁柱,大快人心,以至军中上下武官纷纷为他叫好,交趾士绅、名士也为他摇旗呐喊,有这郝风楼在,交趾大局可定啊。”
  解缙说得慢条斯理,可是许多人心里不由震撼了。
  解公之言,诛心啊!
  想想看,一个臣子在交趾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既得了军中的支持,又得到了百姓的支持,这口里虽是夸赞,暗地里不是分明说郝风楼羽翼丰满吗?
  任何一个天子都见不得臣子羽翼太丰的,即便是太子,天子都有所防范,何况还是个义子。
  解公徐徐道来,却突然话锋一转道:“陛下,既然这交趾已定,本该论功行赏,何不立即召郝风楼父子入京,陛下少不得要亲自召问,恩旨褒奖。不过微臣以为,郝家父子深受交趾官兵、百姓爱戴,此时交趾百废待举,未必会肯放行。”
  此时,所有人都错愕地看向了解缙。
  而解缙则依旧是面带浅笑,如沐春风。


第四百零一章:万国来朝
  解缙这番话,实在教人遍体生寒,明则是夸奖,暗中却是居心叵测,只要陛下生出些许猜忌之心,那郝风楼便要碎尸万段。
  其实所有人都听出了解缙的弦外之音,胡俨和金幼孜人等听了,暗中不由点头,对解缙愈发佩服。
  可是杨荣、杨士奇二人,就未必有这么轻松了,解缙大智若愚,虽然在大势上,未必比这二人看的清楚,可是论起被人拍人搬砖,却实在是非同凡响。
  今日这解缙能动郝风楼,谁能保证,明日同样的方法不会用在自己身上。
  所以杨荣和杨士奇都是气定神闲,呼吸均匀,仿佛解缙不过是一句稀松平常的话,可是那眸中掠过的厉色却还是出卖了他们。
  阁中陷入了沉默,解缙哂然一笑:“是了,陛下,微臣又想起一件事来。”
  解缙相当聪明的开始转移这个问题,因为他明显感觉到朱棣的面容一沉,露出不悦之色,这就意味着,郝风楼这个家伙在朱棣面前,还有几分份量,断不可能是三言两语,就会对郝风楼乃至于整个郝家生出疑心,所以他只是轻轻点拨一下,给朱棣一点印象,便将话题挪开。
  解缙笑道:“大食的船队过两日就要到达,据闻已到了江口,如今已征了数千纤夫,松江府那边,已来了奏报,大抵上也就这几日功夫,不过据说……”
  朱棣的心神已经从交趾那边拉了回来,解缙的话并没有在他心中起什么效果,因为一直以来,郝风楼都和他有私信来往,眼下郝风楼平了叛,本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朱棣不是昏聩之主,当然知道,将在外均有所不受的道理,太祖在的时候,他在北平出塞攻打北元,更知战机和人心瞬息万变,根本就容不得奏报。
  可是解缙那一番话,终究还在他的心底留下了那么一丁点的印象,他自是挥之不去想,可是这句话,依旧还是牢牢记在他的心里。
  此刻朱棣笑了,这带几分古铜的肌肤舒展开来:“哦?大食人到了?他们到了也好,朕听说他们身材高大、肤色白皙,唔,和郑和有些像,郑和似乎和他们有几分机缘。”
  朱棣露出轻松之态,任何人都明白,天子是不愿过问交趾的事了,于是都没有深究,解缙也似是打趣似得道:“是啊,大食人和我们确实不同,说来也怪,据闻这大食人身材高大,皮肤白皙,可是他们的船工,有不少昆仑奴,这些昆仑奴则是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站在一起,实在教人冷峻不禁。”
  他这一说,大家便各自想象,许多人不由笑了。
  朱棣道:“昆仑奴朕也看过,太祖在的时候,有藩国入贡,就有许多这样随使的奴仆,由此可见,这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朕听说他们是万里之外来的,想不到这汪洋之外,竟还有人烟,朕倒是想碧波万里,去瞧瞧新鲜。可惜啊,不成……”解决了交趾,朱棣的心情轻松,忍不住开了一句玩笑:“朕若是走了,这便是置江山社稷于不顾,愧对祖宗了。”
  众人便跟着一起笑。
  解缙亦是莞尔,道:“还有这么一件事,微臣听说,此番大食人的船,当真是巨大,松江知府来报,说是宛如山峦叠起,百艘大船的桅杆林立,如奇峰矗立,微臣便在想,这山一样的船只,莫不是有夸大之词,倒是想随太子殿下去见识一二。”
  朱棣一听到船,像是触动到了心事,他抿嘴抚案,沉吟道:“去吧,都去看看,权当是瞧瞧稀罕。”
  解缙连忙道:“陛下圣明。”
  他的居心自是再明显不过了,大食人就是他请来的,而大食人的造船技艺,本就处在这个时代的巅峰,早在唐宋时,这些大食人便制造大船,横行于地中海、印度洋,更有一些大胆的,漂洋过海,来到当时的盛唐,由此可见,这大食人的造船技艺,早已纯熟无比。
  解缙当然相信,大明也能造出媲美大食船队的船来,只是可惜,这需要糜费许多时间,同时需要大量的纹银,无数的人力物力,假若是龙江船厂,有个三五年功夫,或许能成,可是现在不过七八个月功夫,交趾那边,是必定造不出来的。
  这一次,只怕那郝风楼,要倒霉了。
  解缙已经将郝风楼视为了对手,再不是等闲视之,若郝风楼还是从前的小人物,他或许只是看那么几眼,一巴掌便将此人拍死。可是现在,经过几次挫折,解缙深深感觉到,收拾郝风楼绝不是一蹴而就,反正他不急,徐徐图之,就如温水煮青蛙,待到时机成熟,再一鼓而定。
  说到了藩使入贡的事,大家都变得轻松起来,不管怎么说,今年其他的未必顺利,可是自陛下登基,藩使入贡的事却是无比顺畅,各国慕名而来,料来能重现太祖时的盛况,无论是天子还是他们这些臣子,都是与有荣焉。
  所以朱棣今日出奇的健谈,也很是轻松,其他人顺着竿子往上爬,金幼孜便讲起了一个趣事:“说来也是有趣,那西洋吕宋等国纷纷入朝,鸿胪寺那边洗尘接风,上了酒菜一百七十三盘,自是美味佳肴、山珍海味,谁知酒席一散,鸿胪寺那边一清点,酒菜倒是没出什么岔子,可是那菜盘和酒器,却是少了七十多件,鸿胪寺卿梁大人勃然大怒,只说是小吏无状,将他们痛打一顿,这些小吏自然不肯认,死活说不敢,倒是后来,倒是有人出来,说是看着许多使节酒足饭饱,冠帽、衣袖里鼓鼓囊囊,后来一查,才晓得原来这些使节见官窑瓷器精美,吃过了酒菜,便偷偷往怀里和袖里揣上,哈……梁大人听了目瞪口呆,结果又把那些小吏打了一顿。”
  众人听了不由疑惑,便是朱棣也来了兴趣,道:“既然不是小吏拿的,为何还要再大,即便是这些小吏疏失,让使节将瓷碟偷了去,可是此前就已打过,也算是折罪,却不知为何。”
  金幼孜卖了个关子,结果没绷住,自个儿倒是笑起来,最后只得道:“后来有人问起,这梁大人才道,他奉旨迎接藩使,结果鸿胪寺的东西失窃,什么人都可以偷,偏偏番使不能偷,若是传出去,岂不是成了笑话?所以无论是谁偷的,都不能认使节所为,于是只好让那些小吏吃吃苦头,将这黑锅背了。否则番使行窃,还偷到了鸿胪寺,这打的不是番使的脸,便是我大明,老脸也没处搁了。”
  在座几个顿时笑岔了气,解缙忍不住道:“这个梁棘卿倒是有点意思,这稀泥和的,平时见他呆头呆脑,想不到也有这样的急智。”
  众人都笑了。
  朱棣也跟着呵呵笑了两句,却又板着脸:“话又说回来,那些个番使,也不能一味的纵容,今日纵容他们偷窃瓷碟,明日岂不是上房揭瓦?恩威并施才是,自然,朝廷的面子还是要顾的,脸面、脸面啊,这脸面虚无缥缈,如梦似幻,却又实实在在,没了不成。番人可以不要脸,他们穷嘛,你看山野樵夫,会顾什么脸面么?要脸面的都是士绅,是读书人,知晓了大义,家有积财,才肯张罗锦衣,才在乎功名。仓禀足而知仪礼,便是这个道理。”
  解缙忙顺着朱棣的话道:“陛下所言发人深省,其实近来,总有人抨击朝廷待那番使太过,几个年轻的御使,咋咋呼呼的,微臣也是这样说的,这体面既是贴金,也不是贴金,土蛮番邦可以不要脸,天朝上国能不要么?礼仪之邦啊,不得已而为之啊。”
  朱棣道:“罢,再说下去,倒显得是自辩了,这事也是好的,说明咱们大明的瓷器精致嘛,至于那些个番使,叫人告诫一下,让他们不可胡来,只是几个瓷碟,自是无伤大雅,可下次若是再滋生事端,可就不好瞧了,朕也不会一味纵容。再命人送一些瓷器去,就说是宫中赏赐。”
  众人便都应下,心情愉快的起身告退。
  朱棣挥挥手,待这些人统统走了。
  朱棣却显得有几分落寂,沉吟着看了案牍上的奏书,忍不住道:“来人。”
  一个内官躬身而来:“奴婢在。”
  朱棣道:“发份旨意,让郝风楼进京吧,他的父亲就不必召了,让他就地安抚交趾百姓,去了这么久,说实话,朕啊,也知道他难,这边造船,那边平叛,工部那些人,一个个说什么船造不出来,没有三年断不可能见到现船,朕起初不信,可是现在一思量,人家三年造不出,凭什么让郝风楼一年半载就把船造出来,况且糜费这么大,他郝家就真的担得起?担不起就算了,这船不造也罢,朕明年的时候,重建龙江船厂吧。”


第四百零二章:天降神物
  两日之后,细雨照旧如飘絮一样在粼粼湖面上。
  龙江这儿的栈桥码头早已装饰一新,引来无数的官吏百姓围看。
  太子朱高炽穿着蟒服,一大清早就来了。
  朱高炽今日格外精神焕发,父皇命自己负责接待,看上去是个不讨好的差事,在这背后,却有更深的用意。而这个用意,分明是暗示他这个太子,可以拿出来见人了。
  拿出来示人很是重要,因为这是朱高炽的软肋,想想看,假若后世某偶像派天皇巨星生了个奇丑无比的儿子,必定是不愿出来示人的,而朱棣生的英武,本就给人一种英姿勃发之感,偏偏有了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略带残疾的儿子,其心思可想而知。
  而如今,父皇终于肯教自己在这种场合出现,当着天下人和藩使们的面,露了一会脸。
  为此,他特意穿着劲身的蟒服,头戴银冠,走路慢吞吞,掩饰自己的肥硕和腿脚的不便。
  只是虽然两个时辰之前,已有快马传报,说是船队就要到了,可是在彩棚之中左等右等,总是不见来,朱高炽不禁有几分恼怒,却还是耐着火气。
  与之同来的还有解缙和金幼孜以及胡俨,杨荣和杨士奇本也准了来,可惜这二人只推说不适,乖乖去内阁里办公去了。
  对此,朱高炽有些不悦,倒是解缙笑吟吟的道:“殿下,这二杨对殿下倒是颇为敬重,只是心里不免有几分顾虑……”
  朱高炽吃了口茶,却是淡淡一笑:“本宫当然知道,人心隔肚皮嘛,不过想全君臣应有之义,恪守臣道,可是……储君也是君,这里无人,本宫和解先生说几句敞开心扉的话,本宫这几年,实在是看透了,这储君没个君样,虽然父皇日益看重,可心里总是七上八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解缙脸色苍白,连忙道:“殿下,慎言!”
