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万丈高楼平地而起


  听了吴雄的话,郝风楼慢悠悠地拿着手指在茶盏的沿口处来回转着圈圈,指尖感受到那么一点点丝丝的温热,良久之后,他道:“铜山集如何?”
  铜山集才是郝风楼最为关心的,甚至这牵涉到了整个安南的大局。
  安南王陈天平如今已经露出了他的狼子野心,郝风楼非常清楚,假以时日,等到这陈天平彻底地坐稳了银椅,那么接下来就是掉过头来恩将仇报的时候了。
  对于这一点,郝风楼从来没有怀疑,这并非是他信不过陈天平的人品,而在于无论是前五百年还是后五百年,历朝历代但凡牵涉到了根本的利益,都不会有情面可讲,纵然是明军帮助他复国,纵是大明做出巨大的牺牲为他清扫了障碍,纵是郝风楼救过他的性命,纵然这个陈天平在金陵认识许多人,有过欢笑有过温情。
  这都不是陈天平不反目的理由,他铲除了权臣,掌控了安南的朝政,而接下来就是要徐徐剔除掉大明的影响,甚至于直接反目成仇。
  这一次被陈天平坑了,郝风楼不意外,可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其实从一开始,郝风楼就已经决心进行报复了。
  报复必须从铜山集开始。
  几日之后,郝风楼便出现在了谅山,这一路从升龙至谅山,很是荒凉,除了偶尔有几只商队在这里经过,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了无人踪。
  只是到了谅山的时候,官道渐渐变得好走起来,细碎的沙石铺就的道路再用一层泥浆涂抹,虽然及不上后世的水泥公路,却也不显荒芜了。
  官道两侧每隔十里是一处驿站,有专门的驿卒看守,在这驿站里除了驿卒,还有一些较为神秘的人,他们平时只在驿站中闭门不出,专门负责转送文书之类,他们属于神武卫的人员,寄托在这驿站之中,一方面负责传送各地送达的情报,另一方面则负责与附近潜藏的神武卫人员接收信息,甚至提供帮助。
  借助于驿站散布于各个点,而每一个点则成为了一个个较为独立的情报站系统。
  进入谅山之后,官道上的商队渐渐多起来,越是靠近铜山集,人流越多,跋山涉水而来的商贾,风尘仆仆的伙计,精神疲惫的护卫,三五成群,有的甚至规模宏大,有上百辆车,上百人的规模。
  他们带着一车车从内地送来的货物,再将这里的货物送出去。
  安南的特产起先只是皮毛,还有犀角、牛角梳、沉香之类,而且由于明初时禁商,安南与大明的贸易往往是通过岁贡的方式进行。只是到了建文之后,由于中原发生了内乱,商贸活动开始出现,永乐登基,朝廷对这类的事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过份,一般都不会追究,渐渐地,商贾的贸易开始频繁。
  而如今,谅山成了郝家的领地,郝家在这边更是隐隐有鼓励商贸的意思,再加上在谅山这里,特产开始增多,从铁器到红木的家具,再到低廉到发指的布匹,一时之间,这里很快就成了连接南洋到大明的重要中转中心。
  铜山集这里已经翻天覆地的变了样。
  从前这儿不过是一些茅屋,而现如今却是连绵数里的木头和石头的屋舍,虽然没有一个大户人家雕梁画栋的宅邸,而且建筑大多以实用为主,没有丝毫的花哨,可是货栈、商铺一应俱全。
  大大的酒蟠、茶蟠迎风招展,吆喝的伙计声音此起彼伏,商贾们抵达之后立即进入客栈打尖歇脚,随即便开始打听各种消息。
  安南的犀角近来送了不少来,俱都是上等货色。
  谅山布每匹上涨了一文,据说是实在太紧俏,订单已是排到了几个月之后,不过好消息是,侯府那边已培养了千名工徒,打算扩建工坊,来日的产量只会更多。
  棉花的收购价格涨了不少,没办法,每日产这么多的布,没棉花可不成,不过内地的棉花太贵,若是去安南,棉花的价格就低得多,据闻在真腊、哀牢、牛吼、暹罗、册马锡、阇蒲等国,棉花的价格更低,不及内地的三成。
  还有铁石,近来需求也是不小。
  诸多的商机都摆在商贾们的眼前,这些商贾们别看一个个不露声色,背地里却都在盘算。
  其实这也是没法子,大明的商贾虽然眼界较宽,可内地却一直抑商,即便是如此,内地那边终究是商业意识浓厚,货物互通有无,许多买卖,其实早已竞争剧烈。
  同样的丝绸和瓷器,你若是从江南运去北平,其实挣不到多少银子,倒不是因为北平人不爱江南的丝绸和瓷器,而在于做这一行当的实在太多,货物早已堆积如山,这样的情况之下能卖什么价钱?
  可以说,来这里做买卖的商贾,一方面是慕名而来,而另一方面却是饱受同行挤压之苦,不过他们是幸运的,抵达了谅山,他们突然发现这里的银子比内地要好挣得多。
  内地的棉花价格是一百三十一文一斤,可是假若是在安南,可能就只要七十余文了,谅山这边收购的价格却足足有一百五十余文;还有,谅山这里的布匹、铁器、红木家具,都是物美价廉,只要你足够勤快,能收到货物,就不愁没有销路。
  这是天堂,至少暂时是如此,几乎所有的商贾都如鱼得水,他们运来了丝绸,转卖给这里的安南商贾,安南的商贾们再兜售到南洋去,价格翻上十倍。而安南商贾们带来的则是犀角,是皮货,是内地已经稀少的一些草药,这些东西在这里或许一钱不值,可是送去了内地,价格亦是翻番。
  郝风楼穿着便衣抵达铜山,他倒是并不急,背着手带着几个护卫在这熙熙攘攘的街道里穿梭,在街尾处是侯府的一个巨大建筑,上书谅山商行四字,这商行算是整个铜山集最气派的建筑,占地数十亩,外头有三个门,虽没什么装饰,却显得格外的大气。
  进了商行,里头倒有些像是客栈,一楼的位置是一个个桌椅,有商贾进来,先要递上名刺,伙计们收了名刺之后请他坐下,立即有人奉上茶水,大家各自落座,喝着免费茶水,彼此闲聊。
  紧接着便会有人拿着名刺下楼,高喊一声:“松江府的吴老爷不知在不在?请上楼说话。”
  听到的人自然长身而起,与同坐的人拱手作揖,旋即上楼。
  二楼才是商行的核心所在,有许多扇门,每扇门前头都挂着牌子,什么皮货什么棉花、布匹、铁器之类。
  想要进哪扇门,一般都是自己在名刺中注上的,就如这吴老爷,他此次过来便是带着安南的六千斤棉花过来,否则也不可能只闲坐片刻就有伙计请他上楼。假若是其他商贾,是来收购布匹、铁器,有的人便是干等一天,也是常有的事,毕竟这种东西实在太紧俏,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商贾前来,甚至有的商贾几日下来也未必能订上货,这还是近些时日不断地扩产,使得产量大大提高,才不至如此捉襟见肘。
  吴老爷推开了棉花的门,里头有个书办在案头后坐着,这里是个小厅的架构,还有两柄红木的太师椅,除了书办还有个穿着圆领衣的中旬汉子,此人乃是侯府的掌柜,姓柳,叫柳城,像他这样的掌柜,侯府有三十多个,而柳城所负责的就是棉花的采买。
  吴老爷一到,柳城便立即站起来,拱手为礼,笑呵呵的寒暄。他和这吴老爷是老相识,所以话语中带着轻松,分宾主落座之后,外头有专门的人送来茶水、糕点。柳城便开始进入正题:“据闻吴兄从安南带来了六千斤棉花?”
  吴老爷立即道:“六千二百斤,老夫打听了行情,价格还是一百五十三钱?”
  “不错。”柳城含笑,道:“这个自然放心,咱们侯府的买卖断不会作假,到时你只要带着棉花到货栈处,秤斤入库,拿着条子到这商行来,自有白花花的银子给你,一分不少。不过吴兄别怪老夫多嘴,有些话,老夫倒是想问一问。”
  吴老爷心里大石落地,他虽然早知这商行信誉很足,可是没得到准话,终究还是心里七上八下,押着这么多的货物,可一点都不如意,中途有丁点闪失,都不是开玩笑的。
  吴老爷自是道:“柳兄台但问无妨。”
  “吴兄是汉人,却不知走的是什么门路在安南收的棉花?”柳城不露声色地观察着这吴姓商贾,面带微笑。这句话显然是带着几分忌讳,做买卖的人多少都有秘密,而有些秘密,某种意义来说,就是商机。


第三百零一章:雄霸一方
  吴姓商贾的脸色果然不太好看了。
  能在安南明目张胆的收购棉花,而且一次就能弄来几百斤,绝对不是一般的汉人能够做到的。
  即便是在安南无人为难,却还要通过许多州县,无数的关卡,假若在安南没有一些熟识的人,没有过硬的关系,是断然不可能的。
  只是这些东西自是不能为外人道哉,吴姓商贾明白此中道理,因此显得有几分尴尬,支支吾吾地道:“这个……门路自是有的,只不过有些事,倒不是鄙人信不过老兄,实是……”
  柳城笑了,旋即道:“既然吴兄不方便说,那也无妨。其实老夫问起,只是想知道吴兄有多大的胃口,实话说了吧,这眼下就要过冬了,咱们这里缺御寒的衣衫,近十万的劳力没有衣穿可不成,这些可都是要布匹的。再者眼下前来购布的商贾越来越多,咱们侯府的布坊生产出来的布匹供不应求,如今一再扩建,人力倒还好说,最重要的就是缺少棉花,没有棉花,这布就产不出,是以,小侯爷昨日命人用快马传来书信,说是要大规模的囤积棉花,价钱嘛,其实还可以再提一提,有多少货就吃多少,只是内地那边的棉花想来你也知道,收棉的商贾太多,竞争太激烈,倒是安南乃至于整个南洋这边若是能敞开来收购,却是能够满足所需。老夫之所以打探你的底细,并非是有其他的企图,无非就是一句话,你的门路能弄多少而已,你说个准话,咱们这边也好有个底。”
  吴姓商贾一听,顿时脸色缓和下来,得知对方并非是什么怀心思,反而是给他一个天大的商机,这吴姓商贾顿时开始盘算起来,犹豫地道:“三千斤,如何?”
