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学习心得


  秦桧自加入堂下学习后,在开始就认识到了这一关难过。几个月下来,同期学习屡屡犯规,眼看学习的期限一加再加,那丁薄和何粟二人,学习期限已经加到四年,两人都是须白皆白的老人,自己屈指算算,只怕今生再也没有机会毕业,想到凄楚处,两人却是落下四行老泪。
  秦桧见机的早,人又灵醒,自入班学习后就紧跟着教谕和讲师的脚步,老老实实,不敢稍有懈怠。开春之后,又先在长安买了宅院,又写信让家眷自江南过来,竟是在长安城内安下家来,一心一意要做个好学生了。
  如此一来,江南乱起,长安人心惶乱。皇帝身边的大臣,有不少将家人产业留在江南,虽说西军精锐南下,叛乱不怕不平,只是枢密院的黑牌军报并不瞒人,各人都知道刘光世军费不足,军心不振,为了鼓励军人士气,竟是放纵军队在江南抢掠。
  消息传来,长安本地的百姓不过痛骂几句,赞几句西军无敌,自能剿平叛贼便罢。而各人干系到产业和家人性命,痛骂之余,不免悬心。
  于是不但丁薄与何粟等人愁眉苦脸,其余家在江南者,也是整日长吁短叹,难以欢颜。
  秦桧一来学业顺遂,这堂下学习的内容,不外乎是赵桓改良的一些后世法条法令,还有一些忠君报国民族大义的政治讲义,他连科举也中得,只要用心来学,自然是得心应手。
  他却不如那些被迫学习的官员们对这些内容有本能的抗拒,只是照本宣科,并不理解其实质。《官员责任制度》、《诸子百家论》、《秦法汉法考辩》、《试论两税改良》,《西域各国见闻录》,除了吃饭睡觉必要的应酬之外,秦桧每天每日,都抱着这学习班里的一本本讲义,拼命研读。
  这些东西,都是赵桓借着探讨古代学说和文献的名义,或是改良法律的噱头,用后世的很多成熟的政治制度的学说和理念,加以改良和包装,塞进了讲官的讲义之中。
  其中,有来自西方国家的政治学说和构架,也有中国千百年下来,封建制度中的佼佼者们发明的很多切合中国实际的改良制度。
  将丁税杂税一并交纳,省去了若干环节的一条鞭法。
  在一条鞭法上更加先进的摊丁入亩。
  秦桧在夜间阅读到这两条时,虽是冬夜,竟是额头冒汗,不可遏止。
  他一向自忖聪明,总觉得天下间人没有几个与自己比肩,而到得此时,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敬佩之余,不禁去打听这些讲义教材的著者是谁。谁料他百般打听,却是全无头绪,时间久了,只得自己没事击节赞叹,恨不能向者著书者请教,以为平生憾事。
  这一日下学之后,他原欲即刻回家,继续研读,到了内院大门处,却被几个官员挡住去路。
  “啊,竟是朱相公?”
  看到为首的那人身着朱紫,站在学院的青石台阶上,顾盼自雄,正是那尚书左仆射,同平章政事朱胜非。
  秦桧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施礼,笑道:“今日好大风,竟吹的朱相公到咱们这里来了。”
  朱胜非不知怎地,看着这青年才俊并不顺眼,只是同在朝中为官,今日自己路过此地,不合被何粟与丁薄等人缠住,当年旧谊很难尽消,这才停步说话,再遇到这秦桧,却是越发的不是滋味。
  他拱拱手,只道:“秦大人一见少教。”
  他态度冷漠,却是对了何粟心思。
  这秦桧全无骨气,与讲堂内的教官们打的火热,学的又非外起劲,何粟也是看的他不顺。
  见朱胜非如此,便笑道:“藏一兄,这秦大人在学习班内很是得意,咱们老矣,将来的事还是要看秦大人这样的聪明人哪。”
  何粟为宰相时,朱胜非不过是东道副总管,知应天府,经历官阶都差了老大几级。宋人最重资历,他现下虽是宰相,也不敢对这老臣怠慢。
  当下换过脸色,向着何粟笑道:“正是如此,我看陛下的意思,对堂下学习中的优异者,将来必会重用。秦大人简在帝心,将来必定出将入相,位列宰执指日可期!”
  他说罢哈哈大笑,何粟等人自然凑趣,一起抚掌大笑。
  秦桧气的发昏,他自中进士以来,还没有人敢如此折辱他。当下只想抱拳便走,想了一回,却是平心静气,向着朱胜非道:“秦某谢过相公吉言,但愿有相公所言的那天。”
  他如此不卑不亢,却教朱胜非大是尴尬。其余几个看热闹的官员,也知道秦桧没准当真能位列宰执之位,当下连忙插上几句闲话,将这小小过节揭了开去。
  何粟见朱胜非面露郁郁之色,知道他发作秦桧,一来是对此人看不过眼,二来必有心事。因向朱胜非问道:“藏一兄,看你脸色郁郁,似有心事?”
  朱胜非长叹口气,拂袖道:“朝廷大举用兵,吴玠由汉中出饶凤关,所部兵马也已齐集。听说,镇守平江的杨沂中也是不稳,若是他也反戈相向,东南必定糜烂至不可收拾。”
  在场的人有不少都是江南人,一听他说,各人都是发急,不禁七嘴八舌,问他情况究竟如何。
  朱胜非又道:“以我之见,自然还是宣慰最好。刘光世也是将种世家子弟,哪能就这么轻易反叛了。国家宣示大举用兵,此人就算有心投顺,也是骑虎难下啦。”
  这种皇位之争,最是敏感,朱胜非原籍平江,生怕平江城也陷入战火中,一时不愤,竟是将心底话说了出来。话一出口,便是自己打了一个寒战。待看看众人都并无异样表情,却才放下心来。
  何粟见他如此,自己虽然也是一脑门的官司,却是好生劝慰了他一通。
  寒暄几句后,何粟当先笑道:“相逢不如巧遇,今日老夫做东,请诸位至舍下一聚。”
  他原是国家重臣,虽然现在并不得意,众人也却不过他的面子,只得一一应允。何粟看一眼秦桧,又道:“秦大人也请一起。”
  秦桧谢道:“下官怎敢叨扰。”
  何粟皱眉道:“秦大人瞧老夫不起?”
  秦桧眼眉一跳,心中不爽之极,却又强按下心火,勉强笑道:“怎敢,老大人如此一说,下官自要奉陪。”
  何粟轻轻一哼,也不与他多说,先让着朱胜非上了车马,然后自己紧随其后。其余各人,也有坐轿,也有骑马的,各人跟随在后,过不多时,便到得那何府宅前。
  虽然只是暂且安身,各人慢慢明白,东京在赵桓眼中并不是战略要地,而江南是偏安一隅的局面,关中虽然残破,却有潼关函谷之险,西军精锐尽数在此,看皇帝的意思,这几年内都要在长安来统领全局,无奈之下,也纷纷开始在长安置宅买业,这些官员都是大富大贵之人,出手豪阔的不少,大半年下来,长安城内大兴土木,建造出了不少官员豪宅,这何粟的府邸,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飞檐拱斗,碧瓦白墙,院内杨柳成荫,花木繁盛,竟是在这长安城内,建出极具江南风光的园林风格的庭院,当真是奢华糜费之极。
  何粟身为主人,先至一步,内院阶前,将各人延请入内。
  待各依官秩资历年龄坐定后,何粟轻轻一掌,却有十余个青衣小僮纷纷进来,在各人面前斟上清茶。
  秦桧刚刚举杯,又闻得香风扑鼻,五六个头梳高髻,穿着翠绿宽领短衣的美貌女子,手捧着高木方桌,厨案、刀具各物,凫凫婷婷,进得堂来。
  她们也并不多话,只是在入堂之后,便依次将物什放好,或是涤器,或是生火,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在堂中忙个不休。
  何粟笑道:“近日有人用木桶装上江水水草,送了几条鱼来,虽然走了四十余天,那几条鱼却是没死。今日诸君难得一来,就请大家尝个鲜。”
  此语一出,众人无不动容。宋朝官员俸禄优厚,家常却还是很少有人在吃上如此奢侈,这几条鲜鱼现下还在那几个厨娘提上来的水桶内,扑腾出道道水花,如此美味,若是在江南吃还算平常,在这长安城内,当真是大不易。
  各人感他盛情,连连称谢。
  何粟摇头摆手,笑道:“几条鱼不当得什么,不过今日请的主厨,却是难得之至。”
  他咳了一声,向着堂下问道:“谢家娘子还没到么?”
  堂下有人答道:“尚未。”
  何粟面露焦躁之色,顿足道:“一个厨娘,偏这么大架子。”
  在座的却有知道这谢厨娘的,因向他笑道:“大人不可如此,这谢厨娘最重自家身份,大人想必是派了下人去请,她自然不肯来的。”
  何粟哼道:“难道要老夫去请?听说她是川中最有名的厨娘,来到长安,老夫便派人先去请了,莫不成有人捷足先登?”
  那人笑道:“这到不是。厨娘也自重身份,不可见钱而眼开。大人修书一封,派了下人再去请,这次就必定来了。”
  何粟老大不愿,却也知道下等人亦有规矩,不可强迫。当下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书子,吹干之后,派人送出。


第25章
  看着那送信家人出门而去,何粟哑然失笑,向着各人笑道:“老夫这封书子,不知道多少人想得而不可得,今日竟为一厨娘而动笔。”
  各人也是发笑,当下无话,一边饮茶,一边谈些诗文,又看着那些何府家养的厨娘整治器物,收拾炉灶,过不多时,却见适才那送信的家人满头大汗,跑回堂上。
  何粟将眼一瞪,怒道:“她还不来?”
  那家人连连摇头,指向身后。
  各人一起拿眼去看,却见一妙龄少女,生的甚是齐整,一头乌发长过腰臀,见各人拿眼去看她,那俏脸微微一红,连忙将头一低。
  进得堂来,先是向着何粟福了一福,然后轻声道:“家主人命我送上回书,呈给大人一阅。”
  诸人到得此时,才知道这少女竟是谢厨娘的仆女。
  厨娘拿大,在宋朝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越是上好厨娘,架子便大,只是架子大到谢厨娘这般地步的,却也是少有。
  何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命人将那女子手中的书信接过来,自己展来一看,没看几行,却是先“噫”了一声。
  待他看完,将手中书信抖上一抖,大笑道:“诸君也看上一看。”
  秦桧好奇心大起,耐着性子等各人看完,自己将那书信接来一看,只见一张素纸上,字并不多,却是秀丽小楷,虽不是上佳,也非得十余年的苦功方能写出。
  再看信的内容,却是言辞委婉恭谨,语句典雅之极,令人一看,便知道是才女手笔。
  只是他看到最后,却也是嘴角带笑,不可遏止。
  这书信说来说去,只是很简单的几个字便可以表述:“大人您要请我来做饭,请您派车来接,不然,恕不奉召。”
  他哑然失笑,何粟等人却是笑不可遏,再看那投书少女,虽然还是低头不语,却也是嘴角偷笑。
  人的心理也是复杂,适才何粟还因为这谢厨娘架子太大而恼火,到得此时,怒气全消,满心满腹已全是好奇。
  因笑道:“罢罢罢,事已至此,各位也想必也饿了,不必耽搁,速速派人用马车将她接来。”
  见各人并无话说,何粟又自嘲道:“老夫一把年纪,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难请的厨娘,今日到要见上一见。”
  朱胜非也凑起道:“若是整治不好,自然要重重罚她才是。”
  何粟抚须微笑,连连称是。
  那投书少女却不服气,娇声道:“我家谢娘子做厨娘五年,还没有客人尝了她整治的饭菜,不连声叫好的。”
  “好好,那等你家谢娘子来了再说。”
  各人此时已没有了闲聊的心情,连何粟与丁薄这样的宦海老臣都好奇心大起,更惶论他人。
  好在那谢娘子住处极近,马车出门去接,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听到院中有人大叫:“谢娘子到了。”
  何粟听的一震,屁股略微一抬,差点要起身去迎。
  只是突然醒悟,自己是三朝老臣,前任的宰相,居然起身去迎一个厨娘,成何体统。他老脸微红,再去看旁人,却见众人都是伸长了脖子,看向院中。
  他微微放下心来,自己差点出丑,旁人也好不到哪去,不会被人传将出去,成为笑柄。
  稍顷过后,只听得堂外环佩叮当,人未至,就是声先夺人。
  “奴家见过各位大人。”
  稍近一些,各人只见得那厨娘满头珠玉,身佩金银饰物,红裙绿裳,进得堂来,尚未看清模样,却已是盈盈拜倒。
  她声音不似适才那少女那么清脆,却是透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慵懒与娇柔,让座中男人,听的心中一动。
  待她起身,各人拿眼去见,只见她生的只是面目清秀,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美艳,比何府中家养的厨娘,也颇是不如。
  各人稍觉失望,却又见她神态从容,举止循雅落落大方,并不为这些男人的目光所动,不觉又将轻视之意,重又收起。
  何粟倒并不太在意这女子的容貌,只是向她笑道:“谢厨娘,你架子可真大,好生难请。”
  “大人叫我小谢便是。”
  那谢厨娘先躬身答一句,然后娇笑道:“仆无绝艺,亦不敢如此。”
  她意是用文言来答,却教各人眼前又是一亮,何粟大笑道:“好,就请小谢为某等整治鲜鱼,若是不好,可要罚的。”
  “这是自然。”
  小谢眼波流转,轻声笑答,并不以何粟的危胁为意。
  她先用团袄围裙,然后先在脖子上挂上银索,以银索勾住自己的衣袖。整治完毕后,方不慌不乱的走到刀案前,取过鱼来,掉臂而摔,将鱼摔晕后,再切抹批脔,不过片刻功夫,几条活鱼已被整治完毕。
  她动作不但娴熟,而且极具美感,因惯熟而条理分明,动作之际,挥洒自若,却教一众男子看的目瞪口呆。
  待整治完毕后,再又抹上自己带来的作料,将鱼放在炉火上细细熏烤,过不多时,鲜鱼的香味便已溢出,教人食指大动。
  待鱼烤熟后,一旁待应的下手厨娘纷纷而上,将鱼呈给座中各人。
  各人接过之后,也不揖让,纷纷下口去咬。下口之前,触鼻之处已觉香气难奈,一口咬下,只觉得焦黄清脆,口感绝佳。
  再配上案上好酒送下,当真是妙不可言。
  因鲜鱼要现治现烤,不停送上,各人也来不及夸赞,只是不住享用,待肚中填满,酒意上头之际,那谢厨娘却又将剁下的鱼头和内脏中能食者,炮制成汤,以青花细瓷送上,让诸人饱饮解酒。
  待鱼汤喝完,各人长出一口大气,均觉得这一次等的不冤。
  何粟也是大喜,他这次延请客人,原是有交好结纳之意,为此将自己府中刚到的鲜鱼奉上,若是整治不好,可浪费了上佳材料。
  他一边夸赞厨娘手艺高超,一面叫道:“来人,赏金十枚,银百枚,绢十匹!”
  如此重赏,却教座中各人吓了一跳。这样的赏格,等若一户中产之家的全部财富,委实不少。
  待何府下人将打造的极精巧的金银钱币送上,那小谢却是并不在意,先是福了一福,轻声谢过何粟,然后用手捏起一枚金币,向着送过来的小僮笑道:“小哥儿辛苦,拿去喝茶。”
  她如此做派,各人又刚尝过她手艺,醉眼朦胧之下,竟又觉得她顺眼许多,简直是天姿国色。
  只是宋人女伎和妓女分格甚严,各人又都是朝廷重臣,言语间并不敢孟浪,待看到这厨娘谢过何粟,盈盈倒退而出,竟都是觉得若有所失。
  不少人打定主意,拼着花费重金,也要再请这厨娘到自己府中整治一次方可。
  秦桧只觉得酒意上来,又见何粟只顾与朱胜非等人说话,并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他到底年轻,醉意上头也顾不得许多,当下站起身来,向着何粟拱手道:“食得如此美味好酒,当真是谢过老相国。只是下官不胜酒力,要先告退了。”
  何粟叫他前来,原也不过是请他来陪客,此时宾主尽兴,有些话自可趁着酒意说出,此人在这也殊多不便,当下也不苦劝,只勉强留了几句,便叫上几个家仆,送秦桧出门。
  秦桧歪歪倒倒,被人搀扶着步出何府大门后,那几个何府仆役便也不管他,只将手一松,任他自己行走。
  此时已是四月中旬,天气渐渐有些懊热,秦桧又有了酒,更觉得身上闷热难当。此时天色已晚,长街无人,他也顾不得许多,将自己绯色官服的上衣衣领解开,让冷风吹入,竟觉得痛快非常。
  若是往常,以他的身份地位,自然要骑马坐轿,身边最少也有五六个长随跟着侍候。只是他住处与学院很近,自己骑马行走,不过片刻就至。因着领悟到皇帝不喜欢官员奢费,索性连家人也不要,有时候甚至徒步行走,更何得何粟等人不满。
  他信步而行,刚至街角拐角处,却有几双大手,将他臂膀一把拧住。
  秦桧吃了一惊,浑身汗毛直竖,喝问道:“是谁?”
  却是无人答他,只有人漫声笑问道:“秦大人,今日酒宴那厨娘生的如何?听说你们一个个大块朵颐,对着美色吃的好生痛快。”
  秦桧下意识答道:“弱态生娇,眼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
  刚一答完,却是猛然醒悟,喝道:“你是何人,怎么知道此事?”
  那人大笑道:“你们吃的痛快,朕在外头转悠了半天,原想进去,却觉得里面热闹的不堪,想想还是罢了。到城南军营中转了一圈,回来这酒宴还是未了,却遇着你秦大人,也是有缘。”
  话音未落,却是几盏灯笼过来,灯光耀眼,令秦桧一时间不可视物。
  他脑中懵懵懂懂,并没有理会对方话意,待双眼适应了灯光后,方才看清对方的模样。
  这一来却是更吓了一跳,对方笑意吟吟,双眼波光粼粼,却不是皇帝是谁。当下浑身酒意化成汗水,流淌个干干净净。


第26章
  赵桓却好似没看到他的表情,好整以暇的踱将过来,又向着秦桧笑道:“人间无其丽也?嗯,不错,朕也当叫一叫这谢厨娘,看看是如何的美貌,又是如何的巧手。”
  他语气轻松,好象也当真要叫那谢厨娘前来,秦桧心中却是明白,眼前的皇帝绝少物欲享受,还是在东京时,就数次减免宫中用度,和他的父亲赵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纵是赵构,流亡时的享用,也远远超过了在长安城内安居一年的赵桓。
  别的不说,赵佶在东京时,每次用膳,那侍候的“院子家”就得过百人,十五盏酒上过,菜肴的式样最少过百。
  而赵桓,宫中早传出消息,这一年的用度,也比不上乃父当年的一个月。
  他猛打一个激灵,适才的酒意已经消失不见,换成了痛苦与无奈。期期艾艾半天,方向赵桓道:“国事忧急,东南板荡,金人环伺在侧,臣不能为国家解忧,反而……臣请陛下重重治罪!”
  此人见机的当真是快极,皇帝深夜微服巡游,显然不会是有闲心出来四处闲逛。国难当前,大臣仍旧奢靡,夜夜苼歌,享乐无度。而他秦某人显然不是宠臣,也不是何粟那样的老臣和重臣,头上顶着一顶堂下学习的帽子还没有摘下来,若是皇帝决心整顿风气,用来开刀的舍他其谁?
  他以不甘与痛苦的语调先行认错,弄的好象他被逼赴宴一般,先狠狠怪责自己一通,然后请罪,如此一来,赵桓却也不好深责于他。
  秦桧说完,只是躬身不语,眼角余光偷偷抬起,想去看皇帝的脸色。
  也不知道是被他的神态所打动,还是心中另有计较。赵桓却是当真没有责怪他的打算,待他说完,便伸出手去,将他一把扶起。
  秦桧抬起头来,虽看到皇帝仍是脸带笑意,不知怎地,心中仍是一寒。
  他自忖聪明,也确实富有政治手腕,在其真实的人生中,斗倒了无数拦在他身前的军国重臣,从张浚到赵鼎,岳飞到张浚,无不败在他手中。
  此时虽然并没有青云直上,手中亦是无权,不过在他眼中,朝中诸人,张浚志大才疏,虽然略通军事,不过太过刚愎,迟早生事;朱胜非不过是一个庸材;赵鼎虽然有才,不过失之小器,而且没有手腕,李纲海内人望,不过太过刚直,心机手腕都是不足。
  有宋一代,讲究培养士大夫的气节,结果靖康之变前,也确实很少有善于政治权术,能够一手遮天的权相式的人物。
  自太祖朝至今,不过蔡京一人耳。
  秦桧不敢自谦,却觉得自己未必输给任何人。
  唯有站在赵桓身前,对方行止有度,待人谦和,有时候甚至不象一个帝王。只是无论如何,却教人轻视不得,也轻松不得。
  赵桓却好象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心思一般,笑吟吟挽着他手,道:“家常宴饮,也是人之常情,算不得什么。卿如此应答,到教朕很是意外。”
  秦桧只觉得自己手中汗津津很是难受,却又不敢抽出手来,只得小心措辞,答道:“适才把酒十五盏,果子菜式无数,还有杂班小戏,女伎歌舞,光是那谢厨娘一人就得了重金赏赐。臣在里面想,国家收入有度,百姓已是苦不堪言,我辈大臣,领着俸禄,不思为国解忧,却是糜费奢侈至此,一顿饭钱,就是多少百姓的家产。这样一来,和晋朝的那些亡国清谈的无能之辈,有什么不同。”
  赵桓停住脚步,双眼盯视着秦桧不放。
  秦桧只觉得脖颈汗水淋漓,却是连眼皮也不敢眨上一下,当真是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半响过后,却听赵桓叹道:“想不到你见识如此,朕心中着实安慰。”
  虽然如此夸奖对方,赵桓心中却是清楚,这种当着领导冠冕堂皇,大道理一箩筐的事,他以前也不是没做过,指望每个官员良心发现,本身就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心里如此想,口中却又道:“那王恺一顿饭费万钱,还说没下筷子的地方,只盼我大宋官员都能如秦卿你一样,心系家国百姓才好。”
  说罢,到底顿了顿足,怒道:“朕转了一晚上,百姓生计仍是困难,官员仍然是花天酒地,这成何模样,成何体统!朕自己尚且不忍劳苦百姓,众官都是读书人,怎么如此不知体恤百姓疾苦!”
  秦桧无言以对,赵桓身边的卫士多出身贫苦,一个个闷哼出声,都是怒极。
  其实赵桓自己,前世为官之初,尚且心存百姓疾苦,待时间长久,每天高级轿车接送,星级酒店出入,一顿饭几十万的豪华饭局也享用过,吃喝的时候,却也并没有想过太多。只是级别到了,自然如此。
  待此时做了皇帝,天底下连一根线也是他的产业时,却赫然惊觉,原来自己以为自己还算是个好官,却不料,当日所做的事,在百姓眼中,一样可恶,一样可杀。
  他痛骂一通,一则是对今日所见不满,二来也是痛悔自己当年所为,借机发泄。
  秦桧见他发怒,心中甚是惶怕,没奈何只得寻着话头道:“陛下不如下诏,禁止官员聚会酒宴,纵是民间富者有如此的,也要禁绝。这样一来,国家可以集中财赋,用在疆场争胜。”
  “这样的馊主意,他也想的出来?”
  赵桓心中诧异,扭头盯了那秦桧一眼。
  却见对方眼神闪烁,不敢与自己正视。他心中冷笑,暗道:“你竟敢来试探我,若是栽在你手中,我也在官场几十年么。”
  当下漫应道:“不好,世风只有用劝导的,哪有强迫为之的?若是以政令来强压,只能适得其反。我大宋内忧外患,唯有上下和谐,方可事半功倍。”
  秦桧心中只是滴咕,一面是痛骂官员厚禄而浪费,一面又要和谐,却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何想法打算。
  两人谈谈说说,一路行走,却又多走了不少官员的府邸。除了少数几家外,大半都是歌舞欢声不绝于耳,酒水香气直飘院外,当真是花团绵簇,热闹非繁。
  秦桧原以为皇帝必定越来越恼,却见赵桓回转过脸色来,仍是那种淡淡笑意,与他说些文章掌故,诗词歌赋,竟是发恬淡从容,不温不火。
  他只想着皇帝今日不知是何用意,又看到暗夜中人影幢幢,不住有人自各大臣的宅中跑入跑出,在赵桓身后的一些随从中汇报官员宅内的情况。他知道这是行人司在勾当侦辑大臣阴私,心中更是老大的不自在。
  正自苦恼,却听赵桓问道:“卿在堂下学习,心得如何?”
  秦桧精神一振,忙答道:“臣日夜读讲义不缀,不敢稍有懈怠!”
  赵桓点头一笑,答道:“朕知道,你学的可算最卖力。”
  又问道:“那些文章很是难得,朕看过了,都极有道理。卿可讲讲心得,不必隐讳。”
  秦桧等这一天可谓等了好久,因此并不沉吟,立刻精神抖擞,沉声答道:“以臣之计,那些西域见闻,可增长见识,开扩眼界,不过缓不济急,将来有用,现下并不值得太耗精力研读。”
  “嗯,再讲。”
  “至于那些律法变革,税赋制度的改良,以臣之计,当以专门的理财官员,甚至是专职财赋事的小吏来学,也比咱们来学要强过许多。”
  “嗯。”
  “至于诸子百家考辩,民族大防,保国守家的道理,最好翻成话本,配上插画,广为印刻,使天下百姓,俱都识得认得,知道华夷大防,汉胡之分的道理。”
  “不错,这一条朕现下就准了你。”
  秦桧得了鼓励,越发起劲,又道:“至于官制改良,责任追查,引咎辞职,权力分制,如此种种,再加上兵制改革,方是当前之急。若是有得力人手,痛加改革,则不过三年五载,我大宋国力必定倍增,区区女真蛮夷,算得了什么!”
  他双眼炯然发光,兴奋道:“若是大宋禁军能如秦军那么善战而不顾生死,官员每天忙碌不休,负责任事,百姓得以安居,商人可以获利,国家强盛,则外敌自然就不足为惧。”
  赵桓静静听他说完,方击掌大笑,向他道:“卿果真是用心!朕把这些龌龊官儿关了起来,交给他们这些心血去学,本指望多几个能体悟出来的,却是让朕着实失望。今夜与卿一谈,却是大出所料,欢喜之极。”
  他兴致勃勃抚住秦桧臂膀,又与他深谈良久,待到最后,赵桓微笑道:“秦卿适才所言,需要有得力人手,推广新政,以朕看来,人选就在眼前耳。”
  秦桧听的耳热心跳,差点儿就要蹦将起来。
  却听赵桓又道:“只怕以后不能与卿单独见面了。”
  宋朝制度,皇帝召对小臣,可以单独谈话,见宰相,则一定要有史官记录起居注。赵桓所言,便是要将秦桧拜相的意思,已是极为明显。
  秦桧大喜,当下拜舞下去,向赵桓道:“臣如何敢当陛下如此厚爱!”


第27章
  赵桓微微一笑,将他扶起,又温言抚慰几句,方放他回去。
  他自己负手慢步而行,在这春日的街道上,夜风徐徐吹来,正是惬意。路途中遇着几伙巡火兵,早被随驾的御前班直撵开。
  待慢悠悠踱到宫前西角门时,随侍的康承训知道他一入宫,就很难再说话,因上前两步,向着赵桓道:“官家,臣有话要说。”
  “哦?”赵桓回转头来,看向康承训,问道:“什么事?”
  康承训沉声道:“官家不记得这秦某人在金国上京时是什么做派了么?他阴冷深沉,多谋多智,适才看来,又能言善辩,简直就是少正卯一类人物。官家恕臣直言,这种人信不得,也重用不得。我朝用人向来以品格为重,太上皇用蔡京就是一误,若是这秦桧为相,将来必定为祸不在蔡京之下。”
  赵桓静静倾听,待他说完,却是不置可否。
  康承训大急,上前两步,又道:“官家,臣断定这秦桧是李林甫、蔡京一类的人物,若是官家不察,将来必生大祸!”
  赵桓终没有办法再保持沉默,快步向前几步,眼看着康承训不语。
  康承训知他意思,立刻转身挥手,止住其余侍卫的脚步。
  待四周只有他二人时,赵桓方低声向他道:“你是朕的殿前司都指挥使,你想必知道,你是朕最信任的近臣?”
  康承训并不犹豫,立刻答道:“臣知道,是以不论官家是否欢喜,一定要犯颜直谏!”
  “唔,你有这忠心,朕很欢喜。”
  赵桓先是点头夸赞,然后又道:“诸葛亮说过,后世不少士大夫也说过,要君主亲贤臣,远小人。但其实君主身边不能光有君子,也要有小人。武则天为什么要用来俊臣、周兴?因为她以妇人登基为帝,身边有多少人不服,又有多少人在暗处密谋,要赶她下台,要重新扶立李唐?她不怕么?来俊臣和周兴是杀了不少人,不过冤枉死几个人,相比皇位,谁轻谁重?”
  康承训急道:“官家与武则天不同,她是篡位谋逆,以妇人而登临帝位,自然人心不附。官家是太上皇长子,名正言顺的大宋皇帝,怎可如此自降身份!”
  赵桓冷森森一笑,向他道:“事不同而理同。承训,我大宋为什么东京城破,皇子,亲王,公主嫔妃被押到五国城,如同牛羊一般?”
  康承训诺诺连声,却是无可对答。
  他很想说是太上皇与官家父子无能,以致亡国,却是无法说出口来。
  赵桓知他无法回答,便又道:“自仁宗皇帝庆历新政,然后是神宗皇帝用王安石变法,都是不成,为什么?庆历新政用的是范仲淹,神宗用的是王安石,他们都是君子,都是要富国强兵,可弄来弄去,到最后都付渚流水,就是因为他们太过君子,太过方正。变法图强这种事,是为的国家富强,百姓富强,可是强国而富百姓,亏的是谁?亏的是士大夫,亏的是官员,贵戚!那么,士大夫和皇亲国戚为什么要变法,为什么要支持新政?可恰恰是他们,手里的力量连历朝的皇帝都不能轻视。真宗皇帝想重新丈量东京附近的土地都不行,你想一下,这力量有多么可怖。今大宋外有强敌,内实疲惫,若是朕以常法应对,十年内都只能是偏安之局,十年后人心思定,金国据北方而与我宋朝划江而治,兴师北伐只能是徒劳无功,或是血战之后方能寸进,苦的仍然是百姓罢了。这秦某人,朕岂不知他是何等样人?观其行,听其言,察其行,少年得志,野心勃勃,却是吃不得苦,挺不直腰。在北国事金人如父,回来后拼命压抑,一朝得志,必定是会弄权。不过,这种小人有个好处,就是上有好,下必从。君主喜欢什么,他们就一定要奉迎君主,自身没有理想,君主的想法便是他们的想法。我今要变法图强,眼前有一个最得力的人选,为何不用?用李纲吗?他太刚直,也太老了。朱胜非,庸人一个。谢亮,张所,不足当一面。张浚,志大才疏,赵鼎,气量偏小。朕思前想后,秦桧德不足而才有过之,朕用之则为能吏,朕弃之也不过是一纸诏书,又有何惧。”
  他如此长篇大论,为了说服康承训,也是为了说服自己。
  不论如何,使用这样一个大汉奸而不是将他一刀宰了,自己这一关也难过的很。
  康承训原是武人,性格直率,才有劝说赵桓不要用秦桧之举。此时皇帝如此推心置腹,将帝王心术一古脑的告诉自己,显然是全无防范,他心中极是感动,涨红了脸道:“臣太鲁莽了,不知道官家自有主张,若是公然弹劾那奉桧,只怕坏了官家大事。”
  赵桓微微一笑,拍拍他肩,道:“你有什么想法,先和朕讲最好。在外头,你是武官,又是近臣,朝政看在眼里就好,多说没有好处。”
  康承训再无话说,凛然答道:“是,臣一定遵循官家的教诲。”
  两人一时无话,半响过后,眼见宫门在望,有不少守门的卫士远远看到赵桓,已经迎将过来。康承训终忍不住,又道:“官家,虽然秦桧用的有理,可是臣总觉得,小人得志,心里怪不得舒服。”
  赵桓轻声冷笑,答道:“朕权柄在手,用他时自然威福给他,不用时,一笔抹掉了他,也是寻常。”
  说罢,负手而行,不再理会这直心肠的武人。
  康承训目瞪口呆,半响过后,方想:“官家这样说法,当真是吓杀人。”
  赵桓却不理会于他,自己在大队卫士的簇拥下,由宫门角门入内,入得大内。
  待到内院门前,侍卫们却不能进内,只有几个年轻宦官上前,掌着灯笼,将赵桓迎入院内。长安城内的宫室,不过是经略衙门改建,规制狭小,勉强分成外廷内廷,其实相隔不过是一堵院墙,赵桓每日接见官员,处理政事,穿过一道青砖碧瓦的院墙,到得外院正堂就可。而每天处置完政事后,跨入这小小院墙之内,则外事不入,内事不出,自成一个小小世界。
  赵桓来自现代,原也极不喜欢残害人身体的宦官制度,打定了主意在他手里不再收一个身体残缺,精神也不健康的太监。只是原有的几百宦官自各处来投,他却也不能拒绝,只得全部留用。
  时间久了,却慢慢体会到宦官的好处。
  这些人,身体残缺,被家人父母抛弃的多,孑然一身,又被世人歧视。眼中除了一个皇帝,再无别物。当然,仰仗着皇帝聚敛钱财,或是象李宪、童贯那样,成为统兵太尉,位极人臣,也是宦官的希望。
  赵桓自然不会使用宦官统兵,监军,也不会在特务组织里使用宦官,不过身为人主,享受着数百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也使得他在这个时代里,感受到了一点做为帝王的乐趣。
  当然,手握大权,掌握着千百万人的生死存亡,才是身为男人最大的乐趣。也是支持赵桓在这个时代里撑下去的最大动力。古语所云最有道理,正是那句:大丈夫当如是乎?
  虽然对外保持着简朴的形象,其实以赵桓看来,现在的享受已经足够。
  入得房内,宽敞华丽的装饰,周鼎秦彝,陈列其中。
  一人高的浴盆,滚烫的热水沐浴。五六个美貌宫女环列左右,纤手轻擢,香气缭绕。洗浴之后,换上柔软的细绵中衣,随意留下一个待奉床弟,自然是满室皆春。
  赵桓不用禁欲,却也不是情圣。到得古代,还要去泡妞谈恋爱?未免太蠢。他身边的侍女,全是南逃后渐渐精心挑选,虽然没有同意臣下在外大规模的选秀,骚扰民间,却是暗中派人,精心挑选良家女子,都是容止过人,脾气温顺,年约十六七的妙龄女子,在他身边侍候。
  他已经吃过现代女子的亏,需去屈就,哄她,顺着她,最后还是翻脸成仇。到是这些古代的妙龄少女,视他为天,视他为一切,生命中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讨得他的欢心。
  男人能够如此,予取予求,却又夫复何言。
  待得第二日起身,便立刻召来翰林学士,草诏册封秦桧为参知政事,中书侍郎。
  任命宰相的诏书,按理需由别的宰相副署,方能成事。宋太祖罢范质等三人宰相的职务,当时的宰相一共只有三人,一并罢却。结果任命新宰相赵普时,竟是没有别的宰相签名副署,闹出了老大笑话。
  赵桓诏书一下,因李纲不在,便有谢亮等参知政事副署。朱胜非心中虽不情愿,却也只得跟随画押。
  待他们副署之后,便由中书省派人,将诏书送到秦府,由秦桧手接诏书,叩谢皇恩。
  如此大事,别的官员尚不及来贺,秦府上下家人,一个个喜上眉档,欢呼雀跃,当庭黑压压跪倒一片,向着秦桧称贺。
  秦桧却是面无喜色,将诏书捧到内堂放好之后,其妻王氏见他非但不喜,反而面带忧色,不禁奇道:“相公一生所求,不过是今日,怎么不喜反忧?”
  秦桧叹道:“我自然想货卖帝王家,出将入相,人生极至。不过,昨夜我与陛下长谈,一时说走了嘴,虽然博得陛下赏识,给了我这顶宰相帽子。不过,只怕是从此多事,劳心费力,永无宁日。更怕的,就是将来骂名累累,陛下将我如同那晁错一般处置,那可真是一场黄梁梦,醒来更凄凉!”
  他龇牙咧嘴,又道:“明知如此,我却又舍不得这大富贵,奈何,奈何。也罢,富贵险中求,畏首畏尾,安能是我秦桧!”


