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始末(上)
作者:寄奴|发布时间:2024-06-29 01:38:25|字数:24141
“啧,从什么地方说起呢?”令狐楚咂摸着下巴,稍稍理了理思路:“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你听明白就听,听不明白就算了。”
“近来锦衣卫在徽州府这边折了不少的人手,当然,最大的损失还是穆云槐。至于何人所为,暂时还不甚清楚,大抵也是钱家背后的人。其实说起来,穆云槐应该是查到什么关键的东西,被人发现后才被灭的口罢。”令狐楚说到这里,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争功、争功,就只知道争功。这边的情况还没摸清楚大概,就急着出手,简直是找死。”
令狐楚语气中的某种不屑还是很明显,这里面涉及到的是锦衣卫内部的争斗,因此许宣并没有插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这也是常情了。只是考虑到令狐楚跳脱的性格,他对这些勾心斗角的东西不喜欢也是正常的。
“不过他的死也不是没有价值,至少这段时间我隐在后面,才能将一些事情打探得更清楚一些。”
“半年以前,苏州府那边出了些事情,问题不大,一些小动乱而已,官府很轻松将事情压下去。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从歹人手里剿上来一封信函。随后我们追查过去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被剿灭了,于是信的源头也就断了。”
“和徽州府这边有干系?”许宣疑惑地问了一句,不过这也算是多余的问题了,令狐楚等人如今既然出现在徽州府这边,便已经对他的问题做出了回答。
他心中其实也有些另外的疑惑,虽然迫切的想将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但是,待到令狐楚真的想将这些事情告诉他,甚至对方连带对事情的态度情绪也没有避讳,还是让许宣觉得诧异。令狐楚不可能就这样轻易把事情摊开的,许宣心中想着这些,打起精神听令狐楚说的同时,心中也有些警惕起来。
“徽州府这边……莫非还有秘密不成?”
他又问了一句,这自然又是一个多余的问题,但是这时候却也避不开。许宣对徽州的历史比较熟知,官方的史料以及野史传闻之类的了解的也不少了。虽然也有些记载模糊的地方,不过凭借史料也能做一些大体合理的推测。他之前反复在脑海里回忆推衍了很多次,所储备的知识并不能证明这边发生过特别的事情。不过也不难理解,隐秘的事情没有在历史中留下痕迹的,实在不少。
“你可曾听说过汪直?”令狐楚说到这里,端起来桌上仅剩的一只茶杯,喝了一口,随后大概依旧不是很满意,他皱了皱眉头又将茶水吐回茶杯中,顺手放回桌子上。
“汪直?五峰船主?”许宣愣了愣,大明朝有两个叫汪直的名人,除了成化年间做太监的那个之外,令狐楚如今说的显然是徽州府这边的汪直了。这算是一个比较出名的人物,徽州府这便街头巷尾,老幼妇孺,对他耳熟能详的人有很多。即便许宣自己,前世今生听得也不算少。他在脑海中将一些零碎的记忆串了串,随后才有些迟疑道:“他……不是嘉靖年间便死了么?又如何同眼下的事情扯上关系?”
令狐楚伸手将桌上的残存的一些茶渍抹掉,有些感慨地说道:“是啊,嘉靖三十八年被斩首的,到如今也有些年头了。”
汪直。号五峰船主,是活跃在明代弘治至嘉靖年间的海上贸易商人,依照后世的观点来看,其实也可以说是海盗。汪直是徽州歙县人,老家离岩镇不远,他因为公然挑战大明朝的闭关锁国政策,以及在火枪传入日本的事件中起了比较关键的作用,因此在后世的历史上留下了印迹。
汪直在嘉靖十九年趁明朝海禁政策松缓之时,与同乡徐惟学、叶宗满等人一同赴广东进行海外贸易。明朝在建国之初就有“片板不准下海”的禁海令,汪直等人的行为其实说是杀头大罪也不为过的。不过即便如此,海上贸易的巨大利益还是吸引了他们。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么。汪直的走私经历最早在东南亚开始,起初他加入徽州府歙县同乡许栋的走私集团,召“诱佛郎机夷,往来浙海,泊双屿港,私通贸易。”
东南亚经济发展太过落后,汪直的商品都是他们的生活必需品。因此,走私很快就带来巨大的利润。后来许栋被明军剿灭之后,汪直便开始扯起自己的旗号,另起炉灶,自立为船主。在东南亚尝到甜头的汪直并不满意现有的成就,他发现远在离大陆千里之外的日本才是他真正的舞台。于是,汪直放弃了苦心经营的东南亚市场,转而进军日本市场。历史中的记载是“遂起邪谋,招聚亡命,勾引倭奴多郎、次郎、四助四郎等,造巨舰,联舫一百二十步,可容二千人,上可驰马。”
汪直通过自己的渠道,建造了大型海船,装载了硫磺、丝棉等禁止出口的货物,赴日本、暹罗等海外诸国从事贸易。这样铤而走险的举动,回报也是惊人的。仅仅数年间,他便积蓄了巨额财富,并且在和外国人接触的过程中深受外国人的信赖。这一切都为汪直成为当时很大的一个武装海商集团首领打下了基础。随后他以日本萨摩国的松浦津为基地,甚至自立为徽王,实力之强已经到了能够影响日本诸国政局的程度。后来朱纨任浙江巡抚后,推行严厉的海禁,这对汪直是一个比较大的打击。在无法充分进行贸易活动的情况下,汪直迫于日本外商的压力,以宁波双屿为大本营,进行武装走私,号称“五峰船主”。明朝朝廷多次派兵围剿,都是败多胜少,收效甚微。
从汪直发迹之初,到后来在日本平户定居的过程中,他从西班牙人手中倒卖枪支,促使正处在战国时期的日本,由冷兵器时代向着热武器过渡,当时日本各个家族兵力大概也就3000左右,而汪直则有多达5000多人的装备精良的武装,对于一个外来者,这是堪属奇迹情景。
不过,即便在海外有了很大的基业,但是汪直对故土依旧是留恋的。后来他响应徽州同乡胡宗宪的假意招安,随后被杀了头,这些经历都让人唏嘘不已。
只是,这样一个已经成为历史,被带上某些负面色彩而记载在纸页上的人,又如何同眼下的局面发生关系呢?
许宣皱了皱眉头,疑惑地看了令狐楚一眼。
第一百零一章 始末(中)
汪直的生平履历当然不可能如同历史资料记载那般简约,在他的风云几十年的历程里有多少事是为人熟知的,有多少是随着他的死而永远湮没无闻的,没有谁能说清楚。因此,仅仅凭令狐楚简单的一句话,许宣也确实找不到将汪直同眼下事情联系起来的理由。
他的疑惑明显地写在脸上,令狐楚自然也知道,随后只是摇摇头:“要解释起开确实麻烦。汪直当年在倭夷那边呼风唤雨,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至于财富的积累更是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后来他响应朝廷招安,回来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表现的比较低调。但是若说他对朝廷一点没有防备,这个可能性其实不大。用脚想想也知道,这样的一个枭雄,不可能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当初胡大人表面以同乡的身份向他表现出友善,却在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拿下。可能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一些事情,打乱了汪直的布局。”
“嘉靖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汪直被斩首于杭州省城宫港口,临刑前见儿子最后一面,相拥而泣,汪直拿一根髻金簪给他儿子,说了句:‘不意典刑兹土!’,至死不挠,他妻妾被赏给功臣之家为奴。呵。若是不论其他对错方面的问题,如今想来,其实让人颇为感慨。”
“莫非徽州府眼下发生的事情,同汪直当初的布局有关系么?”许宣皱了皱眉头,从令狐楚的一番话里面,他所能抓住的重点便在这里,这时候便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应该是这样的。”令狐楚点点头。
“应该?”
“应该!”
“那么……和钱家有什么关系?还有,钱家背后的人……是谁?”
这一次对于许宣的问题,令狐楚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就在许宣认为他并不准备说什么的时候,声音有些不确定地响起来:“白莲教。”
“白莲教?”