  柳城抿嘴一笑,露出失望之色,忍不住摇头道:“罢,三千斤就三千斤,你只要送来,这边有的是十足的纹银,嗯,今日就谈到这里罢,后会有期。”
  吴姓商贾顿时心里凉了下去,对方显然对这区区三千斤不甚满意,不免将自己看轻了。
  吴姓商贾顿时老脸一红,心里也不禁有点儿惭愧,三千斤这个数字,人家看不起倒是实在话,据他所知,现在谅山这边产的布每日就多达数百匹,就这还供不应求,不断地加大产量,可以想见,这未来对棉花的需求有多大,自己的这点买卖实在是入不了人家的法眼。看对方如此迫切的模样,吴姓商贾眯着眼,眼眸闪烁,似乎是在权衡什么,最后他咬咬牙道:“且慢,先不忙着走,假若一个月能弄来十万二十万斤,谅山吃得下吗?”
  柳城笑了,道:“再多一倍也不足为虑。”
  吴姓商贾道:“我不妨一试,实话说了吧,门路还真有,不过安南那边产棉不高,不过……我会想办法。柳老兄,这事儿,我未必能做得了准,不过……你且等几日消息。”
  说罢这些,他站起来,道:“今日先告辞,后会有期。”
  柳城将他送出去,一面道:“你放心,棉花越多,咱们给他的价钱越足……”
  吴姓商贾只是点头。
  待这吴姓商贾一走,在收棉的厅子里,郝风楼却是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柳城堆笑着行礼,道:“小侯爷,不知学生方才所言有没有差错?”
  郝风楼莞尔笑道:“你说得很好。”顿了一顿,继续道:“这个姓吴的背景可不简单,他在安南那边结交了不少达官贵人,这消息放给他,用不了多久,咱们的棉花就不愁了。”
  柳城看了郝风楼一眼,总觉得堂堂小猴爷日理万机,如今又是安南的武卫上将军,按理来说不该关心棉花这种小事,毕竟对整个谅山来说,收购棉花确实足以让人头疼,却还不至于到急需的地步,更不必劳动郝风楼这样的人出马。以柳城的眼光,他心里暗暗猜测,这位小侯爷心里必定在权衡什么。
  只是这些事与他无关,他被吴雄招揽,如今负责的就是棉花的事宜,在这里待遇优渥,而且也颇为体面,比自己出去做买卖要强得多,柳城要做的就是好生做好自己份内的事,至于其他还不劳他揣摩。
  柳城笑了笑道:“小侯爷千里迢迢的赶回来,想必是辛苦了,些许小事交给小人负责就是。”
  郝风楼颌首点头,却是一伸手道:“自是要交给你来办,不过我倒是对这种事颇有兴趣,是了,你拿账簿来,我要看看,谅山的许多情况,我眼下也只是管中窥豹,如今既然回来,索性看一看吧。”
  ……
  吴姓商贾押着货物去了货栈交割,随即拿到了银子。
  谅山给付的银两都是足额的纹银,纯度很高,在这方面,大家都很满意,掂量着一个元宝,吴姓商贾回到下榻的客栈,关起门来,免不了开始思考了。
  方才柳城的一番话,他确实是心动了。
  和谅山这边做买卖轻松惬意,人家说一是一,信誉良好,给的银子也没有掺水,可见对方的诚信。
  假若继续和他们做买卖,或者说是做大买卖……
  吴姓商贾想到这里,心里更是激动起来。
  做买卖的人,谁会嫌自己的钱多烫手?这么大的买卖就在自己眼前,若是放弃,实在心有不甘。
  次日清早,吴姓商贾便动身了,他决定去工坊那儿看看。
  于是他雇了一辆车,直接往龙须沟去。
  这龙须沟是一块平原,靠着河流,虽是名字有个沟字,却是一览无余。
  到了这里,无数的工坊连绵不绝,各种工坊星罗密布。布坊的规模很大,有数十个巨大坊子,数千人在里头劳作,附近还有染坊、货栈,几乎每一个坊子都有络绎不绝的马车押着满当当的棉花进去,随即又拖着一匹匹布前往染坊。
  这里自然不许人随意进出,进入工坊都需要专门的腰牌,这吴姓商贾只能在外头远远地观看。
  等到天色渐黑,吴姓商贾才回了铜山集。此时的他,似乎心里已经拿捏了主意。
  他挑灯连续写了几封书信,随即叫了个伙计来,郑重其事地道:“立即送去清化和升龙,若是几位老爷非要问,就说这是我的主意,平素给几位大人办事,我向来小心谨慎,这一次也让他们放心,若是买卖能做成,获利就不是这区区几百几千两银子,十倍、二十倍乃至于百倍亦非难事……”
  这伙计接了信,不敢怠慢,颌首点头,趁夜出去。
  当日夜里,无眠的又何止是一个吴姓商贾,有不少棉花商人都睡不着了。
  他们自己确实亲眼所见,谅山对棉花的需求确实是极大,甚至可以用骇人听闻来形容。
  而谅山收购来的棉花多是安南棉,理由很简单,安南的棉花价格更低,假若从内地收购棉花,当然比不上安南的获利。
  可是做这行买卖的人没有关系是绝不可能的,这个时代到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之人,你一个异邦的商贾,人生地不熟,谁敢吃这饭碗。
  所以像吴姓商贾这般的人,其实大多数在安南都结识了不少达官显贵,有他们的暗中帮助,买卖做得才如此顺利。更是有一些人压根就是那些贵族们的爪牙,帮他们做一些不方便做的事。
  而如今,无数的书信都传递了出去。
  ……
  清化位于安南朱江下游,胡氏当权时,这里曾为安南国都,十几年经营之后,早已不容小觑,这里的王宫,规模并不下于升龙,再加上大量的人口聚集,于是乎,自然而然的成为了一些游离于升龙这个权利中心之外,成为了这部分达官显贵们的乐园。
  这里便如苏杭一般,有的是醉生梦死,多的是市侩的商贾和那些养尊处优的贵人。
  靠近王宫的地方是一排排的府邸,府邸大多都是坊明的建筑,在郁郁葱葱的花木之中,白灰的院墙内别有洞天。
  清化黎氏便是清化的豪族之一,黎氏家族祖上极为显赫,无论是陈氏还是胡氏时期,都曾左右逢源,他们的祖先曾有人做过门下令,也有不少人做过将军,即便是现在,不少地方官员也出自这个门第。
  黎氏自诩是躬耕人家,平素培养子弟读书之外便是拥有大量的土地,安南立国已有数百年,这些豪族不断地壮大,土地的兼可谓十分严重,也正因为拥有大量的土地,以及各种千丝万缕的关系,也使得这黎氏成为盘踞一方,甚至于能够左右一方的时局。


第三百零二章:财可通神
  黎家的宅院与清化王宫遥遥相对,单单选址就足以显出黎家的气派,陈氏当政,黎家富甲数代,到了胡氏,亦是对黎家不敢有丝毫怠慢。
  就如那同为豪族的黎利举旗反叛,与大明的叛军一起袭击明军,这黎利其实也算是黎家的远支,可是等到秋后算账时,明军亦是没有动黎家分毫。
  上百年的经营使这样的庞大家族已经深入到了安南的方方面面,这样的实力,除非他掀起惊涛骇浪,扯起反旗,否则无论是谁都不会轻易与这样的家族敌对,因为代价实在太大太大。
  如今的黎家家主黎昌已年过五旬,在这个时代已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黎昌的精神并不好,掌握这样的一个大家族,而近几年,安南时局又屡屡动荡,让他操碎了心。
  他每日清早,都要吃一盏参茶才开始进食,如今业已将家族中的事务分给了几个儿子,所以现在他已不太管事了。
  只是今日,三个儿子却是不约而同的抵达了这里。
  这是一处书房,书房里挂着许多汉人的名家字画,这些字画,是黎昌的骄傲,因为在安南,收集到这些字画,单单靠钱是不够的,所费的功夫不知凡几。
  而书桌上,照例摆着四书五经,还有一些先秦先汉的名著。纸是泾县的宣纸,笔是湖颖的湖笔,砚是徽州的歙砚。
  黎昌头戴纶巾,穿着一件宽大的散服,唯一与中原不同的,他的脚下穿着的是个藤鞋,这种鞋子在湿热的安南很是流行,上到王公,下到寻常百姓,都穿这样的鞋子。
  黎昌看着三个儿子,显得很是淡漠,慢悠悠的开了口:“到底出了什么事,何至于如此慌慌张张,君子泰山崩而色不变,怎么,天塌下来了?”
  大儿子黎福与其他两个兄弟对视一眼,将手搭在膝上,随即道:“父亲,谅山那边,有书信传来。”
  谅山……
  近来谅山这二字,在清化出现的频率很高,黎昌虽然已经做了甩手掌柜,可是无论是与老友叙旧,还是亲族来走动,甚至是家族之中产业的料理,他已经听说过过很多次谅山了。
  黎昌没有表现出惊奇、诧异之色,只是淡淡然的道:“哦?是吗?这谅山有什么消息?”
  黎福小心翼翼的道:“父亲还记得吴顺吗?”
  听到吴顺二字,黎昌的脸色顿时拉下来,训斥道:“这个商贾,一向刁钻,我们是清白人家,为何与他打交道?哼,平时里老夫是怎么说的,别和这些人走的太近,他们终究是下贱的出身,黎家家世清白……”
  骂了一通,三个儿子大气不敢出。
  黎福等父亲的气消了,才道:“父亲,他门路多,咱们地里的余粮,他帮忙转卖出去,价格比自己兜售要高一些,况且父亲大人的那幅《鹤山秋图》,也是他帮忙寻访来的,咱们固然是清白人家,可正因为清白,才需要这么个人在,一些不方便做的事,让他去做。”
  顿了一顿:“从前那个李怡,更是奸猾,没少占咱们便宜,所以儿子做了主,自此不和姓李的打交道了,反倒是这个,虽然也是图利,可终究还懂得让利,虽然言辞粗俗了一些,我们只与他交易来往而已,却也没什么。”
  见父亲没有生气,黎福继续道:“现在他传了书信来,说是谅山那边要大肆的收棉花,从前咱们地里的棉花,总共才卖七八十钱,而如今,足足能涨一倍,那边还说了,有多少要多少,谅山现在紧着生产布匹,所以对棉花的需求极大。因此,咱们儿子三个,才来请教父亲,让父亲做主。”
  “涨了一倍?”黎昌倒是吓住了,安南的棉花不值钱,这一点他是深知的,除非是煞费苦心的运到大明的江南去,可问题是山长水远,运费更高。可是谅山不一样,谅山才几里的地?只要运的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此事能当真吗?”黎昌眼睛闪烁起来,他似乎有点动心了,他经营的是一个诺大家族,族中人口众多,做官的族人需要家里财力的支持,管理田庄的也需要养活老婆孩子,还有年轻轻在读书的,或是将来要想办法打点谋个一官半职,甚至于与豪族交往的费用,这些,都是天文数字,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黎昌当然清楚,黎家虽富,却还远未到高枕无忧的地步。
  “当真,谅山那边的信誉,儿子让那吴顺试探过几次,确实没什么差错,而且他们的工坊,也切切实实的急需棉花,几乎无论良莠,有多少要多少,甚至于大明的高价棉,他们也在收。”
  黎昌皱起眉来:“那么你怎么看?”
