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一条鞭
作者:衣山尽|发布时间:2024-06-29 01:35:30|字数:41022
可是,孙淡却想到一件很严重的事情。这事情不是不能做,是不能太急着做。
他道:“陛下还是太急了,这事得等到政局稳定下来再说。”
“恩,是这个道理。”皇帝显得有些兴奋:“朕是操切了些,那么,整顿税制应该可以马上实行吧?”
孙淡:“这个倒是可以马上实行,也能立竿见影见着成效。”
“好,快说,快说,朕都等不及了。”
刚才说了这么多话,不知不觉中,天已经暗了下去。
玉熙宫本就空旷,而嘉靖因为长期服用丹药,体内燥热,平日间穿得极为单薄,精舍的门窗都大敞着。清风入室,固然凉爽。可天一黑,风一大,倒吹得人有些凉。
现在虽然是八月初,正值盛夏,可孙淡却还是觉得有些冷,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嘉靖见他有些冷,忙喊道:“来人,把朕的道袍给孙卿穿上。”
便有两个太监匆忙跑来,捧了一件道袍过来。
孙淡看了看袍子,心头苦笑,可却还是谢了恩穿在身上。虽然一身道士打扮有些不伦不类,可他却不想拂了嘉靖的心意。嘉靖这人是个虔诚的道教徒,不但自己一身道士打扮,更恨不得满朝文武都同他一样穿戴。夏言就是因为不肯穿道袍,还出言讥讽,才同嘉靖合作得非常不愉快,以至于后来惹来杀身之祸。
嘉靖的袍子比较宽大,可因为很新,穿着很不舒服。这天也怪,不穿厚衣服又冷,穿上却热。只片刻,孙淡身上就出了一层汗水。
正要说话,一个太监走到嘉靖身边:“主子,该进膳了。”
嘉靖这才恍然发觉天色已晚:“对对对,该进食了。朕也是个怕麻烦的人,随便进点就可。也不用换地方,摆在这里,朕一边进膳,一边同孙卿说话。”
他这么一说,孙淡也觉得有些饿了。
嘉靖的伙食其实很简单,也就一份炒豆角,一份凉拌腐皮,一盘炒豆芽,外加一盆豆羹。比普通人家吃得还简单一些,倒让孙淡有些意外。
回想起书上的记载,清朝皇帝每餐都一百多道菜,这个嘉靖道也简朴。
嘉靖用筷子给孙淡夹了一筷子豆芽,说:“朕平日都吃素的,不知道孙卿要来,也没准备。”
孙淡忙端着饭碗接了过去:“臣也是寒门出身,对吃穿倒没有什么讲究。”
同皇帝一起吃饭实在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尤其是这个皇帝还喜欢吃素。吃惯了肉的孙淡只觉得难以下咽,只用筷子扒拉着碗中饭粒,吃药一样往下吞。
皇帝:“孙卿,你且说说你的税制改革。”
孙淡正要放下碗,皇帝一摆手:“不用,边吃边谈。”
孙淡只能苦着脸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将赋税和徭役折合成现钱。”
“这个我好象听说过,江南和山东许多地方好象都在实行。”
“对,臣本就是山东人。武宗皇帝在江南用兵的时候,军费匮乏,也征收过现银。”
“好,你仔细说说。”
孙淡:“以往的赋税是出粮食的,徭役则是出劳动力的,臣这个提议就是把这两样不相干的东西都变成银子,就是变成货币:赋税,不要粮食,你交银子来;徭役,我不要你的劳动力,你交银子上来,我去雇佣闲散人员来承担徭役。因此,全部征收银两。这个税法就像是两根草绳变成了一条鞭子,所以,臣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一条鞭法。另外,臣认为,在实行这一条鞭法的同时,也要将一部分人丁税转移到土地里面去,土地多的人,你就应该多承担一些土地税,从而逐步减少人定税。”
“一条鞭法,名字不错。”皇帝还是有些不明白的样子:“若全部征收现银,和征收实物有什么区别,税款的总量也没什么变化啊,何必多此一举呢?再说,实物税实行了这么多年,如今这么一改,不是扰民吗?”
孙淡笑了笑,皇帝毕竟是才亲政没几天,还不明白地方上的那些门道。其实,这个一条鞭法别说是嘉靖,他孙淡在现代也是看了许多资料,琢磨了半天才弄明白的。
他笑着放下碗,想借此机会罢吃这难以下咽的御用伙食:“食物税是比较简单,你如果是种地的,交粮食就可以了,你有山林,交木材吧。真若换成现银,还要预先变卖,受物价和市场的影响,遇到丰年,也有谷贱伤农的可能。但是……实际执行中,各级官吏很快发现,能钻空子捞钱的漏洞实在是太多了:比如你交地瓜,他可以挑三拣四,拿起一个,说这个个头小,算半个,那个有虫眼,不能算。你交棉花,他可以说棉花的成色不好,抵一半,你也只能回家再拉去。
这还是轻的,最大的麻烦是徭役。因为田赋和人头税多少还能见到东西,县太爷赖不掉,徭役可就不好说了,修河堤、给驿站当差、整修道路,这都是徭役,完成了任务,就算完成了徭役。么谁来判定你是否完成任务呢?——县太爷。
这就是所谓的黄鼠狼看鸡了,遇到良心好的,还能照实记载,遇到不地道的,就要捞点好处,你要没钱,他就大笔一挥——没干,有意见?这事我说了算,说你没干就没干,你能咋地。”
孙淡本就是穷人出身,如今接触的都是上层建筑,眼界开阔。有高屋建瓴的理论基础,又有地方生活经验,可说是理论和实践都来得。
他笑了笑,石破天惊地说出一句话来:“陛下,依臣看来,大明朝的官除了一小部分品行较好的人外,大多数朝廷官员还是不地道的,是不值得信任的,有漏洞不钻,有钱不捞,这个要求实在有点高。臣老家有句俗话:有钱不要王八蛋。
所以,旧有的税制对朝廷没有好处,全被地方包干了。”
嘉靖面色突然一白,骇然道:“吏治真的崩坏到这等地步了?”
孙淡也不回答是否,只道:“没有相应的制度,好官也会变成坏官。陛下应该做的不是去品评官员的品德,追究其责任,而是消灭可能导致贪污的土壤。”
吏治是得罪人的活儿,孙淡不想涉入其中,便打了酱油,将话题扯到另外一方面,又道:“陛下,其实实物税还有一桩坏处。”
“孙卿你说。”嘉靖平息了胸中怒气,总算镇静下来。
孙淡:“食物税最大的问题是成本太大,由于收上来的都是东西,且林林总总,花样繁多,又不方便调用。比如江浙收上来一大堆粮食,京城里吃不了,本地人又不缺,听说西北缺粮食,那就往那边运吧?一算,粮价还不够运输费。那就别折腾了,放在粮仓里喂老鼠吧。更头疼的是,各地虽然上交了很多东西,除了粮食,还有各种土特产,中药药材等等,却没有多少银两,这些玩意放在京城里又占地方,每年光仓库保管费都是一大笔开支。”
嘉靖猛地将饭碗摔在桌子上,怒道:“孙卿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这里面有这么多问题。依朕看来,国库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消耗在物资转运保存和调集上面,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前些年怎么没人想着要改一改。朕手下这些官员宁可让这些东西烂在库房里,甚至用来抵扣官员们的俸禄,也不肯想着变革。都是一群废物,国家每年花这么多俸禄养了他们,他们却不肯为君父分忧,要他们有何用处。”
饭碗碎开,听到这一声巨响,太监们才慌忙跑过来收拾。
嘉靖焦躁地站起身来:“不吃了,不吃了,吃了一肚子气。说一千道一万,根本还是在吏治上面。难怪杨廷和要朕整顿吏治,淘汰多余的官员。”
孙淡巴不得快点结束这场晚餐,道:“杨阁老的手法激进了些。臣以为,官员的不作为同他们的品德和才能无关,实在是现在的税制有大问题。”
屋中总算掌了灯,照得明晃晃地。
接过茶杯漱了口,皇帝这才道:“税制改革也不能急,太快实施也是要出问题的。”他虽然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可心机深沉,是个做事稳妥的君王。
孙淡也觉得皇帝说的对,毕竟,对皇帝来说,当务之急是稳定权位,至于改革一事,也要等他权位巩固以后才谈得上:“陛下所言极是,不过,如今虽然不实行新税法,却也可以先做些调查,手头的资料多了,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一条鞭法虽然经过后来的张居正实施后,效果极好。可孙淡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具体实施起来是何情形他心中也是无数,话也不敢说得太满。
“对,先调查下也好。”皇帝颔首:“孙卿,你就替朕在顺天府调查一下,朕给你一个特权,允许你查阅户部和顺天府积年的档案。你四处看看,再拟个章程上来给朕。”说着话,他走到案前,抽开抽屉,拿出一大堆东西,一边整理,一边说:“本来,以孙卿的功劳,朕应该给你一个出身的。不过,孙卿志存高远,将来是要做朕的阁臣的,还是依正途入仕吧。这一副王命旗牌给你,也方便你调阅相关文档。”
第二百零一章 宁向直中取
孙淡慌忙走上前,定睛看去。却见眼前是四件木牌和四件三角小旗,上面印着一个“令”字,用蓝缯制作,牌用椴木涂以金漆。
他有些吃惊,这东西可是等同于尚方宝剑一样的存在,是皇帝授予地方大员,作为便宜行事时的标志。一般来说,只有总督和巡抚一级的官员才有此特权。因为古代法制混乱,很多时候依靠人治。加上信息不通,遇到紧要事务时,需要总督们临机决断。所以,需要一种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权威。
当然,皇帝临时派出钦差的时候也需要授予王命旗牌。像孙淡现在的情形,也有些类似于钦差。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才,若没有这种东西,根本没有权利阅读皇家档案。
能够被皇帝授予如此大权,孙淡惊讶的同时也感觉到身上的压力。由此可见,朝廷的财政恶化到什么程度,也由此可见皇帝意欲扭转正德以来糜烂的财政状况之决心。
谢了恩,接过旗牌,收进一个漆木盒子之中,皇帝又问他什么时候能够拿出一个确实的章程来,还需要做什么准备工作。
孙淡整理了一下思路,心中已有定计。若说是章程,这个倒难不倒他,到时候大不了从张居正的改革中抄几条就可以了。不过,张居正的改革那是在四十多年以后的事情。时世不同,社会形态不同。若生搬硬套,未必适合如今这个时代。为了保险,还是先做些社会调查为好。而且,皇帝现在威权不重,匆忙改革,未必有一个好的结果。
摸着石头过河是最佳选择,实在不行,可以先在顺天府的一个县城做个试点看看效果,如果可行,等以后再推广也不迟。
孙淡把自己这个想法同皇帝简单地说了说,嘉靖点了点头,赞道:“孙卿虽然年轻,却是个老成之人。先在顺天府弄个偏远县份试试也好。一边试,一边斟酌,几年下来,大概可以摸索出一套切实可行动的办法。”
说在这里,他眼睛突然一亮,看着孙淡,嘴角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
被皇帝用这种古怪的眼神盯着,孙淡心中有些不安。可表面上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状:“陛下圣明。”
皇帝嘴角的笑容绽开:“要不,孙卿你选一个县试试,你来做这个县令?”
孙淡吓了一跳,内心中,能够在地方上独挡一面固所愿也。如果能够借此机会在地方上磨练几年,有了基层工作经验,将来回中央,也算是一笔从政资历。可是,他现在小秀才一个,真去做七品命官,天下文人的唾沫喷也将他喷死了。
孙淡忙道:“不可,孙淡如今是一个小秀才,如今突然做一县的县令,于朝廷制度不合。”
“如果朕下恩旨呢?”
孙淡不动声色:“会被内阁驳回的,休说内阁,只怕吏部那关都过不了。”
皇帝有些失望:“那些文官们也实在有些难缠,有没有其他法子呢?”
孙淡也觉得无奈,只道:“臣马上就要参加恩科考试,只有等明年中了进士才能为君父分忧了。”
“这倒是一个好法子。”皇帝兴奋起来了,背着手在屋中走来走去,喃喃道:“还有几天就是顺天府乡试,等孙卿中了举人,就有资格做县令了。到时候,朕一道恩旨下来,谁还敢说三道四?”
乡试考中了以后就称为举人,举人实际上是候补官员,有资格做官了。按明朝的科举制度规定,举人可以到吏部注册,可以取得一定官职,可以当县官了。当然这个职位很少,每年大概就四十人到一百三十人的名额。举人的名额很少,那么举人当中候补做官的人就更少了,这样就往往有候补官。
正如皇帝所说,到时候,只要他下一道圣旨,吏部的人也不好说什么。
孙淡脑子有些发蒙,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皇帝使劲地搓着手,笑道:“反正秋闱结束到春帷也有三四个月时间,孙卿一边做官一边在你所管辖的县中实行新政,一边准备考试。到时候再去考进士……呵呵,朕突然想起一件事。”
孙淡禁不住问:“陛下突然想起什么事?”
皇帝:“若孙卿你在会试的时候中了会元,然后殿试的时候中了进士甚至进了三甲,朕若就不得不让你进翰林院,到时候,你那个县令可就做不成了。”说着话,嘉靖竟然有些发愁起来。
孙淡心中好笑,道:“陛下,科场上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大才如唐寅者,中了解元之后不也屡试不第,谁也不敢说自己必中。没准孙淡连举人都中不了,倒也辜负圣望了。”
“你中不了?”皇帝惊讶地看着孙淡:“以你的才华也中不了举人?”
