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9章 死局


  外头几个披甲的女真侍卫早就已经是听习惯这等声音,浑然不以为意,每每听到里面传来的痛苦惨叫,便是嘿嘿一笑,满是戏谑。
  一个侍卫压低了声音,嘿嘿一笑道:“哥儿几个,今儿个我做一局,咱们猜猜,待会儿要备几口棺材?”
  另一个侍卫伸出三根手指头:“我猜是三个。”
  “三个,你就扯淡吧!”另一个侍卫嘴角一撇,不屑道:“昨儿个抓了八个了,就死了四个,今儿足足有十二个,还死四个?你没瞧见么,里头可有几个小丫头儿,才十二三,身子骨儿还没长开呢,那小腰细的,一伸手就能拧断的样儿。这些汉人娘儿们又娇弱,就这小体格儿,咱们大人一巴掌一个就给撸死了。”
  “别扯这些没用的!”最开始说话的那侍卫不耐烦的说道:“猜是几个,压多少?”
  被他训斥的那侍卫有些怕他,一缩脖子:“六个,半吊钱。”
  “半吊钱,瞧你那出息。”这侍卫骂了一句,又问那猜四个的,道:“你压多少?”
  “我,我也半吊吧!”那侍卫唯唯诺诺道。
  主持赌局的是他们的十夫长,他俩不过都是普通军兵,因此自然是不敢得罪。
  他话音未落,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整齐划一,响彻天地,便是在这府中,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啥声音?哪个活腻歪的这么晚了还放鞭炮?找死啊!大人,您怎么了?”
  方才说话的那侍卫给吓了一跳,回过身来之后骂骂咧咧道。
  他话说到一半便是止住了,怔怔的瞧着对面,方才那趾高气扬的十夫长大人,这会儿却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苍白,一丝血色也没有,脸上尽是止不住的恐惧,身体都在一阵阵的颤抖。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都是不知道怎么了。
  他们两个都是后来从林中劫掠而来的野女真人,没有经历过那一段惨烈无比的镇远府攻防战,自然是对这声音没有什么反应。但是这十夫长可是当初女真攻城部队的一员,亲自经历过那血火地狱一般恐怖的一面。
  所有人都死了,所有的袍泽都死了,只有他,躲在死人堆下面,一动不动,侥幸活了下来。
  他的面前似乎出现了一片血红,又是被这恐怖的枪声给带入了那深埋于心底不敢想起的回忆。
  “枪声,又是这该死的枪声!是他们,是他们。”他口中喃喃了几句,脸色忽的一片血红,惊叫道:“武毅军来了!”
  武毅军来了?那两个侍卫面面相觑,也是脸色很不好看,武毅军的名声,他们也是听过的。
  这时候,大厅的门被推开了,拉克申只穿着一条鼻犊短裤,赤裸着上身大步走了出来。
  他一眼便瞧见那十夫长惊慌失措的表情,顿时勃然大怒,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竟是单手硬生生的把他给提了起来。这十夫长也是个身材很结实的健壮汉子,却是被拉克申就这么举起来,跟抓一个小鸡子也似,轻而易举。
  拉克申一双冒火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怒吼道:“你这个孬种,怂包,也配做女真人?女真人都是英勇无敌的汉子,怎么,听到武毅军来了你就吓破胆了?”
  他狞笑一声:“你这种懦夫,留着也是祸害,今日我便宰了你!”
  那十夫长大骇,满脸的惊恐之极的神色,他可是知道,这位将军大人为人残暴凶横,做事不计后果,天王老子都敢惹,绝对是不会顾忌杀了自己有什么后果的。他想要大声求饶,但是脖子被死死的掐住了,涨得满脸通红,却是一个字儿都吐不出来。
  他只觉得掐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大手跟铁钳也似,一点儿一点儿的收紧,他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拉克申的右臂,试图掰开那只大手,但是事实证明,这是徒劳的。他的双腿无助的蹬动着,牙齿咯咯作响,眼珠子已经是开始往外突了。
  拉克申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忽然是双手抓着他,头冲着梁柱,狠狠的砸了过去。
  “砰!”一声闷响。
  大红色的梁柱上多了一抹红色的血迹,其中还有掩不去的灰白色,这十夫长的半个脑袋已经是塌下去了,红色的鲜血,白色的脑浆从裂口中涌了出来。他的双手双脚抽搐了几下,终于是再不动了。
  拉克申把他的尸体往地上一扔,厌恶的提了一脚:“懦夫,没得脏了老子的手。”
  他瞧着另外那两个侍卫,冷哼一声:“把这儿收拾了。”
  “是,是!”早就知道拉克申的参保,却没想到他连自己人都杀的这般爽快,两个侍卫这会儿已经是吓得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听了吩咐赶紧连连应是。
  拉克申大步走到府门之外,他的亲兵百户早就已经是在外面等着了。
  突如其来的枪声打破了整个嘉河卫的寂静,所有人都被惊动了,不时的能听到一阵阵惊慌的叫声和喧闹声,城墙的位置已经有喊杀声传来。
  侍卫递过来铠甲,拉克申披上重甲,大喝道:“走,去城墙,老子倒是要看看,这些武毅军怎么能从老子手里把城池给打下来!”