  黎福抬起头,道:“儿子以为,眼下种粮,实在是没什么意思,咱们家的粮可是吃不完的,年年要卖,可是粮价即便是价格再高的时候,收益也是稀薄,同样一亩棉花,收益是一亩地的三至四倍,假若咱们继续种粮,这万顷良田,岂不是都可惜了?所以……儿子打算立即采买棉种,让名下绝大多数的田庄,立即改种棉花,至于粮食,有个百来顷其实已经足够,咱们在占城那边的粮食堆积如山,吃都吃不完呢,许多陈粮卖不出去,只能任由它们烂了,与其如此,还不如真金白银的种粮换银子实在。”
  安南的土地肥沃,尤其是几处平原地区,由于雨水充足,加上阳光又好,所以许多地方,粮食都是一年两熟,他们和中原王朝不同,这里几乎没有任何粮荒的问题,所以对安南人来说,粮食稻米几乎是无用之物。
  黎昌叹口气,道:“说是这样说,可是古人有云,国不可无粮,若是咱们都种了棉花,这粮食哪里来?太宗王上曾屡屡督促耕种……”
  黎福这时候倒是大胆了:“话是这样说,可是父亲,古人说的再好,可是与我家何干?我们不种棉花,别家也会种,到时候咱们手里拿着一堆不中用的粮食,人家却是赚了钱,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外人,现在世道这样的坏,谁知道将来是什么样子,父亲为子孙计,也该想尽办法,为子弟们多备些银钱才是。这几年,咱们黎家是表面风光,可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黎昌打断他:“罢罢罢,你不必再说了,老夫知道你们三兄弟的意思,这件事,你们自己拿捏吧,其实你们说的有道理,未雨绸缪是对的,岂可放着金山、银山,却还困着自己?不过……这事儿要谨慎,那姓吴的未必可信,你们要捡几个信得过的人,立即去谅山一趟,眼见为实,若是果然如传言中所说的那样不虚,再尽力而为,哎……眼下的事,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他吁了口气,三个儿子如获王诏,自是喜滋滋的去了。
  如黎家这样的家族,不是一个两个,安南的这些豪族,本身拥有无数的土地,而且土地大多肥沃,可是种出粮来,却总是吃不掉,又卖不上价钱,因此,许多人都动心了。
  也有人能抵制这种诱惑的,可是能抵得住一时,却也抵不住一世,族中的子弟听到其他人都开始筹措种棉的事宜,自家却还等着稻种种粮,心里不免觉得可惜,银子谁不喜欢,越是大户人家,就越是对银钱有特别的渴望,因为只有他们才知道,这银子能换来如何美味的山珍海味,能换来高官厚禄,若是穷苦人家,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自己一天吃一个饼,皇帝一天吃一百个饼罢了。
  于是乎,整个安南私底下,仿佛隐藏着暗流,各种消息,都在流传。
  而且谅山那边,也渐渐进入了他们的视野,许多人突然发现,谅山那边不但收棉,还大量的收购犀角、象牙、香料、香木,许多安南的商贾,靠着兜售这个,赚了大钱。
  小商贾就是小商贾,在世家大族们眼里,他们操的是贱业,从本心上就瞧他们不起,而如今见他们获利巨丰,自然不可能继续让他们占便宜,于是乎,不少如吴顺这样的人,改头换面,背地里得了世族们的支持,亦是开始将大量的特产输送到谅山去。
  更有不少土地不多,可是在安南颇有些实力的门阀,见人家纷纷要种起棉花,个个即将肥头大耳,心里不免着急,不过很快,更多的财路也开辟了出来,有些人凭借着自身的权利,打通无数的关系,让他们到占城、哀牢、牛吼、暹罗、册马锡、阇蒲、真腊等地去收棉花,反正那儿的棉花更贱,谅山那边又是有多少要多少,虽然路途遥远,可是刨除掉运输的费用,却还有利头。


第三百零三章:咄咄怪事
  欲望的匣子一旦打开,想要收住,就不太容易了。
  安南虽然物产丰饶,可是由于大明曾经对商贾的打压,安南人蜗居一隅之地,颇有几分空守宝山的悲催,而现如今,却仿佛是大堤上开了一道口子,这无可抵挡的洪峰,随着人的欲望宣泄而出。
  一个,两个……三个……一百个……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该反明的反明,该讲仁义道德的讲仁义道德,可是背地里,却是无数人在穿梭,为之牵线搭桥,铺平道路。
  他们突然发现,原来从前那么不太稀罕的东西,是可以换成钱的,即便是山里的矿石、木头,也可以换来银钱。
  安南国已经太古老了,足足存活了数百年,这些门阀和世族,一代代的延续,几乎没有挪过窝,而这些人,掌握了山林,掌握了土地,他们只要愿意,产出就可以翻上数倍不止。
  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而此时此刻,一批批衣饰光鲜的安南人出现在了谅山。
  他们觉得一切都新鲜,亲自去询问各种东西的价格,待得到答案之中,眼眸中流出的自是惊喜。他们都下榻在铜山集,或是索性跑去工坊,甚至远远去观摩侯府的大宅子,他们偶尔,也会去县城,甚至会往北上的官道去。
  这些人的目光,不免带着审视,当一切都如他们所料时,他们心满意足了,他们不但发觉棉花是商机,还发现了许许多多的稀奇的东西,比如那铁器,比如那低廉到发指的布匹。
  于是乎,一到夜里,在灯火通明的客栈深处,外头是不良人的丝竹声,亦有欢畅的酒后胡言声中,这些人展开了书信,挑着灯,似乎权衡什么,最后下笔,洋洋洒洒,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俱都写在纸上,若是沉稳一些的人,自是慢悠悠的坐定,等次日清早,再做处置。可也有性急的,彻夜叫人将信送了出去。
  夜幕下的谅山,并没有睡眠,这里仿佛是冒险者的游乐园,反而比白日更加喧闹,许多白日不见的人,此时纷纷出来,酒肆、茶肆甚至是青楼,都是灯火通明,那勾栏深处,高朋满座,亦有失意之人,踉跄的游走在碎石铺就的长街尽头,醉醺醺的扶墙喘息。
  ……
  郝风楼静下了心来,在谅山的日子,对他来说很是平静,其实他自认自己不是一个喜爱热闹的人,可是偏偏,他到了哪里,哪里就热闹一些。
  关于这一点,他总想反思,转念一想,又是不对,老子就是对的,就算有错,那错的也该是世界才是。
  各种对人生的体悟和琢磨,颇有些像是参禅,每日一壶茶,静静坐着,无人打扰。
  可是他又发觉,在这个清静的世界里并不清静,因为在世俗的地方,有太多的人和事,使他放不下。
  于是他近日开始写书信和奏书,有的送去升龙,有的是送去金陵,甚至有的经过神武卫的秘密系统,流落到不知名的地方。偶尔,他会画一些草图,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草图,能画的已经越来越少了,因为随着技艺的提升,想要继续突破,需求就越来越复杂,郝风楼能画出火铳的内部原理,可是蒸汽机这种复杂的东西,已经不是他这种门外汉所能涉猎的了。
  接下来的事,看来只能让匠人们学自己,慢慢的参悟和琢磨,郝风楼也已是爱莫能助。不过……能否进步,郝风楼倒是颇有信心,这个时代的汉人,创新意识确实足够强,无非就是不够精细而已。
  一切,都有条不紊,自然,也会有一些杂音,金陵那边,就时有邸报传来,邸报中的内容,往往是四平八稳,外行人去看,云里雾里,看着这表面,实在觉得无趣,可是内行人只要一看,就能瞧出许多的名堂。
  有一点郝风楼可以确认,都察院那群生儿子没屁眼的家伙,如今颇有点揪着自己揍的意思,自己不在金陵,所以他们便自认为自己天下无敌,墙走众人推,恨不得人人踩上一脚。
  问题的根子出在谅山上头,谅山近来吸引了许多商贾,大量的谅山货也出现在了许多府县,自然有地方官员报了上去,清流们一看,这还了得,简直就是藏污纳垢啊。
  虽然是封地,可是大明朝的规矩是,越是封地,就看的越紧,于是乎,大家就开始骂了。
  这一骂,宫中倒是够意思,从邸报中的信息来看,是打算下旨申饬,估摸着这旨意已经在路途上。
  所谓申饬,其实无伤大雅,属于那种棒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惩罚,而清流们显然不太满意,对郝风楼他们早有心结,若不是郝风楼立了大功,只怕骂的更加厉害。
  郝风楼直皱眉头,只可惜金陵离得太远,鞭长莫及。
  好在这里的诸事都还算稳定,至于金陵那边,暂时应该不会出什么变故,郝风楼也就没有理会太多。
  日子一天天过去。
  安南的棉花种植已经开始了,其实郝风楼也算是打了个擦边球,眼下的安南的形势刚刚稳定,眼下安南的朝廷,谁也没兴致理会棉花的事,闷声发财的闷声发财,争权夺利的争权夺利,所以即将开春的时候,无数的粮田,已经改为棉田了,棉种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
  许多安南豪族,甚至到自家的山林里去探矿,如今大家的眼界,也随着谅山渐渐开阔起来。
  而此时,问题又出现了。
  由于大量的棉田种植,还有树木的砍伐、矿产的开采,许多世家开始招募人力。有人才能变废为宝,才能将那些不值钱的矿石和树木,换成银子。
  一旦开始招募劳力,不少佃户就开始逃荒了。
  那些种棉的人家还好,毕竟棉田的产值高,只要收成好,即使为了拉拢这些佃户,开高一些价钱也是无妨。可是那些不肯随波逐流的,此时已经吃不消了,粮田能有多少收益?就这么点收益,难道还要不断给佃户们好处?假若如此,大家吃什么?可是不给,就有人成群结队的逃,即便是报了官也没用,现在四处对人力都有短缺,人家寻了一些世家贵族下头干活,自然而然,会得到庇护。
