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墨攻(二)


  许安绮复杂的神色其来自有,对她来说,曾经父亲就是一切。也是在许惜福去世之后,面对许家分崩离析的局面,她才毅然顶住巨大的压力出来做事。很显然,时间过去,证明她做得确实不错。许家在她的带领之下,又有一些比较忠心的老人鼎力支持,眼下已经有些风雨过后见彩虹的感觉。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并不愿许家再出现如曾经那般分奔离析的局面。因此,这一次的事情说起来,虽然是许宣的主意,但如果没有她的点头,自然也不可能。
  虽然同意了许宣将墨方公布出来的举动,但是她心里的压力也是有的。这些事情,在眼下做起来,简直有几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意味,即便换做眼下徽墨最强的程家恐怕都不敢轻易去做。
  这也是她经过最经的历练,看清楚一些事情之后的结果。如果在墨帮建立的过程中,程家顺利上位,紧接着携了大势,就有了给许家制造麻烦的机会。这种携了大势碾压过来的状况之下,许家的麻烦很可能会源源不断。还有便是眼下许家在很多地方的生意遭了暴力的袭击,也是急待解决的一件事情。
  “做生意讲究稳,终究是对的,但是有时候,也需要有冒险的精神。特别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铤而走险,已经是唯一的出路……我不知道你对我的信任有多少,但我希望你能搏一下。”
  如此总总,到得最后,许宣的话在她心中的天平上压上了最后一块砝码,有些决定便这样做出来。许墨需要一场巨大的声势,这样在随后可能出现的各种意料得到或是意料不到的事情中,才能占据主动。
  她虽然并不是特别有野心的女孩子,本身其实更喜欢平淡从容的生活,但是现实由不得她不去努力。毕竟,无论要怎么做,她还是希望许家能够好一些的,当然,如果能好上许多,那就再好不过了。
  只是眼下人们的行事终究还是讲究孝道的。“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这样的话虽然不是谁都读过,但是生活中类似的说法也不会少。她的父亲许惜福,一声忠厚勤耿,为人厚道,这些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给她有了深刻的影响。眼下这些事情,当她真的做起来的时候,心中想着记忆中的面孔,那张熟悉的面容上是没有笑意的。
  若是爹爹在世,这样的事情……怕是不允许的吧。
  在决定做出来的之后几天,她心中常常有这样的想法。甚至某一刻也会有些后悔,这样的事情,已经同许家多年的家风有些背离。许家知道这些事情的人口中虽然不曾明说,但是背后的议论,还是被她听到过几次。每当这样的时候,她就告诫自己,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许家。
  但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计划能成功的基础之上的,若是失败了……每一次,思绪到得此处,就不敢再往下想下去。失败的可能,她确实承受不起。原本许家一切都在顺利发展中的局面,就这样被她拉入了一场赌博中。而她所希望的,便是能是最后的赢家。
  “当然会赢的啦……这种事情,简单的很。”
  如果是他在,恐怕就会这样说吧?
  不去想失败的可能,她就决定义无反顾地做下去,这是一直以来对书生的信任,而这一次,不过是更相信一些罢了。只要这样去想,事情其实就很简单了。
  但是即便如此,程子善眼下在众人面前问出这样的话,还是在她的心里造成的影响。对于父亲许惜福,她在清楚不过,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做出来的。但如果她承认了,不孝的名头也就坐实了。
  程子善问出这样的话之后,沉默着等待她的说法。这个时候,他心中其实是很焦急的。无论许安绮承不承认这样的事情,墨方已经被公布出来了,不仅仅是程家,徽州府的一些高端墨品的配方都被公之于众。
  这样的事情影响太大了,他眼下所希望做的,便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到许家的态度。随后他要赶紧回去家中,这些事情,算得程家近几年为数不多的危机事件,必然会带起一系列的恶劣影响。随后家里的商议,他作为三房,有一定的话语权,是一定要参与进去的。
  当然,虽然心中急切,他的面上还是云淡风轻的神色,给人的感觉便是即便“青玉案”的配方已经被摆在所有人的面前,他却丝毫不在意这些。
  人群聚集所带来的喧嚣,在临仙楼前的一块地方息止下去,这种突如其来的安静随后朝周围波及,不断有人注意到这样的情况,纷纷朝这边聚集过来。
  在不远的地方,元盼盼手中揣着精致的礼盒,她在先前的有奖竞答中答对了题目,眼下正有些高兴。随后也发现了一些端倪,有些疑惑地朝临仙楼的方向望了望。
  “那边,怎么没声音了啊?”
  在她身边,书生抬头看了看当头日光,朝她笑了笑:“你以为今天最热闹的是什么?”
  “难道不是这些么?”元盼盼将手中的礼盒朝许宣送了送,表情有些疑惑。
  “呵呵,这个虽然也算热闹,但是最热闹的事情……”许宣说着朝临仙楼指了指:“最热闹的事情在那里,而且……大概已经开始了。”
  临仙楼前,因为程子善的问题所带来的影响也在扩大。今日的展览会是许家主持的,这样的场合很多徽州的名墨配方都被公布出来,即便再愚钝的人,也知道这是许家在解决了先前的许墨危机之后,所做的反击。
  只是……这样的反击,太过犀利了一些。只要想想便能知道,徽墨这些年之所以雄霸天下,这些墨是功不可没的。而眼下许家所公布的不仅仅是配方,甚至连墨的制作流程都拿出来了。在展览会之后,这些东西肯定会传开的。时间过去,徽墨的优势很可能会被抵消掉……虽然短期之内,还会有一些优势,但是这样发展到最后所能导致的结果,可能便是徽墨产业整体的崩盘。
  许家,还真是敢做啊……
  这个时候,众人下意识的反应大抵便是这般的。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连许家如何获得这些墨方这般关键性的问题,也没有得到及时的考虑。
  虽然心中焦急,但程子善对自己的反应还是有些满意,这个时候不说别的,首先要做的便是在道义上将许家压下去。许安绮作为一个女子,在商场上本来就承受了很大压力。下的时代,讲究的终究还是“三从四德”,在这个框架之外,女子所要前进一步,压力都大得无法想象。眼下先给她扣上一顶“不孝”的帽子,随后不论她承不承认,他都能将话题继续下去。
  除了在等许安绮回答之外,他也下意识地朝四周看看。人群不断朝临仙楼拥挤过来,这般的盛况,确实已经很久不曾见到过了。人群中众多的面孔,偶尔有几张熟悉的,但却不曾见到那个人。于是心中稍稍放心下来的同时,其实也有些好奇,若是他在,会怎样应对呢?
  程子善的目的,在许安绮这里其实也已经清楚。
  今日的事情,胡莒南并没有如往常那样第一时间站出来。因此,当眼下事情的端倪露出来之后,正面承受一切的还是她。秦老年事已高,随着时间过去,胡莒南在这些事情里所扮演的角色,也会渐渐淡去。许家在今后的事情,也只能是她来承担。因此,眼下的情况,她一人站出来,也是她据理力争之后,得到胡莒南二人的同意过的。
  秦老和胡莒南眼下正在临仙楼里,对外间发生的事情,一面面露担忧的同时,也在努力克制着站出去的冲动。
  “要老朽说,这样的事情本就不该做的。许宣,唉,许宣……太过听信他了,这样的事情不知道最后怎么收场……看来,我是老了……”
  胡莒南在一旁,将斟好的茶盏递过去,想了想说道:“汉文做事情,常常都不走寻常路,这次的事情,应该、应该也是这样的吧?”虽然是在开解,但是语气里某种不确定也很明显。
  时间过去,沉默之后,总还是需要一个表态。许安绮伸手捋了捋鬓角并没有散乱的发丝,认真的看了程子善一眼,随后露出一个嫣然的笑容。
  “程公子啊,你这是在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我们是仇人啊……”许安绮这般说了之后,注意到程子善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后接着说道:“妾身本来就是在做生意啊,对不对?你看,上次你们程家好厉害,许家差点就叫你们给整垮了。后来妾身每每想到此事,就对程公子你们的手段佩服得不得了啊……就想着,要是妾身也能像你们那样做一件大事情……那就再好不过了。”“妾身真的很佩服你们呢……”


第二百零一章 墨攻(三)
  “妾身……真的很佩服你们呢。”
  淡淡的声音响起来,程子善猛得一皱眉头,对于许安绮的回答,显然觉得有些意外。而这样的回答在其他人那里所得到的反应其实也很类似。
  随着时间过去,许家在许惜福去世之后面临的困境、以及造成这般困境的原因,大家都已经知道。程家在这样的事情背后,说是罪魁祸首也不为过。当然,采用的手段也都是见不得光的那种。但当人们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也只是认为商业竞争的残酷,或是生意场上的无情……即便对许家的遭遇多有同情的人,或多或少也是这样的观点。
  最后程家吞并许家,重新洗牌徽州墨业的目的并没达到。许家在“墨商大会”上的通过几款新墨将事情做了逆转,这样类似神来之笔般的举动,在懂行的人那里引起了不小的唏嘘和惊叹。
  许家的危机是解决了,但是并不代表着事情就这般完结。随着许家局面的好转,两家之间的碰撞就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了。程家牵头建立商帮的事情,针对的是谁,只要明眼人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
  “程公子,曹公子……还有诸位,妾身和你们是仇人呢。”许安绮朝着二人敛衽了一礼,有些歉意地笑了笑。口中说着是“仇人”的事实,但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却让不少人有些错愕。
  “我们是在做生意,至于手段之类的……嗯,先前你们好像也没有在意手段。”
  程家当时差点搞得许家家破人亡,现在我所做的,便是将这些东西送还回去罢了。之前是许家不如人,即便想要鱼死网破都办不到,但是现在情况好了,这些原先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也可以做了。甚至不仅如此,事情还可以做得更绝一些。当时出手对付许家的,除了程家之外的其他几家,许家也没有准备放过。是你们有错在先,我只不过和你们一样,不择手段一点罢了。
  许安绮的一番话,将自己的做法定了性,让众人无可避免的回忆起先前的一些事情,随后对许家的反应居然微微有些理解起来。有仇必报嘛,这个事情子曾经都曰过的,“何以报怨?以直报怨!”。虽然手段有些偏激……但是女人嘛,疯起来都是很可怕的。
  有类似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
  到得这一刻,所有人的思维已经带入了眼前许、程博弈的场景里,许安绮的做法是不是符合“孝道”的问题,也暂时被放过去,至少在眼下,没有人去在意了。
  曹正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做一些反驳,但是到得后来也只是咬着牙说了一句:“疯女人……”
  这个时候,即便是程子善也有些不好解释。当初在许家的事情上,程家是筹划很久的,但是到得后来,事实证明这完全是一场无意义的运作。不仅没有任何收益,反倒将程家栽进去了。事后想起来,这简直是程家臭不可闻的一步。原本是想接着兴建商帮的契机,重新做一些挽回大,但是不曾料到在这之前,却出了几件事情。
  第一件自然是那些让程家眼下头痛不已的故事。虽然不曾有明确的指代,但是只要是个人,都知道说的是程家。不管故事本身是真是假,不好的影响已经造成了。程家为了应付这些事情,花了大力气将身边的一群盟友拉拢住,才不至于酿成太糟的结局。
  只是这样的风波还未平息下去,眼下许家又横空杀出一刀,还是这般血淋淋的一刀。
  程子善深深地看了许安绮一眼,心中知道自己错了。原本以为她还是当日那个青涩的少女,但是时间过去,她已经在不知不觉成长起来了。自己的问题问出来之后,她的回应实在是出人意料。这样的回答有些类似“我就搞你,我就不则手段……我疯了,你怎么滴吧?”简直有些无赖了,从她的话里头,程子善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那个人一贯的方式……
  但不管怎样,话语的纠缠已经没有意义。原本他们几人过来,摆出阵势,也未曾想着要通过言语让许家就范。
  “刘大人,我等要见刘大人……”
  程子善提高身影,冲临仙楼里喊了一句。
  在临仙楼里,众人其实也在关注着眼下的一幕。这个时候听到喊声,令狐楚冲刘守义笑了笑:“这位本官,外面喊你呢……”
  刘守义摇了摇头,随后同身边的方正己告了声罪,便起身朝门口走过去。方正己望着他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过这样轻微的举动,刘守义自然也无法察觉。倒是一旁将一切看在眼里的令狐楚,有些古怪地眨了眨眼。
  ……
  轻微的咳嗽声响起来,刘守义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怎么回事?”
