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新科兵部尚书


  他从怀里取出连子宁给的奏折,高高举过头顶,道:“皇帝大老爷,这是俺们大人给您的信,俺嘴笨,说不清楚,信里最明白了。”
  众人听他把奏章说成信,自然又是一阵笑,不过却都是把眼睛盯着那封奏章,就是想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马永成赶紧快步下了玉阶,拿了奏章,验了火漆,拆开之后,把里面的奏章递给了正德。
  正德赶紧抖开仔细的观看,他看的很是在仔细,脸上的喜色也是越来越浓,看到后来,那眉毛胡子都已经是抖动起来。
  他豁然一拍扶手,站起身来,握着奏章,哈哈大笑,状极快意!
  笑了好一会儿,他才是抖了抖信纸,赞叹道:“连子宁,诚名将啊!来,老马,你读读。”
  “是,皇爷!”马永成接过奏章,尖锐悠长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起来。
  “吾皇万岁,龙体安康,臣连子宁百拜敬上。
  正德五十二年,建奴发兵十万南攻,敌酋乃建奴海西女真征南大将军刚毅,朵颜三卫之福余卫出兵五万,敌酋乃福余卫伪汗哈不出,十五万大军联手,围攻喜申卫,臣率领所部将士,浴血奋战,恶战十余日,击退敌寇攻城数十次,敌伤亡惨重,在三两万之数。臣武毅军,亦是死伤惨重,战死者万三千,重伤者万余,轻伤者不计其数,臣武毅军,战力唯有三成之数。
  所幸皇恩浩荡,敌酋因损失惨重之故,改变策略,围而不攻,每日只以游骑袭扰,欲使我大明不败而败,匪众不胜而胜!
  此等情景,若持续月余,武毅军定粮尽人绝,陷入必死无疑之绝境!
  当是时,臣推断,建奴出兵十万,其海西女真之腹地,定然已是空虚,臣遂起决死一搏之决心。臣率领我武毅军仅剩之骑兵八千,趁夜色于水路潜出喜申卫,横渡松花江,奇袭海西女真之腹地。
  吾皇隆恩在上,臣之所料,并无大缪,女真防备,空虚若斯!
  八月初十,臣率军克复女真重镇之萨尔浒城,斩女真首级三千!恢复其旧名,古鲁河卫!八月十五,臣率军克复温萨尔城,斩女真首级八千三百!恢复其旧名,古里河西卫!八月二十三,臣率军克复海西女真首府叶赫城,斩首六千七百!克复其旧名,脱木河卫!
  三战三捷,另扫清女真大小城镇无数,共斩首三万!
  至此,建奴海西女真已经荡然无存,唯有孤悬喜申卫城下之数万匪军而已。建奴匪军听闻消息,仓皇逃窜。臣率所部,奋起截击,九月十二,于黑龙江畔与建奴匪军大战竟日,建奴损失惨重,伤亡过万,仓皇退走,潜入辽北将军所辖,臣未奉诏书,未敢轻举妄动。
  至于哈不出所部,屡屡犯我大明,其罪无可赦,臣便万死,亦绝不敢作势其脱逃,正奋起残军,一鼓而追。
  经此数战,臣之所部能战之兵不过两万,损失甚重,其境凄惨,不忍目见,是故恳请圣皇慈悲,怜悯一二,粮草银饷,存我将士之抚恤、吃食,另松花江所部之臣民损失惨重,亦是急需粮种以为安家之用。
  祝我大明,长祚万年。祝我圣上,福寿安康。
  臣连子宁百拜敬上,正德五十二年九月十五,巴虎璐。”
  马永成读完,众大臣尽皆失声,之前听那一句‘荡平海西女真’,还没有多大的感触,感觉也没什么,也不过吧伤亡看成一个数字而已。而这会儿,却是深刻的认识到了这场战争的残酷激烈,是何等的艰难才能取得如此的胜利,但是这胜利,却也是如此的煊赫!
  这是一场场的血仗积累下来的大胜啊!
  这一刻,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连子宁的军事才华和武毅军的强悍战斗力。
  兵部左侍郎戴章浦问道:“可有首级?”
  梁宽眨巴眨巴小眼儿,道:“有啊!俺们来的时候那些首级已经硝制好了,也一块儿运来呢。不过那些马车走得慢,怕是现在还没到柱邦大城吧!”
  正德满脸的兴奋激动,高声道:“连子宁这一仗,打得漂亮!真漂亮!八千铁骑袭入腹地,连战连捷,当真是古之名将!这等战绩,足以媲美汉之卫青霍去病,唐之李绩苏定方!哈哈哈,我大明得此名将,何愁边关不靖?海西女真已经被荡平,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解气啊!着实是解气!照朕看来,这是咱们正德朝,最煊赫的一场大胜!”
  他这话,自然是有人不认同的,毕竟将领固然是一个方面原因,却也不是决定性的,但是他们现在自然是不敢开口扫皇帝的兴致。
  董其昌见机最早,出列高声道:“臣,恭贺陛下,得此名将!此乃我大明之福!天佑我大明!”
  殿上群臣亦是齐声高呼:“臣等,恭贺陛下,得此名将!此乃我大明之福!天佑我大明!”
  正德得意的大笑。
  而这一刻,所有的荣耀都归于三千里之外的连子宁,自今日起,他隐隐然已经是占据了大明第一名将的宝座,这古之名将的称号,更是实打实的落在头上!
  良久之后,这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在安静下来。
  正德朝着江彬道:“忠诚侯,这次武毅伯可是实打实的功劳,你孟浪了。”
  “是,陛下。臣惶恐。”江彬赶紧哈了哈腰,请罪道。
  不过他心里可是一点儿都不惶恐,他知道,在刚才那等环境下,就需要一个人站出来质疑一下,皇帝虽然口头责备了一下,但是心中肯定是念着自己的贴心的。
  果然,正德摆摆手道:“你也是一片苦心,生怕连子宁做出错事,却也不怪你,退下吧!”
  “谢陛下。”江彬谢恩退入列中。
  一直一言未发的杨慎出列道:“陛下,武毅伯奏章中提及,连番血战之后,损失惨重,粮草饷银都是奇缺,处境很是困难,要不要先议一议如何支援松花江那边儿?”
  一边还在跪着的桂萼眼中闪过一道感激,他知道杨慎这也是为了给自己开脱,今儿个议了武毅军那边儿的事儿,自己这边的处置,自然就会延迟,说不定能拖到明日,而中间这一天的功夫,就是大有可为,活动一番,说不定就可化险为夷。
  杨慎此人,在朝中广结善缘,并不以首辅的威势压人,而自身的文章才学,治国的才能也是顶尖的,也因此威望才是大明开国以来首辅中数一数二的。
  正德点了点头,看了桂萼一眼,却是眉头一皱,冷笑道:“桂萼,你还跪在这儿做什么?”
  桂萼愕然,刚以为事情有所转机,却没想到又是变生肘腋。
  杨慎也是心里一震,皇帝这般反应,明显是要跟桂萼过不去的了。摆明今天就是铁了心思要整治桂萼一番,这桂萼到底做什么事儿?竟然惹得皇帝这般生厌。
  “桂萼,你真应该感谢连子宁才是。我今儿个听了东北大捷,荡平海西女真的消息,心情着实是不错,要不然,你可就要去锦衣卫诏狱里面蹲着了。”正德淡淡的说完,忽然高声道:“传旨,兵部尚书桂萼,玩忽职守,边关大败而不上报,意图蒙蔽圣上,堵塞圣听,实乃十恶之不赦,本应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然念在尔这些年,劳苦功高,不辞辛勤之份内,特减免惩治。夺其官职,三日内出京还乡,此生再也不准入京师一步!”
  “另,大同镇总兵作战不利,为敌寇所称,革职,下诏狱!”
  正德皇帝冷漠无情的话语在殿中回荡,桂萼面色灰败,一脸的绝望,眼神中似乎都没了生气。
  他知道,自己完了!自己十年寒窗苦读,四十年官场倾轧攀爬,无数个白天黑夜的勾心斗角,那些曾经的荣耀和权势,都随着这位至尊的这一番话,而随风一去绝还期了。
  自己这官儿,当到头儿了。
  大殿安静的针落可闻,群臣都是心中震惊,纷纷猜测着桂萼到底是做了什么,竟然是这般触怒了皇帝!
  要说桂萼之前的官运都是很不错的,一路畅通,去年更是从兵部尚书的职位上进了内阁四辅,基本上是步入了整个大明文官团体的最高殿堂,而且桂萼年纪也不是了老大,眼瞅着内阁的排名的前三位谁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他就能递补上去,说不定还能更往上走走,靠一靠。
  所以看好他发展潜力的朝臣相当不少,自从递补了内阁四辅之后,已经是很有不少京官儿投靠到了他的门下,为其奔走效力。甚至在京外的那些地方官儿,每到年节时分,也很有不少都是派家人拉着大车,给桂萼送礼,兵部尚书府邸外面那也是人头攒动,热闹的宛如菜市场一般。
  可以说,他门下走狗在这朝堂之上,绝不下于五十人。但是此刻,所有人都是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以往朝堂之上的党争,也是很不少的,但是那时候,都是大臣和大臣在斗,或者是大臣集体和皇上在斗。采用的模式基本上是小卒子跳出来冲锋陷阵,大佬在后面指挥,而这时候,皇帝扮演的更多是一个裁决者也就是所谓裁判的角色,而大臣们,则是运动员的角色。就算是皇帝震怒,各打三十大板,也只是小卒子挨打,后面的大佬波及不到。而群臣联合起来和皇上斗的时候,皇上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认栽。
  但是今儿个这情况,却明显是皇帝要把桂萼鬼大人单独拉出来斗一场——而且也确实是桂萼一时不小心,给皇帝拿住了把柄。这可就不好办了!殿上群臣之前联合起来跟皇帝斗的时候,一要事先串联,二要有一个威望足够大,官位足够高的权力人物作为发起,但是今儿个皇帝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发难,这就导致众人都是一盘散沙。要知道,若是一帮人蹦出去反对,那皇帝也得掂量掂量,而若是一两个人出去,那就是给桂萼陪葬的份儿。
  显然,没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儿。
  虽然原先桂萼在兵部也是颇为培养出一些心腹来,但是自从他进了内阁之后,兵部的事儿,也就不怎么管了,这些人,已经是被左侍郎戴章浦纷纷分化了,这会儿戴章浦还巴不得他倒霉呢,自然也每人跳出来。
  杨慎左右看了看,终究还是轻叹一声,眼观鼻,鼻观心,箴默不语。
  他明白,皇帝已然是下了决心了,这会儿自己跳出来质疑,不但没有用处,反而会惹上一身骚。若是失了皇帝的信任,这首辅,也就当到头儿了。
  见无人敢反对,正德心中更是快意,他摆摆手:“把他拉下去!”
  便有御前侍卫带刀官进来,把已经瘫软成一滩肉泥儿的桂萼给拖了下去,桂萼灰败的眼睛忽然爆射出光芒,狠狠的盯住了脸上毫无表情的戴章浦,眼神中的恶毒怨恨,似乎能燃烧成的熊熊烈焰!
  他刚才仔细寻思了好半响,自己这段时日也没做什么,不过他猛然间想起,自己这段日子,似乎跟滁王走的太近了。
  他此刻心中大悔,其实桂萼也是聪明人,也知道参与帝王家事乃是人臣之大忌,可是他眼见正德春秋日高,前一段时间更是从宫中传出呕血昏迷的消息来,因此便开始为身后打算。于是这段时日便和即位大有希望的五皇子滁王走的迫近,前几日更是在燕返楼宴饮,不过他心中惊疑,自己和滁王的接近乃是非常隐秘之事,却缘何竟是会被皇上得知?要知道,滁王在锦衣卫中可也是颇有些势力的,而滁王年幼的时候,聪明伶俐,颇得正德皇帝喜爱,还曾经专门让弓马娴熟的江彬教授他骑马射箭的极易,这份情谊始终都在,那么就不太可能是锦衣卫告密!
  他陡然想起,自己和滁王走得近,其中的引荐人,可不正是戴章浦?
  那么这答案也就能呼之欲出了。
  自己若是倒了,这兵部尚书的宝座,还能便宜得了别人?
  不过他还存了三分理智,知道自个这会儿说什么都是不顶用了,若是说出那番话来,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触怒皇帝,说不定连安然归于田园也做不到!这一瞬间,他心中已然是转过了无数个阴险恶毒的主意,只是想着来日方长,再作计较。
  桂萼被人拖了下去之后,果不其然,正德皇帝看了戴章浦一眼,道:“桂萼去后,兵部尚书空缺,兵部乃是我大明朝廷要害,不可一日而停滞,尤其是正在此四战之时,职责更重。戴章浦,你一直在兵部为官,在左侍郎任上也呆了不断的时日了,对兵部再熟悉不过,朕命你暂代兵部尚书之职,至于下一任兵部尚书的人选,内阁稍后拿出个章程来。”
  戴章浦出列,深深一礼,恭声道:“臣,戴章浦,多谢陛下恩典,定然竭心尽力,以为我大明!”
  正德点点头,勉励道:“你的才能,朕是信得过的!”
  杨慎也出列,应了皇帝之命,表示下朝之后便召集内阁商议,尽快拿出人选来。
  但是朝堂上所有人都是看的清楚分明,这个兵部尚书,已然是戴章浦的囊中之物了,内阁又能拿出什么比他更适合的人选来?更何况,内阁几位辅臣,和戴章浦关系都不错,尤其是首辅杨慎,戴大人嫁女的时候这位可是做的女方的主婚!
  这场如同疾风骤雨一般的政治风暴蹴呼而来,又是蹴呼而去,持续的时间仅仅不过是几分钟而已,但是就是在这么短短的几分钟的时间内,一位在大明朝中枢盘踞十几年的内阁重臣,已经是被驱逐,被迫还乡,此生再也没有起复的希望。而另外一位权势人物,却是借此又往上攀了一个台阶。
  速度快的让人瞠目结舌,甚至现在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是忽然结束了。
  但是不少心思稍微灵活一些的,心中已经是的明了,大明朝廷的上层政治格局,已经是因为这一个看似不怎么震撼的人事变动而改变了。戴章浦,必然会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极为强大的政治力量!
  要知道,这位新科兵部尚书大人乃是正德三十七年的进士,今年才四十一啊!刚刚过了不惑之年,大明朝有多少年没有出过这么年轻的一部主官了?再看看其它的六部主官,内阁辅臣,乃至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的这几位主官,其它的高层,哪一个不是头发胡子花白了的老头子?戴章浦才四十啊,不出意外的话,至少还有三十年的仕途可以走,这三十年时间,能走到什么地步?
  年轻,这是第一优势!
  而且别忘了,他两年前还不过是个兵部武选清吏司员外郎,正五品的前程而已,这两年的时间,就已经是走到了一个文人可以在武事上行走的巅峰,堂堂的正二品大员!
  这更是文臣在品级上的巅峰——大明朝的文官序列中,除了三公、三孤、三师是一品之外,其它的,最高的也不过是正二品而已。而文官能够封爵的又是几乎没有,所以现在这正二品,几乎也是到头儿了。


第五零零章 干起来了!!!
  几年之间,这么快的升迁,圣眷也是可见一斑。
  而且,更是不能忘了,那位雄踞东北,刚刚打了一场斩首三万的大胜仗的武毅伯,正是眼前这位戴章浦戴大人乘龙快婿!翁婿两人,一文一武,一内一外,一个武毅伯,一个兵部尚书,互为奥援,有了这等强援在外,他若是不能更进一层楼,那才是怪事了。
  不少现下还算是散户的朝臣已经是打定主意要拜倒在这位大人的门下了,甚至不少已经跟了别人的,也是已经盘算着要不要改换门庭,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好的道理谁都懂,这事儿都是趁早不趁晚的。
  眼看着,一股庞大的势力就要围绕着戴章浦形成。这翁婿两人,都是选择了在一个最恰当的时间做成了关乎自己前途命运的一件大事——若不是之前有着大同镇又一场大败的惨痛做映衬,连子宁的大胜未必显得如此之辉煌煊赫,而若是没有这一场大胜的映衬,也未必能显得桂萼那般的拙劣无能,就算是正德想要拿下他,怕是也有人反对,定然不会这般的顺利,而若是不能顺利拿下桂萼,戴章浦的这番算计,也就失去了价值。
  而反观,戴章浦坐了这兵部尚书的位置,地位已经不比以往,这样连子宁能得到的好处也是更多。
  这翁婿两人不约而同的做了一件事,之前并没有任何的商量,但是却都是恰当无比,事半功倍,这只能就说是运气使然了。古来成大事者,运气、实力,缺一不可。
  梁宽几人就站在大殿中央,甚至刚才桂萼就跪在他脚边,看到这一幕,梁宽也是有些傻眼,心里冰凉冰凉的。心道人家都说这当大官儿的如何如何煊赫,威风,现在可不也是跟条狗一般么?皇帝老爷说把他帽子摘了就摘了,差点儿连九族都给诛了,我的乖乖啊!还是在咱们武毅军好啊,安安心心打仗也就是了,哪有这么多的龌龊事儿?
  接下来,也该说说武毅军的事儿了。
  正德沉吟片刻,道:“众位卿家,武毅军之困境,连子宁在奏章中已然是写的清清楚楚了,其一为兵力伤亡惨重,缺少士卒。其二为银两粮饷都是不足。其三则是民众伤亡也颇大。该如何解决,众卿都议一议吧!”
  按理说,这等事本来应该是内阁拿下去商议,然后写一个章程出来呈给皇帝看,若是皇帝看了无甚意见,就用了大宝,便可以了。正德直接让当朝解决,其意思很明显了,那就是这件事很看重,要立刻解决!
  众人沉默片刻,按理说,这等事情,涉及兵事,本来应该是兵部尚书戴章浦最有发言权的,但是他一来刚刚履任,二来是连子宁的岳丈,自然是避嫌,一语不发。杨慎便是出列,道:“陛下,在臣看来,这三件事后两件,倒是都不难解决。现如今虽然我大明精锐一战于玉门关外,一战于南疆,户部已不足以支撑三线作战,然现如今东北战事已然告一段落,动用的粮饷资金倒也不必太多,户部理当是可以支应下来的。”
  正德闻言点点头:“卿所言有理。”
  言罢,便是把目光投向了户部尚书万士亭,不由得又是一阵腻歪。
  自从爱子陷于安南,生死不知之后,万士亭整个人几乎便是垮了下来,身体急剧的消瘦下来,整个人跟个竹竿儿也似,那一身宽大的官袍穿在身上,似乎一阵风就能给吹起来。他的双颊也是凹陷了下来,脸色很是憔悴。他那日顶撞皇帝,险些被下了诏狱的事儿也不知道让谁给捅了出来,朝廷上下都知道了,于是往日那些亲近的,也是纷纷疏远,这段日子他是很不好过的,不过还是强撑着身子每日当值上朝,却也让人敬佩。
  他沉吟片刻,出列道:“启禀陛下,西征哈密,南征安南,已然支用了白银六百万两,粮草三百万石,按照臣估计,若是一年之内战争能有个结果的话,至少还要消耗五倍于此的数字,而现下户部还有银八百万石,粮五千三百万石,必须还要留下白银三千万两,粮草一千五百万石。去岁全国赋税为粮米四千五百万石,白银一千万两,然则今年河南、陕西、湖广三布政使司大旱,晋南大旱,东北战乱频仍,百姓流离失所,这几个地方,都是种粮产粮的地界儿,这些地方大旱,则赋税必然缩减,便按今年收粮米两千万石,白银三百万两来算。如此算来,则粮米尽够,白银却还短缺足足一千九百万两。另外,大灾过后,必有大疫,亦是需要赈灾,光有粮食不成,也要银子!”
  他说的很是透彻明白,大伙儿一听这才是寻思过来,喝,原来咱们大明朝这财政也不宽裕啊!
  正德不耐烦的挥挥手:“别说废话,你就说能拿出多少银钱来。”
  万士亭面无表情道:“粮草尽够,白银,最多能拿出七十万两!”
  “七十万两不够,武毅军那等大胜,朝廷却这般吝啬,岂不让朝野嗤笑?”正德沉声道:“白银一百五十万两,粮草二百万石,不能再少了!即刻起运往东北!”
  万士亭也不多说,默默应了,退回班列。
  杨慎继续道:“去岁连子宁回京之时,不是定下来的迁江浙贱民百余万人填实东北么?这些人,对于那偌大东北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依臣下看,既然连子宁说百姓死亡惨重,那咱们便再迁二百万贱民过去,何如?”
  正德点点头:“大善!杨卿,这个差事,便交给你去办了。回头便行文地方,让他们着手准备。”
  杨慎应了,迟疑片刻,道:“最难得,反倒是第一件事儿。”
  他观察了正德的脸色一下,才继续道:“前一段时日,陛下不是下旨……”
  却没继续说,但是什么意思,大伙儿都已经明白了。正德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他前一阵子刚下旨申斥连子宁,信使只怕还在路上呢,旨意中更是把武毅军从十卫之规模缩减到五卫,这岂不是雪上加霜?
  正德略有些不愉,他却也知道自己那道旨意,拿到先下来,有些不合时宜,不过若是就这么让他追回前面的旨意,那对于好面子的正德来说,可是更接受不了的。
  因此便有些沉吟。
  殿下群臣察言观色的能力何等之强,顿时都明白了皇上的犹豫是为何。
  董其昌忽然站了出来,笑道:“皇上,不若令连子宁将五卫每一卫扩充至十个千户所如何?”
  正德顿时大喜,这样一来,自己不用收回成命,保全了脸面,而连子宁的实力也可壮大。
  他温言道:“嗯,董卿这主意不错,就这么办,戴章浦,即刻行文喜申卫,不用经过奴儿干总督了,着令连子宁可在当地征兵,限额为五个卫,每卫十个千户所。”
  “是,陛下!”戴章浦自是应了。
  正德又很是勉励了董其昌一番,董其昌笑眯眯的退回队列。
  其实想到这个主意的人不在少数,不过都没有董其昌见机的早,迈步的快,所以自然也就失去了机会,暗地里捶胸顿足自不必说。
  杨慎又是问道:“陛下,武毅军既然立此大功,之前便是有什么过错,也是相抵了,那二十大板,便着人追回来吧!”
  “这个?”正德有些犹豫不决。
  江彬这会儿却站出来,沉声道:“陛下,臣以为不可!”
  他看也不看杨慎,只是道:“陛下,有功当赏,有过,则一定要罚,否则的话,咱们大明朝的臣子们,岂能还有畏惧之心?若是谁有了过错再去立了一功,谁也不能惩治,这天下岂不是乱了?”
  他这番话说的可谓是义正言辞,正气凛然,但是这番话由这么一个国朝最大特务组织的大头子说出来,却是怎么听怎么别扭。而且这话说得是不错,但是就是给人感觉似乎是有些强词夺理——那么大的功劳,就抵不了那一点儿小小的罪过。
  但是他们却也明白一点,就是减免连子宁的那二十大板,也是江彬一定要阻止的。因为是他携带证据入宫面圣,然后接着就传出来了惩治连子宁的圣旨,所以相当于这件事是他促成的,而若是半途而废的话,那相当于是狠狠的扇了他一个耳光,让他颜面尽失。
  所以,江彬一定会阻止。
  江彬顿了一顿,一瞥眼,瞧见杨慎又要说话,便话锋一转,道:“更何况,武毅伯少年得志,大名得享,高官的做,年轻人么,行事难免就有些情况,现下不过是小事,但是那长此以往肆无忌惮之下,却是会酿成大祸的,陛下您敲打敲打他,却也是为他着想啊!”
  这番话却是让正德坚定了心思,道:“老江说的有道理,就这么着吧!此事,不用再说了。”
  杨慎自然心中很是不悦,却也不会表现出来,只是默默地退了回去,这会儿戴章浦因为身份,更是不能说什么,只得是缄默不语。
  杨慎忽然心中一动,向着不远处使了个眼色,一个官员心领神会。
  皇帝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声音从朝列中传了出来,甚是响亮:“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接着,一个青袍官儿便是站了出来,众人一看,这人年纪轻轻,不过是二十来岁,器宇轩昂,一表人才,却是吏科都给事中,正德四十九年二甲第一名也就是俗称的传胪,黄岘。
  正德便有些皱眉,他最讨厌言官,而六科给事中却是言官中最难缠的一帮人。
  可是也总不能就不让人家说,他只得淡淡道:“奏!”
  “是,陛下!”黄岘应了一声,捧着芴板,朗声道:“陛下,适才江彬江大人言道,有功当赏,有过要罚,此言,臣深以为然!自三十年前建奴从我大明独立而去,屡屡骚扰边境,杀我子民,侵我土地,国朝虽大,建奴却如蝇虱,磨牙吮血,致使国朝元气,集于东北,数十年间,消耗银钱无数,死伤军兵万计!而今次武毅伯挥戈北进,大败女真,更将建州女真,一举荡平,如此大功,焉能不赏,若是不赏,岂能服众?对我朝廷之威严,实有损害。是以!”
  他提高了音调,高声道:“臣请,封赏武毅伯!”
  话音未落,朝列中便是刷刷刷的闪出来十数道身影,齐声道:“臣请,封赏武毅伯!”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这些官儿里面,大部分都是青袍官儿,却也有两个是穿着绯袍的官员——至少也是四品官儿。
  江彬脸上闪过一道青气,他不知道黄岘是谁的人,杨慎的还是的戴章浦的,亦或是其他人的,又或者是着这纯粹是他的个人意愿——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六科给事中们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之事,最是爱管闲事不过——但是很明显,这就是要和自己过不去的了。
  这黄岘一说话,立刻窜出来这么些官儿,却是众人没想到的,好么,还有好几个绯袍的大官儿,这是什么意思?
  大臣们顿时兴奋起来,心道有好戏看了。那些想的稍微深一点儿的,心里更是骇然,这位看上去谦和有礼的内阁首辅,素来是不喜欢朝廷斗争的,更让人看不到有拉帮结伙儿的迹象,但是这般偶然一露狰狞,所表现出来的潜势力,却是让人心惊肉跳!
  众位朝臣,尤其是那些身居高位的,都是眼睛雪亮,消息灵通的,一眼就能瞧出来,这些官儿,多多少少都跟杨慎有些牵连。
  这位黄岘,不就是杨慎杨大人的小老乡么?据说黄岘家中贫寒,连上京赶考的钱都没有,还是首辅大人资助的。至于那位穿着大红官袍的大理寺右少卿,李湘李大人,乃是正德四十年二甲第七名进士出身,那一年的主考官,正是杨慎杨大人!平日里李湘在他面前,可是一口一个学生的自称啊!
  不少人都是热血沸腾,脸上升温——杨慎杨大人这是要和江彬干上了啊!多少年没瞧见首辅大人动怒了,这回可新鲜,惹怒了首辅大人,看你江彬如何收场!
