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安抚江南
作者:淡墨青衫|发布时间:2024-06-29 01:29:08|字数:25587
苗刘兵变的消息,迅速传遍江南。
虽然派出了过百人的信使,分做两队,一路在陆路急驰,一路沿江朔流而上,直入荆襄,由汉中过秦岭,直入汉中。
因着河南尚在金人手中,也只得这样舍近求远,绕道前去长安。
苗刘二人也知道缓不济急,派出信使的同时,同时又入宫去见太后,再次求得诏书,安抚人心,诏命韩世忠、刘光世、杨沂中等部镇将,留驻防地,不得擅动。
宋朝并没有派宦官传诏的惯例,这一份份诏书,自临安发出,由着大大小小的颁诏官员,星夜就道,分路前往各地。
奉命前往镇江颁诏的,却是那日在兵变时断然交出康履,避免乱兵冲上城楼的户部郎中叶宗谔。赵构在位时,对他渐渐信重,他以户部郎中的官职在禁中掌握军械甲仗,官位虽然不高,其实职责很是重要,对禁军将领和士兵也极有影响力。
那日乱军冲入内宫,若不是他,只怕赵构身边寥寥无已的那些殿前班直卫士都不会剩下。
赵构在失扬州后,确实有相当一段的时间不得人心,朝野皆怨。中央禁卫军发动叛乱,也是这种失望心理的表现。
但是如现在这般,差点连身边最亲近的卫士也将他抛开的情形,却是因为赵桓归来。
叶宗谔那日虽然暂且回护赵构,免得他被乱军所伤,也是出于士大夫本能的忠君心理罢了,在他看来,虽然赵构对他自己极为信重,却并不是值得尊重和效忠的帝王。
远在长安的靖康天子,才是正统。
而且,除了正统之外,赵桓显然比赵构要英武的多,除了少数赵构的心腹外,没有人真心态意拥戴于他。
若不是赵桓担心引发内乱,心里又清楚赵构身边早有定时炸弹,就算是强迫赵构退位,赵构也非奉诏不可。
而赵桓并没有强迫赵构退位,身为文臣,又在赵构身边极受重用,那自然还是要竭力效命,已为社稷国家尽力。
如此错踪复杂的形势与想法,苗傅等武将却是完全不能明白。
请诸文臣出外颁诏安抚人心时,这几个禁军大将心中惴惴不安,唯恐文臣不服,不肯效命。若是如此,则军心民心必乱,很难维持。
只是当他们寻着叶宗谔时,他却是立刻接命,没有半分的迟疑。
因着事情紧急,自临安出发后,叶宗谔等人星夜就道,除了要歇马之外,竟是很少停驻脚步。吃饭喝水,都在马上,除了困的实在受不得,才下马暂且打上一个小盹,然后就继续前进。如此这般,不过五天之后,距离镇江已经不足百里。
知道就要赶到,叶宗谔反倒在傍晚时,下令暂且歇息,与一众从人在一个小酒店中用饱了饭,又好生睡了两个时辰,起身上路时,虽然天夜黑透,冷风阵阵,各人却是精神抖擞,马匹也回过力来,虽然顶星戴月,连夜赶路,一时间却不觉得很苦。
一路疾奔,待到天色隐隐发白,沿途的村庄传来阵阵鸡啼,开始有行人和起早的农夫出现时,叶宗谔驻马稍歇,问清距离镇江不到十里,各人都是松了一口大气。
这一番长途奔波,却是将随行叶宗谔出来颁诏的家仆和保护的禁军将士,累的如同脱了层皮一般。
江南的冬天阴冷难耐,天气将明未明时节,最是难耐。各人虽然穿的极厚,一阵阵冷风却如同刀割斧削一般,一直往着人身体里钻,直凉透骨。
虽然如此,叶宗谔心中却如同一团火在燃烧。二帝相争,极其影响士大夫的心理,成为压在他心中的一块重石,如今在他看来,大事已定,大宋军民将在靖康天子的率领下抵抗金兵,大宋地广人多,兵力财力雄厚,自此往后,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生性豪爽,一路骑马急行,感觉到冷风直刺入骨,再看镇江城池隐约可见,心中更是欢喜。因嘴中一边呵着白气,一边扭头向几个骑马跟随家仆令道:“天色好早的了,大伙儿加把劲,一会进了城,诏书开读了,就可以去用早饭,好好歇息。”
跟在他身后的仆从军人早冷的不堪,此时他一路不停,各人也不敢说话。虽然此时太阳已经升的老高,一轮红日挂在头顶,看的眼热,却不能给人一丝一毫的热气。众人早冷的难耐,听他如此一说,一个老成家人笑道:“大人,既然都到了镇江城啦,也不急着这一刻,咱们就在城外不拘找个早点铺子,随意用点早饭,喝口热粥便是。”
他一开头,其余各人也七嘴八舌道:“正是,吃几块胡饼,喝点热粥,也能去去寒气!”
“这鬼天气,这风象小刀一样,我的胸口只怕一点热气也没有了。”
“最苦的是骑在马上,连跺跺脚也是不成,我的脚只怕一会下地走路也难。”
听着各人七嘴八舌的抱怨,叶宗谔先是含笑不语,待各人说完,便摇头道:“咱们不能下马吃饭,太耽搁时间。我身负重任,岂可有一丝一毫的耽搁。”
他其实身上也很是难过,也很想下地休息,喝点热粥暖身,只是想到就要面见韩世忠,说定大事。待靖康天子诏书一至,则再也没有反复。
一想到这里,身上的责任感和迫切知道韩世忠态度的急切心理,使他不愿做半刻停留。
因含笑道:“吃了这么多天的苦,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
先阻住各人话头,又令道:“来,把昨天买的酒取出来分了,大伙儿喝酒御寒!”
他自己先取出马背上的酒壶,对着嘴大喝几口,有几滴落在了他的胡子上,叶宗谔也不去擦,只是将舌头一伸,全数甩入嘴中。
一边饮,一边又取出几块牛肉干,大嚼几口咽下,然后又是饮上几口酒。
他酒量极大,这小小酒壶便是来上十几壶也醉不倒他,只是想到一会要见韩世忠颁诏,少饮几口后,便只吃肉不喝酒,一会功夫,便将几块牛肉吞下。
如此作派,不但他身前身后的禁军将士看的目瞪口呆,此时镇江城门附近出入的百姓看到这个官员如此,也是看的楞征。
只由他的家仆见怪不怪,只是仍然忍不住面露笑意。
镇江城距离长江极近,行到城门处时,只觉得江风浩荡,水声呼啸,一阵阵劲风掠来,吹的人衣衫啪啪做响。
“痛快!”
叶宗谔将手中酒壶一抛,回转头去,遥望北面的长江。
到底隔的还远,只是能看到远处有水气升腾而起,并不能看到一波如带的大江。
他心中觉得稍稍遗憾,却想起不久前听到的一首诗,此时喝了几口酒,又觉得国事大有可为,竟是不自禁吟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自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吟罢,挥鞭漫声道:“唯愿我大宋将士横戈渡江,再不退回才好!”
话音未落,却听不远处有人应道:“好诗!”
听声音,却是一个女子。
叶宗谔转头去看,只见一个妙龄美妇,正含笑看向自己。见他眼光转来,那女子也并不躲避,而是将手一拱,笑道:“大人做的好诗,小女子佩服!”
“岂敢,这并非是下官所做,而是另位奇女子所作。”
“喔?”
那妇人眼眉一挑,大是惊异。
她虽然生的眉目如画,美艳非常,此时做如此举动,竟是英气勃勃,胜过男子。
叶宗谔看的大奇,见她身着华贵,打扮也是贵妇模样,竟是骑在马上,怀中抱着婴儿,腰间居然还佩着一把佩剑。
他身为程氏理学的信徒,原不欲在大街上与一妇人搭话,此时此刻,被这女子的气度所折,竟不知不觉又答道:“此诗是李易安所做,我也是在临安时听人传颂吟读,记了下来。适才想到长江就在眼前,不知不觉间吟了出来。”
“居然如此,李易安一向是做婉约词,居然能写出如此慷慨绝妙男儿气十足的好诗,当真让人敬服!”
那女子先是恍然大悟,感慨赞叹之后,却又一笑,向叶宗谔道:“大人满脸风尘,显是有要务,小女子就不耽搁大人了。”
说罢,竟又是抱拳一礼,姿式潇洒干脆,只道:“大人请!”
叶宗谔看的一呆,却也回礼道:“夫人请!”