孙淡点点头:“科场上的事情没有一定之规,文章的好坏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来判定。就算你写的文章字字珠玑,若不合考官的口味,也未必能中。而且,到时候,没准考题不是考生擅长的题目,临场发挥不好,考砸了也是有可能的。”
“这倒是一个问题。”嘉靖有些苦恼:“考官的口味不好说,不过,这才顺天府秋闱的主考是乔宇和孙鹤年,他们二人喜欢什么样的文章,你下来研究一下就知道了。”
孙淡面色一变,轻轻道:“陛下慎言。”考官的名字是国家机密,一般来说都不会提前泄露的。要在考前三天由皇帝定夺。一旦名单确定,所有的考官都要入主贡院,不能见人,不到考试结束不许出来。
不过,今年的顺天府秋闱有些邪性。皇帝这边还没宣布考官名字,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主考和副主考的名字了。就能史万全这样的商人都兴冲冲跑到孙淡面前邀功,看样子,皇帝的保密工作做得并不好。不过,考官的名单是文官们拉出来的,估计也是由他们泄露出去的。
但表面行,孙淡还是做出刚直不阿的姿态。
皇帝却不以为然,又拉开抽屉,掏出一轴已经封好的卷轴放在案上:“考题不是考生擅长的类型也是一个问题……这件东西孙卿可以看看。”
孙淡不疑有他,接过卷轴启了封,顺口问:“陛下,这是什么?”
嘉靖笑了笑,低声说:“你是我朝仅次于杨慎的才子,又是朕的肱骨心腹。这几份考题是朕花了些心思拟订下来的,你帮着拿个主意,看题目出得可对。”
“原来是考卷!”孙淡手一颤,手中的卷轴差点落到地上。
他也不迟疑,提起考卷凑到蜡烛上就点着了。
嘉靖勃然大怒,禁不住叫了一声:“你……”
孙淡轻轻道:“陛下,这份卷子臣可没看。君子做人做事,宁向直中取,莫向曲中求。科举能来朝廷的轮才大典,国之根本。孙淡读圣贤书,行的是圣人正道,却不肯走此终南捷径。此事若传了出去,臣身败名裂不要紧,陛下将来还如何在朝中树立权威。臣辜负陛下的一片心意,万死!”
卷子飞快地燃尽,化着几片灰烬被风一吹,满屋都是。
嘉靖刚开始的时候还一脸铁青,看孙淡的眼睛里也全是精光。他本就看重孙淡,自然希望这个贴心的从龙功臣能够顺利中举,也方便推行未来的财税改革,心中热切,也顾不得人君的体统。
见孙淡如此不上道,他心中十分恼怒,几乎要怒吼出声。
可一看到孙淡坦然的眼神,嘉靖心中却有些羞愧,渐渐地,眼睛里的精光也收敛了,化成一丝敬佩。
“果然是无双国士,果然是朕看好之人。休说你的腹有锦绣,惊才眼绝。但这份品性和道德,也是个值得依托大事之人!”嘉靖叫了一声好,“孙卿,朕也是太操切了,想让你有十足把握中这个举人,行事也未免荒唐。此乃朕之过也!”
孙淡静静地说:“臣不是御使,刚才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臣驽钝,辜负陛下厚恩,本是死罪。不过,臣做事只依着本性,只有依着本心做事,自然就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好好好,孙静远果然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嘉靖兴奋地笑起来:“其实,朕也是多虑了,以你的才学,若连个举人也中不了。朕倒要问问两个主考官,他们的眼睛瞎了吗,他们是以什么标准取士的?”
孙淡得到皇帝赞扬,心中暗喜:其实,若换成以前的孙淡,遇到这种公务员考试,有人漏题,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不过,咱脑中的资料中可是清清楚楚记录着正德十六年各省乡试的考题,连来年的会试和殿试的题目都有,需要你皇帝漏题吗?传出去,岂不变成孙某人一身中洗之不掉的污点。
再说了,就算历史发生了重大改变,考题变了,以自己脑中庞大的题库,什么标准答案找不到?
这事是断断干不得的。
当然,姿态还是要做一做的,怎么说也得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正人君子才对。
如今,这一招果然奏效。
我孙淡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同以前也大不一样了。
第二百零二章 承诺
“罢了,朕的记性好得很,别以为你烧了试卷,朕就记不起了。”嘉靖一舞袖子,长长的袖子卷到双臂上。
孙淡平静地说:“过目不忘乃是读书人的基本功夫,我听人说陛下也是一个才华出众之人,腹中的才学自然胜过孙淡。”
“少恭维人,朕也不是一个只喜欢听好话的人。孙卿你是个实诚人,别学朝臣们那套口不对心的东西。夜了,你回去吧。好好考,得了举人功名,朕的大事还得依靠你。”
孙淡:“臣惶恐,臣告退。”
等孙淡离去,嘉靖双臂一舞,“呼啦!”一声,长长的衣袖散开。他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喃喃道:“杨首辅,你手下人才济济,连你儿子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名士,欺负朕手下无人吗?嘿嘿,朕手头有不下于你儿子的饱学国士,如今有要开恩科,到时候,就看朕开创一个新局面吧!”
“这个黄锦还真是草包一个,朕龙潜时夹袋中也没什么人才,仅陆炳拿得出手,是时候培养新人了。”
……
孙淡今日同嘉靖交心,可说是简在帝心,又得了王命旗牌,收获极大,心中未免有些兴奋。从玉熙宫精舍出来,看看天色应该是后世北京时间九点模样。古人睡得都早,再过一个小时,整个北京城就要关城门了,若不快些出皇城,只怕今天还真得要在西苑同太监门挤一晚上。
刚随着一个领路的太监走不了几步路,就看到在前方有一人拦住自己去路。
借着夜色定睛看去,却是白云观观主王漓道人。
他这么晚上找到自己头上,应该有要紧事情。
孙淡也不敢耽搁,忙塞了一锭银子在领路太监手中,道:“公公,我同王真人有几句话要说,还请行个方便。”
那太监本就认识孙淡,接了银子,眉开眼笑地走到一边去:“孙先生尽管同王神仙说话就是,不过不能耽搁久了。否则等下城门一关,你可回不了家了。”
孙淡道了声谢,走到王漓身边,沉声道:“王真人好。不知这么晚找孙淡又有何指教。”
王漓语气很是平淡:“也没别的要紧事,就帮人带一句话。”
“谁?”孙淡知道这个王道人可不是一个随便之人,他所说的话必然十分要紧。
王漓:“前日我替陛下去武宗皇帝陵寝看龙脉的时候遇到一人说是孙淡你的熟人,他正在工地上做苦工,想请你去救他脱离苦海。”
孙淡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那人叫什么名字?”
王漓:“他说他叫毕云。好了,话已经带到了,贫道去也!”说完话就飘然离去。
“毕云!”孙淡心中一震:“他不是为皇帝立下了大功吗,在夺嫡之争中同孙淡配合得也非常好。按说,如今嘉靖登基,此人应该得到重用才是,怎么被罚去给正德守墓了?难道是……一定是黄锦干的。难怪那天陆炳跑我这里来,说起话吞吞吐吐,还让我小心黄锦。”
“这个黄锦究竟想干什么?”
孙淡有些不可理解。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问题的时候,他急着出城,也就将这事放到一边,匆忙地赶回了客栈。
回客栈之后,陈榕还没有睡觉,正捧着一本书在灯下看得上劲。
冯镇也过来了,他也不讲究,包了铺盖就躺在牲口棚里与那头驴子和几头山羊为伍。虽然牲口棚里味道有些大,可只要呆得久了,也就习惯了。好在现在是盛夏,睡在里面也不怕着凉。
第二日,平秋里还是没有来。
刚起床,冯镇就过来请安。
孙淡:“来了,收拾一下再雇辆马车,咱们出城。”
“去哪里?”
“到时候就知道了。”
等雇好马车,孙淡带着冯镇出了屋子,刚来到客栈的大堂,就看到里面有一群士子在吃早饭。而那张家父女也在里面,显得很扎眼。
张家父女的早餐不错,因为是孙淡买单,二人索性叫了一桌菜。有鸡蛋有糯米粥,甚至还有几个驴肉火烧。
见孙淡出来,张有财有些不好意思:“孙先生起来了,要不你也来吃点?”
“不了,你老且慢用着,我有事要出去。”孙淡笑了笑:“平兄还没来吧?”
“他一定会来的。”张蔷薇用肯定的语气说,脸上有些微微发红。
不知道怎么的,孙淡心中却有些不快。
朱厚照的陵墓位于昌平县的一个石灰岩小山下,在路上走了一天,还没到地头,远远地就看到一道巍峨的城楼,金顶白墙,看起来很是醒目。
孙淡突然有些伤感,半天也没说话。
正德皇帝的陵墓名字叫康陵,是他和皇后夏氏的合葬墓。因为是英年早逝,他的陵墓也是在今年才匆忙修建的,很多地方都还没有完工。若不是孙淡当初在收拾平秋里的时候替他赚了七十万两银子,只怕到现在他还没有安葬。
康陵的主体工程虽然完工,可要想全部建成,还需要大笔支出,还需要十几年时间才能全部搞定。
因此,这里还是一片大工地,到处都是民夫。石匠门的锤子和凿子声“丁丁冬冬”响成一片,吵得人头疼。
马车行至正德皇帝吉壤的核心区,就有一个总役太监带人上来拦住马车:“什么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这人孙淡是认识的,以前在豹房见过几次面,好象姓卫。
他从马车上跳下来:“原来是卫公公,近来可好?”
卫公公见是孙淡,换上一副笑容:“原来是孙先生,咱家有什么好的,在这郊外喝风吃土,不像先生在城中住着舒服。对了,孙先生这次来有什么事?”他心中也是有些郁闷,以前在豹房当差的时候好歹也是个管事牌子,活得也是滋润。如今宫中换了主人,他因为是正德的人,被打发到昌平来监工。虽然也是个管事的角色,可这种国家工程不但没有油水可捞,真出了事,还得把自己填进去,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
孙淡:“也没什么事,想来见一个老朋友。”
一听到这句话,总役太监就变了脸色,他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可是来看毕公公的?”
“卫公公说对了。”孙淡看了卫太监一眼:“怎么,不让见?”
卫太监有些为难:“孙先生,按说你要见毕云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黄公公说了,没甚要紧事,不让外人同毕公公说话的。”
孙淡拿出一个牌子在卫太监面前一晃,微笑道:“现在可以了吧?”
“有王命旗牌当然可以。”卫太监马上一脸恭敬地说:“孙先生请随我来。”
毕云身上没有穿东厂督公的那身宫服,而是换了一身没有补子的粗布蓝衫,腰上还系着一条粗大的草绳,正顿在地上一块一块地搬着地上的青砖。
旁边有几个太监冷眼监视,却没人上前帮忙。
毕云好象老了十岁,满头都是白发,一双手上也全是血泡----这可是练过铁纱掌的手。
见孙淡来了,毕云也不抬头:“落毛孔雀不如鸡,让静远看笑话了。”
孙淡默默地站在毕云身边,良久才说:“毕公,怎么搞成这样?”
毕云飞快地抬头看了孙淡一眼,眼中有一道光掠过,然后又敛了:“这是武宗皇帝的吉壤,能够守在这里,也算是臣为先帝爷尽最后一份心。”
此刻,夕阳从莲花上那边照而来,将康陵城楼子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地上,风中,毕云白发飞扬,看起来异常沧桑。
孙淡挥了挥手示意卫太监他们离开,这才俯下身去一把将毕云扶起来,道:“毕公,我真不知道这事。”
毕云看着孙淡:“可是万岁爷让你过来的?”
他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可孙淡轻轻的摆了摆头,就让他眼中的那一丝幻想破灭了:“原来是这样,难道孙静远也学会了明哲保身了?如今,宫中已是黄锦的天下,从来只听新人笑,有谁知道旧人哭。武宗皇帝在时,宫中那些人见了咱家,一口一个干爹叫得亲热。如今我落难了,那些乖儿子们却没一个过来。”
孙淡苦笑:“我可不是宫里的。”
毕云叹息一声:“静远你也怕黄锦吗,难道你没同陛下说过咱家的功劳?”
孙淡:“我也是才知道毕公之事,还没来得及同陛下说。不过你且放心,你的功劳是任何人也抹杀不了的。”
毕云苦涩地摆着头:“没用,有黄锦在陛下身边说我的坏话,只怕陛下对我也没什么好印象。黄锦要做掌印太监,自然容不下我。”
孙淡叹息道:“毕公放心吧,没事的。”
毕云眼睛一红,伸手抓住孙淡的手:“自从武宗皇帝驾崩那天,毕云的一颗心以随先帝去了,如今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你能来看我,这份情我领了。咱家还没有老糊涂,怎么不可能知道好坏。你孙静远是个什么样的人,咱也很清楚。你是真那我当朋友看啊!”
说着话,他眼泪落了下来。
抽噎了半天,毕云这才道:“孙淡,你要小心些黄锦。此人心胸狭窄,只怕容不得你。”
孙淡:“我孙某人又没得罪他黄锦,他怎么就容不得我了?”
毕云:“世上的矛盾,归根结底不过权钱二字。你孙静远是我毕云的朋友,为了司礼监掌印一职,他自然要对付你,免得你帮了老毕我。一旦板倒了你,陆家钱庄的股份也自然是他黄某人的了。好好想想吧,静远,你不过是一个小秀才,虽然有从龙之功。可无职无权,正是最好对付之时。小心,小心!”
