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潼关大战(12)
作者:淡墨青衫|发布时间:2024-06-29 01:29:08|字数:32750
韩常心中得意,城头射下的箭雨越来越急,较准了准头的射手们,射出的箭矢慢慢集中到韩常四周,他虽然武力超凡,一支铁矛挥舞的灭不透风,将打来的箭矢不断打落在地,却仍然觉得压力越来越大。
原本想要再羞辱一下对方的念头,是再也没有。一边格挡着箭雨,一边后退。饶是如此,在他退后时,一个疏忽,同时有几支箭突破他的防御,一支射在他的肩头,一支射在他的胸甲后背。
冷冰冰的铁制箭头直刺入身,他才猛然警醒,知道自己刚刚的行为有多鲁莽。只要宋军的反应稍稍快上一些,射手的射术稍好一些,他早就成了一只浑身满是箭矢的刺猬,身死当场。
不仅是他,城头的宋军将领也是愤怒异常,适才在城头的,全是一些衙差和扑火兵,还有少量的厢兵,若是城头全日正经的禁军将士,韩常绝没有命回去。
韩常一路狂奔,将战马的速度逼至最快,风驰电挚一般,盏茶功夫,已到逃到宋军射程之外。待回到诸女真将军身边,他的亲兵看到主将受伤,不免围拢上来,轻手轻脚,将他的战甲卸下,然后先剪断箭矢,又用火钳拔出箭头。
虽然隔着重甲,箭头射入不深,拔出之时,仍在是血流如注,为韩常敷药的军医官,吓的手直颤抖,韩常却是若无其事,仿佛在拔箭疗伤的并不是他,而是旁人。
待箭头拔出,以清水洗过患处,敷药包扎完毕,韩常出口粗气,向着完颜撒离补道:“适才看清楚了,城头上的确实是宋皇,并不是别人冒名顶替来动摇我师军心。”
他又长叹一声,接着道:“不意宋皇自上京逃回后,竟然换了一个人一般,此次知道我军前来突袭,竟然不逃,而是拒城死守。”
此话一出,完颜撒离补尚未出声,完颜活女先道:“韩将军这话是何用意,为他人张目么?朝狗皇帝在又如何,这么大一个城,凭着这么点人,就算咱们没有攻城器械,他又能守住?依我看,他不是勇敢,是莽撞。”
完颜撒离补原是要与韩常破脸,此时有完颜活女这个笨蛋先行出声,他却是换过颜色,只笑咪咪拉着圆场道:“不管宋朝皇帝是英武勇敢,还是莽撞,总之他不逃最好,让咱们活逮了他,也不枉此次都元帅的布置之功。”
他话锋一转,又笑道:“况且,鲁莽和勇敢,也能区分。韩将军适才举动,若是失败就是鲁莽撞,此时平安归来,又识得了宋朝皇帝,那自然就是咱们的一员勇将,哈哈。”
此人说话皮里阳秋,明褒实贬,其实是说韩常太过莽撞。若是换了平日,韩常必不相容,此时此刻,一想到宋皇竟是如此英武,适才自己虽然看不清楚,在城头宋军射不到他,而自己大是得意之时,城头的宋皇并不慌乱,甚至还悠然坐定,看着自己在箭雨中左支右突,竟是将他视千军万马为无物的举措,浑然不看在眼里。
如此的气度和沉着的气度,又岂是几个女真蛮子能体悟的。
以韩常这样的辽军汉将世家,虽然不是蛮夷,却也不是单纯的汉家男儿心肠。谁强大,谁勇悍,他便认谁为主。是以辽国强大,韩家便奉辽国为主,与宋朝为敌,而金国灭辽,韩家老小便毅然投金,成为金国攻打宋朝的急先锋。
而此时此刻,宋朝皇帝展现的气度风范,又完全不在他认知的金辽两国的贵族之下,使得这个身负汉人身份,以勇武冠绝当世的勇将,第一次有了茫然若失的心思。旁人只知道嫉妒他在此事过后,必定又将闻名天下,却不知道此人心情七上八下,复杂之极,原本竭力效忠女真人,视宋人为下贱猪狗,皇帝无能懦弱的心思,第一次受到了真正的挑战。
一众女真诸将,却并没有体悟到他此时复杂的心情,只是用着羡慕的眼神瞟着这个身负箭创却若无其事的汉人武将。
各人扪心自问,在当年随太祖完颜阿骨打攻打辽国的时候,大伙儿都不知道自己的脑袋明天是否还长的头上,打起仗时都份外的不要命。能以两万人破辽兵百万,就是有着眼前这个汉将不要命的精神。
而到得此时此刻,功名利禄有了,女子钱帛有了,身份地位有了,若要再如此人这样二百五一般的不要性命,却是无论如何做不到了。
别有拥有的是自己失去的,自然是令各人艳羡不已。良久之后,完颜撒离补不知道想到什么,长叹口气,向着众人道:“适才的事不必提了,倒是大伙儿议议,宋皇在城头,宋军士气大涨,原说现在就攻一下看看,还要不要再试试。”
他话音未落,只听得城头一阵机械磨动的声响吱呀响起,各人尚未察觉有异,韩常脸色大变,叫道:“速退,敌人要用床弩了!”
他原是辽将,对宋军的这种威力最大的远程武器,比金国将领了解的更多。金国灭宋,一直没有遭遇到真正强力的抵抗,床弩布置最多的东京,偏生是抵抗的最薄弱,被金人全不费力的拿下。
适才韩常的举动,也使得这些没有见识过宋军远程威器威力的金国万户们,更加不把宋朝的强力弓弩放在心上。
虽然韩常脸色大变,急速爆退,旁人却仍然不紧不慢,撒八指着脸上变色的韩常,拍手笑道:“韩将军适才还勇冠三军,怎么现在成这副模样。”
韩常脸色一变,他适才敢冲上前去,一则是一时血气上涌,二来也是算定敌人的床弩需要调整,仓促间必定反应不急,此时听到声响,显然是准备停当,随时射击,就算他身上的甲胃再加厚一辈,也必定被射个对穿。
原是要破口去骂,却只听得城头上霹雳趴拉一通巨响,然后就是轰然巨震,无数长过矛尖的巨箭破空而来,就在各人身边急速飞过。
在他们身边,原有一些亲兵赶过来护卫,一时躲避不及,被一支弩箭直穿而过,将一个亲兵洞穿而过,直抛上天,然后重生跌落在地,各人急躲之余,拿眼去看,只见那个腰间被射出一个拳头大的空洞,鲜血流的满地都是,显然已经是不活了。
适才撒八还说韩常小题大做,借机打压,此时自己却也是魂飞魄散,急速打马,来回扭曲,躲闪着来自城头的床弩箭矢。只是对方的床弩是三张大弓叠在一起,虽然因太过硕大而运转不灵,调较射程也需要时间,但此时一切准备停当,虽然这些女真人拼命躲闪,箭矢却是射个不停,而且一直将对方笼罩在射程之内,虽然射击精度不高,除了开始时的那个倒霉鬼,并无别人中箭,却是使得这些女真人胆战心惊,一直待奔出一里开外,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成了,这样也算灭了他们威风,不必再射了。”
康承训是此时城头的最高级武官,看到赵桓不露声色,他便上前止住诸射手的乱射,下令停止。
适才韩常的举动,深深刺痛了城头所有宋将的心。若不是皇帝在场,城池安全要紧,想必有不少宋将宁愿战死当场,也不愿受到如此羞辱。
而适才箭如雨下,却始终不能留下对方性命的那些厢军士兵们,更是脸带羞色,不少人手中的弓箭低垂,仿似重若千均,再也无力拿起。
赵桓冷眼去看,对面的金兵已经被这一阵床弩的射击吓住,一时间显然不可能再攻,他放下心来,满是冷汗的双手,终于离了开座椅的扶手。
看看眼前各人的神情,知道是因为韩常的事而沮丧,心中一动,突然大笑。
他这样的表现,若是换了三国志上,必定有人上前问:“主公为何发笑?”只可惜他不是曹孟德,而眼前的各人,也不是蒋干,看他发笑,各人面面相觑,却是不知何故。
却听赵桓笑上一气,终于开口道:“敌人几万精骑,在我长安守兵十倍之上,气势汹汹而来,企图一战而破城,而除了韩常做血气之勇之外,一通床弩就吓的他们抱头鼠窜,不敢再攻,朕想了又想,这就是女真人的无敌雄师?这就是纵横天下的金国铁骑,当真可笑,当真滑稽!”
皇帝如此一说,却教城头上下人等,精神一振。
各人略想一想,倒确实是如他所说,敌人气势汹汹而来,一合不战,床弩响了几通,便已全师退却,女真人的勇悍,难道就体现在此?
见各人面露释然之色,赵桓微微一笑,又道:“将厢军将士对着强敌,巍然不惧,朕心甚慰,传旨,赏赐牛酒,犒赏三军!”
他对适才诸军将士的失误,不但不加责备,反而绝口不提,而且加以奖赏,使得原本就愧恨的厢军及其余杂役士兵,心中更加自责的同时,对皇帝也是敬服到了极点。
看到有人说箭雨射不到是不可能的,来说两句。
其实我说明了,韩常相隔是近两百步,在古代弓箭的射程极限左右,而且单人独骑,需要精准的射术。而城头士兵,多半是没有经过训练的杂兵,虽然人多,但对方又隔的远,又左右移动,能有多少射在范围内,又有多少力大势沉的呢?