  官府虽然得罪不起这家门阀,可并不代表,敢带着人到另一家世家的地头去抓人。
  所以最后的结果往往是敷衍其事。
  这一下子,有人过不下去了,不肯随波逐流,要嘛就是被淘汰,要嘛就将这粮田全部毁了,效仿别人,也去种棉。
  这种状况之下,自是有人不满,少不得借此抨击几句,只是可惜,眼下谁也没有当回事。
  到了开春,安南的春节和大明没什么区别,这些背井离乡的明军,却是感觉到了寂寞,郝风楼这边,已有书信传来,乃是征南军让郝风楼前去升龙,邀请郝风楼前去过年。
  当然也有一些小道消息在流传,说是本来那已抵达升龙的征夷将军张辅本不愿郝风楼来,说是郝风楼事务繁杂,都到了年关,不必打扰。结果沐晟却是坚持,最后张辅不得不同意发函。
  接了书信,郝风楼倒是决心不在谅山待了,他要去升龙。
  不只他要动身,三百个火铳手也要同去,在那里,和官军们一起过年。
  新年的气息已经浓了,即便是今年的安南战乱频繁,国家初定,可是新年带来的喜庆,还是无法冲淡。
  郝风楼抵达升龙,自有人在城外迎接,来的还是那位陈老将军,老将军和郝风楼算是老熟人,相互行过了礼,旋即便让人安置火铳手们下榻,自己则亲自带着郝风楼前去张辅处。
  张辅并不愿见郝风楼,不过终究还是熬不过,此时不得不拿出点欢迎的姿势来,他下榻在镇国寺里,见了郝风楼来,亲昵的站起,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的给了郝风楼胸前一拳,爽朗笑道:“一直盼着你来,大家都说,你不来,大家这个年,过着没意思,所以非要请你来,你来了就好,你若是不肯,他们非要撕了我不可。”
  郝风楼被这一拳打的生痛,却也是无可奈何,索性一把将张辅抱住,比张辅更加亲昵:“张将军在,卑下岂敢不来,莫说只是从谅山,即便是在金陵,山长水远,万里迢迢,也非来不可。”
  张辅顿时有些慌张,他的剧本里可不是这样安排的,好歹他是征夷将军,众目睽睽之下,被这么个家伙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如此这般,他娘的还怎么展现出主帅的威严。
  偏偏郝风楼将他抱的很紧,他虽恨不得揍郝风楼一顿,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又不能造次。


第三百零四章:岂有此理
  无论如何,大家许久不见,总体上还是在欢欣的气氛中相互见了礼。
  随即大家落座,所谈论的多是过年的事,辛劳了一年,人在异乡,所以格外的亲热。
  即便是张辅,从一开始的尴尬中解脱出来,也渐渐地放松下来,他虽然不太和郝风楼搭讪,却也是兴致勃勃,与军将们相谈甚欢。
  却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这年关将近了,安南那边为何还没有犒赏?下头的弟兄倒是有不少人来催问,我他娘的听得都起火,这都是一群什么东西,咱们为他们赴汤蹈火,犒劳会少吗?如此没脸没皮的索要,岂不是教人看轻了?如今下头有些家伙闲散下来,骨头都轻了不少,口没遮拦……”
  他这一说,众人便笑了。
  眼看就要过年,虽然没有所谓的惯例,不过朝廷多拨发一些钱粮倒是经常有的,毕竟安南大捷,大家都是功臣。
  至于安南这边,大家也预料到这次安南会有犒劳,没有将士们出生入死,这安南怎么可能平复?没有大家的功劳,陈天平怎么坐得稳这江山。因而私底下,许多人早就期盼已久,就等着这一次多得些赏赐,有人是急性子,见总是不来,索性便寻到在座的镇守来问,其实这样的情况,大家都有遇到,即便是张辅也不能免俗。
  因此,这番话立即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少不了会心笑起来。
  其实在座的这些人倒是不稀罕安南这点东西,可是下头的兄弟们确实在意,做武官的即便不能爱兵如子,可是借花献佛这样的事却也宁愿多做一些,因此也有人翘首盼着安南那边有所表示。
  这时沐晟别有深意地看了郝风楼一眼,道:“这事儿,咱们不好开口,可是郝佥事去问最是合适,郝佥事于安南王有大恩,弟兄们的福祉可就都托付在郝佥事头上了。哈……你别推辞,难得大家都在,都肯承你这个情,安南虽然国力贫瘠,可既是过年,郝佥事少不得旁敲侧击,让那安南王无论如何也要痛快一些,多给弟兄们一点犒劳,大家都不容易啊,每逢佳节倍思亲,眼看就要过节了,却身处异国他乡,这一年来奋力苦战,九死一生,要这些也是应当的。”
  于是众人跟着起哄,纷纷道:“是,就怕他们小气,得郝佥事去游说一二,能多要就多要一些,沐将军说的是极,弟兄们难得过个好年,可不能如此草率。”
  “他娘的,安南的江山都是弟兄们的命换回来的,吃他一点犒劳算什么,不过咱们都是粗人,也就郝佥事虽是少年英雄,可比咱们这些大老粗沉稳一些,又素来和那安南王有交情,料来有郝佥事出面,那边会更痛快一些。”
  张辅听得脸上的肌肉几乎抽筋,这是什么话,自己虽然年纪不小,可是比起这些大老粗来却也算是年少,如今人人都说郝风楼是少年英雄,反倒让他这征夷将军面上不好过了。再有,这些家伙果然是大老粗,自觉的将自己划为了大老粗一类,自己好歹也是允文允武……
  心里虽是腹诽不已,张辅却不发作,这两年他不知犯了什么忌,总是不太顺利,渐渐的,那盛气凌人的姿态也变得收敛了许多。
  郝风楼只是苦笑,道;“诸位抬爱,抬爱……”
  口里没有立即答应,不过心里却也晓得自己确实该找个机会出面,无论起不起作用,他愿意为这些人做一些事。
  傍晚时分,自是聚在一起吃酒,郝风楼话头不多,大多时候都是听这些丘八们述说的一些军中趣闻,有人问起凉山大捷的事,他也只是含笑着道:“运气好罢了,况且有陛下督阵,焉有不胜之理。”
  这句话是万金油,谁也挑不出刺来,觉得郝风楼太过谦虚的,总不能说这凉山大捷都是郝风楼的功劳,这置陛下于何地?同时这家伙如此谦虚,并不居功自傲,也使人觉得平易近人。
  当然,郝风楼如此口径,一方面是确实不愿意表现的太过狂傲,另一方面,他本就是锦衣卫中的人,深知暗探无孔不入,自己说的话,天知道会不会传入天子的耳中,如此姿态,自有他的用意。
  皇帝可以觉得你功劳赫赫,可是这并不代表你可以四处嚷嚷,许多时候,态度问题比立场问题更重要。
  当日夜里,郝风楼醉醺醺的便在镇国寺中住下。
  一连几日,他都在寺中,等候着陈天平召见。以他的预计,陈天平消息肯定不会闭塞,自己到了升龙,他肯定早已知道,所以现在要等待的就是陈天平觉得什么时候适合召见罢了。
  实际上,郝风楼和陈天平互不统属,可是在表面上,陈天平终究是藩王,而郝风楼至多也就是上国的使臣,召见二字倒还算恰如其分。
  只是对这个陈天平,郝风楼并没有太多的好印象。
  他来到升龙之后,对这安南的近况已经有了更多的了解,虽然只是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陈天平在以雷霆万钧的方式彻底碾压了以李瑞为首的权臣之后,随即便开始安抚百官,同时在军中安插自己的亲信。
  安南的官兵体系如今已经有了一个雏形,大致上已经安稳下来,而陈天平同时采取了宋朝强干弱枝的方法,挑选了许多官军填补了禁军,同时查抄了不少‘权臣’,将他们的钱财拿来犒赏,一时之间,陈天平在这安南小朝廷中算是彻底的大权独揽,固然也有许多人对他不满,但至多却是敢怒不敢言,再加上陈天平在这一月时间里,大量提拔了一批年轻的官员,这些官员,原本并不如意,本是可有可无的角色,可自从陈天平登基,却对他们委以重任,如此一来,这些人便死心塌地地依附在了陈天平的身上。
  不得不说,陈天平这个家伙的手腕确实是惊人,至少也是个极好的守成之主。即便是郝风楼,扪心自问,也觉得假若自己是他,多半采取的手段也和他差不了太远。
  就这么过了几日,眼看年关越来越近,可是安南王宫那儿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一直等候传达王命的内官并没有来。
  这一下子,郝风楼有点不太淡定了,因为这个时候,按照安南国的规矩,百官们也开始纷纷放假准备过年,这个时候,小朝廷中的所有政务也差不多停止,因此陈天平此时绝不可能忙碌。可是为何不见召见?
  至于安南的犒劳,更是连影子都没有,这么大的事,犒劳的粮食和酒水绝不可能是一车两车,一般都要提前准备,可是眼下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即便是现在开始筹措,只怕也已经迟了。
  因此……唯一的可能就是,人家压根就不愿意搭理自己,更不愿意拿出粮食和酒肉出来犒劳大明的将士。
  一时之间,顿时哗然。明军的官兵们想不通,大家千里迢迢,离乡背井,出生入死,来给你打江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如今人在异乡,你却是无动于衷,这是什么意思?
  官兵都是不讲理的,作为丘八,从来都是占别人便宜,哪有让人轻易占你便宜的道理,于是,一时间,各营闹开了。
  若说一开始,大家对犒劳还有所期待,而现在的滋事,更像是一种情绪的发泄。
  相国寺这边也密布阴云,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很明显,此事干系很大,牵涉到的已是方方面面的事。
  今年这个年似乎并不好过。
  张辅一大清早便召了大家去,商讨了半上午,却都是大眼瞪小眼,谁也无计可施。
  很明显,这事儿固然恶心,却一时也没有正当的理由,莫非直接杀到王宫去,拿刀架住姓陈的脖子,逼迫他拿出钱粮来?