许宣闻言,表情呆了呆,片刻之前谈论的还是汪直的问题,转眼又扯到白莲教上面,巨大的跳跃性让他有些反应不及。
脑海中有些零碎的记忆浮现出来。在前世的时候,白莲教这个组织的信息他也是多从影视作品中才有过接触,那些信息本身也是细说、笑谈的成分更多一些,除此之外并没有特别深入地了解过。
总得说来,这算是纵横古代中国很多朝代的一个庞大的地下组织。白莲教也叫白莲社,是佛教、明教、弥勒教等相融合的一个宗教组织。要追及起源的话,应该是宋高宗年间的事情了,当时是一个叫茅子元的人创立的佛教净土宗的分支。因其教徒禁食葱乳,不杀生不饮酒,故又名白莲菜,其派神职人员不出家,多娶妻生子,常被视为附佛外道和邪教而遭朝廷查禁和封杀。白莲教作为一个秘密民间宗教组织,在历史上发动多次民变,作为类似恐怖组织的存在屡次受到镇压。
元末红巾军领袖韩山童父子,便是以家传白莲教聚众起义,宣传口号为“弥勒降生”、“明王出世”。后朱元璋亦以“明”为国号。明太祖朱元璋登上皇位之后,知道白莲教会对大明朝构成威胁,纳李善长之议,多次取缔白莲教,《明律》规定“为首者绞,从者各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但是即便如此,白莲教也并没有因此就销声匿迹,并且在后来的历史中,很多次留下了印记。大明朝明成祖永乐年间的时候,顺天府昌平县刘化聚众起义,自称是“弥勒下世,当住天下”,事情发展到明成祖永乐十八年的时候,山东白莲教女教首唐赛儿又一次发动起义,随后被镇压下去。后来大明朝景泰、成化年间,因为年景不好,政治腐败的原因,白莲教的活动更加频繁起来。甚至在成化十二年的时候,发生了保定易州李子龙结交内监出入宫禁的重大事件。
原本的历史上,万历年间白莲教的起义时间也发生了好几次,不过就眼下来说,这些还是没有发生的历史。徽州府这边因为地理原因,从来就不是白莲教活动的中心范围,倒是不曾想到,眼下居然也能和白莲教扯在一起。
汪直、白莲教、锦衣卫……思绪不断交杂在一起,在脑海中一波波地做着冲击。许宣原本就觉得事情应该很不简单,但是,没想到居然还是低估了事情的复杂性。当然这些许宣只是在脑海中想一想,并没有说出来。如今的大明朝虽然大的气氛比较宽松,因言获罪的事情所见并不多,但是在一个锦衣卫面前讨论白莲教的事情,他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到得后来,纷乱的情绪抑制不住,也只是用疑惑的语气轻轻地吐出个词:“白莲教?”
“嗯,可能是的。”
“可能?”令狐楚的回答又让许宣怔了怔,随后回过神来:“喂,我说……你们是锦衣卫哎,能不能严谨一点,专业一点?不要用那么多类似推测的词语好不好?很没有安全感的。”
“这些事情……”令狐楚皱了皱每天,伸手在桌角点了点,随后加重了语气:“你以为白莲教那群人是吃干饭的么?和朝廷斗了这么多年,每每剿了一波,过不得多久又死灰复燃。锦衣卫这边时间仓促,人手又不够……喂,你这是什么眼神?”
锦衣卫的能力还是有的,但是这个时代的信息手段、刑侦技术都相对落后,想要在极短的时间内调查清楚一件事情,难度是比较大的,人力、物力方面都要随时保障。若是被调查的一方本身进行的很隐秘,这种难度往往又要翻上几翻。许宣耸耸肩,他倒不是真的鄙视令狐楚。虽然这时候觉得令狐楚没有去忙着追查事情而在这里同他闲谈,确实很没有道理,但除却先前许宣亮出穆云槐遗物时候的一些不友好场面,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气氛一直都不错。
“那么……好罢,你的‘可能’、‘应该’之类的判断又是来自何处?”
令狐楚伸出双手,交叉在一起,微微朝外翻动,指间的关节发出“嘎啦啦”的响声。
“这些,还要从当时在苏州那边事情说起,确切的说,从那封缴获的信函说起。呵,为了那封信上,倒是死了一些人的。”
第一百零二章 始末(下)
“官府那边做事情,总是不到位的,各方面都是这样的。”令狐楚撇撇嘴,虽然不喜欢喝茶,但是这时候他还是拿起已经凉下去的茶水又饮了一口,紧接着吐回去,也不在乎许宣古怪的表情:“当时将小范围的聚众闹事镇压下去之后,官府也淡去了关注,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事情。参与镇压的一些官府要员被接连发现死在家中,并且死法都很难看,离奇得很。”
“离奇?”
“是的,离奇。有的是夜间醉酒回家摔死在自家门前的阶梯上,第二日清晨才被家人发现。有的是洗脚的时候,栽倒在洗脚盆里被洗脚水淹死的。有的是被庭院里的马蜂蜇死的。还有的被屋顶落下的瓦片砸中脑袋死去的……值得一提的事情,这些死去的人都是参与过镇压的。”
“是巧合?还是人为?”许宣皱了皱眉头,这般问了一句。一般来说,偶尔离奇死亡的事情是有的,世界毕竟很大,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时常发生。就比如大明朝早期明成祖朱棣靖难之时,好几次都已经面临失败关头,按照常理来说横竖已经难有翻盘的可能了,但是偏偏莫名其妙的刮起大风,而且还是两次。其中一次甚至还将朱允炆一方的帅气吹地折断了——这些历史上都是有过记载的,虽说这和北方的沙尘天气有关系,但是无论如何也太巧合的一些。只是这样的事情并不会随时能见到,令狐楚所说的巧合在短时间内的很多人的身上出现,这无论如何也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总之各种各样的死法,丝毫看不出人为的痕迹。死的人虽说官职不值一提,但毕竟是苏州那边官府和军中之人,这事情起初是引起了一阵恐慌的。事情发生后的一段时间里,谣言四起,各种各样的说法,大抵都是说是镇压的过程中得罪了哪路神魔之类的。”令狐楚摇摇头,似乎是回忆起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来,随后点点头:“不过,不管怎么说,那些人死得确实蛮可怜的。呵。”
“因为事情闹到后来有些大了,锦衣卫这边派了人去查过。当时负责这些事情的是我和穆云槐。当时接到命令之后,我们马不停蹄地赶过去,所做的也是隐秘查访,甚至连官府也不知道。但是奇怪的是,我们到了苏州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那些离奇死亡的事情就终止了。”
令狐楚的语气似乎真的像在讲故事。这个时候,酝酿了不少时间的雨也落下来了。屋内灯火摇曳如豆点,窗外淅淅沥沥地传来雨落在地上的声音。虽然是紧闭着窗户,但是空气中某些带着凉意的雨水气息还是弥漫开来,屋里的温度稍稍降了一些。
“这个……这么巧?还是,你们被发现了?”