答礼之后,这才策马驱骑,直往城中韩世忠居处而去。
第15章
一路上,行人并不很多,看到他们一行数十人,又是官员又是军人的组合,早就识趣的闪到一边,不敢挡路。
待到达韩世忠的节度使府附近时,行人越发稀疏,大队的束甲军士枕戈持矛,竟是宿卫休息在道路两侧。
叶宗谔面色凝重,知道自己一行虽然赶路,消息也必定早就传到那韩世忠耳中,对方如此作派行事,显然是齐集精兵,准备前往临安讨伐苗傅。
他一路行来,因为身着官服,又有奉诏前来的身份,有几支巡逻队伍上前盘查过后,便一路通行无阻,此时心中发急,更是快马加鞭,一直到节度府前,亦不停歇。
“好一个狂生!”
叶宗谔原也要勒停身上战马,却只觉身侧一股劲风袭来,扭头一看,竟是有人用手握住马脖,生生将马夹住。
那马吃痛,嘶吼跳跃,却只是动弹不得。
叶宗谔额头汗下,脸色大变。
他跨下战马,原是从禁军战马中精选而出,这几天来天天赶路,都并不疲惫。马身高大,不论长途冲刺,都很出色。这样一匹高头大马,竟是被人轻轻用单手挟住,不管如何挣扎,都是动弹不得。
这得是何等神力,方能做到!
他心中惊诧,只顾看着那挟马的武将,一时竟是忘了理会战马,那武将满脸虬须,根根暴起,仍色涨的通红,见他端坐马上不动,冷哼道:“怎么,等着我把马摔倒么?”
叶宗谔恍然大悟,连声道:“将军神力,下官敬服。”
一边说着,一边跳下马来,连声抚慰那马,闹了半响过后,那战马安静下来,那武将也慢慢卸了力,放着战马去了。
他适才对叶宗谔很是不敬,对方却并没有什么恼怒的表示,而是对他的力气很是惊叹,同时,也并没有什么害怕惶恐的模样露出。那武将想了一回,到底不想帮大帅得罪人,便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向着叶宗谔道:“适才末将言语得罪,大人莫怪。”
“唉,这说的哪里话来。是我太过孟浪,心里着急,竟在你们大帅门前驰马,被你这样一拉,原也活该。”
叶宗谔生性爽利,哪里会在这种小事上与人计较。他一边大赞这将军神力,一边急忙赶到大门处,向着守门的军官道明来意。
他手奉诏书,韩世忠虽然持节封疆,守门官也不敢怠慢,急忙跑步入内,前去禀报。
趁着这点空闲,叶宗谔急忙又向适才那武将问道:“将军神武,下官很是佩服,不知道尊姓大名?”
“末将解元……刚刚真是得罪大人了。”
俗话说,人和人打交道,第一映象极为重要。这叶宗谔生性豪爽,喜好交朋结友,说话做事的模样气度,就很令人折服。他自己又是奉旨颁诏的朝廷中枢的文官,论起身份地位,可比这武将高的多了,此时不但不计较对方无礼,反而口口声声很是佩服,却叫那解元闹了个大红脸。
“啊,原来是解将军,怪道如此武勇!”
这解元原是韩世忠麾下的一员副将,前次金兵南侵,世忠部亦抵挡不过,全军溃败,唯有解元统领二十余名将士,自己先单人独骑,冲入敌人数百骑阵中,呼喝大叫,单枪刺下一个女真谋克,又将余部杀溃,一时间勇名冠绝江南,为时人称道。
叶宗谔拍膝笑道:“解将军,你因战功被授阁门赞善舍人的诏命时,我还在场呢。听说你事迹时,下官就很佩服了。”
他舔舔嘴唇,略带遗憾的又道:“可惜这次事急,不能与将军共谋一醉!”
解元也是武人,见对方如此直爽,心中大喜,只道:“怕怎地,咱们大帅就要动兵,大人和咱们一起杀到临安,灭了叛贼后,再喝个痛快好了!”
叶宗谔只是摇头,道:“我正是为了此事而来,将军,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解元道:“怎么不简单。咱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今主上蒙尘,被奸臣所困,咱们自然提起刀兵,前去护驾。”
叶宗谔心中一动,问他道:“韩将军亦是如此想么?”
解元答道:“这是自然。”
“仅凭将军一部,临安禁军亦有万人,凭城而守,战事胜负并未可知。”
解元大笑道:“大人,适才末将看你还是个痛快人,现下就来套我的话了?”
叶宗谔老脸微红,他确实是不善阴谋诡计,套话的伎俩极为拙劣,被这看起来粗鲁不文的武夫一眼就看了出来。
却听解元又笑道:“看大人也是个直人,咱也不瞒你。昨天夜里刘光世大帅的使者就到了城中,和大帅谈了半夜,想来是两家大帅说好,要对临安用兵。”
他斜眼看着叶宗谔道:“大人看起来象是知兵的,也该知道,咱两家大帅的兵力加起来过十万,又都是能战敢战的百战精锐,临安城里那些只能护着皇帝逃跑的废物禁军,能打什么仗,只怕咱们一到城下,就尽数降了。”
叶宗谔嘿然不语,却不想与这勇将争论。
且不提该不该用兵,就是十万虎狼之士的说法,也是大有水份。上次完颜宗翰提点大军南侵,刘光世部五六万人,不战而溃,韩世忠部亦是一战即败,兵士逃散大部。
这半年来,两人将军队重新收拢,韩部应有三万余人,刘部四万余人,加起来不过七万多罢了。这解元显然是晕了头脑,对自己人也来夸大人数的这套。
只是,对方就以这七万人发难,也不是苗傅和刘正彦所部的禁军将士可以抵挡。
果真如此,则江南大乱,康王重新复位。
心里正在盘算,却听到一阵铁甲甲衣哗哗作响,数十个束着重甲的亲军士兵在适才的中军官的带领下,杀气腾腾,直奔他而来。
稍近一些,那中军官便叫道:“大帅有令,命伪官入见!”
叶宗谔闻言大怒,斥道:“我是朝廷命官,还是太上皇取的进士,你是什么东西,安敢如此辱我!”
他适才被解元训斥,也不发怒,此时勃然大怒,脸色铁青,又是身着正经的文官官服,腰悬鱼符玉带,如此喝斥,那中军官一时间竟是不敢回话。
宋朝最重士大夫,军人地位被刻意打压,这些文官连皇帝也不怕,更何况是赳赳武夫。此时虽是乱世,老习惯一时也没有尽改,叶宗谔端出进士及弟朝廷中枢文臣大员的架子来,竟吓的这些身束重甲手持刀枪的军人,不敢答话。
呆了半响过后,那中军官到底换了一副笑脸,向着叶宗谔道:“大人,大帅的话是这么着说,您别为难咱们。”
见叶宗谔呆着脸不理,便又道:“既然这么着,末将给您陪个不是,请大人您进去和大帅说话,可成?”
第16章
叶宗谔冷笑道:“不必了!”
说罢,自己昂首挺胸,将仆役递过来的明黄诏书捧在手中,厉声叫道:“太后有诏,检校少保、武胜军节度使,御营左军都统制韩世忠接诏!”
他一边叫,一边手托诏书,直往这帅府内撞。
因着手中捧有明黄闪亮的诏书,那些面对敌人千军万马而面不变色的勇将,虽然一个个束甲持刀,竟是无人敢上前阻拦。
他原本是在这帅府正门之外,大喊大叫,直撞而入,几步便踏过正门,穿堂,仪门,直到帅府正堂阶下。
如此吵闹,在正堂内议事的韩部将领早就惊动,叶宗谔远远看了,只见数十名将军左顾右盼,歪头斜脑,向着自己这边看来。
只是韩世忠军令极严,没有人敢交头结耳议论,也没有人敢走动半步。
解元急的满头大汗,跟在他身后,却也不敢以暴力来解决这个大胆的文官,只是不住口的劝说。
正闹的不可开交,堂上传来一声暴喝:“解元,不必劝,让他进来。”
解元猛一哆嗦,连忙止住脚步,向着叶宗谔苦笑道:“大人自求多福罢。”
说罢退下,不敢再跟。
叶宗谔心头火起,知道这一声陕州口音味道十足的叫声,必是那韩世忠所出。
因边大步行走,一边冷笑道:“韩少保这一声吆喝,当真是中气十足,威风凛凛啊。”
待入得堂内,只见韩世忠大马金刀坐在堂上正中,看到自己并不起身,叶宗谔将自己手中诏书一托,喝道:“太后诏书,韩少保接是不接!”
却听韩世忠怒道:“叶大人,此是伪诏,韩某如何接诏!”