这种范例,研究过冷兵器战史的,可以看到很多的。而且,宋金时的箭头根本穿不透重甲,伤害极小。杨再兴战死时,身上挖出来的箭头有几斤重,一来是说明这个人勇敢能战,二来说明了什么呢?就是一个穿透力的问题,当然,一般的小兵不会有这样的精良战甲的。而且宋朝的弓弩比金兵的精良。
大家有意见就提,我会抽空回复的。
第64章潼关大战(13)
看到皇帝如此安慰士兵,康承训等人唯有苦笑。
身为武将,自然知道厢军士兵如此的表现,根本对敌人形不成真正的危胁。而一想到明天清晨,几万个精锐女真骑兵弃马而战,蚂蚁一样向着城头冲杀过来时的景像,几个殿前司的将领,无不浑身战粟,难以仰制自己内心的惶恐。
他们到并不是担忧自己的性命,实在是悠悠然负手走在前头的皇帝,他的安危关系太大,一想到自己可能成为宋朝百年江山汉人几千年传承的大罪人,纵然他们的身份只是武将,也很不想到皇帝再失陷敌手,或是战死城中所带来的严重后果。
康承训犹豫半响,原本要再次劝说皇帝,待赵桓上了御马,前后仪仗摆开,向着宫中进发时,沿途的长安百姓得到风声,开始在道路两侧下拜欢呼。人头攒动,很多地方挤的水泄不通,一眼看过去,密密麻麻的人头随着赵桓的到来,忽高忽低,很是壮观。
而除了下拜和欢呼之外,很多百姓都情绪激动,自请上城帮助守兵防御城池,很多老人含泪而拜,口中称颂赵桓不离弃百姓,是大宋难得的英武之主。在这些激动人的群中,有靠着卖力气为生的苦役,也有普通的市民,还有前来参加秋试的应试举子。
他们紧紧围饶在皇帝四周,展露肌肉,大声求战,请求皇帝下令官府发给他们武器,让他们到城头助战,此时此刻,一切的身份地位,都不在重要。
衣衫破烂的脚夫,被衣着光鲜的绅士攀住肩头,身形瘦削的儒生,悄悄取下自己头上的儒巾,与一群逃难进城的乡兵弓手混在一处。皇帝没有出逃,愿意与百姓共赴国难,抵抗敌人,所产生的激励效应,连它的当事人赵桓,也完全没有想到。待亲眼见到此情此景,不仅赵桓为之动容,再三在马上向着百姓挥手致意,康承训等人也是为之动容。
靖康五年的秋天,在大宋和长安面临着最严峻的考验时,这个年代不过百年,其实肩负着几千年高等文明的帝国,在文明和经济高度发展的同时,终于在敌人的屡次打击下,在最高当权者皇帝赵桓的鼓动下,开始迸发出王朝建立初期刻意打压下去的尚武与坚毅的精神。
在这个民族初兴起时,在黄河流域的一个小小部落,就是依靠着这种精神,屡败强敌,终于一统诸夏,扫荡四夷,并且有了强汉盛唐,以先进的文明和强大的武力,相辅相成,成为不仅是东亚,而且也是整个世界屈指可数的强盛文明。
这个文明,在靖康三年之前,已经迷失在自己建立的文明迷宫之内。越来赵厚的经典,越来越多的约束,越来越多的繁荣城市,带给这个文明的,却也是越来越孱弱。
不仅仅是它的统治者,它的国民中优秀的一部份,血液中的强悍因子也越来越少,因循守旧和不思进取,宁愿屈服在异族的铁蹄下,也不愿意强壮自己的精神,锻炼自己的肌体。
在靖康在三年的某一个瞬间,一个棋子的转变,使得整段历史洪流,开始往着另一个方向转变。
而到了靖康五年的秋天,这种变化则在一场关系到王朝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开始散发出它异样的光采。
长安战后,不仅军人的地位越来越高,就是很多士族儒生,普通百姓,也开始雄纠纠气昂昂的佩带起刀剑,练习骑射,而挥刀舞枪,流血流汗,也不再是一件丢脸和有辱斯文的事。
大丈夫当提三尺剑,平定天下,而不是做一个寻章摘句的书虫,在与壮烈与绚烂相比时,一切所谓的圣人语教都显的陈腐而讨厌,不再令人信服。
这是一个民族在被压迫到谷底时,由于它内在的传承和领导者的刻意激发,所反弹出来的巨大力量,这样一股力量,足以粉碎当世时任何的挑衅者!自然,这只是在长安之后,而在与来犯敌人进行了一次不是战斗的小规模接触后,任何一个有着不那么丰富军事经验的人,都不敢对长安是否能够固守有着不可动摇的信心。
长安城内,有殿前司八千名精锐禁军,六千名刚刚转为工程部队的厢军部队,一千二百零八十四人的灭火兵,这是宋朝的特殊设制,因为城市多火而特设,只然是军队编制,其实它主要的任务只是扑灭城市大火,并不负责做战。除了上述军队外,还有不到一千人的衙役、邮传、卫生检疫,粮草看守等杂役部队。
所有成建制的军事力量相加,不过是不一万八千人的实力,其中有一多半还只是辅助部队,真正可以一战的,就是那九千人的殿前司的禁军。宋朝的长安城,自然比周围十几里的唐代长安城小了许多,但是这样的军队展开在城头,仍然显的稀稀拉拉,连自己人的信心,都显然能感觉到这样的兵力铺排很成问题,在很多地段都无法兼顾。
况且,在守城的同时,需要留下相当人数的预备队,准备随时支援吃紧的地段。这样的安排必不可免,而又使得城头的压力进一步加大。
在这样的守城力量对面,是不需要太大后勤保障的蛮族骑兵,他们由着辽东起家,一路横扫到江南,都是采取着以敌制敌的战略,因地制宜,在宋人和辽人的地界,靠着掠夺来满足军需。对这样的军队,采取断敌粮道或是坚守以待对方粮绝自退的战术,显然是完全的不可能。
对方士气高涨,战术射术娴熟老练,每个人都是久经沙战的嗜血战士。他们吃苦耐饥,沉默少言,是每一个统帅眼中最可爱的士兵,只要军令下达,则必定不死不休,绝没有畏惧和害怕的情绪。
没有虚弱,没有恐惧,也没有怜悯。他们是人,也是野兽。
在面对这样一支在战术战略都先行一步抢得先机,甚至在人数上也超过守军两倍的敌人,长安驻防宋军,则唯有因赵桓表现而鼓动起来的高昂战意和不死不退的决心,除此之外,就只是在弓箭强度射程上的领先,和一道并不坚固和特别高大的城墙。
在目睹了韩常的举动之后,赵桓并没有怪罪前线将士。他们原本就不是为了战斗而准备的部队,让所有的士兵都和精锐部队一样的善战,那只是疯子的痴人说梦。造成辅助部队也要上城与敌交战的局面,显然是最高统帅和高级将领们的责任,与那些士兵无关。
同时,他也并没有去试图改变前线将领的部署。因着长安被围一事,赵桓已经痛感自己在军事上的不敏锐和无能,下决心改变这一点。然而一切均需时间,现在他只是需要换上战甲,到城下督促军队做战,至于具体的部置,目前自然是以康承训等前线将领全权负责。
在回到宫中之后,皇帝下令可以发给愿意上城助守的百姓武器,但是前提是先编队整训,不能骤然就拉上城头,否则,多人并不代表战力提高,反而会因为这些人的无序和慌张而影响城头的宋军。
这一道诏旨发过之后,赵桓不再接见外官,只是下令给他自己准备一套战甲。除此之外,便只是去后宫去见了一次孟后,说明自己不肯奉着太后逃跑的苦衷。
待到得晚间,赵桓只是在少数卫士的护卫下,在深宫渡过了战时的最后一晚,今晚之后,他便决定在城门附近居住,不再回宫。
靖康五年九月初四的清晨,当太阳半遮半露的在地平线上缓缓升起,一缕缕红色的光线投洒向长安城头时,长安城外,四万多金兵在花费了半天一夜的相应准备后,只派少了少量士兵看守战马,其余骑兵弃骑下马,在清晨的阳光下开始出营列队,排成一个个庞大的步兵方阵,准备对着看起来防备薄弱的长安进行一次强攻。
战鼓轰隆隆的敲响,宫内的赵桓已经惊醒,简单的束甲准备后,立刻赶到了城头。
在他眼力所及之内,几十个排列整齐的步兵方阵,满带着杀气,站在他的对面。刀枪如林,寒光刺眼。
黑色的战甲和头盔汇集成了黑色的海洋,绵延数里的士兵方阵,所展现出来的力量与决心,那种百胜雄师所显露出来的雄壮与力量,沉淀淀的压在了城头宋军的心头。
随着队列的展开,鼓声越发响亮,在急如雨点响若雷鸣的鼓声中,金军开始慢慢突进,而在前方开始突进之后,所有的金军将领开始围成一团,先是在几个萨满的带领下,向着上天乞求顺利,然后分头散开,前去指挥自己的部队。
看到敌人越逼越近,康承训凛然下令,大声喝道:“厢军射手准备,床弩手准备,命城下力役百姓准备,一旦敌人逼近,就给我狠狠的砸,让这些畜生有命来,无命回!”
第65章潼关大战(14)
随着大队金兵前进的脚步,太阳也慢慢升高,光线均匀的洒在交战双方的身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偏颇。只是在此时此刻,没有人去感受大自然的恩惠和慈爱,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只有士兵手中闪亮的铁矛和那隆隆做响的战鼓。
敌人的脚步越来越快,手中兵器的寒光汇集成片,直压过来,使得城头的宋军士兵们,感受到了绝大的压力。
“稳住,稳住!”
看到有的士兵脸色发青,有的人双手不住颤抖,康承训久历战阵,知道就是精锐禁军在亲历战阵时,也必定会有些紧张,何况大段城墙的弓弩手都是不曾经历过战事的厢军杂役。
他不住下令,他身边的几十个亲兵也随着他的命令,大声再向其余的将领和士兵转达,一声声军令不停的飞快传达,使得城头军心稍稳。
等敌人逼迫到床弩范围附近时,遮天蔽日的灰尘向着城头轻飘飘的弥散过来,康承训默算距离,又稍停了片刻,方才大声令道:“用床弩!”