  他面色狰狞,气焰嚣张,却是混无惧色。这人虽然有诸多缺点,但是论起骁勇来却是不逊乃兄,当然,他更多的是鲁莽而已,但是这种鲁莽却是让他面对武毅军也是敢打敢冲。
  那亲兵百户脸色一变,赶紧凑到拉克申耳边说了几句,拉克申脸上闪过一丝不耐,那百户又是劝了几次,拉克申终于是悻悻点头,挥挥手:“你去找胡雅克,让他带着军营里的兵上城墙,我先去看看那个老东西,等会儿就到。”
  他说的胡雅克,乃是嘉河卫守御的副将,也是阿敏为他挑选的左右手。
  听到拉克申说出‘老东西’这三个字,那亲兵百户眼皮子猛地一跳,想说什么,终究是忍住了,赶紧领命而去。
  嘉河卫城西,有一处不大的小院子。
  这里地势相当之偏僻,住户都很稀少,倒是有一个不小的水湾,据说里头淹死了不少人,一到晚上就乌烟瘴气,鬼气森森,甚至时不时的能听到鬼叫声。后来女真人杀进了嘉河卫,这里成了抛尸的所在,上千具尸首把这个不小的水湾给填平了一半儿还多,湾里的水已经是被血给替代了。
  除了这档子事儿,闹鬼的传言就更是甚嚣尘上,是以原本有些的一些住户,也都搬走了。
  这座小院子,便是矗立在这个水湾边儿上。
  院子不大,也就是十来丈方圆,但是围墙却是极高,几乎跟嘉河卫的城墙差不多了,而且堪称是守卫森严。在院墙上面,点燃了无数的火把,把院里院外照射的亮如白昼。那院墙足有三丈高,一丈厚,上面至少是有三十个士兵守卫着,各个面色警觉,严加戒备。而在院子外围,则是数十名士卒不断的来回巡逻,当真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这院子周围十几米之内,都是一片白地,连根草儿都没有,更别说是树木了,显然是防止有人利用这些东西偷偷潜入进去。
  院子正中一个大铁门,关的死死的,没露出一条缝隙。
  院子分内外两进,外面这一进大一些,大约有四五丈的方圆,周围一圈儿不大的房子,不时的有人进进出出,这些房子,显然便是看守们的驻地。
  而外面这一进的尽头,是一堵墙。
  是用厚重的大青石砌成的,便是武毅军的火炮来轰击,怕是也难以轰开,更别是人力。
  墙上没有门,只有一个一尺大小的洞,比狗洞还小。
  内里那一进,面积极小,方圆不过是三丈,只有靠北的一间小房子,估计是住人的,不过上面连门窗都没有,再有就是西南角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茅房旱厕。
  院子里倒是颇为的雅致,地面上种了些低矮的花草,还搭了个葡萄藤架子。只是这院子又小,又是一览无遗,连个遮挡的东西都没有,因此周围墙上那些火把把这里照的通透,亮如白昼,火光甚至亮的有些刺眼。可以想见,在这种环境下,想要睡着,简直就是一种奢望。
  这简直跟锦衣卫中一种特别有名的刑法有的一比——屋子里点满火把,亮如白昼,刺得犯人就算是闭上眼也是两眼生疼,在这种呆上几天,又不准睡觉,当真是精神都要崩溃了。很多时候,这比严刑拷打效果都要来得好。
  住在其中的人,受到的折磨可想而知。
  葡萄架下,摆了一张石桌,一个凳子,一个老翁正自坐在凳子上,似乎正在假寐。
  若是有海西女真的高层在此,定然就能一眼认出来,这老翁正是叶赫那拉部首领,征南大将军,海西女真第一人——或许要在这些头衔前面加上一个‘前’字了——刚毅。
  不过若是熟悉他的人在这里定然会大吃一惊。
  这还是刚毅大将军么?