  虽然已经清楚了事情的经过,但这个时候,必要的形式还是要走的。刘守义在众人安静下来之后,沉声问了一句。
  他眼下虽然是病中,但是久居上位的一些威严,也并没有收敛。或许是受到刘守义气势的影响,曹正微微低了低头,并没有第一时间答话。
  还是程子善,一马当先站了出来,朝刘守义施了礼,随后高声说道:“父母大人,学生今日有一事禀告,此事之大,已经关乎岩镇百姓生死存亡,关乎我徽州商业荣辱兴衰。还望父母大人明察……”他这般高声说了一阵之后,随后将事情简明地介绍一番。这个时候,当然也知道刘守义对眼下的事情不会不清楚,只是明面上的流程还是必须的。
  他心中知道刘守义对许宣的欣赏,特别是许宣在桃李园的那篇文章之后,官面上,——至少在刘守义心中——他是比不上许宣的。若是平常的事情,他也就避开了,但这个时候事情关系程家的前途命运、生死存亡,也无法可想,躲是不能躲的。因此,第一时间,他便将事情定性到最严重的程度。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心中其实并不是没有底气的。刘守义希望的是许宣能走仕途,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要力挺许宣经商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甚至还可能对事情巧加利用,将许宣拉到科考的路子上来。虽然对于许宣不走科考,偏要经商的举动程子善心情有些复杂,但这个时候,也正是许宣这般古怪的行为,给他的反击提供了一丝可能。并且,他有信心将这个突破口,撕得更大。
  人群之中,许宣和元盼盼刚挤进来,便听到程子善的一番话。他偏头看了看身边的女子,迎着女子古怪地眼神赞了一句。“说的真感人……”


第二百零二章 墨攻(四)
  “刘大人,今日许家所为,掘了徽墨行当的根基,自此之后,程、方、曹、邓诸家几世积累毁于一旦。雄霸天下墨几之首数百年的徽墨,也很可能因此走向末途……试想一下,这些墨……‘青玉案’‘大香国’‘九玄三极’……”
  “呵,都是好墨,原本只是徽墨独有的东西。但是,此事之后,无论何人,只要稍稍用点心思,要制出这些墨中极品并不是难事……一念至此,心中痛之、恨之……”
  程子善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说出这段话时,可谓字字泣血……虽然做出来的姿态有些夸张,但是眼下他的心情确实有些类似。这些话说完之后,他朝刘守义躬身行了个大礼。
  “父母大人,程家同许家乃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先前多有过节和摩擦。但是做生意,岂有一帆风顺道理?若一旦吃了亏,便想着釜底抽薪,想着鱼死网破……在任何一个行当,恐怕都会带来灭顶之灾。”
  “行有行规,这样的事情做出来之后,留下的恶劣影响,若不给予重视,其他商贾怎么想?徽州府商贾繁众,若都不顾一切做出这样的事情……让人有些心寒……”程子善说到这里顿了顿之后声音接着响起来:“另外我等几家眼下墨方被歹人偷窃,还请大人做主!”
  “请大人为我等做主啊!”
  曹正等人反应要慢一拍,但是等到程子善说道这里的时候,也就都反应过来了。一群墨商,在眼下的场合里齐齐出声,看起来颇有阵势的感觉。
  刘守义望着程子善,面上除了威严之外,看不出其他的表情。这是这样的外表之下,心中也多少有些感慨,到底是商贾之家的子弟,在这些方面比之寻常书生确实要聪明上许多。
  别看他先前一番带血泣诉,但是这只是表面的东西。什么灭顶之灾,恶劣影响,这些东西或许有,但是眼下说这些其实并没有多少实际的意义。他只是因此站住大义,内里的目的终究还是落在最后那句“墨方被窃”“请大人做主”的话上。
  大道理之类的话可以说,但是并不能作为实际去做。眼下的现实是许家偷窃了墨方,那么就一定要付出代价。其余的账,随后慢慢再算……总而言之,这大概便是程子善的观点。
  今日被墨展吸引过来的人有很多,眼下都围在临仙楼面前。刘守义自从来到徽州府之后,一直以公正严明的形象视人。眼下程子善的要求并不算过分,又有这么多人看着,因此,他必须要表明一个态度。
  这样的表态虽然不是难事,毕竟按照事情本身的样子,谁对谁错,一览无余,即便换了另外的人,也能很快做出决定。但是想到眼下事情的背后,还有一个许宣,刘守义便觉得有些决定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出来。
  仅仅从当日的一篇《问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就可以知道,这个叫许宣的年轻书生,在科考上是有天赋的。这只是其中的一方面,另外的一面便是从许宣近来所做的一些事情来看,每每让刘守义觉得惊讶和意外。
  这种惊讶所针对的当然不是事情本身,毕竟只要有本事的人,总能做出让人惊讶的事情来,刘守义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有很多次这样的经历。他所看重的是这些事情背后的方式……许宣做事情,总是给人一种不拘格套,天马行空的感觉……就比如那些古古怪怪的故事吧,虽然眼前还看不出端倪来。但是眼界到得刘守义这一步,也能知道那些新的创作方法给故事带来的革新。这种写故事的方法,被一些有见识的人利用起来挖掘生活……即便是眼下,就已经能让人感觉到一些分量了。而在将来,这样的形式若是顺利发展下去,会到达什么程度,他还说不准,但终究是知道,必定会有一些影响。
  另外的,便是眼下汪五峰遗宝的事情,正在紧要的关头。虽然不知道许宣是如何知道这些的,但他确实好像不陌生。刘守义来徽州府的目的便在这里,在这件事情上的处理结果,会对他的前路产生直接的影响。
  这样的想法之后,有些决定就不那么容易做出来了。而对于程子善来说,其实也知道这些,毕竟许家的背后是许宣,而刘守义……惜才了。
  这个时候,静默的人群在等待刘守义的反应,心中都有些庆幸今天过来看展览会了。不然,眼前的一幕就会错过去。
  便是在这时候,程子善朝身边的一个墨商使了个颜色,那人先是微微怔了怔,随后明白了他的意思,稍稍犹豫片刻,便一咬牙在石阶上跪倒。
  “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程子善见那人跪倒在地,口中稍稍松了口气,对于随后的一些事情,心中的底气就更足了一些。
  那墨商跪倒的举动,有些出人意料,引起人群微微的喧哗一阵。一般来说,跪拜的礼节在眼下的时代虽然比较常见,但是事情要到跪这一步,终究有几分不寻常的意味。眼下刘守义虽然是县尊,但是此处并不是公堂里,这样跪拜的举动其实没有必要。但是既然做出来了,也就代表着冤屈到了一定的程度。
  若是无良的知县,当然可以不管不顾,但是刘守义显然不是这样的人,因此面对这样的场景就一定要考虑一下影响了。不然若是处理不好,很容易就会给人留下诟病的把柄。
  事情到了这一步,你不做决定,怕也不行了吧。程子善躬身低头,心中便是这样的想法。
  曹正看了一眼那边跪下去的墨商,起初是有些愕然的。那人是徽州的一个小墨商,因为攀上了程家的大腿,生意做得不错。而眼下这样的举动……想来先前程子善在过来临仙楼的时候,就已经同对方商量过了。这样的愕然过后,曹正似乎明白了程子善的用意。
  果然是读过书的人,脑子好使,曹正心中这般想着。他和程子善同是墨商世家的年轻一辈,这个时候自然不甘心被比下去。随后脑子里灵光闪过,一咬牙,也狠狠地跪下去。
  “请大老爷做主啊!”
  如果说先前的墨商跪倒在地的举动,给众人带来的是意外,那么这个时候,曹正的举动就将这种意外朝着更深层的方向推过去。而在曹正福至心灵的跪倒之后,方如常等人也不有些不甘示弱。随后是更多的人。
  这些样的场景,即便是程子善这个始作俑者,也微微有些愕然起来。“青玉案”的墨方在公众场合被公布出来之后,程子善便一直在思索着对策。但是在这样恶劣的局面之下,所能有的对策其实真的寥寥无几,他最后所做出的决定还是找刘守义出来。只是,心中也知道刘守义对于许宣的看重。
  般众人齐聚的场合,不仅仅是岩镇的普通民众,还有一些官员、士绅都在,因此只要刘守义表态,那么公证性是不需要担心的。那么怎样才能让刘守义表态就是一件需要好好考虑的事情了。
  在过来临仙楼的途中,他恰好遇到了眼前这位同程家友善的墨商。说是友善,其实是比较好听的说法,其实也就是程家的小弟。此人早年经商,得了程家不少的恩惠,本身也有把柄在程家手里。程子善便同他协商了一番,那人犹犹豫豫了不短的时间,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虽然是答应了,但是程子善心中其实也有些没有底。毕竟一个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跪下来,在很多人那里都是很难被接受的一件事情。但是短时间内,又确实无其他的方法可想,他也就只能寄希望对方能够委屈一下,程家随后对他做些补偿也就可以了。
  直到对方真的跪下来,他心中的担忧才真正放下来。但没有想到的是,曹正居然顺着他铺的路子,将事情往前推了一步。有时候,有队友的好处就在这里。曹正作为眼下事情的当事人,他的举动,更具有说服力。特别是在他做出跪拜鸣冤的举动之后,身后很多人就找到台阶了,呼啦啦地跪倒了一片。
  冬日的阳光洒落在石阶之上,周围是簇拥的人群,面面相觑。程子善显得有些突兀的身影立在最前的地方,吸引了众多的视线。
  这样的情况下,他嘴角微微扯动一下,随后斜了身边的曹正一眼。那边眼睛眯起来,显然对自己的举动有些满意。
  虽然曹正跪下,对于他逼刘守义表态的计划是一个意外的推动,但是,也令得他不得不跪下去了。而这样的事情,其实他原本是没有准备的。心中颇为纠结一下,随后程子善还是跪下去,口中说道:“刘大人,学生今日全凭大人做主!”
  许安绮在程子善对面不远的地方,这个时候心中已经担心起来。程子善不好对付,这是一直以来就知道的事情。许家当初陷入危机的时候,她还没有成长起来,程子善也并没有将她当成对手,因此几次相遇,虽然也有争端,但这样的感觉还不明显。等到此时此刻真正对上时候,她才感受到来自对方身上那种压力。
  心思活动,心中找着应对的方法,这样过得片刻,当她的目光转过人群之时,眼中的担忧旋即就散去了。
  因为她看到他了。
  那边,书生正指着曹正冲着身边女子说了句话。她认出来,那是元盼盼。只是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担忧的情绪过去之后,她好奇的居然是这个。
  嗯,反正他来了,就不担心了。这种奇怪的信心,其实她自己也有些说不清楚。
  许宣在人群中望着石阶上跪倒的人群,起初也有些意外。程子善等人的举动,让他原先准备多看一阵热闹的想法破灭了。
  倒是不曾想到,这群人可以将事情做到这一步。
  “你看,程子善下跪了。”许宣这般想想,随后指了指不远处的曹正,冲身边的元盼盼说了句:“猪队友……”
  眼下因为临仙楼前的一幕,四周众人比较安静,即便有人说话,声音也是窸窸窣窣的那种。许宣并没有刻意压低的嗓音,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显得很突兀。随后,女子“噗嗤”的笑声也传过来。
  程子善的面色因为这样的声音微微沉了沉,但也只是一瞬之间。对于他来说,虽然在许宣手上吃过亏,但是这些日子以来,进步也不是没有,至少养气的功夫已经比以前强上太多了。更何况,现在局面还是按照他所设想的发展,即便许宣,想要应付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这个时候虽然是跪着,但是程子善心中一直以来的傲气,还是让他有些想同那书生比划的冲动。文采方面,虽然比不过,但是在眼下的这些事情,他自信只要自己做的好,轻易是不会认输的。
  刘守义这个时候其实也有些被动,临仙楼内一众人都在看着眼下的一切,特别是在许宣说话之后,这样的关注就到得某个顶点。
  程子善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一咬牙:“刘大人,这样的事情,孰对孰错,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刘大人作为一县之尊,却这般迟疑……”
  “哦?”刘守义闻言扬了扬眉:“你的意思是本官偏袒么?”
