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一封奏折换来的官职
作者:竹下梨|发布时间:2024-06-29 01:36:47|字数:10905
徐鹏举心里一喜,高声道:“罪臣断然不敢欺君,实乃是千真万确!”
这时候,戴章浦睁开了一直眯着的眼睛,眼中精光闪烁,他大步走出,拱手道:“启禀圣上,臣有本奏!”
正德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讲!”
戴章浦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封,道:“这一本,却不是臣下的话,而是武毅伯连子宁的奏章。”
听到这句话,徐鹏举面色难看之极,手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戴章浦看了他一眼,轻笑道:“他生怕这奏章落入奸人之手,所以特意托臣下奏呈给陛下!”
“连子宁有本?”正德急切道:“快快呈上来!”
戴章浦把那火漆封口的信封递给了马永成,马永成撕开,正待检查一番,已经是被正德劈手抢了过去:“还检查什么!”
在正德心里,确实是对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才俊期望极高,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所以在几日前正德得知连子宁有可能也会败逃的时候,脸色才会那般难看。而刚才起了杀心,说白了也是因为对连子宁的失望,还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被背叛的感觉——朕如此对你,你竟然如此负朕?
但是他内心里,还是希望连子宁能够不负自己,做到自己的期望的,所以这会儿一听到事情可能有转机,才会如此急切。
大伙儿都知道皇上的性子,倒是也不稀奇,只是都抻长了脖子往御座上看,很好奇连子宁奏章了说了什么。
只看到正德脸上的神色变幻,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嘴角也从下拉变成了上翘,眼角的深深皱纹似乎都松弛了下来,脸上越来越透着一股喜色。
正德把那一封短短的奏章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脸上效益越来越浓厚,终于是把奏章一放,一拍大腿,竟然是起身哈哈大笑。
马永成凑趣道:“万岁爷,何事这么高兴啊?”
正德把那奏章往马永成手里一递,道:“来,给大伙儿读读!”
“是,万岁!”马永成接过奏章抖开,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
“吾皇万岁,龙体安康,臣连子宁百拜敬上。
正德五十年七月二十,我大明朝二十万北征军惨败于松花江北岸,臣得知,败因实乃北征军统帅,魏国公徐鹏举轻敌冒进,以致士卒疲倦欲死,扎营之地无险可守,亦无警备之事。海西女真起十数万大军夜袭,魏国公徐鹏举带头逃逸,致使群龙无首,士卒相互践踏,死伤无数。
臣领武毅军押运后勤于大军之后,七月十九魏国公率大军北渡松花江,当日酉时臣进驻喜申卫,以为大军后勤。至七月二十一,始闻噩耗。
魏国公领三千家将渡过松花江后直接南逃,不知去处,毫无停留,败军之将,如过江之鲫,团团北来,尽是入城而不过,只往南而去。
至此天崩地裂之格局,再无幸免。
臣心中惶切,难以明言。
臣本布衣,蒙圣上宠命优渥,累至高位,圣上恩德,非臣陨首所能上报,唯有率我武毅军八千将士,死守喜申卫,以报皇恩。
大丈夫马革裹尸,亦是生平幸事。
臣于此,携府军前卫千户张鹗,金吾前卫千户张子韬,羽林左卫千户孙绩,祝我大明,长祚万年。祝我圣上,福寿安康。
臣连子宁,正德五十一年七月二十二,亥时,喜申卫绝笔。”
马永成尖锐的声音还在大殿中回荡,文武百官尽是失声,大殿中静悄悄的,除了中间跪着的徐鹏举粗重的呼吸声,竟无一丝一毫的声响。
这一封奏章,称得上是慷慨激昂,壮怀激烈这八个字,而且在雄壮之中,更是透着掩不住的决绝和惨烈。
这些大臣们已经可以想见,二十万大军溃乱,将领士卒尽数南逃,而只有八千人的武毅军,却是决定固守,和喜申卫共存亡。
而在他们面前的,是十几万精锐的女真大军!
大敌当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说得容易,但是做出来的能有几个?
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无法污蔑的力量和勇气,这一刻,更是不知道多少才华满腹的朝官儿脑中闪过四个字——古之名将!