  刚毅昔日也是海西女真一员了不得的大将,纵横沙场,斩获无数,身体素质向来是极好的。虽然已经是年近五十,但是头发乌黑,声如洪钟,腰板儿笔直,望之不过是三十许人而已。而现在,却是头发胡子都已经变得花白,脸上也多了深深的皱纹,似乎就连那笔直的腰板儿,都变得佝偻了许多。
  别说是五十了,说他现在已经是古稀之年都有人信。
  其实这也是清理之中。
  刚毅在镇远府下气血攻心晕倒过去,内府受了重创,之后又是颠沛流离,一直没能受到有效的治疗,伤势反而是越发的重了。知道来到了嘉河卫安定下来,病情方才好转。只是当他清醒过来之后,却是发现,自己已经从征南大将军变成了阶下囚。
  阿敏的阶下囚。
  他被关在了阿敏府邸的后院儿,寸步不得离开。刚开始的时候,阿敏还每日晨昏定省,说说好话,至少做个样子,也允许别人前来探望。到了后来,就连样子都不做了,更是不允许任何人来探看——除了俺巴孩。去年的十一月,更是把刚毅移到了这里,算算从那时候起,刚毅已经有五六个月没见过阿敏了。
  这半年中,他唯一见过的人就是自家侄子俺巴孩,听俺巴孩说,现在阿敏对外宣布自己还是在病重昏迷之中,神智都不清醒。
  对这一切,刚毅都看的很明白。
  阿敏已经尝到了一个人掌权拿主意的甜头儿,是不愿意自己再凌驾于他之上了。
  对此刚毅自然是心中愤恨无比,可是看守都是阿敏的心腹,却是不会听他的,刚毅也只得是徒呼荷荷。
  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爱将却是背叛囚禁了自己,这种滋味儿,不是谁都能承受的,而位高权重如叶赫那拉刚毅,陡然间从云端跌落地狱,而且是以这种残酷的方式,说句实在话,能撑下来就不错了。
  心中郁郁,又担心阿敏不知道哪一日便会下毒手杀了自己,再加上在这儿睡得也不好,吃的也不好,根本离不开这个方寸之地,整日价连个聊天说话的人都没有,刚毅没死就算心志坚定。
  如他的名字一般。
  刚毅这会儿看似假寐,实则脑子里面在高速旋转着。
  他在想着怎么离开这里。
  事实上,从被囚禁的那一日起,刚毅无时无刻不在想着。
  只是,随着阿敏的通知越来越稳固,希望也是越来越渺茫。
  就在这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清脆的枪声,刚毅霍然起身,望着北边儿方向,面上阴晴不定。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难不成,是武毅军打过来了?
  他沉吟良久,忽的长长吁了口气,心中一个声音响起:“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
  老天爷!武毅军是怎么跑到数百里外的嘉河卫去的?他们被是什么时候去的?为何之前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阿敏只觉得脑袋里面似乎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在胡乱飞舞一般,满脑子都是嗡嗡嗡的声音,思绪纷乱如麻。
  这一时间,他脑海中被这个恐怖的事实所充斥,根本便是无法正常的思考。
  一阵凉凉的夜风吹来,阿敏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浑身冰凉,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是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眼中终于有了景象,他抬起头,看着高高的苍穹,忽然打了一个哆嗦,心里升起了浓浓的悸动。
  他的思绪也立刻清明起来,心中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原来连子宁的杀招在这里,原来这才是他的后招,明着是要把我引到鹧鸪镇中围而歼之,实则是要把我所有的机动兵力全都调开,趁机攻击嘉河卫吧!若是我军中所有骑兵全都陷在鹧鸪镇无法自拔,就靠着阿里者卫那些步军,便是赶路也得十几日,如何来得及救援嘉河卫?”
  “怪不得他在鹧鸪镇的时候,不围攻我们却是直接拿下哈不出,想来除了因为我们女真人人多势众,生怕硌了牙口之外,怕是因为他已经得到了大军到达嘉河卫的消息,认为攻下嘉河卫已经是十拿九稳,到了那时候,我们海西女真这一支残部,失去了最后的根基,对他还如何能有什么威胁?想要怎么拿捏,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相比较而言,反而是福余卫的威胁更大了些,若我是连子宁,想必也是会做出一般的决定。”
  “我说呢,为何这鹧鸪镇中守备力量这么薄弱,原来都是去进攻嘉河卫了!”