  大明还是颇为讲道理的,这种下三滥的事,自然不会去做。
  可问题在于,这是面子的问题,通过这件事可以看出,陈天平似乎对大明来的这些客人已经产生了恶意。
  郝风楼能明显的感觉到许多人滋生的不满,即便是沐晟也有几分恼怒,他私下里寻了郝风楼,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在安南,只怕是呆不下去了,瞧这陈天平,颇有逐客之意,原以为平定安南,大功告成,可是谁知会有如此变数。不过……朝廷南征,总算还是大捷,面子上总能糊弄过去,哎……不说这些,班师回朝也好,将士们确实想回家了,也不能永远呆在这里。”
  郝风楼沉默了许久,突然问:“安南为何要有国王,其实……将其辟为郡县,亦无不可。”
  沐晟不由失笑了:“郝佥事,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三百零五章:欺人太甚
  见沐晟来了谈性,郝风楼自然顺着杆子往上爬:“不知将军有何见教。”
  沐晟背着手,道:“这安南和云南没什么分别。云南从前是大理国,自元灭大理之后,云南一直内乱不断,家父不才,受太祖所托,镇守云南,自此,这大理才渐渐稳定,云南境内再无白文、白语。”
  所谓白文白语,就是大理的文字和语言。
  郝风楼对云南的事知之不详,不过这时候也猛然醒悟,沐晟为何要发出感慨了,说起来,这沐家对安南的事是最有发言权的。
  事实上,云南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独立的政权,它们与安南相同,都曾是中原王朝的藩国,与安南不同的是,大理虽然称藩,事实上文明程度却比安南更高一些,他们早在唐宋时就已经有了自己的文字和文化,虽然也有模仿的痕迹,可是亦有自己的特色存在。
  元朝占据云南之后,开始对其进行统治,不过并不稳固,大理的王族后裔屡屡起事,从未间断。可是等到沐家占据云南,云南才算正式成为了行省,儒教开始流行,汉人的习俗开始风靡。
  沐晟微微一笑,道:“云南土人其实很难驯服,因此要稳定云南,元人的办法不足为取,他们排遣地方官吏,治理一方,殊不知这些流官在其他地方或许有用,可是到了云南,就算有百害而无一益了。流官到任一方,只求自己任上不会出现乱子,只要问题不出在自己的任上,便使劲的贪赃枉法,如豺狼一样的盘剥地方,那些土人哪里吃得消,所谓官逼民反,那里山岭又多,人一上了山,便可聚众起来,积蓄到一定时候,便下山劫掠州县,更有大胆的索性举起大理国的旌旗,打着复国的旗号,这样的事在云南屡见不鲜、不胜枚举。可是现在呢,太祖皇帝采取的办法却不同,太祖命我沐家镇守云南,沐家虽然不肖,却不似那些流官,反正只在这里为政几年,哪管身后洪水滔天。若是云南出了岔子,沐家这边可担不起这样的干系,所以沐家为使当地的土人驯服,屡屡减轻他们的税负,减轻他们的负担,同时取消流官,而是任免一部分德高望重的土人为世袭土司,让他们依附在沐家之下,管理土人。除此之外,就是填民实边,太祖皇帝在时就几次下令将一些民户迁入云南,如此数十年,云南与江西、湖北,便并没有什么不同了。”
  “现在这安南与我们说的同一种语言,写的是同样的文字,读的也是圣贤之书,即便是服色礼制也是一般无二,我来问你,朝廷为何要立安南王?其实我一直觉得这样做大可不必,你说的好,朝廷将安南辟为郡县又有什么不可?这些话若是传到外头,少不得要受到朝野的攻击,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了,现在也不是太祖朝,大家都喊着什么泽被四方,泽被四方,就要给安南人一个国王吗?我看大可不必,可是你我终究是武人,武人不可论证,说了也是无用。”
  他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假若当真有一日朝廷要辟安南为郡县,其实也可使用云南的办法选亲近的望族镇守这一隅之地,十几二十年之后,这里便和云南没有分别了。”沐晟目光炯炯地看着郝风楼道:“你们郝家足以担当这个大任。”
  郝风楼不曾想到沐晟会提到自己,不由苦笑道:“将军,这些话未免……”
  沐晟郑重其事地摇头道:“家父乃是太祖义子,世镇云南,不曾有过差错,子孙们萧规曹随,亦没有生什么乱子,你郝风楼乃是当今皇上义子,此次征南,你们郝家父子二人的功劳也是卓著,世镇安南有什么不可?你不必妄自菲薄,以我的愚见,朝廷稳定安南的上策便是如此。至于中策才是让这姓陈的为安南王。下策虽然同样是朝廷将安南辟为郡县,可是……却排遣流官。这下策是遗祸无穷的法子,流官到任,残暴害民,他们是中原人,来到这里对他们便如发配一样,对他们来说,在这种地方的唯一目的就是想方设法调任他处,所以他们使劲的盘剥,中饱私囊,再四处请托离开这种鬼地方。这种人,这种事,老夫都见得多了,不足为奇,哈……想不到我竟说了这么做,可惜我非阁臣,又非部堂,这些庙堂上的人物个个清贵,可是对边镇上的事又能知道多少?对他们来说,无非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挨不着他们,他们哪里会管这些。而陛下呢,老夫说句不该说的话,陛下其实也觉得弟兄们出生入死,便宜了一个姓陈的殊为可惜,可是陛下有羁绊,他终究为人诟病,更为各个藩国所忌,所以指望立一个陈天平消除各国的猜忌。哎……罢了,不提这些。”
  沐晟的心情很不好,发了一阵牢骚后,才面色惨淡地道:“今年这个年未必好过,等着看吧。”
  大年终于到了。
  将军们纷纷出来拜年,对官兵的管束也宽松了许多,如此前所料,陈天平并没有任何犒劳,对明军不管不问,即便是对郝风楼也是如此,安南的百官入宫朝贺,而明军的武官们则相互拜年,虽然气氛不好,大家却尽力做出喜色。
  郝风楼大清早便被请了去,和大家吃了一个饭后便留在营中和大家说话。
  这心里的阴云总算冲淡一些,及到午时三刻,却突然有一个消息传来。
  “大人……”一个千户有些慌张,对着满帐子的武官们顿首,随即哭笑不得地道:“出事了……”
  大年初一,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在座之人的笑容消失。
  张辅脸色阴沉地道:“出了什么事?”
  这千户苦笑:“卑下万死,卑下……对不起大人,也对不起诸位将军,哎……”他重重叹口气,才迟疑地道:“今日过年,卑下管束不当,有一队部众外出与安南土人起了争执……最后……最后闹出事来了,总共死了九个人,伤了二十来个……”
  一听这消息,大家还算淡定,争执其实是难免的,倒是没什么。
  可是死了人,终究不是小事。
  倒是郝风楼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死了的九人,全是安南土人?”
  千户言辞闪烁地道:“不……卑下的部众倒是没有伤亡。”
  郝风楼一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他很快明白,这个千户隐瞒了什么,于是霍然而起,厉声道:“你休要遮遮掩掩,实话实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大过年的死了这么多人,当着我们的面有什么好扭捏的,只是因为发生了争执吗?”
  千户脸色惨然,连忙跪倒在地道:“事情是这样的,百户吴强带着几个兄弟奉命去采办点酒肉,到了集市上,因为大过年的这酒肉俱都上涨了数成,他自然不满,免不了怒骂几句,谁知这些安南人也是喋喋不休,吴强等人便火了,说什么弟兄们在此出生入死,给姓陈的打天下,大过年的拿着自己的军饷买酒肉,却要看你们眼色,于是带着人砸了摊子,许多安南人不服,聚众起来,他们便拔了刀……杀了人……”
  郝风楼的眉头不禁深深地皱了起来,其实他很能理解那百户的心情,明军上下如今都酝酿着一种莫名的气氛,如今终于有人发泄了出来。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里说,可以将这些安南人栽赃为乱党,明军如今平叛,只要咬死了他们是乱党,这件事便可以一笔掠过;当然,另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故意将此事闹大,最后闹将起来,朝廷那边肯定是要严惩,甚至于……
  军将们面面相觑,即便是张辅,也意识到在眼下这个时机上,事情不太好办。
  “你下去吧,先将吴强等人拿住,至于如何处置,本官自有打算。”
  那千户只得唯唯诺诺地去了。
  可是留在这大帐中的人却有了一个大难题,所有人都没有了过年的心思,最后张辅咳嗽一声,冷冷地道:“先不要急,且看安南人怎么打算。”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苦主毕竟是安南人,这事儿是大是小,安南那边终需有个交代。
  这时,有人站了出来,却是那游击陈老将军,老将军须发皆白,平时都是一副老好人,可是如今,却是脸色铁青,恶声恶气地道:“老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弟兄们闹出事,固然是罪无可恕,却也有情有可原的地方,安南人忘恩负义,让我等为他们卖命不说,却是一点抚恤都没有,上下的兄弟早已攒了一口怨气,如今闹出事端,那也是他们安南人咎由自取,怪得谁来?大将军若是严惩这些人,只怕军中不服啊……”


第三百零六章:天子犯难
  众人又沉默下去,这件事很棘手,或者说,此事一出就不可能会简单。
  现在要等的就是安南那边的答案,而此时,安南那边却没有动静。一点动静都没有,就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新年一天天的在过去,安南的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过了正月十五之后,这一大清早,按照大明的规矩,此时百官应当入朝,安南也是如此,所以一大清早,陈天平起得极早。
  他已经渐渐适应了这种称孤道寡的生活,眉宇之间已有了几分威严。
  这种威严和朱棣那种虎威不同,带着几分阴柔,那一双眸子深邃不可测。
  越是经历过失去,越是经历过失而复得,陈天平才比所有人更加清楚,自己能有今日是多么的不容易。
  当他穿上了衮服,头戴上了通天冠,此时对着大大的铜镜,铜镜中的自己长身而立,精神奕奕,身后的内官头都不敢抬,蹑手蹑脚地在他身后捋平后摆。
  他看着镜中的人,镜中的人也看着他。
  呼……
  陈天平长长嘘了口气,旋即笑了。
  这笑容看似如沐春风,可是细细打量,又有几分沉重。
  不错,祖宗的基业如今已经在他手里得到了复兴,不过……还差一步,还差最后一步。
  驱虎吞狼,可是虎呢?虽然这只虎不如那胡氏那般赤裸裸,碍于颜面不敢逾越雷池一步,可是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这支明军一日不走,陈天平就一日不能安睡,而今日……就是除虎之日。
  陈天平将长袖狠狠一甩,身后的内官一时躲不及,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
  陈天平没有看他一眼,跨步而去。
  ……
  此时,在安南景泰宫里,安南的文武百官们已穿着簇新的朝服纷纷列队而立。
  高高坐在银椅上的陈天平抚案不语。
  “诸卿,可有事要奏吗?”良久,他才淡淡地问了一句,心情却是异常的激动。
  “王上。”不出所料,有人站了出来,乃是禁军都尉黎洪,此人乃是陈天平心腹中的心腹,陈天平命他掌握禁军,又命他诛杀李瑞,禁军在黎洪的整顿之下,如今已经有了一些模样,这三万禁军如今成了黎洪锦绣前程的敲门砖,同时,也是陈天平最大的依仗。
  黎洪正色道:“臣听说有不法明军屠戮我国中百姓,此事臣已彻查,犯事的明军牵涉十几人,所杀的无辜百姓,死伤有数十人之多,这些百姓俱是良善之辈,本来王上光复安南,他们欢欣鼓舞,原以为能摆脱胡氏恶政,自此享受太平,谁知……”黎洪声音哽咽。
  话音落下,不少的安南大臣顿时坐不住了,有人痛哭流涕:“臣也听闻了此事,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儒生们……”
  砰……
  陈天平拍案,怒气冲冲地道:“胡言乱语,尔等放肆!”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明军助本王复国,没有他们,岂有本王的宗庙社稷,他们皆是天兵,是义士,朕感激都来不及,尔等岂可无事生非,胡言乱语……”
  众臣不少人瑟瑟发抖,俱都不敢言语了。
  倒是新任的门下令陈进大笑起来。
  陈天平侧目看过去,面带不悦地道:“陈卿为何发笑?”