  “刘大人迟迟不肯回答,学生不得不做此想……”
  “呵……”刘守义笑着摇摇头,以他的涵养,倒不至于因为程子善的话而生气。
  如果是在平时,他作为岩镇县尊,程子善自然不会对他说出这般类似无礼的话。但是眼下说出来,也是被逼到这一步了。
  刘守义看着不远处过来许宣,随后点点头:“程家的墨方被许家在这样的场合公开出来,确实不妥当。商业上的事情,本官不虽然懂,但也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会导致严重的后果。这样的损失,许家恐怕承担不起吧?”
  他的话说到后来,目光转向许安绮。
  总算是表态了。程子善听着刘守义的话,心中长长的舒了口气,这样之后,心头其实也有些微微的疑惑……片刻他还在担心刘守义不肯表态,但是不曾料到,这么快就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他当然不会认为真的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那么,应该还是因为他了。
  程子善余光注意到正走上石阶的许宣,心中有了一丝明悟。
  刘守义的问题让许安绮微微愣了愣,原先她也认定了刘守义对于许宣的看重,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认识,自刘守义出来之后,她并不十分慌张。但是这个时候听刘守义了的表态之后,似乎对许家有些不利。
  刘守义伸手朝着石阶上跪着的众人微微浮了浮:“这样的大礼,本官可受不起。起来说话吧……”
  众人这个时候跪下去,其实也是一件迫不得已的事情。如果说起真实的想法,自然也不是出自真心。毕竟事情主要还是出在程、方、曹几个大墨商身上,而其他的一些墨商,本身并没有面临这样的麻烦。但他们毕竟同几大家族牵扯在一起,唇完齿寒的关系,因此即便不愿意,态度还是要做出来的。
  只是虽然是跪下去,这时候众人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总还是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其实这样的感觉,在曹正这里也有。先前凭着一腔热血跪了下去,但随后这些激动的情绪过去之后,他也觉得有些尴尬。
  直到刘守义的话说出来,众人才有一阵如临大赦的感觉。忙不迭地站起来,有些争先恐后……
  而许宣这个时候也已经走到了临仙楼前,他朝刘守义躬身行礼,随后朝一旁有些心神不定的许安绮露出一个笑容。
  “许宣,今日的事情,都是你在搞鬼对不对?不要说不是,这种事情,也只有你做的出来!”曹正在石阶之上,指着许宣斥责了一句。
  “嗯,这种事情……对了,你是谁?”
  “呃……”曹正原本义愤填膺的指责因为许宣的问候微微窒了窒:“在下曹正!你休得转移话题,我们现在是在说……”
  “在说墨方泄露的事情啊……”曹正的话还未曾说完,许宣便抢过了话头:“我知道啊。”
  “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很理解你们的心情,很烦恼是不是?如果是我,我也会。‘青玉案’‘百子榴’‘九玄三极’‘大香国’‘寥天一’……这么好的墨,以后所有人都可以做出来了,只要想到这一点,就很会心疼啊……”“而且,这些随后做出来的墨,因为有了改进的方法,会比之前还要好,会受到更多的欢迎……可惜,这些都不属于你们了,是不是很难过?”许宣淡淡地说起这些,仿佛在说一件和他毫不相关的事情。他随后走动两步,伸手在曹正的肩头拍了拍,语重心长地说道:“曹兄,要节哀……”


第二百零三章 墨攻(五)
  这样的带着几分无赖的话语,在不熟悉许宣风格的人那里,一时间接受起来多少有些难度。曹正皱着眉头看着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一时间居然说不出反击的话来。先前的那些狠话,面对许安绮的时候他甚至敢骂出的“奸夫淫妇”这样的字眼,但是当许宣的手轻轻拍打他的肩膀的时候,他却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形容对方此时的行径。
  类似无赖话语中带着几分惋惜的语气,听在人耳中,总觉得有那么几分不真切。很多人在之前已经听说过许宣的事情,但是眼下确实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随后将传言中的印象同眼下做了对比,依旧有些模模糊糊的。
  在这些人当中,若是熟悉许宣的,就要好上一些。许安绮早在许宣出现的时候,就猜测着他要怎么样说话,眼下话说出来的,发现和自己想的差不离,原本因为刘守义的态度带来的某些负面情绪居然因此稍稍散去一些。
  这样的话,如果换做自己来说,肯定不如他说得有效果的……
  许安绮心中这般想着。
  另外,并没有对许宣的表现有太多的意外的,便是程子善了。对于许宣所做的一些事情,他一直保持着关注,因此是有过了解的,加之他本身就在许宣手上吃过亏,二者叠加之下,这个时候还算有些免疫力。只是,也不由得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
  这样拿腔作势,总觉得不太上档次。心中将自己先前逼迫刘守义表态的举动同许宣做了对比,程子善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程兄,又见面了啊。”
  就在程子善心中盘算着这些的时候,对面许宣已经笑着同他打招呼。不过这个时候,眼下的事情化作压力盘亘在他的心头,他甚至有些不想理会许宣。这样的情绪,在他的心头微微警醒了一番,不能真的不理,不然就被绕进去了——在之前的很多次,同许宣放对的人便是这样子一步步落在他的坑里面的。想到这些,他还是强自按捺着情绪,冲许宣不咸不淡地点点头。从这样的小小的细节,也能看出程子善比之在场的曹正之流,要强上不少。
  许宣说完这些,目光转而望向一旁的刘守义。岩镇的县尊大人在这个时候正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不短的时间了。
  “汉文,这种事……过分了啊。”
  刘守义面带威严地说了一句,在他而言,这已经不算是一句场面话。虽然对经商不太在行,但是眼光毕竟还是有的。展览会上公开了几个墨方,随后整个徽州墨业行当里可能掀起的风雨,他其实也心中有数。毕竟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对于斗争之类的东西,他再敏感不过了。
  他来岩镇虽说有另外的原因,但是眼下的身份毕竟是方圆百里的父母官。岩镇地盘上出的事情,他总是有责任的。徽州墨业作为徽州商业的组成部分,虽说重要性及不上盐、茶、典当这般大头,但是分量也不可小视。特别是墨在读书人生活中所扮演的地位,让整个行业轻易忽视不得。
  在墨方被公开出来的事情之上,到底是偷窃还是其他,眼下当然有很多的看法。但无论如何,这些同许宣脱不开干系,已经是可以知道的事实。纵然刘守义心中再看重许宣,但眼下这书生毕竟给自己带来这般麻烦。
  这只是眼下,在以后的日子里,依他的性子还不知道他会闹出怎样的事情来。难道每一次都要给他擦屁股么?其实也只是看他有些潜力,原本觉得打磨一番,是个可堪造就的人才。但是如今他志在经商,平白浪费了一身才气。对于这些,他虽然也觉得有些可惜,但是这个毕竟是这书生自己的自误。
  对于许宣经商,刘守义所秉持的还是人各有志的观点,并不似蒋通保等人那样顽固。但是到得眼下,他也不准备再偏袒许宣。
  随后的烂摊子,即便是他,也觉得很有些麻烦。毕竟是一个商业行当整体的垮台,虽然这样的事情在他卸任之前的三年之内还不至于太明显。但是,时间过去,有些恶劣的局面总还是可以想见。后人若是议论起来,这样的事情的起始,便是在他的治下的这几年间发生,而他作为知县,横竖是躲不过去的。
  这个时候刘守义倒是有种躺着中枪的感觉,即便他心性修为已经能够令他对一些碎语闲言做到无视。但是在以后的仕途之上,他若想走得更远一些,便要爱惜羽翼,这些东西都是要在一开始就尽量避免的。
  这样的想法之后,刘守义又看了许宣一眼,心中已经做出决定来——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敲打他一番,若是能将他拉到科考正途上来,那就再好不过了。至于许家,在徽州商业里,横竖也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个。同其他几个已经成气候很久的家族比起来,孰轻孰重,再明显不过了。
  这个时候,冬日的晴空里,一轮暖煦的日头已经快爬到当空的地方。日光洒下来,底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眼下都保持着必要的安静。即便有人说话,也都是小声的那种,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临仙楼前的地方聚集。许安绮在一旁,已经隐隐把握住刘守义心态的变化,因此面色上有微微露出些许担忧。
  这种担忧,除了对许宣之外,更多的还是对许家之后的命运的忧虑。到得此时,虽然她对许宣的信任还在,但是对于答应公开墨方的举动,多少也开始有些后悔了。
  “听说你祖父当年也是考中过秀才的,你父亲也算是读书人出身,子承父业,也属应该。今后,这般场合就不要来了。回去好好读书,以你的才华,举人不说,中个秀才横竖问题不大。何苦浪费在这种事情上……你这便回去吧,这里的事情,交由本官处理。”
  刘守义冲许宣说出这方话,这个时候已经表明了公事公办的态度。依照许宣的性子,若是再留下来,不知道会将事情闹到哪一步。因此,刘守义所想的,便是将对方打发,随后的摊子,他自己来收拾。
  以他的身份做到这一步,应该也算是给了许宣极大的面子。
  程子善的心情到得刘守义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才真正安定下来。在这之前,他其实已经等了很久了。他知道许宣在刘守义心中的分量,因此并没有存了要将许宣打倒的心思。墨方泄露的事情带来的后果,刘守义极有可能以此为借口,限制许宣今后的一些事情,将他拉出生意场,今后专心治学,努力科考——这是他在一开始就期待的事情,即便这种期待,在他的心里其实是嫉妒和无奈更多一些……
  刘守义以县尊的身份说出这些话,又是在众人齐聚的场合,临仙楼里还有那些身份、地位都不低的人在听着。因此,这样的话说出来,也就等同于事实了。在程子善看来,许宣即便再不开眼,也不至于去挑战,他……毕竟是聪明人。
  这些在程子善这里还能稳住的情绪,在曹正等人处便有些喜形于色,他们只是富家子弟,在心性城府方面,及不上程子善的老道,这个时候就用挑衅地眼神望望许安绮,又望望许宣,横竖都是胜利者的姿态。
  “嘿。”曹正冲许宣龇了龇牙,他的脸原本就长,这样的举动之下,看起来就想某种动物。
  “大!猩!猩!”许宣朝他比划了一个口型,只是曹正自然也不会懂得他所要表达的意思,以为这样的举动让许宣受了伤,随后反倒更夸张地龇起牙。
  “啧……”许宣收回目光,有些无奈地拍拍额头。
  ……
  这些人的姿态,落在程子善眼中,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即便将许宣赶走,事情也才做到一半,不,甚至一半都未曾到……墨方泄露带来的麻烦,才是真正值得人头痛的事情。这个时候,居然就开始高兴了……程子善看了曹正一眼,那边正笑着的曹正对他的目光有些不解,随后他将目光收回来……
  这种人,真是羞与之为伍。这样的想法里,显然还在记恨先前因为曹正的冲动连带他被迫也跪下的事情。
  当然,虽然心中这般想法,但眼下几人是在同一条战线之上。因此即便再看不起曹正等人,他面色之上也依旧不动声色。
  而在这个时候,许宣也开始说话了。
  “刘大人,在下知错了……”许宣朝刘守义说道:“我改好不好?”