  “原来你连子宁一共设了两个局,鹧鸪镇这一局,是要我阿敏的性命,葬送我所有的骑兵,却因着哈不出的关系,有幸的被我逃过一劫。而嘉河卫这一局,却是要彻底的把握海西女真从这片天地间抹去啊!连子宁,你当真是狠毒!够狠!”
  “这一次,我还逃得出去么?”
  想到这一层,阿敏顿时心里一片冰凉,如坠深渊。
  这个连子宁,当真是好算计,一步一步,竟是逼得自己不得不走入死地!
  以阿敏之能,很快便是理清了其中的脉络,而他立刻便意识到了自己所需要面临的问题——我该如何决断!
  他长长的吸了口气,面色已经变得冷静许多了,转头对俺巴孩道:“信使是怎么发现的?中间有几个人经手?有多少人知道这事儿?”
  阿敏的冷静也影响了身边的人,俺巴孩咽了口唾沫,平复了下心情,道:“他是被咱们出营巡伺的人发现的,当时我就在旁边,他口风紧得很,只说要见你,并未私自外传。现在除了你我,没人知道。”
  “嗯,你做的很好!”阿敏点点头,一摆手:“走,咱们先回营。”
  他还有心思哈哈一笑,向众人道:“好吃好喝,好生歇息一晚。”
  “是,大人!”众人齐齐道。
  阿敏大步走进自己的营帐,放一进去,便看到一个衣衫褴褛,满脸灰尘的中年汉子正自坐在那里,手里持着一根烤羊腿狼吞虎咽,旁边儿已经是放了一根羊骨头了,上面干干净净的,连一根儿肉丝儿都不见。他连着啃了好几口肉,把嘴里塞得满满的,似乎是噎着了,脸涨得发红,赶紧端起旁边的茶盏来猛灌了好几口凉茶方才把那肉顺下去,不由得长长地吁了口气,打了个饱嗝。
  他吃的是如此的专注,以至于连阿敏进来都没发现,一抬眼瞧见阿敏,立刻是一翻身跪倒在地上,还没说话,忽然觉得眼睛一酸,趴在地上便是哭嚎起来。
  看到他这般凄惨,阿敏也是不由得心里一酸,赶紧道:“且别哭,慢慢说,慢慢说!”
  那汉子嚎了一阵儿,平复了下情绪,方自细细的说了。
  等他断断续续的说完,阿敏也终于是最直观的了解到了嘉河卫到底发生了什么,也确定了自己的推测。
  四月二十七日夜,武毅军趁夜色攻城,枪声大作,声势极大,人数不知道有多少。北门守军懈怠疲塌,不及防备,竟是被攻下城门及城墙一段,幸亏天公作美,正在此时,风雨大作,天降瓢泼大雨,武毅军之火器不能使用,守将拉克申亲率近卫及女真精锐健士千余人,对武毅军发起反攻。武毅军不敌,被硬生生的赶出城去。拉克申想要乘胜追击,却不料武毅军骑兵早有埋伏,半路杀出,将拉克申等人打的溃不成军,战死五百余,退回城中,拉克申大腿给斩了一刀,不过不是什么重伤。
  当夜一战之后,大雨不停,武毅军无法攻城,只得在城外扎营驻守,拉克申遂派信使去往阿里者卫求援。这信使星夜赶路,一日夜之间奔波五百余里,赶到阿里者卫,却没料到大人竟是远征在外,遂换了匹好马,休息片刻,便即赶紧前来报讯儿。说来也是巧,幸亏阿敏派人把这巡逻圈扩的极大,若不然的话,说不准便是错过了。
  也难怪这汉子累成这般样子,从四月二十八凌晨便是一直赶路,到现在三天多的时间几乎都没来得及休息,从嘉河卫到阿里者卫再到这三川口,差不多有一千多里路,可谓是奔波颠沛了。
  俺巴孩捏了捏拳头,脸上有些愤然:“拉克申这个废物,鲁莽冲动,自以为是,他以为他是谁?这么轻易的便出击,结果让人给逮了个正着儿!还好那夜下了大雨,武毅军火器不行,若不然的话,以武毅军那狠辣凌厉的行事风格,说不定便直接趁势攻城,说不得现在嘉河卫已经落入敌手了!”