  朱高炽微微一笑:“这棚里只有你我二人,附近都是本宫心腹,他们也听不见,有什么可慎言的?解先生,多亏了你,没有你日夜在父皇面前美言,本宫未必能有今日,这两年如履薄冰,心真是凉透了,多少人明着说太子是未来天子,可是个个谨慎慎微,遇到了本宫,连打个招呼都不敢……”
  解缙默然听着朱高炽的牢骚,心里七上八下,好不容易听到外面有人道:“来了,来了。”
  朱高炽顿时正容,扶了扶衣冠,阔步出去。
  这一出去,便听到无数的惊叹声,而朱高炽的脸上,也顿时错愕。以至于连这仪表也顾不上了。
  就在那宽敞的河道上,两岸是数以千计的潜伏呼喊着号子,拖拉着一艘大船,徐徐朝这上游而来。
  只是这大船,实在让人惊诧,十几丈的船身,足有六七层楼之高,长近四十丈,船身裸露出一半,宛如岛屿在河中游动,尤其是那桅杆,即便没有张起风帆,可是竟也堪比船身,使人抬眸看去,生出渺小之感。
  其实假若是后世之人,或许不能体会到这种雄伟之感,可是在这大明朝,眼看宛如宫殿的大船漂浮于河道之上,惊诧之情,可想而知。
  沿岸的僧俗百姓,官员皂隶,都忍不住倒吸凉气,那黝黑的船身上,船舱连绵,甲板上还堆积着不易腐烂的货物,船上乌压压的水手站在了船舷上,与这大船相比,宛如黑点一般。
  朱高炽的下巴都要落下来,事实上在此之前,解缙就曾说过,郝风楼夸口造船,必定造不出什么大船出来,到时候定是拿一些小船来敷衍其事。
  假若只是单纯带了那些小船来,宫中或许不会有什么微词,可是一旦有了比对,这万里之外的蛮国尚且如此,而你郝风楼自己夸口要造船,可是和人家一比,却如萤虫与日月争辉,眼下又是万国使节来朝,朝廷的脸面,还能在么?
  陛下最要的便是脸面,被这使节们嘲笑,军民们惊叹于小小蛮国的船只雄伟,反观大明,却是灰头土脸,以陛下的好胜之心,必定要勃然大怒,若是这时候,再落井下石,背后踹这郝风楼一脚,郝风楼即便不获罪,可是在陛下心目中的份量,只怕……要磨灭了个干净。
  朱高炽原本只以为,这种微末小技,对付郝风楼这种羽翼丰满的家伙,怕是没什么用处。
  可是现在……朱高炽猛地眼前一亮。他明白了,郝风楼这一次……死定了!
  那大船终于停住,紧接着搭上了栈板,朱高炽打起了精神,连忙上去相迎。
  船上走下许多人来,有黑不溜秋的昆仑奴,也有那穿着大明丝绸,满是富态的大食人,大食人眼窝很深,鼻子高耸,乍看之下,先是让朱高炽略带几分惊奇,可是旋即,他露出笑容,领着大小官吏,上了前去。
  不经意的时候,朱高炽深深的看了一眼尾随其后的解缙一眼,压低声音道:“大食人的船,实在教人惊叹,来的为何只是一艘?”
  解缙道:“据闻是船只太大,纤夫不足,只好分批拉来。”
  朱高炽笑了:“得传出话去,让大家都来看看这稀罕的大船,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让大家瞧瞧世面也好。”
  解缙微微一笑:“殿下放心,早已安排好了,微臣有几个朋友,只要他们来,这南京城的人都要来。”
  朱高炽莞尔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堆着笑,已朝过了栈桥迎面而来的大食人那边去了。
  ……
  整个南京震撼了。
  这南京城里头,一般的读书人,往往都是科举,而后做官,若是科举不成,就继续读书,直到中试为止。还有一些,屡屡名落孙山,自暴自弃,索性改投别业。
  可是总有那么几个读书人,未必就肯走这两条路,他们既不科举,也不去经营其他的生业,反而每日游手好闲,结社谈玄。
  建文之后,风气开始变得开放了一些,对读书人的管束也不再那么严格,甚至某种意义来说,还有那么点点的纵容,盖因为皇帝老子身居宫中,谁认识你哪根葱,所谓鞭长莫及。而内阁到六部,再到各个衙门,这些官员,多是读书人出身,自然不会对‘后进’进行打压。否则便是捅了马蜂窝,少不得受士林抨击几句。
  于是乎,只要你不要太过离谱,读书人都没人管的,自此,结社的现象就死灰复燃了,一群读书人凑在一起,寻个幽雅之所,隔三差五凑在一起,或是作诗,或是论史,好不轻松。
  而这么一批人总会有佼佼者,这些佼佼者便是名士,他们总是社中最出彩的那么几位,最是吸引人的眼球,自然,他们的学问也必定要好,品德也要足以令人敬重,这种人物,莫说是寻常的读书人,即便是在朝为官之人,见了他也是佩服。
  王宾和王逵就是这样的人物,他们乃是江右少有的名士,风噪一时,做了诸多的诗词,深受士林的好评,几乎走在哪里,都有无数人倒履相迎,更难得可贵的是,他们还是山人,这山人可不是随意叫的,所谓山人就是隐士,也就是不愿出士做官之人,有这样的好学问,却不肯做官,视名利为粪土,这样的品行,更是叫人为之倾倒。
  于是,所有人都能与这样的人结交为荣,即便是内阁和翰林里的人物,也偶尔会请他们去府邸中坐一坐,偷了半天的浮闲,谈古论今。
  而之所以京师震动,问题便出在了这里,这两位仁兄一起结伴去了龙江。
  龙江其实并不是什么好地方,那儿只是近郊,虽然南京不断扩展,早已不只是城内的规模,城外亦有诸多屋舍,可是龙江还是太偏了,除了一些泥腿子,去那儿做活,一般的才子佳人,自是绝不肯去的。
  王宾和王逵不但去了那儿,居然还为一艘海船所震撼,随后,他们在那儿作下了一首诗词,称赞了几句大船,竟还流连忘返,竟是不肯回城。
  这段佳话是否夸张,只怕谁也说不清楚,不过这些事迹,早在读书人的圈子里疯传,于是乎,许多人便勾起了好奇心,反正也不远,闲着又是闲着,去看看也好。
  大家成群结队,彼此相邀,便兴致勃勃,纷纷往龙江那儿去了,那龙江上,停泊的大船越来越多,竟是差点堵塞了河道,而那儿本就没什么风景名胜,读书人对此,自然不会有什么兴致,这注意力,自然而然便转到了令他们震撼的大船身上。


第四百零三章:巨舰之威
  体势巍然,巨无与敌。
  简短的八个字,是一群读书人给予河面上停泊船舰的评价。
  读书人嘛,都是文科生,反正也不可能琢磨用料和帆布,凡事都是一些夸张的描述。
  可就是这种朦胧的描绘,反而将这气势说出来,李白他老人家还有飞流直下三千尺,不夸张要读书人做什么?
  读书人相邀而来,自是开始津津乐道,交换心得,有人就不免要说,蛮人竟有如此舰船,我中国竟是不能匹敌,天朝上邦,颜面丧尽了。但有龙江船厂在,何至如此。
  一些有心人便都为龙江船厂招起魂来,仿佛有了船厂便可制出与之匹敌的巨舰,可以彰显国威一般。
  当然,等到他们图穷匕见的时候,这脏水又都不免泼在某些人的身上,反倒怪起某人搅乱了船厂。
  人的嘴巴是堵不住的,再者有人故意搬弄是非,至于交趾的某人当然不讨人喜欢,反正是人憎鬼嫌,骂了也就骂了,又能奈何?