  话音落下,在场的众人都有些愕然。在鲍家的事情之后,势单力薄的许宣选择同鲍明道兄弟死磕,因此给所有人落下了轻易不肯屈服的印象。这样的印象,在随后的桃李园的一幕发生之后,就已经固定下来。
  因此,在刘守义说出类似要将许宣打发的话之后,众人所期待的其实是许宣宁死不退的死磕。
  这样,才符合一场完美热闹的基本要求嘛。
  “我错了啊,真的错了……”
  在众人的疑惑之中,书生又这般重复了一句,语气十分地诚恳。
  临仙楼前的墨展到得此时,已经是人群最多的时候。能过来的人,都已经过来,其他未曾到来的,就是真的有要事在身,或是本身对此并无兴趣的。
  临仙楼里,令狐楚饶有兴致地看着许宣的表演。嗯,表演!眼下对于许宣的举动,他在心里已经这般认为了。
  其实对于许宣,令狐楚一直有某种隐隐的亲近感,也是这般原因,在很多事情上,他对许宣并没有太过苛刻。比如在花山的事情上,虽然许宣对他肯定隐瞒了比较重要的信息,但是他并不曾太过计较。这一方面是因为方元夫同许宣的关系,让他不得不考虑来自罗长生的压力。另外的原因,便在于他对许宣的某种认同。
  要严格说起来,这其实也是一件蛮微妙的事情。令狐楚本身的为人,以及平素的行事,同眼下大明朝的格局其实有些不太一样。虽然这里面有他作为锦衣卫多年下来积累的神经质的一面,但更多的在于他本身就有些不拘格套的性格。而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性格原本在一个读书人身上是少见的,但是许宣偏偏就是这样的人。
  这种亲近感在令狐楚这里,就显得有些难得了。在这之前,他在很多事情上的做法,很多人都无法理解,虽然碍于他的身份,并没有人当面说出来,但也因为如此,他时常会有孤独的感觉,当然,这种感觉他自己不会去承认,只是毕竟是有的。
  也便是如此,在碰到许宣之后,类似找到同类的感觉就出现了。当然,不去计较许宣在花山事情上的隐瞒,也有令狐楚自傲的一面在里面,有些事情,只要他肯查,终究是会有结果的。
  日光明晃晃地从窗口洒进来,正午的日光比较短,连带着楼内的一些桌椅在日光下的影子也不是很长。令狐楚喝着茶,眼下正准备欣赏着书生所要开始的表演。
  方正己在令狐楚不远的地方,右手的指截在桌角的地方轻轻地敲着,某一刻,他也站出来,朝门口的地方走过去。
  书生的声音从外间传进来,眼下因为安静,因此声音显得很清晰。
  “虽然是错了,但是我也有几句话要说,还请刘大人允许在下将话说完……好的……多谢刘大人……”话说道这里稍稍顿了顿,随后又接着响起来:“这次墨展许家之所以要公开这些墨方,并不是想拆谁的台。毕竟,除了程、方几家的墨方之外,诸位难道不曾发现许家本身的墨方也有么?”
  书生的话落下来,众人微微愣了愣,随后某些在先前有些被忽略的东西就浮现出来。
  “对啊,这些墨方里面,许家的好像也在……”
  “先前看到过的,‘黛云’墨,‘非烟’墨!”
  “还有‘八宝五胆’墨,我好像有见到。”
  “是不是啊?”
  在先前的对峙之中,众人所在意的是程、方几家的态度,因此对墨展上公开的墨方中有许墨的事情,都有些忽略了。而在程子善等人这里,在自家的墨方泄露带来的压力之下,横竖都有些无心关注这些。说起来,此次的墨展,程子善其实也只是看到一半的程度。
  他并没有看到许墨的配方,但是这个是见到众人的神色,其实也有些明白过来了。这样的明悟之后,他心中隐隐泛起一丝不妙。
  为什么会有许墨?
  如果说许家的举动是对程、方等家的报复,那么应该没有将自家的墨方公布出来的必要。特别是几款新出来的好墨,眼下都是许家崛起的依仗,居然也被公布出来了……
  众人古古怪怪的表情,对这一层都有些想不通。
  “所以说啊,并不是要拆台。报复程家,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交给时间就可以了。许家的好墨,只要经历时间,早晚有一天能将程家干趴下。”许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很多人注意到程子善的表情变得很难看。但是,这话确实也没有反驳的可能。程家准备联络徽州墨商,建立商帮,原本就在为了遏制许家的崛起才有的举动。
  “徽州墨业发展到先今,已经进入到了某个瓶颈。这些年下来,虽然也有进步,但是对格局的突破并不大。许家在先前推出的几款墨品,虽然做到了一定程度的突破,但是仅凭一家之力,这样的突破其实也有限。因此,许家的想法便是想让大家一起参与进来。”
  “今日的墨展,应该是一场盛典,是徽州墨业转关的开始,并不杀局。大家也看到了,墨到千年,在历史上留下来很多辉煌的东西。这些东西,要继承,更要发展……”
  “许家见天将这些墨方公开,是因为这些墨……‘青玉案’‘百子榴’……这些墨……”声音到得此处,陡然落下。
  “太差了啊!”
  日光照耀直下,剥离了情绪的话语落在程子善耳中,觉得有些恍惚……“青玉案”“百子榴”……这些程家多年积淀下来的墨品,真的……太差了么?
  怎么可能?!
  “混账书生,一派胡言!”身边的曹正已经破口将话骂了出来。
  ……
  丰乐河水流淌,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银箔似的粼粼光泽,在临仙楼前一幕发生的几乎同时,有巨大的船舟逡巡而来。船的用料极为考究,装饰精致,常常都是在更大的江河里才能见到的,因此从丰乐河水上驶过的时候,岩镇的船夫望着两道徐徐扩散的涟漪,都有些意外。
  在来到丰乐河之前,这条大气船舟应该已经驶过了很多的地方,钱塘江、新安江、率水河……到得此时,才在丰乐河岩镇的码头上找到了落脚。
  ……
  在冬日里,捕鱼变成了一件很难的事情,但是渔家赖以生存的根本还是在水上。大舟过来的时候,一些渔船纷纷避让开来,鱼鹰煽动着翅膀,“嘎嘎”叫着四散飞开。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冬日里,因为巨舟的到来以及在日后的一些日子里对岩镇所产生的影响,在眼下的时候,除了一些船夫和渔人早早地发出一些意外的惊叹之外,任何人都不曾察觉到。


第二百零四章 墨攻(六)
  大舟渐渐靠岸,巨大的船舷从水中央朝岸边直直冲过来,庞然大物也似。丰乐河虽说是一条并不算大的河,由南自北,水面的宽度不到百米,特别是时候已至冬天,水比其他季节里要浅了很多。但是因为此地常年商业发达,交通不算便利的年代里,水路往往都是徽州商人们首选的形式。货物的集散,人员往来,因此,码头的设施还比较健全。
  大舟停稳,巨大的惯性带着水浪朝岸边涌过去,冲刷着岸堤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随后吸引了很多人的视线。船刚停稳,紧接着有人影自船头出现。最先走出船舱的年轻人,在甲板上朝水边的岩镇望了几眼,朝身后说道。
  “这便到了,岩镇啊……”
  说话的年轻人书生打扮,虽然是简单的着装,但是穿在他的身上,总让觉得那衣服有中说不出的风致。他说话的对象随后也从船舱中走出来,一身华丽的着装,一看便也知道是富人家的子弟,他在冬日日光照耀的水边甲板上伸了个懒腰。
  “是这里了啊……好像也不怎么样嘛?”华衣的公子嘟囔了一句,随后冲那书生撇撇嘴:“作为兄弟,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只能帮你到这里。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对了,许家在什么地方可知道?”
  书生在前面,因为这句话朝他拱拱手,船舱之中,一些随行的下人们已经在忙活起来,行礼等随船的物事随后在甲板的地方被满满地堆起一座小山。二人在船头站了站,又进到船舱里,随后的谈话就听不真切了。
  船是私船,这个是一看便能知道的。看两个年轻人举手投足间的气势,便可以知道他们的身份定然也不一般。眼下能有一辆马车就能算富户的时代,能有这样一艘船的,即便岩镇这边都不多见。船靠岸有一段时间了但是也没有人来接,看来这二人应当不是徽州本地之人。
  水边有渔家,另外也有一些行人,大舟的到来引起了一些注意。不过岩镇因为商贾云集的缘故,不时也会有大人物过来,因此人们的关注也并没有持续太久。这样的情况见得多,都是早已经习惯了的事情,心中知道这次应该也是有大人物过来了。
  而之所以所些好奇,大概还在于两个年轻人的年纪。平素过来的一些大人物,虽说也不会都是一把年纪,但是至少也是中年以上,才能拥有这样的舟船。
  有在码头做挑夫,讨生活的人们,在冬日也是比较清闲的。除了年关的几日,会有一些在外经商的人回来才会热闹一阵,眼下的时节里,找活计大抵都不太容易。一群人在码头上闲坐,很多是吃了午饭过来碰碰运气的,正几个人围在一起谈天说地。以他们这般身份,所说的话大概也不会太上档次,这些从他们不时响起的一些带着别样意味的笑声也能知道。
  若是在往日,这样的说话在持续一段时间之后,就会沉寂下来。紧接着这些人会散开,各自去干一些别的活计。生活不易,他们的日子不仅仅只在水边上。但是今日因为大舟到来的缘故,他们在对话在临近高潮的时候戛然而止……
  船上有下人过来同他们说话,挑夫们拍拍屁股,忙不迭的站起身来。来人虽然是下人打扮,但是说话间,语气里明显有高高在上的感觉,很明显的钱塘一代口音。那下人只是简单的问了几句话,比如此地可是岩镇,附近的人家之类的……随后便吩咐众人将船上的东西卸下来。
  紧接着就是一阵忙碌了。
  年轻的书生同华服公子在忙碌的人群不远的地方说着话。
  “宣明,带了这么多东西,又不是搬家,这边大概也待不久,事情应该问题不大,这样之后……就有些浪费了。”书生望了一眼粼粼的水面,这般说了一句。
  甲板上堆积的随船物品,并不是货物,都是一些起居的私人物品,精致的装饰,也有布匹、瓷器之类的东西。挑夫们因为这些而忙活,这样过了一阵之后,堆积的物品也不见减少。
  “以你我这般有身份的人,出来一趟总不能委屈自己。这些东西,也就是钱的问题。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那都不叫问题。这次出来,我就是要大把洒银子的。娘的,憋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要把钱花光,不然就不回去了……”叫宣明的华服青年在水边挥着手说着话,有几分指点江山的味道,他说着偏头朝那书生看了一眼:“李贤,若是那许家小娘子不理会你,我就拿钱堆在许家门口,往里砸……早晚将她砸出来。随后闹洞房的时候,算我一份……哈哈。”
  书生叫李贤,这个时候有些好笑地看了华服青年,过了片刻才皱着眉头说道:“如你所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这次若能达成目标,回去杭州之后,记得给方家一个教训。”
  “方家啊……不就是个卖布的么,只要你一句话,嘿嘿……说起来,李贤,我其实还有些闹不明白。这天下女人多了去了,哪里找不到,你偏偏要来到这个鸡不拉屎……呃,好吧,我承认这里勉强算富裕了。在杭州城的时候,倾慕你的女人不知凡几……我在青楼那相好都说,几大妓馆的当红官人都等着你去梳栊,据说只要你去,分文不取啊……啧啧,哎呀,不行了,不行了,真是嫉妒你。”华服青年絮絮叨叨地说了一番之后,又有些感慨:“那许家小娘子,是被休回来的……你这样追过来,要是被你家老头子知道了,你就完蛋了。不行,回去就要将方家整掉,若是一个破卖布的拿这事出来说,闹得满城风雨就太没面子了。”声音说到这里,顿了顿:“那个许家娘子,到底哪里好了?”
  “方如海休妻的原因其他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么……”李贤笑着摇摇头,那边叫宣明的年轻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意。这样之后,李贤又说道:“男儿在世,有些事情当凭本心,若是凡是瞻前顾后,也就没有意思了……我李贤这辈子,想要东西,便会去争取。只要她……呵,虽然不能娶为正妻,但是做个侧室还是可以的。”李贤说到这里,那边随同过来的下人已经叫来了马车。
  车轱辘在码头上齐齐响起来,十几匹马打着响鼻,在冬日的日光下等候在那里。挑夫们将东西装上去,慢慢地挤了十几辆马车。
  “要买套院子……最大最好的那种,李贤,你要不要也来一套啊……我喜欢这里的建筑啊……”
  下人里一些孔武有力,一看便知道是家丁护院的人留守在船上,其余的人跟随着声音朝远处而去。
  四周安静下来。
  ……
  临仙楼前,依旧是人群聚集的场面,这个时候因为许宣的话,已经安静地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没有风,没有其他人说话,只有书生的声音在侃侃而谈地诉说着某个眼下有些令人吃惊的事实。
  他居然认为,“青玉案”这些墨不好?这些墨,都是几个墨道家族经历世代积累沉淀下来的精华,也为很多人所欢迎,这些墨……怎么可能不好?