韩世忠在赵构刚到临安时,曾经由海路前往临安去见皇帝,在宫内召对时,曾经与叶宗谔打过几次交道,因着叶宗谔掌握军械,也对他很是客气。
此次颁诏,若不是叶宗谔前来,只怕连现下的待遇也未必能有。
因着对方尚有几分客气的意思,叶宗谔亦不过份,只是又道:“韩大人,下官可不是假的,这太后诏书亦是隆佑太后当面发给下官,如何能称是伪诏?”
韩世忠猛然站起,大步得到叶宗谔身前,盯着他道:“如何不伪?陛下被逼退位,太后亦在乱军掌握之中,刀枪就在眼前,性命尚不能得保,如何能说这诏书是真的?”
叶宗谔个子原也不矮,被这韩世忠逼近身来,却是觉得原本不过中等身材的对方,竟是比自己高出一头。
除此之外,对方眼神如电,盯视自己,身上虽并不束甲持兵,却仍然有一股绝大的气势,压迫而来。
与那些身上只有杀气和武勇之气的勇将相比,已经是一方镇将节度的韩世忠,却有着一股指挥千军万马统领一方安危,身负数百万人性命的大将方能有的凌厉气势。
这股气势直压而来,连叶宗谔一时半会,都是说不出话来。
却听韩世忠又道:“某自小贫苦,十八岁从军以图一条活路,从军之后,历尽艰苦,在童贯手下,屡屡被疑,立了功也不获补,崇宁四年,我就斩将夺关,立下大功,不过只补一阶,做了进义副尉而已。若不是当年王渊将军带我去平方腊,又以‘万人敌’相赞,使我名震军中,更是派我去生擒了方腊,立下不世大功,这才慢慢熬成了承节郎。”
说到这里,他环顾左右,微微冷笑,向着堂内诸将道:“叶大人读几本书,就能出将入相,位高权重,如何能知道咱们从小兵干起的苦处。”
叶宗谔大是尴尬,原本很是得意的进士身份,在这个十八岁从军,身上伤痕无数,战功累累的开府节度大帅面前,竟是这么的不足为道。
堂上诸将,大多也是韩臣忠自低阶武官甚至是小兵提拔起来,对他的话,各人都是赞同之极。一时间堂上笑声大起,各人攮臂撑拳,让叶宗谔看自己身上的伤痕,数说自己立下的战功。
却听韩世忠又道:“正因如此,咱们知道功劳得来不易,被人赏识不易。我韩世忠能有今天,一来要拜王渊王将军的提拔之恩,二来,建炎天子的大恩,韩某也是一日也不敢忘。”
他在赵桓手下时,不过是个武节大夫,果州团练使,是一个普通的中级武官。赵构即位之后,先是信重王渊,因着王渊的原故,对他也很是信用。
自建炎元年起,赵构刚刚登基为帝不久,就将韩世忠升为忠州观察使,带御器械;然后就是御营左军统制、定国军承宣使、鄜延路副总管,加平寇左将军,最后直至武胜、昭庆军节度使、检校少保。
几年时间,由一个小小团练做到开府节度,青云之上,王渊固然在其中起了不少作用,归根结底,还是赵构对韩臣忠极为赏识重用的原故。
韩世忠如此一说,显然是表示不忘王渊和赵构的重用提拔之恩,一定要起兵前往临安,一则为王渊报仇,二来以报皇帝赏识重用的大恩。
看着叶宗谔面无表情,韩世忠面露讥诮,自己转回坐椅,向着叶宗谔冷笑道:“叶大人,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来接诏!”
叶宗谔摇头叹息,向着韩世忠道:“韩将军,你只说康王待你不薄,却不知道,康王待我又岂是等闲?”
他以康王相称赵构,韩世忠不禁为之大怒,当下只大声喝道:“叶大人不愧是张邦昌一流的人物,一边嘴里赞颂皇恩,一边却是为敌效力!”
他连连冷笑,只道:“只都说文人风骨,士大夫乃是我大宋根基所在,自丧乱以来,投敌报效的士大夫也不比武人少,真是令人寒心。”
叶宗谔也不发怒,竟是微微一笑,向他道:“韩将军的话,下官并不明白。那张邦昌为女真人效力,虽然后来主动削去帝号,见康王请罪,举朝上下,虽然有祖宗不杀士大夫的垂训,到底劝康王诏令他自尽。不知道今日叶某奉太后之命前来传诏,奉靖康天子为正朔,从此国家不在有二帝相争之患,却是投的哪门子的敌?”
韩世忠愕然不答,只别转过头,不再做声。
其实他起兵一事,不过是激于义愤,伤心自己的老上司被杀,提拔重用自己的皇帝被逼退位,而真正打将起来,万一靖康天子诏书一至,到时候是否奉诏,乃至半途而废,甚至引发东南江准一带的宋军与拥立靖康天子的西军产生争执,直至双方交战,而使得亲者痛,仇者快。
这些事,他身为统兵大将,自然也有考量。只是心中权衡利弊,觉得究竟现在是乱军做乱,自己一向以忠义为立军根本,若是不闻不问,就等着长安那边消息,将康王这个旧主完全抛弃,未免太让人耻冷,是以无论如何,要有所动作罢了。
对方此时将靖康天子抛将出来,以大义正统的名义对他加以驳斥,韩世忠竟是无语可对。
却听叶宗谔又道:“适才所言,康王待下官亦是不薄。下官由下僚直至户部郎中,掌御营军械,官虽不高,却是权重。若是以私恩论,这颁诏之事,下官断不能前来。不过,以公议而论,韩将军,靖康天子今执掌西军,富平一战亲临战阵,岂是康王能比?况且靖康天子是太上皇长子,大宋正统。康王为续宗庙为帝本属权宜之计,安能恋栈不去,与长兄争帝位!”
说到此时,赵桓天子的正统性,终于在这一场争论中,使得叶宗谔取得了完全压倒性的胜利。
不论如何,赵桓才是正统。正统的力量,在赵构没有什么变乱的前提下,还不能完全显现,一旦在苗傅兵变之后,赵构退位虽属被逼,竟是没有人觉得在这一件事上,苗傅做的有什么不对。
便是韩臣忠口口声声,言说要起兵前往临安,也只能以私谊旧恩为借口,而不能说苗傅逼迫赵构退位是谋反造乱,其因便在如此。
“康王退位,虽属兵变,却亦是人心所向。今临安使者已往长安,将此事奏明靖康天子,而不日诏书自长安至,将军是奉诏还是抗诏?若仍如今日,将置我大宋百年来列祖列宗与何地?将军自以为忠义,难道想以私恩坏天下事吗?”
对方越是退让,叶宗谔却是不依不饶,辞锋越发犀利。
韩世忠颓然不语,其部下文人幕僚和武将虽多,在这样层面上的交锋,却也是不敢出一语来辩驳。
半响过后,叶宗谔又逼问道:“将军可愿奉诏?”
韩世忠悠然一叹,回转过脸色来。
他知道此事到此也可以收蓬,不必再扮了。
因起身跪下,向着叶宗谔道:“臣韩世忠奉太后诏,不敢有违。”
他如此一跪,其余诸将亦跪,同声奉诏不提。
叶宗谔只觉得双脚发软,适才借着胸口一股怒气,大义凛然指斥对方,其实若是这韩某人当真恼了,管你是什么颁诏使臣,先乱刀斩死再说,只怕也没有人能替他申冤报仇。
待将诏书开读完毕,由着韩世忠亲手接去封存,叶宗谔终松了口气,向韩臣忠笑道:“将军深明大义,下官总算不辱使命。”
韩世忠微微一笑,一面携着他手,往内堂而去,一边轻声向他道:“世忠原也不打算当真起兵,不过刘光世部,只怕已经在路上了。”
叶宗谔大惊失色,只道:“这如何是好?”
韩世忠摇头叹道:“刘某人与我绝然不同,他心中唯有康王,康王不肯退位,他在其中作用甚大。我想长安天子心中也是明白,而刘光世心中更是了然。是以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想方设法,救康王复位。此事不能善了,我也不能将刀兵对向自己人,而对岸金兵甚多,我更不能自弃防线。此事究竟如何,唯有静观其变而已。”
第17章
叶宗谔大惊失色,只道:“这如何是好?”