  江彬刚说了要敲打连子宁,意思已经表示的很清楚了,这边可好,直接就说要给连子宁大封大赏,而且言语很是犀利,正好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江彬连反驳都不能反驳!
  你不是说有功要赏,有过要罚么?好啊,这下该罚的也罚了,该赏的,总该赏了吧?
  大伙儿心中暗自感叹,这六科给事中都是惹不得的货色啊,可说是字字如刀,杀人不见血啊!
  总体来说,他们的情绪,更多的是偏向黄岘这边的,一来是江彬作为锦衣卫指挥使,文官儿中人缘自然不是很好,而更重要的一点则是他低估了杨慎在文臣中的巨大影响力,在他们看来,平素里自己斗你是自己斗,关键时刻,比如说这种文武之争,那可得一致对外!至于连子宁,出身秀才,文满天下的他,更因为有着戴章浦这个老岳丈,而早就被文官儿们视为自己人。
  江彬心里冷笑一声,不动神色,手中的芴板却是微微晃了晃。
  顿时一个洪钟一般嗡嗡的声音响了起来:“陛下,臣有本奏!”
  一个面如锅底,满脸横肉的黑胖子站了出来,穿着一身大红的官袍很是滑稽,众人一瞧,却是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祁玠。
  正德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如何还看不出来眼下朝堂上隐隐然已经是有些不妙?他已然是面色不悦,淡淡道:“讲!”
  祁玠洒了四周一眼,高声道:“启奏陛下,臣以为,武毅伯不过弱冠,已然身居伯爵高位,正二品将军,若是贸然提升,乃是大忌,反而对他没什么好处。是以臣以为,不若暂时压一压,等武毅伯再立军功之时,再行议论!”
  他人长得看似粗笨,说话却是很有条理,看似也有些道理,不过若是细细一看,就会发现,这话说得太他妈毒了!
  你当军功是大白菜啊?想立就立?你在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去边疆打一战,斩首三万试试?
  说实话,这样的大胜,以后十年也未必能再有一次,在场的人,都是心理清亮清亮的。
  但是偏偏这话说的,又是很有道理,由此也可见此人之奸猾,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他说完之后,武将这边顿时是走出了四五个人,也是齐声道:“臣等附议!”
  他们人少,但是武将普遍比文官儿们品级高,是以竟然全都是绯袍大员,声势倒是相当。
  大明朝的文臣和武将们,又一次干起来了!
  朝堂上的气氛顿时变得诡秘起来。
  其实以连子宁的功劳,便是直接封侯也不为过,若是放在永乐朝,说不定真就成了。但是其中掺杂了朝廷斗争,那就复杂了。
  文官儿们那边一看,顿时是炸了窝,纷纷心道,这还得了?你们这帮大老粗让咱们压制了多少年了,今儿个想翻身收拾咱们?做梦!从永乐朝之后就没有让武官拿下来的文臣!


第五零一章 牺牲品???
  朝堂之上顿时声音汹涌。
  兵部车驾清吏司郎中左大年先忍不住了,他也是正德四十年的进士,杨慎的学生,而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则是因为他是兵部的官儿。眼瞅着这兵部尚书的位子就要落在戴章浦戴大人身上了,这以后是吃屎还是吃肉,可都是看戴大人的心思!左大年寻思着,涉及这等文武争斗的大事,怎么地也得站出来表态,反正迟早要站出来,何不早早的?
  这般一表现,自然就被戴大人给记住了,以后好处,可是少不了的。再说了,戴大人初掌兵部,正是需要用人培植亲信的时候,自个儿这会儿投效,正是其所。戴大人就那么一个女公子,巴结连子宁可比巴结他自己还管用。
  车驾清吏司,掌全国的马政及驿传等事务,按理说,这个差事也是够肥的了,掌握全国的马政和驿站,这两个方面,都是肥的流油的,但是和兵部其他的衙门比起来,那可就差的太远了。这在兵部四个司中乃是最没有油水儿的一个,每年过年的时候,左大年看着其他三个司的官儿们府邸,全国各地的将领指挥使们派人送来的一车车的进项,当真是眼馋无比。当年戴章浦在武选清吏司员外郎任上的时候,常年门庭若市,便是个明证。
  他固然也有些进项,但是是大包小包的拎进府里去的——这车和包袱,差距可太大了。
  在兵部这肥衙门呆的久了,左大年也是眼大如萁,别的差事根本看不上,只想着在兵部内部挪动一下,要知道,那武库清吏司郎中可是桂萼的亲信。
  武库清吏司比起车驾清吏司来,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左大年眼见已经有人蠢蠢欲动,赶紧一个箭步窜了出来,高声叫道:“陛下,臣有本奏!”
  正德已经都不想张嘴了,扬了扬下巴,旁边马永成尖声道:“奏!”
  左大年早就已经酝酿好了情绪,一张嘴便是声色俱厉,厉声道:“陛下,祁玠当斩!祁玠诛心!”
  这番话说的可是说的极重,竟然已经是直接要砍人脑袋了,就这一句话,顿时是把文官儿们的情绪都给调动起来了,祁玠脸上闪过一道阴霾,脸色有些涨红,怒道:“左大年,你好狗胆!”
  “下官如何好狗胆了?咱们大明朝堂之上,乃是议事之所,诸位大臣,畅所欲言,弹劾监督,皆为本分!当年太祖洪武帝定下规矩,建都察院,建六科给事中,监督百官,风闻奏事!怎么,下官一张嘴,你祁玠大人就骂一句好狗胆!这朝堂,遮莫是你家开的不成,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你竟然敢于践踏?”
  左大年冷笑一声,丝毫不甘示弱,一张嘴如连珠炮一般的喷了一连串儿的话出来。这番话又是诛心,又是狠毒,又是切中要害,直接是把蔑视洪武帝,蔑视朝堂这两顶大帽子给扣在了祁玠的脑袋上。
  他毕竟是文官,就是靠着磨嘴皮子过活的,祁玠又如何能跟他相比?顿时是被噎的满脸通红,迸指指着左大年,嘴皮子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他心里又是愤怒又是惶急,更是生怕皇帝当真信了左大年的话,一屁股跪在地上,大声道:“陛下,臣冤枉啊,臣并未做此想啊!皇上!”
  正德自然是知道左大年不过是横加诬蔑,可说是信口雌黄也不为过,但是被这么一说,心下却也不悦,淡淡哼了一声。
  左大年又向正德抱拳道:“陛下,臣以为,有功则赏,有过要罚这话,也要因时而定,因事而定,武毅伯立下这等大功,武毅军伤亡这等惨重,若是不赏,岂不是令边关将士寒心?虽说皇恩浩荡,天下归心,然则以后当国战之时,谁还会奋不顾身,浴血奋战?更何况,当此之时,正是多事之秋,哈密安南,大军用兵,若是当赏不赏,当罚不罚,数十万京军将士,谁还为国朝效死?”
  这番话,已然是说的很难听了——因为按照标准的大明朝的价值观的话,大明朝朝政清明,恩泽四海,天下士民军兵百姓,自然是无条件的,争先恐后的,自告奋勇的,为陛下和朝廷效力。
  当然,谁都知道这是偏鬼的话。
  但是就像是一层漂亮的遮羞布一样,谁也不会揭开,这一次左大年为了引起戴章浦的赏识,也是真豁出去了。
  然后就能看到,正德脸色立刻是阴沉下来。
  他眼中已然有怒火在酝酿。
  他正想一怒而起,狠狠的训斥这个胆大妄为的左大年,但是大明朝的官儿们,尤其是朝官,素来是不怎么在乎皇帝爱听什么的,反倒是皇帝不爱听什么,他们就说什么。
  左大年话音刚落,两侧的朝列中便是嗖嗖嗖嗖的窜出来许多身影,他们齐声道:“臣等附议!”
  “臣等附议!”
  “臣等附议!”
  ……
  臣等附议的声音在朝堂上回响,打眼一瞧,竟然已经有上百人站了出来,文官的队列中,像是被狗啃了一般,缺了好大一块儿。
  站在中间声援左大年和黄岘的文官数量已经是很不少,这样一比,武将这边顿时便被比了下去。
  但是江彬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可以说是亲信遍布朝野,为数众多,而且因着他的锦衣卫指挥使身份,随时可以入宫密奏,数十年经营,在这朝堂之上,论起权势来,不算正德皇帝的话,他能排到前三——杨慎,马永成,然后就算是他了。所以很多官儿都是对他极为的忌惮,不得不为他所用,江彬使了个眼色,武将序列中,又是走出来不少人。
  虽然还是不如文官儿那边多,但是也是颇有威势。
  文官那边几位大佬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的,看似纹丝不动,实际上却是互相之间对了个颜色,他们都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这会儿既然已经涉及到文武之争,是不可能独善其身的,便是纷纷有了动作。
  只见文官儿这边又是呼啦啦的站出去了一大批人,登时又是完全占据了上风。
  这一下,武将这边儿虽然脸色铁青,却也是无可奈何了,这朝堂之上,武将文臣的数量本来就是不均等的,武将要少得多,而且属于武将序列的那些勋戚们,是不用上朝的,这就又少了不少助力。
  正德已经是脸色铁青,极为的难看。
  又一场文武对峙,又一场在朝堂之上文臣和武将之间近乎于撕破脸一样的对决!
  这样的对决,自从正德登基以来,已经是发生了不少次了,但是这一次,却跟之前都不一样,显得很是怪异。以前发生这种情况,其导火索,往往是武将们吃了亏要讨个说法,文官儿不让,这回倒是好,隶属于武将的连子宁立了大功,却是偏偏武将这边儿不许封赏,而文臣竭力反对!
  这也说明,连子宁因着出身的缘故,而且又是戴章浦的乘龙快婿,所以虽然序数武将阵列,却也逐渐的被武将所排斥——当然,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则是连子宁时常被文官儿们拿出来说事儿:瞧见了没,文人而带十万兵,扫荡夷狄寇虏平,这是咱们文人,统带你们武夫,你们武夫,不行!!
  这就给武将们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连带着也对连子宁很不满。
  正德心里都是觉得一阵新鲜。
  但是瞬间,这种荒谬的新鲜感又是被滔天的怒火给淹没了,这会儿,正德皇帝已经是暴怒。就立场来说,他是更偏向于武将的,这一点,从他当初巡游边关,频频挥兵四夷就能看出来,对于喜好武事的正德来说,天性就和武将们亲近。
  但是偏偏,他又是生在了有史以来文臣势力最强大的大明朝!
  正德皇帝之前的弘治一朝,因着弘治帝性子绵软,而且为人也宽厚,所以都被文官儿们给欺负惯了,正德刚登基的那会儿,也是让以刘谢李三位辅臣为首的文官势力给欺负的够呛,所以就更是反感。自正德登基以来,有意识的扶植武将,对抗文臣,但是直到今日,也没有强大到足以分庭抗礼的程度。
  正德是那种极为强势的皇帝,而今天这些文官们的表现,让他有一种被胁迫的感觉,以至于连带着都对连子宁有了些反感,他本来是想着给连子宁封赏的,但是这样一来,却是没这个心思了。
  江彬瞥见正德的脸色,眼中闪过一抹诡谲的笑意。
  他自然是很了解正德的性格的,所以在发现了杨慎那边儿有和自己别苗头儿的迹象之后,顿时便推波助澜,于是,在这个老狐狸的一手推动下,便形成了这个局面。看似是文臣们占了上风,但是却成功的使得正德心中对连子宁起了反感。既然起了反感,那自己趁机进言,就更是会将连子宁轻易的便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到时候自己再颠倒乾坤,将其捞出来,恩威并施之下,不怕他不服!
  自从上次密奏连子宁的时候意识到正德帝对连子宁还很是赏识之后,便想着要如何让皇帝对他起了厌恶,这一次,终于是抓住了机会。
  在捷报传来,见识到了武毅军的强悍战斗力之后,江彬收拢连子宁的心思更热切了,也有了些别样的打算。
  戴章浦在心里一阵苦笑,以他对正德的揣摩,又如何能不知道正德的心思,如何能不知道这样只会使得正德对连子宁更加反感,并且进一步使连子宁的封赏打水漂!但是他也是无可奈何,杨慎不单单是杨慎,更是内阁首辅,是大明朝文臣的巅峰,也是整个朝堂上文官儿们的代表,他的尊严,不容冒犯,尤其是不允许一个大家厌恶的隶属于武将序列的锦衣卫指挥使冒犯!
  所以,这一仗,必须要打,必须要干起来!
  要不然,就相当于是大明朝的文臣向武将们低头!
  怎么可能?
  所以不管连子宁愿意不愿意的吧,就这么被席卷进了这场正式斗争中,成了无可奈何的牺牲品,而这会儿,他自己还不知道呢!
  戴章浦现下心中只是想着,看看散朝之后,能不能斡旋一下,心下想着,便是看向了杨慎,却见这位清瘦的内阁首辅一脸的淡定从容,似乎也感觉到了戴章浦的眼神儿,也看向他,眼神中却是自信满满,透出来四个字‘稍安勿躁。’
  戴章浦忽然心里一动,整个人便安定下来。
  果然,不出这些老谋深算的家伙们所料,正德帝面无表情的盯了众人一会儿,冷冷开口道:“都别争了,这件事儿,朕还未想齐全,延后再议吧!”
  大明朝的延后再议,就和后世的从速解决一样,这一延后,就不知道延后到什么时候去了。
  但是这个结果,双方却都是可以接受的。
  文官们要的,只是抱住面子,尊严,同时落了江彬的面子,却是并不一定要有一个说法的!而且他们也知道松紧有度的道理,正德皇帝的性子,可不敢把他给逼急了。
  文官武将纷纷退回阵列之中。
  文官儿们都趾高气扬的回到了阵列之中,毫无疑问,对于他们来说,这场仗是赢了,文官们的尊严被维护住了,武将们大败亏输。
  但是作为中间角斗对象的连子宁,却是被正德帝反感,当然,能想到这一层的不算少,但是就算是想到了,他们也会照样这么做的。
  和他们文官群体的尊严比起来,一个连子宁也算不得什么。
  而江彬这边,也是面不改色,虽然被落了面子,很是下不来台,但是他的目的却是完全达到了。
  本来当朝解决了武毅军大事的正德本来应该是心情不错,但是因着刚才的风波,心情极坏,脸色拉了下来,沉声道:“戴章浦,有辽北将军的来信么?”
  戴章浦摇摇头道:“回陛下的话,这些日子,辽北将军并无一封军报过来。”
  正德的脸色更阴沉了,他冷笑一声:“传旨,兵部和锦衣卫一起派员去寻辽北将军问话,问问他,知不知道阿敏率人逃往他的辖地了?若是知道,是怎么应对的?为何对朝廷知情不报?若是说不清楚,直接就拿下,锁进京师!”
  这番话说得是杀气森森,寒意凛凛,显然是心中已然动了真怒。戴章浦和江彬两人赶紧应了。
  很明显,这是要拿辽北将军撒气了。
  群臣都是噤若寒蝉,心中却是觉得皇帝最近这些日子当真是越来越喜怒无常了,动辄就要锁拿下狱,诛灭九族。
  ※※※
  当奉天大殿之上在讨论武毅军和连子宁的时候,连子宁也是来到了军情六处的所在。
  军情六处所在的位置,在将军府的东边儿,和喜申卫内城紧挨着,镇远府的最东北角儿,隔着一道城墙,东边儿是奔腾的阿速江,而北边儿,则是松花江。
  这里原先是一片低洼地,地势只比松花江和阿速江高出不过是一米来的,每到春末夏初,东北河流的汛期到来的时候,这里便是被淹没,成了一片泽国,跟一个大湖也似,上面还生了许多芦苇,水柳等植物,野鸭子野鸡之类的东西倒是不少,原先喜申卫的官兵们时常来此打牙祭。
  后来镇远府大城修建,这里作为两江交界的所在,此等战略要地,自然是要纳入其中的,武毅军官兵们排干了此地的沼泽湖水,建起了堤坝,又从其它的地方运来沙石泥土,填充其中,倒是也看不出什么来。不过先天缺陷就是先天缺陷,就像是大明朝在洪武和建文两朝的南京应天府皇宫一样,本来是个大湖,硬是填成了平地,建起了宫殿,但是其下的地脉水源等并未消除,还是会慢慢的渗透,以至于在洪武帝末年,刚建成不久的皇宫就已然是有了颓势。
  这块地儿也是如此,虽然有城墙大坝作为抵挡,但是终究还是挡不住那水汽,这里便也潮湿阴冷的很,这等地方,自然是谁都不愿意来的,若是住人,只怕隔三岔五儿的就要生一场病,时日长了,更是会深入到骨子里面,成了顽疾。
  但是军情六处却是最喜欢这处所在,当初李铁亲自出面向连子宁把这片地儿给要了过来,便把军情六处的总址定在了这里。
  远远看去,这里是一片宅院深广的大宅子,占地面积非常之广,门口冷冷清清的,连个把门儿的都没有,不过整个镇远府谁都知道这里的厉害,这里也是人迹罕至。
  连子宁一行骑马而来,远远地便看到了一块儿石碑竖立在大门的右侧,离得近了,连子宁才看的真切,那碑高约一丈五尺、宽约五尺米、厚约一尺,通体为汉白玉石雕琢而成,雕工颇为的精湛。是被正面刻了八个大字“官员人等,至此下马”,字体是隶书,长长细细,透着一股森然之气。
  连子宁似笑非笑的看了身边的李铁一眼,心道自己果然没看错人,李铁虽然沉默寡言,为人也低调,但是心有猛虎之人,看这样子,从军情六处一成立开始,他就是瞄着锦衣卫为目标去的。
  京城石碑胡同的锦衣卫衙门连子宁没进去过,但是远远的也瞧过几眼,军情六处的衙门竟然和锦衣卫一般无二,就连门口的这大石碑也没有区别,上面的字,也是不差分毫。实际上,那块象征着锦衣卫权势的石碑,就是锦衣卫所在地石碑胡同得名的由来。
  连子宁对李铁笑道:“好志气!”
  李铁本来心情还有些忐忑,生怕连子宁责怪自己的野心和不自量力,却没想到连子宁竟是褒贬,顿时生出一股知己之情来,他重重的点点头,肃然道:“便是军情六处如何之强大,哪怕是能和锦衣卫比肩,也始终都是大人座前一走狗耳!”
  连子宁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就像是朱元璋自信无论锦衣卫猖獗到何种程度自己都控制得住一样,连子宁也有这样的自信。军情六处,始终只是一把杀人的利刃而已,而操刀的,是自己。
  众人下了马,进了大门,却也没人迎接,便是有那路过的,也是行礼之后,便匆匆而去。
  这等气象,若是落在别的大明官员的眼中,自然便是瞧不起自己,说不定又要一番雷霆之怒,但是和他们重视形式相比,在大部分不需要摆谱儿的时候,连子宁都是更看重实在的。他也不是那等遮奢的人,李铁很了解他,因此便吩咐今日伯爷虽然来此巡视,但一切如常,这些落入连子宁的眼中,便是看出一副生机盎然,勃勃高效来。
  他一边看一边点头,很是夸赞了几句。
  军情六处衙门的格局是,中间一溜儿四五进的大院子,都是各色办事机构,而东西两侧,则是分别辟出一个大院子来,却是两处牢房,西边儿的大牢,关押的都是一些不甚要紧的人物,而东边的,则是关着一些要害人物。
  连子宁此行的目标,自然是关押在东大牢。
  军情六处所在是镇远府的东北角儿,东大牢所在又是军情六处的东北角儿,最是阴冷潮湿不过,甚至都能听到外面两条大江的澎湃波涛声。
  刚刚建成的房子,墙根儿那儿已经是生了青苔。
  进了那个门楣上刻着‘东大牢’字样的大门,里面足有数百米方圆的大院子空空荡荡的,竟是一片平地,而中间是一座两丈来高的假山,孤零零的竖在那儿,要多突兀就有多突兀。这假山,就是地牢的入口了。
  在院子里,有着数十个黑衣人不断的巡伺着,这里如此空旷,一览无遗,守备又是如此森严,里面的人想要逃出来,可说是难如登天!
  见到连子宁和李铁走进来,众人都是下跪行礼,连子宁摆摆手:“好好做好差事吧,礼节就免了。”
  走到假山之前,李铁寻了个所在,敲了敲,看似是坚固的山石,却是发出金铁铿然之声,连子宁也是看的津津有味儿。


第五零二章 当囚徒就要有当囚徒的样子,充什么大尾巴狼?
  少顷,山石裂开,原来却是一个大铁门伪装的,里面是一个方圆不过一丈的斗室,点着熊熊的火把,照的通明,里面守着四个黑衣人,一看就知道都是精悍能战之士,他们手紧紧的握在刀柄上,身子紧绷着,一脸的戒备,看那样子,随时都可以暴起发难!
  见到是连子宁和李铁,他们紧绷的身子才略有些松弛下来,赶紧见礼,连子宁很是满意,点头称赞道:“你们干的很好!”
  又对李铁道:“你治的也好!”
  李铁赶紧谦让。
  四人让开,在他们身后,却又是一堵门,约有三尺宽,五尺高,打开之后,里面却是一条幽深的甬道,一直向下,用青石砌成,很长,也很窄,连子宁这等身段,在里面甚至要弯着腰,两边的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着一盏油灯,散发着昏黄的灯光,却是很暗淡,也就是仅仅能照路而已。
  借着微弱的光,连子宁发现,这条甬道,至少也得百余米长。
  李铁歉然道:“大人,让您屈尊了……”
  连子宁摆摆手,当先顺着甬道向下走去。
  走了足有五十步,才是豁然开朗。
  这里,竟然是一个地下牢狱。
  四面都是用大青石砌成,地下也是,看上去就是坚固异常,中间一条一丈来宽的国道,两侧则是囚室,里面也有不少黑衣人子在看守。因为是关押重要的囚犯的所在,所以便不甚大,过道到头儿也就是三四丈长,两侧的囚室加起来不超过十间。这里也有火把,也是昏黄暗淡,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而这里面,已经是深处地下十几米,更是阴冷极了,连子宁甚至都能觉出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头顶不时还有一两滴水滴答下来,呼吸出来就是一片白雾。
  连子宁侧头看向了李铁,李铁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赶紧道:“大人请放心,把方守年关押在此处,盖因此人着实是十分重要,大人您要吩咐,不能虐待他,标下已然着人给他配了火炉,棉被,每日的吃用也都尽好。”
  连子宁点点头,那负责东大牢看守的军情六处百户亲自在前面带路,往里头走去,连子宁很快便看到了最里面的房间,床榻之上,似乎有一人正在侧卧。
  走得近了,便知道李铁所言果然不虚,这件牢房不算小,长有一丈五尺,宽有一丈,地上铺着整洁的青石板,在靠着墙的位置,摆着一张床榻,上面的被褥都是崭新崭新的,背对着连子宁躺着一个人,一头长发披散开来,看不见容貌。
  虽然是牢房,但是这里很干净,连馊味儿臭味儿都没有,牢房的角落里放着一个马桶,里面是空的,在另外一个斜对角,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还放着两盘儿菜,一壶酒,理当是吃剩下来的。连子宁打眼看去,里面是小半盘儿卤牛肉和炒的黄豆,还有小半壶酒。更重要的是,在牢房的中间,是一个很大的火炉,里面炉火熊熊燃烧着,把这里熏得温暖如春,而且很干燥,丝毫没有其它地方的阴冷潮湿感觉。
  李铁道:“这间牢房,咱们安排三个人伺候着,马桶一日要倒三次,每天早中晚三餐再加上晚上的宵夜,都要见肉,每天至少一壶酒,被子已经换过一次了,每日还往里头提上三桶热水,这位爷可爱干净了。真难伺候!”
  连子宁不由得莞尔,能让李铁说出不好伺候这几个字来,也足见方守年的脾气之大了,沦为阶下囚还能这么猖狂,亦是可见其人的性格,另外就是更是验证了连子宁之前的猜测——此人必有所倚仗的,这也是连子宁来这里的目的。
  连子宁和李铁这般在外面说话,里面躺着的那方守年却还是一动不动,跟死了一样。连子宁也不生气,他上下打量了方守年几眼,忽然淡淡道:“方守年,看来你这儿小日子过得不错啊,不用操心锦衣卫的事儿,不用想那些蝇营狗苟,更不用想着如何算计本官,挺惬意吧!”
  连子宁说着话,方守年的身子微微一动,却还是没理会他,依旧是装死。
  连子宁微微一笑,他今天的脾气格外的好,还是不动怒。
  他轻声道:“方守年,其实这一次我过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儿的。”
  方守年身子又是一颤,还是装死。
  连子宁敲了敲栅栏,这才发现,这栅栏竟然是精钢打造而成的,足足有儿臂粗细,中间的缝隙不足一拳之宽,假若真要是有人要强攻硬打的话,面对这些栅栏也足够头疼了,至于那些什么缩骨功之类的江湖奇书,在大青石,钢铁栅栏面前,也是丝毫无用。
  手指敲在上面,冰凉闷响,连子宁道:“我进去。”
  李铁惊愕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问狱卒要过来钥匙,亲自打开,眼中闪过一道戏谑,微微一笑道:“大人小心,匹夫一怒,血溅三尺!”
  这话却是说的够阴狠的,读书人,向来最为引以为傲之事就是自家事读书种子,最瞧不起的便是那连大字都不识得一个的匹夫,便是那七老八十的老童生,也拿着架子不愿意落下读书人的风骨。
  方守年终归是文人,被骂做匹夫,大致和后世破口大骂‘泥马勒戈壁啊’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侮辱程度更有过之,尤其是在方守年眼下这般落魄的情况下。
  方守年耳朵一动,身子忍不住的剧烈一颤,竟然还是强忍住没有起身,由此也可见方守年此人的心机城府,也是你颇为深沉。
  连子宁嘴角一勾,拍了拍里李铁的肩膀,迈步走进了牢房。
  他走进去溜达了一圈儿,方守年还在装死。
  连子宁所幸便站住不动了,他走到方守年吃饭的那小方桌前面,在马扎上坐了,想了想,又是把桌子搬到了火炉前面,双腿伸到桌子下面,感受到火炉传来的温热,这才是满意的点点头。
  连子宁对外面的李铁道:“李铁,吩咐人,准备点儿酒菜来,早晨起来没什么食欲,这会儿却是饿了。我爱吃什么,你知道的。”
  李铁笑着应了:“大人,标下这就去办!”