  人群疑惑间,书生的声音稍稍歇了歇,便又开始说起话来。
  “这些墨当然也不是真不好,毕竟经过时间考验留下来的东西,总是有价值的。虽然缺陷也很明显,但这些缺陷也不是不能弥补。今日的墨展诸位也都看了,一些改进的方法都写在那里。这并不是说大话,也不算骗人的,许家已经试验过了,改进之后的样品也已经在那里,诸位对比一下便可以知道。”
  “只是,囿于传统之内的一些东西,即便再进步,横竖也只能是修补。如果想要突破,显然是不够的。许家今日将这些墨方公开出来,其实是想让大家接受一个现实,那便是墨道的转关和突破,要找新的路子。眼下这些东西都是代表着既定的思维,既然要突破,就要试着放弃……”
  “这当然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但是这个过程最终的目的,是想让事情变得更好。许家的举动也许疯狂,也许不可理喻,但是并不是没有底气的。”
  许宣说到这里,停了停。那边程子善因为他的话,胸口已经开始有了剧烈起伏。对于许宣所说的一些东西,他比曹正等人更有感触。
  破旧立新。
  许宣说了一番话,但是内里的意思,总结起来无非这四个字。
  只是,这个真的可能做到么?
  抛却程、许两家的矛盾而言,程子善对于许宣所描述的某种场景,其实也有些憧憬。如果真的有几款墨能突破眼下的格局,进入一个新的境界,那么,对于整个墨道来说,都是好事。但是这样憧憬的情绪持续了片刻,随后他开始认清眼下的现实,就有些被吓到了。
  若是真如许宣所说,许家能做到他说的这些,那么毫无疑问的是,许家随后便会在最短的时间之内站在徽墨行业的最顶端。而在这种情况之下,作为程、方几家依仗的几款墨品的配方都已经公开了,程家将没有任何应对的可能。
  但是问题是……这真的有实现的可能么?
  人脸上不信神色丝毫未曾收敛,即便是刘守义,对于许宣所说的话,也觉得有些过了。
  墨道千年积累,到得眼下,算是到了一个高峰。这说起来简单,但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很多东西,都已经定型,换句话说,便是已经熟透了。这种已经定型了的东西,不是说变就能变的。在类似墨道的很多需要经验积累的行业里,情况都很类似。如果没有更多时间的积累,墨道不可能出现跨越式的发展。
  徽墨雄霸天下数百年,便是因为真的把握住墨道的精髓,才有这样辉煌的成就。而代表这种成先前有罗家,眼下就以程、方几家为主。如果,这几家都不能代表徽州墨业,那么徽州墨业还有何存在的价值?
  “你能说会道,这点我比不过你,但是话即便说得再好,也只是话。你所说的,不会有人相信。”程子善望着许宣,眼神闪烁地说了一句。
  “简直是笑话。”曹正在一旁,这般附和了一句。
  “你们都在怀疑能不能实现,是不是?你们都在怀疑……”对于程子善的话,许宣并没有在意,另外众人的不信任,他心中其实早已经有数了:“就知道你们不会这么容易相信的,但是你们忘记了‘八宝五胆’墨了么?有些事情,许家其实已经在做了……”
  “八宝五胆”墨,是之前墨商大会之上,许家推出来的产品。在这些日子里,因为本身与眼下墨品的很多不同特色,已经开始有了不小的名气。众人想到这里,不信的神色稍稍散去一些。确实如同许宣所说,这款墨,已经很有些不同了……
  程子善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八宝五胆”墨虽然眼下是许家的产品,但是,却是许宣做的,这个事情眼下所有人都已经知道。
  这个书生……居然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准备撬动徽州墨业的根基了么?
  可是,那些墨方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似乎忽略了一个问题,眼下我等所迫切想知道的,是你公布出来的那些墨放……你是从何处得知的?”
  这个时候,程子善也已经明白,不能再让许宣说下去。即便他在心中对许宣所说的墨道转关的可能也还不信,但是他依旧有些害怕听下去。因此最好的办法便是将事情拉回到开始,他过来临仙楼,找到刘守义……原本就是要对墨方被公开的事情讨一个说法。
  “这些墨方……难道很难么?只要我闻一闻就能知道配料,这样简单的东西……”
  许宣的回答很简单,简单到让人不知道怎样去反驳他。
  闻一闻就能知道墨的配方,这种事情自然不是真的。这个时候,许宣所有的事情的底气,还在于他在这些方面站在了历史的制高点上。眼下的墨方都被各大家族作为绝密保存着,这样的保存,三五年不会有问题,甚至三五十年也可以,但是历史如果再朝前发展,几百年过去,原本的秘密这些就都不会是秘密。
  在时间面前,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更何况,在曾经本就是自墨业发迹的许宣,对这些东西怎么可能陌生?在后世的时候,这些墨方因为一代代人的努力,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进。特别是进入工业时代之后,经过各种现代化的仪器设备分析和检验,相互之间的组合也做了优化,许宣本就是熟悉这些的,眼下只不过是重新拾起来。
  从这样层面上说,欺负古代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当然,也并没有任何成就感可言。
  “今日的事情,其实并不会给徽州墨业整体上带来任何损失……”时间过去,到得此时此刻,许宣觉得有些话也应该说出来了,不然在说下去,就有些做作了。因此沉吟片刻,话随口说出来:“原因很简单,许家随后会为每一户墨提供一款好墨……而这些墨,每一款都是不同的,至于品质……绝对不会比‘八宝五胆’墨差。”
  “这也是许家的诚意。当然,原本的墨依然可以留下来,墨业市场的换血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但是,只要大家点头,徽州墨业从今天开始,也就可以走入一个新的时代了……”
  平淡的话语,带来的却是强烈的冲击力。很多人被这话中所蕴藏的意义,震得半天回不过神来。临仙楼里,方正己正走到门边,这句话传来的时候,他也觉得有些惊愕。
  这样的感觉,在程子善等人这里就要更明显一些。
  整体上不会有损失……
  程子善咀嚼着许宣的话,随后有些神情复杂地扯了扯嘴角:“呵……”
  “至于这个过程中可能存在的损失……如果许家愿意的话,其实横竖也只是那么几家……”许宣望着程子善,咧嘴笑了笑:“当然,许家是很大度了,这个程兄不必担心。”
  程子善抬眼看了许宣一眼,眼神微微眯了眯。到得这一刻,他所能做的应对,几乎就没有了。
  至于许宣到底能不能通过嗅觉分辨墨的成分,这个事情眼下无法证实。但是既然他能说出给徽州每一户墨商提供一款墨的话,内里的这分自信也就没有人去怀疑。这些话都是在人前说的,随后要是做不到,那么倒霉的是说这话的许宣自己。
  还能做什么呢……程子善眼角微微抽搐一番,下一刻,一个想法自脑际掠过。程子善抓住之后,先是连自己也微微惊了惊,随后强自镇定下来。
  “许家,最近不是被劫了么?”程子善望着许宣,森然地说了一句。这句话,在他原本的想法里,是无论如何不准备在眼下的场合说出来的。


第二百零五章 墨攻(七)
  在过去的这些天里,许家在很多地方的生意因为一些袭击事件的发生,受到了一些影响。除了墨被抢了之外,也造成一些人员的伤亡。这些事情,在原本的猜测里,便是有人在针对许家。
  这样的考虑因为并没有得到证实,所以到得眼下也只能是猜测。眼下这场墨展,原本就是为了应对这些事情带来的被动局面而准备的。
  “是你?”沉默了半晌之后,许宣同许安绮对望一眼,随后望着程子善挑了挑眉。
  从事情开始到现在,许宣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些意外的表情。这样的表情让程子善觉得有些满意,随后摇了摇头:“呵。自然……不是的。”
  “听说许家的顾掌柜似乎抓住对方的人……”程子善摇了摇头之后,又冲许安绮笑了笑:“是不是?”
  许安绮深深地望了程子善一眼,从他的脸上并没有看出其他端倪。虽然心中忐忑,但是程子善的表现并没有受到影响,见许安绮望向他,就又露出一个笑容。
  “顾叔已经抓住对方的人,随后只要官府审过,事情就会水落石出。”许安绮贝齿轻轻咬着嘴唇,朝他说到。
  “水落石出啊……”程子善有些感叹地说了一句:“真的这么简单?”后面疑问的语气,也不知道是对谁而来。
  “若是水落石出,那真是太好了……毕竟是这样大的势力,呵,水落石出……”程子善低低地说了一句,随后冲许宣笑笑:“不要看我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原本番这话程子善也没有准备说,许家被袭击的事情虽然不是他做的,但是若要严格追究起来,总还是脱不开干系。那叫张先生的中年人,神神秘秘的身份,已经在他家寄居很久了。眼下这样的场合,即便知情,他也不可能承认这样的事情。之所以说出来,也不过是想借此向许家施个压——只要暗中存在这样的威胁,那么许家投鼠忌器,很多事情就放不开手脚。
  今日的墨方事件,便如泼出去的水,程子善即便有心,也已经没有办法挽回。这并不是他能力的问题,而是因为事情本身实在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赤裸裸的事实摆在那里,墨方既然被公开,程家就被动了。无法改变,无法可想。先前他也有做一些事情,比如让隶属于程家的墨商当众下跪,借此给刘守义施压。且不论这样的举动有没有效果,但是程家所积累的东西也已经用掉了。
  在前些日子风起的一些故事之后,虽说都知道是谣言,但是底下很多的墨商都有些不稳起来,这样的情况之下,为了挽回局面,程家是花了大力气将自己麾下的墨商重新拉拢了一遍的。只是今日众墨商的这一跪,将近段时间的所有积累都耗光了,随后程家怕是还要重新安抚补偿一番。
  虽然刘守义最后还是给出了公证的评判,但是这样之后,那边许宣只是轻描淡写间便将他的招式化解掉。在许宣的话里,公布墨方并不是一件错事,既然不是一件错事,那么就没有错……这样子,刘守义的评判也就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了。
  想着许宣所说的话,若是真的,那么随后徽州墨业之中,许家的位置便会被拔高到前虽未有的高度,相伴而来的,是程家迅速衰落。即便这样的事情到底能不能发生也还是一件为可知的事情,但是程子善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你最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许宣看了程子善一眼,这个时候,脸上并不像之前一般笑语盈盈。隐去笑意的书生,面上的神色落在程子善眼中,让他刚刚升起来的某些得意情绪微微一怔。随后便听对面又说了一句:“你最好……真的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你最好祈祷一下。”
  程子善看着许宣皱了皱没有,就在刚才的一瞬间,许宣平淡的话语背后,他觉察到对方身上某种让他心悸的气势。只是一瞬间,让他觉得有些不那么真实。
  许宣的情绪落在刘守义眼中,眼睛微不可察的眯了眯。这样的气势,如果不是久居上位的人,根本不可能收发自如。这个许宣……刘守义皱了皱眉头,再仔细去看许宣的时候,那边已经是一派从容淡然的,和往昔并无不同。
  令狐楚在临仙楼里,原本正百无聊赖地用指节敲击着桌面,“咚咚”的声音传出来……陡然间停住。
  和那晚,有点像啊……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人群在临仙楼的街道上拥挤着排出很长的队伍。对于临仙楼前的一幕,也只有靠近的一部分人能够看清楚。再往后的地方,因为人挤人的关系,声音都不太能传过去。因此很多人也只是听着前面人的传言,才将事情的经过听清楚。但是所谓的清楚也只是对于许宣以及程子善的对话,至于事情的来龙去脉,横竖也还是一团迷糊。
  不过这些也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对大多数人而言,徽州墨业由谁来当家,甚至徽州墨业本身会这样局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热闹可看,随后茶余饭后这些事情可以拿来聊佐清欢,也就足够了。
  在离临仙楼远一些的地方,人群突然骚动起来。随后有呼喝的声音传过来,“让一让”、“让一让”……
  显然是有人正朝这边过来。
  程子善原本是要说话的,但是这个时候见得远处的动静,便稍稍停了停。
  人群稍稍散开一条路,有人随后过来。年轻人,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许安绮在石阶上,认出来是许家在无锡的一个年轻伙计。
  “小姐,小姐……出事了。”
  那伙计是一路奔行过来的,随后挤开人群,又颇费了一番气力。冬日的温度虽然不高,但他还是出了一身的汗。但这个时候,让人在意的是他一脸焦急的表情。
  年轻的伙计在人群里见到许安绮,脸上明显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随后急急地跑上石阶。“借过、借过”,他口中这般说着,随后来到许安绮身边,耳语了一阵。许安绮先是皱了皱眉头,随后大眼睛张了张,短暂的时间过去,她的脸上,就只剩惨白色的惊骇。


第二百零六章 墨攻(八)
  许安绮在短时间内神色的陡然变化,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联想起那个年轻伙计之前的口中呼号着“出事了”的话……
  怎么了?众人心中疑惑地猜测着。
  临仙楼里胡莒南和勤劳二人一直都在关注的局势的变化。从许宣说出那样一番话之后,他们便将最后的担心收回去。但是这个时候见到年轻的伙计以及许安绮苍白的脸色,心中陡然升起不妙的感觉。
  “那个伙计,好像叫范天成……无锡那边的……”胡莒南同秦老对望一眼,随后连忙起身朝门口过来。
  日光之下,可以很明显地看到许安绮眉目中噙了泪水,胡莒南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少女伸手捂住嘴唇,将一些就要破口而出的声音强自抑制住。这样的举动之后,两行泪水顺流而下,落在素白的手指上,莹莹凉冷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情绪带来的晕眩,少女的身子微微晃了晃,眼看着就要朝石阶之下栽过来。许宣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出什么事了?”