更有些心思活泛的已经在想,这位武毅伯不愧是文人出身,以文官而行武事,确实是极有风骨的。
杨慎的声音打破了宁静:“诚乃义士也!”
他看向戴章浦:“戴大人,可有凭证?”
戴章浦微微一笑,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道:“里面是柱邦大城、可木卫、乞勒尼卫诸城守土文臣的奏章。”
杨慎点点头,却不接过,马永成接过来,递给正德皇帝。
正德草草的看了几眼,上面说的都是这几个城的文官儿听说北征军大败,都是惶恐,不知去向何处。派出人马去喜申卫附近查看,却见喜申卫城下已经是打的热闹,想尽方法和城中取得了联系,才知道城中是武毅伯爷在率军坚守。
至此,连子宁奏章的真实性,已经是再无疑问。
徐鹏举已经是瘫倒在地,只是伏地大喊:“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啊!”
且不说连子宁对他的指责,就说刚才连子宁奏章中提到的时间,已经是让他的诬陷破绽百出。
众人看向徐鹏举的眼神儿,已经是厌恶到了极点,世间竟然还有如此无耻之人?竟然这般赤裸裸的构陷,明目张胆的欺君,当真是闻所未闻!
正德瞅了他一眼,眼中透过厌恶和杀机,想想也是憋闷,中山王的子孙,竟然沦落至此!
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那个杀字,只是一摆手:“下诏狱!”
几个如狼似虎的大汉将军把徐鹏举拖了下去,惨叫声依旧一阵阵传来。
看不见徐鹏举,正德此时心情大好,连子宁此举,大大的给他挣了面子,不但让群臣知道他选择的人没错儿,而且似乎也代表着一点——武毅军还在坚守喜申卫,那就说明,这一场北征还没有完,大明也没有败!
殿下几个大臣显然也都想到了这一点,杨慎首先开口道:“陛下,武毅伯有大功,臣以为,理当嘉奖!”
正德颔首道:“所言甚是,朕也是做此想。”
他沉吟片刻,道:“拟旨,武毅伯连子宁,公忠体国,宁折不弯,实乃我大明诸军之楷模,赏白金五十斤,黄金五百两,赐七梁冠,加笼巾貂蝉,立笔四折,前后用金为蝉一个。赐玉带一条,玉佩一块。赐蟒袍一袭!”
他顿了顿,又道:“连员于喜申卫血战女真,为名正言顺故,封连员为松花江将军!节制松花江以南,阿速江以西,辽北将军辖地以北十九卫,二十七所诸军事!”
“另,”正德想了想,又补充道:“松花江将军辖地内所有府县文武官员,一概听令,不得违背!”
“是,万岁爷!”马永成应了一声,杨慎也没有反对的意思,这道任命便是如此通过了。
那些听的真切的大臣,面色都是有些古怪,心里有些艳羡,也有些不以为然。
论起官位来,松花江将军已经是很不小了,奴儿干总督区下属四大将军,正二品的边关武将,在大明朝的武将系统已经是最顶尖的人物,也就是那些正一品从一品的都督都督同知才能压过他们一头。但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都督同知这些衔儿,都是虚的,没有实权的,平日里只负责训练、管辖等事宜,并无丝毫的调兵权,也就是仗着平日里下面的武官来办事儿才能捞个好处,要么就是贪墨一些虚耗。
但是松花江将军可不一样,那是真有实权的。因着在边疆的缘故,时常要跟四边的恶邻们打交道,所以在调兵权上有很大的自由,可以随便出兵征伐。朝廷在洪武朝的时候颁布的将领随意调动五十人以上者立斩的法令,到了关东根本就是形同虚设,谁也不当回事儿了。而且松花江将军并不是单纯的管兵官儿,他是有辖地的,松花江以南,阿速江以西足有大半个山东布政使司大小的数千里肥沃土地,便是松花江将军的管辖范围。
虽然没有名义上的财政权和任免当地官员的权力,但是却有在当地征调民夫兵丁粮草辎重的权限,当地的府县官员,都要遵从松花江将军的命令。
奴儿干总督区的这四大将军,甚至可以说是大明朝最为煊赫,最滋润的边关大将,别的地方都是文官节制武官,他们却是可以节制文官,除了顶头上司奴儿干总督的话之外,只有中央朝廷的诏令才听。
而四大将军的顶头上司,加左都御史衔儿,总督奴儿干诸镇军马兼理粮饷也就是奴儿干总督,也不过是正二品而已,对他们的态度,更多的是代替朝廷进行节制,而非绝对的上下关系。
如此看来的,这松花江将军实在是一个天大的好差事。
但是问题是,现在三姓女真不安分啊,动不动就南下寇边,松花江将军首当其冲,每次要倒霉,肯定就是他的辖地损失最大。只要是边关有事,此地的大将难免就要受到申斥、贬斥,严重一点儿的甚至直接罢官免职。最近十年间,已经走马灯一般的换了十五个松花江将军了,每个都是踌躇满志的去,灰溜溜的滚回来。
上任松花江将军现下还在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头等死呢!