  陈进道:“王上,臣笑的只是自己。”
  “嗯?”
  陈进咬牙切齿地道:“事发之后,诸多儒生心灰意冷,纷纷说王上乃是汉人走卒,那些无辜百姓,只怕死了也是白死,因为王上断不可能惩处他们,王上……受汉人操纵,是汉人挟天子而令诸侯的傀儡,他们这些话,下臣原本听了,心里只是冷笑,王上乃是我安南皇室嫡亲血脉,睿智勇毅,岂会受汉人摆布。可是现在,下臣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那么下臣岂不是可笑?”
  百官哗然,许多人本就满怀着怨恨,现在有陈进率先挑拨,顿时有人怒气冲冲的道:“严惩凶徒,否则安南永无宁日。王上不做主,我等……”
  陈天平眯着眼,一动不动。各种杂音冒了出来,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怒气冲冲的叫嚣。
  最后,陈天平笑了,长身而起:“黎洪,拿人。”
  ……
  新年之后,安南终于有了反应。
  首先是一封措辞强硬的国书传到了征夷将军张辅手上,无非是交出肇事之人之类。而另外却又有一封奏疏传往金陵,只是这封奏疏的态度却是慈和得多,一面解释了事情的经过,最后申明了安南王陈天平的立场,因为国人愤慨,暴跳如雷,一时不能平息民怨,是以如何如何,请大明天子谅解云云。
  这两封东西若是要归纳,无非就是,一面怒气冲冲的向明军要人,另一面则是到朱棣面前说明自己的难处,并且将一切的罪过全部推到了肇事者的身上。
  张辅接到了安南那边的消息,顿时头痛得厉害。交人?不成,下头的将士肯定要闹;不交人?显然又说不过去。
  此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静候佳音,于是连忙上了一道奏疏,请求圣裁。
  可是在升龙却是僵持起来,这边要人,那边不肯,安南人自是火冒三丈,儒生们破口大骂,甚至一些主动袭击明军的事件也时有发生。
  明军的地位一下子显得尴尬起来,原本他们是以王师的身份出现,可是现在却四处是人人喊打。
  张辅的日子变得极为难熬了,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时候有人狠狠的在背后踢了他一脚。
  新任的御史王麟上书,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上报,其实这也没什么,偏偏他在最后加了一句,如此种种,皆因武官放纵官兵而起,恳请朝廷彻查……
  这句话算是定了性,事情的本质不在于几个犯禁的官兵,问题的根子在帅帐里,是张辅等人放纵的结果。其实站在御史的立场,这也没有错,毕竟他是御史,负责监督,监督的当然不是安南人,而是大明的官军,至于那些阿猫阿狗,人家也瞧不上,但有机会,自然要骂一骂这些大丘八,这毕竟是他的职责,谁也挑剔不出什么。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只是因为这几封奏疏,却是引起了朝中的轩然大波。
  朝中哗然,无数人开始抨击以张辅为首的明军,只是在这时候,最不想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
  一月十九,这一日,又发生了一件惨案。
  一个安南儒生因为喝醉了酒,在明军大营外怒骂,随后被愤怒的明军射杀。
  此事一出,整个升龙顿时剑拔弩张,安南禁军立即出动,与明军对峙。
  事情又报回金陵。
  朝廷亦是感觉到了不同寻常,朱棣的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他,他召见了太子和解缙等人,在暖阁里拿出了从安南来的奏疏,随即一动不动的看向朱高炽,道:“事到如今,皇儿怎么看?”
  朱高炽很明白朱棣的心思,犹豫片刻,道:“父皇,事情的前因后果,其实一点都不重要……”他顿了顿,想好了措辞,又道:“问题的根子就在于,眼下双方是剑拔弩张,假若继续这样闹将下去,迟早还会有更多的矛盾,一旦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朝廷当如何处置?父皇,手心手背都是肉,那陈天平终究是朝廷扶植起来的,一旦反目,朝廷的颜面只怕要丧尽了,可是为此而处置张辅人等,不免让人寒心,所以儿臣的意思,索性朝廷就撤军回来,陈天平在安南已经站稳脚跟,再留在那里也没什么意义,这样一来,朝廷还节省了粮秣,同时明军一旦离开,双方才能息事宁人,这是儿臣的一些浅见,若是说错了,还请父皇圣裁。”
  朱棣抚案不语,朱高炽确实说中了他的软肋,这事儿不能这样下去了,若是无休无止,最后真要闹到反目的地步,他倒是不介意再一次征伐安南,可是理由呢?即便是有理由,先是征胡氏,旋即又征陈氏,这确实说不过去,近来因为安南的大捷,使得番邦各国开始重新审视与大明的关系,不少藩国派出使节带着贡品来到了金陵,假若这个时候再闹出事来,这面子可就不太好搁了。
  只是真要撤军,朱棣又觉得有些仓促,一时也是犹豫不定,他不得不看向解缙,道:“解爱卿有什么看法?”


第三百零七章:怒了
  解缙深深地看了朱棣一眼,只用了两个字来回答:“鸡肋!”
  这两个字戳中了朱棣的心事。鸡肋者,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解缙所言,安南对朝廷来说,确实就是鸡肋。
  朱棣点了点头,抿嘴笑道:“朕自会思量,你们下去。”
  朱高炽和解缙退出去,出殿之后,朱高炽忍不住拉住解缙道:“解先生,父皇为何迟迟不下决断?”
  解缙笑了,道:“殿下,陛下已经有了决断。”
  “哦?”朱高炽依然一头雾水。
  解缙笑吟吟地解释道:“陛下已经明白,与其拖延下去,不如尽快做出决定,可是要做这决定,不免有些不舍,终究朝廷动用了如此多的人力物力,若要彻底放弃,陛下自是难以接受,所以微臣便说了鸡肋二字,陛下并未反驳,只是若有所思,由此可见,用不了多久,安南那边就要撤军了。”
  顿了顿,解缙忧心忡忡地道:“安南是该撤军了,大军一日镇在安南,每日的钱粮损耗糜费甚巨,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有……”解缙深深地看了朱高炽一眼,才继续道:“此番安南之战,三皇子功勋卓著,安南越是胜得漂亮,这功劳簿子里,三皇子在陛下心目中的份量就越重,与其如此,还不如无功而返,如此,虽然表面上是大捷,可终究还是陛下心中的隐痛,这三皇子……”
  解缙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朱高炽的反应,见朱高炽若有所思,便含笑道:“殿下可能误以为微臣有挑拨皇子关系之嫌,微臣虽非君子,却也不是小人。不过国乍正统,唯殿下而已,微臣只是不希望再出现一个汉王。莫非殿下难道没有看出来,自从三皇子封去岭南,陛下对三皇子就看重几分?想必是因为心有愧疚,所以才更青睐一些,三皇子在安南,跟着郝风楼又立下大功,陛下从安南回来对杨士奇说过一句,赵王像朕这四字,殿下有耳闻吗?殿下,这不是好兆头,汉王已是尾大不掉,假若再加上一个赵王,殿下做储君的如何自处?”
  朱高炽淡淡地道:“三弟是闲云野鹤……”
  解缙冷笑道:“殿下这番话未免轻浮,闲云野鹤未必不是争储的手段,殿下若不防范,迟早要遗祸无穷。”
  朱高炽颌首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本宫最忌惮的还是郝风楼,这郝风楼此次功劳着实是不小,父皇对他……”
  解缙板着脸,淡淡地道:“郝风楼不足为惧,安南的功劳再大,可是一旦南征成了笑话,这个功劳也就无人提起了。”
  解缙的打算倒是颇为恶毒,正如历史中永乐朝时,南征安南乃是一大政绩,可是到了此后,安南独立,于是再没有人兴致勃勃地提起南征之事了,因为这本身就成了笑话,既然成了笑话,那些在安南之战中大放异彩的功臣自然而然也就被人刻意的遗忘。
  朱高炽叹口气道:“说起来,这个郝风楼是干才没有错,可惜不能为本宫所用,本宫向来惜才……”他满是黯然,背着手,旋即道:“不说这些了,解先生,我们驻留得太久,不免使人生疑,本宫走了。”
  解缙躬身道:“恭送殿下。”
  ……
  近日仿佛有人在逼迫着朱棣立即做出决定,就在朱棣大为感叹鸡肋的同时,数封奏报传来。
  一是户部,户部这边大倒苦水,直言朝廷入不敷出,为筹措粮秣,府库空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恳请陛下裁减在安南的官兵。
  而另一封则是大同总兵的奏书,近来北元虎视眈眈,屡屡侵犯,虽然边镇固若金汤,没有使他们有可趁之机,可是北元狼子野心,迟早还有大的攻势。又说眼下开春,草原遭受了瘟疫,大量的牛羊死去,想必北元人狗急跳墙,定会纠集军马,袭扰边境,还请朝廷早做准备,以防不测。
  朱棣这样的人本是率性而为,可是现在,他不得不迟疑了,看着两封奏书,最后苦涩地笑了笑道:“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罢……罢……郑和,请文渊阁诸学士来,朕……要下旨。”
  ……
  旨意下达,飞马传去安南。
  当明军接到消息之后,顿时沸腾,不少人早有归乡之心,这里的一切都使他们不适,压抑的气氛之下更使他们的军心动摇。
  现在惊闻大军随时开拔,陆续退回大明,自然是令人惊喜有加。
  不过惊喜的人多,也有一些人,如郝风楼,如沐晟,甚至于张辅,都不由忧心忡忡起来。
  很明显,朝廷有意放弃安南,这就意味着,此前的努力全部要付诸流水,虽然得了一个好名声,可实质上却是竹篮子打水,最后落了个一场空。
  郝风楼不由长叹,他明白,这一切都是陈天平的布置,这个人狡诈无比,又久在金陵,对大明朝廷了若指掌,更深知明庭内部的矛盾,于是借着机会制造事端,以达到驱逐明军的目的。
  他将明军当成了夜壶,有用时拼命巴结,没用时便一脚踢开。
  “可恨啊!”收到了消息的郝风楼胸口起伏,忍不住狠狠地拍案。
  他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之所以如此愤怒,并不在于他忧国忧民,事实上,郝风楼自认自己不是这样无私之人。他的愤怒来自于他的参与,他亲自参与了这场战争,看到了无数的劳役征发到安南,输送粮食,搭桥铺路。他也亲眼看到无数的明军官兵蜿蜒的策马提刀,奔赴于此。他看到许多人流血,看到许多人对着自己的断臂残肢而恸哭。
  他亲历了所有的一幕,他曾站在城头看着城下黑压压的敌军,感受到与他站在一起的将士如何英勇作战,他亲眼所见,有人与敌人一起滚下了城楼,粉身碎骨。他听了太多太多的哀嚎,见到了太多太多的血,而这一切,这十万生灵的牺牲,竟是如此的不值得。
  没有人肯去为陈天平作战,更没有人愿意去为安南人卖命,假若他们今日知道,自己付出的却只是完成了陈天平一人的野心,那么……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郝风楼九死一生,差一点命丧谅山城下,又有什么意义?