  而这个时候,许安绮压抑到极处的抽泣声“嘤嘤”地传过来,只是摇头,也不说话。许宣心中有数,恐怕有严重的事情发生了。许安绮内里的某种坚强,他是知道的,如果不是真到了那一步,眼下众人齐聚的场合,断然不会露出这样的姿态。
  胡莒南面色凝重地过来,将那个叫范天成伙计拉到一旁,和秦老二人小声地问了几句。年轻的伙计将话又重复了一遍,他从无锡过来,是专程过来报信的。眼下自己将事情说了即便之后,脸上也是一片土色,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这个时候,几人对片刻之间同几家墨上的争锋都有些无暇顾及。戏剧性的变化落在程子善眼中,他同身旁的曹正互相望了望,虽然搞不清楚情况,但是这个时候许家慌乱手脚的局面,他们还是乐于见到的,已经也不急着去打破……
  胡莒南和秦老急急地冲叫范天成的伙计问了几句之后,神色变得有些呆滞,随后下意识的看互相看了几眼,难以掩饰的震惊。性情急躁的秦老将扳过伙计的双肩,用力的摇了摇:“你在说什么?大鹏死了?你开什么玩笑?!”
  “秦掌柜,小的哪里敢胡说……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全家都死了,血流成河……小的因为当时在外喝、喝花酒,逃过一劫……马不停蹄地过来报信,如果不相信,随后官府那边也会有消息……秦掌柜啊,那惨状,小的简直要骇破胆……”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老夫不信,老夫不信……”
  秦老对这样的话显然不愿相信,依旧拼命摇晃范天成的肩膀。秦老虽然上了年纪,不过身子骨还算硬朗,这个时候怒极攻心的情况之下,力道之大,让年轻的伙计不由得咧咧倒抽了口气。不过,也不敢反抗。
  “秦老……”胡莒南在一旁将秦老拉开,许宣注意到他双手间明显的颤抖。
  大概是先前的举动耗尽了气力,当胡莒南将他的双手扳开时,老人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来,一瞬间,身影看起来有些佝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口中喃喃着这些,如果不是临仙楼的伙计眼疾手快将他扶住,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瘫倒了。
  大鹏?许宣皱了皱眉头,随后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年轻伙计身上,无锡的……
  随后瞳孔微微缩了缩,顾士鹏……被人杀了全家?
  他的身边,少女低沉的抽泣,这个时候听在人耳中,真真觉得有些痛苦。
  通过秦老的只言片语,所能做出的判断大致只有这些。虽然还不知道情况,但是这样的情绪也感染了很多人。刘守义走出来,做了一番询问。众人才知道了所发生的事情,也知道了少女哭泣、秦老哀叹的缘由。
  随后,就都被吓了一大跳。
  叫范天成的掌柜在众人面前将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第三次的诉说,反复的挖掘心中的惨然的一幕,他的面色有些发苦。不过依旧是说出来了。
  “前日的事情了……顾掌柜在之前的袭击中抓了对方的人,官府的审讯虽然迟迟没有动静,但是众人都有些松懈了……因为大前日夜里忙活得比较晚,我拿了钱去妓馆过了夜,眼下这样的情况,这些事情也不怕让人知道。因为第二日白日里还有事情,我赶早回去。大概是寅时初的时候……”
  “远远望见院门是开的,当时就很奇怪……毕竟时辰太早了,没有开门的道理,但起初也只是疑惑。随后进了院门之后,才见到大黑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哦,大黑是顾掌柜的爱犬,是一只很有灵性的狗……不过我见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满院子都是血腥气……我当时害怕得很,随后顾掌柜的小孙女被人刀子盯在门上……睁着眼睛望着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很冷,太冷了……我吓得牙关打颤。我叫了几声‘掌柜的’,但是也没有人回应……随后推开门之后,才看见顾掌柜倒在堂前的地上,死不瞑目的眼神……他是被人毒死的。”
  “除了顾掌柜之外,他的老伴、儿子、媳妇……家里的下人丫鬟,都死了……只有我活下来了。少展柜的肠子被拉出来,在地上拉了一地的血……不知道是谁做的。”
  晴朗的日光之下,众人听着某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觉得浑身冰凉,有些胆子小一些的,已经惊骇地叫出来……
  即便刘守义,在听了这些之后,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方正己在门边的地方倒吸了一口气。
  范天成的声音穿过临仙楼的门窗,落在临仙楼里,众人也是一片震惊的表情。这种灭人满门的事情,已经是很久都不曾听说了。而且,居然连三岁孩童都不放过了……令狐楚只是眯了眯眼睛。
  气氛压抑着,压制着……闷得有些让人说不出话来,日头走过正头顶的天空,朝西天的方向慢慢爬过去。
  这样的情况之下,没有人能够真的淡定。程子善将头低下去……这个时候,心中的猜测潮水般纷纷涌过来,他不敢让人看到他的表情。
  张先生啊……
  心中有了一丝明悟,其实程子善的惊骇在要在众人之上。许家在各地被人袭击的事情,是张先生一手安排的。但是许家在无锡坐镇的顾士鹏,因为手上功夫硬,张先生派出的人失手了。这样的情况之下,大概让他很没有面子。顾家一家上下全被杀死……也是出于报复。
  还有的,应该张先生对于许家墨展的足够重视。知道这次墨展会造成的不利后果,因此以最犀利的手段作为回应。同血洗一家上下的手段比起来,眼下墨展的冲击力,就有些不够看了。这样的手段之后,对许家其他的掌柜们大概会是一种震慑,随后离心离德,就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些暗地里的事情,都是他原本不知道的。心中想通了这些,程子善并没有觉得轻松。灭人满门……毕竟是灭人满门啊,这种事情即便不是他所做……但是,他也是有责任的。
  残忍了……他双手握拳,下意识地抬起头的时候,正迎上了许宣的目光,随后微微怔了怔。
  这个时候,众人因为震骇陷入沉默的场景中,无人说话。但是许宣的面色从起初的震惊之后,就很快平复下来。随着范天成的讲述,他的表情越来越平淡,越来越平淡……到得后来,就看不到他脸上的任何情绪。沉默之中,他注意着身边的程子善,随后有认真地看了一眼叫范天成的伙计。
  知道程子善抬起头,目光对视了片刻之后,他才将目光移开。身边许安绮的双肩不断耸动。顾士鹏是许家的老人,许安绮是熟悉的,眼下因为对方的悲惨遭际所带来的情绪,一时间根本无法平复——顾士鹏,是因为许家而死的。他那么好的人,这些年来为许家立下汗马功劳。现在死得这般惨……做这些事情的人……
  到底是谁?
  “是报复啊……”胡莒南艰难地说了一声,声音很沉闷。他与顾士鹏在早年共事了很久,彼此之间感情颇为深厚。这个时候对方的遭际,在他的心头化作了巨大的打击,因此说起这句话的时候,顾士鹏的形象在他脑海中浮现。那是个豪气、不羁、有本事的人……
  ……
  岩镇的街道还如往昔一样,很多店铺都开张着,只是比起其他日子,今日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
  “李贤,这岩镇好像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热闹啊……你看这些店,虽然都开张,可是没有什么人。”
  “呵,你在杭州,热闹还没看够么?”
  “说的也是,这边是小地方,本来也就没报什么期望的。不过,先前好像听说今天很多人都去到了叫临仙楼的地方……要不要去看看?”
  “如果你想去的话,找个人问问路吧。”
  “停车、停车!”马车在街边停下来,随后有人的身影自上跳下。


第二百零七章 墨攻(九)
  众人今日过来临仙楼,原本是来参加那个奇怪的展览会,并且在这样的展览里,学到了不少的东西。有些人答参加有奖竞答,答对了问题,获得了奖品。在那个巨大的幕布之上,万人签名,密密麻麻的名字,虽然不知道有没有一万人,但是肯定不会少。
  这些事情,是平素不曾遇到过的,众人都觉得有些新奇,于是心情格外的好。再到后来,这场展览会因为墨方的事情出现了波折。以程家为首的一些墨商堵在临仙楼前要说法,到得刘守义给出的公允评判。在这之后,许宣的口出狂言,说着众人不大相信的话,事情被推到更高潮的地方……
  但是直到挤入人群的年轻伙计出现之后,众人才知道,原本所以为的高潮其实并不是的。真正令人震惊的东西,在那伙计说出来之后,才堪堪到来……
  许家叫顾士鹏的掌柜被人屠了满门。
  众人沉寂了片刻之后,有先反应过来的,大概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后迟疑着朝身边问了一句,才知道确有其事。
  无锡同岩镇离得远,这些事情本身并不是发生在身边,因此众人听起来多少还有有些隔阂。但是因为事情本身的严重性,这种隔阂其实并没有影响到事情本身的惊人性。
  顾士鹏,说起来也是徽州人,在外乡被人杀害,还是全家死光的惨状……
  啧。
  许安绮在石阶上努力平复着呼吸,但是汹涌而来的悲伤情绪潮水一般,并不能那么容易就放下。先前许宣过来扶她的时候,她顺势朝许宣靠了靠,时间过去,到得那叫范天成的伙计将事情在众人面前描述一番之后,心中的哀伤更厉害了,她在不知不觉间,将脑袋靠在许宣肩膀的地方,连自己也不曾察觉。
  这样的举动其实很失礼,很多人都看见了,但是也没有去指责。这样的事情,换在谁的身上,都会受不了。即便再失态,做出惊人的举动,横竖……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一定要有想法之类的,大概也只是觉得这叫许宣的书生同许家二小姐的传言是真的。
  少女的泪水在许宣的肩头落下,将他的肩头打湿了一片。冬日的阳光虽然耀眼,但这个时候照下来,并无温暖的感觉。感受到肩头湿漉漉的凉冷,许宣也只是面色平静地看了少女一眼。这个时候,只能见到满头青色的乌黑头发,发丝间有好闻的幽香,一阵阵地透过嗅觉,钻进他的鼻子,挡不住。随后目光偏开,很多人的情绪都被他收在眼中。
  心中短短的一瞬,其实也有些失神。许宣两世为人,但是所有的经历当中,确实不曾遇到这样的事情。他所在的那个前世,法制已经很完善,杀人全家这样的事情并不是轻易能够做到的。到得眼下,他才感受到在这样一个时代里的某些残酷。
  “他写信说……说年关就会回来的,他已经五年不曾回故里看了。今年准备回来,说要来看看妾身……他还提到汉文,叫你文弱书生……说也要过来看看。”少女有些哽咽着,到得这个时候,终于能开口说话了。断断续续的,勉强能让人听出她所要表达的意思。谁都知道少女口中的“他”是谁。
  “顾叔……他再也回不来了……”少女的声音总结伴着泪水簌簌而下。
  许宣伸手在少女的肩头拍了拍,这样的举动,也没有人觉得过分。
  “刘大人……”胡莒南颤抖着声音冲刘守义说道:“此事,官府不能不管……”
  刘守义点点头:“此事体大,本官随后修书一封,发往无锡……你放心,官府一定会做主的。胡掌柜,还请节哀……”
  曹正在身边不远的地方,撇了撇嘴,小声说道:“死的好,许家做了人神共愤的事情,都死了才好……先是死了老的,现在死了奴才,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死个小的……嘿。”他的声音虽然不响,但是还是叫人听到了。刘守义有些不悦地看了他一眼,他才将头低下去。显然对于许家的变故,觉得有些开心。
  日光自檐间流泻下来,照在石阶上的所有地方,所有的人。低头不语的曹正心中有些快意,随后察觉有物事遮住了照耀在他身上的日光。疑惑间抬起头,许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前,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曹这微微怔了怔,目光越过许宣,那边许安绮红肿着双目,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这个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呃……”