他一声令下,城头四角摆放的几十张床弩立刻开始发动,上箭紧弓,因为是三张大弓叠在一起,力道很大,所以每一张床弩都并排放了七支弩箭,几十张床弩依次击发,只听得“叭”的一声巨响,几百支有如长矛一般的长箭被击发出去,先是斜斜的飞向半空,在后依着算好的轨道,在半空陡然加速,飘向蜂拥而来的敌军步阵。
这样的漫射,面对的又是密集的金兵大阵,战果立现。
有人被整支长箭穿透,飞抛向半空,有人被一支长箭射在脑袋上,整个脑壳如同被巨石砸到一般,立刻粉碎,雪白的脑浆和着血水,如喷泉一般,激射而出,还有人被刺中腰腹,直插入地,一时不得死,又无力挣脱,只得在血水中发出一声声凄历的叫喊,请求身后的战友给他一个痛快。
更让金兵震怖的便是,一支巨箭射入阵中,常常在射穿一人的同时,劲力不减,又得穿透身后两三人的胸膛,这才颤微微的停驻在人的胸膛上,带出一缕缕血花,沿着冰冷的箭杆直流而下。
床弩,宋朝发明的当世最恐怖的远程武器之一,还在是檀渊之盟时,就射杀过辽国大将,令无数契丹人闻风丧胆。
在宋金之战,这种恐怖的武器最多是布置在东京城头,还没有发挥出它的威力,就已经被不知道它利害的女真人抢走。
而到得今天,长安城头放置的大量床弩,终于能发挥出它被设计之初所给予的使命。
床弩不停的击发,鲜血四溅,惨叫声声。
无数凶悍的战士,还没有靠近长安的城墙,就已经倒在了途中。
待金军稍近一些,已经逼至百步之内,城头的神弩弓手接得命令,用脚将这轻弩踩开,搭上箭支,分段齐射,一时间,无数的箭矢在半空中发出尖利的巨啸,铺天盖日,向着越来越近的敌军射去。
电光火石间,整个金军的前排将士,好象被一支看不见的巨手按住了一般,齐涮涮的趴伏在地,鲜血抛洒向半空,跌倒的身体重重的栽在地上,激起了一股股的尘土。
昨日韩常的举动,让不少金军将士对城头宋军的射术起了轻视之心,而此时此刻,密集的箭雨对缓慢又靠近的步兵团队,却是起到了极大的杀伤做用。
只是城下的这支军队,都是精挑细选,身经百战,鲜血对他们并没有太大的震摄做用,他们脚步不停,一直向前,同伴倒下,后面的人就默然向前,顶替了对方的位置。哪怕是身上中箭,只要伤的不重,并没有危及生命和影响前进,这些军人就会悄然掐断箭杆,继续向前。他们多半只是穿着简陋的轻薄铁甲,甚至只是穿着皮袍,手中拿的也是粗制滥造的木面包铁皮的轻盾,这些简陋的装备,并不能在这样的近距离为他们挡住劲箭,而这些女真战士,却是凭着丰富的经验,常常在瞬息间用滚倒和闪躲的动作,用这些最简陋的装备,在最大程度上减低着对方利箭所带来的杀伤。
待逼到城下五十步的范围左右,一直在阵中的各级将领立刻下令,金军阵中竖起云梯,开始向着城头急速冲来。
长安城并没有护城河,虽然距离城头越来越近,城头箭雨所带来的杀伤也越来越重,金兵还是在瞬息之间就冲到城下,几万人同时一声呐喊,仿似将胸中闷气,一吐而出。
他们在突袭长安时,并没有准备任何的攻城器械,总以为要么皇帝出奔,城池可不战而得,而昨日知道赵桓据城死守,各门都彻底堵死后,诸万户略一商议,便知道轻松入城绝不可得。于是自昨日午后,金兵四处伐木,或是强拆城外人家的房顶,又想方设想,逼迫城外的宋人木匠领着大量士兵,急速打造云梯。
一夜半日,因着人多,倒是打出了百余架粗制的梯子来,只是与精工打造,可以勾住城头坚固无比的真正云梯来,相差甚远。
待到此时,先头部队终于顶着箭雨攻到城下,各人一声呐喊,后面的金兵开始一面格挡城头的箭雨,一边取下弓箭还射,稀稀拉拉的箭支开始向着城头射去,将一些倒霉的宋军射死射伤。
随着云梯的架起,几万金兵又是“嗷”的一声狂喊,冲在最前面的女真战士,迅速将自己盾牌丢下,长刀巨斧别在腰后,双手双腿沿着刚刚制成的梯子往上爬去。在长达五六里的这一大段城墙下面,无数人开始沿着几百架云梯疯狂向上,如果从云层中往下看,就仿佛是一大堆的蚂蚁,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片,无边无际,有如潮水一般,向着城头席卷而去。
在他们蠕动的身体下面,是最能射的民族出产的最精于射术的战士,他们的弓箭不如神臂弓的力道大,却是更加精准,嗡的一声,飞蝗一样的箭矢飞上城头,有的打在青砖制成的城头,激起一片片的石屑,有的飞向半空,落在城里,射死了不少没有防备的宋人民夫,甚至连赶到城下督战的赵桓,也被卫士紧急拥入一处民宅,不敢再前进一步,以躲避这一阵阵的箭雨。而与此同时,更多的箭矢射在了城头宋人的阵中,开始对居高临下,一直收割着女真人性命的宋人弓箭手还以颜色。
在你来我往的箭雨中,城头的宋军开始投掷石块和檑木,经常是一块石头或是擂木滚下,就可以使好几个金兵被打落下去,使得最爬在最上头的被砸成肉酱,最轻的也是头破血流,由七八米的高处跌落,扭断了脖子,或是跌的骨骼断裂,发出一阵阵劈啪的脆响。
若是守军能多上一倍,甚至只是再多几千名训练有素的士兵,就完全能将这些攻城的金兵完全挡住,而事实的情况是,城头的守军太少,要负责的地段太大,敌军越挡越多,有了第一个,就开始有第二个,虽然冲上来的金兵多半筋疲力尽,身上创口累累,甚至有的人只是在攀上城头后,留下一个血手印后,就颓然力尽,或是被一个准备好的禁军将士一刀砍落,然而金兵人数超过守军几倍,在城下指挥的诸女真万户,深知此战的重要,完全没有留任何的余地,甚至所有的万户都在阵中指挥,近五万人的金兵,连一个人的预备队也没有留,完全投入到这一场生死搏杀中去。
双方人数和经验以及战术素养上的差距,渐渐体现出来,城头的箭雨越发稀疏,缺乏训练的厢军将士,无法承受城下的还击,被迫后退,而每退一步,敌人的还击便越发凶猛,在已方射手的掩护下,越来越多的女真将士登上城头,开始与赶过来的禁军将士拼死肉搏。
开始只是一两个缺口,爬上来的金兵又被赶了回去,渐渐的却是越来越多,由小股的几个人,十几个人,渐渐扩展到几十,过百,而且在城头坚持的时间越来越久,与穿着重甲赶过来的禁军将士对峙互搏时,也开始有来有往,并不象开始那么不堪一击。
这样的情形,只要再有半个时辰,他们就能在城头建立稳固的阵地,保护着城外的战友陆续攀城,然后杀到城下,打开被堵死的城门,全军直灌入内,在巷战中彻底击败宋军,完全战领长安。
在城下观看城头情形完颜撒离补等人,也敏锐的感觉到了这一机会,城头宋军的不畏伤亡,拼死做战,已经带给他极大的震惊和恐怖,这支军队,以前与他以往的认知完全不同,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变了模样。如此激烈的抵抗和爆发出来的能量,给了攻城金兵以极大的杀伤,若不是身负完颜宗弼的严令,他当真想下令停止进攻。此时机会到来,他也并不觉得特别喜悦,而是通知其余的万户,让他们督促部下,拼死强攻,务必要再接再厉,一战而破城。
第66章潼关大战(15)
此次攻击长安,金兵的主将是以资历最高的完颜撒离补为主,加上他一直在河东镇守,紧邻宋朝关陕六路,比旁人更了解情况。以此人为帅,最为妥当。只是完颜撒离补在和宋军的一次做战中,竟然吓到啼哭不止,被宋人嘲笑为啼哭郎君,名声大为受损。他自己也知道其余万户对他并不服气,在下达让诸将继续进攻的命令后,完颜撒离补便先督促自己的部下,不得后退,不得懈怠,加紧攻城,以为其余各部榜样。
在他的严令之下,金兵登城愈急,城墙上下,黑压压密密麻麻的金军将士,拼命向着城头涌去,此时此刻,也顾不得什么阵形地利,甚至蜂拥一处,一人跌下,往往十人又争先向前。
在这样凌厉的攻击下,城头的守军并没有后退一步。射手不停的射出弓箭,直到虎口发裂,满手是血,然后抛掉弓箭,捡起死去同伴的刀枪,再去与敌人肉搏。
在城头最前的禁军士兵,往往在浑身浴血,难以支持的时候,攀抱住刚刚登城上来的金兵,一起堕城而死。
手中没有了兵器,甚至被砍断双腿,仍然抱住敌人,用牙齿咬,用手抓挠,一直到同归于尽。在长长的长安城墙上,到处是惨烈的搏杀,到处都是断肢残臂,血水横流。
赵桓在几十个卫士的保护之下,已经上了城头,尽管城上惨景有如人间炼狱,他却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在进入城楼后,赵桓并没有打扰康承训的指挥,而只是静静站在一边,看着这眼前的战场。
坏消息显的份外殷勤,接连不断而来。
将军胡斌在轻骑侦察时就受了箭伤,此时在城头奋战,精力疲惫,很快就战死身亡。
副将朱绩相随战死。
校尉范旺腹部被敌划开,鲜血和碎肉连同肠子流了满地,仍然奋战不退,直到抱着敌人坠落城下。
其余中下级军官及士兵,战死战伤者不计其数。
长安城,在铁与火中,摇摇欲坠。
这种用最简陋的蚁附登城法,并没有高过城墙的箭塔,也没有撞击城墙或城门的吕公车,也没有投石车,金兵能给城上守军这么大的压力,由清晨战到正午,半天的时间已经到了突破的边缘,不能不说,守城的部队太少是主因,只用最简陋的器械就能达到如此效果,敌人的勇悍善战,亦是原因之一。
打到这种地步,皇帝登城督战,也并不能带来实质性的变化,与英勇死战的宋军一样,金军也不顾死伤,轻忽敌人性命的同时也不把自己的性命太放在心上,与此同时,金兵在人数上占优,在格斗技巧和体力上占优,在射术上占优,宋军唯一强过敌军的,便只有地利和武器装备更加精良一些。
而由于宋代长安城的低矮,也并没有护城河阻挡敌人直临城下,敌人尽管并没有分饶城池四周攻打,而只是集中在长安城西的一段,却仍然凭着种种优势,强攻而上。
“催锋营上和班直侍卫们都上吧!”
城内宋军已经全部上城,仍然抵挡不住,就是康承训等人,也是想象不到。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投入手头最后一支力量,前者是殿前司设立不久,由最高将领统领,人数只有三百,都是精选的军中勇士,后者人数更少,是皇帝身边的近卫亲信武官,放倒地方,都最少是一个校尉的军衔,在这个时候,却也顾不得了。
摧锋营的主官是校尉易青,早就待立在康承训身旁,听到主将下令,面露喜色,向着康承训抱一抱拳,道:“末将必不负将军所望,以死报效!”
康承训尚未答话,赵桓在城楼内听的分明,向着易青道:“最好不要死。”
见易青愕然,赵桓微笑道:“留着有用之身,多杀几个金狗。”
“是!”
不但易青面露振奋之色,其余的摧锋营将士,亦是听的真切,一个个面露感动之色,皇帝如此,纵然战死疆场,军人又有何撼。
摧锋营专为冲锋肉搏所用,几百人歇在城下,听得城上杀声震天,一个个憋的狠了,命令一下,就立刻排列整齐,以阵前冲锋的阵式,向着城头冲去。
第一排的将士手持大盾,高举过肩,为身后的人遮挡箭雨,身上穿着的是五十斤的打造精良的重甲,手持铁矛长枪,一声呐喊后,就向着金兵人数最多的地方冲过去。
他们队列完整,体力保存的很好,左冲右杀,当者无不辟易,前排掩护,后排的矛手在空隙中接连出手,敌人刀砍枪刺,收效甚微,而摧锋军一个还击,就可以轻松杀伤对方。
在这一股生力军投入不久,又有班直护卫紧随其后,以个人超卓的武力,支援吃紧的地段,两相配合,终于将敌人最猛的这一股势头打落下去。
在催锋军扫荡城头的同时,由于压力稍减,康承训接连下令,让人开始使用早就装备好的万人敌。
这些用生铁包铸火药,装在木笼里的利器,是宋军守城最重要的借力之一,虽然当时的火药威力不大,爆炸开来后,飞溅的铁片却能在密集的敌阵里造成很厉害的杀伤。
同时,北方的游牧民族还没有掌握火药武器的制造,也很少能看到,每一颗万人敌的爆炸,都能使这些强悍的战士心惊肉跳,士气大跌。
他原本是要在最吃紧的时候使用这为数不多的火器,却没有想到,敌人攻城不过半天,已经要被迫使用。
康承训一声令下,几十个被调到城头的健壮民夫立刻跑到城楼内,三四人合力,将装在木笼里的万人敌抬了出来,搬运到城头。
长安城准备的万人敌约摸有二十几个,已经是耗费了很大的力气铸造而成,赵桓原本不知道宋朝已经有了火器,偶尔看到就很感兴趣,让人试炸一个后,更想大规模的量产。只是这种武器要求实在太多,制造费时,需得大量工匠协同努力,方能制成一个。如果要量产,非得动员极大的物力财力方可,得不偿失,赵桓只得放弃。
至于改良这种火器,甚至发明更多的更强的火器,则赵桓想也没有想过。他一不是理科生,二来宋朝完全没有这样的工业能力,想用火器与敌作战,等造出一支真正意义上的火枪时,只怕早就被敌人赶到崖山去了吧。
“哎哟。”
一个民夫肩头重了一箭,身子一斜,木笼中的黑色铁球猛然一滚,吓的在场的人出了一身的冷汗。
康承训铁青着脸,眼看着人手忙脚乱,又将万人敌稳住。他立时令道:“点火,扔下城去。”
城头的喊杀声渐渐有些平息下去,摧锋营左冲右杀,虽然已经耗了很大力气,也开始有严重的死伤,却是成功的遏制住了敌人往上冲的势头。
众人急忙将引线点着,然后将木笼抬起,往着城下敌人最多最密集的地方扔去。火药引线在空中挥洒出绚丽的火花,待落到半空时,砰然一声巨响,整个铁球被内置的火药炸开,化身几百个飞速运转的铁片,乱纷纷打在下面金兵的四周。
随着第一个万人敌的炸开,其余十几个也在城上各处扔下,一阵阵火药爆炸的巨响陆续响起,铁片四散飞开的利啸更是此起彼伏,而相伴而来的,便是城下金兵的惨叫哀嚎。
与这些火器的杀伤来比,其实远不如城上弓弩,除了首当其冲的倒霉鬼,离的稍远一些,铁片的速度一减,危力就小了许多,至于发出巨响的火药爆炸,更是不能伤人。然而金兵原本就是蛮夷部落,文明程度很低,哪里曾见过如此怪异的武器,每一个万人敌发出的巨响,都好似敲打在城下金兵的心头,令他们气沮不已。
再加上城头投入了最精锐的部队,局面为之一缓,万人敌投过之后,城下金兵的士气下跌,随着爆炸声响,开始有人往后退去。
在阵后指挥的金军将领知道一不可为,士气一挫,很难在短时间内重新振作,这样的攻城法死伤很大,完全是靠着士兵的血气和武勇方能如此,无奈之下,只得下令暂且退兵。
后阵令旗招展,城下的金兵一面开始缓缓后退,一面与城上的宋军对射,掩护着最前面的登城部队。这样且战且退,直到小半个时辰之后,方才全数退出宋军射程之外。
待他们全数退尽,城头宋军欢声大作,挥刀持矛,向着不远处的金人大叫痛骂,不少人泪流满面,倚靠在满是鲜血的城头,想要喊叫,却是发不出声。半日苦战,城头宋军全力以赴,死伤惨重之极,待敌人退去,方才惊觉自己犹在世上,此中滋味,只有这些城头的幸存者才能体悟。
康承训只看到敌人当真退却,却只觉得双腿发软,差点儿站立不直。他也顾不得检点死伤,便立刻到得赵桓身边,向着赵桓单膝跪倒,奏报道:“陛下,敌军退却。”
赵桓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欢喜,只是自城楼高处看向城外,看到一队队的金兵在长官的呼喝下重新整队,虽然不少人满脸血污,不过阵势不乱,手中兵器兀自在手,整队后坐下休息,也放在身侧,随时准备拿起。
他心情沉重,向着康承训道:“若是过一个时辰,敌人如此这般再攻一次,还能守住么?”