“怪力乱神这种东西,只要有些常识的人自然都不会相信的。因此,最初的时候,我们怀疑自己人里面出了问题。不然没法解释我们一到,事情就陡然息止。”令狐楚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手将灯罩取下来,风随即从窗缝里渗进来一些,缭绕得灯火微微晃动一下,他才将灯罩又一次罩上去。
“但是既然决定查了,就没有半途放弃的道理。随后我们依旧是在暗中做一些探查,另一方面,也布了几个局想揪出自己人里面可能存在的内鬼。不过这般几次下来,并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后来……”令狐楚说道这里,声音止住了。
“怎么了?”许宣的思路被令狐楚所说的事情带着,这时候对方陡然间停下来,他疑惑地问了一句。
“啧……你以为是茶楼说书啊?有没有酒?”令狐楚这般说了一句。
随后房门又被推开,许宣走出去,面带怨念。那日中秋之夜因为裴青衣的关系,剩下一坛酒还不曾喝掉。许宣先前整理的时候,将其搁在厨房那边,后来方元夫找人过来修葺房屋的时候,又动过。这时候他倒是颇为寻找了一番,花了一些时间,不过最终还是找到了。他抱着酒坛又回到先前屋内,这一番活动,淋了些雨水,一路走过,走廊的檐下底面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许宣才进屋,令狐楚看见他怀中所抱着的东西,眼神登时亮起来,随后便起身了。他的动作比较迅捷,许宣觉得怀里突然一轻,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边令狐楚已经拍去了封泥,仰着脖子长饮起来,酒水顺着流到他的脖子上。比之方元夫当初小口小口的喝法,令狐楚如今的举动显然要豪迈的多,便有些类似一些话本小说,或是说书人的段子里侠客们的喝法了。许宣看着有趣,便在一边坐下来,也不去打断他。
“二十年的状元红,好酒啊!”令狐楚将酒坛放下来,抹了抹嘴角残留的酒渍,这般评价了一句。
随后便是言归正传,片刻之前断掉的话题被接续起来。
“在苏州留了一段时间,一直都很平静。锦衣卫这边对一些参与过当时镇压事件的很多人都做了重点观察,并没有特别的发现。”先前的牛饮过后,令狐楚小口又喝着酒:“不过,这般过了十几天,又出事情了。这次死的是一个苏州府一个千户,他被发现吊死在家中的房梁上面。”
“自尽?”
令狐楚摇摇头:“后来经过打听,并没有发现他有寻死的理由,所以便可以排除自尽的可能。”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一次之后,有些事情的端倪也被发现了。说起来,锦衣卫毕竟不是吃素的,穆云槐那厮有些事情我看不上眼,但是他确实心细,这点我还是佩服的。”
“当时的情况比较复杂,如果一一去纠结众人的死因,肯定没有头绪。穆云槐提出的思路便是可否找出这些人的某些共同之处。这样的思路开始也没有走通,直到那个死去的千户出现,有些事情开始明朗起来了。”
令狐楚说了这么多,关键点终于要到来了,许宣微微提了提精神。
令狐楚将手中的酒坛子摇了摇,酒水撞着坛壁,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要不要喝?”令狐楚朝许宣问道,将他摇摇头,才又喝了一口,随后说道:“说到这里,还记不记得先前和你说过的,这个事件过程中,有一封被人忽略的信函?”
第一百零三章 五峰遗宝
一段时间过去之后,话题依旧回转到先前有关的信函的事情上。窗外是淅沥的秋雨,这样天气世界显得比较安静。屋内弥漫着酒香,夹杂有人砸吧着赞叹几句的声音。与此同时,通过令狐楚的讲述,一些事情被慢慢剥开一角,就仿佛清池水面上偶尔露出的一个浅淡的小荷尖尖,惹得人思绪泛起涟漪来。
“那些死掉的人,若是能找出他们的共同之处,事情或许会简单一点,当时我们便是这样的想法。具体的过程,说起来比较枯燥,无外乎将很多东西做了罗列,一一排除……都是穆云槐在做,他比较心细,也耐得住这些。但其实那时候什么也不能确定,因为共同之处并不少,比如那些人都喜欢出入青楼欢场,有的甚至就是在青楼回来的路上死掉的。另外的,这些人比较明显的共同特征是……”令狐楚说道这里,停下来喝了一口酒,又“咕噜”咽下。放下酒坛子之后迎着许宣一脸好奇疑惑的表情,他才点点头接着说道。
“他们都是男人啊。”
这样的解释和许宣原本的期待有些不一样,他好奇的神情顿时窒了窒,随后面色开始微微无语和恼怒起来:“你这算不算骗人感情,以及骗人表情?”
令狐楚在对面只是一阵轻笑,一些酒水沫子飞射起来,过得片刻他才正了正神色:“当时那个千户死的时候,家中书房之类的地方有很明显的被人翻动过的痕迹,最后检点的时候,根据家里人的回忆,也只是发现少了一封书信而已,这个很没有道理的。这封丢失的书信引起了注意,后来我们朝这个方向深入下去的时候,其实也没有也别的发现。”
“事情到了这一步,若是依旧在暗中打探其实意义已经不大了,于是在发现了书信的事情之后,锦衣卫便走到明面上来。通过官府,我们随后找到当初镇压骚乱之时记载缴获之物的清单,并且发现了关于一封信函的记录。”
“但是,随后比照缴获实物的时候,却并没有发现这封信函。当然,这个也是正常的事情,朝廷用兵,缴获的物资被人侵吞的事情不算少见,这封信显然是被人私下里扣下了。随后联系起那些死掉的人,我们才发现原来他们都有接触过这封信函的可能。”
“那么,所有死去之人的共同之处,很可能就和这封消失的信函有关系了。后来通过调查,穆云槐罗列出更多的有可能接触这封信函的人,并且对接下来要死的人做了大胆的预测。结果证明,大抵是对的,所不同的只是死亡顺序的问题,”令狐楚说道这里,摇了摇头:“后来又接着死了三个人,都在穆云槐估计的人里面。”
许宣这时候只是表情平静的听着令狐楚的讲述,也不去插话,只是在听到令狐楚等人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而放任三个人去死的时候,才更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锦衣卫身份。对方现在同他有说有笑的,但其对待事情的态度,更多的是只关注目的,很多时候是不择手段的。
还有在事情开端的时候就死去的穆云槐——那个将自己拖进这些事情当中的锦衣卫百户——还真是有些手段和能力。不过可惜他已经死了。许宣想着这些,心下对自己的即将面对的东西有些顾虑起来。但就眼下而言,其实也没有往后退的可能了。因此,他便还是听了下去,只是,眉眼间偶尔会有些思考的神情流露出来。
“那封信函到底写了什么?”许宣皱了皱眉头问道。
“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见到那封信,在这之后的几天,也没有人再死去,一切又恢复风平浪静了。但是当时我们已经认定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的,肯定还有后续。而事实上,在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确实又有人死掉了。死的是一个百户,这一次倒没有什么离奇,在家中被人一刀砍了头,这人同样也在穆云槐的名单之中。事情到得这一步,锦衣卫有些事情就可以做了。然而,就在第二日当我们决定对名单中还存活的人进行审查的时候,有人找到了锦衣卫。”
令狐楚说到这里,酒坛已经见了底,他微微晃了晃坛子,随后在桌角放下来。这时候大概说的有些久了,也没有了卖关子的兴致,便一鼓作气说了下去:“找到我们的是另一个千户,他紧张兮兮地找过来,起先有些支支吾吾的,后来……呵,后来就老实了。”
至于对方怎么老实的,令狐楚没有仔细说,但是许宣也能想到。做锦衣卫这一行的,一些刑讯手法总是不缺的,而这些东西在常人那里也很少有人能受得住。而令狐楚口中的千户,是明朝武官。按照字面理解,便是掌管约一千户军户的武官。这个职位有些类似后世的营长,甚至稍稍还要大上一点。与其相关的还有百户。而锦衣卫因为也属于武装力量的缘故,所以也设有千户、百户等职位。只是比起权力来,锦衣卫千户、百户的职位却要比一般的军中千户和百户高的多。
“先前死掉的很多人都因为看过信,被人灭了口。这个千户应该也是知道了这一点,担心成为下一个死亡的人,所以选择了找锦衣卫寻求庇护。”最后一滴酒水被令狐楚仰头滴落在口中,他伸出舌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才接着说道。
“据他所说当时在镇压骚乱的时候,这封信因为被一些人看到的缘故,算得是有些公开的,所以便和缴获之物一起上交了。只是在中途被一个军中将领私下里截留下来。后来,看过信的人被找去做了封口。而那个将领已经在之前离奇死掉,信也不知所踪。另外,聚众闹事的人已经被诛干净了,所以来源也不可考。看过信的人因为私心,也都没有宣扬出去。这其中有一些人已经死了,剩下的,比如那个千户,便将他所见的信的内容交代出来。呵,还真是好大一个秘密。”
“看来,那个秘密和徽州府这边有关了。”许宣点点头,从令狐楚的一番话里,他大略能梳理出一些脉络:“而先前你说汪直的事情,看了也和他有关系。”
令狐楚点点头,手指在酒坛的壁上随意敲打,坛壁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沉默了片刻,才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话:“五峰遗宝。”
第一百零四章 选择(上)
汪直号“五峰船主”,就字面理解而言,这“五峰遗宝”应该和他有些关系,加上先前令狐楚特意提起过汪直,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其实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许宣左右手掌合在一起,轻轻的摩挲着。从穆云槐的死到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在心中一直所勾勒的,其实是一个关于暴力的故事,有些血腥。但是,等到有些东西揭开的时候,陡然间发现,居然是个寻宝故事么?