韩世忠摇头叹道:“刘某人与我绝然不同,他心中唯有康王,康王不肯退位,他在其中作用甚大。我想长安天子心中也是明白,而刘光世心中更是了然。是以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想方设法,救康王复位。此事不能善了,我也不能将刀兵对向自己人,而对岸金兵甚多,我更不能自弃防线。此事究竟如何,唯有静观其变而已。”
叶宗谔只觉满嘴苦涩,却也只得点头道:“不错,下官能做的也只是这么多,底下的事,唯有静观而已了。”
韩世忠微微一笑,向他道:“天下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我身为臣子,尽力而已,想那么多也是无用。”
他确实生性豁达,中兴四将中,唯有此人不失忠义之名,又能善得天年,其为人处事的态度,也是重要之因。
见叶宗谔仍是郁郁,韩世忠轻拍他肩,大笑道:“你一个小臣,偏操这么多心做什么?放心吧,以我看来,刘光世不过一庸才,必定会困于坚城之下。仗,一则不会打大,二则,也必定会有利于靖康天子。”
叶宗谔苦笑道:“但愿如此。”
两人正行间,叶宗谔只觉一阵香风扑鼻,转头一看,却是已入韩府内室,有不少妙龄侍女穿梭其间,而内室正中,却是早间在城门处遇到的那美艳妇人。
见叶宗谔行近,那妇人嫣然一笑,向他屈身一礼,笑道:“大人与外子所言,妾身已全听到。但愿天下人都如大人一般,忧心国事,壮怀激烈,天下事自然可为。”
她所言“壮怀激烈”自然是指叶宗谔之前在城门处赋诗言志之举。
叶宗谔还是头一回见到高官大员的夫人如此落落大方,任他不拘小节,也是颇为脸红。
韩世忠却不理会,先向自己夫人一笑,然后方向叶宗谔道:“这是内子,若不是她早前见了大人你,我也不会这么轻易受诏。”
他说罢大笑,抚须令道:“来人,上酒,我要与叶大人共谋一醉。”
叶宗谔想起今日事,虽然顺利,却也极是凶险,不觉感慨道:“我只道自己是磊落男儿,朝廷命官,行事自有天佑,岂不料,这次助我成大功的,却是李易安这样的奇女子。”
他击掌赞叹,只是叹气道:“可惜李易安是个女子,若是不然,定要结识。”
韩世忠与梁红玉相视一笑,却不言语。
他二人夫妻同心,不用言语,就知对方意思。这叶宗谔看似豪爽,其实骨子里还是读书人,这世间能人异士甚多,哪里要抱着男女之别不放,当真迂腐!
韩世忠与梁红玉相识时,他不过是西军中的一名小校,梁红玉也不过是一个美貌营妓,若是两人抱着世俗之见,却又哪里能有举案齐眉,结为夫妻的缘分。
他们夫妻的事,叶宗谔却也略有耳闻,此时见他们模样,原本还有些腹诽韩世忠不该娶营妓为正式的心思,一时间竟是踪影全无。
他叹一口气,拿起侍女送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向着这夫妻二人亮杯笑道:“唯愿我大宋得过此关,靖康天子励精图治,北伐女真,富国强民。”
“好,干了此杯!”
韩世忠亦是举杯,一饮而尽。梁红玉虽是妇人,却亦不甘人后,亦是举杯饮了。
三人一时间俱是大笑,只是举杯痛饮,再无别话。
叶宗谔喝到大醉,被人扶起前去歇息时,心中却只是在想:“那刘光世竟敢悍然发兵,不知道苗傅等人,能否抵挡。”
他到达镇江时,脚程已经是极快,究竟是文人体性,赶路不及真正的骑兵。在他到达镇江前两日,苗刘兵变,康王被逼退位的消息,早就传到镇江,自然也更早的传到了驻扎在建康的刘光世耳中。
此人亦是西军将领一脉,其余刘延庆是西军大将,靖康变时,其父战死在开封城内,博得一个忠义之名。康王即位为帝后,刘光世引数千西军精锐前去大元帅府投靠,成为赵构最早的军事力量之一。
刘氏也是西军大将世家,只是声威德性,都远远不如种家将和折家将。刘光世因着家世,早早就成为宋军的高级武官。
只是刘氏父子名声虽著,能力却是极差。在宋兵与女真约定,一起进攻辽朝南京的战役中,数十万西军在童贯的率领下,威风凛凛,直入燕云,却因为刘光世畏敌惧战,约其不至,导致全军大溃,横尸绵延数十里,为女真人所轻,导致后来的靖康惨变。
此人外战外行,内战却是内行,燕云战后遭到降职的处分,没过多久,又因为他率部剿灭了几股强大的北方农民起义军,又被复职。此后历任承宣使,观察使,在赵构手中,更得重用,甚至在建炎三年完颜宗翰进攻扬州一役,刘部全军不战而溃,成为扬州失守的罪魁祸首,赵构对他不但不加罪,反而进封其为奉国军节度使,成为中兴四将中最早持节的大将,他在赵构心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此人能力如此,德性亦差。其部收容了大股的叛军、起义军的投降部队、土匪,兼收并蓄,来者不拒。军纪差,战力差,只是人数众多,使得朝廷不敢轻视。
由其如此,在朝中的文官大臣眼中,此人不堪使用,屡屡有人攻击,请求赵构不要让此人为将。
张浚曾经向赵构直言:“刘光世骄惰不战,不可为大将,请罢之。”
这样的意见,在朝中屡被人提起,而赵构一慨置之不理。
如此一来,他对刘光世的倚重信赖,也换得对方的忠心报效。若说韩世忠等人拥立赵构还是为了大局安稳,也是因为赵桓并没有特别强硬的措施所致,刘光世则是完全忠于赵构,甚至为了保全赵构帝位,不惜以自己属下五万左护军与陕甘西军一战。
待苗刘兵变的消息传来,刘光世并没有半分犹豫。一面急派使者,知会韩世忠等镇边大将,一边连发将令,集结大军,等叶宗谔赶到镇江时,他的军队已经在短短两天内集结完毕,齐集在建康城下。
他的使者虽然并没有言明一切,不过已经将刘光世的态度说明,是以韩世忠心中也是明白,此人不管别部兵马如何,也必定会仗着他麾下兵马最多,悍然用兵。
却也果然不出他所料,虽然春寒不宜动兵,军队集结仓促,刘光世的性格也并非武勇,他麾下的左护军的前锋部队却已经在叶宗谔到达的同时,开始向着南方开拔。
鼓旗不扬,士气不显,大队穿着简陋战甲,手持枪矛,一脸茫然与疲惫的士兵,在江南春天午间泥泞的道路上,艰难行走。
刘部所统,号称御营左护军,听起来冠冕堂皇,其实成份复杂,完全不能和韩世忠所部相比,甚至连镇守苏州的御营中军统制杨沂中所部,也相差甚远。
这些士兵,成份复杂,训练不精,粮饷不继。因为上司惧战,整个部队的士气也很低迷,他们驻守在天长军时,女真兵还离的老远,五万多人的军队就溃不成军,不敢接战。
虽然刘光世在重新整军时,试图加强军法,整束部队,但是因为自己个人的能力不足,威望也很不够,收效甚微。
看着一队队士兵没精打采的走过,刘光世却并不担心,而是骑在得至西夏横山的白色精骑上,悠然自得,挥动手中的马鞭,控制着身下的战马,以优美的小跳骑姿,慢慢行进。
此时天已近午,天气仍很寒冷,他属下的士兵衣着单薄,装甲不精,一个个冻的满脸乌青,双手红肿。他自己却是在甲胄内穿着厚厚的棉袍,怀中还放着上等的好酒,时不时取出来饮上几口,以驱寒气。在他身边护卫的中军将士,还是他从陕西带出来的西军精锐,虽然人数不过两三千人,却是他部下中最善敢敢战的精锐,最得他的倚重,因此在衣甲和武器上,也最为精良。
虽然他对部队的士气和战力,并不担心,只是看着一个个垂头丧气,行动速度很慢的士兵,却也忍不住发急。
他连声发令,命令自己的亲兵,去知会各部将领,一定要督促士兵,加快行军的速度。因为着急,他保养极好的脸孔上,也露出焦急和愤怒的神色。
他的亲兵,很少见到大帅如此的神情举止,一个个不敢怠慢,立刻分头掉马,前往各部传令。
过不多时,蜿蜒十几里长的队伍如同一条急速游走的大蛇,行进的速度立刻变的快捷起来。
刘光世侧耳倾听,只觉得原本绵软无力的沙沙脚步声,渐渐转变成啪啪的巨响,显然是所有的士兵都得了命令,都在加快脚步。
他极为满意的点一点头,掏出怀中的酒壶,轻轻啜饮一口,只觉得一股热气,自吼间直涌而下,令他极为舒畅。
正自得意间,却只见身后有小股的骑兵疾驰而来。
第18章
刘光世注目一看,只见是自己的几位心腹大将,结伴前来。
待他们稍近一点,刘光世便问道:“你们过来有什么事?军队行进,不好生看着,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他虽然语气并不高昂,但是由于长期以来身居高位颐指气使形成的气质,使他的问话极具威严。
此人一惯行事,驭将以宽严相济,恩威并施,驭兵则宽纵为主,对赵构,则以逢迎为最重之事,除了赵构发诏让他往前线打女真人,他会抗命外,别的事从来都是言听计从。
前军统制王德答道:“大帅,末将等有下情上禀。”
他是刘部大将之首,刘光世也不觉含笑点头,用比较亲切的语气向他道:“你这个夜叉,吃了一回亏,说话也这么谦逊,有什么话,但只说来。”
此语一出,那王德虽然生的黑壮凶悍,竟也是老脸微红。
不禁躬身道:“大帅打救之恩,王德永世不忘,自回大帅营中,便立誓以父事大帅。”
“好,好好。”
刘光世抚须微笑,心中好生得意。
这王德也是西军悍将,以前从属姚古帐下,曾经帅十六精骑,深入金兵境内,擒对方镇守太师,敌军援兵前来,王德手刃数十,敌军震怖,不敢再追。
当献俘阙下,皇帝赵桓亲问俘虏战斗情况,对方答道:“无他,只看到一个黑夜叉冲入,便束手就擒。”
从此之后,王夜叉之名,名震军中。
建炎三年,王德因小事与韩世忠部大将刘彦忠争吵,粗人性起,一刀将刘彦忠斩死,差点引发韩世忠与刘光世两部内斗。左相赵鼎要杀他,刘光世亲寻赵构求情,到底赦免了他。
王德所言以父事刘光世,正是如此。
“大帅,末将等前来,是要陈明行军困难,士气不振一事。”
“哦?”