孙淡沉默片刻:“放心吧,没有人能找我孙淡的麻烦。毕公放心,最多三两个月,我一定接你出去。”他将手放在毕云肩上,郑重地看着毕云的眼睛:“这也是我,一个朋友的承诺。他黄锦不是想来个过河拆桥吗,咱们就给他来一个曲终人不散。”
第二百零三章 风末
回去的路上,孙淡心中很是烦闷。
他万万没想到黄锦居然会打起了自己的主意,想当初大家一起在陆家钱庄共事时,虽然没有什么深交,可表面上还是其乐融融一团和气的。如今嘉靖已经登基,作为嘉靖龙潜时的得力干将,他和黄锦本应该相得益彰才是。
可惜的是人家黄锦就是要动一动他孙淡,完全不顾念往日的情分。
其实,黄太监之所以这么干不外乎权钱二字。新君登基,朝廷人事肯定会大变,牵涉到许多利益分配。这一点在充斥着阴谋诡计的皇宫中更显得无比残酷,这一点刚才毕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在外人看来,他孙淡同毕云是一伙的,要想打击毕云,就得先搞掉孙淡。
至于钱,陆家钱庄的利润是摆在明面上的,作为最大的股东之一,就算什么都不做,孙淡也有可能在十年之内变成海内有数的富豪。
陆家钱庄的股份分成别捏在几个人手中:皇帝、黄锦、陆炳、孙淡和几个徽商手中。皇帝的股份就不说了;陆炳因为同皇帝的关系特殊,也没人敢去动;至于徽商,早几年就同兴王府和陆家有千丝万缕的商业往来。而且,他们手中的股份很少,且分散在十几家手中。动了其中一家,就能引起其他人的警觉。
说来说去,孙淡还真成了有心人的最佳选择。弄垮孙淡,不但打击了毕云从前在宫中建立起来的东厂势力,还能发一笔大财。
太监这种生物因为身体上有残疾,大多心理不太正常,对权钱二字看得极重。一旦逮住陷害他孙淡的机会,绝对不会放过。
一想通这点,孙淡只能苦笑:或许,在兴王府就人心目中,我还是一个外人啊!在皇帝藩邸旧人眼中,半路上道的孙淡不过是来分功劳的。
就孙淡看来,兴王府那群人还真没有几个人才。黄锦草包一个,其他人也没见有什么真本事。至于陆炳,不过是大孩子一个。而且,他这人好象性格有些黏糊,一遇到大事,总喜欢躲在旁边打酱油,不是一个值得依托的对象。
可是,黄锦悍然向他孙淡发动进攻,是不是也太托大了些。而且,孙淡如今圣眷正隆,些须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根本不能对孙淡造成任何伤害。黄锦虽然愚蠢,可也不会笨得使用下作手段对付他吧?
孙淡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明白。
要想彻底板倒他孙某人,谋夺他的财产,怎么说也得让孙淡犯下一项不赦的重罪,这才能名正言顺地把他手中的股份拿到手。
这可能吗?
或许吧,黄锦如今节制东厂,手头掌握着特务机关,要想搞风搞雨还是有可能的。
想到这里,孙淡心中一惊。突然醒悟如今的他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才,很容易被人给陷害了。他即便名气太大,圣眷再隆,在京城中却也是一个小人物。要想摆脱这令人尴尬的身份,还真得弄一个官身。只要有了举人功名,就可顺利地出任县令一职,帮皇帝弄一个“特区”,搞税务改革试点。到时候,有皇命在身,也没人敢拿他孙淡怎么样。
因此,如今的首要任务是考个举人出来。
对几天后的顺天府秋闱,孙淡还是很有信心的。
他嘴角挂着一丝冷笑:黄公公,咱们来日方长,嘉靖在位四十多年,你我有的是亲近的机会。
※※※
大内,张贵妃寝宫。
进入八月,正德十六年的盛夏好象真没往年热。可是,同安陆不同,皇宫里面为了防备刺客,不许种树,以免得给歹人提供藏身之所。因此,热岛效应在紫禁城中显得尤其明显。
同西苑有山有水,有穿堂而过的“天子雄风”不同,皇宫里面感觉不到一丝儿风,热得像个蒸笼。
挂在大殿四周的帷幕从昨天起就没拂动过,懒洋洋蔫巴巴低垂。
张贵妃屋中虽然大量冰块消暑,可依旧热得不停出汗,只觉得身子像是落进热汤里,心中更是烦躁得想骂人。
皇宫的规矩比以前的王府要大上许多,这么热的天,不说那些太监和宫女,就连她也得按照规矩长衣长衫穿着。一连捂了十来天,痱子都捂出来了。
喝了一口太医院从来消暑的板蓝根,张妃身上的汗水雨点一样沁出,顷刻之间就将一身给泡透了,身上的痱子更是被汗水刺得一阵阵发痒。
回想起湖北的凉风和安陆的王府中的浓荫,张贵妃有些郁闷了。
“这是将宁制造送来的细纱,贵妃娘娘且看,这花儿和鸟儿绣得真好!”一根细长苍白的手在细纱上划过,那匹黄色的细纱也在手指下流水一样荡漾起来。上面绣的喜鹊也仿佛要腾空而起,在花丛中嬉戏一般。
这片黄色也在这荡开的波纹中一闪一闪,颜色或深或浅,如梦如幻一般不可把握。
说话的正是黄锦,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眼睛落在张贵妃身上,心中不觉暗赞了一声:这女人不错呀!
张贵妃身上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湿淋淋露出妙曼的曲线,颇有湿身诱惑的味道。
黄锦乃是阴人之体,倒没任何生理反应,心中也是一片平静。不过,对于美好事物的欣赏即便是他也不能免俗。
张贵妃察觉到黄锦异样的目光,不觉唾了一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黄伴你乱看什么呀?”
黄锦这才醒过神来,板着脸道:“娘娘不用把老奴当男人的,我们内侍根本就没有性别。”
张妃一楞,半天才道:“天有些热啊,黄伴,我觉得这北京城比安陆还热上许多。我也没想到这北方怎么比南方还热。”
黄锦笑道:“北方都这样,夏天热,冬天冷,不是湖广可比的。对了,娘娘,这几匹纱可合你的心意,若喜欢就留下吧。”
“这是陛下叫人送过来的?”张妃早被这几匹精美的细纱给震住了,她完全没想到世界上还有怎么漂亮的事物。
黄锦:“万岁爷忙于国事,哪里有工夫料理这些杂事,是皇后着老奴才给娘娘送过来的。哎,这宫中也没多少银子,眼见着夏天就要过去了,夏装这才操办妥当,倒让娘娘们受了不少委屈,老奴这心中也不落忍得很。”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张妃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她面色一变,恼火地抓住那匹丝绸猛地扔在地上:“谁要她送的,不稀罕。真以为她是当家人了,陛下自进了北京城就没去过她那里。”
黄锦苦着脸低身拣起那匹丝绸,递到一个宫女手中,低声道:“娘娘,万岁爷乃是半仙之体,耳聪目明,娘娘说这样的话,他会知道的。”
张妃脸色一变,沉吟良久才对那个宫女说:“收起来吧。”
“是。”宫女退着向后走去。
门关上了。
张贵妃:“黄伴,我叫你帮着寻访我高唐的家人,可有眉目了?”
黄锦还是一张苦瓜脸:“正在着人去寻,估计过不了多久就有消息回来的。”
“那就好,我娘家就那几个亲戚,日子过得也苦。这一晃好几年,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如何,我如今在宫里了,怎么说也得照应照应他们才是。”张贵妃面色好转,叹息一声:“黄伴,这事辛苦你了,本打算赏你点什么的。不过,这宫中的日子比以前的王府却要清苦许多,也没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
黄锦如今也是大富之人,寻常物件也瞧不上。他心中暗笑,却不明说,只道:“娘娘,如今陛下的家业虽然大了,可宫中的开销也是以前的百倍,这么多人吃喝用度,却不是一件容易事儿。”
“哼,如今是皇后当家,刻薄我们这些嫔妃也是可能的。”张贵妃哼了一声:“看来,要想让她发善心是没什么可能的了。对了,黄伴,那事究竟如何了,能弄多少体己钱?”
黄锦听她这么问,心中一个激灵,低声回道:“一切都已弄妥了,每份买他个三五百两应该没问题。也不需太多,只要卖出去个几十份,就是一大笔收入。”
“那就好。”张贵妃松了一口气,恨恨道:“也不是我贪财,我就是气不过某人的嚣张和跋扈,有心让她不自在。这宫中的事情,你不上下打点,不笼络住人心。就算你再得万岁爷的宠,却驾不住别人成日在陛下面前说你的坏话,我这也是被人逼的。”
黄锦暗自点头,心道:“这宫中的几个娘娘争宠的事情已经是摆在明面儿上的事,这宫中乃是世上最勾心斗角的所在,里面的人一个比一个贪钱,没实际的好处,谁肯帮你。说起来,这个张妃比起什么都不懂的陈皇后可精明了许多,如今又深受陛下的宠爱,倒是一个值得合作的人。”
张贵妃偷偷笑道:“这事还是前些日子万岁爷到我这里来无意中泄露出来的,为了求证这事,我也偷偷地看了他手中那个物件,若不拿来使使倒也怪可惜的。”
黄锦面色大变,小声埋怨道:“娘娘,这事可关系到万千人的身家性命,若真泄露出去,就是滚滚人头落地。到时候,不但老奴性命不保,只怕娘娘也得陷到浣衣局里边。因此,此事断不可再对第三人说。”
张贵妃想起其中的厉害,一张满是汗珠的脸变得苍白。胸口也因为惊惧而上下起伏,湿漉漉的衣服贴在皮肤上,上面有两点隐约闪现。
黄锦看得眼睛有些发花,慌忙将头埋了下去。
第二百零四章 备考
离开康陵,孙淡在昌平住了一晚上。第二日又在路上走了一天。等回到大通客栈,天已经黑了,古人睡觉早,孙淡本以为里面应该寂静无声才对。可万万没想到,一进院子就听到一片春蚕吃桑叶般的读书声,每个房间的灯都亮着:
“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之。”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避也。”
……
这让孙淡想起以前读大学时,期末考试前一夜,心中不觉有些恍惚。
不过,在这一片读书声中,有两个人在吵架。虽然压着声音,可在一片子曰诗云中,却显得突兀之极。
“囡囡啊,你怎么能这么说为父,我好歹也是你爹啊!”
“说你又怎么了,我说,爹爹你也真是。虽说那孙先生是平先生的同窗,为人也大方,可你不能拿人家不当外人。这一日,你在客栈里要吃要喝,尽可着最好的东西点,传了出去,不怕人笑话吗?”
“怕什么笑话了,你爹我这辈子苦惯了,吃点肉食有怎么样。哼,怕人笑话……你是怕被那平秋里知道,看低了你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一个普通女子,人家是举人老爷,会瞧得上你吗?还想做夫人,做梦吧你?”
……
一声响亮的摔门声,一个十六七岁的单眼皮女子从屋中冲了出来,正是张蔷薇。
孙淡正要走到他们门前,见张蔷薇出来,无声地笑了笑。
张蔷薇本已被她的父亲羞得满面通红,出去见到孙淡,不好意思地笑笑:“孙先生回来了。”
“回来了,出去了一天,你们还好吧?”孙淡随口问了一句。
“还行……刚才我们说的话你大概也听到了。”小女人咬着下嘴唇问。
“你们刚才说什么了?”孙淡故意装着没听到的样子。
张蔷薇有些生气,“算了,你没听到就没听到。对了,欠你的酒饭钱,明天平先生回来,一并还给你。”
平秋里明天要来,恩,算算也该来了。孙淡点点头:“我和平兄是老交情了,不用分得那么轻。夜了,我还要温习功课,明天见。”
“明天见。”楞楞地看着孙淡的背影,张蔷薇突然有些失落,她天生一个美人坯子,任何人见了她总想同她多说几句话,即便是平秋里这种在她眼中的大人物也诸多奉承,细心讨好。如孙淡这种不冷不热的男人,还真没见过。
不过,她立即就笑出声来。暗道:我自喜欢平先生,别的人对我如何,却不怎么要紧。
一想起平秋里,张蔷薇一张脸变得通红,心脏也不争气地乱跳起来。
回到房间之后,孙淡也没上炕睡觉,反让冯镇给自己泡了一壶茶水,喝了几口。铺开了文房四宝,在烛光下思索起来。
今天是八月初三,离八月初九的顺天府乡试还有五天,五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转眼就到。
这次秋闱对孙淡意义重大,断断马虎不得。
不但要能考中,而且必须考出一个好成绩了。如此,皇帝才好任命自己到地方上做县令。若成绩实在太差,大家面子上也不好看。再说,他孙淡现在好歹也是青年一代士林领袖,不中个前三名也说不过去。
孙淡研了墨,也不急着落笔,仔细搜索了一下脑子里的资料,很快就搜索出正德十六年顺天府乡试的试题。
这次秋闱的考试地点在顺天府贡院,前后共考三场,分别于八月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进行,一共有三道题。
如果历史不出大问题,这三道题目应该不会发生大的变化。
孙淡整理了一下思路,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三道题目:《好学近乎知》、《有安社稷》、《天下有道》。
其中,《好学近乎知》一句出自于《中庸》: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
意思是好学的人,离智者也就不远了;无论何事都竭尽所能去做的人,离仁者也就不远了;时时刻刻把“荣辱”二字记在心上的人,离勇者也就不远了。知此三件事的人,便可以了解为何人人都需要修身的目的了。
以这一句做八股文做得最好的是明朝的陆九渊,孙淡资料库中就有他写的这篇。陆象山的水平自然是好的,只可惜他是南宋人,自然不可能抄他的。用同一句所作的八股文,孙淡手中倒有两篇,是清朝时的作品,就他看来,写得非常普通,若抄了出来,倒有损孙大才子的名头。
因此,孙淡提起笔来抄了两段就忍无可忍地把笔搁下了。
这样的文字落到孙鹤年的手中,定然得不了高分。
不过还好这是第一场,一篇文章的好坏对总分的影响却不大。
于是,他有接着考虑《有安社稷》这篇文章。
《有安社稷》出之《孟子》: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
这一段话,孙淡手中正好有一篇合用的,乃是海瑞所做。海先生现在还是个童子,估计也没写这段文字,正好抄来我用。以海大人的水平,应该能过关。
于是,孙淡很高兴地将海瑞的这篇文章抄了下来,在灯下看了看,心中却是十分满意。
至于最后一篇《天下有道》,倒没什么好担心的。
天下有道出自于《论语》: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对于这片文章,孙淡更没什么可担心了。自古八股考试,很多人喜欢从《论语》中找句子出题。单这句话,孙淡手头至少有六篇相应的范文,就看他愿意抄那一篇了。
在资料库里查了半天,孙淡终于选好一篇。
这篇文章是隆庆二年进士胡有信所作,靠这篇锦绣文章,他顺利地过了春帷,并被皇帝任命为顺德知县。
此人虽然在历史上籍籍无名,可在当时却是个非常出名的考试机器,一手漂亮的八股时文著称于世,一口气两过三关,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这种不出名的写的好文章正合孙淡所需,再说,人家的文章写得还真是不错啊。
比如开篇着一句:“圣人通论天下之势,则顺逆之变尽矣。
盖天下之势顺与逆而已。顺逆各以其类,应势之所必趋也,孰有逃亡之者哉!