“这么狗血!”到得后来,他撇撇嘴低低的吐了几个字。
“什么?”
令狐楚在那边问了一句,许宣摇摇头:“对了,你的意思是,那封信函涉及汪直留下来的一些财富么?”
令狐楚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头:“倒也不能确定是不是,不过想来汪直在海外经营这么些年,遗留金银之类的可能性确实很大。既然是遗宝,想来数量不会少。那封信函我们并没有见到,根据那个千户提供的消息,应该是藏在徽州府这边的某一处。具体的位置,便是我们这次过来的目的。”
“那……查到了?”
“呃,暂时还没有……不仅没有,我们还折了不少人手,包括穆云槐。损失很大。这事背后还有其他势力插手,联系当初得苏州发生的事情……”
“白莲教?”
“白莲教!当初苏州的骚乱背后就是白莲教捣鬼,后来很多起连续死亡事件,也和那边脱不了干系。这些人到处装神弄鬼糊弄人,如今也暗中到了徽州府了。穆云槐野心比较大,虽然他做事情比较谨慎,但是这一次敌暗我明,可惜了……”
令狐楚说到后来,声音有些复杂。其实从谈话开始到现在,似乎每次提及穆云槐,令狐楚的情绪都有些异样。从他之前的讲述中也可以看出,穆云槐确实是有些能力的,但是现在却出师未捷,早早死去,确实让人有些叹息。
“当初来到徽州府,穆云槐同我一明一暗,也是既定策略。穆云槐是我收的尸,凶手到现在还没有查出来……”
令狐楚说着这些的时候,声音低低的,有些沉重。许宣下意识地便朝窗外看了看,只是这时候窗户紧闭着,除了能听到外间寥落的风雨声,感受到一些凉冷气息之外,倒是看不见丝毫外间的景象。不过随后想着杀害穆云槐的凶手便住在隔壁的事情,许宣的心情难免变得有些复杂起来了。
若是将这事告诉令狐楚,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他心中想了想,当然,这样的想法也只是在他心中稍稍出现了片刻,随后便淡去了。既然最开始的时候不曾选择明说,那么这时候自然也没有再提起的必要。且不说这些事情若说出来,对他自己并没有实际的好处,另外的,便是还会给令狐楚留下一个不真诚的印象,连带着负面的影响反倒有不少。
“白莲教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参与到这事里的?又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还有,汪直遗宝的消息连你们都不曾得知,白莲教又是怎么知道的?”到得后来,许宣一口气连续问了几个问题,虽然有着掩饰心中情绪的目的在里头,但这些问题也是同眼下事情密切相关,无法回避的。
“不清楚……当初苏州那边骚乱背后有白莲教的影子,但想来这件事同徽州府这边并无干系。应该只是白莲余孽隔三差五地捣乱罢了,而在这个事件中被缴获的信函应该只是一个意外。随后,那边发现了之后,才将开始找会信函,并且杀人灭口。”
许宣点点头,这样的解释虽然未必是真相,但是大致是合理的。想了想,许宣随后说道:“那么你在徽州府这边,到底查出些什么来了?”
“钱家!”令狐楚看了看他,随后说道:“钱家和白莲教一定有干系。”
“可是穆云槐很久以前就查到了。”
许宣的话让令狐楚脸色一窒,随后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我们一明一暗,着眼点不同,那家伙精明得和鬼一样,这一次事情比较大,为了争功也没有互通有无。喂,你那是什么眼神?至少我现在还活着好不好,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话说道后来,令狐楚声音中的不满很明显。许宣摇头笑了笑,没有继续刺激他。另外的,便是他依稀想起来令狐楚出现在钱家的时候,钱有以及裴青衣惊骇的眼神。显然那边也不曾料到,这一次来到徽州府的锦衣卫百户居然有两位。不论对方的计划是什么,但是这样的误判一定会对计划造成影响。令狐楚隐在背后的实际意义也是有的。
“其实,有另一个问题……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过。”许宣想了想,将心中一直在考虑的事情说出来:“先前你提起汪直的时候,我便有了想法。”他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等确定了引起令狐楚注意之后,才又继续说道:“汪直在嘉靖三十八年被斩首,随后义子毛海峰被朝廷剿灭,但他既然在日本经营出了巨大的势力,眼下的事情……你有没有将倭夷那边考虑进去?”
令狐楚食指在酒坛坛壁上不住地敲着一些节奏,坛壁发出清脆的响声。许宣的这番话说完,他敲击的动作陡然止住,过得片刻清脆的响声才又一次响起来。
“这些……自然也有考虑过的。锦衣卫如今人手不足,遗漏的地方在所难免,但还在最大限度上做了打探,依照目前的情况看,暂时还未发现倭夷活动的痕迹。”
许宣点点头,他提这些也是给对方一个必要的预警,既然令狐楚已经有过考虑了,他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我们先前并不认识,你为何找我?还有这些事情,让我知道,真的适合么?”