  他转头匆匆的跟那牢头儿说了几句,牢头儿点点头,快步而去。
  少顷,那牢头儿便是提着一个大红色的食盒回来了,进了方守年的这间牢房,把食盒往地下一蹲,打开盒盖,顿时香气四溢。牢头儿哈着腰,把里面的饭菜一盘盘儿的端了出来,鱼香茄子,土豆红烧肉,小鸡炖蘑菇,还有一大碗皮蛋瘦肉粥和一碟炸的金黄色的薄饼。牢头儿嘿嘿一笑:“鱼香茄子,土豆红烧肉,小鸡炖蘑菇,都是您老人家爱吃的,大人且慢用。”
  连子宁呵呵一笑,夸赞道:“你差事办的不错。”
  牢头儿被他这么一夸,高兴的跟什么似的,脸上笑的很是灿烂,赶紧谦虚了几句,退了下去。
  连子宁抄起一张薄饼,这饼是刚烙出来的,拿在手里还有些发烫,连子宁呼呼的吹了几口,从碗里夹了几大块儿红烧肉出来,放在薄饼的表面,然后这么一夹,放在嘴边一咬。
  滋,薄饼的香、脆、咸,红烧肉鲜、甜,等等滋味混合在一起,在味蕾上炸裂开来,这红烧肉炖的极烂,入口即化,香美无比,连子宁细细的嚼了几口,咽了下去,很是舒服的哈了一口大气。
  “味道极好!”连子宁赞道:“李铁,这饭是谁做的?”
  李铁道:“咱们处里面的伙房做的,平素里标下都在那儿吃,那大厨是白袍乱的时候,逃难而来这边寻亲戚的,原先乃是一酒楼的大厨,这手艺没的说。大人,这可是咱们军情六处的宝贝啊,你可不能抢!”
  连子宁哈哈一笑:“本来想着横刀夺爱来着,让他去府里专门给我做红烧肉吃,马大象现下手底下还就缺这么一位。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算了,这样,回头赏他十两银子!”
  李铁笑着应下了。
  连子宁又是吃又是喝,很快便吃了个半饱,而这般旁若无人,简直没把方守年放在眼里的行径也终于是把方守年给激怒了,他豁然坐起身来,转过身子,睁开了眼睛,死死的盯着连子宁。
  连子宁闻声抬起头来,也看着他。
  说起来,这还是连子宁第一次和方守年见面,虽然两人之前可以说是‘神交已久’了。
  连子宁没有想到,方守年是这么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斯文读书人,虽然这会儿是在牢狱之中,但是理当是拜每日那几桶热水所赐,他身上打理的很干净整洁,头发很整齐,梳理的一丝不苟。下颌上三缕长须垂到胸前,面容清瘦,肤色白皙——兴许是这些日子将养的——一眼望去,便是一派名士气度。
  而让方守年更没想到的是,面前的连子宁,竟是如此的年轻!
  在被派来这里之前,方守年脑袋里面就灌了一脑袋的关于连子宁如何年轻有为,如何少年英杰的传闻,来到这里之后,更是感触良深,这里的士民百姓军兵,几乎已经是把连子宁当成神祇一般的存在了。
  而当真正看到连子宁,他才真正切身的理解了,年轻有为这四个字的含义,在连子宁身上,所有关于年少得志的词语,都被诠释的淋漓尽致。
  这是一股理当被所有人都畏惧的年轻势力!他才多大啊?就做到了如今这个位置,什么才是他的终点?历朝历代,除了那些得宠的弄臣之外,有几个年轻人能靠着实力在这个年纪,走到这一步?
  方守年眼中神色变幻。
  他很聪明,平素里也很明智,知道这会儿若是说什么话激怒了连子宁,纯粹是自己找死,但是当他看到连子宁那一张淡然的脸,云淡风轻的表情,心里头就是一股邪火儿蹭蹭蹭的窜出来。
  他不甘心,很不甘心!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出色,足够的谨慎,足够的细致,但是怎么就败了呢?
  这些时日,被关押在此处,多了好几日都没死,方守年的一颗心也是安定了下来,知道自己短时间内不会死,于是心思也活泛起来,更是因为寄托着希望,所以始终没有放弃能够出去的可能。于是就开始反思,思前想后,发现自己其它地方都做得很好,但就是败在了一点上——大势!
  就是大势!
  这个大势,是个很复杂的定义,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势力!
  当这个荒谬的结论被总结出来之后,方守年只想仰天大笑几声,是对自己的嘲笑,他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在人家的地头儿上,竟然向着和人家斗,当真是做梦!
  事实也正是如此,从方守年把锦衣卫千户所放在马桥镇守备千户所的对面就可以看出他的用心之深来,但是方守年错就错在,选择在一个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和一个错误的对手开战,在这片地面上,连子宁是绝对的主人,他能够调动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可以说只要是有心,是动动手指头,就能把方守年等人给查的底净。而方守年等人竭尽全力要做的一件事情,兴许还顶不上连子宁的一句话。
  所谓螳臂当车,不过便是如此。
  这和锦衣卫过去查案办案的形式完全不一样,过去锦衣卫想查一个人,忌惮于他们天子近卫的身份,他们可以尽情的调动一切力量来为自己做支援,而相反,他们的敌人,则是力量有限。这一次,全反了,在连子宁的地头儿上,他们就只能调动那一点儿有限的力量,而且还得偷偷摸摸的,忌惮着被人发现。
  这等情况,倒像是当年洪武年间,因为犯了众怒导致锦衣卫被裁撤之后,为了东山再起而暗地里调查齐王谋反一事一般。
  败,就是败在这里了。
  但是方守年不服气,他知道,若是换一个地方,换一个敌人的话,大获全胜的,定然是他!
  但是事实已然如此,败了,就是败了。
  这些日子,这股不平之气也始终未曾散去,以至于他现在看见连子宁,就是忍不住想说几句狠毒的话,好看看连子宁气急败坏,自己才是心怀大畅!
  这种强迫一般的欲望,像是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他死死的咬住了牙齿,是如此的用力,以至于牙龈都渗出血来,终于是艰难的把那恶毒的话给咽了下去。只不过,一口气不平,是无论如何都要发泄出来的,这一刻,他心中那股子文人怒发冲冠就不顾一切的性子井喷一般的爆发了,他定定的看着连子宁,看了好半响儿,眼中露出辛辣讽刺的戏谑表情,就像是看死人一般,然后又是自顾自的躺在了床上。
  这眼神,就已经说明了一些。
  连子宁胸中怒意立刻升腾起来,他从来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就算是宽宏,也不会是对自己的敌人的。不过,他瞬间就是把自己的怒火给压制了下去,对于一个阶下囚,还不是想这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不过这会儿,还不是时候。
  连子宁走到床前,忽然探手,摁在了方守年的胸口。
  就这一瞬间,他能感受到方守年浑身剧烈的震动了一下,接着整个身子就僵直了。
  方守年心中骇然若死,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连子宁,不会是个好男风的吧?”
  一个更恐怖的念头还在酝酿:“难不成他看上我了?”
  方守年欲哭无泪,你武毅军中那么多俊俏的小哥儿,我都一个老男人了,你怎么就看上我了?
  连子宁感受到他的发硬,微微一笑,心道,这只不过是开始而已。
  连子宁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开口道:“方守年,那一日,攻破锦衣卫衙门,有你们的余孽,逃了!”
  这句淡淡的话,似乎平平无奇,但是听在方守年的耳中,却像是脑海中响起了一个炸雷,几乎要把他给炸晕过去。这一瞬间,他整个人似乎无力到晕阙,心中更是有着一种名为万念俱灰的情绪升腾而起。
  “完了!竟然被发现了!方中定然已经被他们抓到了,要不然这连子宁如何如此笃定?是了,他今日来这里看我,一定就是为了戏弄与我的。他要来炫耀么?”
  想到这一茬儿,方守年顿时是心如死灰,但是他猛然间脑海中又是闪过一丝灵醒——不对啊!若是他们真的抓住了方中的话,也不会这会儿才抓到,要抓要早就抓到了,时间持续的越长,方中跑的越远,怎么可能被抓到?
  “是了!连子宁这是诈我!他们不一定抓到了方中!”方守年心中还是惊疑不定,拿不准连子宁连子宁到底是不是诈自己。他忽然想起来,锦衣卫中一种试探被拷打者的方法——若是一个人被拷打了许久还一直是坚决说某件事不知道的话,那就有可能是真不知道这件事儿,但是得试探试探,透露出某些已经掌握的信息,然后看他的反应。
  所以他立刻平心静气,维持住身体没有什么变化,就好像是没听见一样。
  但是偏偏这时候连子宁说了一句话:“只可惜,逮到的那两个人,嘴太硬,还问不出什么来。”
  这话一出,方守年立刻就确认了连子宁是信口雌黄的,饶是他万分戒备,也架不住连子宁掐的这个点儿实在是太好了,直接就击中他心理防线最软的一块儿,以至于方守年大大动了口气,也反映在身体上了,这么轻微的反应,也被连子宁捕捉到了。
  “好了,我想要的,已经知道了。”
  连子宁脸上露出的笑容就像是一头狡黠的狐狸,而且是一只刚刚偷到母鸡的狐狸,他把手从方守年的胸口拿开,很欣慰也很侮辱的拍拍方守年的后脑勺,悠然道:“方守年,到这个份儿上,你应该也知道吧,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们锦衣卫千户所被剿灭了之后,有没有人逃出去,逃出去几个人。”
  “但是现在,你的反应告诉我了。”
  方守年也不装死了,豁然坐起身来,死死的盯着连子宁,眼中的愤怒几乎能燃烧起来。
  连子宁更是悠然自得,缓步走到桌子面前,坐下,喝了一口皮蛋瘦肉粥,咂摸咂摸嘴:“咸了!”
  然后又是对方守年道:“当初剿灭你们锦衣卫据点的时候,虽然是查不出谁跑了,少了谁,但是我心里始终是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儿。你在锦衣卫中深居简出,除了几个亲信的人之外,别人都见不到你,甚至连你身边有什么人都不知道,而这一次剿灭你们,逮到了下面的小鱼小虾倒是不少,但是真正核心的,全都死光了,除了你——而且我发现他们中不少人是自杀,尤其是你几个亲信的侍卫!”
  “这太不正常了,越是身手强横的人,求生欲望越强,越不会轻易的自杀,而你那几个亲信侍卫,我着人瞧了尸体,至少都是练武十年以上的好手,这等人,怎么会轻易自杀呢?除非是这种情况!”连子宁目光炯炯的盯着方守年:“那就是他们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儿,必须死不可!能有什么不该知道的事儿呢?”
  连子宁自问自答道:“只有一种解释,就是有人逃了,而你生怕他们泄密,所以让他们全都自杀了!”
  “诚然,从你们锦衣卫中搜出来的花名册上的所有人,都在这里了,要么死了,要么活捉,看似没一个漏网的,但是我最清楚,花名册可不算什么。”连子宁轻笑一声:“我这武毅军递给兵部,给皇上看的花名册上面,只有十个卫,一个卫五个千户所五千六百人,但是实际上呢?告诉你,我们武毅军现在所有人手,已经超过二十万!”
  “所以我确定,理当是有人跑了。但是却不确定,有多少人。”
  “只是这个逃跑的人数,肯定不会很多,要不然以你的性格,定然自己也跑了,又或者是你不怕死,但你也会派这些身手不错的人来作为掩护,毕竟,多跑出去一个去也是好的。所以我推测,能抛出去的人,不超过三个,但是这也不成呐!一个或者是两个,差距可是大了去了,应对的方法,所需的人手,完全不同,所以,还得试探试探。这个结果我很满意。”
  连子宁微微笑道:“其实你掩饰的不错,很不错,我刚才说第一句的时候,你就反应过来,惊疑不定,我还真没试探出什么,但是第二句的时候,你就露馅儿了。就算你再怎么会掩饰,也不可能做到没有一丝破绽,你刚才那一会儿,你的心跳大大的减缓了,这说明你变得很轻松!为什么会放松?因为你知道我说的是假话,我的话错在什么地方呢?就是那个数字,两个人!这说明不可能是两个人,那就只有一个!”
  连子宁笑容中充满了自信:“一个人,那就好办了!”
  方守年的肤色本就是白皙,刚才怒极之下,涨得满脸通红,而这会儿,却是难看得一如死人的脸,就像是失血过多一般!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尽管已经足够的克制,一言不发,甚至表情都没被看到,但还是让这个该死的家伙把自己给试探出来了。
  该死!
  这个连子宁如此诡诈!
  但是他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毕竟剿灭锦衣卫已经过去好几日了,而这会儿连子宁才来试探自己,岂不是就是说他之前还没把握?没把握,就不会动手,如此一来,有了这几天的缓冲,说不得方中就能逃回去了!
  连子宁似乎看到了他心里的想法,微微一笑:“方守年,或许你会想,有了这几日,是不是那个逃跑的人就能窜回京师,把消息告诉江彬了?告诉你!”
  连子宁嘴角一勾,满脸的冷酷,斩钉截铁道:“做梦!”
  “亏你还是锦衣卫中号称智者的人物。你也不想想这事儿!松花江之地,通往京城,只有松花江一条路,所以你派出去的那人,定然是沿着这条路一路往南的,而我早已传令沿途官府严加盯防,因着这一点,你派出去的那人,也只能是昼伏夜出,大白天,是定然不敢大摇大摆的赶路的。既然如此,追上几日,不就能追上了?就算是追不上,但是在我这等强力的压力之下,按你想来,他一旦有了获得援助的机会,能不动用么?而据我所知,出了松花江之地向南,过了建州将军地,辽东总督境内,就有锦衣卫的卫所吧!只要在哪里守株待兔,不就得了?想来,逃走的那人,是会自投罗网的。”
  方守年表情已经是木然,但是他已经是发红的眼睛和微微发抖的手指却将此时的真实心情暴露了出来。
  那是一种已经充盈到极点的愤怒,混杂着无比的绝望和恐惧!
  他从来自视甚高,但是根本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碰到这样一个人,心机如此深邃,手段如此阴险,在他面前,自己就像透明的一般,被看的透透彻彻,一干二净。而偏偏这个人,又不是靠着这等小手段起家的,人家堂堂正正的本事,更加的厉害!
  两人陷入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恐惧逐渐散去,方守年心中是剩下了巨大的失败感和绝望。他知道,自己完了,诚如连子宁所说,在那种情况下,方中百分百是会按照连子宁的设想自投罗网,自己,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了!
  他终于第一次开口了,声音像是生锈的铁片摩擦一般嘶哑刺耳:“这般做事,你就不怕诛灭九族么?”
  连子宁朗然一笑:“这天下无人能诛灭我九族,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大明天下,也不是京里那帮人能主宰的!”
  “行了,今儿个说的也足够多了!也该回了。”连子宁最后瞧了方守年一眼,道:“你好自为之,最好能撑下来。”
  “撑下来?什么意思?”方守年很快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大爷当得时日也足够多了,既然是囚徒,就该有囚徒的样子!”充什么大尾巴狼?
  连子宁冷笑一声,转身出了牢门,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边走边道:“来人,撤了他的火炉子,把床换成麦秸垛,被褥要又旧又破的,一日改成一顿饭,就俩馒头一碗热水,爱吃不吃,马桶五天倒一次,热水也给停了!”
  “得嘞,您那!”
  牢头儿兴奋的声音传来,他早就看方守年这位大爷不顺眼了。
  方守年心里更是一阵冰凉。


第五零三章 谁的算计
  连子宁面陈似水的出了大牢,当下便开始进行布置。
  在他的安排下,军情六处的四个精锐的小旗分头行动,这四个小旗,其中三个急速南下,分别潜入辽东总督区、开平卫和山海关。在辽东自然是有锦衣卫千户衙门驻守的,而开平卫北边就是朵颜三卫,乃是防备之重镇,隶属于九边重镇之一的蓟镇,这里也有锦衣卫一个千户衙门驻守,而且因着是边关的缘故,更是极为的精锐。山海关乃是京畿门户,也有锦衣卫驻守。
  若是那逃跑之人要求助的话,只有这三个地方可以去。
  而另外一个小旗,则是分散到武毅军下辖的各地官府,监督他们出力做事,免得只是虚于应付。
  连子宁或者是李铁,谁都不会想到,派驻军情六处人员监督地方官府这一条小小的命令,会对以后造成那么巨大的影响。
  也正是从这条命令开始,军情六处的权威和势力,也从武毅军这个庞然大物中窜出头来,为所有人所认知,所承认。更是为以后军情六处的霸道行事,奠定了一个基调。
  安排停顿,连子宁中饭也没吃,便是直接去了新兵部。
  现在新兵部乃是整个武毅军最为忙碌,也是最炙手可热的衙门,连子宁亲自下令组建的那十个卫,自然是得到了武毅军上上下下的一并贯彻执行,各级军官,有经验的老卒,还有那些新兵蛋子,都已经就位。至于营房驻地,那更是现成的,围着镇远府那可以称得上是天下第二的大校场周围的一圈儿营房,绝对是天下第一的大营,里面容纳四十万大军也完全撑得下,那大校场就像是一个大平原,而那些军营,则像是点缀在平原边缘的一个个小城。
  规模就是如此的庞大!
  而最近新兵部的差事如此之繁忙,所以连子宁也是时常过去,盯着这一点。
  他现在已经是开始为心中谋划的另外一件大事做准备,这件大事一旦做成,并且完成的漂亮,不但那二十大板可以有个着落,而且也是为下一步武毅军的发展拓展开了更加宽广的空间。
  而这些新兵卫,就是计划实施起来的重中之重。
  且不说连子宁这边苦心积虑,那边厢朝堂之上,一番文武相争,惹得正德皇帝很是不悦,马永成象征性的问询了几句有本早奏,无事退朝,文武百官却也没有那么不识趣儿的,散朝之后,正德沉着脸出了大殿,文武百官也纷纷散去。
  只是这散朝之后的样子,也是大有道理,无论是文是武,官职大小,都是和那关系要好的,或者是利益攸关的同僚走在一起。若是那孤孤单单一个人走的,定然要么是官儿太小,没人要,要么是性格孤僻,要么就是一种情况——官儿太大了!
  通常大官儿,周围都要围上一圈儿人的,这些人,就是他的势力群体,也是他的门下走狗,关键时刻为他摇旗呐喊冲锋陷阵的小卒子,但是若是官儿大到了一定程度,那么就算是他的势力群体中的人,也不敢轻易的接近,上前阿谀奉承,免得引得其不悦,而且到了这等层次,更多的是暗箱操作和私底下的交易,也不会这般像是孔雀开屏一般炫耀自己的人脉和势力。
  杨慎便是分属于第三类之列。
  在今日之前,他和江彬至少面子上的关系还是不错,总也过的去,但是今日这一番朝堂上的争斗,却是形同撕破了脸,所以散朝之后,江彬阴测测的一笑,冷哼了一声,便是在一群勋戚高阶武将的簇拥下扬长而去,而杨慎只是淡淡的一笑,自个儿一个慢慢悠悠的溜达了出去,仪态甚是消闲。
  看着杨慎一个人慢悠悠的下了石阶,戴章浦正被一群兵部的官儿簇拥着恭喜祝贺,甚是威风,戴章浦赶紧说了几句,然后脱身而出,走到杨慎身边。
  杨慎早就料到他回会找自己,微微一笑,道:“恭喜啊,淳安,此次出掌兵部,以后权柄,可就不同寻常了。可就是六部尚书排名第二了,威武富贵贫贱,呵呵,这天下武事,以后可就操于你手了。”
  “富,贵,威,武,贫,贱”,这六个字,可说是在官场流传甚广。此六字,是形容大明朝中枢六部的。户部管财政,故曰富。吏部掌官吏任免,故曰贵。刑部操生杀之权,故曰威。兵部掌兵权,故曰武。“礼部事简,最为清贫”,故曰贫。工部掌工程建设,“所与接近者木厂商人而已”,故曰贱。
  本来是民间好事者所做,后来慢慢流传开来,而其分析,也确实是鞭辟入里,非常之精妙有趣,可说是把大明中枢六部的特点形容的淋漓尽致,因此在官场上也是被人接受,京官儿中少有不知道的。
  不过倒也不是完全的适用,譬如说现如今正德帝大兴土木,在京郊大建行宫,大朝堂,役使民众八十多万,白银哗啦啦的流水一般花了出去,兴建了超过一年半,现在已经是花了五百多万两银子,这些差事,可都是工部负责的,那些银子,少不得又得肥了那些工部的官儿。于是在这个时期,工部就又成了最富,最肥的衙门。
  而富贵威武贫贱这六个字,兵部的武字虽然是排在第四,实则在大明朝这六部的排名中,是稳稳的位居在第二位。
  当然,按照大明朝廷官方的排序的话并非如此,而是:吏户礼兵刑工——吏部管着人事任免,掌握着天下官员的帽子,自然是第一,而户部乃是掌管天下的钱粮赋税,位列第二,至于礼部,那可是主管教化,科举,在文官儿们的心中,文化可是一定比军事要更重要的。
  实际上,兵部从来都是排名第二的,尤其是在正德这一朝,履行刀兵,四面作战,掌握天下兵马的兵部的作用,就更是凸显无疑。
  兵部尚书,只在内阁辅臣和吏部天官以下而已。
  戴章浦赶紧谦虚道:“您说笑了,不是还得内阁商议么,只是暂代,还没定下来呢!”
  “你呀,过谦了,在我面前,还说这些话做什么。”杨慎摆摆手,淡淡的话中透着强大的自信:“我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做一天,这兵部尚书,就不会是别人的。只是淳安,我却也要提醒你一句,这会儿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可是一个烫手要命的,若是处置得好了,那是你的本分,若是有什么差池,皇上定然是会怪罪的。”
  这一席话,已经很有了指点教诫的意思。
  戴章浦和杨慎亦师亦友,在仕途上,多得杨慎提携,而在政见上,两人则是颇有一些同样的看法,是以对杨慎非常之敬重,赶紧应了下来。
  两人都是聪明人,有些话点到即可,戴章浦也明白杨慎是什么意思。这会儿兵部尚书的位子,可并不像是看上去那般光鲜,尤其是这会儿,大明朝四面都是战争,这些战争,一方面自然是武将作战,而另外一方面,却是兵部在统筹。
  若是胜了还好,大伙儿乐乐呵呵的,你好我好大家好,但是万一若是败了的话,武将要么战死沙场,要么落荒逃来,除了魏国公徐那等家世深厚就连皇帝也得掂量掂量杀了他会有什么后果的主儿以外,大都是难逃一死了。而且兵部也要跟着遭罪,作为兵部主官的兵部尚书,自然也得跟着担责任。
  所以这会儿,坐在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上,说不得是吃不了肉还得惹得一身骚。
  戴章浦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更清楚,这也是自己最好的机会了——内阁三位辅臣都是身体康泰的很,也没见哪个要死的摸样儿,他们三个动不了,桂萼这个四辅也就挪不了窝儿,桂萼不动,兵部尚书什么时候才能轮到自己?
  哪怕是火坑也得跳了。
  戴章浦刚要张口,杨慎已经竖起手,道:“淳安,你且别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今日之事,我也是猝不及防啊!”杨慎叹了口气:“江彬那般咄咄逼人,我若是不奋起反击,朝上众臣,将如何看我?咱们文官儿,毕竟是文官儿!那江彬胜了这一局,更长声势,以后说不得更是嚣张跋扈,所以,今日,是不得不战啊!”
  “这个,淳安醒的。”戴章浦道。
  “不过今日,咱们虽然胜了,我看,却是遂了江彬的心思,惹得陛下对城璧生厌。这一点,他看得出来,我也看得出来,江彬这是阳谋啊,逼得咱们不得不如此。”戴章浦默然点头,杨慎却是忽然话锋一转:“不过,这也不一定是什么坏事儿!”
  戴章浦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此话怎讲?”
  “你们呀!就顾着听那些最重要的了。”杨慎似笑非笑道:“城璧给陛下的奏章,认真听了么?”
  “奏章?”戴章浦先是茫然,然后沉思了片刻,忽然豁然开朗,展颜道:“难道是?”
  “没错儿!”杨慎微微一笑:“你没听里面城璧提到了一句么?‘已然率领大军去追击哈不出的蒙古骑兵’,城璧这小子的心思你还不知道?这小子滑溜滑溜的,其实心里是有城府,有算计的!当初他在日本得了那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始皇帝传国玺,为何不早早回来通报,而是要在朝堂之上敬献?若是这消息早早的就传回来,等他回来,皇帝的欣喜高兴也淡了,那等效果要没了,那些不想让他好过的人,也都准备停当了,甚至已经上下活动要把他这传国玺给断定成是假货了也未必!但是他朝堂敬献,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准备的时间,而且皇帝大喜之下,赏赐肯定也是最厚!这小子,精着呢!”
  “他为何要在奏章里面加这么一句?看似是毫无用处?我看呐,城璧怕是存了连续给朝廷报功几次的心思,而且中间也是隔着一段时日,如此一来,朝堂上便是有什么不利于他的声音,也要在这连绵不断的捷报中灰飞烟灭了。再说了,城璧打仗的本事你不了解?陛下的‘古之名将’这四个字,我看也没用错!照我看,城璧又要从拿不出那里取一场大胜,若是这场捷报传来,以今上的性格和对朵颜三卫这些首领的痛恨,定然是的大喜,把这一次对城璧的厌恶给冲散了不说,还会大赏!而且这一次江彬都说话了,下次再赏,他们自以为得计,但是,哼哼。”
  杨慎少有的快意的一笑,拍了拍戴章浦的肩膀:“你就等着城璧的好消息吧!”
  说罢,抖了抖大袖,自顾自的缓步走向了内阁办公的所在,那仪态,果然是极为的闲散适意。
  戴章浦看着他的背影,满心里只有佩服这两个字而已。
  当马永成读奏章的时候,大伙儿都只盯着斩首几万,几战几捷这样的字眼儿看了,却是没有一个会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细节,而偏偏杨慎就注意到了,而且还由此推断出来这么多。
  首辅果然就是首辅,不但是大处上强于别人,而且就在这一个不起眼儿的细节上,见微知著,才知道果然是处处高明。
  ※※※
  宅子极大,占据了半个街区大小,粉墙青瓦,水磨照壁门墙,又是很雅致。
  门前十二级极高大宽阔的台阶,高大的三层门楼,大门的门槛足到膝盖那般高,朱红色的大门上钉了不知道多少个碗口大小的铜钉。
  门前左右分别站着一列仆人,不多不少,正好五十个。一水儿的青色直缀,皂色小帽,站得笔直笔直的,看上去很是精神干练,把豪门巨宦的派头彰显无遗。
  这里正是拴马桩胡同的武毅伯府。
  深秋时分,胡同里院墙边儿上高大的梧桐树叶子已经大半都落光了,便是还挂在枝头的,也是已经枯黄枯黄,一阵风吹来,风声呜咽,树叶在风中打着旋儿,也像是在哭泣一般,映着北京城今日没有太阳的晦暗天气,显得分外的凄凉。
  陈守礼站在门口的石狮子边儿上,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眼神儿有些飘忽。
  他心里很是有些惶恐不安,这些时日,不管是干什么,都是提不起精神来,反而是稍有些风吹草动,就是一阵的恐惧哆嗦,甚至昨儿个,睡觉的时候因为做了噩梦,从床上掉下来,摔倒了胳膊,着地的那一块儿都发青了,现在一摸就是一阵疼。
  这当然是事出有因的。
  自从皇上下令派出钦差,去喜申卫训斥武毅伯,并杖责二十之后,陈守礼便陷入了这种状态之中。
  因为随之一起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还有锦衣卫指挥使江彬进宫密奏,而他消息的来源,就是前刑部侍郎,现任临安知府孙言之的公子孙挺。
  当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陈守礼顿时就感觉到了不妙。
  事实上,从半年前开始,陈守礼就一直向外兜卖消息。
  半年前的一日,他刚发了月例银子,去酒楼打了几个酒菜,准备回来和娘子一起享受一番——京城大厨烹制的上等菜肴,可不是以前的他所能尝到半点儿的。却没想到,回去的路上,被人碰了瓷儿——当然,这也是他后来才知道的叫法,当时他还不知道,只记得自己正稳稳当当的走着,结果刚拐过一个街角的时候,迎面就撞过来一个老太太,两人一撞,那老太太仰面就倒,然后就在地上大声痛呼,只说是腿断了。
  然后还没等陈守礼反应过来,旁边就窜出来几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壮棒汉子把他给围住了,说是这老太太的儿子,自家老娘让他撞断了腿,要拿他去见官!