第28章
  王氏嗫嚅道:“其实夫君已经做到御史中丞这样的清要大官,现在虽然学习,不过官家看样子还赏识你,不如求做外任,不拘到江南什么地方做个知府,也很舒服。”
  这王氏生性贪婪,虽然秦桧官职不低,俸禄极高,其家早就大富,不过她一直怂恿秦桧出任外任,也好方便捞钱。
  秦桧知她心思,心里不免暗骂几句妇人之见。本想训她几句,想了一想,话到嘴边,却只是道:“陛下的诏书都下了,你以为皇帝的诏命是开玩笑么。况且,我位列宰执之后,什么好处捞不到!”
  “是,不错不错。”
  王氏眉开眼笑,帮着秦桧将衣衫整理一番,又道:“那相公升了官,要不要在府中大摆宴席,也请别的宰执来府中相聚,将来好共事。”
  秦桧冷笑道:“你竟不懂。你知道我为什么轻巧巧得了这个参知政事?多少朝官一辈子白了头而不可得?就是陛下要我当他的恶狗,帮他咬人。好共事?只怕我将来得罪的人,将遍布天下!”
  “这如何是好?”王氏大惊失色,满心的欢喜立刻飞到了九宵云外。
  秦桧冷笑道:“狗么,就得咬人,逮兔子,弄的好了,主人自然要给骨头吃。当然,兔子不能逮光,人也不能全咬跑,不然,要狗还有什么用?”
  他举起眼前桌台上的铜境,看着自己苍白的脸孔,再低下头去,看身上的一袭紫袍,分外耀眼。
  格格一笑,洒然道:“咬人之道,亦是存亡之道,岂可不慎哉!”
  事情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或者说,赵桓也根本没有隐瞒任用他的目地。
  靖康五年四月二十五,参知政事秦桧领清军使,奉命核准清查陕西六路的冗兵。
  秦桧奉命之后,不敢怠慢,立刻到枢密院,索得各路禁军的名册,并召来富平战中的百多名立过战功,身材高大魁武的军士,做为样兵。
  他先在延州动手,将鄜延路吴玠出征所留下的几千残兵,几乎全数清退,转为驻防厢军。然后马不停蹄,入泾源、熙河、环庆、秦凤诸路,清退老弱残疾,待诸路事完,转回长安时,已是月余时间过去。
  因惦记着向皇帝汇报和做完最后的手尾,到得长安后,秦桧并没有立刻去见赵桓,而是直入长安军中,开始厘清永兴军的冗兵。
  永兴军负责长安各处的防御,经略使和马步军总管府都在城内,自赵桓到长安后,已经不以文臣为经略使,管制诸路兵马总管,因此,整个永兴军的兵马最高统领便是马步军总管张俊。他原本就在永兴军发家,成为统制,是西军系统中最早投奔赵构的大将,后来被赵构赏识,成为御营五部之一,然后又阴差阳错,因为张浚要经略川陕,被他带回陕西,富平一战,他立功不多,风头完全被刘氏兄弟和吴氏兄弟抢走,此人贪暴残酷,并不爱护属下,但是治军严苛,因此虽然主将并没有什么谋略,人格也是低下,其军队的战斗力确是很强,在中兴四将中仅次于岳飞所部。
  此时张俊的直属部曲,一方面是由他从陕西带走,然后在东南加入御营军系统后,得到赵构大力支持扩军后招募的部下,再加上赵桓将原陕西永兴军残部划拨给他,其部下所部,也已经超过两万人。
  他在赵桓刚到陕西时,虽然并没有一意拒纳赵桓,其实心中一直以赵构的心腹自诩,并不安心受赵桓的调派。他与赵构君臣相得,不仅仅是功名富贵,而是确实以忠心待赵构。待到后来,兵在陕西,人在陕西,财赋亦自此处发给,有心返回东南,却是根本不敢出口,唯恐被人抓到把柄,剥夺他的兵权。
  富平战时,他军功很小,也是因为存了保留实力的想法,并不真正卖力决战。其实他本人的指挥能力一般,但是他手下的大将杨存中、姚端,都是难得的野战指挥的奇才,后来都成为南宋赫赫有名的大将,此人能成为中兴四将,和赵构的关系是其一,也是因为部下勇武善战的原故。若是他真心死战,当日富平大战,宋军得胜必定能损失更少,获得的战果更大。
  战后,张俊心中原也惴惴不安,不料赵桓对他并没有任何处置,更是将永兴军的残部又交了给他,任命他为永兴路马步军都总管,使他的实力更加强盛。因此,他虽然并不乐意脱离赵构,却也渐渐放心,并不象赵桓刚至时那么谨小慎微。
  此次由参知政事秦桧清军,他早已知闻,因为他自己对部下的精锐程度很是放心,并不以为清军能清到他的头上。待听到军营外秦桧带着大队人马赶到时,他又是意外,又觉愤怒和难堪。
  他有心要给秦桧一个下马威,又知道对方现下是皇帝的宠臣,勾当清军不过是一个前兆,以后拜枢密签书,或是以宰相来执掌枢密,都未必是不可能的事。虽然已经有李纲平章军国事,但前车有鉴,哲宗时以文彦博为平章军国重事,谁知道这个秦桧伸手到军队中来,将来会不会做到那个位置!
  怀着种种复杂的情绪,张俊自住处换上全套的铠甲,身后跟随着几十个盔明甲亮的亲兵,又击鼓传将,将姚端和杨存中等大将传来,一并到辕门处去迎秦桧。
  他接到消息时,只说秦相公将至,其实距离尚远,待诸人一起到营门迎接时,又足足过了两柱香的功夫,方看到远方大队人马挟着烟尘而来。队伍前列,是百多个身材高大精壮的禁军样兵,然后再是参知政事的全副仪仗,再其后,却是旌旗招展,看将不清,料想那秦桧就在那里了。
  张俊面色黝黑,下巴的胡须根根竖起,相貌极是强悍,也是因着这副长相,使得军中上下,对他很是敬畏。
  他面露冷笑,转头转声向姚端道:“文人相公做事,就是拖出这么多的花样。若是咱们清军,单骑入营,选将任能,相看一番就是,哪用的如此大作周章。”
  以他的身份地位,自然还能稍做批评,姚端不过是个统制官,哪敢去批评当朝得宠的参知政事,当下只得吱吱唔唔,不敢评判。
  张俊冷哼一声,只专注着外头队伍,不再说话。
  待仪仗卫士入内,秦桧却并不是坐在车轿内,而是挟剑骑马,也并没有戴着展脚蹼头,只是戴着一顶软帽,看将过去,不象个文官,却象个换了便袍的武将。
  张俊虽然批评他,却也不敢怠慢,大步向前,抱拳躬身,向跳下马来的秦桧行了一礼,故意粗着嗓子道:“末将见过秦大人!”
  秦桧满脸烟尘,极是疲惫,见张俊如此,只是淡然一笑,向他道:“张将军辛苦。”
  张俊偏着身子,将秦桧让向里面,脸上挂着挤出来的微笑,向他道:“听说大人这一个多月,行遍陕中六路,行程数千里,委实辛苦。末将听说之后,也对大人的才干极为佩服。”
  “哦?”秦桧何等样人,见他表情神色,早知就里,知道他必有下文,也不言语,只是脸上带笑,仍然等着他说。
  张俊侃侃而言,又接着道:“只是末将看来,现下宋金交战,这军队的老兵虽老,经验却比新丁要强过许多,大人只依年纪老弱来淘汰军士,虽然快捷,末将却不敢赞同。况且,现下川陕十路,驻军不到二十万,吴玠又带着六万,虽然金国那边内乱刚止,天气又热,这阵子必定不会来攻,可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两边突然交战,大人如此清除军中的勇武敢战的将士,使得军心散乱,若是交战时我军人数不多,士气低落,这可如何是好!”
  他皮里阳秋,一面大赞秦桧才干独到,一面又说他淘汰的是军中的勇武之士,到得最后,更是指责对方扰乱军心,若是两国交战,宋军打了败仗,则责任全在秦桧一身。
  秦桧听的大怒,恨不得拔出剑来,将这个桀骜不驯的武将戳个对穿,方能解气。只是他阴沉多智,不过瞬息功夫,就已经将怒气压下。
  眉头一皱,便向张俊道:“将军此言甚是,不过某做事自有道理,一会若是做的不对,将军自可上书陛下,弹劾于我。”
  张俊干笑道:“岂敢。”
  秦桧也笑,又道:“况且,沙汰老弱,原就是强军,军中冗兵一去,省下的钱再去招募敢战的死士,只有使诸军强盛,请将军放心。”
  张俊道:“这是自然,末将看相公如何行事就是。”
  到得此时,他话语中仍是不服。这秦桧不过是个文臣,又不是枢密,此时却也不必太买他的帐。
  见秦桧皱眉打量这营中情形,张俊又道:“末将所部两万四千三百余人,一万四千人驻扎在潼关陕州一线,其余万人,尽皆在此。请相公先点视此处大营中的将士便是。”
  秦桧也不回头,只摆手道:“陕州、华州、商州、潼关各地的军士,我已点选完结,将军这里,已是最后一处了。”
  “什么?”张俊目瞪口呆,委实难以想象,清军是一件极难的事,这个看起来文静孱弱的文人大臣,行事却是如此的果决。


第29章
  秦桧不露声色,淡然笑道:“陕州各处一万五千人,斥退三百余人,令其返乡为民。退出禁军为驻防厢军者三千一百人,余者如常。陛下已经有令,一面清军,一面精选陕西弓手中精锐武勇者充入禁军,以补足被斥退和转为厢军的名额,军士数额,不但不会少,还会渐渐增加。”
  他弹弹自己衣袍,向着发呆的张俊笑道:“节财赋,斥老弱,增勇武,这是陛下的章程,秦某不过是奉诏办事,将军还有什么疑惑么?”
  张俊却也了得,并没有被他这连珠炮一样的话语打懵,只冷笑道:“陛下的诏命自然是没错,不过咱们也得看看,奉诏办事的秦相公,是如何料理的。”
  说罢,将手一横,厉声道:“请!”
  秦桧也不打话,只快步向前,到得营内正中。过不多时,万余名永兴军的将士,已经集结在校场四周,等候他发落。
  清军的消息早就传遍诸军,秦桧一来,诸军将军心中忐忑不安,都害怕这个铁腕相公把自己清退。
  宋朝禁军的俸禄极为优厚,在宋初时,京师中一个寻常禁军,每个月除了固定的柴米外,还可以领取三十贯的俸禄,这样的工资水平,比后世的朱元璋的农民军强过百倍,与八旗披甲人的待遇相当。
  由是如此,在开国后不久,以大量灾民和破产农民为厢军,然后在厢军中选择善战勇士充入禁军的政策,却渐渐使得宋军人数越来越多,而战斗力越来越弱。禁军有丰厚的俸禄,养尊处优,每天不习操练,只知道鲜衣怒马,使气纵酒。更过份的是,禁军关饷总会领取实物柴米,京中禁军养尊处优惯了,反正俸禄优厚,不在乎几个小钱,于是每月发饷时,大量的脚夫跑到军营,替着禁军将士挑扛粮草。
  这样的军队,如何能打的过辽夏铁骑,更惶论是金国女真。
  眼前的这支以西军为基础的禁军,自然要比当年在东京城内腐化的禁军强上许多,然而以饥民流民招募入伍的祖制并没有改变,这支军队中充斥着大量的投机主义者和老弱病残,而主帅则以军队视为私兵,也是害怕清军引发军变,并不能认真清理。
  赵桓痛下决心,派出秦桧前去清军,也是因为宋朝历史上的冗兵之痛,太过著名,不能不改。他宁愿引发兵变,甚至做好了以武力弹压的决心,好在这秦桧办事很有章法,又事先请示赵桓,革退的少,清至厢军的多,这样虽然使得不少禁军将士俸禄减少,却并没有使他们陷入绝境,愿意挺而走险的人,自然就寥寥无几。
  此时此刻,秦桧安坐在校场正中,看着万余名束甲将士恭恭敬敬站在他眼前,全场鸦雀无声,不少人脸上变色,露出惶恐害怕的神色。
  他心中得意,却将这种情绪隐藏的很深。全军将士眼中的秦桧,是那么庄严郑重,使人不敢轻视怠慢,臣服在他的威严之下。
  待全军将士汇集完毕,秦桧先是发令,下令场中的千多马军先行操练。
  宋朝缺乏战马,自然也缺乏上好的骑兵战士,从开国到现在,马军的待遇一向远远超出步军,养活一个骑士的费用,最少能多招募五个步卒。
  因是如此,对马军的训练和甄别,也从来是清军的重中之重,秦桧此举,并不足为怪。
  马军稀少,赵桓又知道骑兵集团化使用,远远比散在诸军中管用,自富平战后,他就下令将诸军中的骑兵全数集中,成为御营马军,由吴璘统领。张俊部曲中所余的这千多马军,已经是他冒着触怒皇帝的威险,一力坚持方才留下。
  这样的宝贝,他自然也不敢怠慢,是由自己的心腹大将姚端统领,每天训练不缀。
  看到秦桧发令要先校阅马军,张俊面露得色,也不说话,只看见姚端,让他亲自带队,展露骑术和马战之法。
  姚端得令,自己亲自纵骑到马军队中,千多骑先是小跳慢跑,到得校场空旷处,开始表演合纵搏杀,全队冲刺,马上骑射等诸多技艺。
  这一队骑军果然是张俊所部精锐,千多骑战马与骑士都是训练有素,行进后退纹丝不乱,极有章法。骑射时,也绝没有箭不中靶的情况发生。
  待他们操练完毕,张俊却到得秦桧身前,向他笑道:“大人观马军如何?”
  他如此挤兑,秦桧也不同他计较,只微笑答道:“不错,将军所部马军,是六路中最为精锐,依秦某看,不需要仔细甄别,悉数留用就是。”
  “好,相公高见,哈哈!”张俊干笑几声,缓步退下,心中甚是得意。
  秦桧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又令道:“马军退下,步军操练!”
  待马军退让出场地,一队队步卒开始依着各式阵图,开始准备操练。
  秦桧伸手止住,令道:“不必操练阵图,依我的法子来试。”
  说罢,挥手招来几个样兵中的轻健矫捷者,厉声令道:“好生去做!”
  这些他亲自挑选的样兵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立刻一起躬身,暴诺道:“是,遵大人令!”
  除了秦桧左右心腹外,其余各人都看的目瞪口呆,不知道他是何用意。待这几个样兵纵身到校场中,秦桧方道:“分批列队,各人跟在他们身后跑。”
  张俊怒道:“这是什么考法?不看刀法,不看箭法,只看能不能跑?”
  秦桧先不理他,连声发令,下令诸将开始分队,准备跟着跑步。待场中人慌马乱,乱成一团跑将起来,他一边看着烟尘滚滚,一边向张俊笑道:“刀法箭法自然要考,不过军人打仗,敌人跑的时候要不要追?我军不幸落败,跑不过人是降还是死?若是连跑也不能跑,还当什么兵?”
  张俊张大嘴巴,满腔怒火,很想驳斥他这种说法是无稽之谈,只是他也是统兵大将,却无论如何,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虽然新鲜,却很是有理,并不是无理取闹。
  他默不作声,只得与秦桧一起,关注着校场中的情形。
  这一试,虽然是分批进行,却是很快试出了大量跟不上样兵脚步的弱者。同样是全身束甲,那些样兵跑完全程,一个个仍然是气定神闲,而跟在他们身后的,虽然有相当数量的军士也是如此,却是有大批士兵,累的口吐白沫,才能勉强跟上。
  掉队的,瘫倒在地不能再跑的,甚至晕倒在地,急需救治的,比比皆是。
  张俊脸色气的铁青,只得向秦桧力争道:“大人,这样一试,最少有两三千人跟不上,难道他们都不要了不成?”
  秦桧却是气定神闲,笑答道:“这自然不成,跑不成的也有勇士,下面还得再试。”
  其实若是换了别的军队,秦桧也未必精心挑选最善跑的,又亲自吩咐样兵努力快跑,自然也不会有这样大批的军人跟不上脚步。正是因着这张俊态度跋扈,他才特意如此。
  跑步之后,再是试验力气,再是校验刀法枪法箭法,校场内折腾的鸡飞狗跳,人人争先,个个卖命。
  当兵吃粮虽然不是件易事,在宋朝却是远远强过做一个农夫,虽然兵凶战危,总算是能养家糊口,若是不合被淘汰出军,断了生计,可就惨过现在了。
  秦桧自清早入营,一直折腾到日暮西沉,将张俊全军折腾个不休,哪怕是最强壮的将士,也是感觉很难支撑。闹到最后,终是因张俊所部果然强悍,只是淘汰出千多名不合格的将士,在诸路兵马中,已经是极少。
  在张俊而言,这已属过多。只是对方考校方法独到,很是认真,他也无话可说。唯有场中千多将士,面临着全被淘汰的命运,却是脸色大变,群情激愤。
  他们全数簇拥上前,不敢围住秦桧,只得远远一起跪下,一起求情哀求,请求秦桧再给他们机会。
  有那脾气暴躁的,也纵声大呼:“咱们给官家卖命,为大宋一刀一枪搏杀拼命,却只能落个如此下场吗?”
  如此一来,那些未被选中的,便也心生同情,一起鼓噪。
  张俊身为都总管大将,部下如此吵闹,他却只是不理,到要看看这秦桧如何料理。
  秦桧先是不理,待诸将士吵的弱了,方才皱眉令道:“各人先除去甲胄。”
  他一声令下,身边诸多卫士亦一起喝叫:“大人有令,各人先除了甲胄再说话。”
  各人虽然不愤,却也只得依命行事。
  待场中千多人一起除去甲胄,他又令道:“上身衣衫也一并脱掉。”
  张俊在一旁怒道:“大人,这太过胡闹。他们就算不能做禁军,大人也不能如此折辱!”
  秦桧答道:“将军不必急,且看下文。”
  众人将衣衫一并脱去,秦桧略一点头,身边数十人一起下到场中,开始挨个验看。
  过不多时,各人就知道秦桧用意。这些人虽然跑不快,刀枪不精,箭法寻常,力气也是不足,那些负责验看的人,却将那些身上刀疤累累的受过伤的将士挑出,那些身上光洁,并无创痕的,仍然留在原地。
  这样挑选,过不多时就挑出了百余人出来,剩下诸人,一个个面面相觑,再也说不出话来。
  秦桧此时方才挺身站起,厉声道:“你们武艺不精,这也罢了,身上也无伤痕,却是怎么当的兵?打既不能打,伤又没有伤,你们上阵时,就是凭着嗓子来吓退敌人的?”
  见诸人垂头丧气,再无话说,他又厉声道:“本官清军数万,尚没有人敢出来说一句冤枉,尔等若是觉得冤枉,此时出来说话!”


第30章
  他一语既出,场中却寂静无声,他如此的挑选法,又如何能够有人站起来,叫一声自己冤枉。
  若是果真有人如此行事,不但搏不得众人同情,反遭鄙视。
  秦桧见众人慑服,便又分派下去,将淘汰出来的禁军中又选取精壮一些的,充为驻防厢军,实在不堪使用的,便每人发给一定的补偿,令其返乡回农。
  将禁军甄别淘汰完毕后,再下来又试过军中的伙头兵、辎重兵等“不入队人”,亦是将不够资格者斥退。
  诸事已谐,秦桧终松了口气,坐回椅中,只觉得浑身瘫软,几欲睡去。
  他暗自苦笑,心知这参知政事当真是得来不易,比朱胜非等人简直是天上地下。不过他生性喜欢弄权,要果真熬资格混成宰相,然后在政事堂中会议决断事情,不象现在这样手握大权,却又感觉人生了无意趣。
  此时暮色低垂,虽然不算很晚,场中早有人下令点起了灯笼火把,将诺大的校场照映的雪亮一片。
  秦桧稍歇片刻,已经回过神来,看到张俊神情难堪,心中暗笑。
  只是知道皇帝暂且也没有拿张俊动手的打算,心中略一思索,便向张俊笑道:“今番清军,可算圆满结束了。”
  张俊正自生着闷气,却不料秦桧主动与自己搭话,语意轻松,意态闲适,并不似刚刚那么箭拔弩张模样。
  他先是“啊”了一声,然后口不应心的答道:“相公真是英才睿断,末将佩服。”
  秦桧并不在意,又用很亲切的语调向他道:“张将军切莫介意秦某所为,王命在身,宋金现下又在交战,兵者为国之大事,生死存亡之道,岂可不慎?”
  张俊还在懵懂,秦桧又低声向他道:“况且革退之后,陛下还会将每年省下来的钱划拨给各部,视情形来增补兵丁员额。将军所部甚是精良,秦某当然会据实禀奏,陈情陛下,这样一来,将军所部虽然被革退了些许,补充回来的却会更多,岂不甚好?”
  他如此亲切温和,张俊岂有不领情的道理,待说到最后,更是体帖入微,抓住了张俊不愿折损自己手中实力的心理,更使得这个武将眉开眼笑,喜不自胜。
  看着张俊喜上眉梢,恨不得抓耳挠腮的怪样,秦桧心中鄙薄,知道这人品性很差,心智也不入流,用来做个打手还成,图谋大事远远不够资格。
  这样一想,拉拢对方的心思就淡了几分,因又笑道:“此间事毕,天色虽晚,好在宫门还没有闭锁,秦某这便要去宫中见过陛下,言明此次清军的经过。将军这里还要小心,革退下来的军士若要闹事,还望将军不要手软,要痛加弹压,不然,闹出事来,陛下不喜,大伙儿脸上都不好看。”
  张俊此时哪管得部下死活,当下拍胸脯答道:“相公只管放心,这里的事交给末将,若是出了差错,只管算在末将头上!”
  说罢,目视自己身边的中军亲将,斥责道:“还傻站着做甚?还不将那些斥革下来的都集中一处,让他们收拾行李,待发了钱,就让他们走路。有人闹事,军法不饶他!”
  “是!”
  他的亲将得令,立刻带领大队亲军,将那几百个被革退的军士一律赶走。校场上鸡飞狗跳,吵成一团。
  秦桧站起身来,他的事情已经结束,心中一派轻松,看这张俊如此行事,心中更不以为然。当下便向张俊拱一拱手,笑道:“将军少陪。”
  张俊可算前倨后恭,当下连连打躬,笑道:“相公请自便。”
  秦桧微微一笑,翻身上马,居然极是利落。
  他在外出行,原是摆上全副仪仗,几百个众人卫士簇拥左右,此时要去见皇帝,虽然这些都是份属应得,心中却很是惶惑。
  犹豫片刻后,到底只带了十几个属员和卫士相陪,打马向着城内皇宫而去。
  这军营在城西极偏处,才能寻得如此空地容纳万多军人,秦桧知道天色已晚,不敢耽搁,一路打马急行,到得宫门处时,天色也暗淡下来,宫门亦是即将闭锁。
  他到得正门不远的西便门时,负责的卫士正督促着一群杂役脚力挪动宫门,秦桧发急,急忙喝道:“且不要闭门。”
  一边叫,一边夹动马腹,急奔向前。
  那伙卫士不知出了何事,暮色沉沉,只看到十余人骑马急行,向着宫门处冲来。各人立刻张弓搭箭,排列阵势,准备迎击来人。
  正慌乱间,却听人喝道:“不要慌张,是参知政事秦大人。”
  众卫士虽然听的真切,却仍是不敢怠慢,仍将秦桧等人拒在门外。稍顷过后,一个都头迎上前来,掌着灯笼看上一番,见确是秦桧,松了一口气后,又板着脸道:“秦大人孟浪了,怎么可以骑马冲撞宫门。”
  秦桧不动声色,跳下马来,向着那小军官温言道:“我要去面见陛下,禀报清军大事,见宫门将闭,这才有些急切,岂能说是冲撞宫门。”
  那都头只摇头道:“大人事情虽急,不过宫门要闭了,有事明日来求见陛下,也是一样。”
  秦桧做完大事,心中得意,也知道皇帝虽然很少出宫,其实耳目灵便,自己若是今晚在长安做完了事不来禀见,皇帝心中是否介意,还未可知。
  求见之后,皇帝就算不见,也觉得他秦某人勤劳王事,忠直可嘉,这样的便宜买卖,干吗不做?
  因板起脸来,向那小军官训道:“你何等人?竟敢留难国家大臣!”
  宋朝制度,宰相确实是尊贵之极,虽然现下离乱,文官威风不倒,这守门的小军官如何敢与参知政事顶撞?
  见秦桧顶真,那军官立刻软了下来,只道:“小将做不了主,请大人稍待。”
  说罢,转身入内自去禀报上官。
  过不多时,值宿的郎官傅宿出来,先向秦桧施一礼,然后笑道:“天色太晚,陛下未必肯见,下官已经派人去禀报了,请相公稍待。”
  秦桧微微点头,闭目养神,不再理会此事。暮色中,宫内外这百余人就这么面面相觑,相峙等候。
  一柱香功夫过后,却见一个小宦官连跑带跳,急奔而至,见秦桧等人还在宫外,便叫道:“陛下旨意,令秦桧即刻入见。”
  秦桧霍然张目,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知道自己这一宝又押对了。
  他稍稍整理衣冠,又解下腰间的佩剑,令人拿住,自己却跟随那宦官入内。
  长安宫室浅陋,一行人却是在宫室内绕来绕去,直走了半刻功夫,那小宦官方指着一处灯光暗弱的偏殿,向着秦桧笑道:“陛下就在此处,大人请进。”
  秦桧看这偏殿,名说是殿,其实不过是原本经制府内的一处厢房,虽然明显经过修葺改建,仍然显的鄙陋。
  他想起当日在东京时皇宫内的繁华,不禁长叹口气。那东京皇宫之大,岂是这小小行宫能比,光是玉真宫就有二十殿,其中亭台楼阁无数,任选一处,只怕都比现在宫中所谓的正殿高大轩敞百倍。
  心中虽然感慨,却是不敢迟疑,到得那偏殿门外,见门虚掩,便推门直入。
  在外头看,虽觉这殿内暗淡无光,推门而入,却见房内四角皆有烛台,数十支腊烛熠熠生辉,将房内照映的通明透亮。
  皇帝赵桓,正头戴黑色的软脚蹼头,身着青袍,连腰带也没有束,歪斜着身子,半躺在榻上,与一个妙龄少女对奕。
  秦桧不敢惊动,只是轻步上前,跪在地上向着皇帝行了一礼,然后悄然起身,在一旁观棋。
  他看了良久,却见这棋也不是双陆,亦非围棋下法,只是分为黑白两子,翻来跳去,乱摆一气,看了半天之后,这才醒悟,是以一方的棋子隔断另一方的棋路便是,下法甚是简单,他略看一气,就知道双方错着连连。
  宋人士大夫都善书画,奕棋之道,也很精通。只是眼前下棋的却是皇帝,秦桧虽然看的发急,却是不敢出半个字指正。
  半响过后,赵桓到底将自己的五子连成一气,指着那少女笑道:“你还是不成,朕才是常胜将军。”
  那宫女年纪甚小,显然不知道与皇帝下棋的窍门,拼了力去下,天气并不很热,那俏脸上竟是沁出几滴细腻的汗珠来。此时落败,犹自不服,见皇帝自夸,便撅着嘴唇道:“那就再来下过,不信赢不得你。”
  赵桓摆手道:“你先去罢,一会子朕处理完公事,再来下过。”
  “是。”
  那宫女也知道皇帝处置政事时,绝对不容她一类的人物多嘴,当下站起身来,极乖巧的福了一福,将棋子收起,斜了秦桧一眼后,在他身边飘然而去。
  秦桧只觉得对方过时,香风扑面,他却是不敢乱想,立刻上前,向着赵桓躬身道:“臣见过陛下。”
  赵桓坐正身体,向他笑道:“秦卿不愧是君子,知道观棋不语真君子的道理。”
  皇帝要闲话家常,臣子自然一定凑趣,秦桧当下也笑道:“臣虽是君子,不过也是看不懂这棋的下法,方才不敢做声。”
  “喔?”赵桓并不在意,只是随意答道:“这是朕自己想出来的下法,取其轻松惬意。”
  “陛下说的是。”
  两人正说的热切,赵桓却突然转过脸色,正容道:“秦卿此次出行清军,事情办的如何,朕心里也大概有数,所以心里欢喜。还望秦卿日后行事,仍然如此。”
  他加重语气,一语双关的道:“只要这样,咱们君臣相得,以后仍然可以闲话家常。”