今夫天下之势,有已然而知其所以然者,有未然而知其将然者,有不及其然而知其固然者,此皆天下之势也,吾尝概观之矣!”
就写得朗朗上口,读得人心旷神怡。虽然其中也有玩弄文字和饶舌的嫌疑,可八股文不就是这个调调儿吗?
笑嘻嘻地将这篇文章也抄了,在灯下翻看了几遍,孙淡不觉感慨,今科秋闱也不知道是谁出的题目。估计,应该是嘉靖皇帝亲自操刀。三个题目,分别选自己三本不同的书,而且,出的题目也不难,都是书上的名句。
看样子,皇帝并不想认为给考生设置障碍,他也是急需人才,讲究的是成功率。不想像后世的清朝那样尽出些怪题偏题,结果让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中举得了功名。
孙淡大概计算了一下,如果以每题总分一百分计算。第一篇文章他能得六十分,第二篇海瑞的文章应该能拿九十分左右,至于第三篇,拿个满分应该不成问题。平均下来,每题得八十多分应该没问题。这样的成绩,进前三估计是手到擒来。
又满意地看了一眼手中的三篇文字,孙淡这才将稿子就在灯上点着了。
这东西若落到别人的手中,对自己却是一桩祸事,还是先消灭罪证为好。
刚将稿子烧尽,就听到外面有人在轻轻敲门。
开门一开,原来是陈榕过来讨教学问。
孙淡大为苦恼,刚才这么一折腾,时间应该已经到了北京时间十一点左右,他还真有些疲倦了。
可陈榕却不回看眼色,他这两天写了四篇八股时文,想请孙淡帮看看,也算是为秋闱做做准备。
孙淡被他缠得实在受不了,差点把那三个题目漏了出来。
好不容易按耐住冲动,孙淡只能提起精神同陈秀才敷衍了半天。
等将这家伙打发走,又过了一个时辰,客栈各房间的灯光都还亮着,还有不少人在熬夜读书。
孙淡回房只后,头刚一粘枕头就睡死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痛快,第二日竟起得早。
一大早,孙淡就来到院子里同冯镇一起打起了拳。
还没等他一趟拳打完,就听到“叮!”的一声,一缕精光射来,正好钉在他的脚边。
“什么人?”冯镇一声怒喝。
“孙兄好,这么早就起来了!听说你在这里等平秋天里几天了,呵呵,平某来迟,让孙兄等久了。”客栈的门口走进来一个潇洒从容的士子,他一脸淡定,不是平秋里又是什么谁?
孙淡没想到他这么胆大:“平兄,你不是逃犯吗,怎么还呆在北京城里?”
平秋里:“陛下不是颁布了大赦令吗,咱现在可不是罪犯。”他笑了笑,看着孙淡:“孙兄,你如今正站在悬崖边上而不自知。你我好歹相识一场,为兄可不忍心看你朝那不测深渊里掉,特意跑过来提醒你。呵呵,这里可不是说话之地。怎么,不请我进屋坐坐吗?”
第二百零五章 惊闻
说完这一句,平秋里就将双手一垂,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孙淡也没想到他如此镇定,转念一想,还真是拿他没办法。自己同平秋里势成水火,只怕那平秋里每天做梦都想着如何捏死他孙淡。可见了面,二人却都不能拿对方怎么样。
现在虽然是古代,可北京城好歹也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凡事都要讲规矩讲法律,孙淡自然不可能立即命令冯镇将这家伙当场击毙,当然,换成荒山野岭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不过,平秋里也是个高手,一手暗器功夫防不胜防,真动起手来,未必能讨着好。
至于平秋里,虽然是夺嫡之争中青州那边的得力干将。可皇帝已经大赦天下,他现在已经销了案,自然可以在北京城中大摇大摆游玩,只要他不触犯大明律。
不过平秋里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让孙淡有些惊讶,但表面上还是保持着镇定:“平兄危言耸听了,如今圣明天子在朝,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孙淡行的是圣人做人的道理,走的是阳关大道,眼前自然是一片坦途,又如何有不测深渊?”
“是吗?”平秋里轻轻地笑了一声。
“让开,让开!”还没等他再说,冯镇又向前一步,正好跨到平秋里和孙淡之间。并微微蓄势。只要敌人有丝毫异动,就是毫不留情的一击。
平秋里看了冯镇一眼:“冯老板好,你上次瞒得平某好苦啊!平秋里被有心交你这个耿直的朋友,却不想冯老板看似粗豪的外表中却有一颗玲珑心窍,让人好生佩服。”
他这句话听起来云淡风轻,却带着一丝责怪,就好象是一个长者在数落晚辈的不是。
冯镇听得心中突然有些羞愧,气势一窒,刚蓄满的劲就泻了。
意识到这一点,冯镇背心突然有几点冷汗渗出。这个平秋里暗青子功夫厉害,可真论起拳脚来,却不是他冯镇的对手。若动起手来,冯镇有信心在很短时间内将其击倒在地。
可是,他刚才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冯镇满腔的战意为之一泻,若刚才平秋里借机出手,只怕后果不堪设想。高手过招,生死只在短短一瞬间。这一瞬,已足够让一场决斗分出胜负了。
此人的智谋还真是可畏可怖啊!
一句话就压住了冯镇,平秋里面上也看不出任何得色,只问孙淡:“孙兄,真要和我在这里说话吗?”
孙淡冷冷道:“孙某做人做事,从来都是光明正大,也不怕被人知道。”
“嘿嘿,我劝你还是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吧!”平秋里抬头看了天,好象是想起了什么很可笑的事情,嘴角微微一翘:“孙兄,孙先生,听说你大前天去了西苑,可见着你家主人了?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又碰到什么?”
孙淡脖子后面突然有几根寒毛悄悄竖了起来,他去西苑见皇帝的事情乃是黄锦和他手下几个东厂番子一手操办的,知道的人也仅限于少数的三五人,是一件很隐秘的事情。看平秋里的模样,不但知道自己去见了皇帝,好象连他同皇帝说过什么话都一清二楚。
看样子,这家伙手头掌握着一个可靠的情报部门。这个情报部门应该是不逊色于东厂的存在,至少就目前而言如此。朝廷新旧交替,东厂刚换了主子,还显得异常混乱。
平秋里也是一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孙淡那天同皇帝所说的话关系到明帝国的未来大政方针,牵涉甚广,尤其是摊丁入亩的建议更是涉及到天下士绅读书人的根本利益,若传了出去,只怕他孙淡要被人骂到半死。
孙淡面色一变,低喝道:“冯镇,让平先生进屋去。”
“淡老爷……”冯镇有些愕然。
孙淡转身,淡淡道:“让平兄进屋说话,你守在门口,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冯镇还是有些不甘心:“老爷,我若不进屋,你的……安全……”
孙淡微微一笑:“平兄是我的老朋友了,他这次肯来见我,来者虽然不善,却不是来叫阵的。平兄什么样的人物,大家以前即便有什么恩怨,在这里摆开阵势,却有失他的体统。”
平秋里击掌一笑:“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静远也!”
孙淡一摊手:“平兄请!”
平秋里面上闪过一丝得色:“孙兄请。”
二人都假笑着,正要相互谦让,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惊呼:“哎,是平先生回来了。”
平秋里和孙淡同时转过头去,却见一个单眼皮少女急冲冲从一间客房里冲了出去,一张小脸兴奋得白里透红。
这人正是张蔷薇,她今天穿着一件淡蓝色布裙,因为下摆有些长,走起路来不太方便。因为实在太激动,走都快了,一个趔趄就要朝地上摔去。
“小心了。”孙淡和平秋里同时叫出声来,也同时伸出手去。
可平秋里毕竟有武功在身,动作比孙淡这个二调子快上许多,袖子轻轻一卷,就将张蔷薇兜住,并用手扶住了,微笑着看着张蔷薇的眼睛:“平某来迟,让姑娘等得久了,恕罪,恕罪。”
被平秋里一双手扶住,张蔷薇就好象置身于云端,顿时没有了重量。一张脸更是红得滴得出水来。想说话,可脑子里嗡嗡一阵乱响,却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她才触电一样从平秋里手中挣脱,转身大声对着屋里喊:“爹,爹,看看是谁来了,是平先生。”话音中竟带着一丝哭音。
孙淡在旁边看得心中突然有一酸,看样子,这个张蔷薇是彻底被平某人给迷住了。哎,说起来,张蔷薇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美女,却……好白菜都被猪给啃了。
虽然这么想,可孙淡却不得不承认平秋里可不是猪,此人精明能干,才华出众,相貌仪表都比自己要高出一筹。任何在他平秋里身边一站,立即被他给比了下去,变成了路人甲。
听到张蔷薇喊,她父亲张有财因为卧床不起,只将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欢喜地笑道:“阿弥陀佛,平先生总算是回来了。我家囡囡可是天天念叨着你的啊。”
老张背地里对平秋里诸多腹诽,甚至还怀疑这小子对自家女儿居心不良,可一见了平某人的面,顿时欢喜得喜笑颜开,表情却是十分的恭敬。
平秋里见老张脸色苍白,吃惊地问:“张老丈,你气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病了?”
张有财咳嗽了几声,喘息着回话说:“前几日受了些风寒,好在吃了汤药之后,也见天地好了起来。平先生,你这次来不走了吧?”
“不走了,不走了。”平秋里关切地看着老张的脸:“吃了药就好,好好将养几天,这几日也别忙着下地。”
孙淡听得心中腻味,这张有财也是个不省事的,他的汤药钱是我付的,可如今见了平秋里,却连提都不提一句。看起来,自己在人家的心目中还真没有分量啊。
又安慰了老张几句,平秋里就朝孙淡点了点头:“孙兄,咱们进屋谈。”
张蔷薇却不依,娇笑了一声:“先生刚到也不多说会话。”她故意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这天热得,我去替平先生打碗凉茶过来。”
孙淡皱了下眉头:“我和平兄有要紧事谈,张小姐就不要跟过来了吧。”
张蔷薇柳眉一竖:“你们两个大男人呆在一起,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说,平先生刚到,气都没喘匀,你就把他朝屋里拖,这么热的天,仔细把先生在屋中给捂出病来了。”
她这一句话说得很不客气,朝着孙淡直翻白眼。
孙淡一股气往上涌,这父女二人这几天吃我用我,却如此不客气,什么态度?
平秋里看出孙淡面上的不快,也觉得有这么一条尾巴跟着不是个办法,朝孙淡笑了笑:“孙兄先进屋,我同张小姐说两句话就来。”
孙淡只得无奈地先进了屋。
进屋之后,他心中略微有些不安。自己进西苑见驾的事情平秋里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想通过这件事想胁迫我什么。不过,自己身上还真没什么好胁迫的,而且,见皇帝的事情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传了出去,麻烦也在皇帝那里:无故召见没有官身的士子,是要被御使骂的。
他心事重重地朝外面看了一眼,却见平秋里面上带着迷人的微笑不停向张蔷薇说些什么,而那张蔷薇也是一脸欢喜地忸怩着身子,半是娇嗔半是害羞。
良久,她才红着脸点了点头,一转身跑了。
孙淡看得心中又是一酸:看到一个少女杀手在自己面前显摆,换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不会觉得愉快。
不得不承认,这个平秋里对女人还真有一手。
“这个该死的娘娘腔!”
“这个该死的爱情骗子!”