  不过这么一闹,反倒将这事儿炒起来了,僧俗百姓们一听,眼下那些个老爷和读书人都在议论着船,又是据说龙江那儿出了稀罕物,便也不免动心,有人逮了空跑去看,和读书人相比,这些人的见识更是不堪,于是吱吱的抽着凉气,后脑勺都吹着凉风。
  “这样的大船,即便是一些老人怕也没见过吧,听说元人还在的时候也曾造过巨舰,也听说过很是稀罕,料来也不过如此,和这船一比……哎呀呀……”
  “大食,大食是什么?不就是番邦么?什么,番邦造出来的船……这大食人倒是有些手段。”
  “我大明料来也能造吧,前些日子,陛下不是下旨造船么,征了不少的匠人去呢,只是……为何不曾有动静?”
  “快看,船上还有马,我的天,船上竟能跑马,这大食人……”
  “大食的使节已经到了,太子殿下亲自迎的,看来陛下也久闻大食威名……”
  “不是说我大明才是天朝上国,其余的统统都是蛮邦……”
  百姓们议论就粗糙得多了,各种脑补遐想,却也闹了好一阵子。
  倒是这大食人让不少人刮目相看,其实也怪不得这些人,中原文明嚣张了太久,交往密切的,说他们是蛮荒之地都算是给人家面子,连乡下地方都不如,就如这南京城,人口数十万,富庶非凡,早已习惯了将自己当作天下的中心,眼里还能瞧得起谁?
  而现在,大食人生动的给这些‘无知’百姓上了一课,那些个老人倒还罢了,总会说那么几句,元人在的时候也有这样的船的,也是像山一样,不过眼下天子禁海,就不曾见了。
  这样的言论显得有那么几分大胆,这不是怀恋前朝么?倒似是大明朝还不如元人似的。
  可是无论怎么说,开了这个口子,谁也禁不住。
  ……
  锦衣卫那边也不敢去弹压,一来是其他衙门都是漠不关心,甚至有纵容之嫌,这时候实在不合时宜,另一方面牵涉的人太多、太广,兹事体大,你今日弹压这个,明日那个你弹压的住,大家都没有三头六臂,所以这许多人虽然口口声声说什么莫谈国事,却最是津津乐道于此,一边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说什么诽谤朝廷,是要掉脑袋的;说完这句话,立即便开始大放厥词了,如此,一下子把胆魄和节操彰显了出来。你看,老子不怕啊,老子仗义执言,有本事就来拿我。
  这锦衣卫也是压着火气,总有人隔三差五用手指戳你一下,然后边上的看客一看,顿时欢呼,纷纷说兄台好胆量;锦衣卫当他们是苍蝇,不理,于是这人再戳一下,又是博得满堂喝彩,若是锦衣卫再做缩头乌龟,就有第三下、第四下,等到真正怒了,开始弹压拿人了,无数人泪流满面,少不得拿起笔来悲愤作书,各种明朝暗讽,要将这锦衣卫的丑恶公诸于世。
  而现在,锦衣卫没法儿理。
  这不理嘛,可就真正麻烦了,事情开始蔓延开,各种大逆不道的言辞也都出来,那些个番使们原本乖乖地呆在鸿胪寺,居然也听到风声,也跑去瞧稀罕,毕竟对遣使入贡的藩人们来说,他们来这里,本就是来瞧稀罕的,少不得要凑凑趣。
  这一凑就愈发了不得了,被震撼的人实在不在少数,以至于庙堂之上,部堂、侍郎们忙里偷闲,在公房里闲谈胡扯,竟也来拿这说事。
  “刘部堂近来可看了船么?哎,着实吓人一跳啊,这么大的船,再大一点,河道怕都装不下了,这大食到底什么来路,倒是在一些书里提到过一些,也有耳闻,可不是说藩人么,既是藩人,却为何如此技艺精湛?其实嘛,这是奇巧淫技的事,当不得真,可是下头端的是胆大,据闻鸿胪寺那边,大食人那儿很热闹来着,不少藩使都去拜谒,嘿……这些人,还真是见风使舵,倒好像巴结了大食人,就能得好处似得。”
  “子斌啊,有些事还是慎言的事,这事儿……老夫瞧着有蹊跷,等着看吧。”
  大人们说话总是带着那么几分忌讳,说完总要留上那么一半。
  太监们也多是如此,宫中和宫外虽是两个世界,可世上总没有透风的墙。
  这些太监们低声议论,更加忌讳,不过也有许多只言片语,什么大船,什么大食人……什么巍然,什么天下第一之类。
  朱棣坐在暖阁里,脸色绷紧,手里拿着一份份奏书,这里头许多奏书都是称赞太子行礼如仪,说他与大食人谈笑风生,而大食人折服不已。
  朱棣当然晓得这是屁话,也没往深里去想,但凡大食人不是傻子,也不敢往太子身上泼脏水。
  只不过呢,这奏书的只言片语之中总有什么巨舰之类的词语。
  今日清早又听到几个小太监在那儿说什么巨大无比,如宫殿硕大之类的词儿。
  朱棣放下奏书,便看锦衣卫传来的条子,锦衣卫送来的条子可谓五花八门,今日东市的物价,近来又有什么言论之类,无所不包,全都以简报的形式,汇总一起。
  可是看了之后,朱棣更是疑惑了,因为这里头没有大食人的只言片语。
  朱棣心里越来越疑惑,偏偏又不知所为何事,他心里不免有几分愠怒,仿佛天下人都知道的事,自己偏偏成了呆子傻子。
  于是乎,朱棣终于怒不可遏了。
  “来,叫王安。”
  一会儿功夫,王安就来了。
  王安和郑和一样是北平的老人,立过不少大功,曾经专门负责为朱棣打探消息,因为耳目灵通,人也聪明,很受朱棣的重视。
  王安固是肤色白皙,不过却是尖嘴猴腮,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连忙过来给朱棣行了礼,道:“陛下有何吩咐?”
  朱棣坐在案牍之后,抚着御案,不露声色的道:“外朝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近来多有风言风语?”
  王安诧异地看了朱棣一眼,旋即抿嘴一笑:“陛下,外头的事儿不少,不知陛下要说哪一件?”
  朱棣怒斥道:“休要绕弯子。”
  王安连忙做出魂不附体状,道:“奴婢万死。不过外头确实有一件事闹的不可开交。奴婢正想进言,只是……只是怕陛下听了会心里不痛快,是以不敢胡说八道,既然陛下问起,奴婢只好说了。龙江那儿,出了稀罕事,说的就是那大食人的船,据闻是体形硕大,宛如泰山,船中承载千员,竟是可以跑马,士绅百姓,纷纷去围看,有不少人感叹万千,还有不少人跑去那儿作诗呢……”
  船……
  朱棣微微一愣,这大船确实一直都是朱棣的心病,朱棣是个欲有所作为的天子,而这派遣人出使四海,本就是朱棣的心愿,如今这大船一点影儿都没有,如今听到船字,便不免心里有些不快。
  此时又听王安道:“不过坊间流言,未必当得了真,奴婢并不曾见过,所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料来肯定是有虚夸之词,百姓无知,哪里晓得什么厉害,什么事都是往高里去说。”
  朱棣坐着不动,良久才抬起眸来,察觉王安还跪在这儿,便不禁笑了:“哦,你说什么?龙江?这大船当真有这样厉害么?朕左右无事,你命人做好准备,随朕去瞧瞧,还有,不可大张旗鼓,点选五十个力士,身穿便衣,随朕去即是。”


第四百零四章:雄主
  在那水流平缓的龙江口岸。
  一个身穿便衣的人下了车,他背负着手,凝视着这口岸上的大船一动不动。
  铁塔般的身子,竟是有几分松垮,那一双虎目,掠过了几丝黯然之色。
  因为这儿人流渐多,一些眼瞅到了机会的人,便在附近摆了许多的茶摊,此时此刻,茶摊里很是热闹。
  那穿着可笑圆领员外衫的王安小心翼翼的凑到了那伟岸的身躯身侧,压低声音:“陛下,这儿这风大,去吃吃茶吧。”
  朱棣没有动,在他的四周,有许多便衣的武士,只是这粗浅的布衣却掩饰不住他们的锐气,所有的人潮乖乖地绕着路过去。因为在这里确实偶尔会有一些大人物出现,大家对此心中了然,自然不敢轻易靠近。
  朱棣默然无语,依旧是抬眼,看着那一艘艘的大船,听到远处有人忍不住尖叫:“这么大……这大食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大元的时候,咱们也有这么大的船……”
  大元……
  朱棣虎躯一振。
  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人心……还真是可怕啊。这暴元的残暴历历在目,史书之中多有涉及,即便没有史书和杂记,可是那口耳相传的屠戮,又是何等的可怕,可是……这才过了多久,似乎人们已经忘记了,忘了个一干二净。
  朱棣又是想起某些上书的御使,总是以前元为参照,什么元人尚且如此,今日又当如何如何,仿佛一下子,这大元似乎一下子成了典范,成了标榜。
  人心……真是可怕。
  朱棣的眼眸中猛地变得复杂起来,他颓然叹口气,其实……人家不过是借此来讽刺今朝罢了,借古喻今,何尝不是常理?即便是从前的时候,那屠刀高悬落在了他们祖宗的脖子上,即便是那时候,人分四等,你想要做奴隶而不可得,可是人总是会善忘,这便是人心。
  长吐出一口浊气,朱棣的脸色变得平常起来,他突然侧目看了王安一眼:“你方才说什么?”