第31章
  秦桧先是喜不自胜,待赵桓如此一说,又觉如芒刺在背,惊喜交集之下,竟致汗透重衣。
  适才那宫女退出后,早有值班的起居舍人赶来侍候。皇帝召见宰相,向来如此,也不以为怪。君臣二人闲话几句,那起居舍人也是记个不停,以为后世垂范。
  赵桓与秦桧说笑几句,又看他脸庞眉眼都是烟尘疲惫之色,虽然知道此人是何等样人,到底心中受用,又好生夸赞了几句。
  几句过后,秦桧脸色回转过来,赵桓却收了笑容,正色道:“说说吧,此次清军究竟如何?”
  秦桧精神一振,眼眉一挑,向着赵桓朗声道:“臣此次清军,由禁军清退至厢军者,一万三千余人,斥退不用者,六千一百人,陕西六路,一共清出两万老弱病残不堪为军者。”
  “好。”
  赵桓也是一喜,宋朝清军也有制度,早年尚行之有效,现下早就无人肯做这得罪人的勾当,这一次清军成效如此之大,也与这秦桧当真得力有关。
  见他高兴,秦桧也是喜笑颜开,又道:“依着陛下的打算,清退之后,再从陕西弓手乡兵中选取精良武勇之士,整编充入各军。如此一来一还,虽然人数大致相当,其实战力提升,与往日惫懒情形,绝然不同。”
  赵桓却没有秦桧这么乐观,见他如此兴头,只淡淡一笑,问道:“如何见得?”
  秦桧不知怎地,最怕他这种若无其事的脸色,心中一寒,只得将脸色收了一收,小心翼翼道:“禁军俸禄极高,待遇优厚,凡当军者,谁不愿入禁军?以前疲玩泄沓,禁军不以军令军纪为意,战力下降在所难免。今陛下痛下决心,派臣严加清理,臣至诸军,三军将士无不惶恐惕厉,清军出伍之人,无不号啕大哭,痛悔当日不习武艺,以至出军。如此一来,留者知道厉害,新入者,也知道军纪不同等级。况且陛下也有言在先,此次清军后,将常派监军御史驻于军中,严明军令军纪,以为常例。这样一来,何愁三军不效命,遇敌不死战!”
  这一番说辞,他是事先想好,说的条理层次分明,为的是搏赵桓更加信用,高兴之下,甚至可以使他兼任枢密。
  只是说完之后,赵桓仍是脸色不变,虽然说了一句:“秦卿见识的好。”却明显是敷衍了事,不怎么上心。
  他自然不晓得,其实这种军事制度上的改革与改良,岂又是一个清军可以涵盖。中国自秦汉以降,军队的战斗力越来越低,军事制度在唐朝的府兵和镇兵制失败后,宋朝的募兵制又是失败,到了明朝的卫所军制时,简直就是失败中的失败。
  但凡稍懂历史的人,都知道宋朝军队战斗力低下的积弊很多,既又没有天然养马地而不能有大规模的骑兵队伍有关,也与皇帝的瞎指挥有关,也有对武将的不信任和不敢重用有关。用更戍法使得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来限制武将的权威,便是宋朝的首创。
  在北宋末,南宋初这一特定的历史时期,这种局面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改观。虽然仍没有成建制的骑兵队伍,依靠岳飞等盖世名将的个人魅力来组成的军队,纪律严明,战斗意志极强,面对优势的敌人仍能保持旺盛的斗志,这种局面,却也是削弱了政府在军队的影响力,使得军队渐渐有形成将领私兵的情形。
  岳家将、太尉军、吴家军,种种称呼,使得军队对将领的个人效忠到达了一个宋朝完全没有过的危险局面。
  赵桓所虑者,也在于此。
  他当然相信岳飞等人的忠心,不过任何将军队私人化的行为,都令得掌权者不能自安,他自然也不能避免。
  为了使将来不出现这种尴尬局面,只有未雨绸缪,先进行军队制度上的改革,不但要强化军队的战斗力,也要强化政府对军队的绝对控制,清军斥退老弱,不过是最简单的外科皮毛手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只是这样的考量和盘算,就是讲给秦桧来听,他也是完全不懂。
  此人虽然有些才干,到底太热衷了,与他在史书上的记载完全相当。
  这样的一个人,赵桓怎么会放心把整个军队制度改革的事,与他商量,此人若是在其中弄鬼,则祸不可当。
  他只顾闷头想着心思,秦桧却不知道哪里不对,只看着赵桓脸色越来越阴沉,却是不知道哪里触怒了皇帝。
  半响过后,赵桓却突然问道:“此次你到诸路清军,除了出征诸将外,其余留守将军都有接触,说说观感如何?”
  秦桧面露难色,嗫嚅不语。
  赵桓会意,挥手道:“旁人都退下。”
  诸人依命退出,制度是制度,赵桓的威严,却也越来越没有人敢触犯。
  秦桧见各人退出,方向赵桓道:“陛下,以臣之见,陕西诸路将领中,当以刘錡最为出色,余者皆不足道。”
  “不错。”赵桓颔首点头,很赞同他的看法。
  顺昌之战的指挥者刘錡,以两万人破金兵十万,威名赫赫,虽然不是中兴四将,不过是资历和指挥的大战役不多造成,其实论起功劳和能力,远在刘光世等人之上。
  秦桧得了鼓励,又道:“吴氏兄弟亦是将才。”
  “不错,卿言甚善。”
  将才,自然不是帅才,这一点秦桧没有明言,赵桓心里也清楚。
  “曲端,帅才,然进取不足守成有余。”
  赵桓亦是点头,知道这秦桧虽然是人品卑下,军事才干也很差,不过对于一个知名的奸臣和汉奸而言,识人是最基本的功夫,秦桧此时的表现,确实是不出他的所料之外。
  见秦桧张嘴欲言,赵桓却突然向他道:“张俊如何?”
  秦桧并不迟疑,立刻答道:“此人贪而残暴,御下治军尚可,行军布阵未见其长。况人品卑污,不足为用。”
  赵桓似笑非笑,看向秦桧。
  秦桧只觉全身发麻,不知道皇帝又在动什么心思。
  他却不知,自己虽然伪装的极好,一副痛改前非,公忠廉能的模样,其实底细早被赵桓知道的一清二楚。若论品行卑下,张俊自然是如此,但你秦某人又能强到哪儿去了。
  却听赵桓又沉吟着道:“此人心向九弟,对朕虚与委蛇,朕心里清楚的很。不过,就算是他一心向着朕,这样的人朕也不能用。治军么,是他底下几个大将的功劳,与他何干。这个人最善的是捞钱,除此之外别无所长。”
  皇帝下了如此考语,显然是判了张俊死刑,秦桧心中暗自庆幸,在这件事上自己没有保留,正对了皇帝的心思。
  却听赵桓又道:“夺了此人兵权,如何?”
  这话题却又比适才的品评更加严重,秦桧低头细想,半响之后,方咬牙道:“此事需得有大臣镇住军心,然后以雷厉风行,不使得张俊有从容布置的时机。”
  赵桓看他一眼,问道:“此人敢谋逆么?部下诸将,又能从他么?”
  秦桧答道:“以臣之见,张俊待士兵残暴而宽待诸将,赏赐起来也从不小气,是以虽然才干不显,却不失将士拥立之心。谋逆他自然不敢,他部下诸将也必定不从,不过若是他转投金人,部下受他蛊惑,加上他的亲兵裹挟,未必不能成功。”
  说到这里,他眼前一亮,声音突然变大,道:“怪不得陛下将他和他的心腹部下全部留在长安城内,却是为了此事。”
  赵桓点头道:“朕固然有包容之心,张俊这样的无能庸懦之人,也不能留用。此事待李纲回来,就可操办。”
  秦桧只觉惶恐,皇帝的手腕心机,竟是到了如此地步。适才垂询相问,看来也不过只是试探自己,其实如何处置,皇帝心中早有成算。
  只是他想不明白,象处置张俊这样的统兵大将,势必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就告诉自己。
  见他脸色忽青忽白,赵桓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思,因大笑道:“你不要怕,此事告诉你,就是朕信了你不会走漏消息。”
  秦桧跪地叩首,泣道:“陛下如此信臣,臣惶愧无极。”
  正在做作之际,却听赵桓又道:“只是此时同你讲,倒不是没有原故。”
  “请陛下垂示。”
  “枢院的黑牌已至,泰州镇抚使岳飞接朕诏命之后,立刻用兵,已是破了刘光世部。刘光世被擒,军队溃败,临安之乱,已经是大定了。”
  “啊??”
  秦桧浑身一震,嘴巴张的老大,半响不能合起。
  他与常人相同,不知道赵桓还用了岳飞这一张暗牌,只是知道李纲前往襄阳,部属大军,由荆襄下两浙,前往平乱。
  自大军从陕西集结,然后要过关中、秦岭、汉中,然后才能由水路加快行进。算来大军出川就得是四月底的事,更别提到达临安城下平乱了。
  而薛强与王用诚一路急行,早就到了泰州,岳飞接诏后如何行事,此时连赵桓也并不尽然知晓。只是知道在一个月之前,岳飞接到诏书,前后只用了十天不到的时间,就将刘部大军五万余人击溃在临安城下,又在乱军之中,擒住了刘光世。
  这样一来,叛乱已平,江南大定,普天之下,已经没有人能危胁到赵桓的皇位。


第32章
  想到这里,秦桧立刻变过脸色,喜上眉档,向着赵桓山呼舞蹈,跪拜下去,连连称贺。
  赵桓却是意兴阑珊,摆手令秦桧站起,不必如此高兴。
  在他看来,赵构不过是庸懦无能之辈,存之不足为患,擒获了也不足为乐事。倒是此次岳飞依命行事,在临安城下大破刘光世五万大军,其过程如何,令他很是好奇,也很渴望知道。
  此事过后,对岳飞的任用,肯定将不止是一个镇抚使那么简单,而临安既然被攻下,是继续留在长安,还是迁都到临安,在东南一线主持对金战事更好,这一切,都还让赵桓拿不到底,不知道如何是好。
  唯今之计,李纲却也不必返回。荆襄是四战之地,战略地位极其重要,历史上曾经失守,还是靠的岳飞苦战收回。其后数年,岳飞经营襄阳,将城池扩大加高,引水环绕襄樊之间,如此经营之后,一直到百年过后,襄阳仍然是牢不可破的雄城要塞。
  此时襄阳既然未失,李纲等人又至,到不如就让他们就地停留,经营荆襄,以为东南两浙的屏障。
  君臣二人正相对无语,赵桓却突然向秦桧道:“清军事了,朕仍然有事要你去做。”
  秦桧忙道:“请陛下示下。”
  赵桓看着他眼,一字一顿的令道:“朕令你前往临安,奉迎康王前来长安。”
  “是,臣遵旨。”
  秦桧满头大汗,连忙答应。
  “文事由你,武事么,由苗傅,刘正彦二人专责,你由关中急速前往临安,不得耽搁,不然,迟恐生变。”
  “是,臣明白。”
  “康王的安危要紧,他毕竟为帝多年,现下退位,未必没有宵小辈岂图以拥立他复位来搏取功名富贵,是以一定要好生保护,你晓得么?”
  “是,臣晓得!”
  秦桧已是大汗淋漓,浑身尽湿。
  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有了灵醒的思维,只觉得脑袋嗡嗡做响,听得皇帝吩咐,便下意识的连连称是。
  以他的心思智慧,在赵桓吩咐第一句时,心中就隐约明白。
  皇帝明着是叫他去接奉迎康王还长安,其实,只怕不是“奉迎”而是要让康王“上路”才是真的。
  看着他如此慌张,赵桓反是满意。不论如何,眼前的这个人不是笨蛋,知道自己是什么用意,是以才变的如此,若是换了一名文官,只怕就当真将赵构奉迎过来了。
  他故意停了好久,待秦桧的情绪缓和之后,才又慢慢说道:“苗傅,刘正彦二人,以朕来看,不过贪图功名富贵的无能之辈,只是此次算是帮了朕一个大忙,你见着他们,可以暗暗讲明朕的意思,就说朕绝不辜负功臣,必有厚赏于他们。”
  秦桧眼前一亮,却是瞬息间就明白了赵桓的意思。
  他毕竟是文臣宰相,若是由他亲自下手,赵桓的名声也很难做。而两个原本就贪图功名富贵的武将来做,到时候可以推脱了事,则好过由秦桧来下手。
  他之所以担心害怕,就是怕对赵构下手后,皇帝拿他来做替罪羊,如今皇帝这么一暗示,秦桧自然明白,皇帝眼前用得着他,虽然派了他这一桩差事,却并没有拿他当弃子的打算。
  而这样的事都由着他秦桧去做,皇帝的信重,由此可见一斑。
  他心中欢喜之极,颤抖着嗓音向赵桓答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一定将这件事办的妥妥当当,请陛下放心。”
  赵桓极满意的嗯了一声,心中也是舒适。
  与聪明人的对答,果然是省心省力,不需要说明太多。
  却听秦桧又问道:“陛下,那刘光世如何处置?”
  赵桓懒洋洋答道:“此人犯的是大逆罪,不必多费周章了,你到了临安后,宣明他的罪状,将他就地明正典刑,杀了算了。”
  秦桧对干掉赵构完全没有顾虑,一听赵桓要杀刘光世,却是踌躇,半响方道:“这刘某人是西军世家,其父刘延庆就是国家统兵上将,此次兵围临安,虽然大逆不道,不过毕竟不算是称兵造反……”
  他没有明说,但其实意思也是明白。刘光世围临安,其实在士大夫眼中,并不算犯了很大的罪过,毕竟是兄弟争位,他忠于赵构,也说不上是什么大错。
  赵桓突然挥手,猛拍在自己身边的几案上,怒斥道:“这个人眼里没有朕,苗刘二人逼九弟退位,他竟敢率兵围城,朕的诏书也不理会,若是见了朕,他会如何?这样的人,留他何用!这样的人不杀,何人可杀!”
  他平时与人说话,都是带着笑容,周围的近侍内臣,赵桓都没有斥责过,更何况是朝廷大臣。此时赫然震怒,秦桧立刻脸上变色,躬身拱手,颤声答道:“陛下所言甚是,臣见事不明,请陛下重责。”
  赵桓冷哼一声,也不太为难这大汉奸,令他起来,又吩咐几句,便令他离去。
  看着秦桧倒退离去,赵桓亦是站起身来,步到房前檐下,抬头展望夜空。
  空气清冽干躁,是典型的西部的初夏天气,此时的甘陕大地,已经不复是秦汉时沃野千里森林遍处的模样,黄土地,干裂的山谷,废弃的城池和贫苦的村庄,关中大地,已经不复汉唐之盛。
  东南平定,赵构也必定会死在秦桧和苗傅等人的手上,对这些小人做这一类勾当的本事,赵桓完全放心。
  迁都或是留驻,赵桓拿不到底。而这陕西大地不远处的中原河北,如同冬眠一般蛰伏了半年多的女真人,在战和两派的争执中,究竟是谁占了上风,究竟什么时候会再磨刀霍霍向着陕西冲来,向着东南荆襄杀去,也是完全没有概念。
  他深吸几口气,只觉得心胸大畅,而眼前迷离的灯火和微弱星光下盘桓着的高大巍峨古色古香的宫室,竟是那么的鲜活和真实。
  只是此情此景,却也不能消受太久。过不多时,他便凝神皱眉,想着女真铁骑会杀向何方,想着岳飞是怎么打的这一仗,又想着如何安置处断他,岳家军,在自己的手中是有的好,还是没有的好……
  正想的出神,不远处,一行灯笼渐渐由暗淡到明亮,夜风袭来,竟是香风扑面。
  赵桓微微一笑,走上前去,由着几个明眸皓齿的妙龄少女将他围住,莺莺燕燕,语笑嫣然,将他又拥入房内。
  数日之后,秦桧将清军一事交卸清楚,又奉了新诏,前往临安奉迎康王和隆佑太后前来长安。他虽然在清军时就奔波辛苦,心中却明白康王一事关系重大,委实不能怠慢。
  因着如此,虽然老婆报怨,亲随也很叫苦,他自接诏之后,便下令立刻上路,一行数百人,乘着数十辆大车和百多匹马匹、骡子,以每天两三百里的急速,开始赶路。
  他虽然如此卖力,其实却并不理解赵桓的所为。
  宋朝自开国以来,太祖待亡国之君就很宽厚,从不为难。太宗毒杀了李后主,就很被人非议。而更被人不满的,便是太宗迫害太祖诸子,甚至是自己亲弟弟秦王赵廷美一事。在秦桧看来,康王反正都是死老虎,迎到长安奉养起来,也必定不会再生事端,又何必加害。
  他自然不知道后世明朝的夺门之变,也不知道皇权斗争越发严重,而在这样的微妙局势下,赵桓又怎么放心让一个活生生的赵构回到自己身边。
  秦桧自长安出发,十余天功夫,便已到了襄阳。见过李纲言明清军诸事,又将赵桓让李纲暂驻襄阳,对荆襄加以经略的部署向李纲言明,然后自襄阳下水道,顺江直下,五六日后到得建康,自建康上岸,接见韩世忠等镇守大将后,便一路南下,数日后到得临安城下。
  他自四月底出行,紧赶慢赶,也是足足用了大半个月的功夫,到五月中旬,方才到得临安。
  赵构被迫退位后,他身边的中央机构已经不复存在,赵桓下诏,命原本的中央大臣,尽数前往长安,或是调往别处,别有任用。在临安城内,唯有杭州知府康允之被下诏留任,不曾受到牵连。
  此时秦桧来到,他是赵桓任命的参知政事,身负重任,正是当红的炸子鸡,临安城上下文武官员,岂敢怠慢。
  还在城外数里,便有黑压压数千人站在官道两旁,等候着秦桧车驾的到来。
  “好了,停车。”
  秦桧隔的老远,便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前来迎接,他心中极是高兴,却是勉强将这种兴奋的神情压下,不使它表露在脸上。
  他原本就是江南建康人士,临安虽不是家乡,其实相隔并不很远。眼下的城中,就有不少亲朋故旧,在这里等候他的到来。
  短短十余年,由一介穷书生官拜参知政事,位极人臣,执天子诏书巡行江南两浙,这是何等的风光荣耀!
  只是他深知福祸相倚的道理,又知道皇帝耳目利害,心智深沉,此时得意,将来未必不会失意。想到这里,又将得意兴奋的心情收了几分,下令停车之后,便立刻自己跳下车来,向着迎接队伍最前面的康允之执手问好,并不拿大。


第33章
  刚一下车,一个身着绯袍的中年文官迎上前来,满脸堆笑,向着秦桧拜将下去,高声道:“下官康允之见过大人。”
  “岂敢岂敢,康大人不必如此。”
  秦桧急忙上前,将康允之扶起。这次苗刘兵变,康允之也是最早请求赵构退位以安抚军心的文官,若是文官全部不同意苗刘二人的主张,此次兵乱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效果。
  此人虽然不是皇帝欣赏的人才和心腹,不过做为过渡的人物,也因为江南的大局要紧,以他临安知府的身份,成为两浙路的宣抚使也是必然的事,秦桧刚刚拜相不久,可不想在文官集团内落下一个骄狂的名声。
  看他如此谦逊,康允之等人都面露笑容,什么通判,转运使,提刑司,各级文官乱哄哄上来,依次拜过。
  秦桧连连拱手,脸上的笑容始终不变,令人如沐春风。
  待文官们拜罢,秦桧转过脸色,向着站在一侧的众武将问道:“哪位是苗将军?”
  苗傅现下持节的身份已经被赵桓确认,正式成为大宋寥寥无已的节度使之一,论起身份地位,远远超过眼前的一众文官,只是宋朝重文轻武惯了,他却也无法可想。
  听得秦桧一问,便上前一步,身上铠甲哗哗作响,他只是一抱拳,粗声道:“见过相公。”
  秦桧淡然一笑,拂袖道:“苗都院免礼。”
  苗傅见他并不如何热切,又只是以御营都统制的官衔来称呼自己“都院”,当下心中一怒,自己大步后退,站在一旁不语。
  刘正彦在他身后,他也是拜了节度使,自己心里却清楚,论起资历军功,实在是差的太远,勉强抱着这个头衔不放,只不过是招祸罢了。
  见苗傅如此,他急忙上前,向着秦桧躬身一礼,大声道:“末将刘正彦见过大人!”
  “好,刘将军免礼。”
  秦桧将右手虚伸一下,做搀扶状。
  刘正彦当然不会等他当真来扶,自己连忙直身,恭恭敬敬退往一边。
  苗刘之后,自然是更下级的军官上前,众将刚欲行礼,秦桧伸手止住,笑问道:“谁是泰州镇抚使岳飞?”
  他话音未落,诸将队前的一个军官便大步上前,俯身一拜,朗声道:“末将岳飞,见过大人。”
  “岳将军免礼。”
  秦桧连忙伸手,搭在岳飞的臂前,将他扶起。
  赵桓在他出发前,张口闭嘴都是在夸赞岳飞,比之苗傅和刘正彦这样的节度使,这个岳飞将来的成就,才真正值得敬重和结交拉拢。
  只是他手虽搭上,对方却并没有被他拉起,秦桧下意识的加了一把力,却只觉对方臂膀如同铁铸一般,虽然他大力去拉,对方却是纹丝不动。
  岳飞行礼之后,方才站直身体,双手一落,将秦桧搭在自己臂膀上的双手轻轻卸落。
  秦桧稍觉尴尬,他是文臣首领,大宋的宰相,以宋朝祖制,就算是统兵大将见他,也不能均礼。他对这岳飞如此谦抑,对方却似全不领情,令他分外恼火。
  只是看向对方脸庞,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傲气。
  他打量岳飞身形,只觉得对方比自己高出一头,虽然是个武将,身形魁梧,脸庞却并不如何粗鲁,倒还算的上是清秀,虽然已经开始留有胡须,也并不浓密。
  他一边打量,一边向着岳飞问道:“岳将军看起来很是年轻?”
  岳飞微笑道:“不敢,末将是崇宁二年生。”
  秦桧屈指一算,不禁动容。对方统领过万大军,战功赫赫,威名已经开始显扬天下,而此次以一镇万人大军,轻松击败刘光世,对方也是统兵上将,坐拥五万大军,竟然被这年轻后生打的落花流水,此人之能,当真不容小觑。
  他心智深沉,与岳飞对答几句,已经知道对方倒不是有意怠慢自己,而是崖岸高峻,不想与自己这个文臣宰相在对答交接时太过亲近,已免被人诟病。
  这种人,拉拢是不好打拢,不过也必定不是池中之物。
  秦桧深吸口气,心中突然一阵恼火,却也不知为何。自己知道不对劲,只得强压下去,暗暗在心里念道:“姑且待之。”
  岳飞却不知道对方的心思,只是看对方对答待人都很谦逊,一点也不象太早得志的高官大臣,心里倒是对秦桧颇有好感。
  他只有在战场上,把对方当敌人时,才会真正的揣度人的心理。而在平时,则很少防范,一面是军事上的天才,一面是政治上的低能,正是因为这种心理的转换太过彻底。
  若是以心为战场,视所有人为敌人,以他之能,又如何会被人陷害至死。
  当下见礼已毕,各人簇拥着秦桧重新上车,往着城内而去。
  道路两边,全是原本赵构的禁军将士,排开两侧,鲜衣亮甲,刀枪耀眼。
  秦桧自车窗内放眼去看,却只觉得多半是样子兵,论起战力来,只怕和西军要差上一截。
  待到城外不远,却又是岳飞所部兵马,盔甲兵器与城内的御营亲兵相比,自然要差上一些,不过队列相应要更严整一些,也更显的精锐一些。
  只是仔细看去,队列中有老有幼,老者五六十也有,少者十余岁也有,还有不少士兵手中并无刀枪,只是用削尖的腊杆做为兵器。
  他忍不住摇头叹气,自宋朝的半壁江山被占,原本的枢密院下辖的军器监也丧失了大部分功能,原本是禁军都是装备制式的盔甲和兵器,现在多半不能办到。
  他粗略看来,只觉得岳飞所部兵马,在训练和军纪上自然要超过苗刘的部队,比刘光世的更是要强过不少。但是个人的战力和装备的粗疏,应该是这支军队的瓶颈。
  他自然不知,岳飞所部的兵马,主力的老底子还是当年的八字军,多半是农夫出身,随着岳飞一起脱离了王彦,后来转战各处,兼并了几路兵马,才慢慢有了过万人的规模。
  若是以精兵之道,兵力少了,朝廷和皇帝自然不会重视,也很难让岳飞独挡一面,这也是身为武将的无奈罢了。
  车次粼粼而入,以秦桧的身份,城内又没有府邸,康允之思前想后,便将他送到原本的皇宫附近的一处大宅内安顿。
  秦桧眼见如此,心中自然慰帖,与康允之等人逊谢过一番后,方才入住。
  各人随他一起进来,刚刚寒暄几句,秦桧却突然脸色一变,正色道:“当真失礼,只顾与诸位说话,竟然没有先去拜过太后。”
  康允之等人面色一红,这却也是他们疏忽,光顾着结交宰相,竟然没有让对方先入宫去见太后。只是这件事,说起来他们却并不能完全做主,兵乱之后,宫中被苗傅派兵严守,隔绝内外,以防止宫中有人支持赵构,出来生事。
  当下各人站起,一起看向苗傅。
  秦桧心中明白,城中兵变,大局其实并不在这些文官的手中掌握,而是被兵变的首脑苗傅一手控制。
  再想到适才进城时,岳飞所部的情形,显然是破敌之后,苗傅并没有让岳飞所部进城,给他补给,而只是让岳飞驻在城外,是以军容显的有些破败。
  他眉头一皱,知道此时不是撕掳这些事的时候,便也目视苗傅,却不做声。
  苗傅心中得意,第一次有着掌握全局的快感。
  到得这时,他才知道,怪道五代时将领和军士为尊,原来乱世时,手握重兵的人,才是真正的草头王。
  只是这种情绪,却也不敢表露太深,当下哈哈一笑,向着秦桧道:“相公要见太后,这自然可以,咱们这便入宫,前去求见便是。”
  秦桧也是一笑,向他答道:“不但要见太后,一会还要去见康王。”
  苗傅面露难色,道:“康王也要见?”
  “这是自然。现下大局已定,还怕什么?”
  “好,见便见罢,相公有令,咱们自然要听。”
  苗傅与刘正彦相视一笑,心中得意非常。
  秦桧心中冷笑,极是鄙薄此人。只是刚想片刻,却又心中一寒,此二人所为,与赵桓之前对这两人的论定完全一致,却教他不得不心生惧意。
  各人出得门去,一路上却又是禁军夹道。
  驻守皇城的军士都是苗刘二人的心腹,这一两个月来,城内的局势尽在这二人掌握之下,原本的所谓宰相和枢使,又渐渐被赵桓或是调走或是罢官,苗刘二人在城内更是一手遮天,寻常的文官哪里看在眼中。这些军士也是骄纵惯了,眼里除了苗刘二人,旁人绝不放在眼中。此时大队官员往那皇宫里去,各军将士眼中却见见着苗傅,一待苗傅上来,便一个个持戈行礼,恭谨非常,而对秦桧等人,却是全不理会。
  秦桧心中大怒,恨不得立刻处置了这两人。
  他到底是宋朝的士大夫,对武将的提防和轻视的心理,绝无任何改变。
  只是眼下却是对方的地盘,种种手段却要慢慢施展。
  他面带微笑,显的全不介意,待到得隆佑太后所居的清漏阁下时,便立刻跪将下去,极恭谨的向太后行礼,口中只道:“臣护驾来迟,教太后受惊,死罪死罪。”