可以说,这是一个相当高危的职位,大明朝的官员素来是极爱惜羽毛的,生死是小,死后还要背上一个无能、罪臣、辱国的名声,那可当真是呜呼哀哉。
更何况,现下情况比以往更加糟糕。
之前女真寇边,南侵数百里,活动范围几乎都是在松花江将军辖地,把这千里肥田沃野打了个稀巴烂,之后大明北征军反攻,又是打了个稀巴烂,这一次十几万女真再次南渡,估计又要打一个稀巴烂。而这一次北征军全军覆没,松花江将军辖地最后的几万精兵也是全军覆没,整个松花江将军辖地,已经是无兵可用,无粮可征,甚至也已经无民可管,女真大军在北,其中更有不知道多少盗匪马匪山贼啸聚,当真是一个烂的不能再烂的烂摊子。
不过,正德帝对连子宁倒是也不算亏待。
这一个任命的精华便是在后面那一句——松花江将军辖地内所有府县文武官员,一概听令,不得违背!
这是什么个意思?这就是相当于,把松花江将军辖地内所有的军政财大权,全部都交给了连子宁,不像是其它的将军一样只有军权,就连地方政权,财政大权,也是集于一身。
在明季,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殊荣!
在宋朝之前,拥有这样庞大权力的武将,由于一个称呼,叫做——节度使!
这会儿,不少大臣心中都闪过两个字眼儿——藩镇。但是接着他们就是摇摇头把这个荒谬的想法给晃了出去。怎么可能?这又不是唐末?国朝蒸蒸日上,不过是区区松花江边陲之地而已,就算是把军政财权都放给他,又能如何?
皇上这是对连子宁真心看重啊,才会想到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打磨打磨,不过,这松花江将军,岂是一般人能坐的上的?
皇上先让他磨练磨练,可别把他给磨死了。
大伙儿基本上都知道武毅伯爷要做兵部戴侍郎乘龙快婿的事儿,便有不少人打眼瞧他,却见戴侍郎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就跟的没听见一样。
正德皇帝一番催促,便有学士拟好了旨意,司礼监和内阁都用了印,再加盖上那一枚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大玺,这封圣旨,在大明朝就有了绝对的权威意义。
※※※
当皇帝的旨意被快马加急送出北京城的时候,喜申卫也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这已经是女真大军攻城的第四日了。
时近黄昏,昏黄的日光照在喜申卫的城墙上,透着一股难言的悲凉。
的在城头武毅军的奋力抵抗下,又一波只剩下了不到五千人的女真大军潮水一般退去。
震天一般的喊杀声消退下来,城墙上只剩下了士卒们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受伤士兵的低声的呻吟。城头上一片静谧,然后细碎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城下跑上来一群胳膊上缠着白色布条,上面画了一个小小的红色十字的医务兵,把重伤的士卒给抬下去,而那些伤势比较轻的,则是就地处理。
连日大战,伤亡极重,现在下面的棚子里面已经是人满为患了,一股刺鼻的酒味儿城墙上都闻得真真切切。
此时,城上城下的景象,只能用横尸遍野,血流成河来形容。
城头城下,死尸无数,城头的死尸若是女真人的直接就扔下,若是明军的,则是运到城中安置。城头下面已经是堆积了厚厚的尸体,足有两三米高,几乎可以用尸山来形容了,无数的尸体层层叠叠的铺排开来,从高到低,一直蔓延到极远处。
似乎视线所见之处,不是尸体,就是鲜血。
宛如炼狱一般的场景。
幸好东北的将近八月,已经是秋风渐起,大地逐渐变得萧索,温度也降低下来,要不然的话,肯定会大规模的引起瘟疫。
喜申卫的城头,宛如用鲜血洗过一遍一样,本来大青石的颜色已经是完全看不见了,整个一面城墙都变成了那种鲜血干涸之后的黑褐色,这是不知道沾染了多少鲜血才渲染而上的,已经深深的渗进了石头的表层纹理之中哪怕是用水,也冲刷不下来。