第67章潼关大战(16)
康承训只觉得嘴巴发干,有心要让皇帝欢喜,却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只得老老实实答道:“不可以。”
赵桓又道:“他们死伤也很惨重,而且士气已跌,难道还能如适才那样,拼死狠攻么?”
“敌人的将领经验丰富,还是在金太祖灭辽时就相随羽翼,身经百战,麾下士兵也是悍不畏死,适才不是万人敌建功,只怕光是摧锋营和班直侍卫,也未必就能挡住。现下他们退下,不过是让士兵稍做歇息整顿,其间将领们自然会给他们鼓气,而金兵凶残好斗,万人敌只是出其不意才能取得奇效,就是再用,也不会如适才那样了。”
康承训顿了一顿,苦笑道:“况且,我们也没有了。”
赵桓点头道:“热油和檑木石块也不多了吧?”
康承训答道:“正是。仓促之间,准备不了许多。长安被攻破一次,陛下至此之后,也是以整军备战为主,城墙修好后,诸位大人和咱们都没想到长安会突然被敌人包围,种种器械俱未准备多少,那些石块擂木,还是昨夜仓促间准备。敌将久历战阵,咱们的情形他们也必定了然于胸,是以一会军士们体力和士气恢复,想必会要再来强攻。”
赵桓心情深重,留在长安死守是他的主张,现在不过一个上午过去,他隐然已经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有些鲁莽。
原以为凭着城中几十万百姓和禁军将士,敌人虽然有几万人,凭着坚城也必定能挡住。而激战过后,看到那些训练不足战法不精的厢军士兵们的表现,他方才明白,士兵不但要训练,而且要经历过这样残酷的场面,才能说的上是精兵。
适才敌人攻城,宋军自上而下,才堪堪与敌人斗了个平手,若是在野战平原,城头这一万多宋军,不是敌人的一合之敌。
他信步向前,凭楼远眺。
原本是飒爽秋日,此时却只觉得冰风刺骨。
绵延十余里方圆的土地上,伏尸处处,断臂残肢连同断矛残箭横亘眼前,一阵秋风吹过,将一面斜插在地的金人军旗吹的猎猎作响。黑与红,动与静,极目望去,只觉说不出来凄凉与残酷。
默视良久,赵桓终回转过身,向着康承训道:“我军折损不少,朕在这里,听得人报,胡斌和朱绩都已战死。朕心中着实难过,且去探看一下将士,一会等张浚他们来了,再说守城的事。”
他当先而行,康承训等人紧随其后,向着城头而去。
最外围的,是最后交战的摧锋营与班直侍卫,一见皇帝来了,各人急忙起身。
赵桓向着满身备污的易青摆手道:“不必如此了,战场之上甲胄在身。”
易青满头满脸的血渍,显然是冲杀过后的结果,他也顾不得去擦洗,待赵桓说完,便咧嘴一笑,答道:“礼不可废,陛下披坚执锐亲临战阵,臣等怎敢无礼。”
赵桓立身在满是血污的城头,放眼看去,一个个疲惫之极受创累累的士兵,就这么跪伏在自己身前,一具具尸体就这么趴伏放卧在城头四处,血水和着将士的泪水,犹自散发着热气。
他心中感动之极,刚刚如果还有些做作,待看到此情此景,脚底还沾染着将士的鲜血时,哪怕他心如铁石,也再把持不住。
“好生收敛阵亡将士的尸首,一个个的记清姓名,等长安侥幸守住了,朕一定要为他们建祠立碑,亲自祭拜,朕的子孙亦要如此,世世代代永为垂例,还要由官府养起他们的家人,不愁衣食!朕要让世间的好汉子知道,为国捐躯者则必享国家血食,国士为国,则国家必不负于国士!”
他这一番话说的极快,都是发自自己的内心,因此饱含着激昂与悲悯的情绪,说的慷慨激昂,掷地有声,待这一番话讲完,城头四周寂静无声,良久之后,先是康承训等高级将领跪倒在地,然后在场所有的宋军将士,一并跪到,各人双眼含泪,一起道:“陛下如此体恤将士,臣等纵是粉身碎骨,亦不能报,必定死战到底,绝不会让长安陷于敌手。”
赵桓挥手示意,让各人起身,然后上前几步,亲手将康承训等禁军大将扶起,只道:“一会金兵再攻,还赖诸卿戮力死战,若是侥幸守住,则将来诸卿必定可富贵与共之,朕绝不食言。”
他此时心情激荡,又是心疼一直随侍自己的殿前司大将的死伤损失,又觉得自己死守长安的决断有些轻率,其实信心已经并不很足,在与众人说话时,无意中连用侥幸一词,便是明证。
康承训亦未发觉,他被赵桓适才要祭祀军人奉养遗属的话搅乱了心神,自五代以来,军人形象越来越差,国家如此,天下百姓亦是如此,若是赵桓的话当真实行,军人地位便可以有翻天覆地的改变,怎么能不叫他激动非常。
听得赵桓许以富贵,他下意识的答道:“臣等被陛下视为腹心,安敢在此时寄望将来富贵,臣等别无他话,唯以此身在这城头,以血肉报效陛下便是。”
“好。”赵桓含笑点头,扫视着城头各处,只见无数百姓开始上城,运送着各式物资,又有人开始将死伤将士搬动运送下城,城头上下,无数身着青衣的百姓上下忙碌,搬运着一截截的木料,硕大的石块,箭支、武器、他们或许是书生文人,或者是街边脚夫,到得这个时候,无论为国为家,都只能抛却一切身份,尽着全力协助着城头的军队,守住长安。
就在城角不远处,一幢幢房屋被夷平拆毁,就是为了房顶的几根木料,而房屋的主人并没有怨恨漫骂,甚至卷起衣袖,拆的比旁人还要起劲。
而烟尘大起之处,指挥着民壮的正是枢密使张浚,他只穿着灰褐色的长袍,头戴软帽,腰跨长刀,在几个亲兵的护卫下,率领着枢府上下,统一指挥着城内所有的民壮。就在他不远处,有着精选出来的两三万人的精壮男子,身上穿着形色不一的衣袍,手中拿着七拼八凑得来的各式武器,正在乱哄哄的列队,而几十个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禁军军官,正在大声训话,向这些人传授着最简单的格斗技巧,以期望他们在一会上阵搏杀时,能在丢掉性命之前,尽量的多杀伤敌人。
各级军官心里都是明白,百姓没有经过训练,此时凭着卫国的热情和对皇帝的忠忱之心,愿意上阵做战,而一旦真正接触到残酷的战场景像,则很可能因为几个人的崩溃而影响全部,所以只得尽量多鼓动宣讲,又将民兵分成几部,一部一部的上城消耗敌军,而不是一拥而上,以防止突然出现的慌乱导致全部溃散。
赵桓眼看此景,心里的信心却并没有增加多少。这些紧急征召的民壮,只有一时之勇,而没有军人的坚韧,格斗技巧倒也罢了,在战场上百折不挠,看着同伴人头飞起鲜血四溅而若无其事的沉着坚毅,却不是一时的血气之勇可以得来的。
只是宋朝还不禁百姓习武和携带弓箭,民间虽然鄙薄军人,仍然有些上古汉人的尚武遗风,是以强敌来攻,百姓尚堪一用。
若是到了明朝,那些彻底堕落的汉家后人,被几个清兵就能撵的几万汉人抱着鼠窜的无胆无能无用之辈,在扬州面对屠杀却不敢反抗,眼前的这些宋人,还尚且称的上是汉家儿郎。
他正自沉思,看着眼前的大臣与武将们竭力安排,准备抵挡敌人的下一波进攻,耳边却突然有人道:“陛下适才说侥幸才能守住长安,以臣之见,长安必定可以守住,无需言是侥幸。”
这人的声音很是陌生,却不是赵桓熟悉的大臣或是身边的武将和卫士,他讶然转身,注目去看,却只见一个着道袍的中年男子,正跪伏在自己身前,看皇帝拿眼看他,却也不慌,赤脸的脸庞上露出一丝微笑,却并不言语。
赵桓看他神情,却显然是对方认得自己,只是他在脑海中搜索半天,一时竟是想不起来。
因此并不敢先说旁话,只得道:“你说长安一定能守住,是何道理,速速讲来。”
那道装男子先是面露诧异之色,然后只得低下头去,碰一下头,答道:“这也并不是臣的见解,是臣的小友所言,若是陛下想知究竟,可召他到这里询问便知。”
因着城头战事紧急,又都是忠忱的军人和大宋百姓,赵桓的身边只留了十几个侍卫,赵桓又一直混在军人和来往运送物资的百姓中间,就近观察,是以这个道人打扮的百姓,竟能混迹到皇帝身边。
而此时听了皇帝与他的对答,显然是皇帝并不认得此人,几个侍卫立刻上前,因对方是来献计,便留着几分客气,只用身体在这人与皇帝中间隔开,然后向他道:“枢密使张大人就在城下,你这汉子好不晓事,竟然敢混到陛下身边胡言乱语。若不是这个时候,一定拿问治罪。”
第68章潼关大战(117)
话音未落,康承训转回头来,却是愕然道:“姚将军,原来是你?”