第34章
  隆佑太后端坐不动,见秦桧跪伏身前,只道:“不必如此,请起来说话。”
  秦桧到底又恭恭敬敬的叩了几个头,方才站起身来,向着孟太后笑道:“臣此次前来临安,奉了陛下的诏命,要奉太后前往长安居住。”
  孟后先是不答,半响后方苦笑一声,道:“这是自然,官家在哪,老身也自然要在哪。”
  秦桧听她话音不对,忙道:“陛下也是好意,现下兵荒马乱,太后在这里隔着几千里,陛下心里不安,若是有个意外,岂不是宗庙之羞?”
  孟后摇头一笑,道:“宗庙之羞在五国城,我一个老婆子再不会受辱。”
  秦桧不理她话意,只道:“长安位属关中,有潼关之险,西兵强劲,应该不使太后再受风尘颠簸之苦,陛下也是好意,还请太后不必多想。”
  孟太后自东京到扬州,扬州到建康,建康到临安,奔波数千里,委实倦了。况且危难之际,向来是赵构照料,若是不然,也早就被俘,或是自杀身死。
  苗刘兵变,她下诏让赵构退位也是逼不得已,却不料赵桓借着这个契机,一意要赵构重新为康王,做为一个一直跟在赵构身边的长辈,对这样的结局,也很无奈。
  眼前这个秦桧,正如牛皮糖一般,对自己的诘责与刁难完全不理,只是笑嘻嘻催促她表态,身为皇室长辈,若是再坚持,却也当真是宗庙之羞了。
  她万般无奈,只得正色道:“我听说皇帝在长安,并不曾修葺宫室,若是为了奉迎我这老婆子而大兴土木,滋扰百姓,那岂不是我的罪过?若要我行,需得有言在先,若我去了,则皇帝原本居于何处,我便居于何处,不需多建宫室,多添一砖一瓦也是不成。”
  秦桧知道她此时所说,不过是为了面子好看罢了,当下微微一笑,拱手道:“太后体恤下情,还有什么可说,这些皇帝必定会答应的。”
  他又接着道:“陛下常说,太上皇远在五国城,不能亲奉起居,是一大恨事。现下先将太后接过去,侍奉起居,能尽孝心于一二,也算对太上皇尽点孝思。”
  孟后微微一笑,答道:“只盼皇帝能大振乾纲,强国精兵,将来派上将北伐,奉迎太上还驾才好。”
  此语一出,不但秦桧,其余在场诸人一起道:“必定如此!”
  秦桧见孟后面露欣慰之色,此事谈妥,他也不欲在这老太后面前耽搁太久,当即就想告辞退出。
  孟后看他神色,知道其意,却突然道:“秦大人,康王如何?”
  秦桧心中一震,知道这个老太婆虽然不管政事,其实长处深宫,见的权术斗争多了,适才多般留难,多半是为了此时的这一句话。
  脸上却是不露声色,淡然答道:“臣此次前来,一则是看看两浙情形,二来就是要迎太后和康王回长安。陛下说了,康王有挽救宗庙的大功,现下陛下身边膝下无子,将来要仿太祖和太宗的故事,兄终弟及,这样一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所以臣此次前来,一定要好心护送康王方可。”
  孟后终长出一口大气,满脸疲惫之色,挥手向秦桧等人道:“如此甚好,你们去吧,我一个老婆子也没有什么好操劳的,等康王他们准备好了,一起上路便是。”
  秦桧亦是一脸轻松,躬身答道:“是,那么臣等就告辞了。”
  正欲离去,孟后又突然道:“皇宫四周,最少有两三千禁军围着,国家在打仗,有这些兵力多调些去江防也好,我一个要死的老婆子,还有什么可提防的。”
  秦桧还未怎样,苗傅等人却是脸红过耳。
  秦桧瞥他一眼,只得又道:“此事臣下去与苗将军商议着办。”
  “那好,诸位大人就请去吧。”
  “是,臣等告退。”
  秦桧等人又行一礼,一起退下。
  苗傅心中愤愤难平,离的稍远一些,便恨声道:“咱们派兵前来,也是害怕战后有乱兵生事,一番好意,太后却是如此相疑猜忌!”
  见秦桧不置可否,他心中打一个突,知道眼前这个宰相并不是好相与,只得收声噤口,不再说话。
  各人行到宫门前,秦桧与众人相揖而让,吩咐康允之等人前去准备孟太后与康王等人的路上的车马和用度物资,自己却拉了苗傅的手,又向刘正彦笑道:“公事已毕,我有一些话要与两位将军说,两位可否移步一二,让秦某慢慢请教。”
  他自到得临安,对这两个兵变的大功臣就是若即若离,苗刘二人虽然表面上从容自若,其实心中也是惴惴不安,唯恐什么地方做的不到,惹恼了皇帝眼前的大红人,后果堪忧。
  此时秦桧主动相邀,两人都是没心机的人,如何知道秦桧这样做法是先抑后扬,先打这两个一个下马威,然后再这样示好拉拢一下,却比一来就示好更加让人容易折服。
  这样的官场学问,对人心理的研究,只怕穷苗傅与刘正彦二人一生去研究,也未必能够弄的明白。
  他们要私下谈话,旁人自然也不敢打扰,当下各官一个个揖让而退,四散而去。
  苗傅见岳飞也要离去,他知道这个统兵大将只怕也要受到重用,当下突发奇想,竟向岳飞笑道:“秦大人和咱们说话,岳将军不如同去,也好一起讨教。”
  秦桧虽然觉得这苗傅太过愚蠢,却也生出再拉拢岳飞的心思,不禁目视岳飞,看他如何。
  岳飞只是稍一楞征,便立刻答道:“末将营中还有军务要去处置,大人有什么吩咐只管示下,若要领教,还是以俟来日?”
  秦桧心中一阵无奈,知道对方是不想在私下与大臣结交。
  当下只得挥手道:“岳将军请去,若是有事,我会到将军营中去吩咐。”
  苗傅从鼻中重重一哼,待岳飞转身离去,便道:“此人太过高傲,虽然他解围有功,不过这些天年,咱们受他的气也受的够了。”
  刘正彦也道:“我在禁军为统制时,他不过是个忠义郎,带五百人。现下是统兵大将,就在咱们面前挺腰子。”
  他们当着秦桧的面,如此攻击,却是存了一个争功固宠的心思。
  首义大功,他们自然是没人能抢,然而守住临安,将政变的成果保住,却是岳飞这个小小镇抚使的功劳。
  刘光世围临安,先是吃了大亏,停了几天之后,就开始在临安四周十几个城门四处攻打。苗傅与刘光彦知道逃脱无门,唯有苦守,因此天天上城指挥,成天整夜的甲胄在身,姚平仲又私下去见禁军将领,以自己的资历和威望来鼓励军心,再加上康允之等人发动临安城内的居民在城下帮手,递送弓箭,檑木沙石,运送饭菜,救治伤员,如此这般,苦守一月之后,城内一万多禁军已经死伤很大,军心开始不稳,而刘光世到底人多势重,又裹挟了不少百姓入伍,充做签军来做肉盾,城池眼前不保,苗傅惊惶之下,甚至有到兴隆寺请赵构复位,让刘光世退兵的打算。
  靖康五年夏五月,天气炎热,城外刘光世也知道城内军心不稳,战力下降,又是害怕有援军前来,于是大军全数出动,昼夜攻打。
  箭矢飞扬,炮石齐发,其声震天。
  城头上下,血肉横飞,死尸枕籍于地,臭味熏天,苍蝇乱飞,蛆虫遍地。
  当是时,临安城下,无论是白天黑夜,唯有杀声震天,血流成河。
  就在这最危急的时候,岳飞所部万余大军,终于赶到。
  苗傅等人一见,却是只觉失望。
  刘光世部如此卖力攻打,开初死伤的都是签军杂兵,主力并未大损,围城时,又派兵四处抢掠,各兵得了不少钱财,刘光世又许诺破城后可以随意抢掠,他部下的士兵虽然良莠不齐,对女真人时畏敌如虎,却也是争战四方,战斗经验极多的老兵居多。临安城守军难以再守,各兵都是清楚,破城在望,军心士气极为高涨。
  这个时候,来一万多兵马,当得什么用。
  苗傅与刘正彦略一合计,决定不管城下如何对战,城内守兵不可轻出,这点兵力,就怕内外夹击不成,反而被人反攻进城。
  他们如此商议,岳飞却决意大军不必休息,立刻进攻。
  时正黄昏,残阳如血。
  岳字大旗高竖阵前,岳飞长子岳云时年正当十二,刚刚入伍不久,军令一下,岳飞手持双锤,带着一百多骑兵如同利箭破空,直插敌阵。
  刘光世原以为对方是来送死,却不料这个十二岁的少年,竟是勇不可当,在刘光世的步兵阵中横冲直撞,东砍西杀,将几千人的前锋队伍冲的溃不成兵,不能抵挡。
  岳云身后,便是王贵,张宪,簇拥在主将岳飞左右,万余本阵兵马,直插入刘部大军的软肋!
  不过一个时辰,任凭刘光世如何震怒,连斩数员大将,却是无法阻遏住对方的兵锋,眼见全军就要溃败,刘光世在亲兵的护卫下,准备逃走。
  岳飞眼见他如此,却是单人独骑,直追上前,刘部败兵见他如此神勇,却是望风而逃,无人敢阻住他的马步。
  他稍驰近些,在马上张弓搭箭,拉满之后,一箭射去,便是将刘光世射落马下。
  苗傅与刘正彦在城头只看的眼花缭乱,胆寒不已。
  两人相顾骇然,齐声道:“这岳飞竟神勇如此!”


第35章
  只是佩服归佩服,眼看岳飞大破刘部大军,俘获甚众,除了当场斩了几百个在抢掠时民怨极大的军士,其余三万多被俘的败军,只怕大半要归入这岳飞麾下。
  两个出城迎接岳飞时,看着对方才二十八岁,年轻气盛,英伟不凡,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他们虽然只是一时冲动,这两个月时间下来,拎着自家脑袋抗着刘光世几万大军的围攻,城里还有不少赵构的心腹余党随时可能做乱,内外交击,苦不堪言。
  为的什么,自然是功名富贵。
  对方以万余大军击破五万强敌,声名必将冠于天下,而功劳也是极大,如此年轻,便要获得与他们相同,甚至是盖过他们的名声和地位,这将是情何以堪。
  是以此时不需沟通,也不必商量,借着岳飞不攀附秦桧,不与他们同进退的机会,大加攻击。
  只是秦桧是何等样人,这两个人心思,他岂能不知。
  苗傅住处距离此处甚近,众人便索性步行,秦桧满脸是笑,携住苗傅胳膊,对他二人的话,却只是置之不理。
  寻个话缝,便只是与这二人闲话家常,不提正事,却令得苗刘二人好生郁闷。
  过了不久,便到得苗傅府中,秦桧稍一示意,苗傅便屏退左右,只有自己与秦桧,刘正彦留在房中。
  秦桧摆明了是要和这二人密谈,却只是不急,坐在厅中右首上座,却是拿眼四顾而看,夸赞苗傅这府邸正堂悬挂的字画。
  苗傅与刘正彦心急如焚,就差扑跪在秦桧面前,求这个宰相告诉自己,皇帝对他们是如何评价。
  秦桧此来,自然是带来了皇帝真正的想法和评价,之前他们由孟太后封授的节度使,能否得到承认,还是未知数。
  见这二人如同被百爪挠心的怪样,秦桧心中暗笑,却也是知道火候已至,不必再惺惺做态了。
  他微咳一声,将苗傅口不应心的字画品鉴打断,微笑道:“两位将军,我此次前来,却是带有陛下对二位的评价和赞许之辞。”
  苗刘二人相视一眼,脸上已是笑不可抑,齐声道:“请大人示下!”
  “陛下说道,康王虽然是事出无奈,然则究竟是窃居皇位,若是责罚征讨,又恐失天下人之心,今有苗傅、刘正彦二人,忠勇可嘉,为朕解决了这个心腹之患,难能可贵之至!”
  苗傅大笑,拱手答道:“陛下也知我忠勇了!”
  刘正彦也是一笑,只道:“陛下过奖,末将愧不敢当。”
  苗傅横他一眼,道:“若不是咱们,康王打死也不会退位,咱们立下大功,有什么不敢当的。”
  秦桧抚掌一笑,道:“苗将军的话是正理。”
  刘正彦一笑低头,不再言语。
  秦桧又道:“陛下说,既然两位将军立下大功,当真忠勇,当初由太后授节度一事,虽是事急从权,也是份属应当。两位又是宿将,持节为帅,也足可当得。”
  苗刘二人闻言大喜,站起身来,齐声道:“谢过陛下大恩。”
  秦桧摆手道:“两位是份属应得,陛下明言在先,不必如此。”
  见两人讪讪退下,秦桧又道:“苗傅苗将军,倡义首功,现下是节度使领御营统制,有些委屈。陛下的意思,可授苗将军为湖北路襄阳府路招抚使,刘将军,为谭州制置使,跟随李平章李大人,经略荆襄等地。”
  他静静说完,便啜茶不语,看苗刘二人的脸色。
  苗傅略一思索,便知道这一项任命极佳。他以节度使的头衔任荆襄等地的招讨使,等若皇帝让他成为湖北一路的最高军事统领,比一个前任的御营统制要强过许多。
  只是让他离开临安,却是有些不舍。以他原意,最好就是让他成为浙东路的宣抚使,仍然镇守临安,如此最好。
  而刘正彦却是满心情愿,由一个御营副统制成为一地的最高军事长官,将来责权更大,军功更大,岂不是比跟在苗傅屁股后头要强上许多。
  两人稍一思索,虽有小小遗憾,却都知道比现下的尴尬局面要强上许多。当下站起身来,抱拳道:“末将谨遵陛下之命。”
  “好!”
  秦桧面露喜色,笑道:“临安这里,距敌甚远,陛下也不会留驻大军。两位将军到得荆襄,整军顿武,岂不是更有进步余地。”
  他话锋一转,又道:“此次苗将军还有加官,授检校少保,刘将军授阁门赞善舍人,陛下说,两位将军虽有大功,恩赏却不可一下子太厚,恐伤二位将军德福。陛下思谋沉远,为臣子考虑甚多,两位将军不可心生懈怠才是啊。”
  “是,陛下之恩天高地厚,我二人必定竭力报效,以答陛下识人之明。”
  这些封赏,并不谓不厚,却也不是时人想象中的那么厚赏。赵桓所考虑的,一来是苗刘二人兵变叛乱,虽然是打的是赵构,保的是自己,却毕竟是干犯大忌,军人参政叛乱,是宋朝大忌,这两人必定心怀鬼胎,对自己的地位并不确信。
  若是大封大赏,只怕还吓跑了他们。
  将此事说定,秦桧却是收了笑容,将脸色一变,向这二人道:“此次我前来宣抚两浙,一是了断两位兵变后的手尾,二来,是要迎还太后和康王。”
  见两人面露不解之色,便又道:“我回长安,太后与我一起动身,康王么……两位将军随我一起上路,康王交由两位将军的军中护送。”
  这安排,原也是平常的吩咐,只是听在苗刘二人耳中,却是阴沉的可怕。
  这两人虽然不是灵醒人,却也不笨,秦桧说完,两人浑身一颤,面面相觑,一时半会,竟是不敢出身。
  秦桧面带微笑,却是别转过头,复看墙上的书画。
  这二人既然明白,却也不必多说。他们自然知道其中关系厉害。
  他们先是跟随姚平仲与金军相战,地位不高,和赵桓没有什么交集,然后一直跟随赵构,要说信重,赵构让这两人做御营统制,对他们倒比赵桓要亲厚的多。
  既然他们出卖故主,在新主面前立下大功,不过要得到真正的任用,却要更进一步,弑杀旧主,来博取赵桓欢心。
  弑杀赵构,他们便很难回头,也必须永远跟随赵桓,这样一来,也算是赵桓给了他们一个机会来表明决心。
  弑赵构,以为投名状。
  秦桧并没有一直逼问他们,甚至不肯加以诱惑。
  他相信,眼前这两个一心只想着功名利禄的武将,会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想明白的。
  他们等不起,他却可以从容自若。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眼前这二人,为了富贵,可以杀王渊这个旧上司,杀康王这只落难凤凰,更有何难?
  倒是刘正彦先下决心,拿出当日一刀砍落王渊脑袋的利落,先答道:“康王身份非比寻常,自然是跟在末将的军中,更加稳当。”
  他如此一说,苗傅也自然不肯落后,当即也答道:“是极,请大人放心,咱们一定将康王照顾的稳稳当当,绝不会出乱子!”
  秦桧展颜一笑,道:“船行江中,康王又心中郁郁不乐,两位小心看着,别让他老人家脚一滑,掉到江里才好。”
  苗傅与刘正彦相视狞笑,一起答道:“大人放心,咱们一定好好照顾康王,不使他出一点意外。”
  秦桧收了笑容,颔首点头,正色道:“如此一来,两位将来的功名富贵,包在秦某身上。”
  与这二人谈妥此事,秦桧便先离了临安,往绍兴府路等处而去,接近官员,考核政绩,安抚流亡,甚至弹劾罢免了不少无能的地方官员,使得两浙等路,大为震恐。
  他也不怕得罪人,自己心中明白,将来涮新吏治,整顿大宋官场,只怕他就是过河卒,急行锋,现下先拿一些官员来练手,也算是为将来做事打个底子而已。
  他原本打算巡行两个月时间,待到七月再回临安,然后由临安经荆襄各处,拜会李纲,再去看湖北路的吏治。只是待六月中旬左右,却是传来几封急件,使得他不得不放下手头的事,急速返回临安,准备起身动行。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赵桓对整个东南的大局,又做调整。
  以韩世忠为沿准宣抚制置使,负责准南和准西的大局;提升杨沂中为江东制置使,将张宗颜等诸路划拨给他,又令杨沂中招兵三万,至建康练兵;岳飞,则被命为浙东制置使,负责临安各地的安全。
  秦桧一面赶路,一面思索着赵桓这些任命的用意。对韩世忠这样的宿将和大将,这样的任命并没有什么奇怪,倒是杨沂中的提拔,令他有些诧异。此人虽然也有勇将之名,不过资历还浅,也没有打过什么大胜仗,不久之前还是韩世忠的部将,现下竟然将江东的安危交托给他,又命他扩军整训,将来只怕也要和韩世忠一样的地位,却令他很是惊异。
  而对岳飞,赵桓当初满口夸赞,现下却不将此人派驻前线,而是留在临安,这更是诡异之极,令他百思而不得其解。


第36章
  一路上没头苍蝇一般乱想,到得临安城内,却又接到诏命,这才开解释疑。
  待见了苗傅等人,便又是一副智珠在握模样。
  倒是这一群武将,除了岳飞之外,均是面露不安之色。
  苗傅身份最高,先即上前向秦桧道:“枢院传来消息,金兵诸路兵马已经河东诸地集结,还有一部在潼关之外。看来,是要大举动手了。”
  秦桧点头道:“不错,陛下也有诏书于我,令我速速赶回长安。”
  他说罢,敛眉不语,倒教堂上诸将摸不清深浅。
  若是按他的话意,皇帝对他军事上的才能也很重视,是以催他回京。其实不过是临安局势复杂,赵桓让他早些带着赵构等人离开,好稳定大局罢了。
  苗傅等人不知就里,均是恭喜于他,以为兼枢密必是早晚间事。
  秦桧摇头挥手,止住众人的恭维,又道:“鼎州乱民钟相起兵,半个月就间占了鼎、潭、辰、荆南、岳各州十九县,声势颇大,李平章坐震襄阳,一时间竟无法可想。”
  苗刘诸人没有话讲,岳飞上前一步,拱手道:“荆湖一带,金人屡屡骚扰,李平章应对外敌已很吃力,钟相乱事一起,应对不及,也是常理。”
  秦桧瞥他一眼,淡淡答道:“不错,陛下也是这个意思,是以命咱们快些出发,临安一地尚算平安,不必留驻太多兵马了。我与苗、刘二位将军,速带御营兵马出发。岳将军权且留驻临安,整顿刘光世所部的败兵。”
  这番话算是正式的下令,当下诸人站起身来,一起躬身答道:“是,谨遵大人之令。”
  苗傅上前一步,又问道:“大人可要去见康王?末将前些日曾去拜见,康王愀然不乐,郁郁寡欢,身体削瘦的厉害,听宫中人讲,康王有夜咳的症候,还请大人前去拜见开解一番才好。”
  秦桧心中明白,赵构也是为皇为帝的人,权术相争最是残酷,他也明白,此次前往长安,说好听点是请,难听一点,却是形同囚犯。
  秦桧充满恶意的一笑,暗想:“不晓得这位康王,会不会有三十年来家国,八千里路山河的感慨了。”
  心中如此,嘴上却道:“陛下与康王兄弟情深,甚是关切。康王心中忧虑,我这做臣子的,自然是要去劝慰的。”
  若是明清之世,大臣在亲王的驻地,自然是拜见亲王为第一要务。而宋制不同,宰相按规定还位在亲王之上,是以秦桧上次来去匆忙,竟没去见过赵构。
  提起赵构,他却又想起一事。
  因转过头来,向着岳飞道:“刘光世部,整顿如何?”
  他适才有过吩咐,岳飞不知道他意思,只得泛泛答道:“刘部军中,不少兵痞流氓,恶习太重,只怕难以可用军纪约束整顿。”
  “哦?”
  旁人得到大军,只有欢喜的份。古人征战,最讲的是兵多将广,什么兵在多而不在精,真正能悟到这个道理的人,简直没有几个。
  这岳飞的话意,已经显示此人见解不凡,不是那种将兼并来的军队一古脑吃下而沾沾自喜的庸将。
  秦桧心中有念及此,不禁点头道:“刘光世确是如此带兵,我在北边时听金人提及他,也是不屑的多。将军既然心中有数,不如就按自己的办法好生整治。”
  他拂袖一笑,环顾诸人,只道:“岳将军是制置使,辖下军人如何处断,自然有他的章程分寸,我也不便多说了。”
  岳飞得他支持,却也不禁一喜,面露微笑,又说了几件军中细务,便即退下。
  秦桧原本意不在此,因此又道:“那刘光世和他麾下的几员大将,陛下有诏即刻处死,我上次至临安,事情紧急,竟没有将此事处断了。”
  此语一出,堂上诸将都是面露怪相。甚至有的当初血战城头,身上伤痕累累的梦过国将领,竟是露出兔死狐悲之色。
  有宋一朝,绝对没有处死过高级的文官,而处死大将则是常有的事。这刘光世虽然身犯谋逆大罪,死的不冤,诸将想到文武地位殊途,这样的统兵大将,说杀就杀,也是有些惴惴不安。
  秦桧面露冷笑,知道这些武将的心思。只是他身为文官,却汉有对他们的心情感同身受,因此向着岳飞断然令道:“岳将军为浙东制置使,破刘光世立有大功,处斩此人的事,也交由将军去做。”
  岳飞虽是面色黯然,却是朗声一答,概然将此令接下。
  秦桧交代了此事,便一意催促着苗刘等人移营准备,随时与他一同出发,前往长安。
  散会之后,各将自去处置军务,岳飞想起要提刘光世去处斩,便带了自己长子岳飞,身后跟随了亲兵,一同骑马,往着关押着刘光世的显忠寺而去。
  这显忠寺地处偏狭,自赵构被囚于此后,改名为睿圣宫,只留十五名内侍服侍左右。寺内寺外,苗傅等人派遣了重兵看守,哪怕城头最吃紧时,也没有敢从此地调走一兵一卒。
  刘光世兵败被俘后,也被送来此地,关在寺中看押。
  岳飞接得这个差使,心中也颇不乐意。他尽管看不起刘光世这样的无能之辈,对方到底也是武将世家,为国为民立过不少功劳。此次起兵,也不能说真正是在谋逆,不过是投错了人,不得不如此耳。
  有了这一层心思,对杀掉刘光世他自然并无异议,由着自己来下手,却是殊为不乐。
  到得寺外,他命人拿手苗傅的将令,待看守的禁军士兵让开道路,自己便在山门处便下马步行。
  他知道赵构也被软禁于此,虽然对方已经不是皇帝,这一层恭谨之心,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放下。
  到得刘光世居处,因着寺内外都有重兵把守,刘光世等人在寺内也是行动自由,并没有真正的看押起来。岳飞等人一至,同被看押的十几个刘部大将都在,岳飞一声令下,众亲兵如狼似虎,先将这些人尽数绑了。
  岳飞向着当前一人问道:“刘光世在何处?”
  那人知道今天大事不妙,颤抖着嗓音答道:“刘大帅被陛下召去说话,还不曾回来。”
  见岳飞将眼一瞪,那人便改口道:“是康王召见!”
  话音未落,有一黑脸汉子便怒声骂道:“横竖是个死,把陛下叫成康王,他们就能饶咱们一命了?”
  见适才说话那个还是兀自发抖,那黑脸汉子面露不屑之色,往地上吐了口痰,又骂道:“晦气,跟你们这些人做同僚,怪不得让人家一万人打败了五万人!”
  岳飞长子岳云年方十二,却是天生神力,个头身量,已经与青壮无异,此时见这黑脸汉子如此骄狂,不禁大怒,上前几步,只用双手就将这黑脸汉子身上的绳索拉断,然后退后两步,扬起脸来,喝道:“兀那黑汉子,我与你打一场?”
  那黑脸汉子跳起身来,揉一揉自己被绑的酸痛的胳膊,斜眼看向岳云,答道:“你要与我打一架?好的很!老子虽然被俘,却是一千一万个不服,你斗败了我,我死的也不冤枉。”
  又问道:“你叫什么?”
  岳云早前看过岳飞脸色,见父亲并无怒意,便知道自己这事做的对,因又笑道:“在下岳飞,你呢?”
  那人又看他一眼,虽觉得眼前这小将年纪不大,料想也是岳飞的同族兄弟一类,因答道:“我叫王德!”
  岳云眼前一亮,又问道:“可是那个带着百余骑深入敌境,勇擒敌太尉的王德?”
  对方知道自己名,王德也很是得意,因答道:“正是!”
  岳云微微一笑,又道:“王夜叉原来就是你。”
  此语一出,不但岳飞麾下诸亲兵哄堂大笑,就是不少要被处斩的刘光世部下,也有不少面露笑意。
  王德老脸微红,大怒道:“你要和我单打,又只言语侮辱,不是好汉子所为。”
  “打便打吧,你要用什么兵器?”
  “自然是用枪。”
  岳云击掌一笑,答道:“甚好,我也用枪。”
  说罢,命人送来两支铁枪,自己先取了一把,在手中掂了一掂,笑道:“太轻。”
  王德也是接过,看他如此,不禁嘲讽道:“小小年纪,能有多大年纪,就敢这么说话。”
  说罢,自己双手一握,那是浑身铸铁,并不是腊杆枪,却也被他弯到关圆,这样一试,只觉得这枪很是顺手,又甩了一个枪花,便一枪往着岳云胸口刺来,嘴中嚷道:“看枪!”
  岳云并不慌乱,斜退一步,已经让过对方枪锋。然后轻轻将手中铁枪往上一打,场中砰然一声巨响,王德只觉得手中巨痛,再也把握不住,双手一松,那铁枪已经飞向半空。
  再一转头,却见对方枪尖正指在自己胸口,枪尖还在颤抖。
  再看岳云,正自笑吟吟的看向自己,年轻的脸庞上殊无异色,显然是行有余力。
  王德一向自负勇力,此时却觉心灰意冷,因向岳云道:“岳将军武艺惊人,王德自愧不如,败军之将,再也不敢言勇了。”
  说罢,自己将双手往后一剪,沉声道:“来,绑上吧。”
  几个亲兵又上前将他捆上,王德心中又是悲凉,又是愤愤,不禁自言自语道:“大好头颅,没有临敌死在女真人手里,却被自己人砍了。”


第37章
  岳飞冷眼旁观,见刘光世麾下诸将,唯有这王德大名向来闻知,这番表现也不足为奇,倒是王德身后,有一大汉也是面无惧色,见王德与岳云相斗,虽然惨败,他竟还有跃跃欲试之意,心中大奇,不禁向那人问道:“你叫什么?”
  那人先不提防他发问,然后便是昂首答道:“末将朱仝!”
  “哦?”岳飞略一点头,脑中想了一想,却不知道对方是何来历。
  只又问道:“此番兵败,你又有什么话说?”
  朱仝嘿然一笑,摇头道:“败了便败了,旁人无能,我又没有战死,有什么好说的。杀便杀吧,末……老子提着脑袋闯江湖,早便该死了。”
  岳飞点一点头,也不言语,便挥手命人将这些人全数带下。
  那适才被他问话的却是大将郦琼,被人推过他身边,却是面色青白,惶声叫道:“岳将军饶末将一命,末将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岳飞面露厌恶之色,也不理他,只命人将他立刻推下。
  待各人被推到一旁,他才轻声向着岳云道:“旁人就算了,王德与那朱某人,先寄押下来不杀,待我禀报过陛下,再作处断。”
  他心中也很是奇怪,按说杀刘光世也罢了,他的心腹大将,却并不一定要以死来抵罪。主将要用兵,身为部下,自然是无条件服从,就军纪来说,并没有什么错处,不一定要全数杀了才好。
  其实赵桓当日只是下诏杀刘光世,连同刘光世麾下的十几个统制一起杀掉,却是因为诏书不明,只是令秦桧诛刘光世及其部下从逆罪大恶极者,秦桧想了一想,便令将统将以上悉数杀掉,却是他自己的主张。
  他吩咐下去,过不多时,十几个统制和副统制被五花大绑,先押在山门一边。
  这么一会功夫,已经有不少看守的禁军将士和几个服侍赵构的内侍听到了风声,乱哄哄跑将出来,伸头缩脑,窥探这边的动静。
  岳飞皱一皱眉,薄怒道:“怎么办的事?”
  也不待他多说,立刻有几个小军军带着部下,跑将过去,将闲人赶开。
  这些人就算是犯罪当斩,到底也曾经是高级军官,众人知道岳飞的心思,绝计不肯让这些旧日同僚太过难堪。
  将这里的事安排妥当,岳飞却是摇头叹息,皱眉向岳云道:“对刘光世不便用强,况且他在康王身边。你们不必跟来,我自己过去便是。”
  “是,父亲。”
  岳云倒全然不担心乃父的安全,岳飞闻名后世,是他威名凛凛战无不胜的岳家军,却很少有人留意,他原本出名,声名显闻于世,却是他一声傲然远超于常人的武艺。
  最为时人所知的,便是他的一身神力和极为精准的射术。
  岳飞所拉的三石力的强弓,自己挥洒自如,除他之外,当世时只有在富平之战时勇救宗弼的韩常可以勉强相比。
  枪术,更是神乎其技。
  当年他在八字军王彦麾下时,就经常率领小队人马,屡立战功,就是因着这一身傲人的武艺。
  岳云适才能轻松击败王德这个勇将,在岳飞面前,却仍然是远远不如。
  如此这般,别说刘光世只是一个纨绔子弟,赵构身边也没有武士,就算有上几十上百的,却也并不值得岳飞放在心上。
  赵构被囚于显忠寺正殿之后的后殿大院内,因着正殿供着佛像,赵构也只是住在正殿左侧的偏厢内。
  岳飞一路泰然自若,得到这后殿院门前,自己先解下佩剑,交给身旁那个身形瘦弱,满脸惶恐害怕之色的小宦官。
  见他手兀自发抖,岳飞竟是微微一笑,道:“你不必怕,没有你们的事。”
  那小宦官原本惊慌之极,被他一语安慰,方才觉得心中安定不少,满怀感激的应了一声,又将赵构与刘光世所在的偏厢指明,这才退在一边。
  岳飞轻轻摇头,知道无论何时何处,出了何种变故,最倒霉的,其实还是这些无根无基的下人。
  他顾不得多想,信步入内,到得赵构的厢房外,便自己大声报名道:“浙东制置使岳飞,求见康王殿下。”
  话音未落,只听得房内一阵脚步纷沓,片刻过后,一双手将偏厢的木门霍然推开,赵构面色苍白,先是大步向前,双足刚踏在石阶之上,眼神中却又是一丝犹豫,略一沉吟后,便伫足不前,只向岳飞问道:“卿所来何事?”
  他虽然是极力压抑自己,岳飞何等样人,如何听不出来眼前的这个康王,其实内心极其害怕惶恐。
  他心中感慨,只觉得眼前此景,简直是残酷滑稽之极。
  对着一个赵构,不若对着十万金兵,更加令他舒畅。
  接赵桓诏书,破刘光世,不过是因着赵桓是正统,又不想国家陷入大规模的内战,究其实里,岳飞对此时的赵构,并无怨憎,也不知道对方其实根本就是没用的软脚虾。
  他心中若有所思,答赵构的问话却是晚了许多。
  赵构心中原本就是有鬼,此时更是吓的脚都软了。
  适才岳飞带着大队人马进寺,二话不说将刘部诸将都盘花捆了,那些亲兵言谈间,也并没有避讳旁人,都道要带回城外大营中处斩。
  赵构身边的内侍都是少年,哪里见过如此阵仗,被赶开后,便跑到赵构身前,不免添油加醋几分,将事情说的更加严重可怖。
  康王赵构原本就是胆小怕事,最最惜命的主,听得内侍们口说指划宣讲一通,当真是满头满身的冷汗。
  秦桧前来临安奉迎他与太后,这消息他也听闻得。只是对方只见太后,并不来见自己,态度截然不同,已经显出味道不对。
  此时岳飞带着大队兵马来到,明着是提刘光世并其部下诸将,谁知道是不是也要借机将自己这个麻烦顺便解决?
  再见这岳飞沉吟不语,面上更是露出不忍的表情,他越发对自己的推论信实了几分。
  当下悲从心来,惧意却是稍去。
  当下忍不住潸然泪下,想到自己先做人质,好不容易全身而退,再做人质,半途逃往河北,然后以兵马大元帅的名义,挽社稷与危急存亡之间,而长兄懦弱,丢东京,身辱为俘,一朝逃回,天下人皆以他为正统,效命不迭。而自己不过杨州一败,便一蹶不振,难以支持。
  再加以苗傅与刘正彦这两头白眼狼在卧榻之侧搞事,逼的自己退位,现下看来,连性命也不可保,当真是一场荣华一场梦,转头来,却是凄惨落魄,连寻常百姓也不如。
  他一面痛哭,一边却是顿足大骂,将自己这些心里话一古脑的说将出来。
  到得此时,却也顾不得是不是对长兄不敬,或是落一个什么下场了。
  除死无大事,在一个认为自己死定了的人心中,当真是无所畏惧了。
  赵构如此一闹,刘光世却也自房中奔出,见赵构如此,便也破口痛骂。他却比赵构更加没有顾忌,当下荤的素的,一古脑儿全端出来,当真是骂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正骂的开心,岳飞只伸手在他胸前一按,刘光世立觉气沮胸闷,难以出声。
  岳飞见他瞪眼看向自己,便摇头一叹,向他道:“刘将军自忖必死,因有此举。不过将军还有家人,却又如何?”
  见刘光世面容一黯,知道自己的话有效,岳飞轻轻将手掌一松,又向赵构道:“殿下误会,臣前来,只是请刘将军过营一叙,并不是请殿下一起。”
  赵构面容一松,只觉得浑身又酥又麻,到得此时,方才是回过了一股劲来。
  岳飞又道:“今日秦相公召见众将,言道陕西事急,需得早点动身。太后与康王的仪卫物品,皆已齐备,料得不过几天,就能上路了。”
  赵构刚刚回过神来,听得“上路”一语,却又是脸色大变,摇头摆手道:“我不要上路,不要杀我。”
  刚刚说完,又是号啕大哭,对天叫道:“大哥,饶九弟一命罢。”
  岳飞又觉难堪,又是难过,当下忍不住安慰道:“殿下且放宽心,陛下友爱兄弟,殿下又对社稷立有大功,陛下怎会有伤害殿下的意思。当初郓王殿下还不如殿下今日,陛下也不是包容了。”
  赵构连连摇头,只道:“三哥与我不同,只是夺嫡不成罢了。我却是曾经登基,是大哥的心腹大患了。”
  他稍顿一顿,又道:“况且,当日父皇尚在,大哥有些事也做不得主。”
  岳飞别无他法,心中未尝不隐隐觉得,赵构这次前往长安,未必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当下只得又劝慰几句,然后慨然道:“殿下放心,东南各地诸府镇,都会以官职性命保得陛下平安。臣亦会上本保奏,殿下对社稷有功,臣等身为大宋臣民,岂敢忘之?”
  说完,便令几个小内侍将赵构扶入房内。
  见刘光世溚然若失,不再言语,岳飞也不为已甚,只是将手一让,向着他道:“请吧,刘将军。”
  刘光世浑身一震,知道此一去,便是自己丧命之时。
  他到底也是将门出身,此时此刻,并不畏惧,自己略整衣冠,然后跪倒在赵构门前,轻声道:“陛下,臣去矣,请陛下自己保重。”
  说罢起身,向着岳飞冷冷一笑,道:“岳将军,便请带我到断头处去!”