而显然,城上的明军,也没用冲刷的心思和力气了。
连日大战,城墙甚至都已经残破,上面布满了各种各样刀砍斧削的痕迹。
大战过后,士卒们都瘫倒在地休息,也不管自己做着的地方,就有一滩鲜血,他们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着抓紧时间赶紧休息,因为他们已经能够看到,远处的女真大营,又一次组织了士卒,准备发动再一次的攻城战。
连子宁依旧是站在城楼前面,被众人簇拥其中,他穿了一身烂银板甲,烂银板甲上面已经不复光亮,表面沾满了鲜血和污渍,而连子宁的脸上手上,也是沾染了鲜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簇拥在他身边的众多侍卫,从江梨野奈到柳生宗严,再到柳生宗严门下的这些弟子,个个都是衣衫破碎,浑身浴血。
这三日大战,一次比一次惨烈,一次比一次让人难以支撑。
在挺过了第二天之后,守城的明军已经明显感觉到不支,连续的高强度的战斗,几乎已经是把喜申卫守军最后一丝战斗力都消耗殆尽,局势已经无比的危急。从第三天开始,似乎女真大军发动的每一次进攻,都能把喜申卫给拿下来,但是奇迹一般的,每一次他们如同狂风骇浪一般的进攻,都被打了下去。明军就像是一块孤傲沉默的礁石,顽强的屹立在这里,任凭海浪如何狂暴,都是无可奈何,扑在他的身上,将他淹没,但是终究还是会显露出来。
第三六零章 山穷水尽,英雄末路
而之所以会出现这个奇迹,和连子宁是分不开的。
这三日间,他吃住都在城墙之上,饿了便和士卒们一起吃大锅饭,渴了就一起喝冰凉的生水,困了倚在城墙垛口上照样能够呼呼大睡。
在战斗的间隙,他更是会走到士卒中去,拍拍这个肩膀,和那个谈笑两句,任何有政治智商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是在收买人心。但是偏偏这个时代的人,这些淳朴的士卒,最是吃这一套,不知道多少人被他感动的热泪盈眶。
而柳生宗严门下的这数十武功精强的弟子,更是被他当成了预备队一样的存在,每当城墙上某个地方出现缺口,士卒不支的时候,这一支预备队就会出现在那里。凭借着柳生宗严门下这数十个弟子的超强战斗力,很快便可以在局部挽回局势,这些时日,死在他们手下的女真士卒,只怕已经不下千人了。
而付出的代价就是五人战死,余者几乎也是个个带伤。
别说是他们,就算连子宁,都是亲自披挂上阵,一杆大枪挑死了十几个女真鞑子,而他自己,也是被一个女真百夫长的狼牙棒在胳膊上擦开了一条长长的血口。
但是连子宁亲临前线,死战不退,却是极大的激励了所有的士卒,不单单是武毅军士卒,就连京卫和神武右卫的士卒,都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拼死奋战。每当他们精疲力竭的时候,抬眼看看那一面在狂风中猎猎飞扬的绣着‘武毅伯连’的大旗,看看那个大旗下面宛如标枪一般杵立的那个人,立刻就会重新充满了战斗的勇气和信心。
于是喜申卫,便是这么奇迹一般的,守了下来。
不过,也快要守不下去了。
连续四天的大战,城内守军已经是伤亡过半,京卫的两万多伤兵,现在还剩下六千多,到了今日早些的时候,别说是轻伤员,就连伤势比较严重的,只要是还能拿的起刀,还能杀的了人,也一样被拉上了战场。神武右卫五千六百士卒,还剩下不到两千,曾经被倚为长城的巨盾斧兵,现在还剩下不到一百五十。就连战斗力最强悍的武毅军,也已经战死超过两千,死伤过半,现下还有战力的,不足半数。
因为没有了护城河的原因,在女真攻城接近城墙之前的这一段过程中,对于女真人的杀伤变得很有限,也只有在二百米开外的时候开始的燧发枪三段击才能给他们放放血,制造一些杀伤。双方的战损比不断的接近,在第一日的时候,每死一个明军就能杀死十个女真士卒,而现在,这个比率已经是接近一比三,在不断的接近中。
也就是说,对面的女真大营,此时至少还有五万以上的可战之兵!