  王安道:“奴婢说,这里风大,陛下还是寻个地方坐坐,莫要坏了身子。”
  朱棣苦笑,道:“朕已经如此弱不禁风了吗?是啊,弱不禁风啊,万乘之国也是弱不禁风,举国之力也不知要荒废多少时日……”
  王安突然凑上来,压低声音道:“陛下,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朱棣道:“你说罢。”
  王安道:“前些时日,有不少藩使也是结队来看,这些人都赞叹那大食人,对大食人……咳咳……”
  朱棣的目光变得更加警惕起来,道:“为何锦衣卫不报?”
  王安立即道:“这个……许是以为无足轻重。”
  朱棣冷笑道:“无足轻重?真是可笑,这若是无足轻重,还有什么是轻重?万国来朝,出不得一分半点的差错,什么叫做无足轻重?”
  朱棣的脾气显然不是很好,旋过身去,再不看那大船一眼,道:“回宫,一年之后,朕要在这里也看到我大明的船队,无论任何办法,任何手段,朕要看到大明无以匹敌的舰船。”
  朱棣上了车,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整个人显得有些落寞。
  ……
  在内阁里,近几日显得很平静,这里终究不是寻常衙门,并不会多嘴多舌,龙江的事,大家只字不提,学士们各自票拟奏书,日以继夜。
  解缙近来自然没有什么出奇的举动,每日案牍之余便去一旁的侧房吃茶,另一边金幼孜和胡俨等人听到动静,偶尔也会来作陪。
  学士们吃茶却不比外头,因为入宫是不允许夹带东西的,所以得请宫人们拿茶叶来,而御茶毕竟不会时常赏赐,也不可能去寻找皇帝老子索要,所以宫里会备一些,只是这茶水终究不好,使人难以下咽,索性他们便在茶里放下菊花之类的东西掩盖这劣茶的味道。
  今日宫中显得有些晦暗不明,解缙拟票之后,便稳稳当当地坐在这儿,金幼孜也来了,二人吃了一会儿茶,金幼孜终于耐不住性子了,道:“解公不知听到了传闻没有?”
  解缙阖目闲坐,并没有睁开眼来,嘴唇轻动:“不知是什么传闻?”
  金幼孜微微笑道:“据闻陛下这几日闭门不出,成天将自己关在暖阁里,既不召见大臣,也没有去看奏书。”
  解缙捋须:“哦?是吗?”
  金幼孜不由笑了,他当然清楚解缙的消息比自己更加灵通,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无非就是解公故作不知罢了,只是这种事心照不宣,他也不好点破,便继续道:“我还听说陛下闭门不出,便是太子和汉王要见驾也给人挡了回去,后宫那儿颇有怨言啊。”
  这里的后宫只有一个,那便是徐皇后,显然徐皇后也有点儿急了,所以四处找人探问为何陛下成日呆在暖阁。
  解缙莞尔一笑道:“哦,陛下日理万机,想来是想歇一歇吧。”
  金幼孜微笑摇头道:“我看不是,从有些地方出了传言,说是陛下前几日微服,去了一趟龙江。”
  解缙无动于衷,依然是淡淡地道:“哦?这倒是有些意思,原来陛下也看船的么?”
  这关子卖的实在教金幼孜憋得有点儿难受,他不禁道:“其实吧,陛下不但看了船,似乎还龙颜震怒,这是内廷里传出的消息,解公想想看,大食人的船,解公和我是亲眼所见的,实在难以形容,而如今呢,我大明不但船造不出,连船厂都没了,陛下乃是雄主,横穿苍穹,雄韬伟略,包举宇内,囊括四海,是谓真龙是也。陛下如此雄心勃勃,偏偏……哎……陛下心急啊。”
  解缙又是莞尔一笑,道:“是啊,陛下非寻常天子,不可以以常理来猜度,你这话说的没错,可是有什么法子呢,这船造不出啊,今年朝廷的库银几乎挥霍一空,今年没有亏空就不错,哪里还能另外拨付出钱粮来?没有钱粮就不能重建船厂,即便是重建了船厂,这船料又要重新采买,不只如此,其他各种关节,哪里有这般容易疏通?所以老夫看,眼下要造船没有五年是不成的。五年……太漫长了,陛下所忧的,料来就是此事,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事难两全啊。”
  说到这里,解缙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不过……不是听说郝风楼也在造船吗?郝风楼乃是干臣,他既然在交趾造船,或许可以解朝廷燃眉之急。”
  金幼孜嘴角露出不屑之色,不免冷笑道:“解公何出此言,那郝风楼说的造船无非是个幌子,想要将功折罪,将这船厂被烧的责任压到最低,一年半载之后,等大家忘了他造船的事,他再拿一些破船来敷衍了事,否则那时候他能这么轻易善了船厂的事么?不过……既然他已夸下了海口,而如今么,朝廷这边又有难处,少不得让一些个御使重提旧事了。解公等着瞧,热闹还在后头。”
  解缙突然道:“鸿胪寺那边,各国的藩使如何了?”
  “啊……”金幼孜愣了一下,一时有点想不明白,自己津津乐道的在说郝风楼造船的事,怎么这话锋一转就到了藩使头上呢。
  解缙笑了,道:“好生看着这些藩使吧。”说罢,慢悠悠地拿起了茶盏,轻饮一口,咂咂嘴,长身而起道:“还有公务,先告辞了。”
  ……
  鸿胪寺这儿,这大理寺卿梁宽并不轻松。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使节,任何一点疏漏可都不是闹着玩的。
  而且各国使节的风俗不同,甚至有一些天知道哪里来的藩国,你不懂他们的风土人情,招待起来不免有些费力。
  就如这大食人,他们就不吃猪肉,不只如此,因为饭菜之中有猪油,惹得他们勃然大怒,发了好一阵的脾气,梁宽倒也干脆,自然是训斥了下面的人一顿,让膳房那儿小心招待,另开炉灶。
  话说起来,这大食人这儿,如今实在是热闹得很,不少人围着他们团团转,打着交道,连梁宽都有些妒忌起来,你们是来抱大明粗腿的,怎的一个个反而跟这大食人如此热络。
  其实这些藩使多是见风使舵之辈,见了那大食的大船,便都暗中盛传,说是这大食必定国力不在大明之下,是以都想巴结一二,一方面是打探一些消息,增长点见闻,另一方面也有交好之意。


第四百零五章:石破惊天
  那些个大食人倒也不客气,和各国藩使们打了个火热,其实这些人哪里是什么国使,本就是一群商贾,冒着这个名义被大明朝廷邀请。
  商贾最喜欢的就是和人结交,人脉就是银子,将来正好可以将买卖拓展到各国去。
  而这些藩国使节们不明就里,见大食人并不倨傲,不免有那么点儿受宠若惊,于是大家把酒言欢。
  那太子殿下也来了几次。之所以来,倒不是这朱高炽当真对这些藩使们有什么好感,实在是他深知朱棣心思,知道朱棣对这使节最是上心,这一次他又负责迎宾,少不了要显示一下天朝上国储君的态度,前来嘘寒问暖。
  结果人一到,却没多少人来迎接,一问才知道都在大食人的下榻之处喝茶,鸿胪寺上下人等前来迎接,问是不是请大家出来相迎,朱高炽却是微笑着压压手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本宫只是看看。”
  朱高炽举步进去,待到了大食人那儿,已有人通报了,于是众使节纷纷出来,朱高炽含笑道:“不必多礼,诸位皆是我大明的客人,大明乃礼仪之邦,怠慢了尊客,来,都到里头坐吧。”
  朱高炽打头,率众人去,自是嘘寒问暖,这些藩使们也都一一点头,倒是这大食的‘使节’胡禄却是突然道:“殿下对我等如此关怀备至,实在教人感动,我大食也是久慕大明,早有交好之意,此番前来,一是上贡,这其次嘛,就是想商讨相互贸易可能,泉州市舶司于我国中商贾,管禁甚严,即便是小吏亦是从中刁难,大明禁海,下使不敢随意左右大明国策,只是海禁固是海禁,可是我国海船不远万里而来,愿予一些恩惠,如此,则大食上下,感激不尽。”
  这胡禄,其实已经算是半个汉人了,往返于泉州和大食之间,在泉州也有住处,因此一口汉话无比流利。他是商贾,和其他藩国使节不同,对他来说,最紧要的是牟利,此番入贡,当然会有很大的收益,可是将来呢?