第38章
  岳飞也别无话说,只得略一点头,与这刘光世一同往外殿而去。
  到得大殿侧门,众亲兵看到刘光世过来,便一拥而上,要去捆他。
  岳飞摇头道:“给刘将军稍存体面,不必绑了。”
  刘光世适才强做好汉,此时又是脸色灰白,双腿也微微颤抖,听得岳飞说不绑,便用感激的眼神看他一眼,点头示意,以示感激。
  岳飞见他神情,知他害怕,微微一叹,又令两个亲兵将他驾上马车,命人好生看守了,又将其余各将一并押上,方才一同往城外兵营赶去。
  出得寺门,走了不远便是闹市,但见碧空如洗,街市上人来人往,语笑欢然,车内众人均扒在车窗边上,眼睛看向这鲜活的人间场景。
  有骑马在侧的士兵见此,便策马上前喝斥,让他们不要太靠近车窗,免得生事。
  岳飞长叹口气,向着众人吩咐道:“他们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不必如此,让他们看罢了。”
  他脸色郁郁不欢,岳云见此,便策马上前几步,向着他道:“父亲,这些人都是犯罪当死,何必对他们心存怜悯。”
  岳飞看他一眼,知道这儿子虽然武勇过人,但是心智其实尚不能与大人相比。
  其实就是他自己,又何尝知道自己为何叹气,为何怜悯这些谋逆的犯将。
  默默想了半响,方向岳云道:“皆是国人,又是勇将,我如何不怜。况且,我儿但记一条,杀鞑子需痛快去杀,对自己国人,杀的再多,也不值得欢喜。”
  岳飞答了一声,偏头一想,只是不得要领,只得放下不理。
  众人迤逦而行,在城内时速度并不很快,只得出得城去,速度便加快了许多。
  车内诸人一片哀声,知道车行的越快,自己存活在世上的时间,便又少了几分。
  只是再远的路,终有尽时。
  王德等人与刘光世默然对坐,终觉得车身一震,却是停了下来。
  初夏时节,天气反复无常。适才还是晴空万里,此时却是几声闷雷响起,稀稀拉拉的下起小雨来。
  大车停处,明显是校场之上,车身一停,适才将各人绑起的众亲兵就一拥而上,乱哄哄将各人押下车来。
  众人知道命不长久,甫一落车,便拼命呼吸,转头四顾,希望多吸口气,多看几眼。
  王德是个粗鲁性子,此时也不知道岳飞打算要救他一命,下得车来,却仍然是泰然自若,并不以砍头为事。
  他东张西望,只见诺大的校场上站满士兵,正在操练。
  天空中雨越下越大,各人站了一会,身上衣服已经湿透,再看那些操练的士兵,亦都如此。
  只是一队队的带队军官并不叫停,众兵士亦是一板一眼的操练枪法技击之术,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更令他称奇的是,不但普通的士兵和下级军官如此,就是那些明显是统制一级的高级军官,亦在校场上,亲自指挥操练。
  看了半响,却见众兵多半在练枪术和力气,而并不操练阵法,王德心中纳闷,一眼看去,正见岳飞骑马过来。
  待岳飞近前,王德上前一步,向岳飞问道:“将军,将死之人问一句话,可使得?”
  岳飞对他很是赏识,此时也不便说破,只含笑向他问道:“王将军有话请讲。”
  王德见他态度和蔼,心里也是高兴,因大大咧咧道:“将军军纪森严,如此豪雨如注,兵士和军官都不敢懈怠,末将很是敬服。”
  “嗯。”
  “只是将军不练阵图,末将早有耳闻,今日来校场一见,果然如此。敢问将军,若是不练阵图,临敌时,只怕很是不便。若是兵同散沙,还如何与人争战。”
  他是一个只顾做战的莽汉,且不说自己命不久矣,只是当初岳飞以万人击败已方五万人,就已经说明问题,他却偏生还问。
  岳飞哑然失笑,只觉得对方当真是憨厚。
  因正色答道:“王将军,兵法一道,运用巧妙在乎一心。战场上亦是如此,数万人甚至是数十万人对决,战前摆阵尚且有效,待双方冲杀起来,还有什么阵法可言。以飞看来,战场上两方争斗,就在乎兵士是否勇武,是否敢战,是否依命,击鼓则前进,虽前方刀山剑林,亦不敢后退,鸣金则退,虽脚下金银遍地,亦不敢稍迟半步。平日,有功则赏,有过必罚,则百战百胜,又有何难哉。”
  见王德听的如醉如痴,他微微一笑,又道:“自然,平日也要练习一些阵法,以应对敌人阵势,至于枪法箭法,奔跑力气,也需常练。与敌争战,也需百姓扶持,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这便是我的军法。”
  王德听到此时,心中又是敬服,又觉惭愧。
  刘光世决定抢掠江南百姓以充军资,以涨士气军心,他当初虽不赞同,也并没有反对。及至刘部大军祸害江南,使得无数百姓家散人亡,对刘部大军恨之入骨,骂不绝口。这些天来,他们被关在显忠寺内,不知道怎么走漏风声,每天都有无数受了苦害的百姓前来喝骂,众人听了,均是惭愧不已。
  岳飞大军将至,细作暗探都无消息,就是百姓自己组成义军,隔断两边消息的原故。
  想到这里,便将自己死的冤枉的心思收起,满是诚恳的向岳飞道:“将军的最后两句话,王德领教了,若是来生再做将军,必定也如此行事。”
  他顿了一顿,犹疑片刻,却又道:“不知将军虽是如此说,当真行事又如何?”
  话音未落,岳飞身边的几个大将一起喝斥道:“岳将军一言九鼎岂有说话不算军法不行的道理。为了军纪,连自己的母舅也不能幸免,岂是虚言!”
  王德原本就信实了九分,一听此事,当即更是敬服,因点头道:“末将省得了,佩服之至。”
  说罢退下,不再耽搁岳飞的时间。
  岳飞原也不想多加耽搁,他从军十余年,此次行军法杀人,却当真难过。
  当下挥一挥手,旁边的军法官和郐子手一拥而上,将各人分散拖开,喝令跪下。
  岳飞令人斟酒送上,让各人一一饮了。又向刘光世问道:“刘将军还有什么话说?”
  刘光世面色惨白,只是摇头。
  岳飞喟然一叹,摆手回头,众郐子手手起刀落,一时间刀光闪烁,劈砍之声不绝于耳,不过眨眼功夫,便将刘光世等十余人全数砍做身首两截。
  豪雨如注,虽血流如浆,又迅速被雨水冲开,稀释。
  岳飞静静听完军法官的禀报,便挥手让他们退下,又令人将刘光世等人的尸体收敛,好生安葬。
  见王德与朱仝二人被押在一旁,看得同僚被斩,自己却安然无恙,不禁面面相觑,只是发呆。
  岳飞原想拉着这二人到自己帐中说话,此时意兴萧索,只是向他们道:“两位将军都是勇将,死在这里太过可惜了。岳飞拼着身家性命,先保住两位性命,此刻便去上书陛下,力保二位将军。”
  王德与朱仝原是自忖必死,此时逃脱性命,竟是不觉后怕。待听到岳飞赏识与保举的话语,心中感激之意,当真是无可言表。
  两人扑通跪下,溅的一头一脸的泥水,却是不管不顾,大声向岳飞道:“从此愿为将军效命,至死方休。”
  岳飞微微一笑,命人带这二人换过衣衫,自己看了一会操,又亲自校正了几个军士的枪法缺失,这才到得营中自己的大帐前,命人取来干净衣袍换过。
  他满腹心事,端坐帐中良久,先命人送上笔墨纸砚,沉思半响,却是掷笔不写。只向人吩咐道:“来人,请胡大人过来。”
  帐外亲兵依命而去,过不多时,只听帐外靴声囊囊,近得帐前。
  岳飞知是胡闳休到来,也不待他报名,便自己先开声道:“胡大人请进来说话。”
  外头胡闳休应了一声,便掀门而入。
  见岳飞端坐案前,上面摆有笔墨,胡闳休便知端底,因向岳飞问道:“将军是要下官来侍候笔墨的吧?”
  岳飞见他灵醒,便笑道:“正是。我要向陛下上书,原是自己要写,只是害怕以辞害意,反而不好,就请胡大人前来参谋帮拟。”
  “这是自然,胡某书生,百无一用,在将军帐下,此事原就是胡某的份内事。”
  这话其实是略带不满,岳飞自然明白,只是他对这胡闳休还不太了解,此时绝不敢重用,因此也只做不知。
  胡闳休原本是宣和年间的太学生,求学时便著兵书,很有名声,后来靖康初应试兵科,中优等,当即补承信郎,他是文人出身,又是以知兵闻名,岳飞在泰州任镇抚使时,就征辟他为宣抚司参议,此时任浙东招讨使,便又以胡闳休为招抚司机宜文字。
  只是两人相处时间不长,岳飞对他的才学并不很是了解,因此虽然对胡闳休在文字上很是信重,在军事上,却很少去征询他的意见,是以这胡闳休很有怨气,正是为此。
  待胡闳休将笔墨磨开,岳飞轻声向他道:“此次上书,有几件事。一,是请调陕西,女真人就要动手,我以数万大军坐食无事,岂不惭愧。第二件事,请陛下千万不可伤害康王,并且皇帝无储,请立康王为皇太弟。还有,就是请加派文官,为招讨司参谋、参议、机宜文字、书写机宜文字、干办公事,检点医药饮食等员。再有,便是乞饶王德等二人性命。”
  他面色如常,悠悠然说完,而胡闳休坐在他的对面,却已是惊的呆了。


第39章
  半响过后,方向岳飞道:“将军,此事不妥啊。”
  岳飞微微一笑,伸出手去,将他面前的墨砚捡起,轻轻研磨。
  他这砚台,是得自原本宋朝名臣韩琦的铜雀台砚,韩琦得砚之后视若珍宝,赋诗一首赞道:“邺城宫殿已荒凉,依旧山河半夕阳。故瓦凿成今日砚,待教人世写兴亡。”
  宋人重得自铜雀台取来的材料所制成的石砚,也是取其兴亡替代的警惕之意,而韩琦得此砚时,韩氏家族正是宣宣赫赫之时,宋室江山虽然说不上与强汉盛唐相比,却也正是盛世景象。
  谁能想象,不过几十年时间,过半国土落入人手,而当年的名臣世家,豪园大宅,也只落得个风吹雨打去罢了。
  岳飞含笑不语,只是轻轻研墨,这胡闳休是何等样人,岳飞没有明言,他又如何不理解眼前这个将军的意思。
  他心中感慨,向着岳飞沉声道:“兴亡替代,朝廷更迭,千载下来不知凡已,而人间富贵更是不可常保,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将军愿挽社稷,并不在乎自己一家的功名富贵,这道理,闳休懂了。”
  岳飞轻轻点头,眉宇间终稍稍露出倦意。
  他将手中的砚石放下,忍住了到嘴边的呵欠,只向着胡闳休道:“既然大人明白,那么也不必为岳某人多想,陛下现在励精图治,思谋收复故土,甚至直捣黄龙,这话是陛下初回陕西时说的,岳飞时时刻刻都记在心头。既然陛下有这样的心思,做臣子的如何敢因为自己的功名富贵去趋利避害?有话不说,成甚样人!”
  “是是,下官明白,这便写!”
  胡闳休此时终于完全敬服,对岳飞心中仅有的那种距离也完全消弥。自投入岳飞部下来,对方部队的军纪军法之森严,部队的善战死战,对百姓的秋毫无犯,都已经渐渐明白,为什么岳飞部下对他死心塌地,以死效力。
  他当初尚是以为,一则是军法,二来是岳飞每次战后,都将赏赐和战利品平分部下,而不象其余的统兵大将那样收归私人所有,才使得部下一心效命。
  现今看来,这位不到三十的统兵大将能在短短几年内声名雀起,百战百胜,最值得人敬服和愿意为他效命的,除了表面的那些外,还是加有这种过人的人格魅力。
  他心中激动,想到上书后的不测后果,几欲落泪。
  执笔成行,文思却偏不如他的思维那么飘忽不定,不过盏茶功夫,就已经将这份奏章写就。
  岳飞伸手拿将过来,捏着纸角细细一看后,向着胡闳休展颜一笑,道:“胡大人辛苦,写的很好,就这么着吧。”
  胡闳休拱手道:“这是下官的份内事,将军客气了。”
  这话他适才也说,只是发自内心的语气,却是与适才的那种讥诮的味道完全不同。
  岳飞看他一眼,又微笑道:“好了,胡大人就请下去歇息。生受了你,原要留你用酒饭,不过我还有别的事情,下次补过。”
  胡闳休连忙站起,笑道:“将军太客气了,下官身为招讨司机宜文字,这些微劳算得什么。”
  “此话说的是,不过岳某以后还有军事要务机宜大事要与大人商量,大人在岳飞军中,少不得要多辛苦一下。”
  “是是,这是自然!”
  胡闳休大喜过望,知道岳飞终渐渐视他为自己人,并愿意试一下他在军事上的造诣,他心中欢喜之极,对答之时,声音都颤抖起来。
  只是此时却不是与岳飞长谈的时候,胡闳休向着岳飞长揖行礼,满脸喜色,转身退出。
  岳飞凝神看那表章,虽然意思与自己所说的相同,语气却是委婉很多,显然是胡闳休在执笔时,想方设法加以润饰的结果。
  他哑然失笑,自语道:“这些文人,这么委婉着说,意思还不是一样的么。”
  正在失神,帐门处又是靴声响起,抬头一看,却是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孔,双眼炯炯,也正往向自己。
  岳飞此时却没有接见胡闳休时的正襟危坐模样,见那人挑着帐幕进来,身子却是往后一倒,向他笑道:“就你一个人么?”
  那人也是一笑,答道:“都来了。”
  岳飞摇头一笑,摆手道:“就知道你们都沉不住气,来都来了,且都进来。”
  帐外笑声顿起,五六个身着重铠的赳赳武夫,一起掀开帐门,依次进来。
  岳飞指着当先那英俊青年笑道:“张宪,必定是你起的头。”
  张宪也不抵赖,先是盘腿坐在岳飞身边,然后方笑道:“不错,是我叫大伙儿一起过来。这些天来,事情繁芜,也不及大伙儿坐在一起商议。现下陕西要有大仗打,我料想大哥必定要上书请调过去,是以就这么过来了。”
  在他之后进来的,都是岳飞初从军时就跟随左右的宿将。
  王贵、徐庆、姚政、寇成、王经,都已经官至统制、副统制,他们都是相州汤阴人,有不少还是有岳飞一同长大的儿时玩伴,也都是整个岳家军的灵魂人物。正因如此,才能和岳飞称兄道弟,言笑不禁。
  张宪在诸将中年齿最小,此时不过二十二三左右,立下的战功却是在诸将中为首,对岳飞也最为忠心。岳飞也对他很是喜欢信任,是以军阵中张宪听命凛然,私底下比较常人也更加随性一些。
  见岳飞含笑不语,张宪便道:“本来想把少将军也叫过来,不过他推说要去训练踏白军,不敢前来。”
  岳飞当着这些心腹大将,心情也很放松,只随意答道:“这孩子这一点我很是高兴,战时勇敢不过是个莽夫,闲时知道练兵,才是一员战将。”
  张宪摇头道:“其实他也想来,不过一来是身份不够,二来也怕你责罚。大哥,不是做兄弟的多嘴,少将军每战必定是冲阵在前,后撤在后,年方十二,胸口已经有了几道疤痕,而大哥隐瞒少将军的功劳,以至他到现在还只是一个承信郎,大哥不想云儿太过冒进,不过这样又是压抑的太厉害了。”
  他与岳云交好,脾气都是火爆直爽,年纪在营中也是相差最少,是以两个人相交莫逆,此时当着岳飞的面,不免为岳云叫屈起来。
  岳飞听到此时,脸上的笑容早就不见,待他说完,便沉声斥责道:“你懂什么,他是我的儿子,一举一动军中都看的清楚,稍有不慎,就是千夫所指。宁压不纵,这就是我的章程,他的事,你不必再说了。”
  “是,我知道了。”
  张宪虽然敢与岳飞说笑,也敢进言,只是这大哥一旦板着脸说话,却是再也不敢顶撞半句。
  岳飞见他如此,便又回转过脸色来,只向着众人笑道:“你们的心思我亦明白,我自然也是如你们想的那般。给陛下的奏章已经拟好,我已向陛下陈辞恳求,让我到陕西去,或是带大军回到泰州,在那边大做起来也好。”
  张宪等人闻言大喜,都是相视而笑。
  众人之中,唯有王贵稍稍老成些,此时众人欢喜,他却摇头道:“只怕陛下未必能允咱们的请求,要么让咱们在临安稍驻,要么也是往荆湖去平钟相、杨么之乱。”
  张宪闻言不喜,抢白他道:“你只怕是多虑了,大哥刚刚立下好大战功,天下均知大哥的威名,当着十几万金兵犯边的时候,东南压力不大,只有伪齐和少量金兵防御罢了,要么是让咱们去陕西打鞑子,要么也是往泰州去开边拓地,怎地会让咱们闲着,又怎会让咱们去和那些泥腿子打。钟相、杨么,不过是打了荆湖路禁军一个措手不及,李纲李平章尚在襄阳,金国几十万大军也休想轻易攻下,造反的逆贼,又怕他做甚!”
  他如此一说,王贵人厚道老实,心里有些想头,被他一噎,却是说不出来。
  岳飞却知道这闷罐子一样的人心里甚是清亮,因皱眉向他问道:“你说陛下不会允我所请,又说咱们会被调去平乱,这话是如何说,讲来听听。”
  又用目光瞪视张宪,向他道:“下次议事,休得多嘴!”
  张宪老大不服气,也只得低头答了一个“是”,再也不敢做声。
  一时间帐中安静下来,众人看向王贵,只看他是何道理。王贵心中清亮,语言却是组织不起来,此时无人和他辩论,他将脑中的思绪理顺一些,清清喉咙,方道:“不允前去陕西,这事多半是定论。诸位想,陕西有曲端、张俊、吴氏兄弟、刘氏兄弟,堪称是猛将如云。咱们虽然打了大胜仗,主帅的威名直达帝听,到底根基太浅,一万多兄弟尽可当得精锐,刘光世留下的三万人,没有几个月的功夫,是练不出来的。而西军诸将麾下的诸路兵马,却都是西军精锐。想我大宋,开国不久,诸路禁军废驰,神宗皇帝过后,天下兵马精锐,当属西军。我部兵马就算是能战敢战,也不能说强过西军很多。”
  他这话说的含糊不清,有不少地方表述的重叠,但意思各人都是明白,当即各各点头。


第40章
  曲端、吴玠、刘錡等人,都是西军宿将,又在富平一战中打出威名,麾下的将军都是西军劲旅,岂是岳飞这一万多东拼西凑的杂牌军可比。
  兵马精锐,虽然在主帅的兵法军纪和个人魅力铸造而成,然而岳飞成军的时间太短,又并不是太受重视,装备武器必定不能和一直是禁军精锐的西军相比。
  若不是他整军极严,只怕部下的战斗力,还不如陕西的一个普通的乡兵弓箭手。
  这种情况形成的时间已经很久,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就算是岳飞部下的战斗力当真在这个时候已经超过的西军,也不能改变人们心目中的既定印象。
  如此一说,各人心中都是了然。
  西军系统内部,争斗不断,而对外之时,却很是团结,有不少西军将领跟随赵构流落东南,却仍然自视自己为西军的一员,对所谓的京军、河朔军、东南禁军,都一并不放在眼里。岳飞求战固然是好事,西军的诸多将领,绝不愿意让一个八字军出身的将领到陕西领兵打仗。皇帝本人,也不会觉得岳飞所部强过西军,要千里迢迢将他调入关陕。
  自然,他们并不明白,此时的皇帝赵桓,不但重视岳飞,而且远远超过对常人的关注。若是不然,刘光世所余下的几万兵马大量甲仗兵器战马,不会这么轻易的交付给他。
  王贵如此一说,各人都是明白,调入关陕做战,只怕是缘木求鱼。
  岳飞长叹口气,向王贵道:“不错,你说的正是。”
  自己又低头去看眼前的奏章,摇头道:“不管如何,试上一试也好。”
  王贵又道:“再有,陛下已命韩世忠全领江准,杨沂中布防建康,咱们现在也是堂堂招讨司的身份地位,兵马几万,这么过去,就屈居泰州一隅之地,施展不开,若要全线出征,就得提防整个东南不保,我想不管是陛下,还是咱们自己,都不愿意冒这个险。”
  张宪脾气虽然急爆,却并不愚笨,若是不然,也不能成为岳家军中赫赫有名的统兵上将。他初时与王贵争执只是一时意气,听到此时,便已知道就里。当下点头道:“不错,现下两边是僵持,他们要防着大军自陕西杀出,顾此失彼,东南这边,只得先守。若是咱们贸然出击,失了水网地利,在平原上未必能讨得了好。”
  他拍腿道:“没有马啊!伪齐自依附女真人后,几年间得战马十几万,光是马监就有好多个,而咱们呢,虽然建了背嵬、踏马、游奕三个军的骑兵,马匹只有几百,拼了命寻也是没有。没有大量的骑兵,怎么和人在平原相斗,死伤太重!”
  各人都是百战猛将,此时也都是皱眉长叹。
  宋军缺乏战马,自立国来便是如此,西军尚好,毗邻西夏,有一些养马地,又和西夏交易或是掠夺了不少战马,还有几万成建制的骑兵。而东南禁军,则拥有战马的数量太少,简直不能成军。
  岳飞向来重视骑兵,知道骑兵才是争斗决战的不二利器,在东南与敌相接,尚且可以利用地形施展不开的好处,若是征战到平原地区,则非骑兵不可,又非有大集团的骑兵不可。
  在坐各人,都是与岳飞征战多年的宿将,当年在中原争战,都见识过大规模的女真重骑,一想到黑压压的铁骑乌云盖顶一般的冲过来,各人都是脸上面色。
  后世谣言,说是岳家军以钩镰枪来破女真人的重骑兵,其实当真是笑话。大规模的骑兵集团冲锋时,用枪头去勾对方的马腿,且不说冲击力有多大,能否勾住,就是几万十几万的马腿,却要多少人去勾。
  从古至今,能破骑兵者,唯有关墙劲弩,或是以骑制骑,舍此之外,再无别法可言。
  岳飞深明其理,在部队规模刚刚过万,战马很少情况下,就建立起三个军号的骑兵部队。只是战马太少,平时分别训练,临阵时,就让身为岳飞亲军的背嵬军上阵,也正因如此,背嵬军名声越打越响,破敌无数,成为后世著名的一支精兵。
  此时他见各人有些丧气,便道:“行军做战,也不能全然依靠战马。伪齐的李成如何,还不是在咱们手里吃了很多的亏。现在手头的不少战马,也是他奉送的。”
  此语一出,各人却是哄然大笑。
  岳飞所部在镇守泰州时,与伪刘的大将李成所部多有交战,对方自忖兵多将广,战马很多,经常气势汹汹压将过来,却总是要在岳飞手中吃不大不小的亏,几次三番下来,却是再也不敢主动来求战了。
  各人笑罢,岳飞又皱眉道:“王贵所说,我已明白。陕西多半去不得,我以招讨使和所部大军,江淮京东,也不需我去。如此一来,只怕真的要往荆湖去了。那边又正好生事,虽然有苗傅和刘正彦前去镇守,不过他们是扈从禁军,甚少战阵,只怕打起仗来未必管事。荆湖那边,也很少有战将。只有一个折可求,还要镇守襄阳,护卫李平章的安全。”
  王贵连连点头,答道:“正是,我正是如此想法。”
  张宪摇头顿足,连声道:“以为苗刘二人离了咱们,却又要与他们相会一处,晦气。”
  岳飞亦是脸色阴沉,心中甚是不喜。
  他现在是招讨使,在浙东与苗傅刘正彦各负其责,并不需要敷衍。而到得荆湖,上有李纲也罢了,再加上身为节度使和苗刘二人,只怕要多受节制,一想到此,心中很是不乐。
  众人身为武将,苗刘二人起兵谋叛,却是武人的大忌。逼赵构退位,倒向赵桓,这也罢了,为了一已之私,杀害老上司王渊,这更加为人不耻。
  各人想到要与这二人共事,甚至受其指挥,心中都是不乐。
  半响过后,王贵却呐呐道:“我看陛下对将军很是喜爱,此次虽是有功,其实并不在苗刘二人之上,但我看来,陛下对咱们的重视,还在苗刘二人之上。将来到得荆湖,只怕未必会让这二人节制,若是不然,何苦壮大咱们的实力,那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么。”
  岳飞默然一想,也觉得他这话有理,只是他向来不愿意忖度皇帝的心思,当下摇头道:“不管如何,只需做好本份,为国效忠便是。”
  话虽如此,想到要去与反贼做战,去剿灭那些被逼造反的农民,心中更是郁郁。
  他心中不乐,旁人亦是如此。身为武将,当着强敌在外,却要对自己人动起刀枪,任是谁也不会欢呼鼓舞。
  当下各人起身,向着岳飞抱拳行礼,依次退出。
  张宪也欲离去,岳飞突然想起一事,便将他叫住,又命人取过蓑衣来,向着他笑道:“陪我去营中走走。”
  张宪本欲回去,见他相邀,只得应道:“是。”
  岳飞见他神情,知道这青年城府太浅,为着往荆湖的事不乐,因向他笑道:“你且别如此,我对你别有任用,就算咱们都去荆湖,你可能也要很久之后才来。到那时,钟相已平,又可以调往别处了。”
  张宪闻言大喜,忙向他问道:“大哥派我往何处?”
  岳飞含笑摇头,只道:“此事边讲边说,这里人多,听到不便。”
  “是,小弟省得。”
  两人自己披上蓑衣,蹬上木屐,帐外虽然仍是大雨如注,劈里啪啦打在身上,却只觉得浑身舒适,且又在闷热的帐中呆了半天,此时出来,只觉得空气清新,一股股冷风吹打在身上,更觉惬意。
  岳飞信步而行,张宪紧跟其后,却听岳飞向他道:“我给陛下的奏章已经写就,打算派你去长安呈送奏章,然后代我陛见。”
  张宪极是意见,愕然半响,方道:“送奏章派个军官带上几人便是,何必我去。至于陛见,大哥常说,做一方镇守的,需得好好保境守民,要不然需图进取,没事老是去见陛下,有何益处。这一次,又是为何?”
  岳飞回过头来,向着他正色道:“我信你重你,人都说陛下自从五国逃回后,行事与往日绝然不同,陕西局面,也非同往日。只是人言不可信,我自己又不能亲自前去,只得让你代我一行。”
  张宪释然,笑道:“原来如此,我看大哥神情,以为有了不得的事。”
  岳飞却仍是脸色铁青,四顾无人后,方向他道:“还有一事,我心中不安,借着让你去陛见的由头,让你与苗傅等人一起行进,我才稍稍放心。”
  张宪见他如此,却是一呆。待岳飞说罢,张宪面露难色,只道:“这件事若是触怒陛下,又是何苦。”
  岳飞顿足道:“此事关系到宗庙社稷,不能任由陛下行事。我辈臣子武将,所为何事?若是宗庙不稳,岂不是图劳无功。便是为着此事丢了性命,亦是值得。”
  他如此一说,张宪再无别话,当下概然道:“既然如此,我绝不辱命!”
  “好!”
  岳飞在他肩头重重一拍,笑道:“如此,我方才放心。”
  两人相视一笑,转头四顾,却见烟雨迷离中,一队队士兵兀自挥刀舞枪,训练不休,吆喝喊杀之声,在这雨线里仍然清晰可闻,声声入耳。