……
等平秋里打发掉张蔷薇走进屋来,孙淡很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平兄好兴致,落魄潦倒之余任不忘弄些风花雪月的雅事。”
平秋里故意叹息一声:“女人啊,就是烦。方才让静远久等了,恕罪恕罪。”说着话,又假惺惺地拱了拱手,一脸的得色。
孙淡心中更是不痛快,也不想同这个家伙废话,径直道:“平兄这次来见我孙淡,不知有何见教。对了,上前天我是去了西苑,怎么,平兄准备拿这事做一篇锦绣文章?”
平秋里:“静远这段时间的风光一时无两,已隐约有后一辈士林领袖的架势。你的文章为兄也读过几篇,那是字字珠玑啊,若说起写文章,平某人甘拜下风。”
“说这么多废话,口不干吗?平兄请茶。”孙淡提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准备等下一言不合就端茶送客。
平秋里大概也是热坏了,端起茶杯幽雅地润了润嗓子:“接着先前的问题,那日在西苑,孙兄说过什么又碰到了什么?”
孙淡脸色一沉,端起茶杯:“君臣诏对,关系国家大政,不方便同平兄细说。”
平秋里眼睛落在茶杯的汤面上,看了看汤色,又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沫子,淡淡道:“静远要改革弊政,还得等是一二十年,入了阁才好着手吧。再说,你说些什么,又想干些什么,平某一点兴趣也没有。”从说话起,平秋里就饶有兴致地看着茶水,却不正眼看孙淡一下。
孙淡哼了一声:“平兄既然对我的话没任何兴趣,那还跑过来找我做什么。”他虚着眼睛看了平秋里一眼,嘬了一口茶水。
平秋里:“你我相交莫逆,虽然道不同,互为仇敌。可平某对孙兄还是非常佩服的,不忍心看你闯下大祸,闹一个身败名裂,人头落地啊!”
“人头落地,平兄不是巴愿不得吗?”
“也不是,孙兄若是倒下了,平某人的翻身大计可找不到人帮忙了。”平秋里笑笑,然后一板脸:“孙淡,你的死期就在眼前,还执迷不悟吗?我且问你,上前天你在西苑诏对的时候,是不是看了顺天府今科秋闱的试卷?”
“当!”一声,孙淡手中的茶杯落到地上,前襟前是淋漓的茶水。他不禁失色叫道:“平兄怎么知道的?”的确,正如平秋里所说,那日皇帝是打算让孙淡看试卷的。可惜,孙淡当初也是一个激灵,知道事关重大,看也不看,就将试卷凑到蜡烛上烧了。
这事异常隐秘,这平秋里究竟是从什么渠道知道的?
难道这家伙神通广大到这等地步,连皇帝身边也有他的眼线?
孙淡呆呆地坐在那里,脑中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听到屋中的异响,外面的冯镇喊道:“老爷,里面怎么了?”
孙淡:“我没事,冯镇,你上街逛逛,我这里不要人侍侯。”
“可是老爷……”
“没事,没事,我这里同平兄相谈甚欢。”
“是。”外面传来冯镇离去的脚步声。
平秋里好整以暇地看着孙淡:“孙淡,你回答我究竟有没有这事?”
孙淡阴沉着一张脸:“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只需回答有还是没有?”
孙淡突然有一股怒气涌起,他冷笑道:“平兄这是在审讯我?好象你即不是东厂也不是北衙的,甚至也不是监察院的人吧?”
“呵呵。”平秋里笑了起来:“孙兄,我这是在帮你呀。你知道,这事传出去的后果。”
“那么,你究竟想要什么?”孙淡也不同他绕圈子了。
“平某好歹也是十年寒窗,读书人出身。眼见着皇帝已经开了恩科,不是平某人自大,若参加这次恩科,不说三甲,弄个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当不是难事。”平秋里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像是在说一件同自己不相关的事情:“可惜了,上次夺嫡之争中,平某败在你手里,做了丧家之犬。哎,平某无论是智谋还是手段都比不上孙兄,输得无话可说,也不想怨天尤人。好在今上大赦天下,平某总算可以不用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了。不过,我的举人功名却被人剥夺,从此断了前程。你说,换任何一个人,甘心吗?”
孙淡:“当然是不甘心了,不过,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孙淡乐见其成,愿平兄终老山林,从此做那不出世的隐士。”
“只怕我还是想试上一试,只要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以我平某人的才学,熬他个几十年,没准也能入阁与孙兄同殿为官。我想了想,这事还得求到孙兄头上了,想请孙兄放我一马,将来山长路远,咱们再走走看看,没准会做好朋友呢。”
孙淡大声冷笑:“你我势成水火,朋友是做不成的了。若你想拿考卷的事情威胁我,孙淡却也不怕。”孙淡自然是不害怕的,那份试卷他可是当着皇帝的面烧的,一个字也没看。这事皇帝知道,将来不管谁怎么栽赃,也扯不到他头上去。
孙淡笑毕:“平兄的举人功名已被剥夺,就算我有心帮你,礼部和吏部还有山东学道那边我也不熟,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不会,不会。”平秋里一脸平静地说:“各处关节我自有办法打通,到时候只想请孙兄保持沉默就是了。至于胁迫,这事也谈不上。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声,有人要用顺天府考卷一事板倒你,这盘棋很大呀,也不知孙兄能不能撑到最后。”
孙淡一呆,立即想到什么,禁不住惊呼了一声:“试题泄露了?可是,那卷子我根本没看,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呀?”
平秋里嘿嘿几声:“你说你没看,别人就相信啊!到时候,你背后那人也不好解释,难道他会承认事先给你漏题,如此一来,天子威严何存?嘿,这事真有意思。真到了群臣们闹起的那天,皇帝要拿你出来顶缸,孙兄又有什么办法?”
孙淡心中一凉,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平秋里站起身来,看了看外面的天空:“今日风和日丽,正是踏青游玩的好时节,要不,咱们出去看看京城的景儿,看对不对孙兄的胃口。”
“什么风和日丽,明明就是秋老虎肆虐,出去晒痱子吗?”孙淡苦笑着站起来:“平兄要带我出去游玩,孙某自然是却之不恭。只不知道,平兄要去的地方是否有好景可看?”
平秋里:“到地头定然让静远兄叹为观止。”
“如此,就要麻烦平兄了。”
第二百零六章 秋风纨扇图
平秋里不说去哪里,孙淡也懒得问。
反正不管怎么说,皇帝已经登基,孙淡和平秋里以前势成水火般的利益之争已经不存在。两人之间虽然彼此看对方都非常不爽,可还不至于闹得一见面就大打出手。
因此,孙淡也不介意随平秋里一道前去,顺便看看他究竟搞什么鬼。
于是,二人上了一辆马车,就朝城外行去。
冯镇同车把势坐在外面,吹得凉风,倒也爽快。车棚中的孙淡和平秋里却热得厉害,浑身都是汗水往外沁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男人的汗臭。
大家都没有说话,气氛陷于凝滞。
可马车跑了半天,死活也到不了地头。眼见着就跑出了北京城,孙淡终于有些沉不住气,问:“平兄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平秋里讽刺地看了孙淡一眼:“怎么,静远兄还怕我吃了你?”说着话,不等孙淡发怒,就接着说:“放心吧,那地方静远很熟悉的,你前一段时间刚去过一次,这次过去,也算是故地重游。”
看了看道路的方向,孙淡恍然大悟:“原来平兄是要带我去碧云寺啊。”
“静远猜对了。”平秋里解释说今天顺天府的秀才和勾留在京城的文人们要在那里办一个文会,游玩一天,他也接道了邀请,随便带孙淡过去看看热闹。
孙淡心知这个文会不想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也没再问下去。前一段时间他帮武宗正德皇帝处理家务事,倒来过碧云寺几次。
武宗皇帝是虔诚的佛教徒,碧云寺因为是皇家寺院,沾了正德的光,香火十分兴旺。
碧云寺位于西山余脉聚宝山东麓,创建于元至顺二年,刚开始的时候规模不大。后来经过明朝多年的整修,已变成一座布局紧凑的园林式寺庙。远远看去,一片恢弘的建筑群依山而建,层层叠叠,错落有致。
平秋里带孙淡所去的地方并不在寺中,而是碧云寺后山的一片大树林。
这片树林宽约三十来亩,地势平坦,密密麻麻长着好几百棵两人怀抱的古松。停了车,走在树林间,地上皆是干净的黄沙,上面还铺着一层松针,鼻端有松林的馨香随着松风一浪浪轻轻涌来,让人心旷神怡。
孙淡不禁喝了一声彩:“好一个绝佳去处!”
松林中来了不少士子,总数至少在三十以上。这些人或坐或卧,在林间高谈阔论,有的人明显地喝高了,在林中高声欢笑,也有人在小声哭泣。眼前的场景,倒很有魏晋时的韵味。
孙淡同京城的士子接触不多,眼前的人一个也不认识。倒是那平秋里人面熟,一进树林,就不断有人上来打招呼。
“秋里先生,许久没见着你的面了,我前一段时间还倒处寻你呢!来来来,有几个朋友要见你。”一个中年文人笑眯眯地走过来,一把拉住平秋里的手臂就往那边拖。
平秋里哈哈一笑:“原来是雷先生,我这不是来了吗。不过,我这里还有个朋友。”
那个姓雷的文士看了孙淡一眼,见孙淡相貌普通,也不放在心上。不乐意地对平秋里说:“秋里,你就别推脱了,让你朋友先到处看看。快点过来吧,为兄已经被那群河北的士子们赢得灰头土脸了,秋里你是覆射好手,一定要帮为兄赢回这个面子来。”
平秋里有些为难:“不妥吧?”
“没什么不妥,秋里快去,赢的钱都给你。”雷姓文人有些急噪。
平秋里在京城的产业早就被孙淡一网打尽,最近也窘迫得紧。他知道这个雷姓文人出生豪门,家资阔绰,同人赌博玩得也大。心中一动,有些去赚点零花。
平秋里:“雷兄你先过去,我同我这个朋友说两句话就过来。”
“好,我在那边等你。”
等雷姓文人离开,平秋里这才微微一笑:“静远,我已经把你带这里来了,至于你能发现什么,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孙淡点点头:“平兄请自便。”
平秋里这才兴冲冲地朝雷姓文人那边走去,须臾,他那边便传来阵阵喝彩声,倒将不少人吸引了过去。
孙淡心中好笑,平秋里本就是暗器大家,玩覆射还不像喝水一样简单。估计今天他要大胜而回了。
闲着无聊,又记挂着顺天府乡试考题泄露一事,孙淡随意在树林里走了几步,又同几个士子交谈了几句。做了几句诗文,喝了两杯酒,却是一无所获。
他心中有事,所做的诗文也是干瘪寡淡,自然引不起众人的注意。
孙淡也不好明着询问本科考题一事,旁敲侧击了半天,却没得到半点有用的信息。
忙了半天,孙淡也有些心气浮躁,觉得像这样无头苍蝇一样撞下去也不是办法,就要再去寻平秋里。可转念一想,现在去找平秋里,只怕会被他讥笑,倒白白丢了面子。
正烦恼间,就听到那边有几个人发出讽刺的笑声:“怎么不动笔了,难不成南昌的风霜染白了你的头不说,还把你的笔头也给冻住了?”
“子畏,你还是快些画吧,画好了,我好带回家去给家目祝寿,银子自然是少不了你的。”
孙淡忙扭头看过去,却见在前面二十来步的地方,在一棵大松树下正摆着一张巨大的案桌,案前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五十来岁干瘪老头。
老头手中提和一管羊毫,半天却没落笔。
说话的是一个圆脸的小胖子,秀才打扮,脖子上挂着一把金锁,指头上还戴着几枚大得离谱的金戒指,他一边指着老头,一边得意扬扬地挖苦着那个老头:“别的人都说你是画坛第一名手,家父当初在江南的时候,可是真金白银捧着上门去求你给画一副。呵,可怪的是你有银子不赚,还对家父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屁话。现在你不傲气了,一两银子也肯画。”
孙淡问旁边一个文士那个小胖子是谁,回答说那人是郭勋的三儿子,叫什么郭宏。
“哦,原来是老郭的三儿子。老郭最近倒是很受皇帝的宠信,乃是当朝炙手可热的红人。以前在郭勋的府中只见过郭家的老大,后来还同郭曾有过接触。郭家老大倒是一个淳厚君,郭曾虽然懦弱了些,但人品却也不错。想到不郭老三待人接物却如此恶劣,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倒也可以理解。”孙淡心中好笑,不过,听郭宏刚才说那老头是画坛第一名手,孙淡倒有些好奇。
这一段时间,他同陈榕见天裹在一起,接触得久了,对书画倒有些兴趣。
画坛第一名手,难道是仇英?
不对,仇英如今正值壮年,怎么可能干瘦成这样?
再说,仇英的画如今是千金难求,怎么可能只值一两银子?
孙淡心中疑惑,就走了过去,朝郭宏和那个老头拱了拱手:“二位请了,再下孙文和。”
郭宏见孙淡举止幽雅,又是秀才打扮,腰带上所佩的羊脂玉貔貅价值不菲,知道不是寻常人,便回礼道:“在下武定侯府郭宏。”说起武定侯府三个字,郭用满脸都是得色。
与他不同,那个干瘦老者的手还悬在半空,目光空洞呆滞,仿佛已经没有一丝活气,对孙淡也是不理不睬。
那郭宏一看老者这种态度就来了气,说话也不客气了:“老头,你一介白丁,没看到我和孙兄都是有功名的吗,问你话也不回,仔细把你当成叛党丢进监狱中去。你从江南来京城一次不容易,不就想走走以前的门路吗?哼,李东阳死了好几年了。你以前所认识的那批人也死的死散的散,早就物是人非。识相的就好好给我画,只要家母心中一高兴,本公子心中自然高兴。到时候给刑部和大理寺支应一声,销了你的案子还不是举手之劳。”
叛党,还是从江南来的。难道这个老头是宁王旧部?孙淡心中一惊,仔细想了想,宁王旧部,又是画坛名手,难道是他……
老人被郭宏这么一通呵斥,眼睛突然一红,有两滴老泪落在纸上,喃喃道:“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流在异乡。”
看到老头落泪,郭用心中更是不快:“你哭什么哭呀,要画就画,不画就拉倒。本公子可没时间同你磨,真以为你画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家母喜欢看画,我父亲已经在陈皇后那里求了一副寿桃图,陈皇后你认识吧,大名书画名家传人。如今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不比你牛?”