  听了俺巴孩的话,阿敏眉头微微一皱。
  俺巴孩说的一点儿没错,甚至阿敏心中都是如此想的,但是问题是,拉克申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当初任命拉克申为嘉河卫镇守将军,大伙儿都是反对,认为这等重任不能落在这个莽汉手中,反对的最为激烈的就是俺巴孩——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兴许是单纯的跟拉克申不对付。一切反对意见都被阿敏强压下去了,拉克申这一次如此狼狈,已经是让阿敏脸上无光,而这会儿俺巴孩当面说这个,真真是狠狠的给了他脸一巴掌,火辣辣的。


第六八零章 小结
  阿敏心中怫然不悦,若是换做前些日子,阿敏如日中天,说一不二,万事独断专行,说不得就得对俺巴孩大加训斥。只不过阿敏刚刚遭遇了一场大败,心里戾气也去了几分,而且此刻正是威望动摇的时候,此刻也是需要笼络人心,安抚诸将,却是不适宜用这种激烈的手段。
  他强自压下对俺巴孩的厌恶,淡淡道:“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儿,若是换做一般人,说不得就给直接吓破胆子了。咱们女真人给武毅军打怕了,却正是需要拉克申这等莽汉粗人才成。”
  俺巴孩心中自是不服气,不过终究也是不敢和阿敏顶嘴,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阿敏沉吟片刻,问道:“城外有多少兵力?”
  “这个?”那汉子有些目瞪口呆,讷讷道:“小的来的时候,拉克申大人并未说什么,胡雅克大人提了一嘴,说是大致有三万人,步骑参半。”
  “这个拉克申,当真是什么都指望不上。”阿敏也是不由得在心中抱怨了一句,又问询了一些问题,便是让人把他带下去休息。
  这汉子说这话都快累得睡着了。
  阿敏走到桌子后面坐下,轻轻敲着椅子的扶手,似是自言自语道:“之前并未料到武毅军会偷袭嘉河卫,不过以防万一故,城中我留了一万五千汉狗奴兵,还有两千女真兵。不过这些女真兵,泰半是野女真人,能有几分战力,着实难说。武毅军有三万兵,看似不极多,不过考虑到他们火器犀利……”
  他这般自言自语了许久,俺巴孩又听不清楚他说的什么,却是有些不耐烦了。
  自从接到了嘉河卫被他偷袭的消息之后,他心中便是一直烦乱无比——关心则乱。
  那里有他唯一的亲人,也是最为牵挂的人,他父亲早丧,是刚毅将他一手抚养成人,又是他托关系把他送入金国汗廷军中供职,从而有了后来的似锦前程。而现下,刚毅就被困在嘉河卫中,以他在女真人中的声望地位,若是被俘,等待他的会是怎么样的命运——俺巴孩都不敢想了。
  其实,他和阿敏也还有些亲戚关系的,俺巴孩是刚毅的侄子,而阿敏则是刚毅的外甥,关系还挺近,按年纪算,俺巴孩应该管阿敏叫一声表哥,只不过这二位谁也没拿对方当自己兄弟就是了。
  他闷声道:“阿敏,咱们怎么办,要不要去救援?”
  阿敏瞧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些怪异。
  他长长的吁了口气,决然道:“救,必须要救!”
  “啊?”俺巴孩却是没想到他答应的这般爽快,不由得一怔。
  阿敏心里却是一阵苦笑,跟俺巴孩一样,他也有不得不救的理由,而且都是因为那个人——不过跟俺巴孩不同的是,俺巴孩是一心想着把自己的叔父救出来。而阿敏最怕的则是刚毅落在武毅军手中,以刚毅在海西女真中的威望,他逃出生天那一刻,便是阿敏败亡之时。从此之后,在女真人中,再无立锥之地!
  所以他一定要回援,能把刚毅救出来就救,若是救不出来,也一定要杀了他!亲手杀了他!
  从不后悔的阿敏现在也有点儿后悔当初自己的优柔寡断了。
  “不但要救,而且要立刻,那大雨不知道能下几日,大雨停了,便是武毅军攻城之时,他们火器太过厉害,支撑不得多少时日。”他吩咐道:“俺巴孩,你现在立刻下去统计十足数量,告诉大伙儿,一个时辰之后,立刻出发!”
  阿敏决断的这般爽快,让本来已经做好了一番苦劝甚至不惜翻脸准备的俺巴孩有些心里打鼓,这会儿反倒是有些犹豫了,他讷讷道:“阿敏,你说,这会不会是个圈套……万一……”
  “不可能!”阿敏断然道。
  他沉沉一笑:“你以为我今日在鹧鸪镇耽误了那许多时间不撤退是为何?”