第41章
  岳飞的奏书在第二天便封存完毕,交由张宪。数日之后,靖康五年的仲夏时节,秦桧先奉着隆佑太后先行动身,由陆路往镇江,见韩世忠,然后入江启航。
  苗傅与刘正彦二人,则与张宪等人一起,连同二人麾下数千禁军将士,在秦桧其后动身,直接由建康入江乘船,往着荆湖路而去。
  赵构亦被由显忠寺接出,归入二人军中。
  他们并不需要如同信使那般急行,加上人员重多,辎重负担很重,每日只行二三百里,都算快捷,待秦桧奉着太后到达长安城外,已是一个半月之后。
  由于太后身份贵重,赵桓虽然身为帝王,也不能怠慢托大,秦桧在接近长安不远时,便每天派遣一个信使,前往宫中送信,待太后得到城外一日距离时,赵桓早就率领文武百官,到城外灞桥前去迎接。
  回到长安已经一年多的时日,赵桓的精神气色,已经比较往日强过百倍。他每日行后世锻炼之法,跑步健身,合理饮食睡眠,原本瘦弱的身躯体已经变的健壮爽利,在他的刻意努力下,骑射功夫,也已经不在一个寻常的禁军马军之下。
  不仅身体如此,精神气质也是与往日那个胆怯懦弱的赵桓完全不同,断事明快,城府深沉,眼光锐利,直入人心。
  这样一来,使得不少当年见过皇帝的人,都盛赞他有中兴之主的模样,对他的身体和智力,都有绝对的信心。
  虽然国家面临太后将至,国事渐渐走上正轨的喜事,今春以来,天时很好,在考成法的督促下,各地的官吏都不敢怠慢公事,虽然还做不到当初秦国耕战的细致和严苛,在好天时和官员居然不添乱和帮忙的情况下,整个陕西和川中,还有东南、福建、两广诸路,都由着上好的收成。
  唯其如此,面对着河东十几万金兵的重兵压境,荆湖路的混乱局面,才更使得赵桓关注和忧心。
  他自己知道,他目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原本的基础上加以改良,而真正的变革和考验,还在后面。
  那才是真正的挑战。
  时值正午,唐朝时所谓的灞桥风光早已荡然无存。千多年的开发和无数次的战乱毁坏,使得陕甘大地已经不复当年的那般俊秀风光。
  光秃秃的黄色大地,烈日下张大了嘴巴,无言的在诉说着什么。
  几株沾满了灰尘的柳树垂头丧气的挥动着树枝,树边不远,一条蜿蜒扭曲的小河有力无力的在大地流淌而过。
  水土破坏,绝大部份的土地的植被被破坏。陕西大地在孕育着汉唐强盛文明的同时,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虽然说是出来迎驾,赵桓并没有将手头的事务放下。
  吴玠带着大军由川回陕,早就被派往延州一带布防,其余环庆、河熙诸路兵马,亦渐渐往着河东前线集结。
  刘錡,被派往潼关、陕州一线。
  长安城内,也由原本的一万多驻军,渐渐增实到三万余人。
  清军之后,节省下来的钱并没有用做别处,相反,赵桓相反设法,在诸多高压和权术的逼迫下,各地官府节省开支,亦用来招募禁军,精选精练,陕西兵额不但没少,反而由当初的十八万余人,增加到了二十二万以上。
  以这样的兵力,却仍然显的局势紧张,捉襟见肘。
  以守势对攻势,河东又是上游,由多路压迫着陕西诸路,而失而复得的同州、陕州、潼关等地,城防措施虽是得到了有限的恢复,面对着集结在洛阳的几万金兵,压力也是很大。
  在这样的严峻环境下,对敌情的判断和分析,敌人的主攻方向的判断,就显的犹为重要。
  赵桓前生只是一个官员,虽然与普通的中国人一样,对历史有着极高的兴趣爱好,在回到这个时空后,对军事上的也是孜孜不倦的学习,但限于天份,并不能在根本上有所改变。
  如此一来,他就只能在纷至沓来的军情汇报中,尽量的发动自己手中的力量,给前线加以补充,对前线将领加以鼓励和信任,对将领之间的矛盾加以调解,以期面对强敌的宋军,能发挥出它最大的效能。
  至于结果如何,会不会象靖康三年那样,被完颜活女强行叩关而入,沿着渭河河谷压迫过来,或是如同完颜撒离补和完颜银可术那样,由着河东太原等地进兵,压向延州等地,殊未可知。
  局势严峻,赵桓却并不慌乱,每天照样接见大臣,甚至也召集亲近的翰林学士到宫中讲读经史,有时偶尔还议论诗文。
  天子这样的风度和气概,使得局面并没有前几天金兵入侵时的那种混乱,一切按部就班,紧张急迫的进行,却没有一点慌乱,那种几个金兵张牙舞爪的一冲,就使得官员投降,军队逃跑,百姓离散的局面,再也不会出现了。
  因着太后未到,他处置完几件公事,时间虽然尚早,却是不知怎地,竟无心再坐下去。
  起身信步而行,到得这行宫殿门处。
  抬头去看,远方几里路外,已经远远看到烟尘升起。
  鲜盔亮甲,身材高大的御前武士持戈佩箭,站在他身侧。
  赵桓默然不语,只是看着远方的烟尘出神。
  隆佑太后,他不知道其人如何,也并不相识,也并不打算让这个有贤名的老妇人再参与在国事之中。自然,也不会让她再受颠簸流离之苦。
  历史上,这个老妇人一直逃到过江西福建,而赵构正流亡海上。这样的事,也不必再让它发生了。
  而赵构……
  他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心知不妥,却又将它迅即敛去。
  或许历史上的赵桓会饶他这个九弟一命,而他,绝对不会。
  只是张宪企图救援赵构,这背后明显站着岳飞的影子,如何处置,已经成了他这几天悬在心头最大的难题。
  正自出神,耳边响起铁甲甲片声蹡蹡做响。他回头一看,却是今日值宿,负责行宫安全的郎官傅宿。
  见傅宿手按宝剑,如临大敌模样,赵桓哑然失笑,向他道:“周围几千殿前班直护卫,你又何必如此。”
  傅宿身为值宿郎官,也不必对皇帝行礼,听得问话,只是闷声答道:“陛下安全重于泰山,臣怎敢怠慢。”
  赵桓很是欣赏这个尽职的官员,当初提拔用他,也是颇有意趣。
  他因着对宋朝官员并不了然,在长安宫中殿后的柱后,命人写下境内所有县尉以上实任官员的资料,随时查看。
  而登闻司和行人司,也会随时将资料更新,将每个官员在任内的考评,送交给他。
  而他自己,也经常带着卫士,在陕西各处巡行,亲自听闻百姓对官员的评价。
  有一日,在某县巡查,问及县尉傅宿,众百姓摇头:“这个人太死心眼,县里的兵才多少,又能做什么用,他每天折腾着练兵,搞的鸡飞狗跳,令县内官员和厢军们都很不满。”
  赵桓只是一笑,第二天便下了诏书,将这傅宿召入殿前班直,担任宿卫护驾的职责。
  此时对着这老实人,赵桓心中一动,向他问道:“九弟在江中遇难,天下哀恸,你如何看?”
  傅宿想也不想,立刻答道:“这是扈从的官员和将士们的责任,应该派人严查,将失职责依律治罪便是。”
  赵桓面露微笑,又道:“最近行人司来报,不少人说九弟出事,是朕的授意,你觉得呢?”
  傅宿答道:“这自然不可能是陛下的授意,陛下友爱兄弟,如何为这般行事。况且,臣是武臣,这类事,本就不该是臣所操心和过问的。臣只是知道为国效忠,护卫陛下的安全,余者,皆不应该由臣去想。”
  他说到最后,这老实人却是露了马脚。
  不应该想,并不代表没想。
  赵桓洒然一笑,知道这一类事瞒骗不了人,连傅宿这样的人也知道这必定是自己令人动的手脚,更惶论他人。
  只是,为天子者,有些事当做却必须去做,只要自己不失天子之位,使得家国中兴,又何惧人言。
  历史,任由强者来书写。
  两人一时无言,唯有巡行的禁军将士,身上的甲叶,在不停的脚步声中,发出一阵阵冰冷的金石之声。
  过不多时,负责先期去迎接的几位宰相依次派人过来报信,太后将至,请皇帝出行宫,至道旁相迎。
  赵桓收敛心神,低眉闭目,默然不语。他以为自己能放下一切,只是在这个时候,竟是突然想起了自己远在千年之后的母亲。
  他如此做态,不但那些小臣觉得天威难犯,天意难测,便是日常侍候在他身边的人,也只觉得处于在这种状态下的皇帝,绝对不可触犯。
  良久之后,赵桓终张目抬头,淡然道:“走罢,咱们去迎太后。”
  皇帝一声令下,仪仗护卫立刻起行,乐队早就先行到达大道一侧,开始吹奏宫中的乐曲。皇帝并不乘坐任何的器具,也不骑马,而是步行向前,在烈日下慢慢向着太后车架前来的方向行进。
  待孟后车驾一至,皇帝展袍跪于道旁,向着这位在东京城破后唯一留在宋朝境内的皇室长辈,行礼如仪。


第42章
  赵桓跪伏在地,向着孟后行跪拜大礼,因低着头,并不能看到车上的情形。
  孟后一见赵桓来到,却是已经准备下车。
  待看到这个身体健康,神采奕奕的天子近得前来,跪伏下去,却不知怎地,竟又是止住了身形。
  她端坐车中,透过车窗看过,见到赵桓一丝不苟的行礼,一直待他大礼行毕,方踏下车来。
  “儿臣见过太后。”
  赵桓好象对着太后的托大并没有感觉,看到这位花甲之年的老人踏下车来,自己并上前一步,用手将她扶住。
  孟后身体一颤,下意识的将赵桓的手轻轻推开。
  赵桓洒然一笑,也不在意,只是看着她满是皱纹的脸,微笑道:“太后一路辛苦,在长安安顿下来,除非是将来还都,否则不必辛苦了。”
  孟后看向他脸,只见对方面色红润,双眼波光粼粼,好似一潭深水,不可见底。
  她没来由的心底一慌,原本当着百官群臣质问皇帝的心思,却是收了起来。只是下意识答道:“尚好,秦相公照顾的周到,一路上的地方官也不敢怠慢,这是皇帝的旨意,我很受用。”
  赵桓又伸过手去,这一次稍稍加大了一点力道,捏住她的胳膊,向上轻轻托着,一边向前一边又向她道:“太后是皇室长辈,现在父亲犹自蒙尘,我这做儿子的,如果照顾不好太后,将来必受父亲严惩。”
  孟后听到他一口一个父亲,而不是叫“父皇”,不由得心中一动,终忍不住向他道:“皇帝打算什么时候迎回太上皇?”
  此时他们边行边谈,已经到得最近的一个燕居之处,赵桓放下孟后胳膊,笑道:“太后不急,可先去更衣,一会再谈。”
  孟后在车上坐的久了,确实也需要重新梳洗一番。
  她虽然年长,到底在宫中几十年,基本的仪容风范,很是注重。
  当下向着赵桓重重一点头,在几十个宫女的围绕下,进得黄幄围幕,前去更衣梳洗。
  赵桓并没有在为他准备好的座椅上落坐休息,而是召来前去迎接皇太后的诸宰执大臣与枢密大臣,与他们谈笑寒暄。
  众人觉得皇帝心情很好,便也稍稍放开,便是赵鼎与张浚二人,虽然想与皇帝当面讨论一下前方军情,却也不想在这个时候上来杀风景。
  宋朝最重宰相,赵桓语笑欢然,站在黄幄围幕的正门处,而张所、谢亮、朱胜非三人,则紧靠他身前。
  张所性格直爽,因着自己是宰相,并没有张浚那般顾忌,与皇帝寒暄几句后,便向赵桓道:“赵开昨日已到长安,臣与他略谈了谈。”
  “哦?”赵桓极感兴趣,身体微微向着张所一侧,笑问道:“赵开与卿说些什么?”
  张所道:“赵开此次过来,便是与东南清军所费有关。今年国中诸路,多半府库丰盈,可以多做些事。唯其荆湖乱起,要调动大兵前去平乱,所费估计得千万以上,赵开与臣说,只怕这一场乱子,要使陛下清军改制,多编禁军的打算推迟很久。”
  赵桓收了笑容,叹道:“赵开没有办法么?”
  他先由陕西清军,然后足额禁军,接着准备大改军制,厘清将帅职责,改革军队编制,再下一步,便是改革厢军,将厢军足额,弱化其地方驻防功能,而是将厢军改为专门的工程、通信、邮传等具有大兵团辅助功能的部队。
  这样一来,全国几十万基本是战时无用,平时只能养老的厢军,就可以发挥它的最大效能。
  先由陕西起,然后是东南荆湖两浙福建两广诸路,在战区四周足额禁军,在后方也要大规模的裁撤和改编厢军,以节省和合理使用军费。
  金军西进和荆湖乱起,确是将他的打算扰乱,使得这一过程,最少要延迟一年左右的时间。
  见张所微微摇头,他也不待张所答话,便自失一笑,向着他道:“赵开虽善理财,到底不是神仙。”
  张所与谢亮一起微笑,都道:“陛下能知大臣与百姓甘苦,何愁天下不治。”
  赵桓点头,答道:“荆湖乱起,朕以为还是太过苛待百姓所致。”
  此语一出,不但两个宰相动容,便是其余听到的大臣,也是脸上变色。以赵桓身为帝王的身份,有这样的见解并不奇怪,但是能当众坦然说出,却是令各人佩服之至。
  自赵佶重用蔡京不理政事,然后又贪图享乐,宫中用度无数,还要大修园林,以致扰乱天下,不但军队军费不足,战力下降,也导致地方官的吏治败坏,贪污受郁的现象大有激增,而天子并不过问,只要官员能足额赋税,便是能臣。
  如此一来,方致有方腊之乱。
  而荆湖路数次被金兵危胁,这两年也受了灾荒,而在赵桓返回之前,赵构并不理会,赋税丝毫不减,而绝不赈济。
  如此一来,矛盾激化严重,赵桓回来这一年多,因着客观条件使然,虽然努力试图减免赋税,却是只能小额度的减免。待今年荆湖路又遇大灾之年,钟相处心积虑经营几年,终于一朝奋起,竖起大旗称王造反,结果就一呼百应,泛滥成灾。
  众臣尚不及答话,赵桓就又紧接着道:“至于钟相用来邀买人心的义社,也值得好生探讨一下。”
  他话音刚落,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朱胜非便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怎可如此,现下朝廷调拨大兵前去围剿逆贼,而天子却在表鄣反乱的叛逆,前线的将士知道,却如何是想。”
  赵桓脸色微变,眼神向这朱胜非一扫,便知其意。
  此人田土佃农甚多,而趁着这些年兵荒马乱,小农破产的不少,更是兼并许多。因其如此,对赵桓一切能触及到他利益的举措,都一定反对。
  若是赵桓用钟相的办法,则必定大利于农民,而对官绅大户不利。
  因着如此,刚刚讨论政务,此人并不出声,待到此时,便借着前方将士的名义,出来反驳皇帝。
  赵桓原欲当即驳斥,想到眼前官员很多,与朱胜非利益相同的不少,因此将到了嘴边的训斥话语收了回来,只淡淡一笑,点头道:“此事容后再说,此地说起确是不便。”
  这等于间接认错,朱胜非难得在皇帝面前打胜一仗,心中甚是欢喜,当即又啰嗦了几句,便欲退下。
  却见赵桓将脸色一变,向着他道:“适才的事不说,不过朕刚听闻人言,你去迎接太后,尚自摆足仪卫,威风十足,见了太后,礼节也是不恭,你身为宰执,怎可如此孟浪!”
  他训斥的事,倒是确有其事。此人凭借着在赵构那边的信重,又观风使色,提前一步投靠赵桓,以为进步。赵桓当时情势微妙,对他也不得不敷衍倚重,将他拜相。而此人就以为帝心在已,一天比一天骄狂。
  此次迎接孟后,他想着对方不过是哲宗皇帝的皇后,赵桓父子与她不过是婶母的关系,并无多深感情。
  因着这一念头,其余宰相都极为恭谨慎重,唯独他很是怠慢,在礼节上都有很多不周到的地方。
  这一类小事,其余大臣看在眼里,却也不好向皇帝禀报。朱胜非毕竟是宰相,纵是礼仪上有什么小小疏忽,却构不成被攻讦弹劾的理由。
  自然,这是因为宋朝的皇权不够独大使然,若是明清,此人犯的便是大不敬罪,足以杀头。
  此时此刻,这些小小错漏显然是被皇帝知悉,而当着百官的面加以训斥,便是将赵桓的想法暴露无疑。
  朱胜非脸色惨白,只向着皇帝一躬身,便先行告退。
  而以宋朝的制度和传统,他唯有辞职了事。
  张所与谢亮与他同事,虽然平时看不过眼,此时相顾而视,只得上前向皇帝据礼力争道:“朱某人虽然确是不恭,然则陛下当着百官的面对宰相加以训斥,也太过份了些。”
  赵桓脸带歉意,向两位宰相先陪罪道:“此事确实是朕有不是。”
  两人原本就不是为朱胜非叫屈,而是为宰相的职位相争,皇帝一认错,便顺势收蓬,退下一步,只道:“愿陛下今后能够制怒。”
  赵桓满脸带笑,说话的语气,却是又变的阴冷刻薄:“此人是张邦昌的女婿,九弟对他加以重用,此人又对朕很忠枕,他的身份,朕也没放在心上。怎料这大半年来,骄狂肆意,对朕的政务举措屡有啧言,今又对太后不恭,难道,他还没忘了他的岳父曾经称帝,心有不甘么?”
  张所只听得额头冒汗,连忙抢先一步回答,只道:“断然不会如此,陛下太过多疑了。”
  赵桓眼见太后将出,也不愿意在众臣面前再使宰相难堪,因道:“虽然如此,朕等他的表章便是。”
  张、谢二人一起躬身,答道:“是,陛下睿断明判,臣子不敢妄言。”
  赵桓冷冷一笑,回转过身来,向着走近前来的太后迎上前去。
  他适才所为,大半被孟后看在眼中,她心中只是奇怪,赵桓以前性子懦弱软善,不要说是对宰相,就是对小臣也从来没有过如此的苛刻。
  一想到此,原本的心事再也按捺不住,只向他道:“官家,迎回太上你还要等打败女真,不肯议和,今日你九弟不幸薨于途中,你打算如何料理?”


第43章
  赵桓一听,便知道自己的好九弟赵构没少在这个老太婆面前给自己下药。他前世就是性格坚毅,甚至是比较刚愎自用,今世更是贵为帝王,只有人听他的份,哪有别人敢如此和他讲话。
  他扭头斜眼,看向这个走在自己前头半步的白发老人。
  阳光刺眼,满脸皱纹的老人行走在烈日之下。
  他没来由的心一软,只觉得眼睛有点微微发酸,害怕人发觉,急忙低头。
  待这股情绪过去后,稍稍整理好思绪,便向太后笑道:“不是儿臣不想议和,实在是那女真人虎狼枭境之心,哪里是真的要和咱们议和?前头说让了陕州潼关等地,后脚就又调集大兵,要兴军犯境。儿臣想,不狠狠回敬他们,打的他们害怕了,他们是绝计不会将上皇送还回来,也不会真的有心议和。”
  见孟后不置可否,便又道:“当年辽国契丹也不是一样么,若不是真宗皇帝御驾亲征,岂能一战而定大宋百年太平天下?可见,这些蛮夷是畏威怀德,只有先打怕了他们,才会让他们感受天朝圣教,从此不再动用刀兵。”
  孟后猛然回头,向他道:“你有真宗皇帝英武么?”
  她这一问,却是极有讲究。
  他的丈夫哲宗皇帝,就是一心要效法祖宗,兴兵伐辽,结果被当时的太皇太后责问道:“你有真宗皇帝英武么?”
  哲宗无言,一时无可兴对。而在他的统治下,宋朝党争越发严重,政治军事越发腐败落后,兴兵征辽一事,便被轻轻搁置,不再提起。
  此时孟后再问,情形与当日不同,应对的人却更加不同。
  赵桓左右四顾,见了除自己的心腹内侍之外,再无别人,因笑答道:“儿臣以为,儿臣英武强过真宗皇帝。”
  “你?!”
  孟后气极,当真想不到他敢这样回答。
  赵桓一笑,轻声又道:“太后不信?且看将来。祖宗当然有祖宗的功绩,做儿孙的,也不必看着祖宗就气沮。朕要强过祖宗,也盼着朕的儿孙强过朕,若是打定了主意要一代不如一代,这江山能保的住?”
  “好,皇帝当真有志气,我这老婆子时日无多,且看将来如何。”
  “这是自然,儿臣说的出来,便必定做的到。将来打败女真,迎回上皇和诸亲王、公主、嫔妃,戚里,其乐融融,太后必定可以见的到。”
  孟后在心里叹一口气,知道自己皇太后的身份,在这个越来越刚毅的皇帝眼中,已经算不得什么。
  她面带苦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这个赵桓,当真也算的上是赵氏皇族中的异类,这种刚强坚毅的性子,除了开国的太祖太宗之外,只怕真的再也无人可及。
  赵桓也不理她如何是想,只顺着自己的思绪继续说道:“九弟不幸身故,朕也很心痛。太后信儿臣一片真心,这心痛是因着自幼一起长大,兄弟之情难以忘怀。”
  孟后终忍耐不住,盯着他眼,问道:“官家,你如实说,你九弟是不是你下令害死的?”
  赵桓并不避开她眼光,答道:“天家无情,朕落到九弟手里,势必也是如此。兄弟之情,到底敌不过皇帝大位。朕也不瞒骗太后,也不屑瞒骗旁人,只是太后问得,别人却问不得,此事也望太后自此忘怀,以后不必提起的好。”
  孟后气的浑身发抖,抬起手来,想去打赵桓。
  赵桓并不退缩,直视她眼,淡淡道:“朕自忖比九弟更能当这个家,他若是老实在江南呆着,朕也不为难他。可是他弄不好,天怒人怨,扬州一役,为着他畏敌怯战,死了多少百姓,尸体遮满了江面!苗刘二人,是他一手提拔重用,到底反叛了他,为着何来?还不是九弟太不得人心。朕在陕西一意抗金,他却拉着朕的手脚,江南财赋不肯供给,甚至有传言要与朕分疆而治。这成何体统,朕才是正朔,是正经的大宋皇帝,他不过是事急从权罢了。朕能回来,九弟不但不能让位,还要在背后牵扯朕,朕是一国之主,虽然兄弟情深,却也顾不得。”
  他之所以和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婆长篇大论,却是知道,自己处死赵构的事需瞒骗不过别人,连坊间百姓都隐约知道是皇帝下令,赵构根本不是死于意外,更何况这些成天生活在权术斗争中的皇族中人。
  若是不将此事摆平,不把自己的理由摆的冠冕堂皇,将来赵佶和诸多皇室宗亲,外戚郧臣都有回来的一天,就是自己身边的诸多大臣,也有很多人不满意赵构之死。
  不先把这个老太后说服,她闹将起来,势必弄的朝野侧目,纵是用强力弹压下去,只怕也是他的盛德之累。
  在这个特别讲究纲常伦理的时代,杀弟终究是一个不好的名声,他需要未雨绸缪。
  见孟后听的发呆,赵桓却不知道挤了几滴眼泪出来,轻声泣道:“太后,朕说的嘴响,其实也很是后悔。当初那几个逆臣有此心思,朕想到九弟可恶,竟没有阻止,他们竟真的做此大逆之事。”
  孟后其实已经被他说服,只是心里总有疙瘩。皇权相争无情,宋朝开国便有烛影爷声之迷,太祖可能死于太宗之手,天下人尽知。至于赵王廷美,更是被太宗逼死。孟后在宫中几十年,如何不明白。
  质问赵桓,只不过是因着这几年蒙赵构照顾,心中有一股气下不来罢了。
  此时见赵桓将责任轻轻推给下面的臣子,孟后也算得了一个台阶,当即老泪纵横,抚着赵桓肩道:“官家好自为之吧,老身老了,只愿官家能致天下太平,迎回皇亲和戚里郧旧,天家团圆,除此也别无所求。”
  赵桓见她如此,也知道这一关终于过得,当即也跪伏在地,痛哭道:“终是可怜九弟,拯救宗庙于危难,却不能随着朕一起享太平之福。”
  他们此时已经到得灞桥驿官之内,大队的官员紧随其后,一见赵桓跪下痛哭,各人知道必定是为了赵构一事,便也急忙跪下。
  孟后原本就是伤悲,被他一逗,却再也经受不住,双手抚住赵桓双肩,哭道:“天家无情,但愿官家有情,将来不要薄待其余诸弟,孝养上皇。”
  赵桓听的出汗,心道:“这太后当真老了,这话说的岂不是明着指认我是杀赵构的幕后黑手?”
  当下又痛哭几声,便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传秦桧!”
  因着赵构身死,秦桧已是待罪之身,并不能和众官一起陛见。此时皇帝一声呼喝,众待卫急忙出去传召,过不多时,已经将满脸死灰之色的秦桧带将进来。
  赵桓命人端来坐椅,就让太后在堂前房檐下坐了,自己侍立一边,见秦桧近前,便喝问道:“命你去奉迎太后和康王,你竟疏忽职守,使康王暴薨于途,朕信你用你,你却如此怠慢,当真是死有余辜!”
  秦桧在出长安时,就与皇帝答成默契,知道此次处死赵构,自己绝不会是真正的替罪羊。
  当下脸上装做惶恐害怕,心里却并不慌乱,只是连连叩首,自称道:“臣无可辩驳,只愿陛下处死,以偿臣罪。”
  赵桓大怒,喝道:“难道朕不能取你首级么?”
  秦桧只是碰头,却是不再说话。
  孟后看不过眼,主动说话道:“秦相公一路上照顾我很是尽职,康王是在苗刘二人的军中,其实与秦相公无干。”
  此语一出,秦桧立刻松了口气,额头上的汗珠,却是一滴一滴落将下来,滴在干躁的黄土地上。
  赵桓虽然并没有打算让他做替罪羊,却毕竟是帝王,帝王心思,谁能真正解得。更何况,眼前的这位皇帝,明显不是位好相与的主。
  谁知道赵桓会不会一时兴起,当真拿他的脑袋来堵天下人之口。
  他低头闷了半响,却又听赵桓道:“虽然如此,却要将此事弄清。秦桧,你来说,康王如何出的意外,为什么不能救治。”
  秦桧真正的放下心来,抬头答道:“臣一直相随太后左右,苗、刘二人跟在臣后,保护康王,预备在襄阳府见过李纲,康王也到太后身边侍候。谁知在樊城附近,因着江风很大,康王又饮了酒,在船尾贪看江景,不慎出了意外。苗傅与刘正彦二人闻信赶到,康王已经没有呼吸,无可施救。”
  赵桓脸色铁青,喝道:“康王身边没有侍卫么,怎么会坐视他落江不顾。”
  秦桧咽一口口水,答道:“江风太大,江流湍急,康王甫一落江,卫士们就下江去救,只是水流太急,待找到康王时,已是太晚。”
  康王出事后,孟后其实派着心腹暗中打听,因着知道的人太多,也无可隐瞒。
  赵构当时在船中安坐,被苗傅派人灌了酒,然后又强行丢下江去。
  他临死前,大骂赵桓,又痛哭流涕,请求苗傅饶他一命,往江面上丢时,他拼命拉住了卫士的手,不肯放松,怎么也抛不下去。
  苗傅见状大怒,命人用刀柄将赵构的双手打折,惨叫声中,这个曾经的大宋皇帝,就这么落入江中,扑腾了几下,便沉到水中。
  待赵构的尸体在江面上一沉一浮,明显死得透了,苗傅在下令一直等在江中的小船前去打捞,然后便是哭临发丧,将功夫做全。


第44章
  这一番情形,看到的人当真是成百上千,苗傅和刘正彦都是没有心计的武夫,哪如秦桧一般,知道避嫌,他们只道是皇帝下令,反正是办的皇差,虽然杀的是亲王和前任皇帝,却又有甚可怕。
  存了这样的心思,动起手来时自然是觉得百无禁忌,大吉大利。
  等赵构尸体被捞上来时,跟随他二人前往荆湖的近万扈从禁军已经尽数得知此事。
  当日与他们逼赵构退位,诸军将士并无二话。
  一则是王渊在渡江时太不得人心,三军将士怨恨,而赵构重用王渊,则使得上下不服,怨声载道。
  二来,则是康履等御前宦官,依仗皇帝宠信和王渊的交情,横行军中多行霸道,结果更使得军中将士恨之入骨。
  再加上将士心中的正牌皇帝赵桓已经回来,赵构的身份从正统变为尴尬,苗刘二人反乱,却让禁军将士自觉不是叛逆,而是唯护朝廷的纲常法统。是以刘光世围城时,凭着苗刘二人,竟然能据城坚守,也是因着禁军将士士气高涨,自觉所为正确所致。
  而苗傅如此残杀前主,不论事出何因,都不能使得三军将士心服。待孟后暗中派人前来打探,则前后情形自然知道的清清楚楚,无人加以隐瞒。
  此次孟后对赵桓极是不满,也是因为知道赵构死的凄惨的原故。
  此时见秦桧如此解释,孟后心头怒火大盛,忍不住站起身来,指着秦桧骂道:“你还敢为苗傅和刘正彦这两个逆贼开脱吗?”
  秦桧见她气的发抖,心知大事不妙,连忙答道:“为臣岂敢,只是将当时情形禀报给陛下知道,苗刘二人照顾不当,以致康王意外落江,其罪难逃,陛下会有处断。”
  赵桓也知道此事不能再拖,脸上一阵青气掠过,当即断然令道:“苗傅与刘正彦虽然立下大功,官拜节度,不过犯下如此大过,也不必再提功劳了。”
  他环顾左右,此时群臣震摄,都知道他要处断苗刘等人,便一起屏息躬身,不敢有丝毫的动静。
  “薛强?”
  “臣在!”
  赵桓厉声一喝,站在他身侧不远的薛强吓了一跳,连忙站起班来,向他躬身行礼,静候吩咐。
  “朕命你权为御营左军统制官,前去襄阳,将苗傅、刘正彦二人赐死。刘湛等随行统制以上军官,悉数绞死!如此,权慰康王在天之灵罢。”
  说到最后一句,赵桓语带伤感,谢亮等宰相先行出语安慰,然后群臣一起开声,竟将薛强的回答声完全遮住。
  赵桓见眼前的薛强懵懵懂懂,显然是还没有从刚被任命的官职和差遣中回过神来,虽然已经行礼答应,尚且不曾退下。
  他暗自发笑,用眼角扫了一下按剑侍立在旁的康承训,让这个殿前班的都指挥使,将正在兀自发呆的薛强带将下去。
  处置完此事,便是迎接奉迎太后的官样文章。
  由赵桓带着,山呼拜舞,群臣紧随其后,一起行礼。然后上表称贺,进奉礼物,迎到太后时不到午时,到得闹腾完毕,已经是时近申时。
  孟后卸下赵构这桩心事,被眼前这些大场面也是弄的满心欢喜,只是到底她年纪大了,闹到后来,已是满脸倦意。
  赵桓见她如此,自己也是倦了,便下令省了不少繁文缛节,下令起行,奉迎太后返回长安宫中安居。
  他如此郑重其事,大张旗鼓,也是因着宋朝皇室蒙羞至今,宗室中别无长辈,隆估太后在百官和百姓心中的地位也很高,此事越是办的热闹,越发显的赵桓自北国返回后,诸事顺遂,原本随着赵构四处逃窜,甚至曾经困顿海上的老太后,将回到长安天子身边,安享尊荣富贵。
  皇帝一声令下,大队人马立刻起行,沿途大道也尽是闻风而来的百姓,见得皇帝和太后的仪仗经过,万岁之声不绝于耳,响彻云宵。
  自赵桓到长安来,减免赋税,兴修水利,整治城市,安抚流亡,阖城百姓,不但没有感受到皇帝到来的不便,反而沾光不少。
  很多举措,要等很久之后,宋朝境内的其余城市才能享受,长安百姓因着赵桓驻跸于此,确实是得了不少实惠,如此一来,对皇帝的拥戴之诚,却也是其余地方不能比拟。
  赵桓自己眼见如此,也是心中得意。
  前世为官,今生为帝,只要是个人就自然有愿意为百姓做事,搏一个身前身后名的想法。只是前世碍于现实,做了许多不愿做也不该做的事,今生为帝,却正是可以大展手脚。
  有的人喜欢金钱美女,有的人喜欢逍遥自在。赵桓这一类人,权力最重,而借由权力所带来那种满足感,也使他极为欢喜。
  及至城内皇宫正门,虽然这宫门不过是用经制府邸的大门改制,与东京城的宫室不能相比,今日却也是张灯结彩,喜气盈盈,诸官将天子和太后送至于此,便又跪于正门两侧,眼看着皇帝将太后车驾送入宫中。
  长安宫室,只有原本东京城的十分之一大小,因着要迎太后来此,赵桓痛下决心,将宫室附近的几百户人家迁走,扩大宫室,虽然如此,也只有当日东京宫室的一小半大,甚至比赵构经营一年不到的临安宫室也远远不如。
  待百官退尽,赵桓奉着孟后入得后宫,见孟后坐在轿中,不住看向两边。
  虽然也是繁花似绵,宫墙碧绿,到底格局稍小,不过片刻功夫,便已到得孟后居处。
  各人依次坐下,房里一时寂静,竟是隐隐约约,听到宫外市集的叫卖声。
  赵桓大感尴尬,开口道:“国家艰难,宫室格局也太狭小,原本想着借太后来的由头,好生整治一番,却偏生荆湖出事,金兵犯境,国用不足,竟是筹措不出。”
  孟后含笑举手,虽然脸部疲惫难掩,却也是看的出心情转好,见赵桓如此一说,却又将笑容敛去,只道:“我在临安时,常听人说官家为了省钱,宫室也不加修葺,你九弟说你没有帝王体统,我到以为,官家以百姓为重,倒是有当年唐太宗以百姓为水,知道水能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东京未复,战乱不休,天下百姓不堪其苦,以我看来,现下的宫室格局,都属过份了。”
  这老人家能如此深明大义,赵桓到着实意外。
  楞了一下,又道:“究竟是距离闹市太近,只怕吵闹。”
  孟后含笑道:“闹市近些才好,久在深宫,吸不到一点人间活气,便是好了?我宋室一向宽仁,做官家的也并没有象前朝那样深居九重,你九弟也常出宫去,你父皇更是如此。咱们现在居处,就是叫些顽意小吃,也很便当,有什么不好。”
  见赵桓还要说话,她轻轻摆手,面带倦意,只道:“官家去忙罢,听说前方军务也很紧急,加上荆湖路的事,官家也很发愁,不要在我这老婆子身上太费精力才是。”
  如果说适才赵桓还是敷衍,此时却很是感动,忍不住深深躬身,答道:“是,那么儿臣去了。”
  说罢,又吩咐了太后左右宫人几句,便自己倒退退出。
  他甫一出门,便有一直等候在外的近从官员,捧着大量的文书军报,簇拥上前,等候他的处断。
  赵桓看着厚厚一摞文书,皱眉摇头。
  他又不是朱元璋,勤劳到变态的地步,只是很多事情做起来平常,却是暗含将来的变局,非他自己不能为。
  况且,眼下的宰相们虽然都是方正君子,也有才干,不过说要倚为腹心,分散自己权力交付由人,却也不能做到。
  他长叹口气,原是要回自己办事的偏殿,却突然想起一事,挥手道:“先送到我案上,一会再说。”
  待众人退下,他便只带着几个从人,沿着朱栏游廊,一路到得后园。
  此时天将向晚,一捧红日斜斜挂在远方,园内又经扩大,芳草成片绿树成荫,更有繁花似绵,点缀其间,原本的小小池塘经过整治,也是婉若玉带,盘旋环绕,再加上珍禽异兽游弋于草间林中,却是令人心旷神怡。
  赵桓每到此处,燕坐安然,便觉得心神一松,悠然自得。
  每每听人说起东京宫中的御园规模,比之此处更是百倍之上,却是令他明白,为什么宋朝皇帝都是意气全消。
  待他坐定,自由小宦官呈上凉茶,又有人在旁挥扇消暑,更加惬意。
  赵桓稍歇片刻,便令道:“让薛强过来。”
  薛强虽然已经做到统制,却仍然份属殿前班直,今日皇帝命他前往襄阳,更使他觉得会被召见,因此便仍在宫中等候,待赵桓一传,便即刻来到。
  因为已经外派为官,薛强也不如在宫中做卫士时那般随意,见得赵桓,便跪下行礼。
  赵桓面色轻松,见薛强跪估在自己身前,竟是大笑,身体微微前倾,亲手将他拉起,道:“好小子,真是出息的紧了。”
  见薛强站在自己身前,很是木讷,赵桓拿他打趣,又道:“你在朕身边多年,一向能说会道,怎么今日如此寡言,难道不舍离朕身边?这却难了,当日我就曾说过,你心灵手巧不以男儿,不如净身到朕身边侍候,难道果真要如此?”
  薛强原本当真有不舍离开的意思,此时被他一打趣,却是吓了一跳,只道:“臣绝无此意,请陛下慎言。”
  赵桓想起当日事,忍不住哈哈大笑。
  薛强看他神情,却是欲言又止。
  当日赵桓拿他打趣,他说赵桓不象人君,而今日皇帝又拿他打趣,这“不似人君”的话,他却再也说不出口来了。