  陈守礼半年前还不过是山东黄河岸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渔民,什么时候见过这等架势,当下就傻了,就是一个劲儿的会说自己是武毅伯府的人,自个儿是武毅伯府人的,别的就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了。
  而这会儿,周围围了许多人,屋漏偏锋连阴雨,偏偏巡城御史也赶过来了。
  那几个汉子上去七嘴八舌的一说,巡城御史便阴着脸要捉拿陈守礼进衙门——陈守礼这等小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进衙门,当下一个劲儿的磕头求饶,嘴里又冒出来一句我是武毅伯府的人。谁想到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那巡城御史脸色就更难看了,上来就让人赏了他四五个大嘴巴子,说这是天子脚下,管他是什么人,犯了王法,就得吃牢饭!
  就在陈守礼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旁边马车上却是下来了一个衣衫华贵的中年男子,想来是跟那巡城御史的相熟的,说了几句话,那巡城御史脸色便好看了许多,便问陈守礼认打还是认罚,陈守礼自然认罚。于是那御史便让陈守礼赔了十两银子给那几个汉字,这一赔,就把陈守礼和他娘子俩人一个月的月例银子给赔进去了。
  陈守礼对那华衣中年男子自然是千恩万谢,那华衣男子举止都是颇有气派,却是并不拿架子,平易近人的很,还把陈守礼请上左近的一家酒楼,这等待遇,让陈守礼受宠若惊。
  席间陈守礼自然是出言询问,那华衣男子却也不隐瞒,只说自己是蜀地商人,来到京城经商,却发现这京城大树林立,竟无一棵是自己靠得住的,于是便想结识武毅伯,只是苦于没有途径,听到陈守礼是武毅伯府的人,便起了心思。
  陈守礼感念其恩德,当时又喝了二两黄汤,再加上那蜀地商人小意奉承,对他非常之尊重,顿时让陈守礼飘飘然起来,竟然就拍着胸脯打了包票。
  之后半个多月,两人多有来往,交情日深。
  之后又一日,那蜀地商人却是提出要陈守礼把武毅伯做过的一些不合规矩的事情写出来,陈守礼这会儿自然是知道了这人之前说的纯粹是一派胡言,但是那人许以重利,一条消息就是一百两雪花纹银!
  陈守礼是很贪财的性子,当下便动了心,再加上他心里对连子宁其实是有些怨念的——当初连子宁在府中的时候,无论是在山东亦或是京城,都是很爱吃陈家娘子做的烤鱼,是以时常将其招至后院,专门做烤鱼吃,还不止一次的因着吃的心情大畅而赏赐其银钱,这也使得府中谣言四起。
  有说这陈家娘子不贤惠,和主人家勾勾搭搭的,也有说是连子宁用强,把陈家娘子给霸王硬上弓了,还有的更离谱的,说陈家娘子已经怀孕了,可不是他丈夫的种儿……
  反正终归是不离胯下三寸之地。
  陈守礼自然是有所风闻,他是那种很多疑的性格,自然是不敢去找连子宁对峙的,反而因着这事儿和娘子大吵了好几次,甚至还动了手——不过动手之后就是各种道歉说软话,他能在这府中待下去还多亏了娘子,算起来还是陈家娘子把他带进来的,自然是不敢得罪。
  但是心里头这股火儿,可就难以平息下去了。
  所以在贪婪和怀恨的作用下,他便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那人便告诉他,只需要把消息传递给门口卖包子的那小贩儿就成了,那是他的人,而要让他写什么,则是另外通知。
  于是在这半年间,陈守礼把他所知道的连子宁做过的所有违法乱纪的事情都写了下来,前前后后卖了有七八百两银子,到了最后,甚至实在是没得写了,他还编了好些,捕风捉影,子虚乌有。
  他之前并没把这个当成太大的事儿——说白了就是眼界有限,见识太少,根本不知道自己干的事儿会造成什么后果,到了后来,慢慢的知道了,却也拔不出腿儿来了。
  而当那个对于整个武毅伯府都可以说是噩耗一般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终于知道后果是什么了。
  他心里后悔无比。
  这后悔当然不是因为连子宁,而是因为他生怕自己被揪出来,到时候,可什么都完了!
  不但后悔,还有害怕,因为他发现,这些日子,府里面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而且最近半个月内,已经有三个府里的下人失踪了。
  一个厨娘,两个轿夫,还有一个打杂的。


第五零四章 他的妻子
  府里面的管事婆婆林嬷嬷说是这几人家中都有事儿,回家去了,但是陈守礼心中却是半信半疑。
  正想着,忽然门里头走出来一个年轻人,四下张望了一眼,瞧见了陈守礼,便高声叫道:“陈管事。”
  陈守礼回过头来,那年轻人招招手:“内宅传出话来,让您过去一趟。”
  陈守礼心里一跳,陡然生出一股拔腿就跑的冲动,但是他自然是强忍住了,挪动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那年轻人跟前,强笑问道:“可说是什么事儿了么?”
  “说是乐陵县那边儿出了什么变故,可能要您回去一趟。”年轻人笑着往前凑了凑道:“这可是个好差事啊!陈管事,您给脸,到时候可给把咱给捎上!”
  陈守礼心下略宽,笑道:“这不还是没谱的事儿么?得了,我先过去。”
  他进了府邸,一路便到了内宅,内宅门口,已经有侍女等着了。
  说了几句话,便带着他进去。
  走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陈守礼远远的看到了远处那一处院落,心里便更是落了一块大石,这里是玉兰堂,乃是大康夫人的住所,伯爷的正室夫人和其他几位都不怎么爱管事儿,府里的上下,都是大康夫人操持着,很是井井有条。既然来这儿了,那真就是有事儿了。他心中暗自庆幸,若是这个时候能出京,那句再好不过了,等风头过了再回来,可就风平浪静了。
  进去院子,穿过了两道月洞门便到了玉兰堂的前堂。
  两个侍女推门进去,陈守礼一走进去,门在后面砰的关上了,陈守礼顿时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冷汗立刻就涔涔的渗了出来。
  坐在首位的,却不是大康夫人,而是大夫人。这会儿正意态悠闲的品着茶,淡淡的瞥了陈守礼一眼,眼中的寒意,让陈守礼不寒而栗。
  然后便听到大夫人一声轻喝:“拿下!”
  两侧的帷幕顿时被掀开,十余个如狼似虎的强壮汉子从里面扑了出来。
  陈守礼刚刚反应过来,手脚就已经都被擒住了,两个汉子熟练的把他的胳膊这么往后一拧,接着便是的取出一段粗麻绳来紧紧地捆住,那绳子紧的,都已经勒到肉里面去了,疼的陈守礼不由得哎哟一声惨叫。
  这还没完,双膝也被往后一弯,照样捆上,成了一个四马攒蹄的形状,然后两个汉子便是面目狰狞的把陈守礼举起来,脸朝下,重重的往上一扔,就好像是现代运动进球之后众人把某个球员高高的扔起来然后再接住一样,但是所不同的是,陈守礼被扔上去之后,下面可没人接!
  这一摔,可是有个明目,叫‘吃包子’,最早乃是监狱之中那些牢头狱霸折磨新进号子的犯人的酷刑,乃是在监牢顶上拴上的一根绳子,在绳子末端拴上一个包子,包子距离地面大致有三米高,然后把那要折磨的人高高扔起来,让他吃那包子。因着扔人的起点低,有弧线,而且为了让他能吃到包子,必需得正面朝下才行,所以的哪怕是吃到包子,这一下也是正面着地,摔得极重。而若是没能咬到包子,那就一遍遍的仍,直到咬到为止,若是始终咬不到,那就等着被摔死吧!
  这等酷刑,从古至今,都未曾断绝过。
  有的那犯人运气不好的,身子骨儿也脆的,一下子就给摔死了。
  陈守礼鱼民出身,身板儿自然是很不弱的,不过被扔起来两三米高,又是脸朝下正面的种种砸在地上,顿时是浑身一阵剧痛,只感觉脑袋里面嗡的一下,一时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眼前一片金星。过了片刻,那剧烈的疼痛的才是又一次的席卷过来,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无一处不剧痛,胸口火烧火燎的,一喘气,就是火辣辣的撩人。喉头和嘴里一阵发甜,感觉似乎是有血,嘴角一阵温热,鲜血已然是溢了出来,终于陈守礼一口气没忍住,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溅而出,然后了面前的水磨青砖地面。
  下巴已然没有知觉了,落地的时候这儿先着地,下巴里面已然是摔成了无数的碎骨。
  陈守礼迷迷糊糊的,心里却是涌起了巨大的恐怖和惊颤,他在之前,也想过自己的事情暴露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是因为武毅伯府这几个女主人都不是刻薄的人,平素里对待下人都是极为的宽厚,所以他心里要说多么的害怕担心,那也真没有,说白了,也是有欺负自家主子的意思。
  但是在这一刻,被这么收拾了一下之后,陈守礼终于是明白过来,自己干的那些事儿,意味着什么!
  那不但意味着自己会彻底从这个人世间消失,而且在消失之前,更是会受尽一切痛楚和苦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本能的便是大喊出声,一张嘴,眼泪鼻涕便是一起流了出来,涕泗横流道:“大夫人,小的冤枉啊!小的犯了什么事儿啊?您大慈大悲,给小人一个明白。”
  清岚静静的瞧着他,那张平素里淡雅可亲的脸上,这会儿却是冷若冰霜,她淡淡开口道:“现在说这些,却还早些。你先见个人,若是冤枉了你,山东那边儿我赏你一千亩水浇地,保你家子嗣中进士,总叫你一生富贵荣华,可是,若是你这会儿还在强词狡辩……”
  清岚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狠辣:“那你现在就尽快告念,来生投奔个好人家吧!”
  陈守礼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心中却是兀自抱着一丝幻想。
  清岚说完,轻轻地拍了拍手,道:“刘镇抚,出来吧!”
  话音刚落,她座位右后方的大红色帷帐便是被掀开了,一个年色阴沉,铁青着脸的年轻人走了出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黑衣大汉,两人手里还架着一个人,脑袋上套着黑布,脑袋耷拉着,生死不知。
  这年轻人先向戴清岚行了一礼,然后大步走到陈守礼面前,蹲下身寒声问道:“陈守礼,你知道我是谁么?”
  陈守礼艰难的抬起脑袋来瞧着他,隐隐然感觉到有些眼熟,忽然涩声道:“您是刘镇抚?您来过的,小的瞧见过。”
  “没错儿,我就是刘良臣,你还认得我啊!不错,真不错!”刘良臣嘿然冷笑道:“自从那道圣旨传出来之后,我就知道,定然是出了内奸,便开始着人四处查探,却没想到,查来查去,竟然落在了你的头上,好啊,你很好!”
  刘良臣狞笑一声,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怒吼,站起身来,重重的一脚踢在了陈守礼的脸上。
  刘良臣军汉出身,这一脚又是含怒而发,是以踢得极重,陈守礼一米七几的人,一百四十来斤重的身子,竟是直接被狠狠的踢了起来,整个人就好像是被汽车重重的撞中一样,在巨大的力量下,上半截儿身子竟是仰了起来,然后又是重重的落下。
  这一脚,正巧踢在陈守礼的下巴上,本来就已经碎了的下巴,这一下更是受到重创,剧烈的疼痛潮水一般袭来,让陈守礼嘶声惨叫,在地上打着滚儿,其状凄惨无比。
  清岚坐在上首,眼中微微闪过一丝不忍,接着便是隐去。
  那一日消息传到武毅伯府之后,整个府邸都是陷入了一阵阴霾之中。
  所有人都是惶恐不安,不知道这一道旨意意味着什么,就连向来都稳重大方的康素都是失了方寸,她毕竟是小门小户出身,虽然操持家务在行,处理官场上的文牍之事因着在山东那一段时间的锻炼也颇有章法,但是这等极为上层的斗争,却是她所无法看透的。
  所幸是戴清岚还能稳得住心,沉得住气,当下便是把连子宁的几个妾侍都招了来,向她们叮嘱一番。
  她们一如往常,府中这些下人们打的心思,便也就安定了,便都知道,这是皇上的小小惩罚而已,不算什么。
  但是戴清岚心中的慌乱,却是无人能知。她是官宦之女,更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不过是小道而已,她对于官场也是看的非常之透彻清晰,这一次自家夫君被贬斥,固然是一件小事,但她更是知道,多少名满天下的王侯将相,就是倒在这一桩桩的小事上。这不是一件小事,而是一个信号,代表着在此之前从未受过什么挫折,一直被今上宠信有加,提携捧负的自家夫君,也开始被皇上不满了。
  这就像是鸡蛋上的一条缝儿一样,那些对自己夫君不满的人,就会像是见了荤腥的苍蝇一般,疯狂的扑上去。在他们的弹劾下,谁知道会如何?
  所以当日下午她便轻车简行,秘密去见了父亲,而晚间,刘良臣又是亲自过来请罪,并且断定必定有内奸,要和府中联合捉奸,这心在慢慢的平复下来。
  没人知道她在那几天心中是何等的煎熬难过,甚至连一旦大厦倾覆,自己这些人的悲惨下场都想到了。所以当内奸一个个被揪出来之后,她的手段非常之狠辣,她是恨透了这些人,若不然的话,以她向来温纯善和的性子,也不会坐视如此残忍的局面在自己面前发生。
  想到这里,眼神重又坚定。
  而刘良臣显然已经是盛怒,一腔怒火在心里鼓荡荡的,憋得他眼睛有些发红。
  自从消息从宫中传出来之后,刘良臣就陷入了这种情绪之中,他的心,被内疚、愤怒、甚至还有心中那一丝隐隐的恐惧给煎熬着,让他几乎失去了理智。
  前脚刚刚给远在东北的伯爷发信说是京城这边一切安康,结果后脚就传来了这个噩耗,不得不说,这就是重重的一个大耳刮子,狠狠的扇在了刘良臣的脸上,连一丝的脸面和顾忌都没有。这让他有一种很强烈的挫败感和被人侮辱的感觉,而自从连子宁带着武毅军大部远赴关外,镇守松花江南之后,京城的大小事务,都是他在打理,这固然是无比的信任,却也是巨大的压力,毫无疑问,这一次的事情,他要负上全部责任!
  其实从内心深处,刘良臣是一个感情非常之细腻的人,这等人,触觉敏锐,你是典型的感性动物。
  当初连子宁在已经确定了在之后的几年中将会常驻东北之后,在回京成亲那一次离京之前,与他一夜深谈,把这边的事务交付给他,并且严明,这绝对不是不信任他,而更是莫大的信任,乃是京城这边事务极其重大,别人不成,只能刘良臣来做!
  但是刘良臣心下,其实是很担心——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想要对付一个极受皇帝宠爱,嚣张跋扈的佞臣权臣,应该怎么对付?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把他贬出京城,让他远离皇帝的视线,因为只要是他们能接触到皇帝,就可以让皇帝舒坦,喜欢他们,看重他们,进而如果有人要的对付他们,从皇帝这儿遇到的阻力就会非常大。但是当他一旦出京,在皇帝心中的记忆,终究是会渐渐淡去,在这时候再时不时的说两句坏话,皇帝自然就心生厌恶,一道圣旨过去,一贬再贬,到时候一刀宰了,也是顺理成章。
  所以说距离一远,心也就远了,这句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刘良臣担心的也是这一点,当自己远离武毅军数千里,跟大人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的时候,无论自己立下多大的功劳,收了多少苦,大人也都无法亲眼得见,落在纸面上,只是那么几句话,看不见也就不知道到底如何。终究只是会夸赞两句而已,说不定还因为自己写信夸功而不悦。
  这人一远,情分也是淡了,而且刘良臣更是害怕一件事儿,数不得大人周边现在有些什么人,这些人若是眼中自己这四大镇抚之一的位置,成天说小话,穿小鞋,岂不是苦?
  要知道,武毅军这个大明朝军界的异类,跟别的部队处处有不同,在别的卫所,镇抚不过是五品,在武毅军,每一个镇抚在大明朝兵部都是有着正四品的衔儿!
  乃是不折不扣的红袍大官儿!
  刘良臣很担心因为这一次的事情,大人对自己起了不悦之心,盛怒之下,更是会怪罪。毕竟这么多日子不见,他也摸不准连子宁是什么心思。
  而连子宁在他心中如神人一般,更是不能被冒犯和侮辱的,武毅军也是一样,武毅军倒霉,就是大伙儿都倒霉!
  平素的他,阴沉有心计,什么事儿更是隐藏在暗处,而这一次,他却是像是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红着眼珠子要把面前所有的敌人都给撕成碎片!
  用那双锋利的牛角。
  于是在第一时间去给连子宁去信请罪之后,这些日子以来,刘良臣手底下的人四面出动,进行了疯狂的报复。
  消息既然是从孙言之府邸传出去的,那么毫无疑问,其罪魁祸首就算不是孙挺,也肯定有他一份儿,报复就是从孙府开始的。
  而与此同时,内部的整肃工作也是开始,刘良臣毫不怀疑,肯定是有内奸的存在,因为许多罪证,实在是太详尽,太内部了,如果不是自己人,根本是不会知道的,如此一来,肯定是内部有问题。
  于是他先是把留守在京南大营的武毅军内部整肃了一同,让他欣慰的是,武毅军显然是凝聚力很高的群体,并无内奸。
  而刘良臣相信武毅军的总部更是不会出问题,那么就只有另外三处了——武毅伯府,连府,还有就是山东乐陵县。
  要知道,也不知道是朝中那些大佬还有皇帝都忘掉了还是怎么地,连子宁虽然已经实授了松花江将军的职位,但是提督六县政务兼理马政衙门的差事却并没有免去,也就是说,山东六县之地,现在还在连子宁的掌控之下。
  连子宁也在那里留了可靠的人手,文有乐陵县令吴大章,武有一个百户所的兵力作为威慑,可以说是稳如泰山。
  这三个地儿,都得查!
  刘良臣这次是下了狠力气,连夜挑选出来数十个精明能干的,持着盖有自己镇抚大印的文书,赶赴山东,进行调查,而同时进京,各自去了武毅伯府和连府一次,亲自面见了戴清岚和城瑜,谋求她们的支持,对这两处,进行彻查。
  毫无疑问清岚和城瑜都是很明智的,当下便积极配合刘良臣。
  这些日子下来,已经是揪出来不少的蛀虫,这个结果让戴清岚等人极为的震怒,因为这些人不单单有孙挺安插的,更有其他势力安插在这里的人,如此渗透,当真是让人忍无可忍!
  而今日,便查到了陈守礼的身上,而且种种迹象表明,这个蛀虫,乃是最大最肥的一个。
  刘良臣豁然转身,走到那被五花大绑的人身边,一把把他的头套给揪下来,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陈守礼定睛一看,宛如见了鬼一般,惊叫一声,瘫倒在地上,双腿蹬着连退了好几步,满脸都是绝望。
  这个人,他如何不认得?正是负责和他接洽的小贩儿!只是那个小贩儿现在早已是面目全非了,一张脸惨白如纸,宛如死人,不对,应该说,已经是死人了。他的喉咙上破了一个大洞,足足有拳头大小,就该像是被人带着铁手套狠狠的插进了喉咙里,然后连着那一大片血肉,气管,一起给硬生生的拽了出来。他死了不知道多久了,伤口的鲜血都已经流干,又像是被人宰掉的肥猪一样,控干了鲜血,皮肤都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死白色。
  从伤口里面,甚至能看见惨白的脊柱。
  这个人,已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陈守礼一介小民,如何见识过这等场面?没吓晕过去就已经不错了。
  刘良臣走到陈守礼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狞笑道:“这个人,认识吧?”
  陈守礼满脸惊惧的点头,这会儿好歹神智还清楚。
  刘良臣阴测测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小子最挺硬啊,让我逮着的时候还犟着嘴不说,但是咱们武毅军的刑罚手段,可是锦衣卫供职三十年的老刑名手把手教的,要说比起锦衣卫来,也是丝毫不差。九九八十一道酷刑,他只熬过了第二道就撑不住了。”
  他说着,一把把那人的右边衣袖给撩起来,陈守礼顿时是一声恐惧到了极点的惨叫。
  原来那人的右边胳膊,竟然只剩下了一根白惨惨的骨头!
  孤零零的。
  上面一丝血肉都没有了,就连骨头表面那一层血膜,也被刮得干干净净,看起来诡异无比。
  “咱们的第二道酷刑,叫做关公刮骨!知道什么叫做关公刮骨么?就是把一个大活人,捆好之后,用小刀蘸了盐水,然后把他胳膊上的肉,一片儿一片儿的给旋下来,割一片,便重新洗洗,沾上盐水。只要晕过去,就拿凉水泼醒,就这个割呀割呀,直到把胳膊上所有的血肉都给割没了算完,可是这骨头啊,鲜血淋漓的,不好看!所以咱们最后还得用上好的白盐洗一遍!”
  刘良臣脸上带着阴惨惨的笑容,拍拍陈守礼的脸:“要不你也试试?”
  陈守礼已经完全是吓傻了,只是木然的点头。
  刘良臣点点头:“那就是了。”
  这时候外面又是响起来一阵脚步声,接着门就被推开,两个黑衣汉子兴冲冲的闯进来,道:“镇抚大人,咱们找到了,这是在这厮房里搜查到的,喝,这么多银子,他怎么攒的?定然有猫腻儿!”
  说着便是把一个包袱扔在地上,里面零散的调出来十来个白花花的银锭和几张银票。
  “放肆!”刘良臣还未说话,戴清岚已然是一拍扶手,俏脸上布满寒意,怒斥道:“谁让你们在府中胡来的?府里自有下人,要你们动手?”
  “这个?”那两个黑衣汉子讷讷的说不出来。
  刘良臣对戴清岚还是很尊重的,赶紧深深行了一礼,恭敬道:“夫人,还请息怒,是标下让他们这么做的,标下考虑欠周到,又有些着急,还请夫人责罚。”
  他本来也是这么一说,还真没以为戴清岚会有什么责罚,却没想到戴清岚冷笑一声,昂首道:“成,责罚就责罚,你当我不敢是不是?你们都是夫君的属下,照理说,我这个妇道人家,是绝对不能干涉的,我也不想干涉,只是我看你这差事办的也不怎么样。指使你的人在府中动手,可还把我这个伯爵夫人,三品诰命放在眼里?你们这般大肆作为,让府中下人看了,若是传出去,又当让别人作何感想?世人都知我武毅军势大能打,都知道我夫君烜赫一时,皇上许之为古之名将!但是武毅军再能打,也不能用在这京城上!”
  说到后来,已然是声色俱厉:“刘良臣,照这样下去,是不是你们还打算这般杀了孙挺?杀了那些涉案其中的官员?我告诉你,大明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官场上的事儿,只能用官场上的手段解决!肆意杀人,这是犯了大忌讳,要惹得所有人群起而攻之的!”
  这一番话说下来,刘良臣已经是冷汗涔涔而下,只觉得心里一阵冰凉。
  周围的那些黑衣人更是被清岚的威势所摄,一个个低着头,两股战战,竟然都不敢动一下!
  他们心中都是暗道,人都说伯爷夫人柔弱和善,这是扯淡!
  自从开始大肆报复以来,固然是觉得酣畅淋漓,舒爽异常,但是却也渐渐地就跟走火入魔一般,由于缺乏约束和监督,行事也是越来越激烈,至今为止,已然是揪出五个蛀虫,逮到了十个线人,但是被他们错杀的人,却也是数倍于此!京城天子脚下,如此大规模的人口失踪,已经是引起了顺天府的注意,刘良臣却还好无所觉,被戴清岚这一番话惊醒,才是猛然醒悟自己已经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
  这样下去,迟早会被逮到,到时候不但大人都保不住自己,而且当次之时,还会牵扯整个武毅军!
  刘良臣心中后怕不已,扑通一声跪地,向着清岚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连声道:“多谢夫人指点,救标下于水火!”
  见他认错,清岚便也不为己甚,语气缓和了些,道:“我这般说你,却也不是故意找茬,着实是你做的过火了些。不过你也莫要惶恐,有些事儿,固然过火儿,有些事儿,却也理所当然。像是那孙府,和咱们的矛盾京城皆知,他这次下黑手,就已然是乱了规矩,咱们便是把他们往死里打,那也没人会说三道四,你们且放手去做就是。夫君虽然不在京师,爹爹却在!”
  刘良臣心领神会,又是赶紧应了。
  清岚又向那两个黑衣汉子问道:“那陈家娘子呢,可曾惊扰了?”
  两个黑衣汉子其中一个面色尴尬道:“咱们闯进去的时候,她便要惊叫,咱们生怕惊扰了别人,便把她切晕了。”


第五零五章 从此狠辣!
  刘良臣心领神会,又是赶紧应了。
  清岚又向那两个黑衣汉子问道:“那陈家娘子呢,可曾惊扰了?”
  两个黑衣汉子其中一个面色尴尬道:“咱们闯进去的时候,她便要惊叫,咱们生怕惊扰了别人,便把她切晕了。”
  旁边那个又赶紧补了一句:“夫人放心,定然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咱们有分寸。”
  清岚点点头,面色稍霁,道:“这些钱,你们留在这儿,我稍后会着人放回去,那陈家娘子是个本分人,之后她一个人过,日子也艰难。”
  心里却是存了心思,要把陈家娘子派人送去东北,省的在这边再被有心人所乘,惹出什么风波。
  确定了陈守礼的嫌疑,刘良臣等人便要把他带回去审问。
  这会儿陈守礼依然是跟个傻子一般了,连提到他娘子都是没什么反应。
  戴清岚却让稍等,叫来侍女,叮嘱了几句,着她把银子放回去,然后又去后堂和等在那里的康素姐妹和小青说了一声,便出来对刘良臣道:“去和你们一起去京南大营,我要看看,你们是怎么审案的!”