  “自从得知了鹧鸪镇是个陷阱之后,我便知道,那梁王定然未死,那些梁王的侍卫,只是诱饵,被人做了诱饵,心里要说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我特意留了几个活口,着人严刑拷打,那几个怂货,没多一会儿便招了。他们说,刚到鹧鸪镇的当日,就有一支武毅军队伍离开大军北上,不知所踪。我还不信,又拷打了几个武毅军中士卒,嘿嘿,这些武毅军,也不都是硬骨头么!那些士卒知道的不是很多,却也能说出来那一日有大军离开,毕竟这么大的动静儿,是瞒不过别人的。”
  “两相对比下看,想必现在围攻嘉河卫的那些武毅军,便是偷偷离开的吧。从这些俘虏的招供中我推断出来,离开的那一部分大军不超过三万,恰恰跟围攻嘉河卫的人数相差无几。就这么点儿兵,他怎么伏击,拿什么做伏击?若是来的人少了,怕是给咱们送菜罢了。”
  阿敏呲了呲牙,狠辣一笑:“连子宁一直在算计我,把咱们玩弄于鼓掌之间,这次他没想到吧,老子也不是傻子,也不能一次次被他耍!老子也会收集情报,也会分析战局!他定然以为咱们不能也不敢回援,但是我这一次,我偏要打他一个出其不意,非但要解了嘉河卫之围,更要把他那些围攻嘉河卫的武毅军,一网打尽!”
  “也让他!”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好生心疼一次!”
  这番推断缜密严谨,更是合情合理,俺巴孩听的也是心中钦佩。尽管早就对阿敏不满,但是他还是不得不承认,阿敏的才华是整个军中第一人,便是大将军刚毅,也未必及得上他。
  他重重点头:“我这便下去安排!”
  ※※※
  战争结束了有一阵了。
  确切来说,是发生在鹧鸪镇的这一场大战。
  曾经喊杀声震天的战场,这会儿重新归于寂静。
  浓重的阴云遮蔽了午后的斜阳,天色逐渐的阴沉下来,一阵风吹来,带着浓重的湿意,林声涛涛,浩然如浪。
  连绵数里,规模庞大而又严肃整齐的武毅军大营,这会儿已经是化为了一片废墟,整个大营几乎就是木和布两种材料构成的,在整整燃了一夜的大火中如此,倒是也并不奇怪。
  地面上满是烧焦的木头,化为了灰烬的营帐黢黑黢黑的,飞灰四处散布,一脚踩上去再抬起脚来,就是个又黑又深的脚印子,不少女真人和蒙古人的伤兵,正躺在地上发出一阵阵的呻吟,却是连大点儿声都不敢,就是生怕被一边的武毅军士卒听见。
  此一战,武毅军投入骑兵三个军,一个亲兵营,以及一个步军卫,一共是四万五千余骑兵,七千步卒,当然,外加一百禁军,他们也是少不了的。
  而女真人兵力为两万三四千左右,福余卫蒙古人兵力为一万六七千左右,合计在四万上下。兵力差距并不是极为悬殊,若是换做一般人,差不多就要打成一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鏖战。而且由于双方都是骑兵的缘故,就算是打不过,跑得过还是能做到的,因此未必能将对手留下几个人。
  但是海西女真及福余卫联军,由于要对梁王志在必得,所以不得不兵分七路,分别进攻大营中的六处堡垒及行宫,这就中了连子宁诱使其分兵之计。而后武毅军突然掩杀而来,集中力量先灭一部,获得局部胜利,集小胜为大胜。加之联军士气低沉,疲累之极,因此这场大胜也就在预料之中。
  这一场持续了差不多一整个上午的大战,四万联军,仅仅是被杀的,差不多就超过了一万五千,而剩下,除了一部分跟随阿敏、哈不出分别逃掉的之外,大部分都是有伤在身,轻重不一,外加疲惫不堪。这些士卒被分割包围之后,眼见无望,再打下去就是等死,本来还在将官们的鼓动下准备决一死战,却是没想到打了一阵儿之后,就传来自家阿敏大将军或者是哈不出大汗狼狈逃窜的消息——您逃就逃吧,怎么不带上我呀?——这消息一传开,他们就再也没了心气儿,纷纷投降。
  投降之后,便是就地看管,武毅军现在还腾不出手来解决他们,生怕出了什么岔子,便是回报连子宁定夺。
  这些投降之人,真心里未必是想着死战,毕竟贪生恶死,人之常情。只不过都不投降他也不敢投降罢了,而大伙儿呼啦啦的一投降,他们却是立刻跟着投降了。不过他们都是把怒火和怨气撒到了那两位抬走的大人物头上,一开始的时候还没人敢与置喙,后来有了第一个,不少人便都是背地里暗骂,不过声音也不敢放大了,那些看守他们的武毅军可不是什么善茬儿,一听到动静儿,立刻是过来拳打脚踢。
  梁王一路走着,一路心中把这个过程给细细的捋了一遍,不由得心中感叹,这位武毅伯大人不但大局上把握的极好,就连这战争中的每个小小细节,都是做的完美无缺,难怪屡战屡胜。原先在京中听着还没什么感觉,这会儿亲眼目睹了这一场煊赫的大胜,心中的震撼当真是无以复加,难以用语言形容。
  战争方自一结束,连子宁便带着梁王、崔婉容、野奈等人,在一群侍卫的簇拥下来到了战场。
  见到他们一行,无论将官士卒,都是纷纷下跪拜见。
  阿敏入磬,且是接连入磬,眼看此战不但不是结束,反而是一连串大胜的开端。连子宁此刻心情大好,笑吟吟道:“弟兄们,今日大胜,诸位都是有功之人,待今日晚间,每人三两银子赏赐!所有第十二卫秦立人所部之士卒,则加倍而为,每人六两。将官另有赏赐。”
  赏赐的消息传了下去,众人都是欢声雷动,在这个时代,三两银子,可是一笔不折不扣的巨款!