  他的目的当然不是使大明开海,大明一旦开海,对他们未必有利,因为看上去好像使他们做买卖轻松了许多,可是到时汉人争相下海,产生竞争,如何使他们牟取暴利。他要求的无非就是优惠,若是能得到优惠,这才是天大的好处,不但可以施行垄断,更可以借此大发横财。
  朱高炽一听,顿时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了,市舶司的事可不是小事,关系到的问题方方面面,没有朱棣的恩准绝无可能,而在这方面,朱棣是绝不会轻易答应的,他更不敢轻易许诺。
  只是这胡禄话音落下,许多藩使倒也凑了热闹,这个道:“理应如此,既是邦交之国,少不得给一些恩惠的。”
  又有人道:“胡大人所言甚是啊……”
  数十个藩使竟是异口同声,其实对他们来说,开海不开海和他们无关,他们代表的只是各国的政权,而且他们造船技艺也是低下,不可能从中分一杯羹,可问题在于,大食似乎颇为强盛,就算国力不及大明,亦不可小视,大家一起卖大食人一点面子却也是无妨。
  如此这般,反正于自己无害,自然跑来帮腔。
  可是朱高炽却有点不好招架了,这就是储君的坏处,地位崇高,大家愿意找你商量事儿,可问题在于,你拍不了板,什么都不敢答应,现在人家说的‘合情合理’,其他人又帮腔起哄,倒是教他有点儿尴尬,朱高炽喝口茶,便慢吞吞地道:“尊使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此事嘛,关系不小,牵涉甚广,唔,理应让户部先议一议,尊使不妨上书言事,届时本宫自然为尊使美言。”
  那胡禄听了,便晓得朱高炽是在打太极,也不多说,只是微笑道:“多承殿下好意,既然殿下都肯美言,料来是要马到成功了。”
  这是一顶高帽子,假装太子其实有很大的能量,然后自己来一句,既然太子都肯为之说好话,以太子殿下的能力,这事儿肯定能成。
  朱高炽虽然含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这胡禄分明是想借此相激,想让自己为他奔走,只是此事的裁决只能是宫中,却不好办。于是朱高炽没有继续深入下去,而是转话题,转而慰问:“却不知诸使在此可住的惯么?咱们大明有句话,叫在家千日好,在外万事难,南京再好,终究不必自己的家乡啊,父皇早有嘱咐,大家不远万里来到南京,定要让大家宾至如归,所以但有所需,或可与鸿胪寺梁敕卿交涉,或直接来寻本宫,本宫自然尽力而为,为诸位排忧解难。”
  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自然提不起大家的兴趣,不过说这种场面话本就是使节最擅长的事,大家一个个假作是为之欢欣鼓舞,纷纷客气一番。
  闲谈了半个时辰,朱高炽不便久留,起驾回宫,坐上了乘舆,朱高炽心里却有不喜,显然这一趟对他来说,似乎并没有收获,反而招惹了一段是非。
  待到走远,他在舆中叫了一声:“来人。”
  一个校尉立即上前:“殿下有何吩咐。”
  朱高炽道:“打声招呼,让户部那边,若有藩使陈情,且不必断然拒绝,把事情压着就是。”
  校尉点点头,疾步去办了。
  朱高炽才吁口气,他可不愿意为了一介小小藩使而惹来麻烦。市舶司近来也算是宫中最重要的财源之一,眼下父皇本就缺银子,这个时候还提出恩惠,即便是他出面,此事也未必办得下。更不必说,大明对海禁一向严厉,怎么可能还会鼓励番商前来,没有裁撤市舶司就已不错。
  ……
  只是朱高炽万万没有想到,这大食商贾胡禄是个不肯善罢甘休的人,而且人家也没心思去陈情,因为仗着藩使的身份,却是做下了一件颇为惊天动地的事。
  在内阁里。几个阁臣的脸色都很不好看,他们先看到的是一份大食人的奏书,依旧还是老调重提,说的是市舶司的事。
  按理来说,市舶司不算什么大事,可问题在于,你一个藩使请你来,说白了就是走个过场,就好像唱戏,按着大明的规矩来演就是,哪里有你多嘴的份,偏偏大食人本来就成了街头巷尾的重要话题,眼下还非要凑这个趣,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这倒也没什么,可问题就在于,上书的不只是大食,几乎所有藩国都凑了热闹,足足四十三份奏书,一个不拉,甚至连朝鲜国都是如此。
  解缙看了,倒吸口凉气,旋即便将同僚们请了来,将奏书传阅给大家看,而后大家目瞪口呆。
  “咳咳……”金幼孜苦笑,道:“这是什么意思,这些藩使莫非以为是儿戏不成,难道他们不知这个节骨眼上说这个,难免教人起疑么?陛下对大食人本就有那么点儿……哎……眼下这怎么说?”
  解缙也是苦笑,大食人没规矩,其他人则是愚蠢,这些人或许是抱着凑热闹的兴趣上书的,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份奏书而已,只算是卖个人情。可是现在到处流传大食无以匹敌,偏偏这大食又带头如此,这番邦,到底是大明的番邦呢,还是你大食的番邦。
  “要不,先留一留,把奏书压着,过些时日再呈报宫中?”胡俨不那么有底气地道。
  解缙却是摇头道:“不可,此事不报,你我皆是欺君,奏书非要呈送不可,哎……无论如何,宫中是否震怒,眼下都顾不上了,立即呈送吧。”
  解缙既然开了口,其他人也无话可说,虽然内阁压些奏书十天半个月不算什么,可这事儿毕竟忌讳,谁也没有坚持。
  于是乎,半个时辰之后,朱棣的案头上便出现了这些莫名其妙的奏书。
  事实上,这几日,朱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直都在暖阁,倒不是在此闭门思过,此时的朱棣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像是反省,又或者是谋划。
  而四十多份奏书的到来,终于打破了这最后的平静。
  朱棣眯着眼,冷笑以对,而后他平淡地道:“王安,去……召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纪纲……
  王安微微愣神,近几日,他突然得到了朱棣的‘宠幸’,因此时刻陪伴在朱棣身遭,他自信自己对皇上是很了解的,可是现在,他反倒糊涂了。


第四百零六章:杀气腾腾
  纪纲其实莫名其妙,听到召唤,哪里还敢怠慢,只是一到了暖阁,看到朱棣端坐在御椅上,而神色晦暗不明,他不敢怠慢,连忙道:“微臣纪纲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没有动静,一点动静都没有。
  朱棣没有发出一语,这纪纲自然也不敢抬头,只是全身半匍匐于地,一动不动。
  纪纲已经感觉到不妙了,其实前些时日,锦衣卫确实有疏失,纪纲自认自己做出了误判,原以为捂着盖子,事情一会儿就过去了,谁知道是越演越烈,以至于后来他想要呈报也没法儿自圆其说。
  为何从前不报,要到现在才来?
  更何况纪纲本以为这毕竟只是一件小事,陛下日理万机,应当也不会在乎这件小事。
  而现在,纪纲明白问题严重了。
  朱棣此时拿着笔墨正在奋笔疾书,并没有理会纪纲,他时而皱眉,时而沉吟,时而垂头。
  良久,朱棣抬眸,却也不去看跪倒在地上的纪纲,喝了口茶,道:“王安,去取近几日的奏书来。”
  王安应下,取了奏书,朱棣提着朱笔,一份份的批拟奏书。
  足足两个时辰过去,纪纲只得保持着一个姿势,不敢动弹分毫,只是现在腿脚上的酸麻却已是顾忌不上了,额头下头,一滩的汗水缓缓的蔓延开。
  又是几盏茶功夫,朱棣才抬眸道:“王安,宣旨。”
  王安忙道:“奴婢听着。”
  朱棣风淡云清地道:“设东缉事厂,设衙于东安门之北,设掌印、掌刑千户、理刑百户人等,东缉事厂专司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事,此后朝廷会审大案、锦衣卫北镇抚司拷问重犯,东厂都要派人听审;朝廷的各个衙门都需东厂人员坐班;一应人员大可从锦衣卫中抽调。王安,这个东厂掌印,朕委给你了,往后外朝任何风吹草动,立即奏报。”
  王安呆住了。
  纪纲呆住了。
  东厂……纪纲的心顿时凉了,他当然清楚这东厂意味着什么,东厂和锦衣卫的责任几乎是相互交杂一起,所谓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事,其实和锦衣卫几乎没什么分别,譬如锦衣卫在地方探听消息,在衙门里坐班,这些都和锦衣卫完全重合,更可怕的是往后锦衣卫审问重犯都需东厂听审,他们不但有自己审人的权利,还有插手锦衣卫的权利,这意味着锦衣卫完了,即便没有完,也彻底受到了钳制。锦衣卫的任何消息都要由奏书的形式递入宫中,而东厂可以直接奏报,从此之后,锦衣卫还有立足之地么?
  纪纲花费了多少心血才将这锦衣卫的架子搭起来,又不知用了多少苦功才有了如今的规模和局面,不曾想到如今竟是落花流水,只是他现在一句话都不敢说,他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那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没有一丝的血色,更不敢抬起半分。
  王安自是大为惊喜,连忙道:“奴婢遵旨。”
  朱棣挥挥手道:“下去吧。”
  王安躬身行了礼,碎步而去。
  此时的阁中只留下了朱棣和纪纲,朱棣的目光这才落在了纪纲身上。
  朱棣吁口气,道:“纪爱卿为何不起来?哦,是了,朕险是忘了,竟是让你平身,你平身吧,不必多礼。”
  纪纲不敢抬头,很是小心地站起来。
  这个在外朝不可一世的人物,此时是何其的谨慎小心,宛如温顺的猫儿。
  他连忙道:“微臣谢陛下恩典。”
  朱棣微笑道:“你啊,就是太谨慎了,瞧瞧你这样子,朕让你来就是想和你说说话,当年的时候,朕是在通州认识你,你一介书生跑来投军,朕当时不禁觉得蹊跷,便不禁问你,你既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为何投军?哈哈……”
  朱棣似乎想到了很开心的往事,自问自答地继续道:“那时候呢,你说是为了江山社稷,不至误入奸臣贼子之手,所以要和朕靖难,要清君侧。你看,那时候的你多会说话,朕当然知道,你这样说不过是场面话罢了,可是朕希望你那样说,因为朕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正需要有人出来告诉朕,告诉朕的将士,即便再如何挫折,朕和他们所做所为都是义举。”
  纪纲惭愧地道:“陛下实在惭愧。”
  朱棣摇头道:“所以朕知道,你是聪明人啊,只有聪明人才知道雪中送炭,可是呢,有一点不好,人也不能太聪明,不能自以为是,朕知道你小心谨慎嘛,否则朕怎么会托付你重任?可是呢,谨慎得过了头,那么朕留这锦衣卫有何用?何必要浪费这公帑?不容易啊,好不容易,朕走到这一步,你也不容易,朕带着你从通州走到了金陵,你还有什么可怕的?还有什么顾虑?”