“大名陈家,一画匠而已。”老者听郭宏提到画坛同道,呆滞的眼神中爆发出一道精光:“书画,讲究的体悟和心境,如今,我是心如死灰,若强要画,画出来的东西也不过是一堆没有灵魂的物件。不是我不想画,是不能画?”
“你就吹吧,我知道你看我们郭家不顺眼。怎么,还请不动你了?”郭宏将一锭银子扔到案桌上:“都快饿死了的人,你还牛比个屁,废话少说,快落笔。这一两饭钱是本公子赏你的。”
老头被郭宏这个半大小子一通乱骂,加上周围也有不少书生围观,一张脸变成了红色,提笔的手也在微微发颤。
他好象要发怒的样子,楞了片刻,却发出一声浓重的叹息:“罢了,我这就画。”
说完话,手中的笔落在纸上,飞快地勾勒出一张人脸来,正是一张仕女图。
一看到他勾勒出的这张人脸,孙淡心中一颤。这张脸他实在是在熟悉了,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就是那人了。
勾出人脸之后,老者笔锋一侧,晕出仕女高高的云髻。然后笔往下一拖,又勾出一张圆扇。
如此一来,这个女子的模样已经活生生地矗立在纸上,那面纨扇也仿佛动了起来,带起一丝微风。
围在旁边的士子门都是识货的人,皆点了点头,小声议论起来。
这个时候,孙淡已经确定了这个老者的身份。
他突然一笑,“等等。”
老者听到孙淡的话,停了笔愕然抬起头:“怎么?”
孙淡一拱手,恭敬地说:“果然是一副好画,虽然没有画完,可也堪称传世经典之作。在下看得心中发热,想从买先生这副画,还请你割爱,价钱什么的好说。虽然在先生面前提阿堵物污了先生的耳。”
郭宏脸色难看起来,他恶狠狠地看着孙淡:“孙文和你什么意思,没见到这副画是本公子先预定了的吗?你平路上杀出来,想驳我的面子?驳了我的面子就是驳了我武定侯家的面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孙淡心中大为不喜,道:“这位先生的画自然是极好的,依我看来,绝对不止一两银子。你只花了一两银子就想买这副佳作,未免有强买强卖的嫌疑,难道这就是武定侯府的门风吗?买东西吗,价高者得。谁出的银子多,自然是给谁?”
说完话,孙淡将一张银票放在桌上,对老者说:“这是二十两银子的润笔,还往先生收下。”
“哗!”一声,旁边的人都小声喧哗起来。一副画就值二十两,这已经是仇英的价格了。
而且,郭宏平时仗势胡为,异常跋扈,大家都不是很喜欢这小子。
见有人来灭他气势,大家一是觉得心中痛快,再则又抱着看热闹的心思,都有心把事情搞道。便道:“是啊,价高者得,天经地义。若郭公子能多出些钱,这副画也就是你的了。”
郭宏气得面色发白:“还反了你,我出三十两。孙文和,我就不信你能出四十两。你若出四十两,我就出……出四十一两。”其实他身上也没多少钱,郭勋治家甚严,郭宏虽然是嫡子,却也没多少月份。
孙淡哈哈一笑,道:“郭宏,我们这么抬价也不是道理,大家都是读书人,若用市井众人那套解决问题,传了出去,却让人笑话。钱我还是有一些的,不过,不想跟你这么比下去,没意思得紧。”说着话,他从怀中掏出一大叠钱票来,皆是十两以上面额,总数起码有好几千两。
众人都看得眼睛发直,郭宏也是心中大骇,暗叫了一声晦气,这才道:“对,咱们是读书人,比钱没意思,沾了铜臭,倒让人笑话,要比就比诗文。要不,我们就以这副画为题,一人赋诗一首,谁作得好,画就归谁?”
“对对对,就这么办?”众人都叫了起来:“我们来当评判。”
孙淡和郭宏刚才这一闹,那老者却没有停笔,依旧运笔如飞,很快将那副画画好了。
却见,画上是一个手持团扇的女子站在花园里,眉头低垂,一脸忧伤,一股说不出的抑郁之气透纸而出。
孙淡看到这副画,心中一颤,能够看到这一副千古名作在自己眼前诞生,还真是一件让人激动的事。
他颤声道:“好,就比诗。”
“今让你看看本公子的厉害。”郭宏虽然纨绔,可诗词文章却也来得,心中也是不惧,遍问老者:“你这副画叫什么名字,出个题,也好应景。”
老者踟躇起来,还没等他回话,孙淡插嘴道:“自然叫《秋风纨扇图》。”
郭宏冷笑:“起的什么名字,依本公子看来,这个名字非常不妥。”
老者眼睛又是一亮,仔细地端详起孙淡来:“正是这个名字,正好说在我心中去了。还请公子赐诗一首。”
郭用面色阴沉下去了。
“好说。”孙淡接过他手中的笔,直接在那副画上写道:“秋来纨扇合收藏。”
“好俊的字!”不但那老者目光大亮,连围观的众人都小声地喝起彩来。
郭宏见孙淡径直在画上题字,急得“哇哇!”大叫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怎么直接在上面写字?弄脏了我的画,倒时候看你又有何话说?”
孙淡冷笑:“诗画本为一体,没有那金刚钻,我也不敢揽这瓷器活。放心,有我的字在,这副画自然是诗画双绝。”
老者叹息一声:“这手好字自然是配得上我的画,郭公子也不用担心,若孙公子的诗不成,不大了我等下重画一副好了。”
郭宏不服气,也是冷笑:“我看孙文和你的字虽然不错,可诗写得却不怎么样,什么秋来纨扇合收藏,普通得很嘛?”
众人也接头接耳,小声道:“是有些普通……”可还没等他们议论完,孙淡下一句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孙淡笔下也不停,接着写道:“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托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秋凉。”
这一句已将所有人都绕着弯骂了进去。
一想到这个老者的身份,以及今天对他的调笑,围观众人心中都是一阵羞愧。毕竟是读了十多年圣贤书的,基本的羞耻心还是有的,有敏感之人已经臊得面色微红。
孙淡将笔一扔:“郭兄,该你了。”
郭宏被孙淡这首诗骂得抬不起头来,知道自己今天写的诗再怎么出色,已经没办法压住眼前这个狂傲的小子。再说,他现在心中恼火,已经失去了冷静,若强写,也写不出什么来。
这一场,自己已经输得彻底了。
狠狠地看了孙淡一眼,也不说话,拱了拱手,转身就走了。
众人也是心中害臊,都拱了拱手,无声地散了。
等大家都散了,老者还站在那副话前,眼泪不住往下掉,口中喃喃道:“请托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秋凉……还真说到我心里去了。”
孙淡暗笑,这首诗本就是你写的,若不说到你心里去那才见鬼了。
他将笔递给老者:“先生请落款吧。”
老者也不推辞,提起笔就在画上写写“晋昌唐寅”四字。
第二百零七章 丝帛在左,俸禄在右
“啊,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唐伯虎!”
虽然早就知道这个糟老头是谁,可等到他在上面题下“唐寅”二字,孙淡还是心中剧震:伯虎兄,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眼前这个老头一头白发,满面皱纹,又矮又小,活脱脱一根芦柴棒。这还是文才风流,赏花赏月赏秋香,江南四大才子之首的唐伯虎吗?
一直以来,在后人心目中,唐伯虎三个字就是风流浪子的代名词。否则也不会有三笑姻缘一说,否则也不会有他娶了十多房姨太太的传说。
他可是孙淡的偶像啊,想当初,他看周星驰拍的《唐伯虎点秋香》的时候,差点把肚子给笑破了。
按道理,这应该是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谠的儒雅人物才是。
可眼前这个老人,倒有些像张有财,潦倒落魄,若是再抱了把胡琴在怀里,倒有些像酒楼上卖唱的艺人。
不过,转念一想,也可以理解。唐伯虎如今已经四十多快五十岁的人了,就算再帅气,以古代的饮食营养结构和保健手段,也该垂垂老也!再说,唐寅的人生不但跌宕起伏,景遇也是极惨,任何人遇到他受的那种打击,也会心丧若死,形容枯槁。
唐伯虎听孙淡叫出自己面子,苦笑着摆了摆头:“贱不足道也,在下唐寅。”
孙淡见果然是唐伯虎,心中大为欢喜,立即将那副画卷了捏到手中。将那张二十两的银票递到他手里:“唐先生这副画归我了。”
唐伯虎见孙淡如此着急,微笑着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擦去眼角的泪水。
好不容易见着了唐偶像,孙淡自然不会放过同他交流的机会。这段时间因为天天同陈榕呆在一起,让孙淡对中国画有了很强烈的兴趣,平时也喜欢画上几笔。当然,同陈榕比起来还有不小的差距。跟别说唐伯虎相比了。
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真正的大家,孙淡如何肯放过。便虚心地请教起来。孙淡虽然画功很差,可现代人的理论素养比之古人不知道要高明多少。几句话下来,再剽窃上一大段现代人对明朝文人画的研究结果,立即让唐伯虎对孙淡刮目相看。
唐伯虎见孙淡是真正懂画的人,也不藏私,便将自己这几年的心得一一同孙淡说了,二人倒也谈入了巷,也让唐伯虎对孙淡大起知己之感。二人说了一会话,便称兄道弟起来。
等二人谈得差不多了,孙淡突然问:“唐兄不是在苏州吗,怎么跑北京来了?”他心中也是非常奇怪,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看伯虎兄穷成这样,光路费就是一笔让他无法承受的开支。
听孙淡这么问,唐伯虎突然有些羞愧,叹息一声:“唐某惭愧啊!正德九年的时候,我接了宁王的之邀,去南昌入幕。后来,我察觉到了宁王的狼子野心,知道同他在一起就是一条不归路,决意离开南昌回家躲上一阵。可那宁王老奸巨滑,将唐某软禁在南昌。为了脱身,我逼不得以,只能装疯卖傻,成日在街上裸身而行,这才得以逃脱。可回家之后,官府不断来我居所骚扰。加上我这几年也没有什么积蓄,更是穷困潦倒之极。如今,新君继位,大赦天下,官府对我的管制才松懈下来。又得了文征明、祝枝山二位好友的资助,我这才想着到京城来试试,看能不能拿回本属于我的功名。”
听唐伯虎这么一说,孙淡心中顿生怜悯。说起唐伯虎来,他的运气还真是不好。二十余岁时家中连遭不幸,父母、妻子、妹妹相继去世,家境衰败,在好友祝允明的规劝下潜心读书。二十九岁参加应天府公试,得中第一名解元。三十岁赴京会试,却受考场舞弊案牵连被斥为吏,夺了功名,交付地方官管束。
说起那桩案子本就是有人牵强附会捕风捉影,乃是实实在的冤案。只可惜因为年代久远,也没人想着去翻而已。
此事且不去说,唐伯虎临到老了,到南昌宁王那里做幕僚,本以为能寻一口安生饭吃,结果又遇到宁王叛乱。
如今,皇帝大赦天下,官府也不再追究他附逆一罪了。可惜,唐伯虎总归是个读书人,想进京城来试试,看能不能拿回他早就被剥夺的功名,如此也好对家庭对祖先有个交代。
可惜,现在距离他中举的弘治十年多少年过去了,朝中也已经物是人非。正如先前郭宏所说,唐解元的恩师李东阳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他以前的关系也完全用不上了。
孙淡听完,叹息一声:“唐兄,你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又涉及到科场舞弊案,是孝宗皇帝定性的钦案,若想拿回功名,岂不要把那件案子整个地翻过来?牵涉实在太大,只怕没那么容易?”
唐伯虎闻言身体一晃,喃喃道:“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
孙淡不忍心在说下去,安慰道:“公道自在人心,如今新君刚登基,如果真要翻案,估计也得等到朝局稳定下来再说。我估计,或许,十年八年之后,或许能还唐兄一个公道。”
“十年八年,只怕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也挺不了几年。”唐伯虎苦笑一声:“其实,我这次来京城,也不过是故地重游,想在死前看看这京城的景,缅怀东阳先师对我的恩情罢了。弘治十年……嘿嘿,弘治十年……大学士东阳先师的音容笑貌无时无刻不在唐寅眼前闪过。这么多年过去,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却一事无成,辜负了老师的满腔期望。”
说到这里,两行老泪潸然而下。
孙淡心中也有些难过,据他所知,这个唐伯虎确实也没几年好活了。好象在嘉靖二年三月,好象是那个日子去世的。
正如他所说,这次来北京唐伯虎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借口来故地重游罢了。
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孙淡又抽出几张钱票塞到唐伯虎手中:“君子有通财之谊,还望唐兄不要嫌弃。兄长还是回苏州去吧,君子为人做事,但求无愧于心。功名利俸禄什么的,不过是浮云。就算没有了功名,千秋之后,凭唐兄的诗书画三绝,也足以留名于世。只怕到时候没人会记得弘治十年究竟是哪些人中了举人。可一提起唐伯虎的画,所有人都会点头赞一声‘臻三昧境,梦觉六如身’‘吴门之首’。了却身前身后事,自有后人评说。唐兄着相了。”
唐伯虎也不推辞,坦然受了那几张钱票:“多谢,听君一席话,唐寅也算是悟了,枉我自称六如居士,也是个修行人,可名利二字上却也看不透,平白因阿堵物受了诸如郭宏之流的小人的侮辱。正如丘处机真人说过的‘身不贪荣身不辱,纵横自在无拘束’,唐某这就去了!”