王德又一躬身,向刘光世道:“天寒地冻的,咱们的军士都是重新招募,有不少是土匪,义军,大帅并没有施恩于下,除了正项粮饷外,并无太多好处。这些人散漫惯了,不能和咱们的老部下相比,这样的天上路打仗,又是内战攻城,士气不振,也是情理中事。”
刘光世先不答话,示意让王德退下。
他心中其实已有腹案,却是不便说出。只得故作沉吟,眼角余光扫去,看到一人,心中不觉大喜。
当下向那中军副统制郦琼道:“来,郦将军说说,咱们军心士气不高,该当如何?”
那郦琼奸狡似鬼,如何不知道大帅用意。
当下吱吱唔唔,只道:“末将愚鲁,不知道该当如何。”
“唔?军中谁不知道勇猛王德,智计郦琼,郦将军现下不肯为我出谋划策,是何用意?”
郦琼被他拿话一挤,再无办法。只得将牙一咬,先轻轻将大帅抛来的黑锅接上,然后答道:“末将有些粗浅的想法,不敢轻率说出,并不是敷衍大帅。”
刘光世冷笑道:“本帅治军向来是言者无罪,郦将军但讲无妨。”
若论斗心机,玩阴谋诡计,这郦琼虽然奸狡,却当真不是刘光世对手。在刘光世手中,这人虽然屡吃大亏,却也当真服气。
此等小人,最服最惧的就是比他更奸滑,更心狠的人。史书上载,刘光世久战无能,赵构不能回护,将他撤离原任,不再掌握军队。刘部军队,以王德为主帅,郦琼为副,此人耻为粗人王德之副手,竟是率军叛逃。
是以此时虽然明知刘光世耍他,却是将苦水咽下,换上一副为大帅打算的嘴脸,向着刘光世低眉顺眼的答道:“甲胄不修,部伍不肃,关键还是咱们左护军成员太过复杂,是以军纪不严,训练不精,大帅为了保持战力,多招士卒,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刘光世心中不悦,对方虽然摆明了是回护他的说法,却也是在指责他的治军之道。
因重重咳了一声,示意郦琼快讲。
郦琼浑身一震,忙道:“以末将之见,于今之计,唯有纵兵抢掠,不以军纪约束。如此一来,士卒们知道有利可图,自然是奋勇效命,不需督促。”
此语一出,王德诸人面面相觑,却也并没有人出来反对。
宋朝的赋税虽然大部给了军队,到底士兵的收入还是不高,靖康乱后,各部军队受到的管束很弱,有的军纪很严,有的军纪不修。刘光世所部,便是如此。
只是以前放纵士兵抢劫,却只是在敌占区或是双方拉锯的所在,还没有本国军队,放手大抢自己境内百姓的道理。
因着如此,刘光世心中虽然如此打算,却是不肯自己说出。
待这郦琼一语既出,刘光世双目如电,目视诸将。
其余诸人如何不明大帅用意,一个个抱拳躬身,齐道:“郦将军此计甚妙,反正临安附近百姓从贼附逆,咱们也算给他们一个教训!”
王德心中虽不赞同,却也无法,只得喃喃说上几句,并不反对。
刘光世心中欢喜,知道解决了这一难题,部下的这几万军队,必将一改面貌,如狼似虎,直杀到临安城下。
若是不然,凭眼下的状态,就算挣扎着到了坚城之下,也必定拖的跨了,哪有余力攻城。
当下断然挥手,令道:“郦琼此计甚妙,就这么号令三军。”
见郦琼苦着脸不做声,便挥手道:“咱们也是为了援救陛下,将来就算小有不是,陛下也承担下来,断然不会以此事怪罪咱们。”
他此语也是有理,诸将一时间精神大振,齐声道:“大帅英明。”
“好,你们这便下去传令,命三军加快脚步,快些,再快些!”
诸将听得他令,一起拱手散去。刘光世身边的一个年青将领,是他本家侄子,很得他信重,见诸将散去,他心中有些疑惑,因策马上前问道:“大帅,其实逆贼困坐城内,那韩世忠以大帅所想,就算是不起兵南下,也断然没有前来与咱们相争的道理。杨沂中镇苏州,所部不过五千人,虽然精锐,到底人数太少,其路各路镇抚使,兵微将寡,人微言轻,哪有资格说什么话。咱们一路徐徐而进,大造声势,岂不比这样急着行军更好一些?”
刘光世斜他一眼,斥道:“后生娃懂什么!今陛下刚被迫退位,人心尚未尽失,若是我缓缓前行,待长安诏使到,就是陛下也不能等闲视之,我又有何资格,在陛下退位后,抗着长安诏书,一意攻打临安?那时候,全江南都和咱们做对,这仗不必打也输了。”
这样的话,他也只能和自己侄子说上一说。虽然他表面上安然自若,其实赵构复位关系到他身家性命,这种事抢的便是时间,他哪里敢怠慢。
一边说,一边挥动马鞭,不但下令全军将士急速前行,自己更是快马加鞭,恨不得立刻冲到临安城下。
刘光世所部迅猛进击,沿途烧杀抢掠,以刺激军心士气,沿途各州并没有什么镇守大将,除了一些守土文官知会刘光世,表示抗议之外,再也无人能够管束。
他自建康五年三月初十日进军,不过十余日后,在三月下旬之初,便已经到达临安城下。
因着一路上捞得好处甚多,他的左护军五万两千余人,士气高昂。临安城做为行在不过一年不到,城墙和城防设施都很薄弱,不过是一个内地寻常州府的格局。此时又是初春时节,虽然天天渐渐转暖,城外的护城河河水不过半满,刘光世一声令下,五万多士兵和掠来的十余万百姓一起动手,顶着城头稀疏的箭雨,不过半天功夫,就已经将大段的城外工事夷平,又用沙土柴草将护城河填上,所部兵锋,已经直指临安城墙。
因着天色已晚,当天并没有攻城的打算,填平护城河后,军队后撤,将百姓分散看押,不管不顾,甚至有不少百姓被军队强迫着去建造营盘。
待天色将黑未黑之时,数万人的营盘连绵三四里路,蜿蜒绵长,就建在城外两三里外。
刘光世知道苗傅与刘正彦都不是大将之才,此时想必已经吓破了胆,这两人能据城死守,已经大出他的意外,是以扎营之时,并不担心敌人开城来袭,待营盘栅栏拒马鹿角等物安置已毕,城内乱军,更是不足为惧。
他在薄暮时分,带着几百个亲军,绕着城池奔行一周,待西边的红日彻底沉入远方的天际时,已经将城上防卫虚实看的分明。
此人虽然不敢和女真人接战,毕竟也是西军大将世家,身经百战。粗略一看,已经知道城内虚实。
城头士兵稀疏,士气并不很高,略略看去,不过一万余人,分守着临安城十几个城门,兵力绝对做不到平衡。
他看清城头虚实后,也不耽搁,回到自己舒服的大帐内,一边烤火饮酒,一边连连下令,决意明天清晨,便从涌金门一带攻入,务必要将城池一鼓而下。
第19章
发令过后,刘光世又交待一些营中细务,便自倒头大睡。
他的中军离城墙也并不很远,敌人守城尚嫌力量不足,他也并不害怕,敌人会发昏到来偷营夜袭。
况且,他的部下士卒虽然不是精锐,几个大将还算的上良将,营盘建的滴水不漏,很是严整,刘光世自己看过,也很是放心。
敌人若来的多,动静必大,不等接近,营内也必定惊觉,严阵以待,断然叫对方讨不了好去。
若是来的少了,只怕还不够填馅的,又有何惧。
夜色之中,除了营盘中固定的几堆篝火,再无别的照明设施。阳春三月,天气渐渐和暖,夜间仍是很冷,围城军队的营内,除了少数睡眼腥松的值更军人,全军数万人,都钻入简陋的帐篷内休息,整个营内,除了轻微的鼾声外,再无别的声响。
待到下半夜时,天空除了微弱的星光外,原本的半轮残月亦消失不见。营内的篝火早就熄灭,整个营盘都笼罩在暗色之中。
一队值更的士兵巡逻到营盘外围,天气寒冷,各人缩着身子,将手中的枪矛横在胸前,双手抱拢,以来取暖。
除了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外,再无别的声响。