  纪纲一听,眼眶红了,又是拜倒在地,道:“微臣万死,请陛下责罚。”
  朱棣笑了,道:“责罚?你是朕的鞭子,朕用你,是用你来敲打和责罚别人,朕若是责罚你,要你何用?方才说你聪明,可是一转眼,你就糊涂了。”
  朱棣虚抬了手,接着道:“起来吧,好生去做事,东厂那边要筹建,锦衣卫要极力配合,你和王安都是朕的左膀右臂,朕谁都离不开。”
  纪纲拜辞而出。
  这一趟觐见,让他心里阴郁重重,只是他不敢怠慢,立即回到了北镇府司。
  旋即,锦衣卫上下武官人等都被召集起来。
  纪纲显得杀气腾腾,冷笑连连地道:“拿人,从现在开始,给本官拿人,凡有言及宫闱,口出大逆不道之词的,都要拿住了。一个都不许放过。还有……鸿胪寺的坐探,要加派几个,任何消息,本官要第一时间知道,龙江那边也要派人防范!”
  众人一凛,不敢轻慢,连忙轰然应诺。
  纪纲森然一笑着继续道:“外西城千户赵刚何在?”
  赵刚排众而出,抱拳行礼道:“卑下在。”
  纪纲突然拍案而起,道:“外西城的校尉、力士游手好闲,整日就知道盘剥路人商贾,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事,一件都不曾奏报,你这千户,是怎样当的?你这混蛋东西,莫非以为这亲军,是街面上的三教九流么?来……将他拿了,送南镇府司,议其疏忽之罪,从重处置,革了他的千户之职,以儆效尤……”他冷冷一笑,眼眸中像是有刀锋一样划过:“本官再说一遍,要严惩!”
  一声令下,数个亲军带刀冲进来,便直接拿住了赵刚。
  赵刚惊呆了,其他人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赵刚虽然资历上在锦衣卫之中并不算什么,各个千户之中也不算什么老资格,可是他的底细人尽皆知,谁都知道,赵刚是通州人,当年的时候,纪纲投了燕军,陛下也就是当年的燕王便命纪纲为帐下亲兵,而这个赵刚和纪纲一样,也是当时的帐中亲兵,因为和纪纲关系匪浅,此后纪纲慢慢受到朱棣重用,于是这赵刚便一直跟着纪纲背后当差,纪纲无论调任哪里,做什么官,基本上都会提携这位同乡兼故交,此后纪纲掌锦衣卫,赵刚自也发迹,立即任命为千户。
  虽然千户并非锦衣卫核心,可是亲军之中,谁人不知赵刚的身份?人家下了值便可不需通报直接出入纪纲府邸,与纪纲饮酒作乐,因而,即便是佥事、镇抚,一般对这位赵千户都会客客气气。
  可是现在,居然要拿赵刚。
  所有人愣住了,即便是赵刚也愣住了。
  杀鸡儆猴,竟是拿自己心腹中的心腹来开刀,这就如纪大人自己先斩断了自己的一个胳膊,而如今,这伤患之处还哧哧的血流如注,这位满脸杀机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大人,此刻在所有人的面前变得无比可怕起来。
  锦衣卫的成份本来很是复杂,什么人都有,几个核心的人物未必就和纪纲穿一条裤子,阳奉阴违,敷衍了事的事可谓时有发生,而纪纲呢,想要收拾他们却也不易,毕竟在他们的背后可能是太子,可能是内阁,可能是几个国公,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人家一根毫毛,人家未必不能要你的命。
  可是现在,几个同知和佥事还有镇抚也一个个脸色有些不好看,方才见纪纲勃然大怒未必当一回事,只是如今却都露出凛然之色。
  人家连自己的心腹都如此不客气,这就是要拼命了,现在和纪大人打擂台,或是唱反调,几乎没有人怀疑,人家绝对会将你碎尸万段。
  那赵刚连反应都来不及,岂会料到自己的‘老兄弟’顷刻之间就成了自己的仇敌,还未等他喊冤,便被数个力士拉了出去。
  纪纲再没有去看赵刚一眼,脸色冷漠,一屁股坐在了椅上,目光顾盼,无人敢与他的眼神相会,所有人都将头垂起来,大气不敢出。


第四百零七章:哪里来的船队
  所有人作禽兽散,各自退去,只是那南镇府司的镇抚留了下来。
  人是拿了,可是这镇抚大人还是摸不透指挥使大人的心思。
  终究这赵刚乃是指挥使大人的人,虽然是说拿了,说是要治罪。可问题在于,到底如何治罪,镇抚大人却是摸不透,是轻是重也捏不定,一方面这赵刚乃是指挥使大人的亲信没有错,另一方面指挥使大人又是大发雷霆,分寸实在是不太好拿捏。
  所以镇抚踟躇着不肯走,待人都散了,这才小心翼翼地行礼道:“大人,赵千户……”
  纪纲却是眯着眼,淡淡地道:“哦,不是已经说了吗,要严惩。”
  镇抚笑了,道:“下官当然知道要严惩,只是玩忽职守,终究不是什么重罪,所以……”
  纪纲的脸上满是冷漠,眼皮子慵懒地抬了抬道:“所以你以为他是老夫的人,想网开一面?老夫是怎样说的?老夫说的是要以儆效尤,什么叫以儆效尤?他身为亲军,负有访谋逆妖言大奸恶之责,尸位素餐,即是欺君,陛下让我们亲军做什么的,眼下这京师到处都是妖言惑众,闹得不可开交,他赵刚居然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漠不关心,欺君二字难道还跑得掉么?既然是欺君,你却来说这不是重罪,周镇抚,你这是何意?”
  欺君……
  镇抚的身躯打了个激灵,欺君就形同谋逆,已经不只是杀人了,至少也是个抄家,可问题在于这赵刚……
  镇抚再抬眼去看纪纲的时候,那纪纲一副书生的样子,温文尔雅之态在他眼里变得无比的恐怖,这个人……实在是可怕,可怕得这位镇抚大人不禁在心里丝丝地冒着寒意,镇抚再没有说什么,恭恭敬敬地道:“卑下明白了,卑下这就去办。”
  “哦……”那镇抚正待要走,纪纲却似乎想起什么,道:“老夫想起一件事,宫中有了旨意要设东缉事厂,赵刚的审问要邀东厂的人来听审,好了,去吧。”
  镇抚满是复杂和畏惧地走了,纪纲的脸色却是麻木,他坐下,没有说什么,却似乎在酝酿什么。
  ……
  金陵城里已如沸腾的开水,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先是东缉事厂建立,就在东安门那儿,这个不起眼的衙门一出,架子立即搭了起来,内官王安敕为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随即便点选了几个亲信,设掌班、领班、司房四十多人,这些人有太监也有校尉,太监自都是王安手底下的,其他的则由锦衣卫拨给。至于具体负责侦缉的则是役长和番役,役长相当于小队长,共有一百多人,役长各统帅番役数名,番役叫“番子”,又叫“干事”。
  王安确实是个不错的干才,只一下子功夫,七八百骨干组成的衙门便起来了,别看人少,可是五脏俱全。他不但从锦衣卫点选了一批人,为了降低锦衣卫对东厂的影响,还特意从地方上征募了‘良家子’。
  当然,所谓的‘良家子’其实就是胡扯,真正良家子弟,谁愿意为太监办事?毕竟不是什么人都知晓东厂有什么权柄,谁肯应募来着。于是乎一批三教九流的泼皮便混迹进来,这些人摇身一变就成了番子和干事,戴尖帽,着白皮靴,身穿褐色衣服,系小绦腰带。很快便威风凛凛地出现在街面,一时之间闹得鸡飞狗跳。
  衙门初立,当然要立威,所以东厂衙门这边便放纵下头的役长、番子、干事们胡闹,有督主撑腰,这些本是过街老鼠的泼皮们胆子也大,侵门入户,很是喧嚣了一阵,相比起来,他们比锦衣卫还坏,锦衣卫毕竟是老衙门,又是亲军,是有口粮的,而且是世袭的军职,大家多少还会有点余地,省得出了事砸了自己的饭碗。可是番子不同,一方面他们的出身并非锦衣卫那边精挑细选,另一方面,他们并非军事,虽然会有口粮,但是不多,王太监可没打算让他们填饱肚子,既然太监不管饭,那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东厂番子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瞄准了一些商户,这些家伙虽然是刚刚做‘官’,可是构陷商户倒是熟门熟路,一群人直接冲进去,揪了人便走,有人追来便放出话来,说是妖言惑众,待拿到东缉事厂,便等着对方来赎人,不肯拿银子的当然是打死勿论,给了银子却还嫌不够,非要扒皮剥骨才好。
  其实这事儿也怪不得他们,其他的衙门当差终究有这么多年了,今日刮一点,明日刮一点,大家心里有谱儿,没必要杀鸡取卵、竭泽而渔,这‘谋生’的手艺早在八百年前,前辈们就大致上谋划好了。可是东厂不同,他们饥渴啊,饿了几十年,一朝得志,又有督主鼓励,当然是红了眼,于是便像疯子一样。
  用不了几天,御使的弹劾奏书就上去了,理由都是一个,东厂欺人太甚、制造冤案、无法无天。
  原本一个锦衣卫就已惹得上下不满,现在又多了个东厂,这日子还让人过么?御使们几乎要疯了,四处搜查罪证,并且立即进行了反击。
  而王安此刻意气风发,每日清早便步行从内宫赶到这东厂的衙门来,这里很是简陋,不过王安却很喜欢在这里,到了这里,他便是真正的大爷。
  厂里的人见了他,一个个是摇头乞尾,王安不露声色,便开始静听奏报。
  “督主,前几日,南镇府司审问犯官赵刚的案子已经水落石出,南镇府司办的是欺君罔上,前去听审的是杨领班……”
  王安眉宇一皱,不由冷笑道:“这倒是有意思,这个纪纲对自己还真是够狠的,难怪说陛下信重的,一鞭子下去,他就红了眼睛。”
  “这倒是,所以锦衣卫这近半月来,个个都是疯了,四处在拿人,捉了一百三十多个,眼下闹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昨个儿在钦天监里,几个监官说了一些话,坐堂的锦衣卫直接就动手拿人了,闹得也很是厉害。如今这些人,一个个都在过审,卑下已经安排了人前去听审,瞧这锦衣卫的意思似乎是不打算轻易罢休。”
  王安端起了茶盏,眼眸掠过了一丝冷意,道:“是啊,咱家早瞧出来了,锦衣卫是要办一个大的。”
  “督主,咱们……是不是要闹出一点动静?”