  书生朝他伸出手,阳光之下,日光从他的指缝间流泻下来。曹正这才意识到,有些话,他说出来居然没有遮拦……下意识的,伸手想要去挡……
  只是许宣的手轻随后只是飘飘地落在他的肩膀上。曹正遮在额前的手犹犹豫豫地收回来,偏偏头。书生的手就那样摆在他的肩膀上。
  “曹正……”许宣身子朝前靠了靠:“你好……”
  接下来,所有人便看着许宣将脑袋慢慢地靠近曹正的侧脸,亲密得有些古怪。这一幕发生的时候,很多人都是愣愣的。许安绮在不远的地方,眼见两个男人的故事发生,抽噎的余音也渐渐息止下去,她就那样呆呆地看着。
  “我记住你了,你叫曹正……你知不知道有个叫鲍明道的人?还有他弟弟鲍明理……”
  书生的声音在曹正耳畔想起,他身子颤了颤,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将许宣推开。只是,许宣随后另一只手抱紧了他。“不要动,不要动……放轻松。”许宣在曹正的耳畔小声地说着,因为离得太近了,鼻息直钻入曹正的耳中:“嘘、嘘、嘘……嘿,你是曹家的,我知道了。告诉你一个道理,饭可以乱吃,最多拉肚子……但是话可不能乱说。你这样的乱讲话,大家听了多不好啊。至少……我很生气的。所以,我想和你说……曹家,完了。”


第二百零八章 墨攻(十)
  曹正被许宣抱在怀里,奋力地挣扎着,二人的模样看起来颇为奇怪。如果曹正是个女子,这样的情形人们接受起来或许会容易一些。但他却是个男人。
  “回去好好做一番准备,随后事情可能会很多,也很麻烦,所以……和家里实话实说吧……毕竟你今天说了不该说的话,而我很生气,很多人都很生气。曹家……曹家到现在也有一百多年了吧,风光了这么久,可以歇一歇了。”
  类似威胁的话,因为说话人的语气,显得很平淡,但是也就是这样的平淡,这些话敲在人的心头,反而平添几分力道。
  下一刻,曹正朝许宣猛推了一把,这一下,他使出了所有的气力。许宣身形微微趔趄,随后站稳身子,双手还延续着先前抱紧曹正的举动。曹正在他对面的地方,脸色变得很难看。
  “呵。”许宣摇头笑了笑,将手放下来。
  “我在吓我,我会被你吓到么?曹家岂是随你拿捏的?我就是说出那样的话了,你待怎样?你来啊,我不怕你……”曹正愤愤地冲许宣吼出来,因为羞愤,这个时候脸色一阵泛红,脖子上隐隐有青筋鼓涨起来。
  李既安在人群里。今日的墨展是临仙楼和许家一道举办,他作为眼下临仙楼明面上的所有者,因此也是作为主办方出席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就在一边看了很久。待许宣朝他招招手,他随后过去,许宣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之后,他便点点头,随后朝临仙楼里去了。
  ……
  岩镇的一条街道上,有人正边走边说着话。街道两边是店铺,酒家,茶楼……不断有声音传过来,二人在这样的情景里走着,一头扎进陌生的环境里,面上都带了几分新奇。
  “去、去、去……不要跟得这么紧,不自在。”
  华服的青年冲身后护院厌弃地挥挥手,做出驱赶的动作。中年的护院身形魁梧,面对华服青年举动,倒也不觉得尴尬,只是减慢了步子,稍稍在后方缀着。待前方二人朝前走了一段之后,回过头,发现那护院又近在咫尺了。华服少爷重复着先前的驱赶,随后偏头冲身边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抱怨了一句。
  “真麻烦,这些狗才……”
  书生摇摇头说道:“也是为了你好,邓家大少爷若是在小地方出了意外,他们担当不起。”
  “意外?能有什么意外?少爷我就站在这里,谁敢来动我……呃。”
  华服青年插着腰在街中央的地方骂,路旁有顽皮的孩子将手之后的鞭炮点燃,扔在街中间的地方。
  “啪!”
  华服青年被吓了一大跳,随后的话便不曾顺利的说出来。
  “你作死啊?”随后反应过来,华服青年冲那孩子做了个凶恶的表情,那边孩子回了个鬼脸。
  “嘿,你是要死了。”随后朝那孩子追过去,孩子跑得快,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休要叫我再见到你!”华服青年在身后追了一段,停下来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句。虽然是恐吓的话语,但是其实听不出来气愤。
  书生在后面看着,知道他原先在杭州,被管得紧,眼下小小的风波,在他来说也算得是一件新奇的事情。随后书生走上去,同华服青年并肩而行。
  “宣明……”
  交谈的声音传过来,被街道两旁的嘈杂的声音裁剪得支离破碎。
  再往前走,转过几条街。
  邓宣明偏头朝书生说了一句:“李贤,是那边吧……临仙楼……”
  书生的目光在街两边的店铺掠过,听闻他的话之后,辩了辩方向,随后点点头:“先前打听的,大概是这边……可以再找个人问问。”话说完之后,目光依旧停留在街道上。
  徽州的建筑,徽州的风土人情,眼下正式展现的最明显的时候。书生津津有味地看了眼前人来人往,面上露出笑容。这样的举动招徕身边邓宣明的调侃。
  “别看了……这些胭脂水粉店,还有布行里的布,比杭州差远了,如果要送许家娘子,船上有更好的,先前我都替你采买了……足够送人。对了,不知道这边青楼怎么样,待安定下来,我去找几个红官人送上一些陈锦记的胭脂水粉,保准欢迎……”
  对于邓宣明的话,李贤也只是笑着摇摇头。再过了一条街,气氛陡然变得不同了。
  “那边,好多人呐……”
  邓宣明伸手朝远处指了指,有些惊讶地说了一句,身后护院模样的中年人,稍稍靠前走了两步,随后被他支开。
  “速去、速去……李贤你快一点啊。”
  ……
  临仙楼里,李既安取来一个紫檀木盒,递在许宣手里。许宣接过来随手打开,从中取出厚厚的一叠信封。
  “这个都是准备好的墨方,每家一份……”
  石阶之上,墨商们因为这句话,微微骚动了一番。很多先前以为许宣在说大话的人,到得此时在知道他是真的有过准备的。
  许安绮在一旁,依旧不曾从先前的情绪里抽离出来。胡莒南在一边也沉默着不说话。这个时候,对于许宣的举动,都没有心情关心。倒是李既安,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许宣所做的事情,他还是知道个大概的,原本这些信封便是这次墨展最关键的地方。但是因为眼下顾士鹏的事情,冲击力倒显得没有那么足了。但是即便如此,依旧引起了很多的关注。
  刘守义在一旁,眼下毕竟是许家、李家同其他人的事情。他先前出来,也只是为了镇镇场面,不至于使局面太乱。这个时候对于许宣要准备做的事情,并没有干涉。只是这样在一旁站着的时候,心中也有些好奇。
  许宣拿着信封,在手中拍了拍:“在这之前,还有一句话要交代。墨方只有一半,墨样已经准备好了,都在许家手里,诸位随后可以凭借墨方过去取来,相信不会让诸位失望……当然,这些东西并不是无条件的,你们如果想要完整的墨方,这些事情都可以同许家商量,我就不管了……”
  墨商们望着厚厚的一沓信封,眼神都有些热切起来。每一个信封都不厚,但是这个时候,在他们心中其实不止是信封那么简单。
  都是墨啊……此时此刻,他们心中其实已经在期待许宣先前所说的话并不是诳语,如果真如他所说,这些就都是自己的了……墨商们互相望了几眼,随后就沉默着等待起来。
  程子善皱了皱眉头,因为顾士鹏的事情,眼下他的心中倒像是有了一团不断翻滚的乱麻。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直到许宣开始将信封分发下去之后,他也不曾说出来。倒是一旁的曹正,有些歇斯底里的叫到:“骗人的!不要相信他……他算什么?一个无用书生。你们看看,这里有多少信封?有多少信封就有多少墨……如果都是不一样的墨,他怎么可能做出来?他才多少岁?骗人的啊……你们居然还信。”
  “那你要不要?”
  许宣将手中的一只信封递给前排的一个墨商,冲曹正随后说了一句。
  “呃……”曹正微微愣了愣,这个时候当然不能说想要,随后冲许宣狠狠地说道:“不要!傻子才要……”
  “呵。”许宣笑着摇摇头。
  那墨上接过信封,皱着眉头看了许宣一眼,因为对于许宣的话还不大信任,想了想,将纸页从信封中抽出来,在阳光下抖开。掠掠扫了两眼之后,眼神一窒……身边有好奇的人凑过来,想看一看,那连忙用手掩住,将纸页又塞了回去。这个时候,脸上已经是掩饰不住的惊喜,随后目光扫了一旁的曹正一眼。
  “你那是什么眼神……”曹正冲那墨商吼了一句。
  许宣在旁边笑道:“那是同情你啊,傻子……”
  “你……”
  许宣并没有再理会曹正,随后将装着墨方的信封一一发到众人手中:“你们可能有些心急,但是这样的场合,还是忍一忍,回去再看吧……总不会叫你们失望就是了。”
  ……
  一番动作之后,手中还有四只信封不曾分发出去,许宣拿着在手中拍了拍:“这几墨方,比那些都要好……”他将取出其中一只,递给一旁的方如常。
  方如常也是在早先就和程子善一齐过来临仙楼的,只是在随后的事情中一直不声不响。也不知是他性情如此,还是真的低调到这种程度。
  方书常看了许宣一眼,犹豫了半晌,随后还是将信封接下来。
  “然后是……邓家的……”
  ……
  “啧……这个真不想给你,程三公子……”待到只剩下两只信封的时候,许宣咂摸着嘴巴说了一句:“不过谁叫我人好呢,活雷锋……”他说着,将信封用两个指头按在程子善的心口处:“便宜你了……好自为之。”
  这样之后,众人的目光就落在许宣手中最后的信封上。
  “至于这最后一封么……”许宣朝不远处的曹正看了一眼。随后刷刷几下,信封在他的手中被撕成纸条,紧接着许宣又撕扯几下,手中掬了满满的一捧碎屑。
  “没有用了。”
  他冲有些愣神的曹正耸了耸肩,有些可惜地说道。破碎的纸页,蝴蝶般在阳光下飞舞,落在石阶上,有一些被风带起来在空中。纷纷扬扬……


第二百零九章 来者不善(一)
  曹正望着破碎的纸片雪片般飞舞,只是下意识地撇撇嘴唇。他的嘴唇是很肥厚的那种,脸颊上隐隐有赘肉,但看起来表面的憨态同他本身的刻薄性子是极不相符的。这个时候,他的心中因为被愤怒、不屑的情绪充满,已经没有了其他想法的余地。
  纸片蝶一般飞舞在日光之下,眼下这样简单的场景,并没有特别的意蕴。但是在以后日子里,他是注定要时时回忆起来的。并且每一次回忆,都仿佛有刀锋划过他的心口,一阵一阵的揪着痛。这样的情绪里,到底是恨、是悔,他其实都未曾明白过来。也正是在之后的一些日子里,他才知道曾经机会离他很近过,也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
  只是在此时此刻,时间毕竟还早,事情的端倪也才刚刚露出来,他并没有提前意识到的可能。
  曹家啊……
  许宣昨晚这些动作之后,沉默着看了曹正一眼,目光简单,曹正的态度在他这里已然不重要了。他将装了墨方的信笺分发下去,就好似一段段故事被铺开。这些信封里的信笺,信笺上所记载的墨方,其实便是一个个故事。这些故事,原本都应该是有些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后才会出现的,眼下被人以这样奇怪的方式提前引出来,也没有人能够觉察得到。
  当信封发完之后,有些事情就已经定下来了。在之后的日子里,事情便会以此发端,朝不同的方向蔓延过去。好的影响,或是坏的影响,令人鼓舞,或是令人失落,因人而异,因立场而不同……这样的情况是可以在事先想见的,而许宣所做的,是在将一些事情的序幕扯开,随后上演故事的,是他或是其他人,就都没有关系了。
  今日的临仙楼,从热烈的气氛转入凛然的沉默,到得此时,才稍稍松懈了一些。因为一只只信封所带来的影响,慢慢扩大,场面仿佛解冻的春潮破开冰层,开始涌动。
  墨商们手中揣着信封,心头的急切这个时候怎样形容都不过分。但是旁观身边人的反应,都是犹犹豫豫的,因此到得后来,还是将打开看看的情绪强行按捺下去,小心地将信封收好,脸上露出云淡风轻的表情,装作对这些毫不在意。但是这样的情绪,也只是自欺而不能欺人,特别是先前打开过信封的墨商,这个时候抑制不住喜色的神情落在众人眼里,好奇的情绪便被朝着更高处推过去。