这一队巡兵,却是来自中原的降卒,跟过土匪,也参加过几股起义反抗金军的义军,后来大多势败,众人也跟着大股同乡好友,一起投靠了刘光世。
原本抗击异族,为了土地和亲人与敌死战的热血,在东奔西走中渐渐消逝不见。投靠的土匪和所谓的义军,哪一股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多,为了抗金的大事少。眼中看的,耳中听的,与当初奋然投军时的所思所想,完全不同。待到刘光世部中,与女真人打的少了,剿的土匪和义军反而多了,手中染满了自己人的鲜血,心肠也变的硬了,很多事情原本自己看不过眼,现在做起来,竟是习以为常。
这一路南下,虽然没有攻入州府大城,抢的金银财宝很少。不过沿途扫荡,一路上拔了好多村子,扫了不少镇子。虽然在大半年前,江南曾经被金兵攻过,也遭受过抢掠破坏,到底因为金兵耽搁的时间很短,所谓的搜山捡海,其实只是粗略功夫,百姓受到的骚扰和劫掠并不严重。江南大地此时已经是天下最富之地,全军五万多人,一路上抢来夺去,俊俏的小娘们不可能人人有份,多半归了军官,但是银钱珠宝,大伙儿却多多少少能沾一点光。虽然身为降卒,干的多是苦活,在抢钱时,却没有人理会是刘帅旧部,还是新附降军。
等再攻入临安,在这样富裕繁盛的大城中烧杀抢掠一番,从不从军,却也不打紧了。抢的多了,逃到南方更远处,买田置宅,娶老婆生儿子,却比当兵强的多了。
一想到能够入城抢劫,虽然在这寒夜里被分到下半夜巡逻的差使,众人却也是心中滚烫,恨不得现在就肋生双翼,飞到那临安城中。
“啪。”
正行间,一声脆响却将各人惊的一震,带头的小军官立刻转身回头,低声喝问道:“什么声音?”
队尾的一个军士应声答道:“是我的矛尖扫到了地面,不晓得刮到了什么,闹出这么大动静。”
众人都是松了口气,笑骂道:“你这家伙也不小心,吓了咱们一跳。”
他们俱是来自一处,那带队的军官也不好过份斥责,只得用和缓的语气劝道:“大伙儿提起点精神来,再有一个时辰才下值,出点事来,咱们都得被斥责。”
各人都懒洋洋应道:“是,咱们省得了。”
当下无话,各人又继续前行。
那个矛尖刮到硬物的小军将手中的铁矛略正一正,继续行走。刚走两步,却猛然觉得事情不对。适才他手中矛尖,刮到不是别物,竟好象是人的铠甲。
他心中猛然一惊,立刻大跳起来,大声叫道:“不对!”
话音未落,在他身后猛然有人跳起,暗夜中寒光一闪,一柄冰冷的长刀已经直劈他颈项,一声闷响之后,鲜血洒抛,那小兵再也发不出声响,半截身子砰然倒地。
人头落处,刀光闪烁,大队臂缠白布的士兵自暗处突然涌现,挥刀砍劈。可怜这一小队十余人的巡兵突然遭遇大队袭营的敌军,尚未来的及反应,就被对方砍瓜切菜一般,一时间杀了个干净。
杀完巡兵,营中已经骚动,只是夜色深沉,暗处不见人踪,不过两百余人的摸营军人都是臂缠白布,虽然在暗处亦能分清敌我。
他们不住钻入敌人营帐,大声叫喊,手中大刀不住挥舞,杀伤敌人的同时也使得营中更加混乱不堪。
待整个大营如同沸水一般滚将起来,这伙袭营军人却是不声不响,慢慢退出敌营,到得城边,呼唿一声,城上垂下软梯,两百余人不过片刻功夫,就沿着几条绳梯攀援而上,回到城中。
因着暗处不见人踪,城外的大军一直乱了大半个时辰,饶是各部将领均是起身,缠压自己的部队,一时半会却只是无法将军心稳住。
暗夜中,不知道有多少军人,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
直到刘光世急中生智,命令点燃了几个帐篷,使得他的中军率先安稳下来,然后其余各部亦都如此办理,这才使得全军镇定下来,没有形成更大的骚乱。
王德闻变之后,立刻率自己本部精兵,奔出大营,在城外不远处戒备,防止敌军大举杀出,趁乱冲跨整个大营。
待全军安定之后,刘光世勃然大怒,先将几个负责值夜守营的军官一并鞭打,然后令人点检损失。
这一次小小夜袭,竟使得他五万多人的大军乱了半夜,除了几百人死在敌军手中外,其余死伤两千余人,多半是在自己人刀下做了冤枉鬼。
他心中又是愤怒,又是奇怪,不知道这苗刘二人怎么突然如此长进,敢用这小股死士夜袭他的营寨。
待天明之后,因为吃了这个大亏,军心不稳,一时间却也不好攻城,只得拔营起寨,将大营后退数里,重新安好营寨,严整营垒,多派人守更值夜,提防敌人再来偷袭。
城外刘光世军一退,城头的禁军却是一起大声欢呼,良久不止。
敌人人多势众,刘光世也毕竟是当世名将,虽然颇有水份,也令得城上守军很是害怕。经此一战后,却是赫然发觉,这持节大帅,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了不起。
如此一来,自然是士气大振。
苗傅此时已经加官,为御营都统制,武当军节度使,他连连发令,命人取出库藏酒肉,又下令给昨夜出城摸营的壮士每人五十贯的赏钱,其余诸军,亦各有恩赏,一时间城头万岁欢呼之声大作,其声震天,那刘光世所部军马虽然相隔数里,却也是听的真切分明。
一面是士气高涨,一面是垂头丧失,古人冷兵器争战,胜负其实只是在毫厘之间,三军不可夺气,一旦士气低落,就很难挽回。若不是刘光世部到底人多势强,又有破城后纵容抢劫的好处,此战已经是分出胜负了。
苗傅与刘正彦在城头宣慰将士,颁发酒肉赏钱,一直闹到傍晚时分,看到对面远方的敌营中再无动静,两人心中大快,知道今日敌人不可能再有登城之举,两人放下心来,一起下得城头。
两人同为节度使,只是苗傅是御营都统制,刘正彦却是副统制,比苗傅低了半等,因此事事以他为主。自刘光世起兵南下以来,苗傅诸事都办的很是妥当,昨夜摸城,也是此人安排。刘正彦原本还并不是很将对方看在眼里,待到此时,已经是心服口服。
两人沿城而下,到得城角处后,刘正彦看向苗傅,向他笑道:“今日事毕,再无危险。不过明日该当如何,还请将军示下。”
如此一说,等若是将苗傅视若长官,也是刘正彦敬重苗傅安排的原故。
苗傅哈哈大笑,向着刘正彦道:“刘兄切莫如此,这几天的事,其实苗某自己安排的少,多半是听从他人的计谋。”
“哦?”
刘正彦脸上变色,惊问道:“是何人如此厉害?”
苗傅一脸神秘,只笑道:“此人在我府中,刘兄与我一起去见,自然就明白了。”
刘正彦满头雾水,却也不便再问,只得相随苗傅身后,与苗傅一起,往着他住处而去。
第20章
两人带着百多骑护卫,一路上风驰电掣,片刻之后,便已到得苗傅府内。那苗傅下马之后,便携手刘正彦手,一路到得自己府中书房之外。
他越走近,神情越是郑重,待到得书房外时,便是连脚步也放轻不少。
刘正彦看的大奇,这苗傅一向自视甚高,连王渊压他一头,也是令他极为不满,今日如此恭谨,却不知道房内是何人物,竟能让他如此高看。
房内一灯如豆,两个人影正安坐房中,对面而谈。
苗傅先咳了一声,然后方才踏足而入。
刘正彦紧随其后,进入房中。却见一个身着蓝袍,腰悬宝剑的红脸中年道人,正面对自己而坐。看到刘正彦进房,那道人注目一看,双眼精光暴射,令他不敢逼视。
“苗将军,咱们说好了不见外客,怎么带了人来?”