  王安摇头道:“不必,眼下不宜轻动,锦衣卫红了眼睛,是因为他们办了这么久,畏首畏脚,宫里呢,早有不满了,所以他们不狗急跳墙就没法儿交差。咱们不同,咱们才刚刚把架子搭起来呢,所以眼下呢,没必要如此,叫人去找点银子就成了,至于官员和读书人,一个都不要拿。这种脏活自然是他们锦衣卫去做。不过厂里这边得盯死了锦衣卫,锦衣卫盯官员和读书人,咱们盯他们,一环扣一环,让这锦衣卫吃点苦头。他们四处抓人,朝野的官员肯定是要反弹的,而咱们盯着锦衣卫,他们又浑身难受,两面都不是人才好。”
  “你得明白,咱们和内阁,和六部堂,没什么恩怨,所谓同行是冤家,真正的冤家是这锦衣卫,他们查办谋逆、妖言之事,咱们也要查办,他们在金陵遍布耳目,咱们也得遍布耳目,他们在各衙布置坐探,咱们也得布置,还有……他们本来就有的收成和油水,咱们要不要分一杯羹?哎,锦衣卫吃别人的饭,咱们却得吃他的饭,不如此,这日子怎么过?咱家奉钦命办东厂,得有饭吃啊,否则如何让弟兄们效命?”
  “督主英明。是了,还有一件事,有海路巡检奏报说是在松江口岸发现了诸多大船,浩浩荡荡,朝松江口岸来,他们快马递了消息,眼下却不知是何方人马。”
  王安皱起眉头道:“舰船?浩浩荡荡?不会是眼花了吧?为何此前不曾见过奏报?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吧?”
  顿了一下,王安接着道:“是啊,就是蹊跷,除了大食,还有谁?即便是如此,这大食的船队从泉州到松江可是一路停靠,沿着海岸而行,所以这一路过了福建,到了浙江,再到南直隶,沿途的州府都会有飞马传报的,海船嘛,未必经得起风浪,当然是沿着陆地行驶,怎么可能凭空出来?这……还真有点不对劲,这事儿要立即报入宫中去,或许有什么蹊跷也是未必,好教松江口那边及早做好准备。”
  “卑下明白了,卑下这就命人用快马,前去打探一二。”


第四百零八章:帝心
  对王安来说,这事儿实在透着蹊跷。
  莫名其妙的出现了船队,而且在松江附近海域显露出了动静,这船队哪里来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扶桑倭国,理由呢,其实也很简单,因为只有扶桑的大船才会穿过汪洋直抵宁波、松江一带。
  这一部海域其实还算平稳,就如地中海一般,几乎没什么大风大浪,所以较适合航行。可是在其他地方,一般的海船是承受不了风暴的,所以这个时代的海路往往都是贴着陆地,沿着陆地航行,即便是大食人来这大明也尽都是如此。
  可问题在于,松江那边报的乃是船队,既然是船队,就有蹊跷了,倭人是没有船队的,哪里来的船?可假若是船队,就势必是从泉州等地一路沿着陆地巡航,那么就势必会经过大明沿岸的各州各府,只怕还没有到宁波就已有奏报。
  对于这件事,王安可不敢怠慢,怎么看这船队都是从天而降,不知是什么来路,他心里不免有点狐疑。
  这事儿可大可小,往大里说,说不定就是外寇,往小里说,或许只是虚报。
  不管如何,东厂这边要及早的递进去消息。
  “哦,这可不是小事,咱家还是得入宫一趟才好。”
  王安站起来,起身要走。倒是那掌班却是道:“督主,还有一件事,卑下尚需督主做主。”
  王安已没兴致在这儿坐班了,便道:“你但说无妨。”
  掌班道:“这几日,下头的人是有点不听管教,毕竟这班子才刚刚搭起来……眼下有许多御使上奏,弹劾检举的都有不少咱们东厂的事,督主,这只怕不妙啊,衙门新建就遭受抨击,一旦陛下那边……只怕督主不好交代,督主是不是想个法子治一治下头,省得大家给督主添麻烦。督主如今掌着东缉事厂,风口浪尖,何必授人以柄,下头人听话了……”
  这掌班说的正是最近朝野抨击东厂的事,其实遭受抨击也早在预料之中,一方面本来大家就不喜欢锦衣卫,结果又出了个比锦衣卫还恶劣的东厂,再加上王安一直对下头人惹是生非采取的是漠视态度,使得下头人完全没有顾忌,正好授人以柄,结果可想而知。
  谁知王安反而非但不忧,抿嘴一笑,很不在乎地道:“他们要弹劾就让他们弹劾好了。你呀,糊涂。好歹你也是跟着咱家的人,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陛下设东厂为的是什么?说得好听点叫查探谋逆妖言之事,其实嘛,说穿了,就是监察朝野百官人等,咱们是陛下的鞭子,是棍棒,专门用来敲打这些文武官员的,他们越是闹越是骂,岂不正好说咱们东厂虽然是初创,却颇有成效么?”
  王安顿了一下,继续道:“再有,东厂创建是陛下的心思,而陛下乃是圣明天子,并非昏聩之君,他既然拿定了主意筹建东厂,那么就必定是深思熟虑,东厂刚刚建了起来,大家反对东厂,岂不是让陛下的脸面无光?陛下自然有他的主意,东厂起来,要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就得有权威,想要有权威,就不能轻易处置东厂上下人等,不但要包庇,还要纵容。所以那些个奏书弹劾得越厉害,陛下非但不会见怪,反而更加包庇。咱们东厂嘛,不必怕,放心大胆地办事,不立威,何以服众?不杀几个人,不让人痛不欲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怎么显示手段?告诉下头,他们还是太轻了,还不够狠,得杀几个人,放点儿血,才当得起东厂二字。这话儿,你传下去,没什么可遮掩的,咱家就是这么个意思,也不怕别人知道。”
  说罢,王安脚步匆匆地入宫去了。
  谁知这王安其实还是晚了一步,毕竟他的东厂是初创,人员配备不齐,也不足够专业,消息的传递自然远远不及锦衣卫,这些时日,锦衣卫就像打了鸡血一样,那船队的消息一到,立即便来了精神,火速上奏。
  而此时,朱棣手里拿着这份奏书,已召来了指挥使纪纲和内阁的几个阁员,见王安进来,只是颌首点头。
  在御案的一头则是一沓弹劾的奏书,对于这些奏书,王安连想都不必想,便知道是御使们弹劾的。
  不过王安并不以为意,陛下的习惯,他是十分清楚的,这些个奏书,凡是放在案头的左侧,说明是打算着紧儿要办,可若是放在右侧,基本上就是打算留中不发,命人存档,也就是不打算理这么一档子事了。而这些弹劾的奏书恰恰是放在右侧,由此可见陛下压根就不想管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不过朱棣真正关心的自是船队的事,他拿着奏书,有节拍地打着御案,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解缙道:“不是郝风楼?不是三月之前命他入京么?而海防的船厂,也听闻造出了船,按理这个时节也该到了。”
  解缙却是摇头,笑吟吟地道:“陛下,微臣特意去询问过大食人,他们对船只最是精通,直接就说了,这支船队绝无可能是从交趾方向来的,若是交趾方向,在泉州便有警讯,这一路过来、福州、温州、宁波等府的海路巡检,怎么可能会没发现有舰船?各州各府都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反倒直接在松江那儿被人发现踪迹,除非是从天而降。”
  朱棣顿时流露出了失望之色,那船队是什么规模,其实也是语焉不详,多半也就是海路巡检衙门那边有什么误报。
  解缙又道:“况且微臣以为,这海防船厂要造出船来实在不易,据那些大食人所言,和工部差不多,都说是这造船糜费时日巨多,没有三年之功是成不了的。郝佥事未免心急,当时说什么一年半载,微臣便觉得可疑,哎……不过他是少年心性,或许也只是随口一说,就像孩子,砸烂了瓷瓶,少不了就要用几句童言掩饰一番,呵呵……”
  解缙故意干笑,他的话里头可不是说孩子这么简单,很明显,郝风楼不是孩子,孩子打烂了瓷瓶,等于是说郝风楼毁了船厂,现在旧事重提,再加上那龙江的巨舰就摆在那儿,陛下的心里一直不痛快,此时也算是痛打落水狗了。
  朱棣的心情果然不悦了,便懊恼地道:“既是如此,那么必定是松江府那边有误报,传旨下去,让人继续查探即是。”
  “如今……”朱棣顿了顿,道:“各国的使节都已经到了,既然已经到齐,朕就免不了于奉天殿接见他们,礼部将日期定在后日,那是黄道吉日,内阁这边要打起精神,好生安排,不可出什么岔子。”
  一场召对在朱棣的失望之中结束,众人纷纷告退。
  唯有王安留下来。朱棣命人上茶,慢悠悠地道:“王安,你来做什么?莫非是有事要报?”