这样巨大悬殊的实力对比,甚至都让连子宁产生了一丝绝望。
潜力再怎么激发,士卒再怎么善战,实力就摆在这里,是改不了的。
“浩浩乎!平沙无垠,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吾闻夫齐魏徭戌,荆韩召募,万里奔走,连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诉?秦汉而还,多事四夷;中州耗斁,无世无之。古称戎夏,不抗王师。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
连子宁手扶着城墙垛口,看着远处波涛汹涌的松花江,曼声吟道。有大风袭来,卷起了他的大氅,猎猎飞扬。
“大人在唱什么?”穿着一身雕纹着紫藤花的轻便半身甲,手里持着一把足有两米长巨剑的奇薇用肘尖儿轻轻捅了捅旁边的江梨野奈,低声问道。
她的铠甲刚刚刷洗过,依旧是光洁如新,一尘不染,透着一股子冰冷的白铜颜色。但是手中的大剑上,却是层层叠叠的黑褐色血迹,新鲜血珠犹自不断的自上面滚落下来。
“大人不是在唱!”筑前白梅立花誾千代的姬武将也是浑身浴血,她的左臂用吊带吊在胸前,小臂前面裹着绷带,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上也是横七竖八的血迹,她盯着连子宁的背影,眼中满是痴迷。口中轻声道:“大人在诵文!”
“诵文?什么叫诵文?”奇薇的汉语水准显然还不能理解这个词语。
“就是诵读文章啊!”江梨野奈解释道:“大人诵读的这首文章,名为吊古战场文,是唐朝有名的文人写的。”
她生怕奇薇不懂,又加了一句:“讲的是古战场发生的悲惨的大战的故事。”
“哦!”奇薇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声。
连子宁声音渐渐低沉,他回过头来,刚好和江梨野奈看了个对眼,连子宁冲她温和一笑,江梨野奈有些不好意思,脸一红,赶紧侧过头去。
连子宁叹了口气,走过去,伸手轻轻握住了她受伤的臂膀揉了揉,柔声道:“还疼么?”
当着众人面被他如此亲昵,江梨野奈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低着头轻轻摇了摇。
连子宁心里泛起一抹柔情,他抬起手,轻轻为野奈擦去了脸上的一抹血痕。
野奈的胳膊,是因为自己才受伤的,若不是她用胳膊挡住了偷袭自己那个女真十夫长的铁骨朵,只怕自己早就被开了瓢一命呜呼。而野奈也因此付出了胳膊被打断的代价,自己让她留在城主府中养伤,她却是执意不肯。
美人情重,何以为报?
只是,自己还能有机会报答么?
连子宁苦笑一声,转身对一边的柳生宗严道:“柳生大家,这一次,要连累你们师徒陪着连某一同葬身此地了!”
“伯爷何出此言?”柳生宗严确实是一派大家风度,如此惨烈的大战,似乎也不能让让他动容,他一身白色麻衣纤尘不染,但是他手中的武士刀,却是已经斩杀了至少五十名女真鞑子。柳生宗严眉毛一挑,哈哈笑道:“说起来,在下还要感谢伯爷呢!昔日在下在扶桑,见大名互相征战,数千人便自诩为末日之战,而扶桑那等小小格局之下,在下竟然还真就当真了!现在想想,当真可笑可怜可叹。直到风大人命令来到大明,来到这天朝上国,在下才知道,何为天朝气象,何为大国泱泱。能够死在大明和女真几十万大军的战场上,身边有这么多英魂陪伴,是我等武者的荣幸!若是没有大人,在下要么是为那些猪一般的大明做走狗,要么是老死床头。又如何能有这般慷慨壮烈的死法!”