  刘良臣一惊,赶紧道:“夫人,那等场景太过血腥,您去看,怕是?”
  清岚瞧了他一眼,淡淡道:“身为他的妻子,有些事儿,是迟早要去承担的!”
  她也不是白痴,连子宁这等行事,已然是失了人臣的本分,可说是大逆不道丝毫不为过,而清岚是一个很传统的女子,更是爱煞了连子宁,深感处身闺中,许多事都无能为力,只求让自己变得更坚强些,总不要去乱了他的心。
  片刻之后,几辆马车,悄悄地出了武毅伯府的后门,又悄悄的出了正阳门,一路向南,来到了京南大营。
  一路进了京南大营,认得头前一辆马车驾车的竟然是刘良臣,守门的老卒忙不迭的开了门,心中暗自震惊哪位大人物来了,难不成是伯爷秘密回京了?
  京南大营中,本就设了专门拷打犯人的所在,就在刘良臣住所的旁边,一个很大的院子。
  马车直开进去,刘良臣下了马,兀自劝道:“夫人,您……”
  清岚摆摆手,示意不要再说,刘良臣只得叹了口气,心中暗道若是伯爷知道自己让夫人看了这般血腥的恭喜会不会更加不悦,心里忐忑的在前面领路。
  西厢房,便是审讯之所,门口盖着厚厚的门帘。
  撩开门帘,便是一股热气熏人而来。这里很大,足有十余丈长,三丈来宽,四壁上都蒙着厚厚的棉被,就算是里面惨叫声再大,根本也传不到外面去。屋子里火光闪耀,地上一个大火炉,里面放了些铁钎、细签子、铁钳、铁钩之类的物事,都已经被烧得通红,看上去就让人不寒而栗。除此之外,旁边还有个大桌子,上面也是放慢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刑具。而在四壁上,也挂着刑具,在进门右手边儿一直到尽头,也是放着许多刑具,五花八门。
  在靠北的所在,一溜起了三个类似于十字架的东西,三个人被绑在上面,而几个刘良臣手下的刑讯好手正在审问。
  见刘良臣陪着一个女子进来,他们都赶紧行礼,却在暗自猜测这女子是谁。
  刘良臣扫了众人一眼,沉声道:“不该看的别看,不该说的也别乱说,今日之事,若是传到外面一句,我要了你们的脑袋!”
  众人噤若寒蝉,赶紧应了。
  刘良臣恭声道:“夫人,那三个人,也是其中一个关键人物,乃是街上泼皮,便是因着他们,陈守礼才能和那孙挺的人结识。”
  戴清岚点点头,自然是没认出绑着的那三个人就是昔年碰瓷儿讹诈连子宁的人。
  曾经武毅军头号老刑名王元霸已经是因病回家荣养了,毕竟他是锦衣卫出身,无论如何都难以融入到武毅军这个体系中去的,所以在连子宁的压力下,也就‘被退休’了。不过临走前,连子宁送了他两千两银子的议程,并且还托戴章浦的关系给王元霸的儿子在旗手卫谋了个差事,王元霸对他也是千恩万谢。
  王元霸的关门弟子,也是武毅军中用刑最好的一位,其实就是刘良臣。
  这一次他亲自操刀,审讯陈守礼。
  事实上,陈守礼还是挺能撑的——倒不是他有多硬气,而是因为他几乎已经被吓傻了,所以受刑的时候,根本是神志不清,直到后来收了那‘关公刮骨’的刑罚,才是被生生疼的清醒过来,立刻一五一十的全招了。
  也因此,清岚多看到了许多惨绝人寰的血腥场面。
  看着这个目睹了血肉横飞的场面却丝毫无所动容的清冷女子,周围那些武毅军老卒,包括刘良臣在内,心中都是泛起了一股不寒而栗的恐惧来,至此以后,刘良臣这一派系的人,始终对戴清岚极为的敬重甚至是恐惧,但有吩咐,尽力而为。
  审讯完毕,戴清岚却又把所有人都支了出去。
  过了足足半个时辰,她才脸色如常的走了出来,话也不说一句的直接上了马车。
  当马车离去,这些人才敢重新进去,结果进去的人都是面色极为的难看,个别的,甚至哇哇大吐。
  那陈守礼,两条胳膊,两条腿,都已经被刮成了干净的骨头,却还活着。
  ※※※
  回去的路上,清岚都有些心神不凝的。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她本来是根本不用接触这些血腥肮脏,让人生出大恐怖,大厌恶的东西的。
  她出身于书香门第,世代官宦人家,父亲手握重权,为人所尊重敬畏,前途无量。以她的家世,她的才情,本应该也是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少年英杰,或者书出身贫寒但是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年轻进士,从此吟风弄月,夫唱妇随,有心思了就管管家务,而若是厌恶这些家长里短,勾心斗角的龌龊,以她的身份地位,背后的靠山家世,大可以一生都在雪月风花,喜欢的诗词歌赋中度过。
  但是这一切,都在那一次书社的回眸中改变了。
  所谓冤孽,便是如此,一见就再也难忘,虽然未曾言语,然则已经是生死相许,再难割舍。
  清岚取出镜子,目不转睛的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子是他送的,很精巧,不过是拳头大小,四周缠了一圈儿黄金打造而成的花藤,极为的精致,而且最重要的是,镜中人,非常的清晰,简直如同直面一般。听他说,这镜子是用水银和玻璃做的,是西方舶来的,日本带回来的。清岚不怎么清楚水银和玻璃是什么,以前看过的书中也未曾提及过,但是她却最喜欢看他神采飞扬,说这些话的时候,自信满满的样子。喜欢他抱着自己,躺在他温柔而坚实的怀抱里面的感觉。喜欢他的一切,就是喜欢,没有别的。
  这样的镜子,家中还有不少,他当初在日本留了士卒驻守,占领了不小的地盘儿,是以常有一些稀罕物从扶桑泛舟而来,经过山东,来到京城,运往府中。在其他勋贵豪门也难得一见的宝物,在府中,却是俯拾皆是。
  镜中的少女,仿若初见,这几年的光阴,似乎没有在她的容颜上留下一丝刻度。但这颗心,却已然是再不会有当日了。
  书社初见,街头解围,小青传信,话本定情,再到后来,正阳门外的真情表露,以及到最后的最后,终于是披上了那大红的凤冠霞帔,嫁给了他。
  清岚轻抚着自己的脸,想到这里,心中忽的便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甜蜜。
  这股甜蜜,使得她因为初次杀人而充盈满内心的阴霾也散去了不少。
  “嫁给他了呢,既然嫁给他,自然就要承受嫁给他的一切,那些荣耀,那些艳羡和嫉妒,自然也就有这些东西。他说过,月的阴暗面,绝对不容我去沾染。可是你可知道么?你做的那些大事,我心中明了,作为你的枕边人,只要不是瞎子,也该能瞧出来了。既然做了你的妻子,我总该做些什么!”
  清岚注视着自己的手,刚刚就是这只手,拿着那把解牛小刀,一片一片的,把陈守礼的四肢,刮得干净。
  马车到了府中的时候,林嬷嬷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
  当初京南大营的总统府,府中的管事嬷嬷就是她,后来连子宁大婚,按照戴章浦的意思,是让戴秉全跟着过来的,帮着管理府邸,免得府中下人弄鬼不服,自家宝贝女儿受了欺负。清岚却是坚决不用,一个是不想给连子宁自己一来就要掌控一切的霸道感,第二则是因为戴秉全老爷子和戴章浦名为主仆,实则关系和老朋友也似,自己嫁过来了,戴秉全留在那里,还可以陪着父亲时不时的说说话,以解寂寞。
  来到这边之后,林嬷嬷便顺理成章的当了府里的管事大嬷嬷,女人来当大管事,这等事儿,在清朝不罕见,实际上明朝也是不少。其实女人来当这个差事,好处不少,心思细腻,处事玲珑,手腕儿比起男人来也丝毫不差,若是论起凶狠程度,还有过之。而且女真当大管事还有一桩便利,出入内宅,也不会引起什么风言风语,尤其是男主人若是长期不在家的话,这一点,就显得尤其重要。
  大明朝大户人家的内宅女眷,轻易是不能见人的,作为衔接点的大管事,就显得尤为重要,若是有心欺瞒,内宅里的夫人们也能被欺负的够呛。
  林嬷嬷不愧是王府出身的,有手段,有能力,有眼色,内则和内宅夫人们相处的极好,大事小情,份内的绝不容人插手,自己办不了的,也绝对不装那大尾巴狼。外则对下面的那些家丁侍女恩威并施,都是收拾的服服帖帖的。
  林嬷嬷正在门口焦急的张望着,见到清岚下了轿子,赶紧快步走过来,满脸喜色道:“大夫人,大喜啊!大喜啊!”
  戴清岚修眉一挑,心中颇有些期待,有什么好事儿,能让素来稳重的林嬷嬷这般动容?
  林嬷嬷已经走到近前,笑道:“大夫人,您刚出去不久,老太爷府上就派人来报信儿来了,今儿个朝堂之上,兵部尚书桂萼因为触怒皇帝被罢官免职,赶出京城,老太爷暂代兵部尚书之职。老身刚才出去溜达了一趟,现如今可着北京城都传遍了,有那消息灵通的,都说这兵部尚书,就是老太爷的囊中之物,只能内阁票拟了。”
  “啊?真的?”戴清岚一听,也是喜上眉梢,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这会儿正是夫君有些难捱难过的时候,爹爹履任兵部尚书,却是使得不少人有了忌惮了吧?
  心中自然又是一阵盘算。
  见她蹙着眉头思索,林嬷嬷也不敢打扰,过了好一会儿,清岚才展眉问道:“林嬷嬷,小青他们呢?”
  林嬷嬷赶紧道:“老身正要给您说呢,听说您出去了,几位夫人都不甚放心,有听了老太爷府中信使一说,都是高兴,青夫人便命厨房多备了些饭菜,说是今儿个晚间要庆祝一下呢!”
  “我也正是这个意思,小青却是有心了。”戴清岚微微一笑,便往府中走去,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吩咐道:“对了,吩咐厨房,整治一锅上好的打边炉,送到父亲府中,父亲久居江南,颇不适应北地寒冬,每到这个换季儿的时候,身子骨便有些不适,最是应该吃点儿这等辛辣发汗的东西。材料配的齐全一些,多放些性温的东西。”
  林嬷嬷赶紧应下了。
  “嗯,还有,前一阵子,城瑜不是送了些东北的老山参、山野货来么?着人送些过去,父亲和戴叔年岁都不小了,都得进补,还有那些沙金玛瑙珍珠,拣稀罕些的也送过去,父亲当了兵部尚书,说不得总有不少人得送去贺礼,父亲又要回礼。正好拿这些东西来。”
  林嬷嬷一一应下了,道:“老身这就吩咐人去办,现如今皇上废了宵禁,今儿晚上一准儿送到老爷府上。”
  戴清岚满意一笑,颔首道:“你办事,总是让人放心的。”
  说话间便进了府,府中前庭的院子里却是回荡着一阵阵的惨叫声。
  戴清岚闻声看去,便看到前庭右边儿,正一堆人围着,足有数百,其中传出来一阵阵的惨叫,还有不断的啪啪啪的响声。
  她皱了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林嬷嬷道:“回大夫人的话,是青夫人身边的侍女紫萼,今儿个老身听她乱嚼舌根子,说什么府里有不明不白的人出没,那话说的,挺难听,老身把她叫来问询,这小妮子还顶嘴。老身便叫人把她裤子扒了,裹上草席,当众打十棍子,又让府中所有下人过来围观,以儆效尤。”
  戴清岚听她一说,便知道紫萼嚼舌根子的事儿,肯定是和最近刘良臣手里头那帮人有关,而且既然有男人出没,而后宅又尽是女眷,那么这话说起来,定然也就不会多好听了。
  她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问道:“小青来找过你么?”
  以她对小青性子的了解,自然知道,这妮子最是袒护下人,这紫萼以前就仗着她的宠爱,很是做了些让人看不过去的事儿,就连清岚都听闻过。
  “来找过,让老身给顶回去了,青夫人很是不悦。”林嬷嬷欠了欠身:“老身行事欠妥,还请夫人责罚!”
  “不,你行事好得很。”戴清岚冷笑一声:“这件事儿,你做的很好,我当初三令五申,谁也不得胡言乱语,尤其是不得私下里说小话,紫萼既然听不见,那也就不要再听了。我看这十板子,太少了,吩咐下去,狠狠的打,打死算完!”
  “打死算完?”林嬷嬷打了个哆嗦,心中暗道没看出来啊,大夫人也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这等命令,以前可没见过。
  她却不知道,这一次因为陈守礼以及那些蛀虫的存在,而引发的孙挺告密,江彬上奏,乃至于是连子宁的危机,这一切,都让清岚非常的内疚。在她看来,是因为自己的大意,疏于管理,没有提前觉察到这些蛀虫的存在而导致了这件事情的发生。是以内心里,她对连子宁很是愧疚,深感没有做好本分。
  也因此,清岚现在的心境也有了改变,决定让自己从现在开始,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温文尔雅的大夫人,而是要更加的手段狠辣,也让所有的下人都有敬畏之心,再也不敢有什么异样的心思。
  为了连子宁,她已经不止改变了一次。
  林嬷嬷有些小心道:“那青夫人那儿?”
  清岚摆摆手:“小青那儿,我自会分说,你就不用管了。不用忌讳什么,也不用担心,用心做事就行。以后碰上这等乱嚼舌根子的下人,直接打杀了!”
  林嬷嬷心中一寒,赶紧应了。
  清岚又道:“还有一件事,你去办。陈守礼家中有事,请假回山东老家了,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回不来,你掌眼瞧瞧,选个人,顶了他的位置。另外,给陈家娘子收拾性状,派几个贴心的,明日一早启程,送去东北。老爷怕是想她的烤鱼了。”
  林嬷嬷无疑是很合格的,不该问的东西绝对不问,只是一个劲儿的答应。


第五零六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孙府。
  还是深秋,还是那一副愁云惨淡的样子,大门依旧斑驳,不,准确来说,又过了一个多月,这大门似乎更是斑驳了,上面的烘漆以及干裂成一块一块儿的了,轻轻一碰,就会掉落一地。
  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分外凄凉。
  门前的落叶还是厚厚的堆了一层,因着无人打扫,就这么一层一层的累积了上来。
  前天刚刚下了一场冷冷的秋雨,这天气,就更是凉了,寒意似乎能透到骨子里面一样。被雨水一沁,这树叶子就变得更重,而且水渗进去,便把树叶子都黏在一块儿,长久无人打理,若是凑得近了一些,就会隐隐然的闻到一股腐烂的味道。
  现在孙府所在的这条巷子里面,已经是不能用落败萧疏来形容了,如果真的要选用一个确切点儿的词儿的话——那就是恶心!若是形象一点,则是——垃圾堆!
  打眼看去,巷子里面,一坨坨的米田共,其密度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几乎是让人无立锥之地,就像是后世被苍蝇药药死在盒子里铺了满满一层的苍蝇,几乎也是铺了一层,这些五谷轮回之物散发着恶臭,一阵风吹过,偶尔有路过这条巷子的人,也是赶紧掩鼻,快步离开。
  所幸孙府因着占地面积太大,是在这条巷子的最里头,所以影响倒也不是极大。
  而在孙府的大门上,墙壁上,甚至是门口的两个大石狮子上,都是有着掩不住的污垢,若是那些常年生活在下层的百姓,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都是尿垢。比如说某个偏僻的犄角旮旯,常年被人的尿冲击,就容易留下这种痕迹。
  骚臭冲天!
  这还不算,在孙府的墙头上,还挂着好多尸体——有猫的,有狗的,也有人的。
  一具人尸倒挂在大门的右侧,这尸体衣衫褴褛,而且不是那种被破坏的,想来生前就是一个乞丐一类的人物。身上衣服的破处,露出了死白色的皮肤,显然是已经死了不短的日子了,他的脚上绑了一根铁链子,铁链子的尽头是一根大铁钉子,钉子死死的钉进了墙头上。他的脸部皮肤已经是死死的凹陷下去,露出了高耸的颧骨,而眼部竟然是两个孔洞,挖出来的眼珠子被扔在一边。
  一阵风吹过,尸体便微微的摇晃。
  人尸约有十来具,而死猫死狗,则是更多达数十。
  这些尸体,把这里映衬的很是阴森恐怖,宛如鬼蜮!
  而更阴森恐怖的,则是大门上。大门上两个海碗大小的黄铜门环上,这会儿各自挂着一条细线,细线的尽头,则是赫然拴着一只人手!尸体是腐烂的,人手却是很新鲜的,断口处一片血肉模糊,下面还滴滴答答的落着一些血迹,已经变成了紫褐色,断手处的肌肉血管虬成一团,手指头弯曲着,似乎连上面的每一道掌纹都能看的清楚明白。
  看到这两只人手,似乎就能看到一幕场景,一个人的双手被硬生生的斩断,这个人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这等血腥,让人想想就是不寒而栗。
  而这还不是最最恐怖的!
  在两边巨大的门板上,竟然还各自的钉着一张物事,就像是那等上好的纸一般,呈现出一种干枯的黄白色。
  而若是里的近了一些就会发现,这玩意儿有脸部,有四肢,有身体,哪里是一张纸啊?这分明就是两张完整的人皮啊!
  甚至人皮面孔的五官都能看的清楚明白,宛若生前,这是何等的残忍?竟把人的人皮,给生生的剥了下来!
  孙府上下,宛如地狱一般的惨烈。
  忽然,那大门一侧的一扇小门——这也是这里为数不多的稍微干净一点儿的东西了——吱呀一声,然后就是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一身破旧的黑衣,大约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先是探出来一个脑袋,东张西望的四下瞧了几眼,确定了四下无人之后,这才是磨磨蹭蹭的走了出来。
  他手里提了一个长长的竹竿儿,大约有一丈三尺长,竹竿儿的顶部,还有一个类似于的刀子之类的利刃。
  孙财四下里打量了一眼,顿时眼睛就被屎尿给占领了,他暗骂一声倒霉,赶紧伸手用袖子把口鼻给捂住了,虽然这样也是没法子隔绝臭味儿,但总算是聊胜于无了。
  看着这等场景,孙财心中顿时涌起了无限凄凉。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却是孙府的老人儿了,他是孙府的家生子,从他爷爷那一辈儿,就在孙府做事。当时孙府的老太爷,还是河南归德府知府,后来知府老太爷的儿子中了进士,当了京官儿,一家人便又是都搬到了这里,看着老太爷的儿子一步一步的从一个小小的翰林,走到了刑部侍郎的高位,孙财也长大成人了。
  正德五十年的时候,孙财也十九了,于是他爹也就是开始给他张罗着娶媳妇儿。
  虽然是下人,但是孙财去媳妇儿可不难,相反,作为孙家的三代家生子儿,家主最信任的人之一,而且他爹还当着府中的管事,府里有大把家生子儿的女儿,刚被买进府里来的小丫头儿争着抢着要给当媳妇儿,其中很有不少是有些姿色的。
  孙财差点儿挑花了眼。
  结果没想到的是,他成亲的时候,正是孙府最巅峰的时日,他刚一成亲,孙府就垮了——老爷出事儿了,私运军械,东窗事发,贬为云南临安府知府。这在京城人的眼里,跟发配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也随之,孙家便败落了下来。
  孙家的败落,孙财一点点的都看在眼里,后来仔细想想,这也是应有之意。
  但是他,不单单是他,实际上所有人也都是万万没想到,孙家竟然会沦落到这等田地!
  一切,都在那道圣旨到来之后改变了。
  作为服侍大少爷孙挺的下人之一,孙财明显能感觉到,那两天大少爷的心气儿非常之高,精神非常之亢奋,经常能听见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然后发出让人渗得慌的哈哈大笑。
  孙财也是心惊肉跳。
  因为事实证明,自从老爷被贬斥云南之后,这段日子,但凡是少爷极度亢奋,那么肯定就有不好的事儿发生——第一次是变卖了几间铺子,大伙儿的月例银子全都减半,第二次是变卖了城外的八千亩田产,大伙儿的月例银子再次减了三成,第三次是……
  那么这一次?
  结果笑声还未落下,皇帝的圣旨便是到了大门。大伙儿不少人还都挺高兴,以为老爷要被起复了,老管家孙福还张罗着摆了香案,用了黄纸,咬咬牙拿出了不少舍不得用的蜡烛,却没想到,圣旨中固然是把老爷给调回京城来了,却也把大少爷的功名给革了!
  大伙儿都不知道是怎么地,几个仆役便出门儿转了一圈儿,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府中上上下下就都传遍了:大少爷暗中派人调查算计武毅伯,献证据于锦衣卫指挥使江彬,江彬进宫面圣,圣上大怒,下令申斥武毅伯,但是同时也不愉大少爷私自调查朝廷命官,下旨免其功名!
  大少爷一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差点儿就没晕死过去,强撑着接了圣旨之后,就一头栽倒在地,从此人事不省,只靠着药物吊命。
  因着这个,还惹得宫里来传消息的公公很是不悦,说要回去好好说道说道,还是老管家忍着心痛送上了一大锭银子,这才是免了事后风波。
  少爷晕了,却还有老管家主事儿,总算是没有乱。
  只是,大伙儿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是噩梦的开始!
  当天晚上,大伙儿就闻着外面味道不对,一开门儿,就看到了外面又是屎又是尿的,臭的要死,那时候大伙儿还不知就里,破口大骂,谁这么缺德?结果没想到,这一骂,外头就是乱砖头砸过来,当下就把人打了个半死。
  这一下,没人敢出门儿了。
  当天夜里,府里面被人扔进了十多支火把,把柴房给点着了,差点儿没引起一场大火,幸亏是老管家带着人及时扑救,才算是把火给灭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管家就想着找顺天府去寻个说法,因为昨天夜间着火的时候,负责灭火的那些衙门有司和管保都没过来!
  结果一出门儿,就发现门口躺着一具尸体!
  差点儿没把老管家给吓出人命来。
  仔细一看,更是惊怒恐惧交加,原来那具尸体,竟然是熟人!
  那是大少爷的书童,也是孙家的家生子,昨儿个大少爷晕过去之后,他去抓药,结果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尸体的伤处很明显,脖子上面一个巨大的刀痕,这一刀多狠啊,几乎把脖子给一刀砍成两截!
  而他的尸体上,却少了两只手。
  老管家很快就发现了他的手,用绳子拴在大门的门环上。
  这一下,老管家也是晕了过去!
  被救醒之后,老管家便着急火燎的催促他们去报官。
  这官,倒是也报了。
  只是,一个时辰之后,派去报官的人拖着沾了一脚的屎尿回来,带回了一个噩耗!
  顺天府一听是孙府的事儿,二话不说,那门口的衙役立刻是一阵乱棍给打了出来,连门儿都不让进!
  顺天府的衙役都很有眼色,他们这么做,摆明了就是上头有人发话,撒手不管孙府的破事儿了!
  这个消息让人绝望,老管家一听,又是晕了过去。
  而孙府也是没有明眼人,大伙儿这么一合计,心里也就明白了——这是武毅伯府的报复啊!你们不是算计人家么?行啊,现在轮到人家报复你了!
  这个念头,让人想想就是满心的绝望!
  大伙儿平日里都没少在茶馆儿里听评书,看大戏,别的官儿不知道,武毅伯还能不知道么?戏里面都演着呢!
  武毅伯那是什么人啊?国朝超品伯爵,正二品的边疆大将,手下武毅军乃是咱们大明朝第一强军,最是能打不过!武毅伯多受皇帝赏识啊,皇帝在朝堂上都推许为国之名将,古之名将!人家的岳父也是堂堂的兵部侍郎,在朝堂中实力盘根错节!
  咱们是什么玩意儿?
  老爷虽然被召回京了,却也只是个小御史而已,能跟人家比?大少爷又给革了功名,眼看着孙家就再也没有起来的希望了!
  老爷当初是刑部侍郎的时候咱们都斗不过人家,现在能行?
  更别说,现在明摆着的顺天府都是偏帮!
  从那一日开始,噩梦便就降临了。
  之后的几天,孙府的周围几乎被屎尿给包围了,根本不能出门儿,只要是出了门儿,就是踩着一脚屎回来。一开始是前门,到了后来,后门儿还有另外两个侧门儿,也都是被屎尿给封了!
  至于其他人家?那些泼屎泼尿的人都使了银子,周围那些人家根本就没意见!
  几个门儿都被封住了,实在是没办法出门儿,只得是在墙上又临时凿了一个小门儿出来,结果没一盏茶的功夫,就又被屎尿给封住了。
  于是几天以来,府里面的人,根本就是没办法出门儿,所幸老管家因着家境败落,都是一买就买极为巨量的菜蔬回来,所以家里头像什么大白菜之类的东西倒是管够,一时半会儿也饿不死。家里也有水井,饮水也方便。
  可是这就相当于是府邸被包围了,这么一围,每天的吃喝倒是没问题,但是拉撒可就难了!
  北京城的人家,可没有自己倒马桶的,尤其是这些大户人家,都是把马桶放在指定地点,自然会有人过来的。
  但是孙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谁还敢过来?避之尚且不及!一开始孙家还把马桶放在门外,结果没多久就发现那些盛满了屎尿的马桶都被人给踹翻了——门口的屎尿又多了一些。
  最后实在是没法子,老管事发话了,咱们直接就把屎尿往门口倒吧!反正迟早也得让别人倒,还不如自己来。
  只是,生活在这么一个臭气熏天的环境中,可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
  晚上睡觉都得捂着鼻子,吃饭的时候,无论吃什么都是味同嚼蜡,用屎尿的气味儿来佐饭,倒是史无前例之事。而且人在这种环境下呆的久了,浑身上下就俩字儿:难受!
  几天下来,人都是病病蔫蔫儿的,而且这时日一长,有两个下人便犯了臆病,整天神神叨叨的,跟个幽魂儿也似,让人看了心里都是哆嗦。
  孙福老管事还偏偏不信邪,又是派人去了两趟顺天府,结果那两个被逼无奈出门的倒霉鬼带着一身的屎尿回来之后,同样带回来的是噩耗。
  不,或许应该说是更加让人发堵的消息。
  在被打出来两次之后,第三个派出去的家丁也是机灵了点儿,走之前死皮赖脸的跟老管事要了点儿银子,说要是没银子就办不成事儿,就算是打死他,这个门儿他也不出!老管事想想也是,无奈之下,只得忍着割肉一般的疼痛给了他一小锭银子,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结果这家丁塞了银子之后,顺天府那些消息灵通的衙役还真就是给他透露了几分消息。
  说是上面的大老爷们早就已经传话下来了:孙挺一介举人,私自调查朝廷大员,已经是犯了忌讳,要是谁都像他这么干,这些大臣哪个身上没有几分把柄?若是都被抓到了送到锦衣卫去,哪还了得?所以上头这会说了,武毅伯府肯定要报复,咱们就瞧着,只要是不触犯王法,那就绝对不能管!