  王安笑呵呵地道:“奴婢也是听了船队的消息,所以才赶紧入宫呈报陛下,只是不曾想还是迟了一步,奴婢该死,办事不利。”说罢拜下请罪。
  朱棣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不由笑道:“怪不得你,这东厂刚刚筹建嘛,朕听说你很尽忠用命,这就已经足够了,有了消息,立即入宫奏报,这便是忠,有这份心,将来东厂是可以大用的。话又说回来,东厂的人手确实是少了一些才会如此,过几日,朕会到内帑中拨一笔银子,挪用到东厂,巧妇尚且奈何无米之炊,朕也不会让你空着手办差。”
  王安连忙谢过,他心里明白,自己这一趟是来对了,其实消息送得早还是迟都不重要,对天子来说,之所以另设东厂,只是因为觉得锦衣卫有点过于自作主张,而王安不同,王安是奴婢,他有消息,第一时间就想到送来,单凭这一点,东厂就比锦衣卫要强。
  朱棣喝了口茶,不由幽幽地叹口气,道:“郝风楼怎的还没有消息?两个月前上书说是已经启程,这两个月过去,却是音讯全无,各地也不见奏报,这倒是奇了怪了。你要好好查一查,看看到底在哪里落脚,这么一个大活人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王安笑吟吟地道:“陛下如此关爱郝佥事,他若是知道,不知要多感激涕零。”
  朱棣老脸一拉,道:“朕才不求他感激涕零,只求他不要添乱,现在想起来,这龙江船厂烧了真是可惜,朕一想到大食人的那些船便不禁心里难受得紧,朕倒不是说郝风楼办了坏事,只是觉得他这一莽撞却真是坏事了。大明的脸面也算是丧尽,不说这个,你去吧,好生办差。”


第四百零九章:图穷匕见
  紫禁城已是装饰一新,无数穿着簇新衣甲的大汉将军和亲军侍卫出现在了宫城各处,端的是热闹无比。
  今日的紫禁城格外的耀眼,教人炫目。大明朝自太祖以降,已是许久不曾这样的庄重肃穆。
  一队队的太监结队而行,轻手蹑脚,而文武百官亦是在午门之外久候多时。
  各国的使节也都已到了,随着一声炮响,宫门大开,文武官员、藩国使节纷纷鱼贯而入。宛如长蛇的队伍一路过金水桥,直抵奉天殿。
  而在奉天殿外,到处是带刀的锦衣侍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奉天殿内,朱棣冕服正冠,久候多时,大红的冕服使他格外的醒目,众臣入殿,三呼万岁,于是纷纷拜倒在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棣微笑道:“众卿平身,不必多礼。”
  于是有太监出来,扯着嗓子:“宣各国使节觐见。”
  “宣……各国使节觐见……”
  “宣……”
  一个个声音犹如接力棒一般,传递下去。随后,四十三国使节一齐入殿。
  太监扯着嗓子:“各国使节行礼。”
  使节们大多都规矩,纷纷拜倒在地道:“下臣叩见大明皇帝陛下……”
  突然……所有人傻眼了。
  三跪九叩的大礼,按理来说,太监应当吼一句礼成,可问题在于,这太监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文武百官们也一时诧异,原本肃穆而立,随即便开始哗然起来,大家纷纷议论,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即便是朱棣,那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此时也拉了下来,虎躯微动。
  在所有人的诧异之中,大食使节胡禄居然没有行大礼,而是躬身抱手,口里虽然也称下沉叩见大明皇帝陛下,却没有跪下。
  不肯下跪……
  不少人的脸蜡黄起来,其中脸色最坏的就是太子朱高炽。
  朱高炽可一点都不傻,这大食使节是他负责迎接的,而且为了表示自己代表父皇优待使节,可不只是一次前去鸿胪寺慰问,大臣们自然也很聪明,纷纷上奏,说是太子殿下如何如何优待使节,巴不得将太子殿下捧得高高的,显示出太子知悉父皇心意,为尽孝道,所以才三天两头往那鸿胪寺跑。
  如果说万国来朝是朱棣的脸面,而这款待使节,则是朱高炽的政绩。
  问题的关键在于,就在这本以为不会出错的节骨眼,居然还是出错了。
  而且出了大错。
  胡禄凛然站着,鹤立鸡群,虽然态度甚是恭敬,可就是没有屈膝跪下。
  这也难怪满殿哗然,所有人各怀心事的低声议论了。
  这个大礼是本就盘算好了的,为此,鸿胪寺会同礼物还专门派出了官员,告知了各国使节行礼的步骤,可谓尽心尽力,就怕有的使节不知规矩,闹出什么笑话。
  只是……这不就成了笑话了吗?君臣们期盼了这么久,费时费力,望眼欲穿,结果等来的却是这么个结果。
  虽然这只是形式,可是某种意义来说,形式才最是重要,这表示的是各国对大明的臣服,表示各国对大明的感恩戴德,代表了大明的威严,代表了天子的尊贵。
  结果……搞砸了。
  那唱礼的太监,眼眸飘忽,四处顾盼,显然已经慌了,不知接下来该怎么进行下去,倒是这时候,急红了眼的朱高炽吃不消了,此时他不可能装傻,更何况汉王朱高煦此时正笑吟吟的朝自己看来,不必说,人家在等着自己的笑话。
  朱高炽彻底慌了手脚,于是站出班来,不由喝道:“大食使节为何不拜?为何轻慢天子?”
  胡禄显得气定神闲,笑吟吟地道:“大明天子陛下,太子殿下,臣下不拜,自有臣下的道理。”
  这一下子,大家更是目瞪口呆,道理在这里,可是谁跟你讲道理来着,大家叫你来,为的就是等着你屈服,你倒是好,跑来这金殿之上来讲道理了。
  只是人家非要讲道理,这又是礼仪之邦的朝堂,虽然君臣上下,颇有愤慨,朱棣却反而笑了,他当然清楚,今日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将记载史册,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大发雷霆。
  朱棣淡淡地道:“哦,朕倒是想听一听,你但说无妨。”
  他没有用卿,而是用你,显然已是彻底对这大食人生出厌恶,本来那大船就让朱棣有些不舒服,再加上大船引来的风波和流言让朱棣更有点愤怒,之后更是联合各国使节联合上奏,竟是干涉大明对市舶司的管理,这里头的牵涉的乃是大明的海禁国策。
  朱棣本是对这大食使节寄以厚望,谁知得到的却是这个结果。朱棣此时却是笑了,气急反笑。
  胡禄正色道:“大食与天朝其实早有牵连,早在大唐的时候,我大食先知MU罕MO德便用经书鼓励他的门徒说:‘为了追求知识,虽远在中国,也应该去。’所以从自唐高宗永徽二年,大食便遣使和大唐通好,在此后的百年之间,共计来使达三十九次之多。那时候,不只是相互遣使,即便是大明与大食之间的商业贸易活动也非常繁荣。我大食商贾大批来到长安、洛阳、扬州、广州、泉州等地不少人在天朝定居落户,娶妻生子,关系之紧密,可谓一段佳话。”
  胡禄慢悠悠地继续道:“而在交好的过程中又有一个典故,我大食的使节来朝,觐见唐皇,却是不肯行中原礼,唐皇震怒,便问,尔既番邦,为何不拜。我大食使节答曰:大食国与他国不同,大食风俗只拜先知,而不拜君王,是以虽中土天子泽被四方、乃王中之王,亦不敢拜。唐皇闻之,非但不怒,反而道,既是如此,便特许卿家如此。至此下诏,凡有大食商队使节觐见均可不拜。我大食感慕唐皇恩德,于是至今铭记于心。”
  “今日下臣不拜并非无礼,实乃风俗使然,不敢违逆先知教诲,还请陛下恕罪。”
  这一番话出来实在教人目瞪口呆。这连唐皇都搬了出来,分明是打大明的脸啊。
  话又说回来,这种事是真是假,谁也不知,毕竟这些对天朝来说毕竟是小事,未必就记录在史册之中,而大食人或许记住了。当时大唐也确实是广纳百川,较为开明,料来这等事,就算失真,也绝不是全然作伪。
  可问题在于,这里是大明永乐朝,永乐皇帝请大家来,就是要你们长脸的,结果你把大唐搬了出来,盛赞大唐的开明,假若此时即便是朱棣也跟着开明一番,人家也不会念你好,只会称颂大唐。可若是不准,此人又不肯跪,又当如何?
  而这胡禄此时脸色平静如水,显然是有备而来,其实在此之前就有礼部官员来教授他礼仪,他也照例学了,既然不肯拜,之前就该打个招呼,好教朝廷有个准备,可是胡禄没有打招呼,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压根就是要给朝廷一个难堪。
  胡禄的心情是很好理解的,他在泉州居住过一些时日,其实算是半个汉人,对大明的风土人情可谓熟稔无比。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大明朝廷打的算盘?他心里更清楚,大明最要的就是脸面,即便自己再‘无礼’,按这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的风俗,料来自己不会有杀身之祸,而只因为自己不拜就招致大明的驱逐,这显然可能性也不高。
  他琢磨透了这些君臣的心理,他们要脸,要脸的人断然不会因为自己不拜就‘恼羞成怒’,将自己赶走?这若是传出去,只怕天下人都要笑话朝廷没有气度,至于各个藩国也免不了对大明宣扬的所谓恩泽四方产生怀疑了。
  既然不能杀又不能赶,可是他又不肯就范,坚持不拜,那能如何?
  大明朝廷为了今日不知做了多少准备,可谓煞费苦心,这里头关系到的,甚至是当今天子合法性的问题,万国来朝,这是何等的脸面,拿着这个脸面出去,千秋史笔,少不了要颂称一下永乐天子的文治武功。
  于是问题出来了,大明朝廷会如何解决呢?
  其实胡禄已经给了君臣们一个下台阶的机会,想当年的时候,大唐广纳百川,与大食的商贸往来也十分发达,而他胡禄此前又上书,要求放松对大食商贾的管制,只是宫中对此奏书留中不发,不肯批拟而已,若是这个时候,这些君臣谁肯给一个承诺,给予大食商贾优待,那么跪一跪,给这些君臣的面子倒也无妨。
  这……才是胡禄真正目的,进贡所带来的赏赐并不能满足他的欲望,他想要的是一张长期饭票,给了这张饭票,你才有面子,如若不然,大家都别想有台阶可下。


上山打老虎额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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