他越说越是激烈,声音掷地铿锵,这位素来淡然如陌的柳生大家难得的露出锋芒,整个人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一般,竟让人不敢逼视。
连子宁环顾一圈儿,见柳生宗严的这些弟子,竟然也都是这般表情。
他默然片刻,微微一笑:“柳生大家,若是此次战后,连某人还能活着,定不负你!”
他又转向一边,这边的城墙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他们也是整个城头,还有余力站着的不多的人。
他们大约有一千之数,有西西里人,有西班牙人,也有瑞士人和葡萄牙人,当然,更多的是大名人。他们有的穿着板甲,有的穿着锁子甲,有的穿着轻便的半身甲,有的披着明军的棉甲。手里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门,但是最多的是一种大约有三米长的斧枪,这种斧枪,类似于大戟的缩小版,但是更粗,斧头更重,更有分量,近战的威力也更大。
这些人黑头发黑眼镜和碧眼金发混合的奇怪军队,就是连子宁手中最后一支尚有战斗力的队伍——军器局。
他们中,不到一百人是冈萨雷斯手下的西西里暴徒,剩下的,则是武毅军在各地招募的铁匠。
此时,他们都已经披上了铠甲,拿起了武器,随时准备战斗。
连子宁站在他们面前,眼睛扫视过每一个人,每一个被他看到的,都是昂起了头,挺直了腰板儿。
连子宁心里叹了口气,这一幕,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军器局的这些匠师,是他眼中最为宝贵的财富,而这一战中火器表现出来的巨大威力,就更是确认了这一点,他不舍得他们有一点儿损伤。但是局势如此,这一次若是再挡不住,武毅军都没了,还说别的有什么意义?
连子宁视线最终落在冈萨雷斯身上,盯着他问道:“老冈,刚娶的媳妇儿,舍得么?”
冈萨雷斯手摁在胸前,弯腰道:“荣耀既吾等性命!”
连子宁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女真大营。
“大将军,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阿敏满脸焦急的向着刚毅说道,因为激动,他的一张脸上泛起了一丝潮红,眼中布满了血丝。
大帐中只有寥寥几个人,刚毅坐在座位上,胳膊肘儿支在椅子扶手上,手托着额头,整个人衣服疲惫颓唐的样子。
“是啊,大将军,我们在喜申卫下面已经虚耗了太多的兵力,如此再打下去,就算是攻下喜申卫,也无力去荡涤其它地方了。在这样下去,没有意义啊!”济尔哈朗也在一边附和道。女真立国不过几十年,这些贵族阶层也还保存着一些淳朴和直接,说话并不是弯弯绕绕的,很是直接。
额勒和泽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说话,只是瞪着个牛眼闷声不语。他胳膊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纱布,上本身没有披甲,右肩膀到左边腰部,一道厚厚的纱布缠裹着,隐隐然还透出血迹来。这是进攻喜申卫的时候城头的武毅军送给他的大礼,战事到了这等程度,就连额勒和泽这种万夫长级别的军官都是亲自披挂上阵,他力大无穷,身材高壮,本来是战场以一当十甚至是以一当百的悍将,谁承想却是在喜申卫碰上了硬茬子。
他两次亲自上阵,第一次是杀伤了十余个武毅军之后,被人盯上了,十七八个武毅军的长矛一起攒刺过来,当场就把他胸口给开了十来个血口子,血流如注,若不是他身上甲胄精良,伤口并不深,这一下就要去见阎王。
第二次上去之后则是跟一个天神一般的胖大汉子斗了几个回合,让人家大戟的斧子尖儿在胳膊上擦了一下,若不是亲兵拼命的把他抢回来,只怕也要交代在那儿了。
他虽然好勇斗狠,但是前提是自家能赢,这仗打得这么憋屈,还是头一次。
刚毅缓缓抬起头来,比起几日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征南大将军,此时的他,像是苍老了好几岁一样,透出十分的疲惫,唯有一双眼睛,却依旧是精光闪烁。
“不,有意义!”刚毅摇头,缓慢而坚定的说道:“咱们海西女真有近六十万人,再去深山老林子里头把那些不肯依附的野女真给抓上一些,总能凑出七十万人来,七十万人,就是三十五万男丁。咱们女真人,十二岁之后就能随军打仗,便是一个少年,屠宰那些汉人也如羔羊一般。这一次咱们带出来十五万,就算是这些都交代在这儿,回头族中立刻还能拉出来十万大军!整个松花江以南就只有喜申卫这一个硬钉子,只要把这颗钉子拔下来,下面的那些府县,根本无需攻打,那些汉人要么是自己投降要么就是逃跑,根本不会耗费多大军力!到时候,江南的千里沃野,就都是咱们的了!咱们也能借此超过建州部,成为三姓女真中最强大的一支!……”
说到这里,他便不再说,又道:“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那连子宁!”