  尤其是第十二卫的士卒们,听到这个消息当下便是一愣,接着便是满心的激动和感恩,大人如此恩义,当真也不枉自己方才拼死力战,未曾懈怠。死战则有重赏,大人果真赏罚分明,最公平不过。至于怨恨之类的情绪,则是根本不可能在他们的心中出现,毕竟这个年代人最讲究忠义,而且当兵吃饷,本就是卖命的活计,力战而死,对的其祖宗,对的其袍泽,对得起武毅伯,有什么好说的?
  士卒们方自站起,又是跪了一地,纷纷磕头谢恩。
  王大春就跟在连子宁身边,闻言一张脸顿时是变成了苦瓜,趁着大伙儿不注意,悄没声儿的凑上去,压低了声音道:“大人,这般出手阔绰,咱们的银钱纵是还有不少,却也不是这般的花法儿啊!”
  “哈哈,老王,你呀,小家子气!”连子宁闻言,点了点王大春,笑骂一句。
  其实王大春说的方是实话。
  武毅军的进项是极多的,不但有去年卖玉米攒下的丰厚家底儿,而且每个月连氏财阀,山东那边儿的商会,都有大笔大笔的银钱送过来,每一次都是用多少车队来计算的。有的时候,连子宁尚嫌麻烦,便修书给他们,直接把银钱换成了所需的物资运过来。而每一季度,扶桑那边儿肥前港的商税以及石见银山的进项,也都是漂洋过海而来,一季度的金额都是以百万两来计数得。
  这是稳定的财源,还有一些不稳定的——比如说战争财。
  两次征北,先征海西女真,后征大金国,兵锋直指汗廷,迫使完颜野萍签订城下之盟。这几次大战下来,攻城略地自不待言,更是搜刮劫掠了大量的金银珠玉,山珍野货等珍奇,每次攻下一座城池,便是一场盛大的狂欢收获。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些战争财的数额,巨大的令人惊诧。
  由于数额过于巨大,因此京中只是变卖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但是就这一部分,也足够连子宁惊喜的了。跟这个想必,金国那些赔款可说是聊胜于无了。
  但是进项多,花销更多。
  直说日常花销这一条,连子宁手下这二十四五万大军,每个月的各方面花销就是五十多万两,从去年卖了玉米到现在算下来,仅仅是这一块儿,就花出去了五百万两开外。
  此外武毅军又是新组建了十二个新兵卫,合并成了军一级的军事单位,组建十二个新兵卫,那些武器、装备、铠甲、胖袄、衣物、粮草,乃至于是行军打仗用的帐篷、大车、铁锨、铁钎子、铁钉、菜刀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要知道,行军打仗,战场拼杀,可不是一群人,几把刀的事儿,那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体系。
  当然,现如今武毅军已经是形成了一个极其完善的体系,而为了建立这个体系,也是花销不少。
  前一阵子总办衙门改制为参政院,新增设了许多部门,这些部门得有编制吧?得有开销吧?得有每月的拨付吧?而且连子宁之所以要设立这许多部门,就是为了管辖的范围更多,加强各方面的建设,须得建设的东西一多,投入自然是直线增长。
  就拿盐务衙门来说吧,他们想要做好,须得找到内陆的盐井,沿海的盐池吧?找到之后还得开发开采吧?开采之后得运回来吧?运回来之后得销售了才能回笼资金吧?这一系列的程序需要数量相当大的人手和机构,还需要店面、器械之类。
  现在武毅军用于各方面的投资,已经是超过了百万两。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极大的工程正在建设中,比如说正在兴建的镇远府外城,征发劳工数十万,预计造价早就超过了二百万两。在比如说正在四处修建的水泥道路,这个的长远投资甚至超过了五百万——这还是往少了说。用连子宁的话说,扔进去几十万两百来万两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包括在江北建立起来的四十个县,那些百姓们的房屋、土地、粮种、耕牛,都是武毅军给的,到现在为止可还一文钱都没捞回来呢!