  往你家门上泼屎泼尿犯王法了么?没犯吧?这也不归咱们顺天府管啊!这等家长里短的小事儿,你得去找地保调解去!
  那家丁急了,说那可是出人命了啊!
  那衙役就乐了,说咱们知道出人命了啊,可是咱们这会儿不是正在追查了么?不过这么大的北京城,哪天不得出几十起命案啊?现在顺天府刑名师爷那儿挤压的人命官司怕是得有一丈高,想轮到你们家那案子,等几年吧!
  那家丁当时差点儿就哭了!
  结果神情恍惚的回到家,还没进巷子呢,就看见一帮黑衣人拖着一具尸体正往院墙上钉!这家丁也是痰迷了心窍,竟然还有胆子上去喝骂,结果让那帮黑衣人给摁住了暴打一顿,半条命都给打没了,一条胳膊都给打碎了。若不是光天化日的,说不定这条命也没了!
  这个消息传开之后,人心就彻底的散了,府内不少下人的心里便都是起了别样的心思。
  他们并非不忠诚,实际上,这会儿还能留在孙府的,都算是跟孙府患难与共,祸福同享的了,基本上都是孙家几代的家生子,像是孙财这般便是典型。
  但是忠诚也是有限度的。
  看武毅伯府的报复,这等架势,这么狠厉,明摆着就是要把大伙儿都给生生的整死啊!整不死也疯了啊!
  谁都看出来了,留在孙府就是死路一条!而且现在武毅伯府还只是弄这些手段,若是万一哪天换了心思,憋着劲儿要杀人呢?老天爷,武毅伯手底下几十万条军汉,可是吃素的?
  当死亡的威胁由于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般悬在头顶的时候,还有几个人能记得忠诚为何物?
  于是就在五日之前,趁着夜黑风高,无人看管,两个下人偷偷儿的翻墙离开了,当然,人家俩人也不是白走,走之前趁着府里人手不够,偷偷的溜进了大少爷孙挺的房间里偷了一件儿黄花梨木的小柜子——那玩意儿可是有年头儿了的,好几次大少爷想派人当掉都让老管事给拦住了,这玩意儿若是拿出去卖,怎么地也得三五百两银子!
  第二天一大早,事情被发现之后,孙福大发雷霆,把所有人都着急起来,狠狠的训斥了一顿,下面的人都听着,看似是噤若寒蝉,实际上都是有了效仿的心思。
  结果当天傍晚,大门口又被扔进来四只手,新鲜的,刚刚剁下来的人手!
  路过的一个小丫头当场就给吓晕了。
  很快,家丁们就认出来了,这四只手,正是逃跑的那俩人的——其中一个人在厨房做事,右手被炭火烫出过一个铜钱大小的疤痕,好认得很!
  这一下,再也没人敢跑了。
  刘良臣手底下的那些人无意中帮了孙管事一个大忙,若不然的话,只怕孙府的人,很快就逃光了。
  孙财晃晃脑袋,把这些芜杂的情绪给晃出了脑袋,赶紧挥动着竹竿儿上面的刀子,把那些死猫死狗的尸体都给割下来。
  若是说屎尿的味道还可以忍受的话,那么当一打眼就能看到墙头上挂着的尸体,那真就让人不寒而栗了。
  所以每日府中都要派人出来把这些尸体给一清扫,时日久了,他们也摸出规律来了,只要是今儿个清扫了,一天就不会再挂。
  当然,是谁都不愿意冒着风险出去的,没办法,老管事只得用最古老的方式——抽签儿!
  今儿个便轮到了孙财出来。
  弄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孙财才是把那些死猫烂狗的都给从墙上弄下来,那些黑衣人钉的太紧,他也没法子。
  已经是累的满头大汗了。
  孙财瞧了瞧自己的劳动成果,满意的点点头,擦擦汗,这时候,忽然便看到巷子口站着几个穿着黑衣服的大汗,正冷冷的瞧着自己。
  孙财大惊,赶紧脚底抹油,打开小门儿,飞快的窜了进去。
  门里面,老管事孙福正跟一根木头桩子似的站在那里,一脸的阴沉,在他身后,孙家仅剩的那些下人仆役都是站成一排,满脸木然。
  看到孙财进来,飞快的插上了门闩,孙福沉着脸问道:“都清理干净了?”
  “干净了,干净了。”出于惯性,老管事的威严还是很重的,孙财赶紧应道,因为紧张和害怕,他大口的喘着粗气儿,刚想说一句‘外面又来人了’,结果一口气儿没喘匀,话便没说出口。
  那边厢孙福已经是回过身去,训话道:“瞧瞧你们的样子,现在也别死乞白赖的,谁想走的,我也不拦着,想想孙二瓜和孙三瓜的下场,前事不忘,后世可追!躲在府里,好歹还能平安度日,若是悄悄地溜了,身首异处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他显然也是深谙恩威并施之道,一番声色俱厉的训斥之后,脸色稍微柔和了一些,道:“你们也别沮丧,我话说的难听,可是句句在理儿!咱们难熬的日子,也就这一会儿了,皇上的圣旨已经在路上,咱们老爷这就回京,回京之后,谁还敢欺负咱们?”
  他这么一说,倒还真是把下人们的情绪给调动了一些,总也还有些精气神儿了。
  孙福满意的点点头,又道:“我跟你们说……”
  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厉啸,接着,十来个拳头大小的球体便是被扔了进来。大伙儿还没看清楚这球体长什么样儿,隐隐约约的只能看到表面似乎是沾了不少白色的粉末,然后下一刻,这些玩意儿便是着了起来,在空中化作一个个火球。
  火球瞬间落在地上,青砖地面上,瞬间便是燃起了一片火焰!
  孙财这时候一句话才出口:“大管事,小心,外头又来了他们的人了!”
  他眼睛都直了,心道这是什么稀罕物儿,碰到砖头还能烧?
  所幸孙府也经历过不少次被人扔进这等燃火的东西来的经历了,孙福眼睛一瞪,袖子一撸,大吼道:“快救火!”
  众人齐心协力,有的提水,有的搬桶,过了好半响,才算是把火势给扑灭!
  大伙儿都是给燎的一脸的黑,跟那些舶来的昆仑奴也似,身上的衣服也给烧了七七八八的洞。
  而一栋门房,也是被烧成了一片黑色的瓦砾!
  自始至终,都没见顺天府活着地保上的人出现过。
  当最后一抹火苗被扑灭,大伙儿都是累极,纷纷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
  孙福年岁大了,刚才又是奔走呼号,上蹿下跳的,最是疲惫,这会儿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他眼中有着掩饰不住的沮丧和绝望,连孙财都来不及责怪了,只是长长吁了口气,脸上神色变的坚决,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向着老夫人居住的院子走去。
  很快,夫人居住的西侧院儿便是近在眼前。
  这里深处于大院儿的内侧,是以远处的屎尿味儿在这儿便是淡了许多,算是现在府中最为上等的所在了,是以在老管家的安排下,极为小少爷,小小姐和正在养伤的大少爷,便都搬进了西侧院儿来住着。
  西边儿的院墙那边儿,就是已经致仕的梁御史的宅邸,西跨院儿规模不小,足有前后三进,加上左右厢房,足有二十多间房子,就那么点儿人,根本住不下,曾有些下人想打主意要搬进来住,让极有上下观念的孙福给严词拒绝了,狠狠的训斥了一顿,才算是没了歪心思。
  西侧院儿极为的雅致,绕着院子,外面的路边,种了上百株枫树。
  这会儿深秋,一眼望去,便是一片如天边晚霞一般灿烂的红!


第五零七章 白鹰峡下
  叶片与人的手掌大小相近,叶柄细长,使得叶片极易摇曳,稍有轻风,枫叶便摇曳不定,宛如情人的轻抚,站在树下,听着风声树声,让人为之心醉。
  一片红色飘飘落下,老管事孙福看着盘旋的叶片,心中忽然一阵唏嘘。
  老夫人还是少夫人的时候,就是极喜欢枫树的。这些枫树都是当年老夫人嫁进孙家的时候亲自种下的,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二十年,已然是一代人了啊!
  对面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孙福抬头一看,迎面丛院子里走出来两人,走在左边那女子一身素白,容颜清丽,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间,怀里抱着一张古琴,一双眸子冷冰冰的,似乎把肃杀的秋意都装在了里面了。她身边那女孩儿一身鹅黄色襦裙,不过十六七岁,容颜也是颇美,只不过是跟那个素衣女子比起来,却是宛如皓月之侧的繁星一般不起眼儿。
  这女子,正是寇白门。
  她行走在这漫天飘落的红叶之中,一阵清风袭来,卷起长发如墨,宛若神仙中人。
  这些日子府中大伙儿都不好过,她自然也无法例外,但是在她身上,似乎就看不到这些东西,只是淡雅高洁。
  看到孙福站在那里,寇白门微微一福,便想从他身边绕过去。
  孙福却是咬了咬牙,忽然整个人往前一扑,直愣愣的跪在寇白门身前,大喊道:“寇姑娘,还请救救咱们孙府!”
  寇白门眼中露出一抹惊诧,赶紧避让到一边,道:“大管事,你这是做什么?”
  大管事深深的吸了口气,盯着寇白门道:“寇姑娘,现在咱们孙府糟了劫难,你也看在眼里,在这样下去,府里面的人非要得疫病不可!这事儿,是谁干的,你肯定也知道,现如今,除了你,谁也救不了咱们了!”
  寇白门站在那里,雪白的面纱遮住了脸上的表情,宛如笼罩在云雾中的仙子,看不真切她的真实想法。只是那一双清澈的眸子,淡淡的看着孙福。
  她可能是整个孙府之中,唯一一个不恨连子宁的了。
  自从那一曲人生若只如初见之后,她的心,便已经牢牢地系在了那个负心人的身上了,再也解不下来。
  孙挺暗算连子宁的事情爆发之后,她心中惊怒莫名,更有一抹愧疚在心头萦绕不去,她在江南的时候,便是行走往来于权贵之间,自然知道官场上的险恶,这一件小事,对连子宁会有什么影响,她甚至比许多官员都看的真切。
  而之所以内疚,则是因为她知道,连子宁和孙挺的恩恩怨怨,虽然是纷乱复杂,坊间传闻林林总总,揪也就不清,但是其一切的起源,却就在于那一日四海楼上,那一曲为自己而做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啊!
  因着孙挺的高傲,因着自己,连子宁一曲词彻底让孙挺颜面丧尽,而也就因着这一首词,孙挺对连子宁心怀记恨,之后种种针对,于是,在京南钞关截获的那些军械被捅出来,便也理所应当了。
  因为内疚和痛恨,当武毅伯府的报复开始的时候,她心中不但没有惊慌,反而是充满了快意。尽管她也是受害者之一,那些奢华的吃穿用度都停了,每天也跟着大伙儿啃白菜帮子吃窝窝头,却是甘之若饴!
  见寇白门沉默不语,老管事以为她心为所动,嘶声道:“寇姑娘,你和那位武毅伯爷的故事,天下皆知,他的那些下属,定然也要卖你一个面子,若是你出面,咱们就能得保啊!寇姑娘,这些时日以来,老夫人,老爷,老朽,整个孙府,对你也没什么为难刁难的吧?你在这儿呆了两年有余,难不成就这要看着这儿,化成人家鬼蜮么?”
  寇白门也只能默然以对。
  平心而论,老管事说的这一番话,半分错处都没有。
  寇白门乃是孙挺从应天府请过来的,说是请,其实不过是给脸而已,寇白门是官妓,属于教坊司的管辖,名隶于南京教坊司乐籍。其实不单单是她,像是江南的另外几位极有名的名妓,董小宛、杜十娘,李香君,当年寇白门进京之前和她并成为‘秦淮四秀’的四大江南名妓,极为出色的美人儿,其实都是隶属于教坊司的官妓。
  教坊司直属于礼部,并不是南京的衙门,在南京的那个,不过是个分部之类的而已,礼部苦啊,大明六部衙门,所谓威武富贵贫贱,这个‘贫’字,可以说是把整个礼部的现状给形容的淋漓尽致——清水衙门,油水儿极少!
  而之所以说油水儿极少而不是没有油水儿,则是因为礼部还掌着教坊司!礼部是够穷的,但是教坊司肥啊!可说是六部下面司一级的衙门里面最肥的也不为过,遍布南北两京的上千官妓,大大小小数十家青楼,可说是日进斗金!所以礼部把这个唯一也是最大的资金来源可说是掌握的牢牢地,谁也别想从里头分一杯羹。
  而与此相对,能当上教坊司左右韶舞、左右司乐的官儿,无一不是在礼部又有关系,又有靠山,又使下了大笔大笔钱财的角色。而这等角色,往往也是软硬不出,除了上峰的命令和钱之外谁的面子都不给的人物。
  寇白门实际上是孙挺游历江南的时候碰到的,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当下就是找到了南京教坊司的又韶舞,一张口就是要把寇白门买回去。
  以他的想法,刑部侍郎的公子亲自去要,已然是给了这个不过是区区从九品的右韶舞天大的面子了,这位右韶舞若是识相的话,该当赶紧屁颠儿屁颠儿的把寇白门送过来才是。结果却没想到,人家根本理都不理他,也不管他是谁,就一句话:不可能,没得商量!
  吃了一个大耳刮子,孙挺自然是暗暗记恨在心,出来之后一打听才知道,为右韶舞名叫董和,竟然乃是当今礼部尚书董其昌的家生子儿,在董府当差整三十年!董部堂信任,把他派到南京教坊司来主事儿!
  一听这个,孙挺才知道,再也不敢有什么歪心思了。
  只得是按照规矩老老实实来,又是去了教坊司衙门一趟,找到了董和,谈了好半响,最后董和就是咬准了一条线:要用可以,想要,没门儿!
  孙挺只得作罢,最后方才谈妥,孙挺出五万两银子,请寇白门过去三年!
  实际上,就是租借。
  她们这些在人前风光无限的秦淮名妓,寻常人等闲也难得一见,在达官贵人们眼中,也不过是可以随便买卖赠送的玩物而已。
  实际上,就是话五万两银子买了寇白门的三年光阴!
  女人最宝贵的三年。
  其实孙挺也知道,董和这是坐了极大的让步的了,寇白门正是名声最盛的时候,每日慕名而来只为听一曲琴殇,喝一盏淡酒就肯花费千万两白银的豪客不知道多少,想不想见,还得看寇白门的心思。而且在名妓这个行当里面,你若是三年不出现,那基本上三年之后,也就没人记得你了,也就是说,董和损失的,几乎是寇白门整个人。
  这五万两银子,跟这个比起来,根本是不算什么。
  他毕竟也是刑部侍郎,实权京官儿的儿子,董和也不敢得罪太深,免得给自己的主子惹麻烦。
  所以寇白门就是这么一半儿买,一半儿租的被孙挺带到了京城。
  寇白门对自己的悲惨命运早有预感,但是让她惊诧的是,来到孙府之后,却并没有遭受那等境遇。
  孙挺忙着跟连子宁勾心斗角,孙言之已经是过了少年人好色而方艾的年纪了,反倒是没有碰她。
  而正如老管事所说,她的日子过得还是很滋润的,每个月的月例银子,她和老管事是一级的,连她到了京城之后去买的一个小丫头,也是府里管着开支。她的学生,一个小少爷,一个小小姐,都对这个长得跟仙女儿也似的老师很是尊重,两个学生很调皮捣蛋,却也很可爱。而孙家的老夫人,更是对她疼爱有加,时不时的招她过去弹琴,一起用餐。府里面的下人四下里的议论她也有所耳闻,都说老夫人对她比亲闺女还亲。
  从这方面来说,寇白门还是很感激孙挺的,她是那等很闲淡的性子,迎来送往的,雅非她所愿,反倒是每日弹弹琴,看看景儿,听听风,喝喝茶,偶尔出去吃点儿这北地的美食,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的,也很是舒服。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东西,就足以抵得上她对连子宁的眷恋,和对孙挺的恨意。
  她深深的瞧了孙福一眼,道:“老管事,小女子和武毅伯的传言,不过是坊间传闻而已,只见过一面,话都没说几句,若说他能听我的话,这话骗小孩儿还成,您信么?再者说了,就算是我真能和武毅伯说上话,他现在在东北,这京城北地,主事儿的却不是他!我的话,能管用?小女子且不丢这个人了。”
  她这么一说,孙福当真是如遭雷击,心中再也没有一丝的希望,傻不愣登的看着她。
  寇白门心中终究有些不忍,她向旁边的侍女示意了一下,侍女便从怀中取出两张银票来,寇白门接过,递给孙福,道:“老管事,诚如您所言,自从白门入府以来,各位都多有照顾,现下府中困难,白门无以为报,之前在江南时候,总还攒下些钱财。这些钱,我适才去给夫人的,夫人不要,你且拿着吧!”
  说罢,把钱塞到老管事手里,转身离去。
  过了好半响,老管事才回过身来,他站起身来,死死的盯了寇白门的背影一眼,眼中充满怨毒。他一转身,进了西跨院儿,只是手里的银票,却是攥得死死的。
  ※※※
  正德五十二年九月二十八。
  松花江北六百三十九里。
  土鲁亭山以南三百三十七里。
  白鹰峡。
  如果说你蛮河是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聚居地的天然分界线的话,那么白鹰峡就是这条界线上的咽喉。
  你蛮河也就是后世的布列亚河浩荡千里,发源于外兴安岭余脉的群山,一直向西,流入黑龙江,这条浩荡的大河,水流喘急,两侧都是高山峻岭——东北也不尽然是平原的,山脉也是所在不少,不过多是比较集中而已。
  白鹰峡方圆数百里内,多山脉,密林,河流,人难通行,唯有白鹰峡这里,就像是以为巨灵神用通天巨斧在这里狠狠的斩了一斧子,在这里形成了一条峡谷。峡谷长二十里,最窄的地方不足五丈宽,只能容不足二十人人并行,便是最为开阔的所在,也不过是数十步宽度而已,而两侧壁立千仞,石壁光滑竖直,就连猿猱也难以攀援。从下面朝上看,只能看见一线青天,便是盛夏的正午,下面也是光线昏暗,阴冷难当。
  这是名副其实的一线天。
  在白鹰峡峡谷的北边出口,右侧是一座险峰,并不很高,大约只有二三百丈,但是平地崛起,极为的威武雄壮,而且极为的陡峭,难以攀登。其整体构造形状,就像是一头收敛了矫健的翅膀,蹲伏在江边的巨大雄鹰一般,又因着山岩都是淡淡的灰色,在阳光下一反照,便是一片耀目的白。因此被命名为白鹰峰,而白鹰峡,也是由此得名。
  谷口的右侧是白鹰峰,从白鹰峰向西不过是两里之外,就是浩荡的你蛮河。你蛮河在这里河水最浅,最窄,不过是百丈余,最是容易渡过。
  如此地势,足以和潼关这等雄关相媲美,若是在关内,定然是声誉斐然,而在这关外,却是隐没于无名了,就连连子宁这等有心人,也是通过杨恺才得知。
  因此,此处是连接女真中部和南部的交通要道,用咽喉称呼,丝毫不为过。
  虽然是交通要道,但是这里的人流量也不大——女真的社会阶级构成还停留在奴隶制向封建制过度的这样一个阶段,而且奴隶制的成分还更大一些,而且他们的生存方式——渔猎为生为主,农耕为辅——也决定了他们的生活范围只局限于居住地的附近,而不是远行。
  这样的生活方式,这样的社会构成,就决定了他们的商业不可能多么发达,以兽皮做衣服,吃穿用度皆来自于大自然,除了食盐和铁锅之外,绝大部分的女真人终生也不需要从商人那里购买什么。
  因此这条要道,也偶尔才只有一些商人路过,可说是很稀少,反倒是这里每年都会迎来三五拨汉人的走私商队——比如说杨恺。
  但是这会儿,这里却是变得极为的热闹。
  在北边谷口,不知道何时,已经耸立起来了一个巨大的城池,城池东依靠着高耸的白鹰峰,西侧距离你蛮河不过是十余步而已,往南,则是死死的把白鹰峡的入口给堵住了。
  其实,说是城池也不太确切,因为这座东西足有两里地宽,南北差不多也是这个长度的城池,目前只是把那一圈儿城墙给建起来了,那一圈儿城墙里面,却是什么建筑都没有。只有白色的帐篷宛如雨后的蘑菇一般,几乎把城墙内圈儿给铺满。
  与其说是城墙,还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兵营,只是这座军营的防御力,是相当之可观的,周围的城墙,都有三丈左右的高度,厚度则是达到了两丈——就这规模,在女真境内,已经是仅次于女真汗廷了,可以排到第二。就算是在大明朝关内,府一级的城池治所也不过是如此,可以当得上是‘坚城’二字的称呼!
  而且看样子,至少城池的外面一层,是用了一层厚厚的石头的,石头白灰色,正是此地的特产,至于里面是夯土还是石头,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座城池,把白鹰峡的谷口,可以说是堵得结结实实。
  此时,这座城池之中,正是人声鼎沸,不是士卒打扮的汉子各自干着手头上的活计,而数以千万计的健壮汉子正是分成一队一队的,在各自的营盘里面大肆操练。
  喊杀声震天。
  这座坚城,毫无疑问自然是杨沪生等人的成果了。
  八月二十五那一日,武毅军北路军第四卫和第十卫一共十万人启程北来。
  本来连子宁预计的北路军至少需要十五天左右的时间才能到达白鹰峡,却没想到,在杨沪生的催促和夏子开的鞭策下,十万大军竟然只用了十天的时间就到达了白鹰峡。
  九月初五就到了。
  让杨沪生和夏子开以及一干武毅军北路军上层诧异不已的是,那些第十卫的奴兵,竟然也是坚持下来了。
  要知道,第四卫是纯骑兵的构成,十天的时间赶路六百多里,乃是在寻常不过的了,但是第十卫的女真奴兵们竟然也能坚持下来,那可就太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
  十天,六百多里,一天六十多里地,大脚板走路,这几乎是已经是个极限了,或者说,已经超过极限了,毕竟不可能是一天到晚都赶路的,而且这会儿也不同于当初在山东的时候新兵千里长途大拉练的时候,那时候都在武毅军的管辖范围内活动,赶路完了,到了晚上,就有热汤热水儿暖和干净的营地等着。
  这里,可什么都没有!
  其实,要论起身体素质来,这些渔猎民族的女真壮棒汉子,天生就比农耕民族的汉族要强上不少,更何况第十卫中这九万多人,都是海西女真最精锐,最悍勇,体力最好的一帮子年轻汉子。论起身体素质来,新兵部的那些汉人新兵,跟他们不是一个级别的。
  但是这帮人,却不是什么好兵——他们也不可能成为多好的士兵,至少在武毅军的辖下不会,你总不能指望一帮跟你有着杀父之仇,辱妻之恨大仇的人,为你平拼死效力吧?
  问题不是出在身体上,而是脑袋!
  但是这一次,他们却是非常之积极,哪怕是极累了,也是咬着牙,拼命的赶路。
  武毅军上层思前想后,觉得唯一的解释,就是在女真奴兵中引入了勋爵制度。
  八月二十四这一天,在第十卫的营地,当着数万女真奴兵的面,连子宁亲自为一百三十六个女真奴兵册封了爵位。他们中爵位最高的,被封了武毅军第二十五等,正八品上的宣节校尉,而其中最多的,足足有五十六人,都是最低一级,也就是第三十二等的从九品下归德执戟长。
  但是尽管分封的爵位都不高,却是几乎让所有的女真奴兵都沸腾起来。
  因为他们看到了希望。
  这一百三十六人,都是往日作战英勇,并且主动投靠武毅军的。榜样的作用是无穷的,连子宁树立起来的这一百三十六个榜样让所有的女真奴兵都意识到了,只要是老老实实的听话,勇敢作战,也能拜托现在奴隶的身份,成为人上之人。
  分封的不仅仅是爵位,爵位是虚的,爵位所能带来的东西可是实实在在的。这一百三十六个封爵的女真奴兵,不但脱了奴藉,而且每个人都封赏了数量不等的白银,最多达到了二百两!而他们甚至还被允许按照不同的等级,在军妓营中挑选数量不等的女人作为自己的私有财产!
  要知道,这可是连汉人军官都没有的福利,而军妓营中不少出身女真权贵豪门,雍容高雅的美丽女人瞬间就让这些女真奴兵绿了眼!
  不听话的,死!听话的,有地位有钱有女人!
  天平瞬间扭转。
  经过了这一次当众封爵之后,整个第十卫的凝聚力明显提高,而女真奴兵中存在丝丝不稳迹象,也是随之消失无踪。
  之前凶狠的杀戮已经让他们知道了违逆武毅军的下场,而现在连子宁又给他们吃到了甜头让他们有了希望。打一棍子给一甜枣,永远是最简单,但也是最管用的一种方式。
  而现在,效果便出现了。


第五零八章 女真虽大,身后就是汗廷!
  在到达了白鹰峡之后,这种激励制度的优势更是显露无疑,九月初五到达了白鹰峡,当天晚上就开始筑城。
  第四卫的骑兵们自然是不能干这种粗活儿累活的,不过他们也没闲着,在杨沪生的分派下,五千骑兵以百户为单位,四散而开,分别向东南西北各个方向渗透,占察敌情,观察地形,顺便也是猎取食物。
  如此分工之下,不过三天,一副方圆一百五十里之内完整的地图便是出现在了杨沪生等一干武毅军高层的面前,这周围有什么地方可资利用,什么地方地势险要,什么地方适合伏击,都是了然于胸。
  有第四卫骑兵们打来的猎物,而谷口靠着你蛮河,鱼类更是丰富,便有那些精通打渔的女真人当天就利用树藤做了大网,把那大河中间拦了许多层网子,每日都有一筐一筐的鲜鱼从大河被打捞而起。通过这两条渠道,食物资源也是充足了起来。
  筑城的主力,就是第十卫的九万女真奴兵。
  被激励之后,他们都是很努力,干活儿也很卖力,以求入了上官的法眼,也被封一个爵位——爵位倒是尚在其次,他们也不怎么把这个当成多大的荣耀,但那时随之而来的和爵位伴随的种种好处,可就让所有人都垂涎了。
  在他们的卖力干活儿下,九月二十五,这座雄关就已经具备雏形了。
  东部以白鹰峰的千仞悬崖为依托,南边儿就是白鹰峡的出口以及一片绵亘的悬崖,是以这两边并没有修建城墙,而北,西两面,两道在女真人看来已经是非常宽广厚重的城墙,已然是牢牢的堵住了建州女真大军南去的道路。
  想要南下,必须得打上一仗!