那道人也不理刘正彦,只扬起了脸,逼问苗傅。
苗傅满脸堆笑,搓手答道:“此是御营副统制刘将军,说起来并不是外人。又因着守城大计,我一个人全拿主意不好,需得知会刘将军共同协力,这才请了他来,姚真人不要介意的好。”
这道人便是姚平仲,他是西军大将,靖康变时与种师道一起援救东京时,苗傅不过是禁军的一个中级军官,曾经在他手下效力,对他极是佩服,是以很是恭谨。
姚平仲自然也知道刘正彦底细,说起来,刘正彦的父亲刘法也是西军大将,与姚平仲谊属同事,颇有交情。
只是他因王渊被杀一事,对刘正彦并不满意。王渊虽然失去将士拥戴,毕竟是待刘正彦不薄,此人因为自己份位低下,亲军被削,就对老上司和恩主动了杀机,甚至是亲手挥刀,将王渊的首级斩下,此事纷传江南,姚平仲未入临安,便已知悉。
他宁愿见苗傅,也不愿与刘正彦见面,正是为此。
刘正彦却不知道他的想法,一听苗傅称呼,他少年时也见过姚平仲几面,一经提醒,自然立刻想起。
当下拱身做揖,深深一拜,向姚平仲道:“原来是姚世叔在此,怪不得苗将军智计连出,战意十足,使得军心稳定,若非如此,咱们早就逃窜沟渠,没准横死道中了。”
姚平仲冷哼一声,嗤道:“不敢。姚某已经出家为道士,世俗的称呼就不要了,刘将军叫一声真人,足感盛情。”
他语意冷漠,刘正彦很是尴尬,当下只得直出身来,不再言语。
苗傅心中暗笑,这姚平仲在军中威望却比他二人强上许多,厚此而彼比,对他的地位无形巩固大有助力,却教他如何不喜。
当下上前插话道:“真人昨夜说的缠布夜袭,扰乱即退之策,果真是有奇效。敌人闹了一夜,今天再也不能攻城,士气大跌,在下真是佩服之至!”
他现下虽是节度使,御营统制,对这老上司仍然极其恭谨,言语中不但大加赞誉,而且也极尽谦逊。
姚平仲回过脸色,向着他微笑道:“其实姚某善突骑,并不善智谋,审时夺势,以死守之论劝将军,夜袭之策破敌的,却是我这小友。”
姚平仲如此一说,不但苗傅脸上变色,就是刘正彦虽然碰了一鼻子灰,亦是面露诧色。
要知姚平仲身旁所坐的白衣少年,不到二十年纪,虽然气度沉稳,看到这两个权倾朝野的将军入房,也只是先欠身一礼,并没有什么不安的神情,却终究因为年纪太小,不为二人重视。怎料姚平仲如此一说,种种举措,竟是这少年一意促成,却怎不教他二人大惊失色。
苗傅心中更是怀疑,不敢相信。他与刘正彦原本就是庸懦冲动的中人之才,并没有急智和长远的眼光。因为一时不愤,又想着兵变后可能并不会遭受攻击,甚至并未考虑太多后果,就悍然政变。待知道刘光世全军攻来,韩世忠等人按兵不动后,而长安诏书势必要很久才会到来,两人顿觉大势不必。他们又害怕刘光世的威名,又觉得众寡难敌,商量一通后,竟是别无办法。
两人也真荒唐,计较之后,竟决意带人去显忠寺,尔赵构赐给铁券诏书,赦免二人死罪,然后带兵开城出逃,再看后事如何。
若真如此,刘光世入城,拥立赵构复位,必定大出追兵,追杀二人。赵构复位后,重得大义名份,这两人亦必定无处可逃,必定死于沟渠。
正要分头行事,却是姚平仲寻到苗傅府中,与他当面交谈。以利害相劝,让他固城死守,只要等靖康天子诏书一到,则大事必定。
因着姚平仲的资历威望,苗傅却似有了主心骨一般,心中一定,他也不是完全无能之辈,安排城防,鼓励军心,发动城中百官督促百姓至城下协防,种种举措很是到位,刘光世不能仓促破城,也是因为城防尚算稳固。
再有夜袭一事,对方想短期破城,已属绝无可能之事。
他一心以为,姚平仲是西军大将,资历经验都远过于他,只要听命于他,必定无事。谁料此时此刻,对方却说出这些见解计策却并是出于一个白衣少年之手,却教苗傅如何不惊诧莫名。
他期期艾艾,半响过后,方才向那少年拱手一礼,道:“苗傅谢过足下指点之恩,不知道尊姓大名?”
那少年仍然是面带微笑,并不以对方表情的变化而改变。仍是手中执书,向着苗傅笑答道:“岂敢,在下虞允文,不过是一介白身,哪敢当将军的谢。”
苗傅面无表情,只道:“达者为师,苗某身家性命都赖足下之赐,区区一谢,尚不足以报大恩。”
刘正彦亦是上前谢过,只是心中怀疑,觉得应是姚平仲不欲显露名声,是以将功劳推在这少年身上,答谢之时,态度只是敷衍而已。
虞允文并不在意,他此次与姚平仲出川游历,先到陕西,然后化装潜入中原,却是由河南到山东,然后过江南下,一路见识增广,气途涵养原本就是绝佳,到得此时,虽然一袭白衣,气度模样,却是远过常人。
苗傅见识到底要比刘正彦强过一筹,见这少年模样,便知姚平仲所言不虚。
宋朝的建节大将,多有自己的文人幕僚。那刘光世早早建节为帅,身边的幕僚小吏足有数百,文案令旨,策画帮闲,都需落魄文人相助。
他见这虞允文很是年轻,又是白身打扮,料想并未中举,应该是姚平仲的亲朋故旧之子,随他一同出游增长见识。他此时既然建节为帅,若将此人招在身边,自然是大有臂助。
心中有了计较,便坐到虞允文身边,对他大加赞赏,言语中颇有结纳招揽之意。
虞允文却是装做懵懂,只与他虚与委蛇,只做不解其意。
半响过后,几人寒暄良久,苗傅只是不能开口,知道对方并不愿意,也只得罢了。他突地想起正事,因向姚平仲和虞允文问道:“两位,今日敌军已去,来日必当攻城,不知道还有什么破敌之策?”
姚平仲与虞允文相视一笑,只不答话。
苗刘二人大急,只是连连打拱,一直询问不休。
半响过后,姚平仲方挥手道:“破敌之计吾心中自有成算,你二人只需先上城头苦守,等时机一到,自然相告。现下讲了,也没有用处,不如不说的好。”
苗傅与刘正彦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再问。
姚平仲毕竟是资历军功都远在他二人之上,此番相助又不要保举功名,显然是一心相助,不使城中生灵涂炭而已,此人既然胸有成竹,自然也不必再问。
两人当下连连施礼,又寒暄盘桓好久,方才一起退出,自又去安排守城之事。
待他二人连袂而出,姚平仲方才收了笑容,向着虞允文恨声道:“原以为这两人还算人物,这几天看下来,真是烂泥不可涂墙!”
虞允文也是面露忧色,答道:“不虑后事而先逼康王退位,闻大兵将至竟欲奔逃,今强敌环伺亦无坚拒之心,这样的将军,如何能打得仗。”
“不错,若不是咱们恰巧到来,临安城早落到刘光世之手,这两人也必定如同丧家狗一般,被人撵着到处跑。”
两人相视苦笑,连连摇头。
半响过后,虞允文向着姚平仲含笑问道:“适才你说有破敌之策,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字。”
姚平仲大感兴趣,倾身问道:“你却说说看?”
“无他,一个拖字而已。”
虞允文站起身来,在灯下漫步游走,侃侃而言道:“强敌围城之势已成,夜袭一事可一不可再,唯今之计,唯有坚定这苗刘二人固城死守的决心,以坚城固守而待时机变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他看向姚平仲,微笑道:“你哪有什么计谋,哄这苗刘二人罢了!”