  一车车的往里头进,可架不住金山银海一样的往外出啊!
  真应了那句话,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老王精打细算,自然也是有道理的。
  连子宁拍了拍王大春的肩膀,笑道:“老王,前一段时间不是刚卖给梨花郡主一批货么?”
  “您这话说的是没错儿。”王大春苦着脸道:“可是刨出去本钱,也架不住这么花啊!”
  “你呀,无须担心,咱们过不了几日,就有一批大进项了!”连子宁拍了拍王大春的肩膀,嘿然一笑。
  王大春一愣:“进项?什么进项?”
  他想了半天,忽的一拍脑袋,暗骂一声:“瞧我这记性,怎么把那茬儿给忘了?”
  闻听连子宁赶来的消息,石大柱、阿济格、赫连豹、董老虎、秦立人等一干大将都赶了过来,各人形容各不相同。阿济格和赫连豹自入武毅军来第一战便是如此大胜,心中高兴,便也露在脸上,情绪很是高涨,喜气洋洋。董老虎和秦立人这一次都是属下损失颇为惨重,但是却都是证明了自己,算是长舒了一口恶气,不过他们都是降将出身,低调惯了的,兼之城府颇深,脸上无悲无喜的,似是什么也没发生。
  石大柱却是满脸的疲惫之色,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脸上满是惭然和羞愧。
  他不顾地上尽是被鲜血浸软的泥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道:“大人,标下指挥不力,反应迟缓,放跑了哈不出,辜负了大人的信任器重,请大人责罚!”
  场中顿时寂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在石大柱的脸上转了转,然后便落在了连子宁身上。
  这等场面他们还从未见过,他们心里都清楚,石大柱乃是连子宁最为亲近信任的人之一。若是换做赵南金这等辰字所里出来的老兄弟,说不定便上去求情了,不过这几位和石大柱关系都只是一般,也只是心里想想而已。
  王大春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动。
  连子宁瞧着石大柱,忽的哈哈一笑,把他从地上搀起来:“你是有过错,这说的没错儿,不过你可知道,放跑了哈不出,就未必不是大功一件!”
  这番话,说的大伙儿都愣住了,石大柱心里感动,以为这是大人故意在袒护自己。
  “你第一次指挥这等大的战事,能做到这等程度,已经殊为不易,不过么……”连子宁话锋一转:“犯了错,便是要罚,本官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军饷!有什么异议么?”
  “标下多谢大人。”石大柱一怔,赶紧跪地磕头。
  这等惩罚,跟没有也没什么两样儿,心里对连子宁就更是感激。
  “起来吧,起来吧。”连子宁哈哈一笑,踢了他一脚,道:“交给你的差事办的怎么样了?”
  他方才就已经着人通知石大柱统计战损及俘虏情况。
  “已经统计出来了。”石大柱赶紧道:“此一战,咱们战死兄弟一共八千四百三十七,其中骑兵三个军一共战死四千三百二十人,亲兵营战死六百九十三人,第十二卫步卒三千四百二十四人。另有受伤者五千余,海西女真战死七千三百,俘虏两千余,余者逃逸。福余卫蒙古战死八千余,俘虏七千余,仅一部不过数百人随同哈不出逃窜。”
  他瞧了董老虎一眼,补充了一句:“董大人所部正在追击女真残余,尚无法统计。之前拦截那一战,董大人所部战死两千三百一十七人,受伤八百四十九人,鞑子联军战死四千四百九十人,受伤六千余人,伤者尽皆被我军俘虏。”
  “战死的兄弟。”连子宁深深吸了口气,对石大柱道:“咱们已经有了成规,战死的兄弟,便是按过去的规格处理,不得怠慢,重伤的兄弟,也是一般,询问去向。所有轻伤的,赏银加倍,抓紧时间医治。这事儿,你和王大春一体办。”
  两人赶紧应是。
  “至于这些尸体,都烧了吧,这会儿天气转热,若是处置不当,难免瘟疫一场。”连子宁吩咐道。


竹下梨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