那道装男子听得他说话,抬头一看,便笑道:“原来是康将军,当年东京一别,可有三年多没见了。”
康承训点头道:“当日我跟随陛下北狩,听说你一夜跑了几百里,然后便出家不问世事。前次刘光世造乱,临安能守住也是你的功劳,为什么不肯奉诏来见陛下,今天才出来。”
他们一问一答,早听呆了赵桓身边的少年侍卫,他们虽然年纪轻轻,到底班直子弟是军将世家,康承训与这道装男子的对答,对方显然就是当日守卫东京曾经夜袭金军的宋军大将姚平仲,资历威望都仅在当年的西军主帅种师道之下,是诸将之首。而几年时光下来,当年老将星散没落,此人自临安献计平刘光世后,名声再起,却教这些班直子弟如何能不知晓。
听得是他,各人便不再驱赶,只是面带敬意,退向一旁。
姚平仲倒也不在意他们如何,只是心中奇怪,为什么皇帝看到他,竟似全然不认识一般,一面与康承训对答,一面拿眼打量赵桓,却明显正是皇帝本人,哪有差错。
赵桓此时也知道有些不对,姚平仲不比吴玠等人,纵是见过也可以推说忘记,帝王身份,记不得中下级的军官并不打奇怪,倒是这姚平仲是当年的西军援助东京的副帅,如果说皇帝并不认识,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略一沉吟,便仍然不叫姚平仲姓名,只是皱着眉头又问道:“你适才说有人可助朕守住长安,且宣他上来一见。”
“是,臣这便去叫他上来见过陛下。”关乎守城大事,姚平仲也不敢怠慢,只得放下此事,转身便下城而去。
康承训知道此事要紧,看姚平仲不紧不慢的沿着城道往下而去,急忙挥手,十几个禁军将士急冲而下,夹着他加快脚步,急步而去。
过不多时,一个腰带佩剑的白衣儒衫青年,紧跟在姚平仲身后,在众禁军的簇拥之下,到得赵桓身前。
这青年身形高大,几近两米,陕北汉子虽然身形都不矮小,在这青年身边,仍然是都矮上一头,待到得赵桓身前,虽然跪下行礼,却仍然让人觉得身形高大壮硕,让各人暗自赞叹,若不是此人一身儒衫,只要换过禁军的服饰,就是一员威猛的大将模样。
赵桓亦是如此觉得,只是待对方行礼过后,抬起头来时,才发觉他身形虽然高大,脸型却很柔和秀气,加上眉宇间的书卷气,却又让人觉得对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饱读儒生。
这青年便是虞允文,行礼过后抬头,正好赵桓拿眼看他,他微微一笑,低下眼皮,等着皇帝问话。
只是这一瞬间,赵桓却看到他眼中波光闪动,灿若晨星。
对方二十不到,无论风度气质,甚至连眼神中表现出来的气度智慧,都已远过常人。这虞允文在历史上赫赫有名,是以一人挽救南宋偏安局面继续保存的千古一人,赵桓自然清楚明白。只是就在眼前看到这个以智计和机变名垂青史的大名人,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欢喜,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
是的,对方太聪明了,纵然是自己,论智计才学,也不在常人之下,脑海中还有千多年的历史和古今中外的各门学说,当着眼前这人的时候,仍然感受到对方那种独特超卓的气质所带来的压力。
天才,唯有天纵奇才,才有这样的光辉。纵然他还是寻常白丁,纵然他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纵然他跪着而皇帝站着,然而锥子终究会扎破口袋,天才也绝不会因着时势或地位的变化不同而被遮掩住属于他的那一份荣光。
只是虽然如此,对方的身份和地位也决定了他只能效忠于自己,效忠于这个王朝,他的智计光辉,也只能唯自己所用。
想到这里,赵桓心中不免小小得意,便在脸上露出小小笑容,竟是亲手将虞允文扶起,笑道:“前次你在临安的事,朕已全数知道,今日既然至此,有什么良策有以教朕?”
因着太看重对方的才学,赵桓不但不提姚虞二人不奉诏的事,连在语气上,也是客气非常,远远不同与对平常大臣。
自然,这也是因为对方还是白身,并不是他的朝中大臣的原故。
虞允文虽然聪慧远过常人,到底经验不足,被赵桓如此一弄,心中感动之极,连忙又一碰首,才顺着赵桓手中的劲道站起身来,喃喃答道:“臣离临安后,便与姚兄一同考察京东京西河东各路的情形,已是决意来长安为陛下效力,只是臣年经历浅,不比姚兄,是以禀过老父之后,打算留在长安报名今年的秋试,得了功名后再为陛下效力,却不料金兵骤然来袭,臣经临安一事,于守城已有些心得,此时也顾不得避嫌,只得冒昧自荐,不恭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这一番话说赵桓当真舒服,对方既又解释了为什么不肯奉诏,又很是谦抑,不肯接受自己过于客气的问话,年经虽小,城府应对已经远过常人。
当下顺着他话头,狠狠瞪了姚平仲一眼,向他道:“虞允文尚且知道此时是国家用人之际,他一介白身,年纪轻轻,还一心效命于朕,这就更加难得。到是你,身为国朝大将,当年的事不必提,其过在朕,不过君臣无狱,你不晓得么!”
他所说的君臣无狱是一句儒家有名的话,乃是说君臣之间,没有是非对错,做臣子的不能怨恨皇帝,根本没有官司可打。
这姚平仲当年献计不为赵桓所用,兵败后一心避世,官府朝廷数次征召他只是不理,临安一役后皇帝亲下诏书征召,还是不理。是以赵桓此时拿这个名头斥责,也属应当。
待他说完,姚平仲方才知道皇帝适才为什么不理会自己,他急忙跪倒,用极其诚挚的语气答道:“臣自东京陷落后便心灰意冷,这原就不对,陛下卧薪尝胆,自北国千里迢迢逃回,臣得知道还心中怀疑,不肯即可来陛下身边效力,更是不该,临安事后,臣有意保有白身,好便宜行事,却不理会陛下此时是用人之际,没有奉诏,臣当真该死。不过,自陛下一意与金国交战,绝不再以中华上国侍奉小国之后,臣就很是敬服陛下,绝没有以当年的事记恨埋怨陛下,陛下若是不信,可将臣明正典刑,臣死而无恨。”
赵桓静静听完,终点头道:“你在靖康二年时怨朕,也属应当。现在既然愿意出来做事,往事不提也罢。你且退到一边,让虞允文说话。”
“是。”姚平仲与皇帝揭开往事过节,又亲眼看到皇帝的模样举止果然与往日当真不同,一举手一投足,问话对答完全没有当年的那种孱弱与阴冷,而是自信中带有沉稳,亲和中又有君王的霸道和坚毅,与往日相比,简直是判若云泥。
他心中慰帖,知道今日决断很是正确,便静静看向虞允文,等着这个自己佩服的五体投地的青年英才,向皇帝陈说此战关节。
却听虞允文向赵桓道:“陛下不肯轻离长城坚城,避难川中,当真是英明之极。以臣之见,敌人精骑进犯,所领将士都是金国精锐,又多马匹,陛下若是就道逃走,很难不被对方追到,而以敌人之勇悍,禁军将士与敌野战,则很难挡住敌人兵锋,护住陛下安全。”
他顿了一顿,向着康承训等人抱以歉意一笑,只见众禁军将领虽然脸色难看,却是无人反驳,便知道自己所说的虽然难听,却是各人都认同的事实。
便又侃侃而言,又道:“只是陛下没有料到,坚城之下,敌人悍不畏死,以简陋仓促造就的云梯,四面围攻,到处攻打,到底对方士卒勇悍善战,长安又非比当年盛唐时可比,小了十多倍,城池矮小,城内禁军又是太少,顾此失彼,虽奋力苦战,还是差点被敌人一攻就破城。”
赵桓点头道:“确是如此,还是朕太过轻敌,只想着金人远道而来,轻骑薄城,急而难下,却不想竟会如此凶恶,非身临其境,当真难以想象。”
虞允文微微一笑,用充满自信的语调道:“不过气可一而不可再,只要咱们再守住一次,敌人想再攻入城内,则绝无可能。今晨至午一战,咱们虽然死伤惨重,可是敌人损失更大,我看他们旗号,此时并没有真正能镇住场面的宗室元帅在,只要再不顺手,则敌人必起内乱,不必再战,在城头看着他们退走便是了。”
赵桓自然也明白其中关节,只是听他说了半天,还并没有提到如何守城,因此向着他急问道:“然而敌人正在休整,一会来势更加凶狠,何以御之?”
虞允文收了笑容,躬身一揖,正色道:“办法自然是有,只是要陛下敢于行险才是。”
第69章潼关大战(18)
见赵桓不语,虞允文便又继续说完应对之策,因着太过行险,他心中不安,脸上也是显露出来。
皇帝毕竟是皇帝,如此冒险,想来也不会同意。若是因着此策责怪自己倒也罢了,若是再连累了姚平仲,那才当真不妙。
他这应对之法是自己苦思而得,连姚平仲也不晓得,是以听完之后,也面露吃惊之色。
见虞允文露出担心的神色,姚平仲便向着他微微摇头,示意对方不必放在心上,以他二人的交情,共同进退便是,功名利禄,他还没有放在心上。
此时此刻,城头之上,只是一片寂静。
康承训双手冒汗,紧握一起,他有心要训斥这个敢大包天的青年儒生,却见赵桓面露沉思之色,知道皇帝很是意动,而自己思来想去,这虞允文的计谋虽然太过行险,却也不失是一着妙棋。
良久过后,赵桓终于点头,向着虞允文大笑道:“好的很,非你虞某人不敢出此策,虽然行险,不过今日局势如此,于其懦弱而死,不如行险一搏,纵是死了,也更痛快一些!也罢,朕就允了你此计,且暂授你长安防御使一职,由你全权调配人马,甚至城头将士,亦由你来调配便是。”
他如此爽快答应,虞允文倒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先答道:“臣如何敢当,臣不过是一介白身,纵是献计,还需由陛下身边的大臣来执掌此事才对。”
赵桓摇头笑道:“非常时行非常事,有什么不能当的。临安时你便帮着苗刘二逆守城,建了奇功,朕早就要重用你。而今日献计,又全是你的主张,自然是要由你来全力施为才对。”
见虞允文仍不答应,赵桓又道:“怎么,你不敢么?若是不敢,如何敢在朕身前饶舌!”
“臣有何不敢!陛下有命,臣岂敢不奉诏!”