说到这里,阿敏和济尔哈朗已经明悟。
“打了这些日子仗当也看出来了,那连子宁狡诈如狐,凶猛如虎,坚韧如铁,这等对手,实乃我女真劲敌!别的不说,哪怕是咱们女真这一次南下得不到什么,只要是把他宰了,没有他镇守喜申卫,以后还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江南之地,终究是咱们的囊中之物!这一次,喜申卫守军已经是山穷水尽,正是斩杀他的最好机会,错过了这次,以后,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也就是面对着阿敏和济尔哈朗这两个海西女真未来的希望,若是换成一般的将领,刚毅早就粗暴的下令直接执行了,哪里会跟他们浪费这许多口舌?
而显然,他说服了阿敏和济尔哈朗。
刚毅霍然起身:“济尔哈朗,你身上有伤,我命你为率领两千轻骑兵,一千披甲骑兵,在城门口附近五百步之内巡伺。这些汉人将军,素来有阵前逃跑的习惯,这一次,可别让他逃了!”
“是,大将军!”
“阿敏,你再带着两万人上!”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咬咬牙道:“下死令,今日必须拿下喜申卫,不计伤亡!”
“是,大将军!”
阿敏看了刚毅一眼,他知道刚毅为何犹豫。
那些不值钱的步卒在之前都已经消耗殆尽,此次攻城的两万大军,都是弃了马的轻骑兵。若是这一次再打不下来呢?下一步就轮到披甲骑兵了吧?海西女真的骨血,真就要一点儿一点儿的消耗在这喜申卫之下?
“不,一定能打下来的!”阿敏摇摇头,给自己坚定了信念。
当连子宁听到女真大营中传出来的一声声轰隆的战鼓,看到女真士卒一个一个列出方阵,走出大营,嘴角不由得露出一抹苦笑。
女真,终究还是没有放弃啊!算下来,他们的步卒已经消耗了一空了吧?这时候攻城的,显然是下马的骑兵了。
嘿,用骑兵攻城,他们还真舍得。而且连子宁瞧了一眼,这一次的数目极为的庞大,至少也有两万人的规模,在两天之前,两万人对喜申卫的明军来说不算什么,但是眼下,却足以要命。
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前的女真那一次攻城之后,喜申卫就像是一根崩到了极致的弦,稍微再加上那么一点儿压力,就要断裂。
“杨沪生,你现在却是在何处?”连子宁举目西望,入眼只有无尽的碧绿森林和滚滚而来的松花江。
连子宁心中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他轻声的呢喃一句:“没想到,这一场穿越,要到今日为止了呢!待会儿我会怎么死去?是被女真鞑子的狼牙棒敲碎了脑袋,还是被利刃划破喉咙?可要给老子留一个全尸才行!”
“说不定死了之后,再醒过来,就出现在了出租屋的床上呢!没有古墓,没有塌方,在这大明朝的一切,不过是一场京华春梦!”
“可是,老子还没活够啊!”连子宁狠狠的一拳砸在了城墙上,皮肤立刻绽裂开来,鲜血像是一条条小蛇一般流出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女真大营:“这女真还没有灭,倭寇也没死绝,我泱泱华夏,是不是终究还会被这些狗鞑子占据数百年,最后沦丧成一片黑暗?老子还想去欧陆诸国瞧瞧呢,看看这个年代的欧洲,是不是真有又大又漂亮的古堡,怎么操都不会怀孕的贵妇,十字架亮瞎了女吸血鬼的眼睛?”
这一切,都要成了泡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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