  将这份消息撕了个粉碎,郝风楼冷着脸,目光有几分赤红。
  寝室之外,几个卫兵听到了动静,连忙推门进来,见了郝大人的样子,一时不知所措。
  “大人……”
  郝风楼恢复了冷静,背着手,平静地看了他们一眼,随即道:“这里没有事,你们……下去。”
  几个人面面相觑,正要退下。
  郝风楼却突然看向一个卫兵道:“你叫周延平?我记得他们是这样叫你的。”
  这卫兵点头道:“卑下贱名……”
  郝风楼淡笑道:“贱名?你毋须妄自菲薄,我看你脖子上有一道伤疤,是在哪里伤到的?”
  周延平道:“攻打清化的时候,卑下当时是在先锋营,刘将军带着卑下人等率先攻城,攀爬上城墙的时候被安南叛军斩伤的,不过卑下命大,被人救了下来,因为身上带伤,行动不便,此后便替换到了亲卫营中,专门负责卫戍……”
  周延平看上去像是个小孩子,十六七岁的样子,眼眸清澈,可是说到脖上的伤痕时,眼中明显地掠过了一丝后怕。或许他这个年纪未必知道生命的可贵,但是生死刹那之间的经历却足以让人铭记在心。
  郝风楼温言道:“当时你害怕吗?”
  周延平先是摇头,随即迟疑了一下,又点点头,道:“卑下害怕得很,卑下还有父母……还有个姐姐……”
  不必多说,郝风楼已经能理解他的意思了,随即郝风楼笑了,道:“是啊,人怎么会不怕死呢,你的运气好,总算……活了下来,你的父母和姐妹得知你还活在世上,定然很高兴。”
  郝风楼的话不知是不是让周延平有了触动,周延平不由抽泣道:“大人说的是,卑下……确实是运气,可有些人……卑下曾在先锋营的时候,不少人……卑下万死,这些话本不该说的……”
  郝风楼抿了抿嘴,朝他一笑道:“你不必惊惧,我并不见怪,是了,告诉你们,过不了多久,你们就可以回家了,到时候回到大明去,回到故乡去,去见你的爹娘,去见你的姐妹……”
  说到这个,周延平的脸上也焕发出了笑容:“卑下也听说了,卑下现在恨不得立即动身。”
  “哈……”郝风楼笑起来,却是笑得有些不忍。


第三百零八章:忍无可忍
  张辅一宿未睡,眼睛熬得通红,他喝了酒,喷吐着酒气,显得很是沮丧。
  就这样撤了?
  他当然不甘心。
  只是圣命已下,又能如何?张辅有点想哭,自己似乎过于时运不济,好不容易有了一次独当一面的机会,好不容易……可是现在……
  他重重地叹息一声,旋即命人将郝风楼和沐晟请来。
  之所以请这二人,是因为沐晟乃是副将,而郝风楼算是半个钦差,负责与安南王联络事宜,本来他还想请督军的御使一并前来,可是想到那御使,他便觉得吃了苍蝇一样,相比起来,郝风楼都比那厮要可爱得多了。
  至于其他人,张辅不想见,理由很简单,因为他听到外头兴奋的声音,几乎所有人都是归心似箭,绝大多数人都巴望着立即撤走。
  来时浩浩荡荡、气势如虹,可是现在却是人人思归,军心紊乱。
  张辅甚至觉得,自己实在过于失败。
  平时这位张将军衣冠整齐,显得一丝不苟,不容有一丝污垢,可是今日浑身都是酒渍,见了沐晟和郝风楼沉着脸到了,语气冷淡地道:“圣命已下,尔等欲意如何?”
  这家伙的口气很不好,颇有点发难的意思。
  沐晟却是能理解他的心情,叹口气,道:“张将军,如今……已是大势已去,多说无益了,圣命都已下了,还有什么话说?再者将士们现在是归心似箭,无论是于上于下,我等即便是想力挽狂澜,又能如何?”
  沐晟顿了顿,脸色阴沉下来,接着道:“话说回来,老夫现在倒是寻思了过来,这陈天平果然不是省油的灯,我等久食君禄,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上书,恳请朝廷将来对这安南做好防范……”
  张辅冷笑不语,最后却又颓然地道:“不错,你说的对,说的对,我们有什么办法?回天乏术啊……这奏书,我就不上了,上了有什么用?朝中的人,哪一个不是满口恩泽四海,什么泽被天下?上了也是被他们弃之如敝屐,不必费这番功夫了……”
  沐晟沉默了,最后摇头苦叹,又打起精神,安慰道:“不管如何,班师回朝,回到家乡,总算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我等只是匹夫,马革裹尸是我等的职责,现在职责已尽,那就是别人的事了。”
  张辅亦是自我安慰地道:“你说的不错,倒是我的糊涂。”
  对谈到这里戛然而止,谁也没有继续说下去,整个大堂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一直没有做声的郝风楼冷眼旁观,他双手搭在膝间,纹丝不动。
  最后他忍不住了,站起来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吗?若是没有吩咐,卑下告辞。”
  张辅抬眼看他,顿时火冒三丈,道:“郝风楼,你平素不是口若悬河,得意洋洋的吗?怎么?不耐烦了,没了主意了?”
  这番话根本就在挑衅。郝风楼看他一眼,本想反唇相讥,因为这些时日的相处,张辅一直都没有给他好脸色,早就忍这家伙很久了;只是最后,他摇摇头,没兴致争辩了,他的心情不好,张辅的心情也不好,这时候没必要争执。
  于是他转过身,准备要走。张辅却是在这个时候不依不饶,更像是发泄心中的怒火:“是了,你就是个磕头虫……”
  这一下子,郝风楼不动了,突然转过身,目光冷峻地看着张辅。
  这是郝风楼极少在张辅面前表现的一面,那一双眼睛显得杀机重重,整个人宛如下山的饿虎,狰狞无比。
  “你说什么?张将军,你说什么?你以为这个世上就你一个人惋惜?你以为就你一个人不肯走?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在为朝廷谋划?”
  张辅却是哑然了:“……”
  其实他心里自知,郝风楼这个人不算坏,他朝郝风楼发泄,除了有那么点儿妒忌之外,无非是发泄而已。
  郝风楼笑得森然,继续道:“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有一个好爹就可以抹杀别人?实话告诉你,我郝风楼今日什么都没有说,可是我会像个男人一样的去做,这安南有郝某人弟兄们留下的血,有郝某人的兄弟在此长眠,所以我不会走,你们若是要在这里暗自感怀与我无关,我没兴致听你们在这里妄议什么朝政,告辞了,郝某人做事向来有自己的方法。”
  郝风楼在说话的时候,一只手其实已经悄悄往腰间去摸,他怒气冲天,差一点没有忍住要摸出腰间的短铳出来,可是他的目光接触到张辅复杂的眼神时,却冷静下来,于是旋身便走。
  张辅却是一副颓然的样子,无力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
  走了出来,看到了外头的艳阳,这艳阳冲破了重重的浓雾,一道道金黄光线挥洒下来。
  就在这相国寺里,郝风楼背着手,道:“来人,来人,叫个人来。”
  有个亲卫上前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郝风楼低着头,拿靴尖拨弄地上的碎石,脸色虽然凝重,表现却像个小孩子。
  “去安南的王宫,就说郝风楼求见,恳请安南王殿下,务必召见。”
  “这……”亲卫了犹豫一下。
  郝风楼心平气和地道:“去吧。”
  ……
  明廷的消息传来,透出来的消息对陈天平来说很值得玩味。
  一方面是撤军,这自然正遂了他的心愿,对陈天平来说,显然是自己眼下最梦寐以求的事,安南的局势已经稳定,而他陈天平也已大权独揽,再无人动摇自己的地位,在这种情况之下,明军撤走,这安南便是他的铁桶江山了。
  可是另一方面,明廷并没有知会自己,也就是说,大明的朝廷单方面地知会了明军,可是对他这安南王,如此大事,却是态度冷漠,由此可见,这大明朝廷,或者说大明天子对自己已经表现出了十分的不满。
  不过……这又如何?
  陈天平此时已经不在乎了,因为他知道大明碍于面子,绝不可能伤自己毫毛,而安南,安南内部,他已经没有了敌人,此时此刻,大明朝廷再对自己如何不满,又能如何?