许宣这个问题问出来之后,令狐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立刻回答。随后沉默了不短的时间,他停下敲击的动作。
“锦衣卫现在人手折损的很厉害,白莲教那边应该有高人在谋划。我需要人手。而这件事情你参与过的,不算外人,当然这些在来这里之前我并不知道……我来找你的原因,除了你写的词之外,便是……”
“你杀过人。”
许宣原本有些平静的眼神,因为这句话,骤然收缩起来。
第一百零五章 选择(下)
本就是天气渐凉的秋日,中秋也已经过去了,这时候天下着雨,因为令狐楚的某句话,许宣觉得身子凉得厉害。下意识的,他便微微紧了紧身上的衣物。这些日子以来,许宣在潜意识里对自己杀了人的事情做了屏蔽,刻意不让自己去回忆起那些无论对于前世还是今生来说,都算不得愉快的事情。这样的日子久了,平静地时光流转而过,身边每日琐碎的生活,往来的人群,鲜活的事件,还有关于未来的计划等等,点点滴滴地占住了思维,他似乎也能真的当那些事情不曾发生。
但是,自欺欺人,严格说起来也算是谎言的一种,既然是谎言,就总有被戳穿的一天。因此,令狐楚说出那句话后,他内心深处也不算没有准备,只是无论如何,他杀了人的事情从一个锦衣卫口中被说出来,总还是让他心情有些复杂的。随后而来的,便是关于狐楚从何处得到消息的疑惑。
刘世南当日雇凶对付许宣的事情知道的人应该有一些,至少于贲是知情的,毕竟他死掉两个兄弟。其他的,于氏兄弟的事情搞砸掉之后,刘世南应该也有察觉。以他的魄力和担当,独自一人扛不住于贲那边的迁怒。所以,他身后的佘文义乃至程家也都应该是知情者。而许宣自己这一方面,他,方元夫,郑婉仪,以及二人那位神龙不见首尾的师父都是知道的。
他这般想了想,既然有这么多人知道,蛛丝马迹之类的东西就很难抹掉,令狐楚真的想要查的话,有些东西其实并不难。另一方面,对方应该是没有特别的恶意,不然,也不至于在先前同他说了那么长的话。既然心中有了猜测,也就不至于慌乱,他只是在最初的时候稍稍露出些许错愕,随后望向令狐楚的眼神依旧是平静。
许宣的表现倒是让令狐楚有些惊讶,对于他而言,杀人的事情实在算不得什么,从他从十七岁做锦衣卫到得如今,手上的人命也有不少了,这些死在他手中的人大部分都有死的理由。开始可能会有害怕,但多少年下来,他也已经习惯了。让他比较意外的是,许宣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居然也杀过人。以弱胜强。
“呵,你不用担心。”令狐楚望着许宣的眼睛说道:“事情的经过长生公已经和我说了,这些事情错不在你,即便追究起来也不用怕。”
“长生公?”陌生的称呼让许宣有些意外,随后在记忆里搜寻一番,确定没有印象,于是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
“罗长生,你不认识么?这人很厉害了,他同家师有些情谊,我来徽州府这边曾经私下拜访过他。对了,当初你的事情若不是他替你挡过去,免不得有些麻烦。”
通过令狐楚简短的解释之后,许宣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有些事情也就明白了。想来令狐楚口中的“长生公”便是方元夫口中的师父。对于“长生公”其人许宣并不了解,先前方元夫便是请了他出手,才免去了自己在杀人之后的可能面对的危险。许宣知道方元夫的师父是个厉害人物,此刻听到他的名号,以及令狐楚说起来的时候语气里的倾慕之意。
看来自己对对方的估计还是有些偏低了。许宣这般想着。
“长生公有任侠之气,早年经历过不少事情,当然这些离你们读书人有些远了。做我们这一行的多少知道一些,他现在隐居在徽州府中这边,虽然之情的人不多。但是他若是亮出身份,还是能震住一些人的。不过……你的事情也只是暂时压下去,危险的根子其实还在。”令狐楚说到这里,注意到许宣微凛的眼神,顿了顿,才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其实,若想彻底解决其实也不难。长生公毕竟不是朝廷之人,即便再厉害,也只能让对方忌惮一时。而这些事情对锦衣卫来说,若要做起来的话,并不费多少力气。”
许宣皱了皱眉头,令狐楚话里的含义很明显,便是告诉许宣可以帮他彻底摆平杀人之事的余患。对方话说得很直白,但这世上并没有免费的午餐,令狐楚和许宣也是初识不久,没有道理为他做到这一步。许宣想了想,倒是把握不住对方动机:“可是,我并不能帮你什么。”
“呵,话莫要说早了。”许宣的话音才刚落下,令狐楚便紧紧地说道,声音里有些迫切的味道:“长生公有个徒弟,你好像认识……”
“你的意思是?”
“呵。就是这个意思。”
窗外的雨声陡然间转大,风吹叶子,发出的声音一阵紧过一阵。有水滴被斜风吹到窗纸上,随后留下点点斑驳。气氛沉默下去,没有谁说话。令狐楚依旧伸着指头在酒坛壁上轻轻弹着,一些不成节奏的声音,随后他换了一个坐姿。而在许宣那边,只是保持着沉默。两个人之间于是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间隔。
从开始到现在,话已经说了很多了,许宣一直在试图把握对方找到自己的用意,而这样的努力终于在此时此刻得到了回复。令狐楚在徽州府这边折损了不少人,这个时候急需要一些帮手。想来他拜访罗长生的目的,除了是出于晚辈对长辈的礼节之外,便是想要寻求帮助,但是这般举动的目的显然没有达到。于是他转而找到许宣,大概也是了解到方元夫曾经为许宣出手的事情,眼下是希望通过他这边搭上线。既然请不动罗长生,那么请来一个徒弟也算达到目的了。许宣在脑海中将这些念头理清楚,他先前想了很多关于令狐楚找到自己的可能,到头居然是这个。
“这些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得了主?”
“但是,总得试试吧?”
简短的对话之后,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随后被打破。许宣双手搁在桌上搁着下巴,朝令狐楚问道:“那么……说说你吧?”
“我?”
“是啊,你做这些……有没有私心在里面?”
“私心?”
令狐楚愣了愣,随后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许宣面前,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二人这般对视片刻,才听到令狐楚带着冷意的声音响起来:“老子死了十几号兄弟……私心?呵,你他妈的……”
第一百零六章 难题
“哐当”一声清脆的声音,令狐楚随手一挥,酒坛子被他拍到地上,旋即摔成碎裂的残片,有残片朝许宣飞射而来,他伸手挡了挡,碎片打在手背上,觉得有些痛。
令狐楚居高临下的姿态,让屋内的气氛稍稍沉重了一些。显然许宣带着猜疑性质的问话,将他惹恼了。但他脸上并没有特别愤怒的表情,只是冷冷地骂了几句。
“你他妈的……”
带着酒气的鼻息居高临下地传过来,许宣揉了揉鼻子,这个时候当然也不会真的就反骂回去,对方可是锦衣卫百户,昨夜在钱家是见过他的武力值的,这个时候就只好微微低着头。
“老子不在乎钱,没钱去抢便是,那些贪官,老子只要去一趟总会有收获的。你这读书人,若不是罗长生提起过你,老子又敬你有些文才,给你几分面子。不然就凭你个刚才的话,你就死了。谁没杀过人啊?锦衣卫要杀人,不怕找不出借口。”令狐楚口中骂骂咧咧,一些威胁或是确有其事的话语就这般说出来,到得最后才又骂了一句:“你他妈的。”
许宣只是简单地提出疑问,其实本身也没有就一定要他回答。汪直遗宝的事情,若是真的,那么金银之类的肯定不会少,若令狐楚真有些想法也没什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么。倒是不曾想到令狐楚这边反应居然如此剧烈。
“老子恨的是白莲教,老子的爹就死在他们手里头,若汪直真有东西留下来,绝对不能让白莲余孽得到。这是家仇!”令狐楚说到这里,倾了倾身子将窗户打开,冷风吹了进来。许宣连忙伸手压住桌上的纸张,使它们不至于被刮走。随后,身上一阵紧似一阵阵的寒凉感觉。令狐楚似乎察觉不到这些,窗外天色黯淡,云层厚密,黑压压地压下来,偶尔也夹杂着隔壁房间没关紧的门窗被风吹动的“嘎吱”声音。
“汪直的财富来自倭夷那边,但也有很多是大明的。如果徽州府这边真的有他的遗宝,对朝廷来说也是好事。国库这些年不充盈,边境军饷也短缺得厉害,这些年冬天又特别冷,冻死的人越来越多。另外新皇登基不久,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若真有一大笔金银入库,想来也可以解解燃眉之急了。我是锦衣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事情也是必须要做的。”
这番话说下来,令狐楚也大致调整好了语气,冷风吹在他的脸上,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后关上窗户看了许宣一眼:“老子在这边死了十几个弟兄,我暂时当你的话不曾说过。给你三天时间,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需要方元夫加入进来。不然的话,锦衣卫要杀一个人,不需要太多理由。”他说到这里,目光落在许宣身前的纸页上,顿了顿接着说道:“你想做生意,只要你做到了我说的,就当锦衣卫欠你一个情,日后总有用得上的地方。你考虑一下吧。”他说完,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许宣将窗子微微开了一条缝,目光顺延,可以看到令狐楚的身影走过院落,没有打伞,细密的雨丝落在他的身上,走过一株柏树的时候,他伸手在树干上敲了一记,柏树叶尖聚集的水珠簌簌地落在他的身上。随后,才推开院落的门,走出去了,那边依稀有等候的车马。
屋内,许宣收回目光,望着灯罩内的火光出神了片刻,随后收回来,将窗户合上,露出一个以为难明的笑容。
……
因为令狐楚到来的原因,这天晚膳许宣吃得也不是很愉快。草草地吃完,房间里的酒气被风吹散了一些,他合了衣躺在床上想想事情。令狐楚想通过他将方元夫拉进来,这样罗长生那边即便不想表态也是不行的了。但是,许宣同方元夫的关系,其实许宣自己也说不清楚。对方在初识的时候就为他杀人,甚至为他善后,这些都是很大的情分。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都只是才认识不久。令狐楚不会不知道,但却依旧来找他,也在另一方面证明他已经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方元夫对许宣是有恩的,许宣自然不会真的就这样将他拉进来。令狐楚话中的威胁语气,至于先前他故意说话将对方惹恼的事情,其实也未必是真的。对方大概是想借着这样的机会表个态,向他施加压力罢了。
但无论如何,这些事情还是让人觉得麻烦。不过,如果事情能做成的话,对自己来说未免不是机会。要不回头……还是找方元夫商量看看罢。许宣心中这般想着。
……
都说春天的天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的。但是有时候,秋天天气变化也时常让人摸不着头脑。昨夜还下着雨,早晨晨光熹微的时候,东方天际就有了太阳的影子。不过,雨后的温度很凉就是了。
许宣今日添了些衣物,又做了些强度有些高的运动,身子才觉得舒服起来。快到午间的时候,有许家的下人过来找他,将许安绮请他去许家的事情同他说了,至于目的么……似乎是有事情要商议。
对于来自许家的邀请,自从许宣昨日知道钱有被杀的事情之后,他心中就有了准备。墨商大会之后,他虽然置身事外,并不再去管许家的事情。但是,在许家那边,其实是将他看得很重要的。眼下钱有被杀之后,连带着事先的很多决策都要改变,所以也想看看他的想法。
许宣先将许家的下人打发回去,随后将自己这些天写的一些类似计划书之类的东西看了看,放在一个小盒子里锁起来。盒子原先是用来存放金叶子的,厚厚的一沓,如今这些事情令狐楚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么金叶子也能光明正大地拿出来用。想到这些,他有些开心。
许家离许宣如今住的小院落并不算很远,沿街走过去,拐了几道。雨后空气很清新,连带这城市里的气氛也更为喧嚣热闹起来。他走走看看,脑海中想着钱有的死对许家可能的影响,以及怎样尽量争取利益,规避风险的问题。
道路两旁人来人往的,他这般走着的时候,身边偶尔有马车行驶,他便侧身在一边让马车闲过去。如果有轿子过去的时候,就不需要侧身。在某个转角,有一顶轿子在他身边停下来。轿子不是很花哨的那种,但是制作考究,许宣微微愣了愣,回过神来。那边有人掀开轿帘子朝他问了一句:“许宣,许汉文?”