  亲自目睹了镇远府大城的建成过程,武毅军的这些军官们,大致心中都是颇为有数儿的,杨沪生和夏子开一合计,便决定不建造房屋,集中所有人力,把城墙建好,围上这么一圈儿。而在城里,则是建起了无数的帐篷,帐篷里面,却是一半儿地窝子,一半儿地上的形势。
  地窝子实际上就是从土质厚重的平地上,往下斜斜的掏上一块儿而形成的一种建筑形式,就像是把窑洞朝下安放了一样,窑洞冬暖夏凉,这地窝子也是如此。再者说现在也不是极冷,零上十度的温度,地窝子加帐篷,晚上睡觉还出汗!
  而九月十五从土鲁亭山下的女真汗廷出发的纳兰建成统领的南征大军,在经历了十天的急行军之后,就是九月二十五到达的白鹰峡。
  这座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白鹰峡谷口的雄城,让纳兰建成麾下的数万大军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他们根本就想不到,这里怎么会出现一座城池呢?
  而纳兰建成得了女真大汗完颜陈和尚的命令,带着一千铁浮屠,两万披甲步卒,又在沿路上各部落征召步卒勇士,所肩负的任务便是守住白鹰峡,以堵塞武毅军北进之路,结果却没想到,等自个儿到了这儿,白鹰峡已经是被人给占了。
  纳兰建成无奈之下,只得下令大军原地驻扎,在你蛮河以西两里之外建造营盘,先把大军安顿了下来,再作计较。
  西城墙之上,城楼下,杨沪生和夏子开正站在那儿,向着远处的女真大营眺望。
  今儿个云淡风轻,可见度非常高,从这里,大致能看到女真大军营盘的模样。何况连子宁给他们配备了两支千里筒,透过千里筒,建州女真大营的一切,尽收眼底。
  杨沪生举着千里筒看了好半响,这才放下,向夏子开问道:“完淳,你看何如?”
  夏子开也放下千里筒,这么久的戎马生涯,铁与血的浸染,已经让他整个人气质大变,凌厉刚猛,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一双眸子,亮的常人不敢逼视。他也蓄了须,看上去更是沉稳练达了许多,整个人,已经很有些上位者的气息了。
  他赞叹道:“刁斗森严,井井有序,纳兰建成手底下,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杨沪生点点头:“是啊,这位纳兰建成年纪不大,不过是二十五六,却是号称女真年青一代军中之双璧,不逊于当初海西女真之三杰,单单现在看来,盛名之下,果然无虚,是个不好对付的。也对亏了舒尔哈奇啊,若不是他,咱们可难以知道的这么清楚,两眼儿一抹黑,那就难打了。”
  夏子开也是微微一笑,从此北路军,以杨沪生为首,而且杨沪生比他资历深了太多太多,夏子开自然是不敢有所冒犯,因此在言语上也是对他颇为的尊重,他笑问道:“大人怎么玩了完颜野萍了?”
  他们身在此处,信鸽由此中转,就连俄罗斯人的信使,也是到达了这里,所以消息就格外的灵通一些。恰巧那几位送信的俄罗斯人汉语说得也溜顺,其中一个更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是以没几日,武毅军北路军上上下下便都知道了完颜野萍乃是何许人物了。
  提起这一茬儿来,杨沪生便是微微摇头,心中暗自庆幸,完颜野萍这般难缠的对手,幸亏是没让咱们遇到,要不然又要有一番恶战。
  夏子开又一笑,不屑道:“海西三杰,一个被努尔哈赤大人杀了,一个现在正关在镇远府的大牢里,另一个被咱们打的落荒而逃,依我看呐,这女真人贯会自吹自擂,那纳兰建成,说不得是有三分本事,却也被他们吹成了十分!若真是打起来,怕也是不够看。”
  杨沪生心中略有些不悦,摇头道:“完淳,你轻敌了。咱们此次任务艰巨,可不得如此。”
  夏子开不敢与他说反话,呵呵一笑,心里却是颇不以为然。
  这会儿,正有百余名健壮的女真奴兵从城外回来,他们都赤裸着上身,露出了身上结实遒劲,如同一块块儿盘根老树树根扭曲成的黝黑肌肉块,他们各自手里都是拎着一个大筐,这种用树枝编成,一般在家里是用来盛放青菜和萝卜之类东西的大筐内,这会儿乘的慢慢的都是鲜鱼。
  这些鲜鱼是刚刚打上来的,大部分还都是活蹦乱跳的,在筐里一层层的互相挤压着,最上面的却是没有束缚,时不时的便是鱼身一挺,在筐子里面跃起来老高,溅起无数的水珠,被午后灿烂的阳光一照,便在空中折射出一道道迷人的虹彩。
  只是终究是无法脱了樊笼,还是得落下来,徒劳的挣扎两下,然后鱼鳞颤动着,为再次鱼跃而起做准备。
  这一筐子鱼,怕不是得有个五六十斤重,但是这些女真汉子们提在手里,却是轻松的很,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大声的调侃欢笑着,不知道是哪个起了个头儿,百十来个汉子便是大声唱起歌来。
  歌声苍茫雄浑,像是在辽阔宽广的大草原上,一只雄鹰划过长空。
  这是第十卫的女真奴兵在城外的你蛮河中打渔归来,打渔的差事,都落在了这些本就是从事这等行当的女真奴兵们身上,为了保证大军的伙食供应,夏子开还专门做了分工,专门抽出一个千户所来,不用训练,每日都只是在城外打渔,专门供应。
  是以这些日子以来,鱼便成了北路大军主要的伙食,大营之中,天天都是鱼腥味儿四处飘荡,一到了饭点儿,更是鱼香四溢,不一而足。
  每天这么吃,自然是有些腻,但是当次乱世,日日征战,朝不保夕,在这些战士们的心中,能活下去,吃得饱,穿得暖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倒是没有后世的烦恼。
  瞧着这些女真汉子们唱着歌儿进了这座专门为打渔而留出来的城门——因着来历,而被士卒们戏称为是鱼门——杨沪生微微一笑,道:“完淳,你手下的兵,士气可是不错的很啊!若是要和建州女真战事起来,他们可是主力。”
  夏子开瞧了那些欢笑的女真汉子一眼,脸色便有些不舒服,他恨极了女真人,到了现在。这种痛恨,几乎都演绎成一种偏执病态的情绪了,看见自家手底下这帮女真人如此开心,他心里就是颇为的烦闷。
  他微微一笑,阴测测道:“多亏了伯爷的计策,给他们加官进爵,这帮女真狗子心里存了上进的心思,干起活儿来,也卖力多了。这却是正好,若是跟建州女真干起来,杀敌奋勇,自己死的也快,死的越多,咱们心里也是清净。”
  世上像他这般的军官只怕也是只有这一个了,别的军官打仗的时候都是想方设法的消耗敌人,保全自己人,他倒是也想着消耗敌人,只是保全自己人就未必了,而是想着该如何把自己的手下也送进地狱。在夏子开看来自己手底下这些女真奴兵都死光了,自个儿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能用十万女真为自己的夫人陪葬,他已经心满意足。
  他沉吟片刻,又道:“杨大人,我打算,回头再给那些女真奴兵中一批人加官进爵,你看如何?”
  杨沪生击掌道:“着啊!完淳,此计甚妙!大战之前,如此行事,定然激励他们的军心斗志。”
  夏子开凝神点点头,道:“我也是做如此想,只是,升官进爵之事,向来是伯爷独掌,我等做下官的擅自行事,岂不是逾越?”
  杨沪生知道夏子开因着过往的经历的缘故,因此整个人分外的小心,这是心有顾虑,他却是多少知道一些连子宁的心思,知道他向来是鼓励将领在外自己多有所主张的。他想了想,道:“完淳,可以这般,你给他们加官进爵,但是可以加上‘暂代’二字,跟他们说清楚,等战事结束,回到镇远府,再行转正。何如?”
  夏子开展颜笑道:“大人此计甚妙啊,反正这一战下来,那些女真狗子也活不下来多少了。”
  杨沪生看了他一眼,心中略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夏子开现在的这种情绪,可是很有些问题,只是想想第十卫终究是夏子开的指挥使,人家敬重自己,那是给脸,自己若是说的太多,岂不是惹人生厌?
  因此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心里却是存了以后暗自提示的意思,反正自己是大人亲自制定的北路军的总指挥,份内是统辖第四卫和第十卫,夏子开也在自己的管辖之下,到时候大不了节制一番也就是了。
  随着武毅军的规模越来越大,手头的权柄越来越重,武毅军内那些跟随连子宁起家的军官,便是开始呈现出两极分化的格局,一种如赵南金那般,飞扬跋扈,强横霸道,而另外一种,则是如杨沪生一般,越发的小心谨慎,生怕把柄被人拿住,反而是丢了权贵性命。
  与此同时。
  建州女真大营。
  方圆足有三里的大营里面容纳了数万大军,大营里面,按照各自的辖属分成了一个个的分区,扎满了帐篷,一眼看去,一目了然。而在大营的外围,一道一丈五尺高,用大木建造的木头栅栏傲然屹立着,在栅栏的下部,以木头为核心,建起了五尺高,两尺厚的一道土墙。而在土墙的外围,则是一道一张宽,五尺深的壕沟。壕沟中还引来了你蛮河的活水,跟一道护城河也似。
  整个大营井井有条,森然有致,防御系统宛若一体,别说是面对突袭了,就算是强撼重骑兵的集群冲锋,也是丝毫不成问题。
  从安营扎寨上,最是能看出来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毫无疑问,这批相当于是建州女真的禁卫军的军队,战斗力相当之惊人,而他们的统帅,也定然是一个颇为严谨,注意细节,一丝不苟的人物。
  而这会儿,在建州女真大营中心的帅账中,纳兰建成正来回踱着步子,虽然是端着一张脸面无表情,但是眼中的焦急,却是出卖了他的心思。
  他今年才二十五,身材颀长,玉树临风,俊朗潇洒,乃是不可多得的好人才,而在这个年纪,就坐上了女真禁卫军万户的位置,更是算得上少年得志,身居高位。乃是女真汗廷数得着的少年英杰,人人推许。
  纳兰建成和完颜烈,在女真汗廷中被人推许为一时瑜亮,是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的人物。当然,还要加上此时正在北国和俄罗斯大军鏖战的完颜野萍,不过因为她女子的身份,以至于是被众人选择性的给忽略了罢了。
  其实若是能排出一个建州女真三杰的话,完颜野萍一定是份数在内,而且肯定是排名第一,比后面两个超出老大一截。
  其实纳兰建成,并非是大家族出身。
  完颜烈出身于完颜部的分支,可以说是贫贱,就好像是大明朝,姓朱的那么多,有可能是朱皇帝,也有可能是个杀猪匠而已,姓完颜的也未必都是贵人。而纳兰建成出身也好不到哪儿去,纳兰一族不过是位于建州女真极东海边的一个小部族而已,全族的人口加起来也绝对不会超过一千人,女真族三十六大姓,一百零八老姓中根本就没有纳兰的事儿。
  纳兰建成是纳兰部的少族长,这样的一个少族长,在当地算是显赫,但若是放在女真汗廷,则是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地,就好像是大明朝云南布政使司临安府最偏远靠近吴哥王朝的边境上一个小县令的儿子在北京根本没人会拿他当根儿葱一样。
  实际上,纳兰部若不是因为靠近海边,盛产女真缺少的食盐的话,根本不会引得女真大汗完颜陈和尚当年去那里一行。
  那一次完颜陈和尚巡视女真极东海疆,在纳兰部考校当地权贵子弟的箭法,结果年仅十四岁的纳兰建成一举胜出,虽然年纪轻轻,却是百步穿杨,便是女真汗廷近卫军中的老卒精锐,也不过是如此,当即被完颜陈和尚看中,带到了女真汗廷,遴选为御前带刀侍卫。
  至此,十一年间,再无一次回家。
  十七岁的时候,纳兰建成升任正五品第二等御前带刀侍卫,十九岁,升任正四品第一等御前带刀侍卫。
  二十一岁的时候,右迁禁卫军骑兵千户。
  二十三岁的时候,升任禁卫军骑兵副万户,独领一军,麾下有五个千户的兵力。
  二十四岁,也就是去年,升任万户,独领一支万人大军!
  升迁之快速,在女真汗廷年青一代中无出其右,便是完颜烈也略有不及。
  但是纳兰建成自家知自家事,自己之所以被提拔的这么快,实际上都是完颜陈和尚青眼有加,有了大汗的青眼看重,再加上确实是有些本事,才会升迁如此之快速。
  而在这背后的深层次原因,则是大汗要扶植自己这些年轻人,和那些根深蒂固的旧贵族,各部族的贵人向抗衡。毕竟大汗虽然乃是女真最高领袖,却不可能做到大权独揽,那些老家伙们也掌握着相当的权柄,而且有时候还和大汗意见相左。
  实际上不单单是纳兰建成,包括完颜烈,以及其他一批已经掌握了相当权柄的年轻人,都是完颜陈和尚和那些老牌贵族抗争的工具。
  之所以自己升迁格外的快一些,不过是因为自己是纳兰部的人,远在千里之外,和这女真汗廷之中的人没有太多的牵扯,毫无根基可言,只能依附于完颜陈和尚罢了。
  所以纳兰建成这会儿是诚惶诚恐,如履薄冰。
  这是他第一次领兵出征,他清楚,这是完颜陈和尚对自己的看重,一旦大胜而归,迎接自己的,便是荣耀与升迁,从此之后,一路光明。而他更是明白,一旦自己败了,就是万丈深渊,老牌贵族们肯定要落井下石,置自己于死地,而完颜陈和尚也会弃车保帅,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自己身上。
  所以,此战,有胜无败!
  但是,眼前这等局势,却是绝境一般!
  大汗交给自己的任务是守住白鹰峡,让武毅军不得寸进,可是现在的问题是,白鹰峡已经被敌人占据了!
  而偏偏白鹰峡之后,再往北,到土鲁亭山下的女真汗廷可以说是一片坦途,再无阻拦。这样一来,自己就连退而寻找险要所在固守扼制的可能都没有了,再往后,就是汗廷了啊!
  这种现状,可说是和连子宁那个时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候一句极为有名的标语有异曲同工之妙——俄罗斯虽大,但你身后就是莫斯科!
  当真是女真虽大,身后就是汗廷!
  退无可退!
  若是自己就此带兵回到汗廷的话,那些大老爷们定然是不会考虑到他们的决策失误的,只会自己贻误战机!
  所以,决不能退!必须要战,不但要战,而且要战而胜之,一旦大战,就要一举把白鹰峡给夺回来!
  纳兰建成嘴角的线条逐渐变得刚硬了。
  他转过身来,走到桌子前面,桌子上放着一面沙盘,沙盘很简陋,根本无法和连子宁行军之时制作的沙盘相提并论,但是对于战术战略都不怎么高明的女真来说,却是难能可贵的好东西了。
  制作沙盘的法子,是纳兰建成在汉人的书中读到的,看到这一段的时候,他心里就存了心思,这一次单独领兵出征,他便命军中能工巧匠制作了这个沙盘。扎下营盘来之后,这几日他一直按兵不动,却没闲着,而是命人四处探查,绘画周围地形,进而在沙盘上体现出来,这样一瞧,果然是极为的直观立体,效果极好。
  纳兰建成凝神在沙盘上看了半响,眉头越来越紧,最终却是伸手一点,虚虚的点在了一个点上。
  竟是险峻无比的白鹰峰!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接着,亲兵的声音便是响起。
  “纳兰大人,古塔殷德大人回来了。”
  纳兰建成豁然直起身子,面露喜色,高声道:“请他进来!”
  少顷,一个粗壮的大汉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这大汉足有六尺来高,也就是后世将近一米九了,这在女真人中乃是极为了不得的大个子了,而且他也不是那种瘦不禁风,相反,整个人就像是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陀螺一般,强壮的让人心寒,站在那儿,真就是宛如铁塔一般。


第五零九章 神兵天降!!!
  尽管如此粗壮,但是他走动之间,却是身形极为的矫健,腰略略的弯着,脚跟儿抬起来一点儿,整个人充满了弹性和爆炸性的力量。
  就像是猴子和巨熊的结合体。
  长得虽然粗豪,他却是礼数周全,深深一礼道:“见过纳兰大人!”
  纳兰建成赶紧走上前去,一把把他扶了起来,道:“免礼了,免礼了,这么着急回来,肯定是有所发现了吧!”
  古塔殷德是他麾下的一员心腹大将,这一次把他派出去四处巡伺,侦察地形,当然,像是古塔殷德这等被派出去的人不少,但是古塔殷德却是肩负着特殊的任务。
  照理说,他应当是晚间才回来的,而这会儿刚刚过了正午就回来了,肯定是有重大发现。
  古塔殷德黝黑的脸膛上露出一抹喜色,道:“大人所料没错儿,这次咱们在东北十里之外遇到了几个猎户,盘问之下,才知道他们是西塔啦部的,得知了咱们身份之后,那几个猎户说,他们知道有小道通向白鹰峰!”
  “什么?有小道通向白鹰峰?”纳兰建成豁然站起身来:“走,带我去看看!”
  少顷,大营之中数十轻骑兵簇拥着纳兰建成和古塔殷德出了大营,向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
  白鹰峡谷口,武毅军大营。
  已经是夜色深沉了,图塔拉抬头看了一眼那漫天的繁星,心中暗暗嘀咕了一句:“看天色,这会儿怕是已经亥时了吧!”
  亥时这两个字怎么说,是什么意思,代表着什么,在两个月之前,图塔拉还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当初在部落里的时候,他们根本不使用这种方法计时,都是说天黑好一会儿了,或者说天黑好久了,或者说距离天亮还有好久等等,当时也说的挺顺嘴儿的,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因为那会儿,天一黑,就已经吃饱饭要睡觉了——白天的渔猎消耗了太多的精力,而第二天还要早期捕猎,要不然打不到好猎物。
  但是现在回首看去,却是很模糊笼统,很别扭,想来是因为慢慢的习惯了汉人的计时方式的缘故吧!
  汉人的东西都是好东西,这已经是大伙儿的共识了。
  以前,图塔拉也不知道这一点。
  他不过是生长在黑森林边缘的一个小部落的平凡青年而已。
  他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生长的那片地方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来历说法儿,直到被迫加入了武毅军,才从那些汉人那里得知,自己生活的那片地方,叫做葛林卫,乃是极北之所,而那片大森林,一直向东,蔓延数百里。
  每每想起这一点,图塔拉都觉得很是羞愧,虽然这些武毅军汉人攻破了他的家园,把他给强掳来当兵,还逼着他送死,送命,但是他始终都是觉得,汉人比女真人要聪明智慧的多,跟着他们,长了许多见识。
  图塔拉今年才二十三岁,长的白白净净的,又高又瘦,足有一米七五左右,这在女真人中,已经是很了不得的高个子了。
  图塔拉知道,自己的长相,用那位汉人百户大人的说法就是很秀气。
  这是那位百户大人在见到了自己的箭法之后,给出来的评价,图塔拉就牢牢地记在心里了。
  秀气这两个字,图塔拉很喜欢,因为他觉得这样一来,自己和那些女真人就不太一样了,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图塔拉所属的是董鄂部的分支,董鄂部这一支女真部族,和其它的女真部落不太一样,血缘关系并不怎么近,相反,他们这一支部族的血缘,反倒是更加偏向于俄罗斯人——高鼻深目,肤白如雪,金褐色的头发,跟欧洲人一般无二,应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欧洲迁过来的一支。实际上,女真三十六大姓,一百零八老姓之中,有不少都是如董鄂部这般,更加偏近于欧洲人,只不过是董鄂部这一支,最为出名罢了。
  但是别看图塔拉长的秀气,年纪也轻,实际上却是他们部落里面最老道,最出色的猎手。
  他的父亲,就曾经是部落里面最出色的猎手,从很小的时候,图塔拉就跟着父亲出去捕猎,当他八岁的时候,就能够设计陷阱,捕获一只野猪了。在女真人这种族群中,在这样以渔猎为主要谋生手段的生存方式下,捕猎手段的高明与否,便是评价一个年轻人优秀与否的重要依据,毫无疑问,图塔拉是部落年轻人中最出色的一个。
  而也因为这个,使得他的父亲死于非命。
  十二岁那一年,部落里举办了猎手大赛,射箭大赛,当做是适龄孩子们的成人礼,而部落族长的儿子,也是年轻人中非常出色的一位,早早的就把这两个奖项看做自己的囊中之物,更是憋着心思,要在部落所有人——尤其是适龄少女们——的眼前一出风头。结局也很老套,当然是图塔拉斜刺里杀出来,夺了第一,让族长的儿子颜面丧尽。而最重要的是,在丢掉了射箭比赛的第一之后,在狩猎大赛中,族长的儿子便想使出一些小手段来取胜,设计了陷阱,想要害死图塔拉,结果却被图塔拉识破,愤怒之下,故意放开了他的猎物——一头野猪。
  族长的儿子被野猪粗大的獠牙顶穿了右大腿,以女真这样的治疗手段,自然是眼睁睁的看着他成为残废,下半生只能拄着拐度过。
  族长只有这一个儿子,偏偏还非常宠溺。
  于是自然是心中极为的愤怒怨毒,不过当着全族的面,他还要笑呵呵的为图塔拉授予荣誉,做出一副慈祥长者的面目来,心中的怨恨,可想而知。
  而当着所有人的面,自然是不能发作,图塔拉和他父亲都是心思单纯之辈,也没有多想。
  不过过了两个多月,一天晚上,图塔拉和父亲刚刚睡下,家里就闯进了部落里面的好几个壮汉,把他和父亲给绑起来,拖到部落中央。
  而这时候,部落里面所有人都已经被族长召集到这里来了。原来,族长家里祖传的几件玉器忽然丢失,而有人看到图塔拉的父亲昨天晚上鬼鬼祟祟的在族长家附近出没。而在图塔拉家里,也搜出了那几件儿玉器。
  图塔拉和他父亲自然是大声的辩解,只是这辩解,注定是徒劳的。
  在族长的威严下,图塔拉的父亲被处以古老的石刑——这种女真族中流传了几百年,专门对付小偷儿的刑法。
  图塔拉的父亲被无数块儿拳头大小的石头给活活砸死,而图塔拉在无限的悲痛中嚎哭的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才从一个关系不错的邻居那里知道,原来族人们痛恨的小偷儿,迁怒于他,也要把他给生生打死,结果还是族长大人出面,拦住了族人们,他这才是捡回了一条小命。
  但是图塔拉对族长可不会有任何的感激。他也不是傻子,如此前因后果的一想,自然是明白了父亲是怎么死的。
  对族长,已经是恨之入骨。
  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报复,但是每日生活在族人的白眼儿中,只能靠着捕猎艰难度日,想要报复,又谈何容易?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究还是被他等到了机会。
  那一日,铁蹄践踏大地的声响划破了寂静的清晨,在部落里面的族人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被无数穿着大红胖袄的军队给包围了。图塔拉记得清清楚楚,还没等他们说出一句话,那领兵的将军就是一挥手,然后铺天盖地的羽箭就射了过来!
  一场残酷的大屠杀。
  眼看着族人们在屠刀下哀嚎惨叫,图塔拉却是无比的兴奋和欢喜,杀了他父亲的人,这里的每一个都有份儿,他恨极了他们!
  图塔拉也张开了弓,搭上了利箭,不过对准的,却是那些族人们!
  他箭出入风,连连射了十几箭,无一落空,族长父子,包括那天下手最恨的几个族人,都被他生生射死!
  虽然隔了几年,但是那些人那一日狰狞的脸,他都是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负责扫荡这个部落的,正是杨沪生。
  他见此情景,自然是非常诧异,于是图塔拉保住了一条性命,而在战后,他被带到了杨沪生面前,询问缘由。
  图塔拉自以为必死,便一五一十的全都交代了,却没想到,那位将军只是默然片刻,就挥挥手,让人把他带了下去。
  从此之后,图塔拉便进入了武毅军第十卫,跟着第十卫一路奔波,向西而去。
  他受到了种种虐待,但是也见识了以前从来未曾见识过的一切,这一切,都让他大开眼界。原来这世界竟是如此的博大,这世间,竟还有如此之多自己未曾见过的景色。
  就在攻击叶赫城的前一晚,他见到了自己所在百户所的百户——这会儿,他也知道了自己所属的番号,第十卫第十七千户所第三百户所。
  当着整个百户所一百二十号女真奴兵的面,图塔拉被任命为小旗,这在所有女真奴兵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因为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女真人当军官!
  图塔拉自己也非常之惊诧,但是惊诧过后,便是巨大的欢喜和感激,武毅军的任命,让从小就被所有族人排挤欺负的他有一种被认同,被信任的感觉。
  当时图塔拉就差点儿哭出来。
  他当然不会知道,杨沪生特意把他的情况向夏子开交代了,因为他的特殊经历,对女真人没有一点儿的认同感,夏子开观察过之后,已经把他列为了重点培养,拉拢分化的对象。
  实际上,不单单是图塔拉,在任何一个群体中,都有一些或是郁郁不得志,或是被排挤,或者是有私人矛盾而对这个群体产生憎恨的一些人,女真人也不例外——而且族群大了,这种人还很是不少,这些人,本能的对武毅军很亲近,于是也就成为武毅军上层对女真奴兵进行分化的重要手段。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见到那些汉人军官对自己委以重任,图塔拉也是努力报效,在攻占叶赫城的过程中,身先士卒,负伤两处,却也杀了七个敌人!
  居功前列。
  但是这也是图塔拉第一次上战场,战场上的场景,以后几日还每每在噩梦中出现。
  想起这些往事,图塔拉便是扬天幽幽一叹,心中一阵难以平复,他紧了紧手中的长弓,一直垂放在腰侧的右手,向后一靠,摸到了沉甸甸的箭囊,一颗心,才是安定了下来。
  手里有弓有箭,他便知道,自己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握住弓箭,在营地内缓缓的走动着,一双眼睛锐利的四处看着,注意着一切异常的迹象。
  图塔拉所部驻扎的所在,是在武毅军大营的最内侧,现在图塔拉右手边不过是一两丈远,就是白鹰峰西侧高耸的峭壁。从这里抬头看去,巨大的峭壁高有千仞,在夜色中形成一道巨大的阴影,让人心里莫名其妙的便是发堵。
  这里地势是整个大营最高的,站在这里,能看到大半个营地,这会儿已经陷入了黑暗之中。
  夜已经深了。
  本来在营地的最里面,图塔拉等人是无需巡逻的,只不过他刚才被噩梦惊醒,睡不着,便出来走走。
  却没想到,晚上出来的,却不是他一个人。
  他在夜色中走着,隐隐约约听到有细碎的说话声传来,他顿时警觉起来,弯下腰,踮起脚尖儿,右手摸向了腰间的短刃,左手死死的攥紧了弓臂,一旦遇到敌人,弓弦也能杀敌!