  不过陈天平深谙又拉又打的道理,这边给了大明朝廷一个巴掌,另一面心里却在谋划,等到明军撤走便上一道奏书,态度自要诚恳无比,再派出一队使节,带着贡品前去金陵,显露出自己的恭谨。
  总之,只要不妨碍到自己,陈天平并不介意低声下气,甚至于是奴颜卑屈,他在金陵呆了这么久,深谙大明朝廷对待藩国的态度,早有一套对付的办法。
  此时,他坐在椅上,这椅子乃是谅山那边采买来的红木官帽椅,就在王宫的后庭,旁边几个太监给他打着团扇,春暖花开,此时的王庭深苑已是鲜花怒放,郁郁葱葱,椅子亦是坐着极为贴合,陈天平半眯着眼一副打盹状,心里却在盘算着什么。
  明军撤走那一日,要不要送一送,这表面的文章不做似乎不妥。
  不过……还是不必了,这群蠢货,完全可以不必理会他们,在大明,他们就是一群匹夫,没人会在意他们说什么,固然是张辅那样的人,即便是和宫中牵涉再深,在对待藩国的事务上,他也插不上话。
  倒是……
  陈天平想到一个人——郝风楼。
  想到这个有趣的家伙,陈天平嘴角微微勾起,露出几分嘲弄的笑容。
  这人太自大了,平时在自己面前没少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现在如何?现在他不过是一条狗而已,不必在乎,总有他摇尾乞怜的一天,不过是救了自己一命,就真当他是本王的恩人?本王有祖宗保佑,洪福齐天,轮得到他来相救吗?
  正想着,却有一个内官快步过来,远远地站定,不敢靠得太近,佝偻成一团地低声道:“王上,大明的锦衣卫指挥使佥事郝风楼求见,他说,有重要的事想和王上商谈……”
  陈天平的眼眸猛地一张,那眼中霎时露出几分冷色。
  商谈……这是不敬!他的身份也配本王和他商谈?
  不过陈天平旋即又老神在在起来,道:“他想陈说什么?”
  “这个,奴婢就不知了。”
  陈天平一副疲倦的样子,身子依旧是有气无力的躺在摇椅上,晃晃悠悠地道:“告诉他,本王国事缠身,没功夫见他,他若是真有话要说,上书即可。”
  内官点点头,正要回报。陈天平却突然道:“对了,再告诉他,让他等一等,等本王什么时候忙完了,自会召他入宫,让他不要急,至多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好了,你下去。”


第三百零九章:有怨抱怨、有仇报仇
  消息传到相国寺,那陈天平的原话传到了郝风楼的耳里。
  郝风楼不由冷笑,抿抿嘴,却是道:“再叫人去传话,就说,有要事要求见,此事关系甚大,牵涉甚广,无论如何也要请殿下见上一面。”
  郝风楼交代完了,却是感觉不到一丝愤怒,该怒的也怒了,此时的他,心情平静如水。
  王宫那边,自然又有人前去向陈天平回报。
  陈天平皱了皱眉,突然觉得这个郝风楼有点难缠,颇像个苍蝇,让陈天平觉得有些难忍的同时又不能彻底断绝了和此人的联系。
  不过陈天平打算好好地敲打这位没眼色的指挥使佥事了,在陈天平看来,这个指挥佥事显然显得有些可笑,他难道不知今时不同往日,难道连眼下的时局都看不清吗?
  陈天平吩咐道:“去,告诉他,本王不见,本王已经说了,本王日理万机,不见闲人。”
  闲人二字意有所指,这就是陈天平的态度。
  放下这番话之后,陈天平并不以为意,得罪一个郝风楼,对他来说已不算什么了,这块土地上,自己才是真正的主宰者。
  吩咐过后,他并不放在心上,反而召了几个安南大臣入宫,面授一些明军撤走的布置。
  这些大臣面对陈天平的时候,个个唯唯诺诺,其实许多人都原以为大明扶植的这个陈氏王者不过是个傀儡,即便是大明没有控制他的意图,那么最后这个人也会被李瑞这样的人控制。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李瑞会死得这样的惨,只是几日功夫,这位殿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诛杀了李瑞全家,清算了李瑞的党羽。
  面对一个这样的人,所有人都显得战战兢兢,陈天平已经教会了他们该如何侍奉君王,也让他们明白眼前这个青年王者绝对不好招惹。
  所以在君臣奏对的过程之中,几乎都是陈天平一人侃侃而谈,各州县如何布置,是否犒劳,谁来相送,还有明军撤走的同时,还需要有人陪同,带着贡物赶赴大明。使者的人选早已在陈天平的腹稿之中,陈天平选定之后,端起了茶水轻饮起来。
  几个大臣只是一一的应着,居然不敢插口,陈天平喝完了一盏茶,继续说了一些话,口吻之中很是笃定。
  说了几句话,外头又有内官来了,这内官小心翼翼地进来,一副苦脸:“殿下,那郝风楼又叫了人来,非要见殿下不可。”
  啪……
  端在陈天平手里的茶盏落下。
  陈天平不理会这些,霍然而起,冷冷地道:“岂有此理,本王一忍再忍,孰料他如此不识趣。”顿了顿,继续道:“不必理会,他一个指挥使佥事是什么东西,本王为何要见他?”
  殿中的大臣,一个个呐呐不敢言。
  陈天平最后觉得也没什么意思,屏退所有人等,将这郝风楼的事抛之脑后,用过了晚膳之后,今日实在有些乏了,自然就寝。
  夜色下的安南王宫显得静谧非常,因为新王登基,这新王的脾气又是乖张,所以内官们更加谨慎,不敢有丝毫造次。
  此时殿下已经入寝,一盏盏的宫灯熄了,宫中只有星点的灯火,几个巡夜的内官提着灯笼在这偌大的宫城里走动。
  骤然……
  轰的一声传出。
  这巨大的声响,宛如雷鸣!
  陈天平顿时惊醒,这几夜是他难得睡的安稳觉,猛地听到这再熟悉不过的声响,惊得他一身冷汗。
  “谁,是谁,发生了什么事?”
  内官飞快地进来,道:“奴婢不知。”
  陈天平瞳孔收缩,只穿着内衣,伴寝的宫人亦是惊醒,发出惊叫,陈天平怒了,一个耳光摔在这宫人身上,大喝道:“住口,你住口!”
  “来!”陈天平去取了手里的剑,这才有了一丝安全感,道:“去叫黎洪,告诉他,立即加强宫中卫戍,让他派人再去查一查,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
  内官们脚步匆匆的去了。
  宫人LUO着上身,SU胸来不及遮挡,蜷在榻上捂着殷红手印的脸颊屏住呼吸。
  站在塌下的陈天平眯着眼,冷笑着一字一句地道:“郝风楼,是郝风楼,怎么,你疯了吗?”
  升龙城霎时紧张起来,对那声响,许多人都不陌生,这是铳声。
  安南的轮值禁军结队出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这宫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另一边,明军大营亦是有些失措。
  在相国寺前院里,郝风楼的火铳铳管烫红,冒着硝烟。
  他站在这里,负手等候。紧接着,一个个人影开始出现。
  侍卫大叫:“什么人?”
  黑暗中结队的人影有人走出来:“火铳队奉命集结!”
  火铳队三个字,对明军来说并不陌生,事实上,这支在安南的精兵,对明军官兵来说,绝对是如雷贯耳。
  守卫这里的侍卫,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而此时,呼啦啦的人马已是冲了进去。
  所有人召集起来,在一声火铳之后。
  郝风楼脸色冷漠,在队前踱步,随即道:“到了多少人?”
  “大人,实到两百七十一人。”
  “是啊,两百七十一人。”郝风楼笑得更冷:“来的时候,我们是三百二十四人,现在只剩下了两百七十一人,死了这么多人,剿灭安南的叛军,所为的是什么?”
  “今日,我恳请安南王召见,安南王先是不准。”
  “此后,我再恳请,他依旧不准。”
  “如此三番,安南王命人传话,一个指挥使佥事算什么东西,不错,本官不过是个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又算什么东西,在大明,郝某人什么都不是。”
  “可是……”郝风楼的手指着自己的脚下:“可是我们现在站着的是安南的土地,这块土地上有五十三个兄弟将血洒在这里,他们付出了自己的性命,得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黑暗中,郝风楼几乎看不到火铳手们的面容,他也不想去看,最后哂然一笑,自言自语地道:“好嘛,原来咱们的血汗换来的就是不是东西,那么今日就让姓陈的见识一下我们是不是东西!”
  “所有人跟我走,火铳全部装填好,来,先把这相国寺一把火烧了。”
  郝风楼彻底的怒了,他决计不是一个做事不计后果的人,可是在今夜,他决定不计后果地做一件令自己痛快的事。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却不显疲惫,直接穿过人墙,走出相国寺外。
  有人放火,大火噼啪的燃烧,旋即越烧越旺。
  夜空之下,火光冲天,相国寺里住着的可不只一个郝风楼,张辅其实早被火铳声惊醒,听到外头吵吵嚷嚷,一时惊疑,随即火光起来,便有人带着他狼狈地冲出寺外。
  而在这寺院之外,郝风楼已经带着人走了。
  只有几十个目瞪口呆的侍卫,他们见了张辅狼狈地出来,这才有了主心骨,连忙迎上去道:“将军……”
  “这……怎么回事?”
  “郝大人带着人去了安南王宫,还把相国寺烧了……”
  “什么……”
  火光之下,张辅的脸映得通红,那带着迟疑、犹豫、震惊,又有一丝愤怒的眸子中倒影着熊熊火焰。
  “要出事……”
  张辅突然发现自己虽然年轻,虽然总是被人腹诽为年少轻狂,可是比起某个人来,实在他娘的太老成了。
  张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道:“不好,这下是真出事了,各营那边如何了?”
  他想到了各营的明军,明军在升龙城内外驻扎,足有数万人,这深更半夜的,突然听到了铳声,随即又他娘的相国寺起了火,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没人知道?可是深夜之中,谁知道事实的真相,他们估计会认为是相国寺遭到了袭击,有贼人放火。
  那么这个时候……
  张辅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忍不住大叫:“郝风楼误我!来,速去各营,约束将士……”
  身为主帅,他可不敢和郝风楼一起胡闹,看郝风楼这么大的阵仗,显然是要闹出大事的,张辅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局面稳定下来。
  只是可惜,已经迟了。
  明军各营惊疑不定,当相国寺起火的那一刻,惊醒的明军官兵便开始诈唬起来。
  “出了什么事?”
  “张将军遇袭了,只怕郝佥事也已命丧火海。”
  “是谁动的手?”
  “莫不是安南人!”
  “不是安南人是谁?这群安南狗子,这些时日是怎么待我们的?咱们为他们冲锋陷阵,却被他们反咬一口,猪狗不如!”
  “左营那边闹开了,倾巢而出,说是要报仇!”
  “他娘的,有怨抱怨,有仇报仇啦!”
  “杀出去,杀!”
  经此一喧哗,义愤填膺的将士疯了,一个个眼睛红了起来。情绪是最容易传染的,有人叫嚣,便有无数人响应……这一夜注定不平静。


上山打老虎额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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