说话的是之前在钱家晚宴上见过的刘守义。
第一百零七章 刘守义
刘守义算得上是许宣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正式见到的第一个官员,属于大明朝体制内比较上层的那一类人物了。这些人根子上也是读书人,不过他们走通了科举,鱼跃龙门般地进入到另一个层次,同许宣这般还在底层挣扎的书生已经不一样。
他蓄着漂亮的须,国字脸,这时候只是和许宣随意打声招呼,也有着某种遮挡不住的威仪在里面。虽然眼下对方的身份还只是一个县官,但是这样的风度气魄,其实早就超出了一个县官所能拥有的格局了。
刘守义今日乘轿子出行,大概也是偶然瞥见许宣一眼,因为对他在钱家晚宴上的表现有几分不错的印象,于是便和他打了招呼。
许宣反应过来之后,恭敬地上前见了礼。对方毕竟是父母官,又是读书人,另外许宣对他的感官也不差,便给与最起码的尊敬。刘守义让轿夫放慢脚步,和跟在一旁走着的许宣闲谈起来。
“你那首词写的很不错,不知道是偶得还是平素就有这方面喜好?本地的一些才子本官都有过了解,之前确实不曾听说过你,怎么?有这般才华,却藏掖着么?”
刘守义话语中夸赞的意思很明显,对方的身份摆在那里,这时候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也是比较随意的姿态。显然,因为那首“醉落魄”,刘守义对许宣比较看重。
但才华是一个比较大而泛之的概念,如果说在其他方面,比如经商之类的,许宣敢说自己还多少有些心得,但是若说道诗词之道,确实一点也不在行的。也许花些时间,费些心里他也能憋出两首合律押韵的诗歌,但是质量什么的肯定无法保证。因此刘守义话说出来之后,许宣一时间也不好接话。不过对方也是善意,总不好真的不回答。随着轿子又走出一段路,许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诗词这些东西,确实是不太在行的。有些东西,都是前人的经验。”
许宣说的是大实话,但是在刘守义听来,却觉得大概是在谦虚了。那首醉落魄所表现出来的才情不是三言两语能掩盖的,而眼前的书生说话里也没有平素一些才子们恃才傲物的倨傲心态,于是心中对许宣的观感又好了几分。
“年轻人,韬光养晦是好的,但是关键时刻也需要展示。宝玉名器,纳于大麓,藏之名山的做法已经过时了。”刘守义这般说着,话里提点的意思很明显。大概说了一些话之后,对方也察觉到许宣对某些事情比较淡泊态度,于是拿话点他一下。这些对方既然是好心,许宣便也就认真的听进去了。
长街两端店铺开张,经过中秋的稍歇之后,忙碌的情景又渐渐展露。店家伙计里外忙活,顾客络绎不绝,新货上架,旧货要处理,还有账目之类都需要忙。刘守义的轿子刻意压慢了速度朝前行进,年轻的书生在旁边跟着,和轿中之人说着话。
刘守义随后问了一些科考的事情,对于这些,许宣没有什么可说的,只得照的记忆里面的做了些回答。刘守义听了之后点点头,也没有露出遗憾惋惜之类的神情。大概他见多了事情,也知道才华和科考之间并不能划等号。随后又和许宣聊了些经义之类的问题,这些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都是比较基础的。
这般说了一些之后,话题又说到《论语》上。四书五经,即便在许宣那个时代,也都是作为传统文化的精华被传承下来,颇具影响力,而这其中又以《论语》的影响力最广。许宣前世读《论语》,结合了很多后世的观点,加上有些自身阅历,也算有一些自己的体会了。这时候谈的随意了,免不了就多说几句。
刘守义和许宣说起这些,起初也是作为一个过来人对后辈的指教。说的东西也不算深奥,但是听到许宣偶尔的一些说法,先是觉得有些好笑,随后稍稍思索一下,眼神便有些凝重起来了。
这个时代对《论语》理解大体上沿袭的还是宋代朱熹的讲解,朱熹是理学大家,他按照自己的理解来注《论语》,有些地方免不了有偏颇,甚至有误。这些在后世都是被人接受了的事情,但是就眼下说来,朱夫子是圣人,他的东西是不能轻易质疑的。越是读过书的人,对这些越是有这某些偏执。许宣说出来之后,看到刘守义微变的脸色,才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失言了。随后心中有些哀叹,到底还是一个现代人的思维没有转换过来。
刘守义让轿夫将轿子在路边停下来,皱着眉头陷在思索的情绪里面,许宣心中便有些忐忑起来了,但是随后想象中被斥责的场面并没有发生。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样的解释怎么可以,这样的解释……”刘守义喃喃地重复了几句,声音有些迟疑:“应该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在这句话纠结一番之后,他有念起另外一句:“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这句话也不对……”
佾祭典时的一种舞蹈。八佾是天子的专用礼乐,八人一排,共有八排。诸侯六人一排叫六佾。大夫——诸侯之下的大臣,用四人一排,共四排,叫四佾。这是周礼规定的。季氏是鲁国的权臣,有天在家里居然摆出了八人一排的舞蹈来。有人把这件事告诉孔子,孔子就说:“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这个时代对这段的理解大都是说孔子知道这件事后,大发脾气,大声斥责,这样的事都能忍耐,那还有什么事不能忍耐!而在后世看来,这其实是一种误读。孔子一贯讲究温良恭俭让的,他是上等人,修养之类的都到了一定的境界,有学问没脾气,怎么会轻易这般大动肝火?说不通。后人对这里的“忍”有另外的解释,是指忍心,不是忍耐。许宣和刘守义说的随意,就把这些说出来:孔子早就对季氏有所察觉,所以当有人告诉他季氏的行为时,就说,要注意,他连八佾这样的事都敢做,还有什么不敢做呢?