虞允文到底年轻,被赵桓一激,却是忍耐不信,当即答应下来。见赵桓面露赞许之色,便又忍不住向皇帝道:“陛下当真是非常之主,能行此非常之事。长安、潼关大战,我王师必胜,陛下也必定能名垂青史。”
赵桓苦笑道:“现在不过是坐等着挨打,还不一定能抗的住。等过了这一关,将金人撵回辽东,那时候再来颂圣不迟。”
“是。”
虞允文用着极漂亮的潇洒身姿,向着赵桓行了一礼,极是干脆的收回了话头。
适才称赞赵桓的话,纵然是当真出自内心,象他这样受过严格儒家教育,又很傲气的年轻人,是不肯说也不屑说的。
既然皇帝命他为防御使,城内所有兵马自然也就归他调配。连带康承训身边的十几个近卫和赵桓仅余的班直侍卫,也全数调拨给他指派。
“知会枢密使张大人,一会令民壮上城,不要发给刀剑,只配发长枪、铁矛等长兵,有善射者,领取弓弩与射手一同射箭。”
“是。”
“命人不必再搬取石块檑木,多取火油、棉布上城。”
“是。”
“多调大盾,不必疼惜库存,有多少便取多少来。”
“是!”
“令蒙古骑兵全数到城门下集结,命人悄悄搬开堵住城门的沙包石块!”
“啊?”
“速去!”
“是。”
虞允文虽是一袭白衣,调派之时,却是挥洒自若,泰然处之。在他的感染之下,就连城头四周围绕在他身边的各级军将,神情脸色,也是轻松了许多。
张浚等人,虽然不明白城头下达的指令是何用意,不过皇帝就在城头,各枢密又负责提调民壮大事,不及上城询问,只得一一照办。
倒是搬开城门处的沙包石块,守门的士兵无论如何不敢答应,只到赵桓令人持节前去宣谕,这才打开。
待那些堵门的物事被一样样的搬开,几十名守城门的士兵,一个个变的脸色发白,虽然深秋时节天气凉爽,却是满头大汗。
不管城头情形如何紧急,这堵死的城门总是给人以相当的安全感,一待搬开,则这木制包铁的城门就好比纸扎的一样,一撞就开。而在它身后原本被庇护的人们,就感觉是被人除却了衣袍,赤身裸体一般,浑身上下,充满了不安与惶恐的感觉。
赵桓得知此事,不惊反喜,向着虞允文笑道:“果然不出卿所料,不但敌人想不到咱们居然敢开城出击,便是咱们自己人,也是断然想象不到。”
虞允文洒然一笑,答道:“正是如此,兵法之奇,就是出奇不意,就是要想常人所不能想亦不敢想,方可成事。”
赵桓含笑点头,以示赞同。
其实他看过明史,知道朱文正守洪都时,陈友谅六十万人,昼夜不停攻打,城池几次差点不保,攻大将邓愈守的抚州门时,城墙竟被大刀砍断,若不是邓愈当机立断,使用火枪手打退敌人,又一面下令修补城墙,凭着多年战场搏杀的经验临危不乱,就在箭雨纷飞之地强令士兵顶着箭矢修好城墙,这才堪堪守住,极是危险。
然而陈友谅部主力在攻打大将薛显把守的章江门时,那薛显极是悍勇,竟然打开城门,带着骑兵直冲而出,将全无准备的敌军打的落花流水,攻城一方兵力极多,反而在这一段吃了大亏,此役过后,自洪都战完,也没有人再敢来打这薛显一段城墙的主意。
所谓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就是此理。
正因为知道这一段公案,赵桓在虞允文提出来开城出战的主意后,便立刻应允。而与此同时,却也痛恨自己好歹也看过二十五史,真正遇事时,却并没有化知识为智计。
正说话间,城池对面数里开外的金兵已经准备完毕,经过一个多时辰的修整,吃饭喝水,以及金军各级将领的鼓动,再想到抓到宋帝后的好处,破城后可以尽情杀掠强奸的刺激,数万金军在隆隆鼓声中缓缓站起,先是列队,然后依次排开,在有节奏的鼓点声中,向着城墙进发。
其实不待动员,这些如同凶兽一般尚未开化完毕的野人似的军队,有着寻常军人难以拥有的坚韧神经,就在他们眼前,是几千名战死的同袍,在城下,是他们丢弃的军旗,几十架损坏的云梯有的散了架子,倒在城下,有的还有半截,静静的趴伏在城墙上。
空气中浓稠的血腥味道并不能使他们害怕,反而更加刺激了他们。距离城池越近,城头宋军也可以看到他们的脸色。
没有害怕,没有惶恐,只有盛怒下满带杀意的暴虐脸庞。
城头宋军的鼓声亦是响起,不需动员,不需言明此战的重要性,无数还满带疲惫和伤感的禁军将士,手中或是持盾拿刀,或是紧握弓箭,默然伫立在城碟最前,等候迎接着敌人第一波的凌厉攻击。
床弩发出的吱呀声又复响起,嗡的一声,开始有弩箭射出,向着越来越近的敌人疾速飞去。开始尚未射中,待稍近一些,巨箭射入人体的沉闷钝响开始响起,相随而起的,还有被射中的敌人的惨叫哀嚎。
更近一些,弓弩手开始射击,无数张弓箭一同拉满,放出,箭矢破空时,带起雷鸣一样的劈啪巨响。
空气中的血腥味道,越发浓烈。
再近时,金兵的射手开始还射,城头上先是飘来稀疏的箭雨,然后越发密集,开始有身上不曾披甲又没有被盾牌护住的民壮中箭,或是默然倒地,或是一时不死,然而伤的极重,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呻吟。
金兵开始在极近的距离冲锋,弓箭手还射的越发密集,有不少箭矢射在城碟上,将青砖建造的城头射的坑坑哇哇,石粉乱溅。
地面好象在颤抖,而城头上的宋人好象在大海上飘泊的一叶孤舟,被涛天的海浪冲涮的四散摇晃。
无数人脸上变色,手在颤抖,区区几万金国精锐的女真战士,在他们孤注一掷,岂图一战破城时,所散发出来的勇力和杀意,竟是如此可怕,如此凌厉。
他们开始冲向城下,架起完好的云梯,还有少数的钩索,因为城墙矮小,也被抛掷到城头,抓在城头牢靠后,便有身手矫捷的女真人,口中含刀,双手攀索,向着城头爬去。
此时此刻,唯一面不改色,在风暴中心面色不变的,唯有赵桓等寥寥数人。
虞允文站在城楼门边,回头看向适才与自己说话的皇帝,只见对方神色不动,见自己转头去看,还微微点头示意,以示无碍。
他心中又是敬服,又是激动,见着百姓民壮中有人惊慌,便厉声喝道:“传令下去,有人敢擅退一步者,立斩!告诉大伙,此时退一步城不可保,敌人进城必然屠城,多想想家中妻儿老人,挺着死也好过跪着让人斩头!”
说完,便挺身向前,密切关注着城头情形。
火油被浇漓而下,空气中传来人肉焦熟的味道,因着准备不多,还有自城中百姓家中征集来的棉被,衣物,也被沾染上火油,丢在城脚下。
一时间,长安城上浓烟滚滚,烟气熏人,竟是不可视物。
第70章潼关大战(19)
一架架云梯在烟火中炸裂散开,连同梯上的士兵一起,轰然倒地。更多的云梯架起,竖向城头。
虽然这些云梯做工简陋,甚至就是用木段捆绑而成,然而只需靠到城头,一队队的金兵就顺着这简陋的云梯蜂拥而上。
刀砍斧劈,箭如雨下。
顶着城头宋军的压力,一队队金兵或是强攻,或是寻着城防间隙之处,攀爬而上。只是与上次不同,等打破城头宋军的第一道防线后,在正规的禁军和厢军之后,还有手持长枪铁矛的民壮,他们并没有被安排到第一线抵挡登城的金兵,而是站在禁军身后,每数十人接受一个禁军的指挥,一待看到有金兵突破上城,就几人几十人一起,举矛齐刺,饶是金兵悍勇过人,只是城头民壮人数众多,又并没有与金兵在第一线接触,手中使用的又是长枪铁矛这样的长兵,一声令下,成百上千支铁矛戳将过去,零星上城的金兵不及反应,就又被挑落城下。
如此一来,金兵越发吃力,苍促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登城器械,以下往上,又不能完全压制住城头的弓弩手,顶着箭雨登上城去,就得面对身着厚重铁甲的禁军,过得这一关,还得再面对如林一般的枪尖矛头,几次接触下来,城头上下已又是尸山血海,死伤惨重。
城头情形如此,完颜撒离补脸色铁青,接连下令,只道:“不准停顿,不得后退,士卒退则斩士卒,谋克退则斩谋克,猛安退则斩猛安!”
此次出征,他是资格最老的万户,宗弼命诸将听其节制,若是失败而归,他的责任最大,是以他的决心也最大,哪怕就是把他属下的三猛安的士兵打光,他也不会下令后退半步。
烽烟滚滚,战鼓如雷,在完颜撒离补的严令之下,他麾下的近万将士不停向将,直冲城下,并不敢稍有迟疑或后退。
如此强攻,折损甚巨,前方的军官心疼属下士兵的折损,不住骑马赶往完颜撒离补身前,请求哀告道:“万户大人,给咱们留些人手吧,这样攻下去,只怕就算打下长安,您的心腹手下也剩不下来几个了。”
尽管他们声泪俱下,完颜撒离补却是不为所动,只是铁青着脸,怒斥道:“打下长安是所有女真人的事,我的儿郎就算死光了又如何,天下都是咱们的了!”
“只怕别人不这么想!”
他手下资格最老的猛安折鲁乌合怒声道:“你看看,除了咱们女真人还在拼死狠攻,那韩常所部是怎么打的,拖沓懈怠,不肯真正卖力,咱们有好几次机会,都是因为他们不肯狠攻,在这部汉军所攻的城头,宋人压力最少,抽调了不少兵马到别的地段,这韩常到底是个汉将,依我看,他心里根本向着宋人皇帝,不肯真正出力。”
完颜撒离补心中了然,其实除了他所部兵马一直狠攻,损伤最大外,只有完颜活女一部也是如此,其余撒八等人并没有如此拼命,而是在尽量减少他们所部的损失,所以只有他和完颜活女的损失最大。
只是他们也是女真万户,自己麾下的这些将军也是滑头,并不肯直接指斥,而那韩常是个汉军万户,虽然其实还算卖力,却仍然被女真将领指责首鼠两端,不肯当真出力。
他心中稍一衡量,也知道自己拿女真万户没有办法,便先止住诸将的话头,只是召来传令军官,向他吩咐道:“你过去知会韩常,让他再加把力,若是还这样懈怠,我一定会禀报都元帅,将来重重治他的罪!”