  他慢慢的向着说话的方向摸了过去。
  图塔拉分辨出来,说话的所在,是在山壁下面,一处大石的背后,那说话的人显然是没有发现图塔拉的到来,说话的声音反而是更大了。
  到了近处,听的仔细一些了,图塔拉反而是止住了脚步。
  他竖起耳朵来仔细的听了一会儿,面色变得凝重起来,过了片刻,反倒是弓着腰,蹑手蹑脚的退了开去。他的动作很小心,生怕惊动了那说话的人。
  因为他已经听出来了,说话的有三个人,用的都是女真话,而偏偏这三个人的口音他都很熟悉,这是跟他同属于一个总旗的另外一个小旗的几人,而他们说话的内容,就是图塔拉退开的理由。
  原来这几个人商议的,竟赫然是要制造混乱,好为武毅军造成一点儿小麻烦,然后趁乱拉着一批人逃走。
  图塔拉知道,自己的很多同伴都很痛恨武毅军,痛恨那些汉人,因为这些汉人烧了他们的家,杀了他们的父母妻子兄弟,还强逼着他们打仗送死——这种痛恨的情绪,直到那位武毅军最管事儿的大老爷大将军把所有人都召集在一起开了大会之后,才是慢慢的消失。
  想到这里,图塔拉就忍不住一阵的心驰神往,那位武毅军的大老爷,真年轻啊!听上面的军官们说,他才二十多岁,就已经当了这么大的官儿,手下统领着这么多的军队,当然,心驰神往这四个字,也是图塔拉从自己所在的百户所的百户大人那里学到的,他之前心里只有那种情绪,却是不知道如何表达出来,直到一次从百户大人那里听到这个词儿,才感觉如获至宝,心里对汉人更加的敬佩憧憬了。
  百户大人是他第二佩服的人,因为他觉得百户大人知识渊博,作战也是英勇凶悍,而且对他也是很看重,佩服之外还有感激。
  至于第一佩服的人,自然是武毅伯爷了。
  在武毅伯爷召集所有人开会,并且当着所有女真奴兵的面儿册封了许多人官职爵位,并且赋予他们种种特权之后,图塔拉明显能感觉到,周围的氛围改变了许多。原先虽然表面儿大伙儿都很听话,但是私底下却有不少人在向着要反抗,也在到处串联找人,而现在,这些人却都不说话了,他们整日忙着努力干活儿,以求在上官眼中留下个好印象,或者干脆就是巴结上官。
  所有人的目的,都是能成为那些被封爵的人之一。
  武毅伯爷和那些汉人军官都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大家了,封了爵位,不一定官儿多大,但是饷银更多了,吃得更好,也能睡女人了!
  眼看着有人吃的明显比自己好,拿的银子比自己多,而且还能睡着独立的帐篷,每天都从军妓营里带回来不同的女人——发生在身边的事例也是让所有人都眼热——包括图塔拉。
  他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女人的滋味儿呢,经常能听到其它人吹嘘女人的滋味儿如何如何,他就是心里一阵痒痒。现在图塔拉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打仗,赶紧立功,也封了爵位,也去睡女人。
  他以为别人都跟他一样的心思,却没想到,还有人想着要造反!
  不管别人恨不恨武毅军,因着自己经历的缘故,图塔拉是一点儿都不恨的,相反,他把武毅军视为救星和恩人。若是一般的女真奴兵的话,听到这些人大逆不道的商议,就算是不参与进去,也是会坐视不管,到时候还会伺机而动,跟着逃亡,而图塔拉,却是做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决定。
  他决定去找总旗峄山报告,最好是把那几个人逮个现行,那就最好了。
  峄山大人是图塔拉所在总旗的总旗,也是迄今为止女真人能做到的最大的官职,他也是图塔拉心目中最为佩服的人之一,因为峄山大人在攻占叶赫城的过程中,发疯也似的杀了足足有二十个敌人,所以被伯爷亲自封为,武毅军军制第三十二等,从九品下——归德执戟长。虽然只是武毅军三十二等爵位中最低的一级,但是已经是鱼跃龙门,已经是官儿了!
  图塔拉还有很多人,都拿他做榜样!
  峄山大人有着独立的帐篷,宽敞阔大,而且每日还都可以凭借着爵位的身份从只有汉人军官才能进出的小厨房里领到美味佳肴——要知道,女真奴兵们的大厨房,每天的饭菜除了炖鱼就是炖鱼,肉也少得可怜,而小厨房里面,每天却是有着各种大鱼大肉供应,都是他们没听过的。图塔拉没尝过,只是听人说,那些菜美味的能让人把舌头都吞下去。
  图塔拉听说,峄山大人被封了爵位之后,第一件事儿就是跑到军妓营找他婆娘,结果去了之后才听说,他婆娘因为长相难看,早就被一刀杀了,根本没能进军妓营。结果峄山大人当天就领了一个不过十三岁的小美人儿回来,听说还是他家亲戚,乃是熟识……
  想到那几个背后商量着要造反的人的悲惨下场,图塔拉嘴角勾勒出一丝残忍的痕迹。
  古塔殷德冷冷的俯视着下面大营的灯火,灯火不算多,在这周围都是漆黑无比的山区之中,却是显得的分外的亮眼,宛如天空之中的无数繁星坠入了凡间。
  而若是有人看到此刻古塔殷德立身的所在的话,说不定会惊呼出声。
  只因这里的位置实在是太险恶了。
  古塔殷德站立的所在,竟赫然是白鹰峰的绝壁之上!
  白鹰峰绝壁千仞,直上直下的,几乎是一个九十度,险要无比,可以说是人力根本是无法攀登,但是险峻,却并不意味着光滑——相反,如果不是当地有瀑布飞流直下冲刷几千几万年因而变得的光滑的话,一般而言,绝壁的表面都是非常之崎岖的,由无数个凹凸构成。
  古塔殷德立身的所在,就是绝壁上突出来的一个小小平台,这块平台也就是一尺半方圆,不过是一块儿尖石而已,堪堪只能容纳双脚。这么小的一块儿石头,照理说,古塔殷德这样粗壮强横宛如铁塔一般的一条大汉站在上面,理当是非常的局促别扭,但是古塔殷德站在上面,却是非常的气定神闲。他后背紧贴着峭壁,身子像是一个弓形,左手抓住了峭壁上生长着的一株一尺来高,却是枝干虬结如铁,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小松树,右手则是抓住了一截绳子的末端。
  绳子蔓延而上,不知道多长多远。
  由此可见,古塔殷德的武学根底定然是极强。
  定睛看去,在他周围,上下左右,更有无数个汉子,都是在峭壁上寻了个地儿站着,或者是干脆坐在一颗小松树上,不知道有多少!不过他们可不像是古塔殷德这般气定神闲了,他们有的紧紧地闭着双眼,有的则是轻微的颤抖着,死死地抓住了手中的绳子。
  显然他们心中甚是害怕,不过这也是难怪,饶是他们是纳兰建成统领的大军中遴选出来数得着的精锐,也是难以祛除人类恐高的天性,这般反应,已经是很不错的表现了。
  他们出身的所在,距离地面,超过百米,就算是古塔殷德,看了一会儿之后,也是晃晃脑袋,祛除大脑中的那一股让人想要呕吐的晕眩感。
  这些汉子,包括古塔殷德,都是一身黑衣,没有穿战甲,整个人似乎跟夜色融在了一起。
  他们就像是西方传说中的石像鬼一般,静静的站立在黑暗中的峭壁上。
  而下面的武毅军大营,一无所觉。
  古塔殷德是白水觉罗部的勇士,白水觉罗部,属于觉罗部分支,乃是显赫大姓,居住在你蛮河上游,在整个女真三十六大姓中以忠诚朴实,英勇善战著称,而且素来和完颜部关系亲密,据说白水觉罗部的祖先,曾经是那个煊赫的金国时期大金皇帝的禁卫军,护卫完颜氏。所以女真建国之后,白水觉罗部的人们从军的居多,而且因为势力庞大,名声也好,所以前程还都不错。
  古塔殷德十三岁从军,因为武艺高强,屡屡在军中举办的比武大赛中斩落前列,是以名声不小,再加上之后和西边儿的蒙古诸部连番的征战中颇建立了一些功勋,所以升官速度很快,今年不过三十,已经是官居千户!
  当然,这不能和简在帝心的纳兰建成相提并论。
  纳兰建成也久闻其名,他手底下也没什么可用的上的班底,因此这一次出征,除了自己本部统领的一万人之外,便点名要古塔殷德给要了过来。
  所谓投桃报李,纳兰建成看重自己,古塔殷德便也好好做事,更何况,这一路上的相处,他对纳兰建成也是颇为的佩服。
  在今日中午,古塔殷德从猎户口中得知了这一条直通白鹰峰顶部的小道之后,纳兰建成便钦亲自过来查看,然后回去之后苦思冥想了一个下午,终于是定出来了这样一个计策,起了个名号——神兵天降!
  天刚擦黑,古塔殷德便是率领一千名精选出来的女真精锐士卒,趁着夜色,通过那条小道,来到了白鹰峰顶,然后顺着绳子悬了下来,而这时候,武毅军大营还没有任何的动静儿!


第五一零章 阴差阳错
  这会儿,已经是在这悬崖之上,呆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了。
  深秋的夜风,已经是冰凉,在这百玉米高的空中,就显得尤其之大,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是把他们冻得浑身冰凉,宛如冰棍儿一般,浑身僵硬。
  古塔殷德抬头看了看天色,心中有些急躁。
  若是再等下去的话,只怕有人要受不了而掉下去了。
  真若是那样,失去了突然性,一切也都没意义了,自己这些人,反而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下面大营还在亮着的灯光也是一盏盏的熄灭了,逐渐变得黑沉,只有一些气死风灯还在展现着微弱的灯光。
  古塔殷德狠狠的攥紧了拳头。
  成了!就是此刻!
  他挥了挥手,拍了拍身边一个黑衣人的肩膀,那黑衣人似乎给冻得麻木了一惊,古塔殷德拍了他之后一开始还没反应,片刻之后才是剧烈的搭了一个哆嗦,回过身来,也拍了拍他旁边一个人的肩膀。
  如此一传二,二传四,很快,所有黑衣人便都是得到了消息,做好了准备。
  古塔殷德使劲儿的抖了抖手中的绳子,绳子的震动传到了峰顶之上。
  在白鹰峰那宛如平台一样平坦的峰顶上,也站着为数众多的建州女真士卒,他们每个人面前都是钉着一根木桩子,这木桩子足有人腿粗细,下面却是铁尖儿,深深的钉进了石头地面足有一尺多深,极为的牢固。为了这些家伙事儿,纳兰建成可是动员了数万大军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才做出来。每一根木桩子上,都是拴着一条粗重的麻绳,而那些建州女真士卒,则是手握在绳子上,感觉着下面的震动。
  “动了!动了!”一个女真士卒感觉到了手里绳子的波动,刻意压低了声音兴奋的向四周喊道。
  四下看去,周围的那些建州女真士卒也都是一脸的振奋,显然是都感觉到了,而并非是因为大风的吹动导致绳子的波动。
  确定了这一点之后,这些士卒便开始弯着腰把木桩子上系着的绳子一点儿一点儿的放了下去,很快,盘在地上那如同巨蛇一般的一大坨绳子便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古塔殷德看着一直垂到下面,蔓延到黑暗中,不知道有多深多长的麻绳,深深的吸了口气。
  为了防止麻绳垂下去被人发现,他把,麻绳尽头系在了腰间,牢牢地捆了好几圈儿,而绳子却还是垂下去老深。
  周围的人也是一般的动作。
  古塔殷德死死的攥住了绳子,双腿也紧紧夹住了绳子,然后身子往外轻轻一荡,便是从出身的那块儿石头上面脱身开来。
  身下,已经是无尽的虚空。
  他丝毫不乱,紧紧地抿着嘴,双手上面的青筋高高的鼓了起来,显然是用的力气极大,他的双手不断的交替下攀,稳稳当当,同时双腿也夹紧了绳子,整个人如同一只壁虎一般,缓缓的向下滑了下去。
  向下滑了大约有十来米,似乎是感觉到有些疲累,古塔殷德四下里看了看,看到下面不远处有一棵手臂粗细的小松树,便滑了下去,稳稳地落在上面,那松树只是晃了晃而已。站在上面休息了片刻之后便是接着向下滑去。
  如此这般,百余个黑衣汉子,宛如鬼魅一般也夜色中滑行。
  若是白日,这一切都无所遁形,他们只能像是靶子一般被生生射死,而这无尽的黑暗,却是遮掩了一切。
  终于,古塔殷德距离地面只有一米来的高度了。
  借着那一丝微弱的星光,古塔殷德甚至能看到脚下那因为你蛮河千万年来的冲击而形成的大平原上沙白色的土地。
  他并没有着急,而是轻轻地在石壁上一蹬,整个人便是飘然落在地上,只发出了一点儿点儿轻微的声响。
  双脚终于踩在了地上。
  感觉到地面的坚实和厚重,在空中悬了好半响的古塔殷德血液瞬间加速,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他只想着扬天大吼一声,以发泄心中这莫名的情绪。
  但是他终究是忍住了,反而是微微蹲下了身子,警觉的看着四周。
  附近不断有黑衣人悬着绳子落在地面上,他们在空中冻了这好半响,都已经是麻木了,而刚才悬着绳子往下滑,手脚全都用力,反而是把全身的血脉都给活络开了,身子也热了,身手也灵活了。
  但从这一点儿上看,他们就足以跻身这片东北大地上最精锐的一批士卒之行列,恐怕并不逊色于连子宁手下的龙枪骑兵。
  古塔殷德竖起耳朵来仔细的听,忽然,他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原来,他现在站立的所在,就是适才图塔拉站立的所在,理所当然的,他也听到了那几个尚未离去的女真奴兵商议的声音。
  而且那几个女真奴兵因为现在夜色越发深了,这里更是挨着绝壁,距离最近的营帐尚有数十米,无人到来,因此这会儿更是肆无忌惮,声音就更大了一点儿。
  古塔殷德轻手轻脚的摸了过去,在那大石头后面也是贴着听了好一会儿,女真话他自然是听得懂的,仔细听了半响之后,脸上便是露出一副诡谲的表情来。
  他感觉到,今儿个能听到这些话,就已经是不虚此行了。
  因着舒尔哈奇这个内奸的缘故,所以杨沪生和夏子开等一干武毅军北路军的高层,都是对纳兰建成大军的构成非常之清楚了解——女真这样的发展水平,还没什么特别保密的概念,所以舒尔哈奇很轻易的就把纳兰建成大军的构成和主要的将领给搞清楚了。他清楚了,自然就代表着杨沪生和夏子开清楚了。
  这还算好的,像是朵颜三卫和鞑靼瓦剌那等游牧民族,大首领的命令都是当中向着所有人发布的,还真是没有一点儿保密的可能。
  而女真之前根本没有把武毅军放在眼里,就算是有些资料,也都是在海西女真,建州女真从上到下,对武毅军根本是两眼一抹黑。纳兰建成到了白鹰峡之后才发现,自己对敌人是一无所知,多少人,什么构成,多少骑兵,多少步卒,战斗力几何?全不知道!
  古塔殷德心中暗道:“原来武毅军中,也不是铁板一块儿的,那位素未谋面的武毅伯爷倒也是好算计,好胆魄,竟然敢掠海西女真为奴,生生建起来这么庞大的一支部队,九万人!哼哼,不过你这九万人有多高的战斗力,可就难说了。这倒是可资利用的一点!”
  他放轻了脚步,缓缓的绕过了大石。
  这时候,越来越多的黑衣人从悬崖上落下,这声响,已经是遮掩不住了。
  在大石后面商议的女真奴兵一共有三个,都是这些女真奴兵反抗势力中的灵魂人物,自然也是颇为的警觉,他们敏锐的感觉到了周围传来的异动。
  一个身子瘦小些的四下里看了看,狐疑道:“什么声音?”
  他声音略大了一些,另外一个又高又壮的汉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别声张!”
  他们警觉的四处看着,结果这高壮汉子话音未落,就听见黑暗中传出来一个淡淡的声音:“是啊,的确是不能声张,几位干的这事儿,可不是什么能见光的。”
  “谁?”几个人又惊又怒,却当真是不敢声张,压低了声音喝道,同时三个人散落开来,形成了一个生疏的合击阵势,同时铿锵几声响,手中都有寒光闪动,显然是拔出来利刃。
  古塔殷德自然是怡然不惧,这么几只小虾米,还不放在他的眼里。
  他从黑暗中走出来,虽然看不清楚面目,但是庞大如山的身躯,却是让几个人呼吸都为之一滞,俯视着那三个人,道:“某家乃是纳兰建成大将军麾下千户大将,古塔殷德!”
  “你是纳兰建成的人?”那三个人闻言都是又惊又喜。喜的是这么一说,对方肯定不是敌人,而且听这话,还对自己等人的计划颇有些了解。惊的则是,这人是怎么过来的?而且建州女真又会怎么处置自己这些人?
  似乎知道他们的疑问,古塔殷德伸手往天上指了指。
  三个人抬头看去,都是骇然,其中那个一直没说话的此时却是开口,道:“古塔殷德千户大人,你们过来,是为了什么?我们该怎么办?”
  此人名叫德灵,乃是海西女真豪族瓜尔佳氏中的大贵族,出身高贵,而且城府极深,手段高明,拉拢人心的本事尤其高超。此人一家上下被屠,自己却装成了下人的模样逃过了屠杀,因此对武毅军恨之入骨,在成为了奴兵之后,利用种种手段,拉拢了不少人,隐隐然成为女真奴兵中反抗势力的首领,手下有上百名听令而行的心腹。
  他这般一说话,倒是让古塔殷德高看了他一眼,心道此人倒是识时务,有眼力见儿。
  他沉声道:“你们所要做的,其一是为我们带路,带着我们直接杀奔你们大军统帅的营帐,擒贼先擒王!第二,发动你们的人,趁此机会制造混乱,杀那些汉人,趁机往外逃!”
  德灵一口答应下来,道:“千户大人放心,这些我们都做得到,只是这军中统帅一共两位,其一是武毅军第四卫指挥使杨沪生,其二是第十卫指挥使夏子开,不知道要先去打哪个?”
  古塔殷德嘿然道:“当然是哪个管事儿打哪个!”
  德灵心领神会,点点头,然后赶紧向他那两个手下吩咐了几句,这两人连连点头,便都是飞奔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德灵向古塔殷德解释道:“我令他们两个先回去发动人手。”
  古塔殷德看他更是顺眼,深感此人懂事儿,有心计,更有能力,已经是生出来纳入麾下之心,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且干你的。”
  德灵道:“请大人召集人手,我这就带路。”
  古塔殷德高高的举起了手,看到了他在夜色中宛如铁塔一般的身影,那些黑衣人都是向这边聚拢过来。
  不过是片刻,三百黑衣人,便是全部集合。
  古塔殷德沉着脸看了一遍,见并没有少人,这才是放下心来。
  他一挥手,带领众人向着大营的方向快步走去。
  德灵自然是在跟随在古塔殷德身边带路。
  不得不说,夏子开确实是有些麻痹大意了,以为纳兰建成根本没有开战的勇气,因而这边的戒备并不是很强,再加上这些女真奴兵白日间活计都是很重,现在都睡得很死。一直到现在了,还没有人发现这边的异状。
  古塔殷德也知道不能拖沓,这等局势,若是有一个士兵出来小解就有可能坏了自己的大事!
  而就在古塔殷德等人距离最近的一个营帐还有十数步的时候,对面帐篷拐角后面的黑暗中忽然是有光线透了过来,接着,便是传来了一阵铿锵的衣甲摩擦声。
  古塔殷德反应极快,他脸色变得难看之极,一把抓住了德灵的衣领子,德灵却是没有惧色,只是淡然道:“大人看我像是那种牺牲自己为了大局的人么?”
  此言一出,古塔殷德立刻就是一愣,略一转念,便是知道面前这人所言不虚。
  还没来得及把德灵给放下来,就看到对面的帐篷后面走出来一队人马,大约有二十来个,为首的一个人四十来岁,穿着一身棉甲——这在女真奴兵中,乃是军官和有爵位的人才能穿戴的,要么是汉人军官,要么是奴兵中的高层,乃是身份的代表。而在他身边,则是一个长相俊朗,肤色白皙,高鼻深目的年轻人,手里抓着一把大弓。
  这会儿,古塔殷德看到了他们,他们也看到了古塔殷德,那两人满脸都是愕然。
  这两人,自然就是峄山和图塔拉。
  图塔拉获知了那几个人的消息之后,如获至宝,赶紧去找总旗峄山,向他报告。峄山今儿个睡得早——像他这种身份,也不是天天都能笙歌春宵的,三天才能进一次军妓营——被图塔拉吵醒之后,很是不悦,听了消息之后却是出了一身冷汗。他是最早被武毅军俘虏的奴兵,自然知道这个组织有多么可怕,他们的监督统治看似不怎么严密,内里实则是无孔不入,他可以预见到这些人的行动肯定不会成功,而且一旦起事,自己绝对脱不了责任。
  所以赶紧起来,骂骂咧咧的叫着自己亲信的两个小旗,打着火把过来抓人。
  却没想到,迎面就和古塔殷德等人撞在了一起。
  他本能就去问图塔拉:“他们是什么人?”
  图塔拉也有些发愣,但是他乃是反应极快的那等人,一看这个局势,立刻就想到了,立刻高声喊道:“峄山大人,他们肯定是女真匪军!”
  “女真匪军?”这会儿峄山也反应过来了,能出现在这里的,还能是谁?
  他心里顿时是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却不是害怕,这一瞬间,出现在他脑海中的情绪,却是狂喜!
  对面儿的女真人打进来了,这是多大的事件啊!自己若是及时预警,到时候肯定就是大功一件,战后论功行赏,自己岂不是又能加官进爵?
  他已经被爵位带来的特权彻底的征服了,现在满心想着的,只有如何才能立功,升官儿!
  而这时候,古塔殷德已经是一挥手,寒声道:“全部杀光!”
  德灵也不失时机的喊道:“女真的兄弟们,这是大汗派来的天军,来解救咱们了,让咱们跟着天军,杀光这些汉狗!”
  古塔殷德手下们从腰间抽出利刃,恶狠狠的向着这些女真奴兵扑过去,立刻就接上了手。
  女真奴兵如何是这些精锐的对手?而且人数也少,装备更差,立刻就出现了死伤。
  而出乎古塔殷德预料的是,这些女真奴兵听到了德灵的喊话之后,却并未如他预料的一般束手就擒,反而是有些迟疑。
  峄山也已经是大喊:“别听那个叛逆的,弟兄们,跟着我杀敌,立了功,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睡什么女人军妓营里都有!”
  虚无缥缈的大汗和天军终究是比不得近在眼前的好处和活生生的榜样有诱惑力,这些女真奴兵犹豫片刻,竟然是纷纷抄起腰刀跟建州女真士卒们厮杀起来。
  这一幕,让古塔殷德脸色更加的阴沉起来。
  德灵在一边苦笑道:“大人,您瞧见了吧,这就是武毅军的手段,才多久啊,就笼络的这些叛逆归心了。”
  这时候,厮杀声已经是惊醒了不少人,不时的有女真奴兵从帐篷里面钻出来,在峄山的喝骂和威逼利诱之下,向着古塔殷德等人杀过来。
  只是,这一处在整个武毅军大营中是微不足道,其它的地方根本是不怎么听得见,想要传遍大营,不知道要多久!
  利用众人厮杀在一起的当口儿,争取来的片刻时间,峄山疾声向图塔拉问道:“怎么办?如何才能传讯?”
  图塔拉也是一筹莫展,却是忽然灵机一动,顺手便把手里的火把向着一边的营帐扔了过去!
  布制的营帐遇到火把,立刻是熊熊燃烧起来,瞬间火势便是蔓延开来。
  峄山怒道:“你疯了?”
  话音刚落,便是明白了图塔拉的意图,也把自己手中的火把顺势往一顶帐篷上一扔,同时口中大喊道:“弟兄们,扔火把,烧帐篷!”
  众人闻言,纷纷遵命,不一会儿,附近便是变成了一片火海,火焰燎的半边天都成了红色!
  在黑夜中再显眼不过。
  而图塔拉更是生怕周围的人看不到,从一边的帐篷上撕下一根布条儿来裹在箭上,然后在一边的火上点燃了,张弓搭箭,把火箭射了出去!
  目标,正是远处屹立的刁斗!
  火箭正正的钉在了刁斗上,没一会儿,火势便从羽箭往刁斗上蔓延,深秋时分,天干物燥,很快,木头支撑的刁斗便是已经燃起了熊熊火焰!
  刁斗足足有十丈高,乃是整个大营都能看到的东西,刁斗一燃烧起来,整个大营立刻都是沸腾了。
  杨沪生的大帐位于大营的最中央,周围是好大的一片地面,上面的帐篷明显很稀疏,距离的很远,而在外围,更是建起了许多的马厩。盖因第四卫都是骑兵,这样大的地面,正好是利于骑兵集结冲锋!而且位于中央,第四卫可以遥控整个大局!
  这会儿,第四卫的驻地也是一片漆黑安静,偶尔能听到战马的几声低低的嘶鸣,人和马,都已经入睡了。
  只有巡逻的哨兵,偶尔才打着气死风灯巡伺而过,手中的梆子声,清脆入耳。
  只是这里位于整个营地的中央,便是有事,也蔓延不过来,是以他们的警戒心都不是很高。
  忽然,一个起来小解的士卒看到了远处已经变成了红色的天空,当下是大惊,立刻高声喊道:“也有敌情!”
  接着,嘈杂的声响便是充满了整个营地。
  杨沪生正在酣睡,他睡得很实,很沉——精力充沛的人总是如此。
  帐外沉重密集的脚步声响起来,接着大帐的帘子便是被掀开了,杨沪生的亲卫队长一身铠甲闯了进来,大声喊道:“大人,有敌情!”
  杨沪生睡得迷迷糊糊的,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依旧没醒。
  亲卫队长急了,使劲儿的晃悠着杨沪生的脑袋,在他耳边嚷嚷道:“大人,有敌情!”
  “啊?什么?有敌情?”杨沪生豁然惊醒,脑袋还有些懵懂,嘴里却是本能的问道。
  “没错儿,大人,东边儿烧起来了,看样子是营帐着火了!”
  “东边儿?那是白鹰峰的方向啊!”杨沪生一个激灵,神智立刻变得清明起来,心中为之一沉。
  若是西门儿方向出事儿,他未必会担心,因为那里有夏子开带领的第十卫最精锐也是最为忠诚的一批部队驻扎,而且女真大军想要进攻,还得渡河,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而白鹰峰这个方向,在之前看来,可是绝对不会出事的方向啊!
  一旦出事儿,就是大事!
  杨沪生翻身下床,大声命令道:“传令,集结!”
  “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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