刘守义大概不是迂腐的学究,做官这么些年,变通的道理多少都懂有些。许宣的说法里,若是没有道理那也罢了,可是稍稍深入思考进去,居然觉得更加契合孔圣人的道。他在学问上是有造诣的,这些年自己在读圣贤书的时候,也有很多的疑问。但眼下的大环境不允许特立独行的思想,他很多时候也只是稍稍思考便放过去了。
刘守义沉默的思索了一段时间,随后让轿子重新起行。又和许宣攀谈起来,不过,这一次,态度上也少了几分随意。
许宣见他并没有在这些事情上做计较,才稍稍放下心来,随后便也知道,刘守义的思想属于不保守的那一类,要不然就凭他今天所说的话,一顶诽谤圣贤的帽子扣下来,他跳进黄河都洗不干净。
随后的闲谈里,许宣比较警醒,对刘守义的问话也都在心里斟酌一下才做了回答,中规中矩的样子。
街道很长,轿子行得慢,但是再慢也总有走完的时候。许宣要去的许家同刘守义的方向不一致,到得街口,二人便分道扬镳了。许宣朝刘守义行了礼,转身走过转角的时候,听到身后刘守义又将他唤住。
“本官邀了几位南京那边的大儒来,几位老人家对本地的贤才多有提点之心,过几天见个面,你也来罢。”
许宣微微愣了愣,刘守义这样的邀请比较正式,他当然也不好拒绝,随后问明了地点,便表示自己会到场。刘守义点点头,轿帘放下来,许宣便转身朝远去而去。
在他不知道的身后,刘守义又一次将轿帘掀开,目光注视着他直到他的背影不见。
“许汉文……之前倒是根本不曾注意过。”轿子里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来,说话的人随后大概又摇了摇头:“呵,不过是有些新意罢了。有些事情,随后还要再好好考较才行……”
“起轿罢!”
人流川行,忙碌和喧嚣一阵阵地过去。很多人从很多地方过来,在长街这里稍稍聚集,随后又散往各处……
忙碌充实而又庸常的一天。
第一百零八章 设想
至于刘守义因为一番谈话而对产生许宣的看法,他自然不可能知道,但是即便知道了,也不会觉得怎么样。被大人物高看一眼,便心中感恩戴德——他已经过了这样的年纪了。
许家的繁忙也告一段落,院前的老槐树叶子依旧苍翠,一些老去的叶子被这几日的秋风吹落,又被雨水细润过一遍,看起来反倒有些生机勃勃的。他走进门的时候,黛儿正在前院来来回回地走动,看样子是在等他,见他从门外进来,有些喜出望外。少女随后颠颠跑着过来,对没有亲自去请他表示某些发自内心的遗憾。
“家里事情虽然少了一些,不过还是很忙啊,黛儿这些天都在帮小姐,学到了很多东西哦。不过,这些东西对许公子哥哥来说,肯定不算什么了……”黛儿和许宣边走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时日不见了许宣,她憋了很多的话,眼下一股脑儿就要说完似的。
少女看起来心情确实很好,又是天真浪漫的性子,话语间跳跃性便很大,上一句还在说着最近学到的关于管账的事情,随后:“耶,对了,听说许公子哥哥在钱家写了一首好词。是不是啊?”这些话许宣还来不及回答,大概是因为词的事情,少女产生了一些联想,声音又紧张起来:“那个钱老爷死掉了……”随后觉得许宣能平平安安的真不容易,露出一些后怕的神情,拍着小胸脯说着:“还好,还好,许公子哥哥没事呢。”
啧,这丫头……
少女已经过了豆蔻年纪,如今正朝着成熟的方向成长,侍女装扮虽然朴素一些,但有些东西还是掩盖不了,许宣目光下意识地在她胸脯的地方稍稍停留,随后移开。
二人走到用膳的地方,少女停住脚步,看起来还有许多话不曾对许宣说,欲言又止了一番,最后朝里头瞅了瞅,还是转身离开了。
如今的时代,大户人家主人用膳,下人是不能一起的,即便再得主家宠爱,必要的规矩还是要遵守。这一方面黛儿也比较懂事,虽然许安绮待她如亲生妹妹,不过,做下人的也要有自觉。
“许公子哥哥,吃好饭黛儿再来找你哦!”少女朝许宣比划了一个手势,大致是加油的意思,也是前些时候许宣闲来无事的时候教她的。随后可爱的包包头摇摇摆摆的朝远处去了,许宣在背后看着她欢乐的样子,觉得心情真的不错。
许家的厅堂里,许安绮已经等在那里,同在的还有胡莒南以及之前见过的秦老,许宣进去的时候,许安锦也从外面进来了,于是满满地挤了一桌。菜肴之类的东西随后呈了上来。许宣和胡莒南随口聊着近来的境况,秦老笑眯眯地在一旁听着,许安绮姐妹坐在一起,众人的兴致看来都不错。
“许公子,先前的事情,还不曾谢你,给你银钱你也不接受,今日略备薄酒,我先进你一杯。”菜还没有吃几口,许安绮站起身来,将斟满酒水的酒杯朝许宣凌空微微一推,随后也不等他说话,便一饮而尽。这些日子以来,许安绮正式开始掌管家中的生意,进步很大,举手投足之间女强人的气场已经显露出端倪了。不过,她喝酒的时候急了,有些呛到,随后捂着嘴巴轻轻咳嗽,半晌平复下来,又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才让人觉得她作为妙龄少女的一面。
对方既然这般姿态了,许宣自然不会拒绝,笑着也将酒饮下。胡莒南和秦老在一旁相视而笑。
众人喝酒吃菜,当然,如果只是这样,也没有必要将许宣请过来。没有多久,胡莒南和秦老也开始说些关于生意上的事情,话题很多都和钱家有关系,比如回忆一下钱家早年的起家的情景,钱有所做的一些大事情,以及接下来钱家所要面临的局面等等,当然更多的还是对钱有被杀的事情表现出痛斥和叹息。二人旁敲侧击地也想引许宣说些话,他们的目的许宣自然也看得出来,但是却也没有立刻说什么。到后来,对面坐着的许安绮觉朝胡莒南娇嗔一句:“胡叔……许公子知道的呢。”
胡莒南正和秦老说的起劲,闻言微微一怔,随后摇头笑了笑:“也是,也是……这些事情,不知道汉文有什么指教?”
“这些事……呵,倒是没有什么说的。”许宣放下酒杯,想了想说道:“先前定好的经营策略不需要太大的改动,还是在一些重点城市花大力气经营,对于一些不太重要的城市,先期可以稍稍投入地少一些。随后等再出几款好墨,在几个不同的地方投入市场,每一块市场都由一款墨领衔,便可以连成一片……对了,还有墨水,这个是个大杀器。”许宣说道这里,微微顿了顿,迎着众人疑惑的眼神,对墨水做了一番解释。
“墨水?这种东西……真的可以么?若是能做出来,那可是极大的方便啊。”听了许宣的解释,秦老在一旁惊呼出来。如今的人们每次书写之前都要花费不少研磨的气力,这样费事不说,到得数九寒天,还真是一件麻烦事。若是真有一种,唔,墨水,省去了研磨的气力,随写随倒,那还真是具有颠覆意义的。
但眼下的疑问是……真的可以做出来了?