说完话,衣袖一挥,转身就走。
良久,前方山谷中传来这个白发老者悠扬的歌声:
“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刚开始的时候,歌声还婉转悠扬,可越到后面,越发地显得雄浑豪迈。
孙淡心中突然一畅,知道唐伯虎终于悟了,如此,他的晚年也将过得自在潇洒,心无挂碍。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吗?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唐解元才华出众,依他的本事,早十多年就该中进士了,可惜运气不好,蹉跎岁月,以至于潦倒若斯。可见,这人有没有本事不要紧,关键是要有运气。有运气,你就算大字识不了几个,也一路斩将夺关,不说进士,弄个举人也是寻常事;若没有运气,任你才高八斗,不合宗师心意,只怕连童子试也过不了。”
有人在身边笑着说。
孙淡闻言转头看去,依稀记得这人是刚才围观唐伯虎的那一群读书人中的一个。
孙淡拱了拱手,也不想再说什么。
那人却不肯放过孙淡,道:“孙兄,刚才我看你所作的那首诗,也颇有唐人古韵。看得出来,孙兄也是个有才之人。对了,孙兄是顺天府人吗,是否也要参加今年的顺天府秋闱?”
刚送别唐伯虎,孙淡心中正惆怅,也不想同这人多说,只敷衍道:“正是,孙某正要参加今科顺天府的秋闱,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回礼道:“我姓高名授,也是顺天府人。对了,孙兄出手大方,家境不错啊!”说着话,眼珠子一阵乱转,落到孙淡的胸口上,一脸都是贪婪。
孙淡哼了一声:“原来是高兄,孙某家境不错,平日做些小生意,手头也有几个闲钱。若没别的事,孙某告辞了。”说完,拱了拱手就要离开。
那高授却不肯放过孙淡,伸手拉住孙淡的袖子,“孙兄别忙,你我言谈甚欢,怎么就急着走了呢?对了,好想问问孙兄,你对运气这种东西怎么看?”
孙淡:“运气这种东西虚无飘渺,无可捉摸,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凡事努力去做就是了。”他心中有些奇怪,这个姓高的家伙拉着自己扯运气这种废话做什么?难道……
平秋里拉自己过来肯定是有所发现,或许这个姓高的人就是平秋里想让自己认识的人?
想到这里,孙淡提起了精神,也不忙着走,含笑着看着高授。
高授见孙淡站定了,面上有喜色一闪:“也不能这么说,所谓运气,其实也是一个人的人生运势。俗话说,什么样的性格决定什么样的人生,一个人的性子天生注定,也没办法更改。他将来的人生也因为性格而有一定规律可寻,这就是势。不过,凡事有势必有术,大势不变的前提下,可用术导引之改善之甚至变更之。”
孙淡:“高兄原来是算命的啊,闲置着无事,不如替我算上一卦如何?”
“略有涉猎。”高授点点头:“不知孙兄想测什么,又用什么来测。”
“拆字吧,算一算我今科秋闱的运势。”孙淡提起笔,看了看四周满眼的苍翠,在案上写下一个大大的“绿”字。
那高授装出一副庄重的模样看了半天,才道:“此乃上上吉卦。”说着,他伸手指着那个“绿”字,“孙兄且看这个绿字,左右分开一看,乃是丝帛在左,俸禄在右,主大富大贵。依我看来,孙兄今科必然高中举人。”
孙淡“嘿”一声:“托高兄吉言,如此我就不用担心了。”说罢,作势要走。
“等等。”高授眼珠子一转,又一把拉住孙淡:“孙兄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依这个字来看,孙兄的命中有大贵之相。可要想得到这个禄字,前面却需要有丝帛辅助。”
孙淡“哦!”一声:“丝帛辅助,这话我就有些听不明白了。”
高授见孙淡如此吊胃口,又想到他怀中的银子,心痒难搔,笑道:“所谓丝帛在左,也就是说,孙兄要想考中举人,还需破费些银子。”
孙淡心中“咯噔!”一声,心道:果然如此,果然有人再卖考卷。
他也不废话,从怀中掏出那叠钱票放在桌上:“要多少?”
“什么要多少?”高授故意装出一副不解的模样?
孙淡压低声音问:“是题目还是考官门路,你注意我多久了?”
那高授轻笑一声:“难道遇到孙兄这种直爽人,其实,刚才你和郭公子争着买画的时候我就留意上你了。我手头的货很烫手,不是有钱的人,还真脱不了手。实话对你说吧,是今科的考题,若你有意,给五百两。”
孙淡:“好,给你,考题拿来。不过,考题是真是假,我怎么知道,别被你骗了去。”他自然是知道今科顺天府乡试的考题是什么,到时候一看就知道了。可是,若这人是个骗子,平白被他骗几百两银子,倒也不甘心。
那人却不去接钱票,反道:“不急,银子考后再给我也成。你先打张欠条给我,到时候若考题对上了,我再拿条子过来问你要钱。”
孙淡笑了笑:“这事不好弄,反正我条子也打了,若到时候考题不对,你还拿条子过来要钱,我又能拿你怎么样。若对上了,我如果不想给钱,不会逃跑吗?”
“逃跑,嘿,这个咱倒是不怕。只要你在这四九城中,无论你躲在那里,咱都有法子把你给挖出来。至于考题对不对得上,这张条子上自有讲究。”
高授这句话说得颇为傲气,孙淡心中一动,能够从皇帝那里弄到考题的人自然有大背景,能够说出无论躲在哪里都有法子把人给挖出来,这个高授背后的人看起来必然是条大鱼?
那么,究竟会是谁呢?
陆炳?
不可能,小陆虽然同皇帝关系特殊,可他这人胆子小,断不可能做出这种胆大妄为之事。
黄锦,此人非常贪婪,胆子也大,倒很有可能。而且,他手头掌握着东厂的势力,要想找一个人倒很简单。
恩,太有可能了。不过,黄锦不缺钱,他干冒奇险卖考题,究竟想干什么?这可不是他做事的风格啊!
一边想着,孙淡一边问高授:“条子上有什么讲究?”
高授道:“你可以这么打条子。比如孙兄你就可以这么写:顺天府正德十六年乡试新科举人孙文和欠高授白银五百两。”
孙淡:“这么写是什么意思?”
高授神秘一笑:“若我给孙兄的考题对了,孙兄自然能高中举人,到时候一发榜,我自然带着条子过来收钱。若考题不对,孙兄自然是中不了举人,这上面写着新科举人孙文和,你连举人都不是,这条子自然也就不算数了。”
孙淡恍然大悟,也十分佩服:“亏你连这种法子都能想出来,佩服,佩服!”
“过奖,过奖。”高授笑着小声问:“那么,孙兄意下如何?”
“好,我打这张条子给你。”孙丹也不废话,就按照这个格式打了一张五百两的欠条递了过去,说:“我住在大通客栈,你到时候去问我要钱就是了。”
高授接过条子看了一眼,又朝上面吹了一口气,高兴地说:“这下就齐活了。”
“考题呢?”
高授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条递了过去,又叮嘱孙淡半天,这才告辞而去。
等高授离去,孙淡站了半天,这才打开条子,只看了一眼,浑身就像是落进了冰窟窿中。
上面三个题目霍然是:《好学近乎知》、《有安社稷》、《天下有道》。
这同他资料库中顺天府正德十六年乡试的考题一模一样。
孙淡不敢再耽搁下去,忙找到平秋里,“走了。”
平秋里笑着问:“孙兄,收获如何?”
“一无所获。”
“未必吧,算了,我也不想多问,你说回去,我随你走就是了。”平秋里今天倒也收获不小,手中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走起路来叮当着响。看样子,他起码赢了十多两银子。
第二百零八章 准备
“静远兄,考题可对?”
回去的路上孙淡一直没有说话,平秋里也知趣地闭上了嘴巴。可眼见着马车已经进了城,就快回大通客栈,平秋里终于忍不住出言询问。
“我怎么知道,我也没看过考题。”孙淡心中恼火:“平兄话实在太多了。”
“呵呵,对对对,我倒忘记你事先不知道考题的。”平秋里口中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是一副鬼才相信你的表情。
“平兄不想知道先前卖考题的人是谁吗,也不想知道他卖给我的题目是什么?”
“啊哈,你终于承认有人卖题目给你了。”
“这不也是平兄带我去碧云寺的原因吗?”
“呵呵,我还想长命百岁呢!知道的秘密越多,命就越短。这事具体该怎么做,静远肯定也有主张,就不用我多说了。对了,今天是初几了?”
“初四。”
“哦,初九就要进考场,也没几天了。”平秋里收敛起笑容:“看样子,我也该准备一下明年的春帷了,静远兄没意见吧?”
看样子,平秋里已经吃死了孙淡不会挡着他参加明年的会试。
孙淡心中气苦:“我可没答应平兄什么。”
平秋里郑重地看了孙淡一眼:“明人面前不说瞎话,这么说吧,如今黄锦要利用泄题一事板倒你。毕云已经倒下了,你虽然深得天子信重,可驾不住黄锦成天在他面前说你的坏话。而以前兴王府的旧人又恨我青州之人入骨。若我想要拿回功名,黄公公他们肯定百般阻挠。不如这样,你我联手搞掉黄锦。你我都是有大智慧之人,你有皇帝的信任,我有青州余党的人脉,我就不信你我对付不了他黄大草包。”
孙淡冷冷道:“你我有合作的可能吗,再说,我同你合作又有什么好处?”
平秋里哈哈一笑,指着孙淡:“静远你还在纠缠你我之间的过节吗?等过了这一关,你我都中了进士,以后道不同不相为谋,想怎么斗,平某自然奉陪。不过,在你我会试之前还是不要鹬蚌相争的好,先过了这一关再说。要同你合作,自然要给你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今天的事情你可是欠了我一个人情的,怎么说也该给我一条路走才是。我相信静远兄也不肯欠我这个人情债。”
说完话,马车已经到了大通客栈,平秋里跳下马车,指着孙淡对车把势说:“问他要车钱。”
孙淡吃了一天憋气,回屋之后生了半天气,才缓过劲来。
他想了想,事情还真如平秋里说已经到了危急关头,一个处理不好,等待自己的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皇帝给自己看试卷一事估计也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个黄锦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弄到试题在大街上叫卖。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乡试一结束,今科顺天府试题泄露一事必然暴露。到时候,落榜的秀才们一闹,问题就严重了。
到时候,皇帝肯定会怀疑到他孙淡头上来。
如此一来,黄锦不但板倒了孙淡,还通过卖考题大赚了一笔,可说是一举两得。
可惜啊,黄锦并不知道,那试题孙淡根本没看,还当着皇帝的面烧了。
真到科场舞弊案闹将起来,皇帝肯定不会相信别人对孙淡的诬陷。
不过,正如平秋里所说。怕就怕皇帝到时候被大家闹得下不来台,牺牲掉他孙淡。如此一来,平白做了牺牲品,岂不倒霉透顶。
不行,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好,这事得闹上一闹,闹得越大越好。我孙淡要主动出击,让黄锦暴露出来。就算不能板倒黄锦,也得让他知道我孙某人的厉害。
孙淡琢磨了半天,其实,要想从这件事中抽身而出也很简单,只要到时候不去参加顺天府秋闱就能证明他的清白。可科举三年一次,错过了这次,又得等上一千多天。这么长时间,自己又没有官身,鬼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测的事情。
看样子,自己不但要去考,还得考出个花样来。
想了一会,孙淡已有了计划,心一松,倒头便睡。
接下两天,孙淡什么地方也不去,就呆在客栈里同陈榕一道温习功课,做出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平秋里也搬进客栈里来了,因为前一段时间有个顺天府的秀才回家奔丧,空出了一个房间,正好便宜了他。
这家伙这几日很忙,每天都起了一个大早,匆匆忙忙地出去,到很晚才回家。不用说,他是在为他被除去了个举人功名奔忙。
孙淡和他每天也只能见上一两次面,见了面也就微微点头了事。好几次,平秋里主动同孙淡打招呼:“孙兄,你怎么还呆在客栈里,也不出去筹划筹划。”
碰到这样的问题,孙淡只轻描淡写地一笑:“慌什么,山人自有办法。”
“好好好,那我就等着看孙兄的好戏。”
如此过了两天,到了初八那天,天还没亮,平秋里照例起了个大早,刚一走到客栈门口,就见一辆马车已经等在那里,孙淡和冯镇正举步上车。
平秋里一楞:“静远,明天就要入考场了,你今天还出门啊,要去哪里?”
孙淡:“康陵。”
平秋里皱了皱眉头,突然抬头看了孙淡一眼,低呼一声:“妙计,妙计。”
孙淡轻轻道:“我这几日可说是被平兄吃得死死的,若再不振作,倒让你看轻了。既然有人想把事情闹大,那我索性把事情闹得再大一点,大得没有人能盖住。”
平秋里点点头:“这也是个好法子,既然人家做了个圈套要勒你的脖子,索性你反勒回去。不过,你这么一闹,这次秋闱怎么办?”