第45章
  赵桓并不知道这个青年侍卫的心思,薛强跟他时,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此时也还不到二十,却已经是身为统制,授武功大夫。
  他看着对方下巴上已经有短短的绒须,脸上犹带青稚之色。一时兴起,跳下自己座椅,笑道:“来,咱们比比。”
  薛强不解他意,还在楞征,赵桓已是一把将他拉过,稍一对比,已知道薛强这两年身量长了不少,已经比自己高了半头。
  他笑吟吟坐回座椅,向薛强点头道:“不错,身量比朕还高的多。”
  赵桓身材是偏高偏瘦,这薛强能比他高,在古人中也是难得的大个头。更何况,自幼习武,更使得他身材匀称,高大健壮。
  赵桓又笑道:“这样一来,做个统制官,就没有人说什么了。你也是将门虎子,以子承父业,朕提拔你快些,你那些亲朋故友,自然也会帮衬你几句。”
  他知道薛强年纪太小,他对薛强又太过重用,难免有人说上几句怪话,是以提前给这青年将军提神鼓气,免得他心理受挫,反道失了重用他的原意。
  薛强却也不出他所料,当真是对皇帝如此快速拔擢,很是不安。
  赵桓提起话头,他便连忙道:“陛下,臣之前才是副将,一下子就做到统制,未免太快了。不如就将臣命为正将,或是副统制,也好为将来的进步余地。”
  赵桓渐渐收了脸上笑意,向他问道:“怎么,这么快就有人说话了?”
  薛忙见他神色,心中一惊,忙答道:“哪里,陛下任用大臣,别人岂能有什么说话?况且,臣自小便在陛下身边侍候,陛下任用亲近的武臣也是我大宋的旧俗,没有人敢说什么。再者说,臣也不是那种畏惧流言的人,陛下用臣,臣有什么可怕的?”
  “好!”
  赵桓击掌一笑,首肯道:“这才是在朕身边多年的人。”
  又问道:“那你顾虑什么?”
  薛强话已说开,便也没有了顾虑,便答道:“陛下只顾拔擢臣,却忘了种极与折孝忠等人。他们诸位,也是在五国时便相随陛下,此时种极不过做到副统制,折孝忠也止不过是一个副将,臣与他们自幼交好,在东京城时一起被俘,历尽辛苦,到得五国,陛下一朝任用,臣等尽在身边,一起出生入死,自五国逃回陕西,如此情义,比若兄弟。今陛下将臣任为统制,那种老大又如何是想?他家可是西军最赫赫有名的世家,折二哥亦是如此,种家将,折家将,一直是我大宋西军的两根顶梁柱,臣的家世怎么可与他二人相比,臣的才干学识,又怎么能和这两位大哥相比。”
  这点顾虑,确实是他心中最担心的事。人在青少年时,官爵禄位,确实没有兄弟情义重要,为了赵桓所授的官职引起兄弟间的生份,却是情愿不要的好。
  况且,他们这些跟在赵桓身边的侍卫也尽然明白,他们对赵桓一片忠心,而赵桓也会信重他们,高官厚禄是迟早的事。
  赵桓听完,知道这薛强确是发自真心,情争之下,连种大哥折二哥这样私底下的称呼,也尽数说了出来。
  他微微一笑,向着红头涨脸的薛强道:“你的这个心思,朕全明白了。你年纪小小,不贪图权力官位,却岂不知,为了这些,家人父子也可反目,更何况你们非亲非故。”
  伸出手掌,止住薛强说话,赵桓又道:“不过这种情感,弥足珍贵,朕又何苦去破坏?”
  见薛强目瞪口呆,赵桓展颜一笑,又道:“你放心便是,你的种大哥,朕会有重用。”
  说到这里,赵桓皱眉不语。
  薛强一惊,忙问道:“因着折可求的事,折孝忠不可重用?”
  折家将曾经是宋朝的西军头等世家,仅在种家将之下。当着宋朝社稷危急之时,种家将的首领种师道数次统领大军,援助京师,最后忧急而死。
  其弟种师中,在金兵进攻陕西一役中,壮烈战死。
  如此一来,种家英烈家风,更使得时人敬服。
  相比之下,折家这一代的首领折可求,统领河东麟、府、丰三州之地,在金兵入侵之初,也曾统兵解太原之围,而后来太原失陷,完颜银可术攻到麟州城下,擒住了折可求的爱子,以其子的性命,将折可求逼迫投降,以所领三州进献。
  除此之外,折可求又帮助金兵,破得几个防守严整的大城。从此之后,折家除了在湖南做安抚使的折彦质,余者皆降金人,忠烈折家,一时成为大宋西军之耻。
  折孝忠是折可求的近支堂侄,与远支的折彦质不同,自然也要受到连累。若不是他相随赵桓,曾为近卫,想在西军重新出头,却是休想。饶是如此,与种极薛强等人相比,也是颇为落后。
  如此一来,他的前途就成为赵桓身边这些近卫的一桩心事,此时赵桓稍一犹疑,薛强便加以猜度。
  见他如此,赵桓哑然失笑,只道:“你不必多加猜疑,折孝忠与折可求无关,朕岂不知?不过,此事究竟有些瓜葛。”
  “陛下,臣可保折孝忠与折可求绝无瓜葛,亦无往来。”
  赵桓摆手道:“此事朕别有安排,你不知道其中关系。”
  他长叹口气,向着薛强笑道:“此事你就不用挂心了,也不必把你的这些好兄弟,想的那么不堪。”
  薛强面红过耳,只得躬身答道:“是,那么臣就去襄阳赴任,一定不负陛下所托。”
  赵桓收了笑容,向着他正色道:“薛强,朕召你进来,不是为了和你说适才的那些。你的职责,并不是一个统制那么简单。”
  薛强见皇帝神情凝重,也知道下头必是将他叫进来吩咐的原因,当下凝神静气,等赵桓吩咐。
  赵桓心中满意,知道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心腹,年纪小是弊端,却也更是长处。
  少年人,总比中年人和老年人更容易接受新的事物。
  “我大宋军制,以殿前司、御前侍卫马军司、御前侍卫步兵司这三衙来统领,全国禁军,皆是名在三衙之下,军令下传,军队整训,皆在三衙之下。而行军出战,则由枢密。这原本是为了武将擅权,原是好的,却又使将不识兵,兵不识将,使得我大宋王朝,百年多来罕有战胜。女真入侵,东京禁军不堪一击,就是军纪败坏所致。”
  他说的这些,薛强也是明白,却知道皇帝是借着这个开头来说,便也不敢打断,仍是凝神细听。
  赵桓清清喉咙,又道:“朕回陕西,身边除了那几百蒙古人,就是你们这几十个少年侍卫。虽然西军诸将都很忠枕,为了不使大权旁落,朕立刻重建三衙,使得身边有一支放的下心的军队护卫。吴璘与曲端二人,却是朕当时为了安抚人心,故不得不如此耳。此次借着征讨刘光世之乱,朕下令吴璘从其兄往征,剥了他马军司都指挥的职位,此次金兵要来犯境,朕命曲端前往潼关,又使得他不再任步军司都指挥。如此一来,朕要改革军制,身边的这护卫亲军,就没有资历够的大将能出来说话。”
  这些事情,原本是赵桓深思熟虑,借由着自己越卓的政治手腕,斡旋其中,并不使用皇帝的权威来硬做,效果却是更好。
  此时与这薛强一说,也只是略加提点,使得这个心腹爱将,用起来更加得心就手。
  薛强也是灵醒,在这一方面确是比种极等人强过许多,听到一半便已明白,脸上露出感动之色,却还是不出一语打断。
  赵桓对他也极是满意,只又道:“乱世中,易出权臣,也容易造就藩镇。朕观诸将,可用者不少,唯可虑者,就是拥兵自重。况且朕要改革军制,使得与往日不同,便更加不可使军队生乱。刘光世能以一人带几万大军造反叛逆,便是军制败坏,渐渐不能掣肘主将的原故。今朕决意,先存三衙,但是再建御前亲军,额制不需太多,但坐镇形胜之地,待亲军成型,则废三衙,亦不再有什么招讨、镇抚诸使,武将亦不可为知州管制地方,改革名议,额实兵员,使武将只管统兵,不再干涉民政。诸如转运使、营田使,不可再令武将统领。如此一来,比如建御前亲军,每军仍为万人左右,建成十军,以诸将统制,专镇地方,以防叛乱。而地方诸将统领诸军,则亦不必再加名目,以数字相称,简单明了,定额数目后,将军专心统兵,然则数目不可太多,民政财权,亦收归朝廷,这样一来,朕指挥改革军队,才可得心应手。而军队经过改制,也可防将有逆臣生乱。”
  薛强听到此处,终渐渐明白皇帝意思。
  他出镇地方,皇帝要先拿他立个榜样,种种举措必定由他及种极一般人先起,若是他们能不负赵桓所愿,则皇帝再加改制,必定能事半功倍。


第46章
  薛强略一思忖,已知道皇帝用意,当下断然答道:“官家的心思,臣全明白了,到得襄阳,一切以陛下的主张为准。”
  赵桓最喜欢的,便是自己这些心腹爱将对自己的绝对信任。
  当下很是欢喜,委实夸了薛强几句。又命他军务上多与镇守大将商议,政务武将不必理会,然而李纲若有吩咐,也必须依从。
  两人对答至此,已经没有什么君臣之隔,到似家中长辈,在吩咐晚辈子侄一般。
  待到最后,薛强见赵桓别无吩咐,他却问道:“官家,臣到襄阳,到底太过年轻,只怕弹压诸军,镇守心腹还行,若是荆湖路的乱子越闹越大,李平章派臣去前线平乱,臣当如何?”
  他快速说完,看看赵桓并无怒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
  帝王心术,常人无可理解,更何况赵桓这样的强势帝王。
  荆湖路的乱子,等若是钟相等人在赵桓的脸上狠狠呼了几巴掌,而赵桓又有所谓“官逼民反”的考语,又盛赞钟相等人在荆湖路的种种举措很是不错,可以学习,使得薛强等在场武臣,委实摸不着皇帝的脉门,不知道皇帝究竟对这一场叛乱,持何立场。
  他话一说完,赵桓并不迟疑,立时道:“这有什么好说的?打仗,朕会安排岳飞到荆湖,你和他多学着点。你也是将门后人,这些年来出生入死的,虽然年轻,不过名将都是打出来的。那岳飞从军才多大,现在也不过二十来岁,朕已经有意让他持节,你也不必对自己太无自信。”
  薛强心中感动,知道皇帝现下的说法,是不止把自己当成一个鹰爪走狗,而是要将自己培养成一代名将。
  只要军人,便不会拒绝这样的好意。
  赵桓看他神情,淡淡一笑,又道:“名将么,一是要看兵书,然后就得沙场厮杀,再来就是一场场杀出来得到的经验,你天资不笨,这几年兵书一直在看,缺乏的,便是统率大兵做战。此次让你去荆湖,过一阵子,种极也去,费伦也过去,你们这些人,朕都是要大用的,一个个和岳飞他们好生学着,将来也是朕的统兵上将。”
  他略顿一顿,又吩咐道:“至于钟相等逆贼,岳飞到了,必定也掀不起大浪来。对待这些人,就是剿抚二法并用。除了首恶必诛外,也没有别的什么说道。你好生去做,朕自然还有下文,不必忧心。”
  奏对至此,薛强也知道皇帝事多,此事已算了结。当下躬身行礼,自行退下,隔了几日便去枢院领了任命,前往襄阳上任。
  他以小小年纪,却要统领苗傅与刘正彦留下来的骄兵悍卒,虽然也是聪明,到底经验不足,一时间竟不能得手,倒是赵桓知道必定如此,派了他诸多胞泽兄弟前往助阵,狠打狠杀又革退一批,这才慢慢稳住军心。
  此是后话,却也不必先提。
  赵桓在薛强走后,便只得埋头文案,送至他案前的,除了宰相与枢密不便决定的人事与财政、军事上的重大决定,便是一些涉及前方武将的微妙小事。
  岳飞的奏书,赵桓放在案头已有数日,当日却是不知道如何决断,只得暂时搁置。
  此时就着火烛,又在案前看到这一封奏书,心中一阵愤恨,将那奏书一把拿起,仍在地上。
  他性格内敛,不但外臣看不到他发火,便是身边近侍,也是绝少看到。
  此时见皇帝如此暴怒,殿内侍候的诸多宦官和宫女都是大惊失色,有那机灵点的,便急忙上前,将岳飞的奏书轻轻捡起,送到一边收起。
  赵桓心中烦闷,勉强又坐片刻,终于站起,大步到得窗前,向往眺望。
  窗外繁星点点,夜晚的清风自大开的窗中徐徐吹来,令他发涨的头脑一阵清凉。
  岳飞如此,其实赵桓早有心理准备。此人不是寻常的武将,还是在做镇抚使的时候,就多次上书请求北伐,做到招讨使和节度使后,更是多次上书,提出自己的政治见解。
  这一类事,后世闻知,都道岳飞忠义过人,而唯有赵桓这个当事者,才知道一个武将对皇室的事指手划脚,令他这个皇帝有多么难堪和愤怒。
  他长吸口气,让清洌的夜风直入胸腔,却是又觉得清醒的多。
  无论如何,以他后来人的身份,以及多年来对岳飞的崇拜和了解,其实并不需如此愤怒。
  只是想到此人竟是如此强项和梗直,做出这些政治上如同白痴般的举动,当真令他摇头不已。若是换了任何一个帝王,只怕都会将此事放在心里,一旦将来有什么不对,必定就是杀身之祸。
  想到这里,赵桓连连苦笑,却也知道不必与这岳飞计较了。
  回到座中,又命人将那奏书取来,命人执笔批复道:“卿言已览,感卿至诚,然则帝王家事,非宜外臣所能问者,朕不罪卿,卿宜自省。所请调派机宜文字一事,朕别有安排,卿姑且待之。”
  待那内侍执笔写完,赵桓拿来一看,虽觉自己语气颇软,但岳飞所请无一答允,想到这个大英雄接到诏书时的脸色,他竟是笑不可抑。
  此时的赵桓,心胸完全放开,只觉得自己象个做了一个恶作剧的孩童一般,开心惬意,却是没有真正报复人时的那种怨恨与愤怒。
  此时完毕,其余诸事做将起来便是得心应手,待得翌日清晨,便全部交由政事堂与枢院副署承旨办理。
  及至宫门平台,召见群臣当面会议时,先由宰相禀报大事。那朱胜非倒也识趣,赵桓对他态度如此,罢相已经是不可免之事。再加上谢亮张所二人当面求情,皇帝仍然恶狠狠的数落他一番,若是自己不快些自请辞职,只派还更加难堪。于是昨日被斥,今日朝会更已不至,只是送上了请辞的表章。
  赵桓冷眼看完,将表章丢下,只道:“准其所请,不过暂且不必离京。”
  他低头想了一想,想到那次在学习班外遇到朱胜非等人的事,微微一笑,又道:“让他去堂下学习吧,也好为其余的大臣做个表率。”
  “这?”
  张所等人一阵愕然,宋人尊重宰相,从来还没有过将罢相的大臣再行处置的。那王安石变法惹的天怒人怨,朝野上下不少旧党对他恨之入骨,结果还是回乡闲居,悠然天年,绝没人去打击报复。
  而此时皇帝一声令下,这个刚刚卸任辞职的宰相,居然要被形同禁锢,确是让其余的宰相心中不安。
  见他们要上前说话,赵桓微笑道:“堂下学习并非惩戒,而是朕苦心孤诣,一定要让众臣体会明白朕图强的决心和梳理出来的治世之法,诸卿,官员士大夫是我大宋的基石,若是士大夫都不体会明白,安能指望旁人?”
  见各人听的目瞪口呆,赵桓又笑道:“就这么着了,诸卿日后公余闲暇,也可以过去听课,不要畏学习班如虎,那里又没有皮鞭木棍。”
  “哈哈!”
  皇帝假做风趣,各人如何不知道学习班是什么名堂,却也只是凑趣干笑。
  因着这小型朝会,都是近臣,赵桓也不隐讳,当即又道:“朱胜非退相,朕意是以赵开接任他的空缺,诸卿以为如何?”
  赵开以理财闻名,先是张浚赏识,把他由一个小小的成都府转运判官,任命为他宣抚司的转运使,负责整个川陕十路的财政。
  待赵桓归来,听闻赵开理财出名,他是后世来人,对这些比较当时的人更会重视。亲赴川中,见得赵开之后,便对赵开更加信用。宋朝的财政大权,原本掌握在三司使手中,元丰改制后,虽然三司犹在,财权又重归户部。赵开先由户部侍郎,然后不到一年,便为尚书,兼馆阁学士,一路青云直上,却是因着战乱频乃,他又确实是当世的理财高手,皇帝重用,旁人也无话说。
  此时听到赵桓要将他拜相,众臣自是别无意见,当即全数同意。
  却听赵桓又道:“赵开原本署理户部,以他理财,朕甚是放心,虽然拜相,财权不可弃。况且,朕决意各地的转运、营田诸使,悉收中央管制,这样,可以事权统一,不受掣肘。”
  他冷哼一声,向着诸臣道:“近来渐觉武将有跋扈之意,军权事权财权,甚至营田粮草皆归武将自行统领,甚至提点刑狱亦归武人,这成何体统,长此以往,岂不是又要重演唐朝五代藩镇为祸一事?”
  这一番话,在场聆听的全是文臣,对武臣向来有防范之意,此时一听,便无不觉得皇帝的顾虑和考量,极是有理。
  见诸人并无反对意见,赵桓又道:“提点刑狱,仍归刑部。当今天下丧乱,营田转运非比寻常,既要收归中央,亦不能薄了前线将士,此中干系甚大,也不仅仅是一个财权,悉归户部,亦不能显其重要。以朕的意思,命赵开为尚书左仆射,三司使,统领全国财权营田,再加上劝农征税,悉归三司。这样一来,户部重为闲曹,可精选干员升入三司,诸卿以为如何?”


第47章
  众人只道皇帝今日召见大臣,是为了商量新相人选一事,不料赵桓几句说过,却是又将中央职权重新区划,怎料皇帝轻飘飘几句话,便使得朝局将有大变。
  若是仅仅变动中央,倒也罢了,依着皇帝所说,连同地方各司使和权力,也是被重新调整了许多。
  这一类的地方与中央的权力分配,财政的使用与上缴,垂直体系的建立与使用,在现今的中国,尚且不清不楚,中央与地方的财政与权力分配,经过好多次的改动。
  可怜在宋朝时,在场的虽然都是这个时代的精英,却如何能在脑袋里有这样明确清楚的分析与预判。
  赵桓不过寥寥数语,做的却是他深思熟虑,经过一年多的打磨自己心腹可任用的官员队伍,经过对军队的进一步掌控,经过赵构已死的现实考量,然后方有此举。
  收回财权,直属中央,然后剥离军队中的若干权力,也直属中央,然后又将执法与司法诸权分立,一样收回中央,垂直体系,甚至连营田这样的军农一体的事物,亦收回中央部门。
  如此一来,地方官员手中的权力,已经被削弱到极限,而军队亦变为只管做战,甚至厢军改革后,地方的驻防军队,亦是由中央一手掌握。
  赵桓心中清楚,中央太过集权,并非好事。
  然而在中国特定的条件下,最大的中央集权,反而容易将一团散沙一般,由儒家学说和宗族势力组成的地方政府架空,凡事由中央掌握,则事必事半功倍。
  在宋朝,地方官员的事情极少,大事上禀,小事交给宗族处理,水利卫生很少过问,治安司法搅和不清。地方太大,很难有科学和有效的管理,在古代的交通和通信条件下,以儒家学说立国,天子治士大夫,而士大夫凭借着自己的道德权威来镇压地方,地方则有宗族长者和官绅一体治理,凡事讲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多一事不如小一事。如此泄泄沓沓,敷衍了事,逐渐成为缠在古代中国的痼疾,无法医治。
  秦朝的失败,就是它原本在关中川蜀使用了细腻和严苛的法制,在小范围内,可以制定并执行,而放之全国时,就显示出它的不具弹性和无法实施的严重弊端。
  加上始皇好大喜功,于是自秦之后,汉朝以始,中国历朝政府,都放弃了对地方的真正控制,转为无为而治的大宗旨。在这样的总体思想氛围下,变法,亦就是政治的改变和进步,举步维艰。
  而科技的进步,更被视为奇技淫巧,会破坏社会的整体结构,纵得小利,也会使天下变的更不安定。
  至于明清,官员以熬资格来取代政绩,已经成为潮流和约定成俗的定规,起因便是如此。
  赵桓深知此中情弊,更知道不在这一点上有根本的改变,想使得中国社会脱离往下去的泥沼,而转为有健康肌体和思维,渐渐强盛,而不是靠一两个天赋英才的帝王,就只有从整个体制上来着手。
  他不是救世主,却有信心在自己手中的几十年,使得中央集权政策能发挥出它应有的效能,至于身后事,历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开了头,则自然有人继续下去。
  赵桓的这些考量,在场的人纵是聪明绝顶,也断然不知所以。
  虽然觉得变更户部与三司的权限有些多事,各人却无法知道其中深意,当下一个个俯身答应,对皇帝的这些决断并无异义。
  赵桓暗自发笑,当即吩咐,此事的细节交由几位宰相协同处理,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内,将各地的财权事权收回。
  此事处断完毕,赵桓神清气爽,当即又将岳飞奏书传示群臣。
  几个宰相看完,却是不便先讲,只得待赵鼎与张浚先看完,由得枢密先说。
  张浚皱眉看完,只道:“武臣敢说帝王家事,大逆不道,陛下给他的批复虽然断然拒绝,也加以训斥,臣只是以为还要略加惩处,才能杜绝此风。”
  赵鼎也是宗室,此次事关皇帝权威,倒是难得与张浚意见一致,当即也道:“臣意也是如此,陛下处断的太过宽仁了。”
  赵桓并不以为然,答道:“祖宗向来以宽仁为务,现下也是要武臣效力的时候,这岳飞也是出于忠枕之心,训斥几句也就罢了。”
  赵鼎红头涨脸,亢声道:“陛下,这话说的不对。我朝向来宽文臣而严武臣,武臣不曾读书,不知大义,而且手握重兵,稍有不慎,就是泼天大祸。况且,祖宗宽仁,也知道将人处之以法。太祖当年,待大臣和百姓多么宽仁,有一次东京失火,太祖大怒,下令将引发大火的小卒押至闹市,扔进火堆活活烧死。行刑之日,太祖亦是不忍,那小卒惨叫声令得东京百姓毛骨悚然。太祖道:唯有如此,方能为来者戒!”
  他顿了一顿,最后总结道:“太祖垂训不久,望陛下能细思此事,给岳飞一个处分,方可为来者之戒。”
  两位枢密说完,宰相并各部大臣,亦都上前说话,一致请求,让赵桓给岳飞处分。
  赵桓却是料不到事情会演变至此。
  以他之见,岳飞得罪的是他这个皇帝,而自己的诏命拒绝之后,又加以训斥,却又显的宽仁,诸臣必定无话可说。
  怎料宋朝文官对武臣的防范和敌视心理,竟是如此强烈。皇帝固然驳回,他们竟还是不依不饶,一定要加以处分,方才甘心。
  “朕意如此,卿等不必再说。”赵桓忍耐半响,终于发作。
  他面色铁青,向着群臣道:“岳飞固然不是,然则朕知道他一片忠枕,况且荆湖乱起,朕已决定让岳飞前去平乱。此事枢密亦是没有异议,前方将士用命,怎可处置主帅,令三军失望。”
  若是换了别事,赵桓如此发作,必定已经将群臣震摄,没有人再敢上前。怎奈此事在这些文官心中,却比什么三司改制要重要过一百倍,而这朝会中又都是升朝官,俱都是赵桓信任和重用的要官,宰相与枢密意见俱是相同,其余各官亦是上前,争先恐后,仍然喋喋不休。
  赵桓面露苦笑,只觉得乱蜂蛰头一般,当真是苦恼之极。
  宋朝的传统,是绝对不以言语罪人,赵桓虽然阴招频出,使得群臣忌惮,但是传统的力量惊人,今日朝会闹成如此,没准也是这帮大臣压抑久了,借着这个名头,同心协力,一起同这个铁碗皇帝别别苗头。
  见赵桓只是不理,赵鼎向来以刚直和脾气暴烈闻名,当即不假思索,又向皇帝道:“陛下,当日东京失陷,陛下诸子失陷军中,不可查察,今陛下又无子嗣,康王亦薨,若是对岳飞不加惩处,不论大臣小臣,皆可议论陛下家事,陛下以后将如何自处?”
  他说的顺嘴,又接着道:“陛下励精图治,原是好的。然则朱皇后亡没于乱军之中,其余诸妃亦都不存,今陛下安顿有时,也该选取郧旧人家女子,重新册立皇后、后妃,纵是一时半会并无子嗣,也可以稍绝人口。今陛下后宫虽然并不乏人伺候,却无名目,怎能使天下人敬服耶?”
  赵鼎只顾顺着自己意思去说,却是不曾看见,赵桓脸色难看,面部阴云大作,眼看就要发作。
  张浚早知不对,虽然他与赵鼎向来有着歧见,两个人也全无交情,甚至交恶,但是当着此事,他敬服对方敢言,看到赵桓脸色不对,只得连声咳嗽,想要打断赵鼎说话。
  赵鼎说的正自开心,听他咳声大作,却是斜了张浚一眼,以示鄙夷。
  张浚心中怒火大盛,再也顾不得什么大臣之风,斜身一步,表示不与此人共进退。
  不但他觉得过份,在场诸臣,亦是觉得赵鼎太过逾越。
  靖康之变,虽然是群臣百姓的伤心事,而首当其冲者,却是赵桓。
  被逼向金人下跪,父子称臣被废,皇帝之尊,囚于北国蛮荒之地。除此之外,自己的结发妻子害怕被辱,自尽身亡,而其余嫔妃也星散零落,要么死于沟渠,要么被金人掠去为妾。而城破之时,几个子女也离散不知去向,其中滋味,又岂是外人能够了然。
  正因如此,赵桓回来后不肯改号,也不再册立皇后和后妃,诸臣心中都是了解,赵鼎因着岳飞一事,直揭皇帝疮疤,委实是过了一些。
  赵桓到没有众臣猜度的那么凄惨的心理活动,只是被这伙大臣抱起团来当众顶撞,万分不爽而已。
  好在他也知道宋朝风气如此,若不是有蔡京二十年的破坏,只怕比现在还要强硬直率许多。
  忍了又忍,终于回过脸色,向众臣道:“诸卿既然如此坚持,那么就给岳飞一个小小处分,然则荆湖招讨一职,不能换过他人,只需让旁人知道,不可如此轻率,便也是了。”
  他刚刚还是脸上浓云密布,此时竟又是俯允众人所请。
  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打的是什么样的算盘。
  赵桓允了此事,心中倒也没有什么挫折感。
  岳飞也确实需要稍加敲打,或者各人的想法,并无错处。
  况且,他们在这种事上与他争执并无关大局,只要政事不多加阻挠,便已足够。