说罢,长出一口闷气,又严令自己麾下的将领到前方督战,一定要在这一战就打进长安。
韩常的汉军人数只是六千余人,是诸部中最少的,自渡龙口以来,前锋是他,殿后是他,这两天准备登城器械,做的杂活最多的也是他的麾下士卒。而原本在完颜宗弼帐下时,他的汉军因为跟随女真人很久,甚至不少将领都穿着女真衣袍,说一口流利的女真话,而且战斗力极高,而且军中掳来的民壮和签军很多,更是用不着他这样的精锐骑兵部队做这些苦活。如此一来,他心中怨气极大,对完颜撒离补等女真万户极为不满,昨日有那到城下耀武扬威的举动,也确实是要一吐胸中闷气。
待到今日决战,他麾下人数最少,负责的地段却是很大,而且是宋军城楼附近,什么床弩。投石机,弩机,火油弹,万人敌,檑木滚石都往他部下的头顶招呼,受创很重,损失极大。等战事不利,各部退下去休整时,他检点人马,竟是损失了一千多人,在各部中损失最多最惨,正自光火,麾下士兵却又被抽去制做云梯,甚至各部伙头军不足,也让他的士卒去充役。他前去寻那些女真万户理论,却架不住对方人多,且又不与他翻脸,只是嘻嘻哈哈,浑然不把他这个万户当一回事,更是令他胸闷不已。
唯其如此,他的性格却是遇挫则强,虽然下午攻城时压力更大,敌人的手段更加阴狠的多,他却下令部下拼死强攻,论起损失,其实还在完颜撒离补之上。
待完颜撒离补的信使传令赶到时,韩常因为靠城太近,一床淋了火油的棉被顺风直飘,堪堪落在他的头上,一时间浓烟滚滚,火虽不大,又很快被他身边的亲兵们扑灭,韩常的头发和胡须却被烧掉了不少,看上去狼狈之极。
那女真军官也并不将他放在眼里,看到这个万户如此模样,竟是面露笑意,并不掩饰,待韩常回过神来,他明知对方懂得女真话,却仍然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将完颜撒离补的话一字一顿的交待清楚。
见韩常铁青着脸并不言语,那军官也不放在心上,只是笑嘻嘻行了一礼,一面小心躲避着城头射下的箭矢,一面急忙打马往后方驰去。
韩常尚未说话,他的亲兵头目却是气愤不过,怒道:“大帅,这女真狗当真不是东西,故意这么着传令,是有意要折辱你,若是刚刚大帅稍一示意,咱们就将他拖下马来,狠狠抽一顿鞭子再说!”
韩常只不言语,先是往后退却,待稍觉安全之后,才阴沉着脸道:“他倒不是有意侮辱我,应该是体悟到了完颜撒离补的意思,才故意这么着行事。”
他说到这里,并不肯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身为燕人军将世家,自他的祖辈就世代为将,其父也历任辽国的上将和金国的万户,虽然是给异族卖力,却是风光得意,哪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他身为主将,若是将自己吃亏的事说了出来,只怕在名声和将军威严上,都大大的受损。
完颜撒离补一面不顾损失,拼死做战,一面又派人指责他做战不利。这样,不管长安是否能破,他上可对几个都元帅交待,下也可以不得罪其余的女真万户,若是此役当真失利,则一定是所有的女真万户众口一词,将责任全推给他这个汉军万户身上。
他心中明白对方的打算,虽然怒极,此时也是没有办法。几个都元帅本身亦有矛盾,这完颜撒离补和完颜银术可两人,都是完颜宗翰的心腹,跟随宗翰多次出征,对宗弼并不如何服气。真正算的上是宗弼心腹的,眼前只有完颜活女和自己两人而已。想到这里,他摇头苦笑,完颜活女虽然是完颜娄室的儿子,却是完全没有乃父的睿智,此时虽然卖力苦战,却是并无章法,对军中的异样也全无感觉,反而经常被完颜撒离补等人唆使着和自己过不去,当真蠢才。
原本是想暂且与这些女真人敷衍,将来见了宗弼再言其它,谁料对方如此行事,战还没有打完,就计较着先暗算自己。
韩常面露冷笑,眼看着几个女真士兵登上城头,底下一片欢呼,几支长矛斜刺过来,将那几个女真人挑落下城,扑通几声闷响过后,三军气沮。
他下定决心,知道这样打法,就算打下城来也要将自己手中的军队拼光。既然对方已经责备自己攻城不力,不如保存实力,将来也还有说话的本钱。若是此时仍然不顾死伤强攻,那可真是再傻不过。
决心下定,他便悄然下令,命自己所部兵马不必攻城太急,第一波到城下的部队死伤太重,可以先撤回来休整。
军令一下,到得前头却是变了模样,不但那些伤兵太多的部队往后撤去,其余正在攻城的也是心存犹疑,立刻停住脚步,只是机械的挡住城头的箭雨,躲避着烟火石块,看到有不少士兵后撤,甚至那些没有受伤的也开始悄悄挪动脚步,往后退去。
“时机到了!”
城头的虞允文自然不知道对方高级将领的这些勾心斗角阴谋伎俩,只是他嗅觉灵敏,已经发觉城头变阵之后,敌人开始顶不住压力,不但不能大批登城,反而有小股敌军压不住阵脚,开始有后退的迹象。
敌人军心不稳,此时不出,却又更待何时。
第71章潼关大战(20)
随着他一声令下,高大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蒙古百户合勒、赤那两人在前,三百蒙古骑兵和三百禁军骑兵在后,盯视着城外黑压压的金兵大阵。
“杀!”
合勒先将手中铁矛一挥,当先冲杀出去。当今之世,论起嗜血和悍勇,只有来自草原的恶狼,可以完全不惧来自白山黑水的女真人。
在他身后,六百铁骑如同旋风一般,随着他一起疾冲而出,几百支铁矛上下翻飞,已经将城门附近几百汉军杀散。
“败了,女真狗败了!”
与这些冲杀出去的蒙古骑兵相同配合,城头几万人开始一起呐喊,声音盖过了隆隆的鼓声。
浓烈的火光和浓烟深处,几百身着红色战甲的骑兵,开始向火一般,烧掠着沿途一切敢阻拦他们的敌人。
灸火般燃烧,当者辟易!
“砰!”赤那挥舞着手中的狼牙棒,一下子将一个小军官的头盔和头盖骨打的稀烂,血水和脑浆飞洒溅出,抛洒在天空中,然后又稀稀拉拉的落在那些目瞪口呆的金兵的额头上,眼中,鼻端,嘴唇。
杀人者人恒杀之,报应不爽。他们杀多了孱弱的宋军,没有抵抗力的百姓,待到此时,看到狞笑着又挥起狼牙棒的赤那时,那种如同地狱凶神一般的狞笑,一瞬间击跨了这些号称是百战雄师的强兵。
“跑啊!”不知道是谁先在喉咙里叫了一声,然后汇集成声浪,几百几千个汉军倒转脚头,向着后方拼命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叫,有被蒙古骑兵追赶到的,有的人稍加抵抗,便又立刻扔下武器投降,有的反应稍迟,要么被戳个透心凉,要么就被一棒敲个稀烂。
韩常浑身发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他知道是适才的命令先乱了阵脚,乱了自己部下的军心,所以在对方一冲出来,砍瓜切菜般杀出了城门口后,其余的军人不但不相着抵抗,反而立刻失去战意,拼命奔逃。看着潮水般涌将过来的部下,他极痛苦的闭上双眼,知道这个时候,任何军令军法的威慑都不再管用,唯今之计,只有拼命奔逃了。
“逃吧。”韩常苦笑连声,传下令去,然后转身便走,倒也痛快。他倒不是害怕,只是要先走一步,到完颜宗弼那里陈说战事,辩明责任。
他身边的几十个亲兵将他簇拥在阵中,也不管身后乱军如何,直往东面逃去。
在韩常所部右侧,就是完颜撒离补的部队,韩部一乱,又将他们的队列搅乱,战阵之上,哪里看的清许多,烟尘滚滚处,只见已方友军张牙舞爪拼死逃将过来,后头不远,却是满脸凶像的蒙古骑兵紧追而至,稍一迟疑,就是一矛刺来,将人挑到半空,还兀自哈哈大笑,众金兵原本就有些气竭,不想冲到城下送命,此时看到对方有骑兵杀出,竟好似有了借口一般,各人乱哄哄掉转过身,与先溃败下来的汉军一起,拼命向着后方逃去。
合勒等人先冲破了两部兵马,趁着对方混乱,又鼓起余力,将完颜活女等部冲乱,混战之中,完颜活女还中了一箭,当即昏迷,手下亲兵拼死将他抢下,簇拥着逃开。
这些金兵原本全是步兵,分开了几千人将马群散开,四处寻找草料,若不是深秋时节秋草肥茂,这几万匹战马的草料都很是问题。虽然如此,还是很嫌吃力,无奈之下,只得将战马分开饲养,只是不料想城池不但没攻下来,还形成了这种溃败奔逃的局面,几万金军拼命逃跑,回到营中寻找战马,却只有一万来人成功,跳上战马跟着高级将领身后逃开,至于其余金兵,慌乱中却是不及寻马,只得撒开双腿,跟在幸运的伙伴身后,相随逃去。
城上宋军亦是步兵,且又疲惫之极,虽然看到对方溃败,但是出城后只追赶了两三里路,杀死了几百个零星落后的倒霉鬼,在对方的拼死反抗之下,还是有不少人又战死,而蒙古人凶悍绝伦,竟又狂追了几十里,将那些好不容易汇集一处的金兵多次冲散,而对方军心已乱,虽然败退时比宋军的纪律要好,遇到敌军来袭也能稍加抵抗,给追击的蒙宋骑兵造成了一定杀伤,只是一方是慌忙败退,没有指挥,一方是趁胜追击,勇气十足,被追到的金兵大多无心抵抗,稍做接战就又继续逃走。
如此这般,三万多金国精骑,弃马步行后,竟被六百多蒙宋骑兵撵兔子一样赶了几十里地,倒是先逃开的骑兵重新集结,回来接应,赤那和合勒等人看到对方已经重新有了建制,知道兵力相差太多,远远射箭射死对方几十人后,便即离去,回程途中,不免又顺手砍死几个殿后的倒霉鬼,方才算完结了此事。
长安一役打到此时,金兵死伤其实多半是在攻城时所受,而溃败时被杀伤的很少,究竟是城内的骑兵太少,又担心敌人实力未损,到时候来个反戈一击,反而大事不妙,所以城内宋军并没有大肆追击,而只是让那一小股的骑兵来回冲杀,将敌人一再冲散,便也罢了。
及至第二天天明时分,合勒等人终于纵马而回,赵桓等人一夜未睡,看到他们终平安归来,均是面露喜色。
赵桓当即踏阶而下,沿着城门疾步而出,在城门处负手而立,微笑着看向晨光下疾驰而来的几百骑兵。
到得离赵桓数十步距离开外,赤温合勒两人先行下马,步行过来,向着赵桓先跪下行礼。
“传旨,昨日出征追击的骑兵,每人赏绢十匹,银百两,再把准备好的牛酒羊肉呈送过来!”
合勒与赤那二人相视一笑,这些赏赐很是贵重,普通的骑兵都有这样的重赏,他们自然是更加的优厚。
只是两人却并不怎么为这些赏赐动心,赵桓的身份地位他们原本还不怎么了然,这两年功夫下来,昔日粗豪的蒙古汉子已经明白,与赵桓相比,原主人合不勒汗,简直就是蓝天白云下的一株小草,微不足道。
跟着赵桓,建功立业,更能在战场上大逞威风,这才是蒙古汉子心中最渴望的。
见赵桓面露喜色,两人跪拜礼行毕,又站起身来,依次在赵桓腰前轻轻一抱,再行抱见礼。这是蒙古人中向着更高身份的人行的最高礼节,比跪礼还要隆重尊贵,两人已经对赵桓死心效命,这才如此行礼。
只是这礼节看在其余宋人眼中,却是有些不伦不类罢了。况且,这两人身上臭气熏天,满是血污,赵桓身着黑色团龙长袍,被这两人一抱,已经是脏污的不成模样。
赵桓却并不在意,只向他二人笑道:“昨夜辛苦,未知杀伤如何,敌人去向又是如何?”