  “原本的墨展不只这些,但是出了点意外,倒是对不住诸位了。许家的事情大家都已听到,顾掌柜身遭不幸,那般惨状……许家肯定会追究的。眼下,还是希望众人理解。”
  许安绮这时候虽然止住了泪水,但是神情依旧恍惚,今日黛儿没有跟过来,倒是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既然如此,没有人在一旁照拂着,她也只能强自冷静,但注定无法主持局面。而胡莒南在一边同秦老面色沉重地交谈着,眉头不住地皱起又松开地讨论着事情和对策,对于场间的事情也有些顾及不过来。因此还是许宣站出来,冲众人拱拱手。
  “临仙楼最近有些好东西,可以拿来让大家见识一下……能喝酒的,就不要客气……”他说完,那边李既安已经吩咐小二在忙活了。
  一只只酒坛子被人从临仙楼里搬出来,楼前的屋檐下摆起一排八仙桌,日光自屋檐的边沿流泻,照着一半影子落在桌子上方。这些举动,在众人眼中也觉得有些奇怪。但是随后酒坛的封口被揭开,一阵阵酒香开始弥漫。
  “这味道……熟悉……”有人思索中说了一句。
  酒香太过浓郁,这个时候简直是直直地朝众人的鼻子间钻进去,挡也挡不住。好酒的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从酒香来判断,应该是好酒无疑了。某一刻,有人想到了什么,声音低低地响起来:“东巷那边……”身边听到的人,好奇地问上一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此起彼伏。
  许宣一个月前在东巷酿酒,这些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在做,保密工作也比较简单,只需将门闭紧,点了灯忙活也就可以了。因为是前期投资,所抱着的还是做出来试试看的尝试态度,因此所酿的酒并不算多。但是在这个过程进行到后期的时候,酒香挡不住了,将整个东巷都渲染得醉醺醺的。当时很多人都有过好奇,甚至想要花巨资买酒来尝的人也不在少数。
  但是某个夜晚之后,酒香开始渐渐淡去,随后人们也就知道酒坊里的酒被转移了。但是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因为酒香依旧弥留不散,这种余香绕梁,三日不绝的情形,反倒更勾起了众人心中的好奇。
  酒虽然好,但是在许宣看来,因为各方面条件的限制,他本身对这些也只是粗有涉猎,算不得多精通,所以即便再好,其实也是有限的。所谓“酒香三日不绝”的说法,更多的大概是人们的心理作用,这与其中有好事者的夸大宣扬,大概也不无干系。
  对于这些,许宣也并没有过分期待,横竖只要比眼下的酒水质量好上一些,也就够用了。其他的事情,随后可以慢慢完善,一步一步走下去,要做出前世记忆里的那些酒,也只是时间问题。只是虽然原本抱着这样的想法,但是实际上结果出来之后,发现比之原本所想,要好上不少。
  小二们抬着酒坛,人们注意到所倒出的酒业也是晶莹剔透的样子,在眼下酒水大抵都是浑浊的年代,即使是看一眼,就已经让人觉得很意外了。更何况那些浓郁的酒香。
  当这些发生的时候,令狐楚站在眼下活动筋骨,朝许宣看过去的时候,眼神难免有些幽怨。他是好酒的,举手投足有种源自酒徒本能的激动。
  “不厚道啊,不厚道……”令狐楚搓搓手,口中嘟囔一句:“这种好事,我却不知道。”
  许宣看了他一眼,也只是笑笑。话虽然这么说,但是他自然不会相信令狐楚真的不知道。自他将关于花山的消息说出来之后,令狐楚对于他就不可能不关注。盯梢之类的事情,虽然他没有发现,但是并不代表真的没有。更何况他在东巷那边酿酒,已经闹出不小的动静。这话应该不可信,但是他也没有点破。
  “喝完就散了吧,墨展不是一天……这些酒,力道大,要注意一点。如果喜欢喝,临仙楼里是有卖的,欢迎过来……”
  这些酒水,原本是拿来替此次墨展做点睛的。但是事情的发展很多时候无法预料,当无锡的消息传过来时,许宣也就更清楚的知道这一点。这个时候,将酒放出来,虽然效果不如预计地那般惊艳,但横竖也是原本定好的事情。更何况,多少也算得是为临仙楼的开业打一个基础,因此也没有改变计划的必要。
  类似试吃的举动,随着有人尝了一口,大声叫好之后,场面就仿佛被酒水化开一般。虽然许家事情所带来的压抑还未完全散去,但是这个时候,众人的心思也已经移开了。无论是哪个时代,人们对于无偿享受,不劳而获这般类似的事情都是欣然接受的。
  “这酒辣……够劲!”
  “啧、啧、啧……”
  “嘶……哈……”
  不论会不会喝酒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得了机会都想来试一试。各自不同的反应。
  “少喝点!”
  有妇人白了一眼身边的汉子,但是也只是抱怨一句,并没有生气,大概因为免费的缘故。
  许宣酿酒,内里的目的除了推销、盈利之外,更重要的是吸引人气,因此所有的功夫也都是为了加大酒的力度而做的。对于眼下的低度酒而言,许宣的烈酒,已经能够很好地达到目的。严格说起来,酒这种东西本身其实并不好喝。对于前世的他来说,也是在早年的应酬中喝得多一些,到得后来功成名就,没有人再能强迫他喝酒之后,他是滴酒不碰的。
  令狐楚的酒量应该很大,平素喝酒的习惯便是大口牛饮,这个时候他从身旁小二的手中夺过酒坛子,照例猛逛几口。酒入口的感觉就和平时不大一样,在惯性之下吞咽几下之后,一口酒水喷出来。曹正在他身边的地方,他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酒水随后顺着曹正的脸面流淌而下。
  “你!”所能有的反应便是这般。但是随后在令狐楚拿眼瞪他的时候,便还是将头颅低下去,耳边响起令狐楚“嗤”的一声笑,他敢怒不敢言。
  令狐楚开始小心地喝酒,动作不再似先前那般大了。
  所提供试喝的酒水并不多,在第一批酒酿成之后,后续的还在进行之中。能喝到酒的,也只是靠前的一些人,这样情况,更是煽动了人们的热情,纷纷朝前挤拥着。临仙楼的小二们因此手忙脚乱了一番。
  人群外围……
  “这什么酒啊?香气在此处都能闻到?莫不是二十年状元红?”身着华服的青年止住脚步,朝身边叫李贤的书生疑惑地问了一句。
  二人朝身边的人打听一番,众人齐聚的街道上,人们知他二人大概初来岩镇,很热心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墨展、墨方之类的东西,二人并不懂,因为初来岩镇,对程家、方家的也都不熟悉。但是他二人因为本身的出身缘故,对于斗争之类的事情也不陌生。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嘿,我喜欢。”邓宣明唯恐天下不乱地笑道。
  随后听说有人被杀了全家的事情,才沉默了一下。这样的事情,无论是谁初次听到,都会觉得有些惊讶。但是毕竟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也只是稍稍惊讶一番情绪并没有太大的波动。
  一旁的李贤倒是把握住一些东西,疑惑地问了一句:“许家?”
  先前他们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过来瞧瞧,对很多事情都不曾留心,因此也是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当事的人中,居然有熟悉的名字。
  “李贤,墨商……是不是那个许家啊?”
  书生在一旁没有说话,想了想,伸手拨开人群,径自朝前过去。身后的邓宣明随后赶了几步。
  “许家被欺负了?那不行啊……本少爷看不过去了……谁干的?李贤,办他!”
  邓宣明这样的话之后,人群古怪地朝他看了两眼。
  酒香混合嘈杂的人声,身边路过的时候,挂出的纸页间写满了关于墨的东西。二人在其间走了一阵之后,越向前的地方,人去拥堵地愈发厉害。随后还是身后的护院过来开了路,才顺利到了临县楼前。
  这时候,刘守义说了一些话,代表着今日墨展的结束。因为许家遭遇的惊变,很多场面话也不好说了,因此也只是秉持着正面的态度,对墨展做了一番评价。人群随后稍稍散了一些,没有喝到酒的人们,面色有些失落或是不愉。天色已经不早了,今日因为墨展,很多原本的事情都耽搁下来,这个时候想起来,不愉快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便被冲淡。
  “诸位今日来捧场,妾身在此谢过了。顾掌柜的事情发生地突然,先前不曾控制住情绪,倒是让诸位见笑了。今日大家原本高高兴兴地过来看墨展,眼下却被许家的事情影响了心绪。妾身……妾身再此向众位道歉。”
  人群将散未散的时候,许安绮终于开始说话了。少女因为先前的哭泣,声音听起来依旧有些哽咽。但也是因为如此,她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反倒有种很真诚的感觉。众人哪里会计较这些,连连摇头表示着不打紧,口中纷纷说着“节哀顺变”之类的宽慰话。
  许宣在一旁,见到这一幕,嘴角轻轻的牵动一下。
  许安绮朝众人敛衽一礼,随后抬起头。日光之下,少女的面色变得坚毅,这同她微微红肿的双目,梨花带雨的面庞,形成某种鲜明的反差。
  李贤正挤到人群前方,正听到少女接下来的一番话。
  “父亲离世之后,许家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困境,妾身当时什么都不懂。但是妾身并不害怕,当时有胡叔、有秦爷爷还有……还有汉文在,大家都在鼓励妾身。后来许家好起来了,妾身的努力也被很多叔叔伯伯们接受。因此相信自己是能做好的……眼下许家遇到了新的困难,但是妾身先前只是伤心顾掌柜的遭际……妾身,也不害怕。”
  许安绮说道这里,转而面对刘守义:“事情不知道是何人所为,但是公道是一定要讨回来的……做出这样的事情,便是仇人了,说是不共戴天也并无不可……这些事情,官府若是不能做主,那么妾身自己来做……许家若是连自己人都保不了,即便今后再如何辉煌,也毫无意义。”她说道这里,目光朝天外的阳光看了一眼,日光流泻在她的脸颊上,随后铿锵有力的话语落下来,掷地有声。
  “妾身穷毕生之力,也要……手刃仇寇!妾身是不害怕的!”
  话语说出来之后,众人再看她时,少女身上最后一丝青涩仿佛也隐没掉了。
  许宣的笑容,这时候已经很明显了。
  虽然一直以来,许安绮都在以一种明显的速度进步,但先前的落泪还是让人意识到她的年纪。在后世,十六七岁的年纪,她本该还是中学少女。而在眼下的时代,生活的重担已经压在她的身上。对于她的伤心难过,人前落泪,这样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只是她毕竟是如今许家的掌舵人,许宣虽然理解她,但也觉得少女的在距离真正成熟的路上,还有很长一段要走。直到少女说出这一番话之后,他才知道,可能这样的距离并没有他想得那样长了。
  她会很快长大。
  许宣的笑也只是短暂的时间,这个时候人群众叫李贤的书生,带着些许意外的目光在许安绮的脸上久久停留。
  “不是她……但是……”随后李贤又看了看少女身边不远的许宣,眉头轻轻蹙了蹙。
  “诸位,散了吧。”少女说完最后的话,朝临仙楼里去了。
  而这个时候,程子善手中捏着信封,这心情已经复杂到某个顶点。自范天成将顾士鹏被人屠了满门的事情说出来之后,他便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这个时候,还不能确定信封中东西的分量,但是无论如何,程家已经开始陷入被动。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些不愿意将信封打开了。至于许安绮的话……他其实并没有太过在意。等人群开始散开,他下意识地迈动脚步,这个时候,不曾注意到许宣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里,若有所思的意味。
  “哎,怎么散了啊?不能散,不能散……少爷我酒还没有喝酒!”声音在临仙楼前想起来的时候,人群还未完全散开,许宣正准备进去临仙楼的身子微微侧了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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