第48章
  将诸多政事议定,朝会结束,诸官向皇帝行礼之后,开始退出。
  赵桓命人将赵鼎留住,请他到后宫清漏阁相见。
  张浚正自暗中发笑,只觉皇帝虽允众人所请,毕竟还要对赵鼎加以训斥。却不料自己抬脚刚行几步,又有小宦官上前,请他亦到后宫阁内。
  到得此时,自然是皇帝要与枢密商量军事,不但赵张二人,还有几个枢密院承旨,也被一并召入。
  前线形式已是紧急,金兵动员几个月,前锋部队已经开始与宋军边防力量小有效战,双方互有斩获,而金兵因为天气的关系,攻势并不大,宋军也摸不清楚对方主攻的方向,只得固守防线,不敢轻率出战。
  双方彼此都很清楚,决战和大战的时机,必定是立秋之后。而时光荏苒而过,盛夏已过,各个地段宋军的对面,金兵调动越发频繁,显然是大战将起。
  想到这里,张浚也将自己心中的杂念抛下,紧跟赵鼎之后,往着后宫而去。
  宫室狭小,各人不过走了盏茶功夫,穿过几条深巷和朱门,便已到得后宫阁前。
  此是赵桓办事和召见大臣的地方,虽然地处后宫花园不远,却是拆掉了不少房屋,整出大片空地,周围侍卫林立,防备的很是森严。
  只是如此重地,阁门外不远处,却有一群相扑力士,正光赤着上身,顶着烈日卖力互搏,不停吆喝。
  张浚与寻常宋人一样,也极喜欢看人相扑,只是此时此刻,却是皱眉摇头。
  待到阁门处,早有几个文学常侍,侍奉在外,随时准备被皇召见。
  张浚冷眼去看,见这些身着绿袍的官员,看向不远处的相扑力士,一个个也是皱眉不已。
  他忍不住向一个比较熟识的常待调笑道:“徐常待,既然不堪吵闹,不如将他们驱赶开去。”
  那徐常识连忙摇头,答道:“岂敢岂敢,他们亦是常侍,大家品秩相同,怎可如此孟浪呢。”他说罢连连摇头,不敢再说。
  想来是因为这伙相扑力士的原故,吃了不少的苦头。
  宋人的两大体育运动,一个是便是踢球,另一个就是相扑。
  皇宫内院,也拳养相扑力士,混的好的力士,还加以常侍官衔。
  而赵桓重视相扑,甚至有打算让相扑力士更加显耀,使得这种民间娱乐活动,更加繁荣,在宫中和军中,形成制度。
  文人贵戚也看相扑,却在内心鄙视这些以力气和搏击技巧吃饭的人,以赵桓的打算,恨不得让这些手不提四两的老夫子们,也下场搏击一番才好。
  张浚也顾不得与这徐常侍探讨皇帝的举措是否合理,眼前有更重要的事,需得他入内参详。
  一脚迈入,只见皇帝正端坐阁中,便连忙低头,急步趋前,向着皇帝跪地行了一礼。
  因着适才朝会时已经见过,便也一跪起身,在内侍送上来的椅子上坐下。
  赵桓的脸色,也与刚刚不同。
  适才虽不是大朝会,也基本上集中了长安城内的升朝官,有很多话,私下讲来无妨,而在几百人面前讲来,却只能让赵桓难堪。
  他自己也很奇怪,后宫他宠幸的宫人不少,算算也有十来人,一年多来,竟还没有人受孕。
  此事一天不解决,他的心里始终是有不安。
  近来兵事紧迫,加上很多改革的事要提上日程,赵桓心中压着事情,在房事上便更不着紧,如此一来,更显的赵鼎所说的立储立后一事,更加紧迫。
  只是身为现代人,宠御着那些如同木头一样,对自己千依百顺的宫人,虽然都很美貌,趴伏在她们身上,个中滋味,却越来越形同嚼腊。
  赵桓微微苦笑,看着几个坐在自己身前的近臣,心道:“这些东西,却是自己下贱。女人么,哪有不变的。象这些人这样,心里就没有对女人的感情二字可言,岂不是也很好么。”
  他自己安慰自己,却也知道他与这些真正的古人不同。
  当下不肯再想,轻声苦笑,向着诸内待吩咐道:“给各位大人上茶。”
  “是,陛下。”
  在皇帝身边侍候的,多半是逃自东京大内的宦官,多年来学的就是这一套侍候人的本事。一个个轻手轻脚,走路时仿若无声,却又快捷无比。
  片刻功夫,已经将官窑精致的白瓷细盏放在张浚与赵鼎面前的几案上。
  至于几个枢密承旨,则没有资格享受皇帝的赐茶,并且也没有赐坐,只是站在两个长官的身后,等待备询。
  赵桓待这两个大臣放下手中茶盏,方才向这两人道:“今晨曲端来报,说是潼关外金兵数量大增,而且行人司有细作在外查探,可能是完颜宗弼为主帅。”
  这个消息,自然也传到了这两个枢密使的耳中。
  皇帝此时提起,自然是询问他们是何打算,有何见解。
  此事两人在上朝前,早已有过商议,当下对视一眼,由着赵鼎先道:“依臣之见,多半不是疑兵。自古以河东下陕西,易守难攻。前次延州等地有失,实则是西军多次勤王,又援太原,耗尽实力,加上折可求叛降金兵,甘为引路,加上完颜娄室自潼关沿渭河河谷直入到长安,两边侧应,咱们才失了陕西过半的地盘。今有陛下亲镇永兴军,前方禁军经过淘汰充实,战力大增,前方镇守将领,也是名帅宿将,如此一来,自河东等地来攻,困难重重,倒不如由潼关强攻而入的好。潼关虽然号称天险,不过多年战乱,加上我朝立国并不以长安为都,年久失修,加上被金兵多次摧破关门,用来阻敌已嫌薄弱,敌人集结重兵,叩关之后,可以一路长驱直入,直薄长安。臣等商议,若臣等在彼处领兵,也多半要如此行事,最为妥当。”
  赵桓目视张浚,问他道:“卿意也是如此么?”
  张浚连忙点头,答道:“是,臣意亦是如此,并无异议。”
  “好吧。”
  赵桓点头起身,在阁内一角,双手背后,目视沙盘地图。
  沙盘在中国早已有之,并不奇怪,只是并不如后世那么科学,赵桓有心要加以改良,不过这种东西,只怕是军事院校毕业的正经军人也未必能弄的好,更何况是他。
  他此时接触到军事上的东西已经很多,不似当初对军事一窍不通,略看一会,已经知道眼前的这两个大臣,所言确实是实。
  陕西地势是四面被山环绕,自太原西进,沿途都是险峻山谷,而突破潼关后,就是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只要沿着渭河河谷前进,一路上虽然有不少堡寨城池,却很难阻隔敌人的重兵集团,若是一路突到长安,要么据城死守,要么就得儿狼钡而退。
  这样一来,对赵桓辛苦建立起来的英武天子形象,殊为不利。
  他定下决心,断然道:“既然如此,金秋将至,敌人动手的时机也是就要来到。朕的意思,调吴玠兄弟二人去援助潼关,备守河东敌人,则调长安张俊前去。”
  “是,臣等计议,也是如此最好。”
  张俊虽然在资历上比吴氏和刘氏兄弟都要更老一些,然而多年征战,其人能力如此,各人都是知晓。
  既然敌人主攻是潼关,就没必要让吴氏兄弟等大将困守延州等处,不若将精兵劲旅调入潼关附近迎敌,而长安地处腹地,也没必要留驻一军的兵力驻守。如此一来,调张俊填补其余各军的空挡,最为恰当。
  此事既然并无异议,而后勤的粮草储备,军械盔甲补充,由着军器监和三司共同负责,绝无问题。
  江南既然事少,财赋便被集中到陕西来使用,大量的物资也顺江而上,由四川运至。宋朝的武器原本就是制式制造,这些些来很有荒疏,也被赵桓下立痛加整顿,这一年多来,生产出了大量的强弓劲弩。
  此战已经尽足了人事,至于下一步的胜负如何,就得再看天命了。
  凡人只道是努力做事便会成功,岂不知人事之后,尚有天命。有很多重大的历史事件,都充满着偶然性,并不如某种学说上所言,是历史的必然。
  赵桓回转座中,看向赵鼎与张浚二人。
  赵鼎很有才干,处理起事来刚中有柔,对待下属也谦恭有礼,也很有权变。就是对气宇偏小,稍有不对的,便绝不容忍。
  这样的个性脾气,用来做宰相还好,执掌枢密,还嫌不足。
  而张浚善于驭下识人,也很自信,做起事来雷厉风行,不容人反驳。能在疲敝的陕西经营不到一年,就集结几十万大军与敌决战,不能不说这是一种极大的能力,也具有很大的胆识。
  然则,就是太冒失轻进,也不是一个完美的军事统帅。
  此次与金兵交战,虽然没有象富平一战那么艰险,却也非比寻常。赵桓原有亲征的想法,却又知道帝王并不是军事统帅,他又与李世民这样在军阵中成长的开国帝王不同,有许多事,在留在深宫着手,比自己亲临前线要更加重要。
  因此,势必要精选一个枢密前往亲线统军,然而他在赵鼎与张浚身上打量半天,却终是很难决断。


第49章
  思量半响,终下定决心,向着赵鼎笑道:“此事潼关一战,关系甚大,曲端这人恃才傲物,虽能力出众,统率诸军只怕不能使得大将们全部服气,赵卿,朕竟让你前去前方督师,你意如何?”
  赵鼎闻言大喜,哪有犹豫,当即拱手俯身,朗声答道:“做臣子的为王前驱,陛下有命,臣自然愿意前往!”
  “好,如此,卿可极早出长安,早些到得潼关,可以早些处置前方军务。”
  “是,臣最迟明后天就可起行。”
  赵鼎喜出望外,委实难以想象,自己今天顶的皇帝如此难堪,却仍然被委以重任。他转头看向张浚,见对方神情难看,心中更是大乐。
  赵桓见他们如此,只得向张浚安抚道:“卿留长安,在朕身边随时顾问,也是极为重要。”
  他歉然一笑,又道:“自富平一战后,朕便离卿不得。”
  皇帝如此赏识,不管是不是十足真金,张浚心中倒也好受了不少,当下也起身行礼,连连逊谢。
  此时气氛轻松,君臣不免闲话几句,赵桓已决意裁减官员数目,以节省国用,此举向来是支持者少,反对者多。
  无他,毕竟食俸禄者而闲退无事的冗官极多,而真正愿意食王禄则忠于王事的官员少。
  赵桓闲问几句,便知端底。
  张浚不欲朝廷生事,也不愿意自己身陷党争,皇帝问及他的态度,便是敷衍了事,只道:“裁撤冗员,祖宗多次行事,都每减而每多,望陛下慎重行事,勿伤士大夫忠忱之心。”
  赵桓心中冷笑,知道此人在这件事上,无法成为助力。
  当下又问赵鼎意思,赵鼎倒是慷慨,只道:“国朝制度是祖宗制定,原是防止有权臣专擅,以使官、职、差遣各不相同,是故官员数目,远超前朝。而俸禄又极优厚,每年收取的赋税,除了军费,便是官员俸禄。今陛下励精图治,宫室尚且不忍建造,又何苦多养无用之官。不若断然斥退,以省国用,充实兵额,多造甲胄的好。”
  见赵桓含笑点头,赵鼎又道:“不过国家养士,也不能太伤尊荣体面,官员多半是一乡之望,若是革退太多,使得天下沸腾,也不是陛下本意,尚乞陛下慎行。”
  赵桓心中失望,知道这件事想得到文官集团的助力,难于登天。
  王安石当年连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的大逆不道的话语都敢说出,却唯独也不敢大刀阔斧的裁撤冗官,而是试图多进财源,就是因为触及的利益集团,太过庞大,能量太大的原故。
  正如赵鼎所言,每个官员都是辛苦多年,是一个家族倾力支持,才能中举为官。而为官后,家族又反过来沾那官员的光。如此循环,每个官员与庞大的家族势力早就捆绑在一起,处置一个官员便是得罪了一个大家族。
  而革退几千上万的冗官冗员,则等若在中国大地开罪了无数豪门世家。
  因知此事急切不得,赵桓也并没有觉得特别失望。
  赵桓又向这二人好生嘱咐几句,再无别话,当即命人呈上金质盘龙汤瓶,让这二人点汤而退。
  宋人会客,先茶后汤。茶用上好瓷器最好,而各式汤饮,却是以金银瓷三类汤瓶盛饮。
  待客规矩,便是客来先奉茶,送客则“点汤”。
  至于汤的种类,则不一而足,以各式食材和中药混合一处,加以熬制。
  今日天暑炎热,则赐饮的是解暑去热的汤药。
  虽是在皇宫内院,对着的主人是皇帝本人,张浚与赵鼎却也并不拘束,手持银碗,轻松啜饮。
  自仁宗皇帝起,宋朝皇帝便常在内宫赐大臣汤饮,已是国朝旧俗,大臣也并不觉得这是难得的殊荣,更无须如明清两朝那般,跪接皇帝的赏赐。
  无论如何,这还是一个尊重个性与人格的时代。
  待这二人告退而出,赵桓方收敛起脸上的淡淡笑意。
  他心头一阵阵的烦闷,又觉得积重难返,需徐徐以各种手段来加以修正,又觉得自己太过退让,只需军权在手,哪怕大杀大伐,却又如何。
  心中有事,便在殿中辗转踱步,脸上杀气频现。
  周围随侍的都是他的心腹宦官,也无需回避,却被皇帝脸上的神情吓的发抖,不敢轻出片言。
  气氛正自尴尬,外间有人轻声禀报道:“官家,太后听说官家今天朝会受了气,特命贱臣前来,奉上汤饮,让官家进用。”
  赵桓与孟后相处多日,每天晨昏定省,两人已经相处的极为融洽。
  孟后毕竟在后宫多年,不管赵桓如何隐忍和压抑,她却知道官家并不是善于之辈。她不能干政,却常常派人宽解,或是干脆自己时时用言语开解赵桓,以稍稍消解这个性格转的极为刚毅的皇帝心中稍存的戾气。
  赵桓也知她意,觉得自己手握大权,在后宫有人给自己点醒和稍许的约束,也并不是一件特别难以接受的事。
  此时离散朝已久,孟后知道皇帝受气的消息,并不奇怪。巴巴的命人送过汤来,想必是害怕自己发作大臣。
  赵桓面露笑容,却在心里暗道一句:“这老婆子,凭的多事。”
  他虽然没有发话,周围的近侍却知道他的意思,当下打下阁门,让那太后跟前的近待入得阁来。
  那内侍自己在前,身后跟着几个杂役太监,捧着金瓶亦步亦趋,到得皇帝身前。
  以银勺盛出汤来,放在碗内,赵桓接过略饮一口,便已放下,点头道:“代朕向太后说,汤已喝了,晚间亲自过去谢过太后。”
  “是,贱臣遵旨。”
  那内侍躬身应了,立刻倒退而出。
  这孟后虽然多事,赵桓也感其意,自己深吸几口气后,心头烦恶也是稍去。
  见这阁中诸人,都是被自己吓的面如土灰,赵桓也觉好笑,便招手叫过一个宦官,随口问道:“朕现在稍有闲暇,有什么玩艺可看?”
  宋朝宫廷在各种技艺表演上,都有常足的准备,以随时供奉皇帝娱乐。
  歌舞、马球、驴球、蹴鞠、相扑、关扑,甚至一年一度的金明竟标,都是精益求精,务求在技艺上表露出最佳的视觉效果。
  赵桓原本很瞧不起这些古人的技艺,待见识过多次后,才知道在宋朝这个商品经济和市民社会高度发达的时代,每一项技艺表演,都有它的独到之处,其复杂烦难,不逊于后世任何一项体育运动的要求。
  见皇帝脸色转为和霁,被询问的内官也极欢喜,连忙答道:“回官家,外阁有相扑力士侍候。”
  赵桓摇头道:“昨儿看过了。”
  “可宣诸常侍来讲诗,或是与官家对奕?”
  见赵桓不置可否,那内官额头冒汗,正惶急间,突然想起一事,脸上又露出喜色,向着赵桓道:“官家,太后前几日说,她老人家身边有一个女伎,极为出色,还是在东京宫中时就相随她老人家,若是官家闷了,便只管宣她来。”
  赵桓终于稍稍有了一些兴趣,首肯道:“若是在东京宫里就跟随,不如宣来看看。”
  宋人最终女伎,与那些卖身的最低等的妓女不同,女伎或通诗文,或精琴艺,甚至懂得骑射,与男子在马上争锋。
  不但宫中畜养高等的女伎,官员贵族之中,也是以得到上好女伎为荣,甚至有女伎能与官员士大夫平等相交,成为知已好友。
  赵桓此时已深知其理,听闻太后那边有在东京宫中带出来的女伎,便是极感兴趣。
  长安宫中亦有不少女伎,不过在技艺容貌上,都相差东京的女伎很多。
  那内官解决此事,心中放下一块大石,额头汗止,神情也变的轻松起来。
  他见皇帝也是有些悠然自得的模样,便大着胆子道:“东京陷于贼手,宫中过万的宫女和女伎都被掳去,若是不然,岂能如此。”
  此人开口,又有说的上话的内侍跟着道:“正是如此!太上皇在政和五年时,曾经在崇政殿召开比武大会。先以五百御前班直子弟,表演武艺,操练阵图,骑马射箭,拉硬弓射远靶。那些班直子弟一个个好不威风,太上皇看了,也很是欢喜,只道:诸班直肯潜心习武,朕又有何忧。”
  赵桓听到这里,心里已是不喜。赵佶在位多年,全无建树,宋朝西军主力,也是毁在他的手里。这些内侍不懂国事,此时说起当年事来,竟好象赵桓重视武事,很是英明一般。
  只是说的是他父亲,他却不好斥责,也不好动怒,只淡淡一笑,向他们道:“后来如何?”
  几个内侍都是宫中老人,年纪较赵桓大出一部有余,宫中往事,自然知道的清楚。
  皇帝一问,各人勾起兴头来,一个个眉飞色舞的接着道:“上皇见诸班直子弟太过得意,当时微微一笑,便命官中女伎,出来献艺。”
  一人接道:“当时正是孟春,天气和暖,草木茂盛天空碧蓝,那一队女伎五百人,穿红色薄袄,着黑丝鞋,一个个面如满月,跨骑在雕花马鞍的健马上,头上长发,却是挽成男子模样,列队自宫内到崇政殿前草场时,又是美艳,又是有一点男儿的英姿飒爽气概,不但是那些班直子弟,就是咱们,也看的呆了。”


第50章
  这几个内侍,都是去了势的阉人,当着皇帝的夸赞女伎,却也不如大臣那般需要避违,一个个讲的眉飞色舞,讲当日宫中盛景,说的是天花乱坠。
  赵桓此时已经自忖是见多识广,这个时代的事情已不致于让他惊诧。待听到东京宫中光是玉真宫就有二十四区,宫室数千间,畜养的女伎数千,一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天姿国色时,却也是惊的目瞪口呆。
  “腐败啊,腐败!都说我们这些当官的腐败,看来还是不如封建帝王啊!”
  他心里一边痛骂,却是稍有遗憾,可惜自己到这赵桓身上还是太晚,此时又不是享乐的时候,看来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重复当年盛况了。
  却听这些内侍一个个又接着道:“诸女伎近得前来,一个个分队奔驰,跃马飞射,用阔于常镞的矢镞射断崇政殿前那随风飘摆的细柳枝,又射那疾奔的马拖拽的满地滚动的绣球。她们如同诸班直子弟一样纵马,却比诸男子驰骋的更加飘逸,更加轻灵好看;她们如同男子一般射弓,一下便可把长三尺二寸,弓弦长二尺五寸,能破坚甲的神臂弓拉开。”
  赵桓听的目驰神摇,暗自想象。
  那是何等样的美景,草木深入,一片碧绿,几百个须眉男儿,面带愧色,看着身着红袍,面目白皙的女子,张弓搭箭,箭不需发!
  只是想到这里,却是当真遗憾。
  赵佶若是将培养这些女伎的功夫,稍稍用在驻京的上禁军身上,不使得军纪武备废弛到如此地步,又怎么会那么轻易的被人亡国。
  他心中已是不喜,有一内侍不知他意,还道皇帝仍然听的欢喜,又道:“当时有文学常侍楼钥赋诗赞道:前骑长孆抱绣球,后骑射中如星流。绣球飞昆最难射,十中三四称为优。这一首诗,便是赞的当时情形。”
  这内侍腹中却有几滴墨水,居然将当日的诗文,背的一字不差。
  赵桓终忍耐不住,冷语问道:“这楼钥现在何处?”
  诸人愕然,一个个低头想了半响,终有人答道:“似乎被金人俘去,现关押在五国。”
  赵桓顿足喝道:“朕岂不知!你们日后,不可再提这些,若要有存着让朕扩大宫室,多养女伎以从中自肥的念头,朕便将你们送到五国城,去陪侍上皇!”
  这些人如此卖力鼓动,却是当真存的这种念头,被赵桓一语道破,一个个立时惮若寒蝉,不敢再说。
  说话间,自太后处召来的女伎早已修在阁外,只是阁内说的热闹,只得在外等候。
  听得阁内无声,那女伎便开声道:“臣妾文婷,奉诏前来侍候官家。”
  赵桓兴致已是小被破坏,只是对方是太后身边服侍的人,也不便怠慢,当下只得应道:“进来吧。”
  “是。”
  外头先是脆生生的又应了一声,然后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推开阁门。
  十指纤纤,修长纤细,柔若无骨,正是赵桓极喜欢的手型。
  阁外阳光正盛,门户洞开时,绿色的身影一闪而入,光线在这身影上迅即掠过。
  赵桓漫不经心的掠过眼神,正与对方的眼睛对视。
  只觉对方的眼神并不如同普通的官人一般慌张,而是沉静而如一潭秋水一般,安详静谧。
  很久没有与这样的眼神对视,一瞬间后,对方低下头去行礼,赵桓竟是若有所失。
  暴虐、残暴、仇恨……
  仰慕、敬爱、畏惧……
  或是出于各种心思,那种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假模假式的爱慕。
  “起来吧,不必多礼。”
  怀着想多看看对方的心思,赵桓立刻命这女伎起身。
  只是文婷奉命起身后,却是默然低头,不肯再让皇帝有与自己对视的机会。
  赵桓轻声叹息,看着对方秀丽的脸庞,温言问道:“你有什么技艺?”
  对一个女伎来说,这样直接的问话并不礼貌,不过对方的身份若是皇帝,则自然不是问题。
  文婷福了一福,低声答道:“琴曲两道,应该可以应奉官家。”
  赵桓含笑摇头,答道:“太闹腾,朕要静静心。”
  被打了回票,文婷也不慌乱,又试探着问道:“那妾身给官家朗读一段庄子,如何?”
  赵桓哑然失笑,心道:“朗读也是一门技艺?”
  原是要再拒绝,只是看着弱不禁风的清丽女子,心里没来由的一软,当即答道:“好吧,朕听着便是。”
  说罢,又只觉得自己情绪不太对头,苦笑摇头。
  如他这样的男人,不论女人是如何美貌惊艳,都不能使他真的动心,而只有这样看起来清丽娇柔的女子,却使得他心神不定。
  赵桓既然答应,文婷便又向前几步,距离皇帝更近一些。
  文婷翠环绿衣,凫凫婷婷,到得阁中正中,仰头背后,只是一瞬间,整个人的气质好似脱胎换骨,霍然大变。只听她朗声背道:“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予不见乎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这一段话,又拗口又古奥,却是庄子《秋水篇》里的一段。
  文婷显然是在朗读上下过苦功,背诵起来全无停滞之感,而且声音娇脆可人,将这一段古奥难懂的秋水篇,背的声色并貌,引人入胜。
  赵桓毕竟是系统的学过中文,到宋朝又刻意强化了自己的古汉语造诣,不但知道对方背的是秋水篇,而知心知其意。
  只是先被这文婷背诵时的气质所摄,一时半会,竟是想不到她背这一段的意思。
  直待她背完退下,赵桓才若有所悟。
  这一段话,是这些动物,阐述各自的行走办法,然后借由风的讲述,来说明一个道理。
  赵桓含笑向那文婷问道:“是太后让你背这一段的么?”
  文婷只觉得官家态度出奇的和蔼,心中讶异,却是不敢怠慢,连忙答道:“不是,是臣妾自己随意选择。”
  赵桓道:“你随意一选,到符合了朕的心境。”
  他站起身来,喃喃道:“不与众小争锋,方能致胜。而天生万物,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人君但善加使用,则事半功倍。”
  他慢慢踱到文婷身前,从头到脚的打量一番,只觉得顺眼之极。
  心情大悦之下,朗声令道:“来人,赏文婷金十两。”
  做为一个皇帝,这样的赏赐极为平常,甚至寒酸小气。不过对赵桓这样视钱如命,连自己的待遇都很苛刻的帝王,却又是难得的重赏了。
  文婷嫣然一笑,俯身下拜,娇声道:“谢官家赏。”
  赵桓看的心动不已,却扭过头去,挥手道:“去吧,朕已经心静不少,回去见了太后,只说秋水篇的精义,朕懂得了。”
  这女子虽然说背诵的文章与太后无关,赵桓却是不信。
  文婷盯视他一眼,又拜了一拜,便转身退出。
  赵桓看着她背影,心中怅然若失。良久过后,却又是自失一笑,低语道:“原是想静心,却竟是巨石投潭。”
  就在赵桓苦苦抵御所谓的“心魔”的时候,长安的城门处,正有一老一少,打扮怪异的两人组合,在等候着城门口的检查。
  当时并没有朱元璋所发明的路引,也并不限制人民的自由流通,只是因为长安是皇帝驻跸之所,不论是盘查的力度和各门守军的精锐程度,已经不是当初的京兆府可以比拟。
  因为并没有什么凭证,守门的禁军只是依照当时的习惯,盘问对方籍贯,身份,进城做何勾当,若是在唐朝,则还需要落脚处的铺保,才能入住。
  宋朝重商,社会经济发展极高,也使得流动人口的数量和质量有着极大的改变。
  此时虽然城内住着皇帝,却并不能阻断人民往来。
  被盘查的两人,态度极为闲适,老者身着道袍,少者却穿着士人的衣袍,对禁军的盘问,有问有答,不卑不亢,虽然这样的组合极为诡异,却没有半点破绽。
  守门禁军的头目很快就对他们丧失了兴趣,而把眼光投向不远处赶过来的大批商队,挥一挥手,很客气示意他们,可以进城。
  老者便是姚平仲,与他搭挡而行的,自然是虞允文。
  两人自看着岳飞大破刘光世后,对刘正彦和苗傅的未来前途,并不看好。因此断然拒绝了对方保荐的好意,观察了岳飞的军营后,悄然离开,先是到了江准,游历了建康等地,然后踱江北上,伪装成行脚小商贩,由山东到河北,然后穿过河东全境,由河东入陕西,直到长安城下。


第51章
  进得城内,看着熙熙攘攘的来往人群,姚平仲敞开道袍,抹一抹额头上的汗水,向着虞允文苦着脸道:“都要交八月了,天还是这么热。”
  虞允文的脸也是热的通红,却不象姚平仲那么随意,一头长发仍然束的齐整,衣袍也是穿的严实。
  听到姚平仲抱怨,再看他袒胸露臂,虞允文先是一笑,然后又叹道:“人都说八水绕长安,现在竟成了这般模样。咱们一路赶来,天旱的厉害,沟渠都干涸了,只怕连渭河也可以平趟过去了。”
  姚平仲虽然是武将,需得精通地理,却不如虞允文这样对环境优心。听到他这么感慨,便大大咧咧答道:“关中败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咱们太祖、太宗、真宗,三代皇帝,都有想迁都关中的意思,就是因为漕运不顺,只得放弃。定都东京,不也是很好,天朝上国之都,他国无法比拟。”
  虞允文瞪他一眼,道:“几位皇帝为什么想迁都,姚兄不明白么?”
  姚平仲无所谓一笑,答道:“地利之险算得什么,若是陛下当年是现在的作法,女真人过的了河又如何?东京城内外大军几十万,怕个鸟!”
  两人的对答很是隐讳,其实说的也很是简单。
  宋自立国以来,就面临着迁都的大难题和困局。当今朱温篡唐自立,洛阳长安都被毁坏,关中疲敝不能供给军队和朝廷,只得迁往大梁,从此之后,五代中的各国都开始在汴梁定都。
  宋太祖篡周立宋后,先是因循在汴粱立都,改为东京。然后时隔不久,便开始寻找合适的替代地点。
  若以供给京城禁军和文武百官及皇室的便利来说,东京无疑是最佳的地点。无数河流连接着东京城与江南的联系,粮食和各种城市所需的物品,可以用最小的代价,运到东京城内。也正因如此,东京城成为中国有史以后,最繁华富足的大都市。
  或者在城市规划上东京不如长安,但是在富足程度和辐射周边经济的能力上,宋的东京,远远超过唐的长安。
  只是有利便有弊,与当年八水绕长安,有潼关肴谷之险的关中相比,坐落在中原腹地的东京,却在防御上处于极其薄弱的状度。
  由南向北也好,由北向南也罢,东京都处于一个极攻难守的况态。自石敬塘献上幽云十六州后,北方的契丹和女真,都可以轻松的自长城沿线南下,由着一马平川的河北平原,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可以攻到黄河岸边,只需渡过黄河,便可以直到东京城下。
  这样的形式,对一个国家的首都来说,显然是一种致命的危胁。
  因是此故,自宋开国,迁都长安或是洛阳一说,便一直没有停止。
  而关中的败落和漕运的庞大代价,却使得迁都越来越成为不可能的任务。
  虞允文与姚平仲江南游历至陕西,沿途考虑风土人情,金兵驻防情形,待路过旧都时,虽然姚平仲忍不住抛洒下几滴眼泪,心情极为激荡,两人都有相同的见解,都觉得就算是能在某个阶段击败金兵,然而还都东京,并不是一个上好的选择。
  待进入到关中地界,却又是另一番模样。
  大地干裂,到处是光秃秃的黄色高山和深谷,因为持续的干旱,大河无水,小河断流,又没有可资利用的水利工程,结果便是大规模的农业减产,甚至绝收。
  两人一路行走,虽然看到了各地的防御森严,官府也在尽全力帮助农民,并不是不管不顾,怎奈时代的局限性和积弊已久,并不能在根本上解决问题。
  而皇帝身在长安,虽然力求节俭,整个陕西的供给,仍然要远超出以往。
  如此一来,等若是以全国的力量,往着关中输血。
  他们自然不会知道,此次关中大旱,在史书上也有明确的记载,是整个大陆气候变化所致,倒不是年年如此。
  待到长安城内时,以姚平仲经验之丰富,虞允文天资之高,自然知道,暂且驻跸长安尚不是问题,若是长此下去,却只是拖疲整个国家的力量,而地利之优却退而其次,并不足以为这一场抗金之战带来胜利。
  虞允文尚是年轻,心里想着人能胜天,贪图着关中之利。而姚平仲却是老成也好,保守也罢,心里再也没有迁都的考量。
  两人此时虽然是白身,一个却是宋军宿将,一个是少年英杰,只要一个肯出来低头向皇帝求官,一个肯去应试,则必定前途无量。
  临安苗刘兵变,两人虽然拒绝保举,却也知道在这场兵变中的表现,早就上达天听。这几月来,皇帝不断暗中派人寻找他们,也是明证。
  此次来到长安,却也是虞允文知道今秋将恢复进士考试,既然决意出来做官,自然要先去大比考试,然后才好方便行事。
  姚平仲无可不可,心里一面犹豫,一面也跃跃欲试,借由着陪伴虞允文的理由,相随这个年轻小友,一同前来。
  两人沿途搭伴,记录山河险要,观察民心人情,交情已是越来越深,而这样的经历,无论是对老成的姚平仲还是年轻的虞允文,都是难得的经验。
  此时虽然天热,到得天子脚下,虽然烈日当头,却也并不怎么觉得辛苦。
  姚平仲身为大将多年,饶有资财,虞允文也是官宦之后,因此两人稍一计较,便决定先找一个酒楼,休息用饭,然后再去寻找住处。
  宋代酒楼之盛,不但远超古人,后世的明清,同样也是拍马也追不上。
  东京的丰乐楼,光是地基就十几丈高,三层的酒楼,可容几百酒桌和包间,最高一层,可以将东京皇宫尽收眼底。
  宋朝的皇室家法不严,不但皇帝和嫔妃可以在外头叫食物送到宫中来吃,更是可以在上元灯节的时候,皇室一起出动,在民间品尝美味。
  更有皇帝微服出宫,只为到酒楼去品尝美食,更看世间百态。
  至于赵桓的父亲赵佶,品尝美食之余,还勾搭上了东京名妓李师师,又是别话。
  象清朝皇帝那般,喜欢吃的食物吃了超过三筷,下次吃饭就看不到的祖宗家法,其荒唐可笑,当真不值为宋人一洒。
  因着京师丰乐楼太过出名,全国各地的大中小城市,俱有仿而效之的。姚平仲与虞允文二人走不多远,到得长安闹市,离的老远一看,一幢高耸入云的酒楼迎而压来,诺大的酒幌上写的分明,却是“丰乐楼”三字。
  两人相视一笑,都道:“且看这一家如何。”
  待走的稍近一些,却又见这酒楼并不是临街而建,而是隔十余步一个幌子,将人一步步引向那巷陌深处。
  直绕过了三五个巷子,才渐渐听到食客喧嚣,酒香扑鼻。
  再近些,便是修竹夹道,桃林成片,一群群的鸟儿显然是酒楼养熟了的,并不怕人,在树林间跳跃鸣叫。
  姚虞二人一看,心中便是欢喜。当下虞允文笑道:“当真是野卉喷香,佳木秀阴,别有一番意趣。”
  姚平仲也点头笑道:“不错,虽然尚不及东京的华美富丽模样,连杈子也没,不过到底很有山居野味,也是难得。”
  两人信步而行,到得酒楼门外,早有店小二迎将上来,不免又是那一套迎客惯技。
  姚平仲也不理会,随口道:“还有雅间么?”
  那店小二远远看了,原以为这二人是贵客,待只是仔细一看姚虞二人的衣着打扮,虽觉得这二人气宇不似平常,却只得笑道:“二位老客,二楼和三楼的包间却是满了,两位不如就到一楼就坐,如何?”
  姚平仲将眼一瞪,就欲发作,虞允文将他拉住,笑道:“两个人坐什么雅间,怪没趣的,不如热闹些的好。”
  “也罢。”
  姚平仲知他不欲生事,只得悻悻而罢。
  待入内坐定,便向那小二道:“你们的店既然说是丰乐楼,那眉寿、和旨可有么?”
  他说的这两样,却是东京丰乐楼的名酒,天下闻名。东京三千余家小酒户的用酒,俱是从丰乐楼购买的这二种。
  “有的,二位放心,准保不比东京的差。”
  “你们店家,只会说嘴。也罢,就先上两壶来,若是不好,却饶你不得。”
  “好勒。”
  那店小二答应一声,过不多时,便将二人点的酒菜送上。
  宋人酒楼,最重杯盏,乡村小酒户倒也罢了,稍上档次的酒店,便是以银壶银盏等客。若是与酒店相熟的人家,自酒楼中叫上几样酒菜,却仍是以银盘银盏送将过去,全然不怕。
  这酒楼显然也是长安城中的豪阔所在,姚虞二人粗略一看,就知道这酒楼中的家什,不但是纯银打造,而且是精工细雕,价值都是不菲。
  这些却也罢了,姚平仲也不待人筛,自己拿起酒壶,便是几大口饮将下去。
  这一口却是如长鲸而饮,一直喝完,方才放下。
  然后方赞道:“不错,味道虽然稍有偏差,也是不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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