两人眼中都是露出感动之色,先由合勒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向着赵桓道:“主人,金狗一直往东跑,咱们追出了近百里,打了十三次,将金狗也打散了十三次,到下半夜时,金狗的骑兵又回过劲来,开始反扑,咱们终究是人太少,不敢与他们正面交战,边走边退,借着月色又射死了不少,占足了便宜,这才回来。”
赤那接道:“杀了多少人,只怕也难以计数,咱们的人手中的矛换过,刀也砍卷了不少,我的狼牙棒也打脱了手,不知道丢哪儿去了。不过我略略估算过,死在咱们手中的肯定过两千人,只可惜咱们人太少,不然将敌人骑兵再打散,一直追下去,非得杀他个尸横遍野不可!”
他的汉语比合勒好了不少,到最后还用了一个成语,讲完之后,挺胸凸肚,显的很是得意。
赵桓待他们说完,便回头向张浚道:“依卿之见,他们去路如何?”
张浚道:“越往东,则我王师聚集越多,听闻长安有警,前方将士也必定会调兵回援,他们多半会再由龙口渡河,逃往河东。”
“朕就是担心潼关一带驻军,听闻长安有警就急速回援,结果腹背受敌,千里谷道形同虚设,被二十万强敌趁虚而入。是以早就暗中派出使者,下了严旨,令赵鼎不可擅调一卒。”
张浚面露遗憾之色,向着赵桓道:“事情紧急,陛下如此严断,也是正确。张俊等人兵马不多,依臣之见,延州各路只怕也有敌兵拖住他们,这几天也并没有张逡的信使来到,只怕他们也并没有脱身。这一股敌人,先在坚城下失却锐气,又被一通冲杀破了胆量,或是咱们有几万强兵突然出现。只怕他们匹马不得过河。如此,就可以趁着河东空虚,直杀过去,收得平阳等地,以河东地做为龙口等地的前哨,这样就再也不怕被人趁虚而入了。”
赵桓咪着双眼,盯视着东方缓缓升起的太阳,半响过后,终缓缓摇头道:“张俊也罢了,他麾下有不少良将,未必不晓得变通行事。况且,朕在河东也有后手,只是并不是战阵上的堂堂对决,所以并没有知会枢密。”
张浚默然不语,知道必定是皇帝由行人司出手,在河东做了一些勾当出来,只是皇帝现下肯定也没有完全的把握,是以不肯说出。
第72章潼关大战(21)
一时间别无他话,赵桓回到宫中休息,由张浚点派精锐骑兵,再去溃逃的敌军身后哨探敌情,同时派出使者,急速奔往张浚军中,命他们相机行事,最好能趁着敌人腹地空虚,出兵河东。敌人能打长安一个措手不及,如是这般回敬一下,却看潼关处的完颜宗弼急也不急。
待到子夜时分,赵桓方悠悠醒转。
自长安闻警以来,这三天功夫他几乎都没有阖眼,一直商讨军情,在城头紧急时,还整夜在城上督战,很是辛苦,待警报一除,却是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卧倒榻上,一睡不起。
待他醒转过后,简单梳洗一下,用了几块点心,便立刻向人询问,得知张浚等人尚未休息后,就下令立刻传见。
张浚此时五十出头年纪,精力看起来却比三十了出头的赵桓更加健旺。赵桓原本还担心他支持不住,倒是张浚进来,先打眼看了赵桓一眼,然后行礼起身,便向赵桓笑道:“陛下神情脸色看起来都还好,如此,臣等便放心许多。”
赵桓笑道:“朕不过是一个幌子,哪里出过什么力气,只不过熬夜罢了,到是卿等,日夜操劳,如此这般,国家方能无事。”
“陛下错了。陛下一身的安危,才关系到我大宋的生死存亡。只要陛下无事,长安又如何,臣等累死战死,又能如何。只要帝位不虚,我大宋恩养士大夫有年,国家民气军心可用,敌人尽自强横,却绝不能灭我大宋社稷江山。”
赵桓知他是在劝自己多纳宠妃,甚至立后,便向他含笑道:“前几日宫中,有一李姓宫人查出来已经有孕,虽不知男女,不过也是皇家喜事。围城时不便说出,今日先与卿讲,也算释众人之疑惧。”
张浚先是大喜,跪倒在地,向着赵桓拱手贺道:“陛下,这当真是国家之福!若是诞下皇子,则宋室江山再无忧矣。”
他有一层意思,却是不便说出,赵桓自是心知肚明。自从逃回以来,他说不上夜夜换新娘,不过深宫伺候的女人也有十个八个,却是一直不曾有人怀上龙种。这样两年下来,难免有人传言,皇帝已经不能生子,无有生育能力。如此这般,士大夫中才纷然传言,有人建议他立正宫皇后,也有人劝他抱养宗室子弟,如此国家危难之际,人主没有后嗣,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赵桓左拖右拖,就是不信自己当真不行,如今总算不负辛劳,后宫传出喜讯,又正值长安大捷时宣布出去,对整个朝局都大有助益,再也没有人敢说三道四,赵桓的皇帝位置,自然就是绝无问题。
无后,在现代都是极严重的大事,更何况是礼教越加森严的宋朝,皇帝无子,对自己威严的损害,当真是极其严重。若是不然,此时战事紧急,君臣枢密准备连夜商讨战事,赵桓提起此事,张浚等人却丝毫不以为怪,反而喜不自禁,其因便在于此。
见张浚欢喜,赵桓眉宇间也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又笑道:“但愿是个皇子才好。”
张俊依命起身,却是又面露忧色,略一沉吟,终忍不住向赵桓道:“陛下,李姓宫人既然有孕,不知道陛下将以何位封赐于她?”
赵桓淡然一笑,向他道:“朕已命王用诚拟诏,封李佳为宜嫔。”
张浚闻言一震,然后终又躬下身去,喜道:“陛下圣明。”
宋朝皇后都在士大夫和郧戚家挑选,不象明清,一个是在所谓清白人家,就是中下等官员的家中挑选容颜秀丽即可,一个则是在满汉八旗中广选秀女,然后指定一人为皇后。宋朝皇后则地位相比明清更加尊贵,也常有太后临朝的举动,是以皇后的人选,要慎之又慎。这李姓宫人,不过是后宫寻常宫女,只是因为长相美丽,侍奉赵桓起居而已,若是因生子而立刻册为皇后,则是一件非常不妥的事。
赵桓此时的处置,经验很是老辣,并没有因为喜悦而乱了方寸,是以张浚深感叹服。
如此就算将此事揭过,赵桓换过表情,向着张浚正色问道:“卿查点敌我死伤如何?”
“我军连同民壮,死伤逾两万人,其中以厢军和民壮死伤最重。”
赵桓神情沉痛,“嘿”的一声,重重拍一下自己的腿,然后方道:“以守待攻,还是如此惨重死伤,朕心里很是难过。”
张浚却无所为谓,这些年来见的死伤多了,这一次其实战死的多半是厢军和被射死射伤的民壮,正规禁军死伤虽然也很惨重,不过也比预料中的低了许多。身为枢密,却已经觉得很是庆幸了。
便又接着道:“金人在长门城下,伏尸五千余,沿途战死三千有奇,其余受伤者不计其数,盔甲武器丢弃于途,堆积如山,战马分散四处,臣今晨就派出大量人手,圈逮敌人战马,到晚间时,已有近两万匹被带到城外,臣命人急调草料谷物,加以饲养。”
说到这里,张浚当真是眉飞色舞,喜不自胜。
盔甲甲仗便也罢了,宋军的军器监、弓弩院每天都大量出产武器,精良程度远远超过敌人手中的次等货色,虽然堆积如山,不过也只能装备东南的二线防御部队,或是交给厢军使用,所以用处并不很大。唯有这几万匹战马,当真是天下掉下来的财宝,花钱买也买不到的奇珍。
宋朝没有自己的养马地,百多年来不知道受了多少气,想尽办法,无奈辽国和西夏都知道国力远不如宋,绝不肯和宋朝交易战马。结果这么多年下来,自己养马费力费钱,却只能出产极为差劲的矮马,勉强上阵交战,已经比敌人矮了一截,跑也跑不过,打又打不过,百多年来,骑兵只是若有若无,勉强成军罢了。
这一战金兵原本就是豪赌,精骑冒进,甚至仓促攻城,结果赵桓早已不是当年的弱者,登城决战,任用虞允文奇计,果断出击,一战之下,将金兵打的大败亏输,是宋金交战这么多年来从没有过的大胜,富平一役虽然战而胜之,却是根本没有实质性的便宜,双方互有杀伤,金兵从容退却,而此次大胜之余,虽然杀伤并不很多,却是俘获这么多的战马,等若宋军凭白多出一支强悍的骑兵队伍,却教张浚心中如何不欢喜。
赵桓见他如此,也知其意,因感慨道:“昔日汉人强盛时,胡人曾经没有得胭脂的地方,而我汉人失了幽燕,又失河套,竟是连牧马的地方也没有,被人家按着头打,打的尽是吃亏仗,在朕手里,一定要收复燕云,教我汉家儿郎,再也不吃没马的亏!”
这样的豪言壮语,却并不能教张浚心动,就是连同赵桓左右侍卫,不家枢密同知王野等人,也是面无表情,并没有人出来颂圣。
宋太宗两次出征燕云的失败,是宋人心中永远不能抹去的伤痛,以开国帝王的英明,彼时宋军的善战强盛,辽国又是孤儿寡母当政,国力很弱,结果几次仗打下来,都是宋朝大败亏输,甚至宋太宗的屁股上还中了一箭,差点儿丢了性命。
如此一来,后世帝王,又有谁敢轻言收复燕云,更何况赵桓也就是刚刚从危机中脱身罢了。
半响过后,张浚方勉强一笑,向皇帝回复道:“愿陛下善始全功,小心谨慎才是。”
“卿的意思朕明白,不过朕的报负,朕看卿现下还不能明白。”
赵桓也不与这些臣子计较,只是轻言淡语,将此事揭了过去。又向张浚问道:“潼关、张俊所部,可有消息传来?”
张浚并不答话,向着枢密同知王野略一示意,对方立刻上前,躬身奏道:“臣一直在枢密静等消息,傍晚时分,潼关赵使相传来消息,潼关驻军听得陛下命令,并没有调动一兵一卒,关城对面,敌人也并没有什么异动。臣已拟了回书,命人星夜送回,将长安情形报与赵使相知道,让他可以相机行事。”
赵桓点头一笑,答道:“不错,你做的很好。”
王野又道:“至于张浚所部,却是尚无消息,臣已多派人手,赶往延州各处,务要寻着张部,明白回报。”
提起此事,张浚与王野等枢府官员,都是面露忧色。张俊是统兵大将,几万敌兵过境,不可能真正瞒过宋朝兵将,只是求个兵贵神速出奇不意罢了,长安一战已经几天功夫,加上敌人当初过河时也必有消息,而张俊所部距离并不很远,应该早就知道消息,星夜来援才是。就算兵马被河东的敌人拖住,也该有信使前来,使得皇帝放心。结果这几天来,不但寻不着张俊所部的踪影,就是连个使者也没有,却不得不使枢府上下极为忧心。
见他们如此,倒是赵桓主动安慰,只笑道:“张俊才能虽然并不出众,也是老行伍了,几万精兵在他手中,金兵主力又多在潼关附近,这几万人刚在咱们手里吃了亏,他那里能有什么事。左右是被拖住了,信使又出了麻烦罢了。”
说到这里,他却是皱眉道:“曲端的信鸽不知道弄的如何了……”
话音未落,却听得有人仓皇大叫,惊道:“快请官家出来暂避,城西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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