秦老和胡莒南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能见到对方眼中的疑惑。许宣的能力他们是见到过的,制墨方面就不用说了,在墨道之外,他做生意也很厉害。制定的一些计划,虽说并没有特别出奇的地方,但是很多方面都朝极为细致的方向做了深挖。比如每一步都会预先估计出尽量多的发展可能,又针对每一种可能专门设计出应对方式,这般下来虽然工作了变得很大,但是却让一切都有了一种尽在掌控中的感觉。在此之前,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生意计划之类的东西,居然可以细划到这般程度的。
只是,墨水这种东西,真的有可能么?即便已经很信任许宣了,但是这时候众人还是抱着这样的疑惑。
对于众人的不相信,许宣也只是笑笑,没有再去解释什么。他是知道历史,知道墨水重要性的。在清代后期,墨水的问世以方便、易于使用、书写流畅等优点,对传承了千百年的墨做了一次颠覆性的狙击。在此前,墨对文人墨客以及普通人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日常用品,而此后,重要性开始大大降低。在许宣的那个时代,墨大部分时候都被人仅仅当做艺术品供观赏使用。
“是啊,很方便的。名字也想好了,就叫‘一得阁’。”许宣笑着说道:“至于钱有死的事情,其实不用太担心。龙争虎斗是肯定的,但是暂时还波及不到许家,照既定的方向一步步去做就可以了。”
钱家的事情毕竟比较敏感,许宣自己也牵扯进去了,这时候其实不想说得太多。他说了一番话,除了还不能确定能不能成事的墨水,其余的其实也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众人便有些觉得有些不是味道。
“哦,对了,有件事情和你们说一下。”许宣又小啜了一口酒,随后放下来:“其实,我有做些生意的想法,想看看你们的意见。”
做生意?
许宣的话让众人又是一阵失神。许安绮和许安锦互相看看,这个书生,又要开始出人意料了么?
第一百零九章 征途之始
眼下因为只是平日普通的午膳,所以并没有选择在正式的厅堂里进行,而是在许家一个格局并不大的小偏厅。商贾之家也不缺钱,偏厅装饰得比较得体。一些字画,或是比较考究的雕工,大抵说来,一个家族多少代以来的积淀就能在点点滴滴中体现出来了。
八仙桌上,八碗八盘的传统徽州菜肴的格局,一些菜肴只吃了一半,一些还没有动多少筷子。这时候,因为许宣的话,众人纷纷蹙着眉头,一时间也没有谁再去管那些精致可口的菜肴。
“做……做生意?”胡莒南放下手中的酒盏,原本是准备喝酒的,酒盏犹犹豫豫地放在桌沿上,他皱着眉头说了一句。
“是啊,感觉已经闲了很久了,也该自己做点事情了。”许宣笑着说道。
“只是……”胡莒南似乎是准备说些什么,虽说在生意的事情上他是承了许宣情的,但是这个时候,在涉及一个年轻人前途的事情上,他还是将自己摆在了长辈的地位,有些提醒意味地说道:“不太合适。”
“不合适!”也就是在胡莒南话音刚落的同时,又有清脆的声音响起来,说话的是许安绮。
“许公子,可是遇到什么事了?若是缺银钱的话,便只管开口好了。许家别的没有,一些银两还是拿得出来的,而且……而且本也就是许公子你应得的。许公子,你是有才华的,应该用在正道上。院试在即,在这个关头上,怎么还在想这些?读书人做生意,会让人说闲话呢……”许安绮皱着眉头将话说完,又看着许宣用力地摇了摇头。
她的话说的有些尖锐,但也都是出于真心,是真心替许宣考虑才说的。对于这些,许宣既然能明白,也就不会介意什么。
“就知道是这样……”他有些苦恼地摸了摸鼻子,随后环视了众人一眼:“你们呢?也这般觉得么?”
“嗯,不合适!”许安锦点头给了肯定的回答:“妾身在杭州那边的时候,方家虽然是商贾之家,家中一些如许公子你这般年纪的,那些人的才华还不如你,但从来不理会生意上的事情。平日里都只是读书或者更多的是参加一些文会诗会。这些妾身确实不懂……但是,读书人,做生意的话确实不太好,怕是对许公子今后的前程有影响。”
秦公和胡莒南相视一眼,随后只是笑笑:“呵呵。”虽然没有明确地说出来,但是观点态度也已经摆在那里了。
许宣便也沉默下来,在心里想着怎样将自己的考虑说出来。许安绮见他没有说话,以为是生了气了,想着自己之前说的话确实有些重了,心中有些慌乱,随后咬了咬牙说道:“许公子若是真的想做生意,妾身可以让你来打理手头的生意。这些上面,大方向你来把握,其他细节琐碎的操劳就让妾身来做。好不好?不能因为这些误了你。”
众人的态度其实也在许宣的意料之中,毕竟眼下的大环境就是如此,很多商贾富裕是不假,但是做生意在主流意识里还是被视作贱业,低人一等的。
眼下情况还要好一些,在以前的时候,商贾之家的后代甚至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有。后来宽松一些了,这些生意人所想的,也无非是让家中子弟读书走仕途,凭借这个改变自己的身份地位。当然,弃文从商的人也不是没有,但总得说来,有这般举动的人往往读书都不行,而这样的行为举也常常是为人所惋惜遗憾的。
但要真说起来,众人的态度对许宣其实并没有影响。他从来都是打定主意便很少改变的,只是在这个时代,眼前这些人都和他比较亲近,说出这些来也是让大家知道这件事情而已。至于其他的,该怎么办还是会怎么办的。
许安绮大概有些了解许宣的性子,知道他大多时候表现出来淡然,但在一些事情上既然做了决定了,还是很果断的。以前许宣参加科考却没有考上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原本以为他对读书不在行,但是后来熟悉了之后,又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想来是其他的原因。
她内心深处已经认定许宣有才华的事实,因此觉得若许宣不走科考仕途,其实很可惜。她一方面这般认为,但另一方面又不想让许宣觉得被孤立了,因此提出让许宣来帮忙打理许家的生意,也是片刻之间所能想到的折中办法。
胡莒南和秦老的反应便是微微有些意外,其实说真的,他们心中未必就没有让许宣来帮忙打理的生意的想法。之前许宣说要做生意,他们表示了反对是出于真心。但他们二人到底是生意人,当这些事情和许家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心思便有些活络了。
若是许宣真的能来帮许家做事,那再好不过了。虽然现在他也在帮忙,但那还是作为局外人的时候多一些,随时就有抽身离去的可能。许宣的性子他们了解,若他诚心来帮许家,不至于会出现夺权之类的事情。至于其他的心思,也是有一些的。比如自家二小姐年纪也大了,该嫁人了。若许宣过来帮忙打理生意,那读书人的身份就离他远了,这样的话两个人其实也蛮般配。当然,也不会委屈他入赘的就是了。巴拉巴拉,巴拉巴拉,这样类似的想法其实有不少。
对于胡莒南二人的想法,许宣自然不会知道。眼下他在心中体会到了许安绮的好意,想明白了之后,对少女体贴的做法有些感动。
当然,最后他还是做了委婉的拒绝。他准备做生意,是有着长远考虑的,并不是一时头脑发热的意气行为。前世他缔造了自己的商业帝国,而眼下,要想做到那一步还是得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来。
但是,对于许安绮的好意,以及众人带着关心意味的反对,他也没有表示反驳。只是笑着表示自己再考虑考虑。
终断了片刻的午膳便继续进行下去。
席间大概是为了活跃一下气氛,许安锦特地提了许宣在钱府晚宴上所做的词。那一晚的一些诗已经流传出来了,许安锦在舞文弄墨上的兴致比许安绮还要多上一些,说起来的时候,加些自己的看法观点之类的,说的像模像样。许宣觉得,反正比自己要强。
说起钱家,总免不了提起钱有死的事情。这个时候,众人说的随意,便多了一些猜测的姿态。许安绮平素很多时候是个淑女,另外成长中女强人的一面许宣也见过,而眼下在私人场合讨论关于钱有死的事情时候,倒是让人看到了少女在八卦方面也是有天分。她居然接连说了几个曲折复杂,百转千回的猜测,说得还头头是道,跟真的一样。比如多少钱有在多少年前得罪的人,事隔多少年之后过来寻仇。或是钱有在外面背负了情债,被人讨上门来了……当然,这个观点说出来之后,许安锦在一旁打了打她的手背,她才反应过来,脸蛋霎时就有些红了。倒是引得众人一阵笑。
总之,这顿午饭的后半段便在一些笑声以及众人各怀心事的氛围中度过去。另外的,便是许宣的有些事情,也决定正式铺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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