“一切自有圣断,孙淡只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马车在路上跑了一天,终于抵达康陵,孙淡出示了王命旗牌之后找到了毕云:“毕公,想不想随我回京城,想不想把京城这个局给翻过来?”
毕云正在搬一块青砖,闻言眼睛大亮:“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这个老朋友的,需要我做什么?”
“马上随我上车,怎么回城。”
“不妥吧,我随你这么冒失地进城,这么看管我的太监们怎么处理?”
“你我连夜进城,他们就算带信回宫也来不及了。只要挨过今夜,我们就胜利了。”
孙淡说完话,看了毕云一眼:“毕公,我知道让你这么做肯定是冒极大的危险。如果这事真的弄砸了,不但我孙淡要填进去,连带着你老人家这辈子也翻不了身。我再给你一个机会选择,你可以选择拒绝。如果你摇头,孙淡二话不说立即转身离开。今日就当我没来过,你也没见过我。”
“这么严重?”毕云突然笑了起来,端详着孙淡的脸:“你觉得我们什么也不做,我毕云这辈子就能翻身吗,呆在这座陵墓里?静远啊静远,你还是不了解我毕云。在宫中呆了一辈子,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没见过。大家见了面都是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可也只有你静远能与老毕我交心。既然你说要做,那就做吧。无论你想做什么,究竟是何种打算,老毕只选择相信你。因为我们是朋友,是兄弟,这当我第一次无条件的相信一个人。”
“好,既然毕公做出了选择,咱们就走。”孙淡估计了一下时间如今已是傍晚,坐上马车狂奔一夜,赶回北京,正好能够赶上顺天府乡试考场开闸。他一伸手扶住毕云,二人飞快地朝马车走去。
管役太监见势不妙,惊慌地带着人跑过来:“毕公公,静远先生,你们要去哪里?”
孙淡和毕云站住了。
孙淡:“公公,我和毕公公要进城一趟。”他笑眯眯地指着毕云:“好叫你知道,毕公和我要一件大事要办。放心吧,明日晚上毕公就能赶回来,到时候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啊,不可,不可啊!”管役太监惊得额上出汗,毕云在康陵做工是黄锦亲自安排的,事先也同他打过招呼,无论如何不许让毕云离开这里。
黄锦如今在宫中权势熏天,深得天子宠信,如果不出意外,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肯定会落到他头上。到时候,黄公公肯定是宫中第一人。
而毕云是黄锦亲自交代要看管的人,如今却让他走了,将来黄锦追究起来,只怕没他的好果子吃。
见管劳役的卫太监纠缠不清,毕云冷冷一笑:“怎么,你不放我走。想当初,你可是一口一个干爹叫咱家叫得亲热。如今我老毕人未走,就茶已凉了?你怎么就想不明白事理呢,枉我当初对你也非常看重,细心调教过一段时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做人做事不可把事做绝了,断了自己的后路。谁敢说我毕云将来就没有起复的那一天呢?”
毕云毕竟是做过东厂督公的人,这一冷笑,有阴冷杀气袭来。那管劳役太监不觉身上一冷,哭丧着脸号道:“毕公公啊,你这是要我的老命啊,实在是……实在是……”
孙淡不想看到他们再这么磨蹭下去,道:“卫你这人也是看不清事向,我敢到这里来,手中又有王命旗牌,肯定有我的道理。”
卫公公突然醒悟,失声问道:“难道是陛下让静远先生过来的?”他额上有滚滚冷汗落下。
孙淡也不回答,拉着毕云就上了马车。
这下,再没人敢阻拦。
第二百零九章 东厂
东缉事厂,也叫东厂,也是明朝的官署名,是明朝特权监察机构、特务机关和秘密警察机关,设立于明永乐十八年,由宦官担任首领。
东厂的权利在锦衣卫之上,只对皇帝负责,可不经过司法机关的批准,就能随意监督缉拿臣民。
起初,东厂只负责抓人,侦缉,没有审讯犯人的权利,抓住的犯人要交给锦衣卫审理。但到了成化年间,东厂也有自己的监狱。
如此一来,一个不受法律所控制的特权机关横空出世,不但将触须深入到官民和社会个阶层之中,连带着对朝政也有莫大影响。到如今,朝廷个大衙门都有东厂的人坐班,一些重要的文件如兵部的边报、塘报都要派人查看。
而身为东厂厂公的大太监,可以说是朝中权力最大的几个人之一。一般都由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节制,由司礼监派出一个秉笔太监亲自管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司礼监内相们的权威一是来自于皇帝的信任,二是源于东厂这个令人谈虎色变的暴力机关。
一个番子浑身上下都是热汗地朝前跑去,刚进了厂中,就看到迎面是一大堵高大的照壁,上面雕刻着一组狄仁杰断案的浮雕。
见他急冲冲跑进来,两个当值的番子忙迎了上去:“怎么回事,跑这么急?”
那个番子也不停下,只一亮手中的牌子,压低声音急问:“黄督公何在?”
迎上来的二人见他表情慌乱,也不敢多问,忙回答道:“黄公公正在厂署大厅西侧的祠堂里。”
“好。”那番子从照壁左边绕过去,穿过一个宽敞的小广场,朝西侧奔去。
西侧是一座高大的牌坊,上面有成祖朱隶御笔“流芳百世”,牌坊后面就是那座不太显眼的祠堂。
那番子顾不得调匀气息就走进祠堂中去,顾不得整理衣着,就对里面那个中年太监道:“见过厂公。”
祠堂正中站着的那个太监正是黄锦。
此刻,黄锦正背着手站在祠堂正中仔细端详着祠堂内供奉的历代掌管东厂的厂主职名牌位。
在那一排牌位的左边墙上则挂着一副岳飞画像。
黄锦也不回身,只淡淡问:“怎么了,急成这样?”
番子恭敬地说:“回厂公的话,孙淡不见了。”
“什么?”黄锦身体一晃,却强自稳住身形:“细细说来。”
番子一脸惊惧:“这几日孙淡都躲在大通客栈读书,看起来好象是在准备进科顺天府乡试的样子,我们也就放松了警惕。可谁曾想,今日一大早,孙淡就雇了马车出城去了。小的们急忙跟了上去,却不想孙淡手下那个家丁甚是厉害。事先悄悄埋伏在城外,等小的们一追上去,突然从路边跳出来。那家伙武艺好生了得,不到一壶茶的时间,就将我东厂的四个同僚打晕过去。小的该死,误了厂公的大事,还请厂公责罚。”
说着话,他忙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罢了,冯镇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黄锦也不回身,鼻子里哼了一声:“就算是本厂公亲自出马,也未必能擒下他。”他又回想起那日同冯镇一道联手对付朱寰时的情形,心中却是一动,看起来,这个孙淡是早有准备啊!
黄锦也不同这个手下废话:“然后呢,然后你就回来了?”
那个番子一边擦汗一边站起来,“回厂公的话,小的们失了手,如何敢再回来,就在京城各大城门口设置了眼线,只要孙淡一回城,立即就回来禀报。可现在已经快到晚上了,再有两个时辰九门就要封闭,可那孙淡还是没有回城。”
黄锦抬起手抓了抓脑门,喃喃道:“这个孙淡在搞什么鬼,明天就是乡试了,他突然离开北京城……难道他不想参加顺天府的秋闱,连功名都不要了吗?”
那个番子不敢答腔,只抬着已经磕破的脑袋呆呆地看着黄锦。
黄锦苦笑意思声:“不可能这样的,一定不会这样。”
番子这才醒过神来,低声道:“厂公,孙淡不回城参加科举不很好吗?”
“你懂个屁,他不回城,我们明天还怎么抓人?”黄锦一脸的杀气:“不过,我料定孙静远绝对不肯就此甘心,明天他一定会来参加科举考试的,你等下去给守在各门的人发话,让他们都城门一关就撤回来,总得要给孙淡一个进城的机会啊。对了,同孙淡关系密切的几家大臣们那里有没有异常?”
“回厂公的话,杨慎那里没异动,如今正在西苑值守,要明天下午才能回家。孙鹤年已于前日进了贡院,孙松年去了河间。”
“如此就好,孙淡就算觉察到不对,也找不到人帮忙。”黄锦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明日的人手可准备妥当了?”
那个番子回答说:“已经准备好了,一共一百二十三人。明日贡院一开门,开始答卷,我等就冲进去,将孙淡和所有的主考官都给捉了,并封闭整个贡院。对了,贡院各大路口我们也留人,只等厂公一声令下就把路给封了。”
黄锦:“恩,不错。锦衣卫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让他们明日看到听到什么动静,都一概不理。至于顺天府衙门,我会派人拿了我的牌子把他们给挡住。而郭勋那边的人马,也不用担心,老郭如今是什么事情也不愿意管的。”
他说一句,那个番子就应一句。
等黄锦交代完毕,番子:“厂公,我这就下去准备了。”
“去吧。”黄锦一挥手,让那番子出了屋子,又静静地看了几眼对面的历代厂主的牌位,心中突然有着一丝亢奋:“孙淡啊孙淡,这回你总算是落到我的圈套中去了。只等明天贡院一开始答题,就让你知道我东厂的厉害。
你犯了科场舞弊的大案,就算陛下顾念你往日的功劳和情分,留你一条命,你这辈子的前程也完了。
嘿嘿,陆家钱庄的股份也就是我黄某人人的了,每年几万两入项就这么白白宜了我黄锦。可笑那小陆子却抹不开这个面子,下不了狠手。成大事者,当辣手无情,婆婆妈妈的像什么话?抛开陆家钱庄的股份不说,一旦孙淡中了举人,中了进士,将来在朝中立了足。以他往日的从龙之功,再与毕云这个老狐狸联手,还能有我黄锦的活路?
利益之争,权力之争,从来就是没有人情可讲的。
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将事情做绝。
至于会昌侯孙家,搂草打兔子,把他们给办了,顺带着抄了孙府,出一口当初孙鹤年敲诈兴王府和大明门挡驾的恶气。陛下早就恨孙鹤年入骨,应该很乐意看到我黄锦整治孙家的。”
一想到这些,黄锦心中一阵亢奋,又有一股热热的尿液撒在裤子上。
他转头喝了一声:“来人,给咱家安排个住处,咱家就坐镇在这里,等着看一场好戏。”
※※※
马车在昌平往京城的路上飞快地奔驰,劲急的马蹄在路上腾起阵阵灰尘,在星光下呈现出一种乳白的颜色。
已经换过一车马了,拉车的驽马本就比不上驿站和军队的军马,跑起来慢得让人心慌。
可即便如此,冯镇身上还是累得通体是汗,在星光下闪闪发亮。
已经是半夜了,总算退了凉,可孙淡心中还是异常焦急,忍不住问:“冯镇,赶得上吗?”
冯镇:“老爷,按照现在这个速度,应该能够在卯时赶到顺天府贡院,误不了老爷你的功名。”
孙淡嘿嘿一笑:“功名,我这次是势在必得的。不过在考中举人之前,还得先办一件大事。”
毕云这段时间在康陵工地上被折腾得厉害,精神萎靡不振。他也知道孙淡这次来找自己有大事要办。可他本就是一个极沉得住气的人,孙淡不说,他也不问,上车之后就盘膝坐在车厢里,闭着眼睛养神。
听到孙淡说起正事,他这才睁开眼睛。
“毕公醒了,这才睡了多久,明日还有得你老人家忙的,还是再睡会儿吧。”
毕云闻言叹息一声:“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咱家已经睡够了,被发配到康陵给武宗皇帝守墓之后,心中伤悲,每天只睡一个时辰就足够了。倒是静远你怎么还在这里熬着。”
“不急,以我们现在这个脚程,到了京城,估计城门还没有开,到时候再睡也不迟。”孙淡说着话,突然问毕云:“毕公,东厂那边还有你多少老人,你说话他们会听吗?”
毕云苦笑一声:“虽说人一走,茶就凉,可咱家在宫中呆了一辈子,说的话还是有人听的,怎么着在人面上也比黄锦那个外来户强得多。再说,黄锦刚执掌东厂没几日,估计也来不及安插人手笼络人心。”他深深地看了孙淡一眼:“静远若要动黄锦,咱家倒愿意给你做马前卒。”
“如此就好,我还担心呢!”孙淡长出了一口气:“看样子,我这次来找毕公你是来对了。此事若做好了,毕公就算做不成掌印太监,重回东厂应该不成问题。”
“那好啊,等的就是这么一天。”毕云嘿地冷笑一声:“若静远能帮这个忙,咱家倒要让宫中那些反复小人看看我老毕的手段。对了,你要我做什么?”
孙淡:“你手头还有没有人手?”
毕云:“不多,大概还能调集二三十人。”
“够了。”孙淡:“明天等到顺天府乡试一开考,你就带人以东厂的名义封了考场,行不行?”
“这事好办。”
孙淡迟疑片刻:“不过,还有一桩,估计明天黄锦也会同时动手封考场,并进场抓人,你还需要把他给我控制住。行不行?”
“没问题。”毕云:“早就想给那黄锦一点厉害瞧瞧,也好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
“还有,大通客栈那边估计有黄锦的眼线,你另外派一个人去把他捉了。再一询问,应该能给毕公一个意外惊喜。”孙淡心中暗笑:估计那个叫什么高授的人应该就在那里,只要将他拿住,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在,看黄锦到时候怎么同皇帝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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