姚平仲先是瞪眼看他,半响之后,方叹气道:“我这点心思,确实是瞒骗不过你。”
见虞允文含笑不语,他又道:“走不能走,自然死守。临安城也算坚固,尚有精兵万余,只要主将一意死守,必定还能拖上好久。这两人决心不足,老姚我只好在灶下添柴,给他们加把火。至于后事如何,以我看来,终究要看靖康天子的举措了。”
“不错。咱们能做的,也只能如此,后事如何,自然要看天子手段。”
虞允文低头沉思片刻,终抬头一笑,向姚平仲道:“依我看来,天子已非常人可以揣度,虽然局势千变万化扑朔迷离,不过终究是有办法的,你我二人因缘际后,只当看一场大戏,也当真是人生快事。”
千万人的生死,天下大局,这少年却是随口说来,恍若家常。姚平仲也不以为怪,只与他相视大笑而已。
他原是武将,这一场大笑中气十足,苗府上下,尽皆听闻,笑声过处,却教人骇然变色,不知所已。
第21章
史载:靖康五年春三月,刘光世将兵五万围临安,昼夜而攻,傅(苗傅)于堂上悬天子相,率将士朝,傅更言:无他,生死乃命,唯尽节耳。将士感奋,人人尽泣,大小数百战而士气不堕,城因得守。
时光恍惚而过,转眼就是靖康五年四月。
一个身材高瘦,身着黄袍,头戴黑色软脚蹼头的男子,正伫立在一株含苞欲放的桃树之前,静静看着。
他脸色白皙红润,显的极是健康,下巴上的胡子并不很长,修饰的极是齐整。他是大宋的天子,一国之主,自临安一封奏折飞速送来后,这一地位已经无可动摇,再也没有人可以威胁。
在他身边,几十个宦官和宫女环绕侍立,因着皇帝看过一封奏书后就陷入沉思,各人知道官家在思虑大事,一个个屏息静气,不敢大声,唯恐惊忧。
“江南的春天,想必已经是很好看了,这还是个没有工业污染的时代啊。”
赵桓并没有象众人想象的那般,正在思谋国事,临安的一封奏折,却引起他的旧日情怀。他在江北成长,江南求学,那绿树桃花青山古宅,小桥流水处人家,都曾引发他的思古悠情。只是当日陶醉在江南古建筑的风光与韵味的同时,却并不曾想到,自己能够穿越千年,有机会亲身体验。
行人司成立不过半年,人手尚未过千,其中,赵桓以粗浅的从间谍小说上看到的知识来亲自培训出来的干练人才,不过数十人。
由旧统新,历练中得真知,行人司真正能起到作用,还得两三年后。
在川陕各处,部队驻防动静,民间粮食收成,气候、百姓琐事、甚至官员吃请家常小事,都渐渐有各处的分部侦辑汇总,上报给赵桓。
而在川陕之外,行人司的触角刚刚伸出,并不能形成有效的情报网络。
这一次的临安事变,虽然赵桓早有预感,也早派出了行人司中几个精干的细作潜入临安,随时侦察情报,却因为地位不高,通迅手段落后,等兵变发生,苗刘控制全城,局势真转而下,派往长安的使者都出发后,行人司的情报才刚刚上路。
赵桓想到这里,只是轻轻摇头。
开春这几个月来,他先是在政治上压服打击了不少首鼠两端的官员,屡次下诏减免赋税,下令各地官府节省用度,不准浪费,除此之外,又断然拒绝女真人的请和。
“朕将兴百万之师,穷其百年之运,所请议和一事,朕在位一日,绝不允准!”
诏书一下,赵桓威望之高,在川陕各地所得人心,已经远远超过了不同意议和所带来的损失。陕州、潼关等地,敌人无可守御,早就自动退出,收复陕西门户后,短时期内长安安如泰山,已经成为兴复宋室的最佳基地。
“陛下,李纲、谢亮、张浚、赵鼎求见。”
赵桓自沉思中惊醒,沉吟片刻,吩咐道:“传见。”
待李纲等人入内,赵桓早就进入室内,正襟危坐,不敢怠慢。各人依次行礼,赵桓照例寒暄几句,依例赐坐。
张浚性格急切,先向赵桓问道:“陛下,臣等已知道刘光世起兵一事,建康距临安距离很近,此时想必刘部兵马已至城下,甚至攻入城内也未可知。陛下,此事该当如何料理?”
赵桓微微一笑,向他道:“卿位列枢相,此事卿自己没有想法吗?”
张浚先是一征,然后答道:“前次苗、刘二人奏章已至,陛下已经命人前往临安颁诏,刘光世既然已经起兵,料想不会受诏。况且,受诏之前,临安亦不一定得保。依臣之见,康王已经退位,不论光世拥立于否,陛下皆不可再误,一定要让康王退位,不得再改,这是一。”
赵桓终稍稍动容,心中知道,这个原本赵构的心腹大臣,在长安见识半年之后,终不再有首鼠两端之患。
因轻轻点头,正容答道:“这一点确是重要,卿的意思朕明白了。”
李纲等人亦附合道:“此言正是,天无二日,当日陛下权宜之计,今日既然有人代陛下行事,则再也不可承认康王为帝。”
张浚又道:“文事是咱们占了先手,康王退位虽然是被逼,不过他自己下诏退位,又有隆佑太后诏书,统江南都已知晓,陛下诏书一到,则人心自然知道取舍。然则刘光世若是得了临安,拥立康王复位,以臣愚见,不以武力征讨,很难以诏命让刘光世奉命,也难以让康王前来长安。”
李纲接口道:“康王来长安则为皇帝亦是康王,若不然,留临安则虽康王而皇帝。”
他言简意赅,却是一针见血。
康王虽然退位,甚至被软禁,不过只要一天留临安,就仍然有复位的可能,最少也能发挥出远远超过藩王身份的影响力。
而如果以赵桓诏书所命,让康王星夜就道,立刻奉隆佑太后前来长安,则就算给他帝王身份,也只能做个藩王。
赵桓心中暗赞,这李纲当真老辣。
因向李纲问道:“李卿意下如何,刘光世如此行事,已与谋逆无异,该当如何处置?”
李纲喟然一叹,他很不愿意,却又不得不答皇帝的话,而身为平章军国事,也不能敷衍了事。当下只得答道:“唯今之计,不动大兵很难平息刘光世之乱。刘部虽不算精兵,不过左护军全部有五万余人,以苗、刘之能,多半守不住城。于今之计,唯有迅速调集大兵,沿荆襄顺江而下,两月之后,兵临江南。主将,以臣等会议结果,当用曲端为主帅,吴玠、吴璘为副,率强兵十万,以狮博兔,在康王不能重新收拾江南局面之前,必要剿灭刘部主力,奉隆佑太后,康王前来长安。”
他语调虽然平静,却也有种掩饰不住的无奈。
金人求和,明显也是因为内部争夺谙班勃极烈皇储位时,没有心思南下,富平一败,主力退出,一时无法与宋军在陕西争胜。
现下金人已经解决了皇储问题,虽然完颜娄室病逝,完颜撒离补、撒八、龙虎大王、勃室等诸多女真万户都渐渐由北而南,驻扎在河东、河北、山东诸路,一旦金国上层下定决心,随时又有十几万人的女真、汉军、契丹主力由河东太原而下,直攻入陕。
宋朝现在的军事实力,已经是很明显的分为陕西和东南两路。西军勇悍敢战,野战照样能与女真人争胜,东南刘光世与韩世忠两部近十万人,也是守土主力,若没有这两部大将,女真人尽可横冲直撞,东南半壁江山,国家财赋之地,很难保有。
然而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再想保全内部平和,一力抗金的局势,也是绝无可能。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在赵桓刚回时的权宜之计,此时已经不可再用。
双方已经撕破脸皮,站在了擂台上搏杀,不打个你死我活,绝没有收场的可能。
待李纲缓缓说完,堂内立刻寂静无声。
谁都知道这是明智之举,却是谁也不愿意先出声赞同。这一类天家争位的血海厮杀,虽属必要,也对国家大局有利,却是没有大臣愿意在这种事上大出风头。
赵桓闭目摇头,心中也很难决断。
他当然也知道以中国的传统,文化,历史,甚至是权术财政上的任何一点来考虑,对赵构都要赶尽杀绝才好。
但是内战争端,死的全是中国男儿,痛的全是大宋百姓,而得益的,无疑正是磨刀霍霍的侵略者。
他想来想去,却也觉得此事无奈。他自己就算可以接受另一个在身份地位上与自己相同的人,那些臣子、将士、百姓,却主动替他这个皇帝不值,不甘,不堪。
“唉……”
他长叹口气,向着李纲问道:“卿规划周详,朕没有什么疑问。只是曲端与吴氏兄弟一去,西军十万出陕,若是金人来攻,又当如何?”
李纲道:“西军在富平战时,足额十八万人,战后有些死伤,也是补了回来。今所说的十万大军从征,由陕西六路调走六万,其余人数,由川中四路和荆湖两路调集地方守驻部队补齐便是。”
赵桓点头道:“如此一来,陕西仍有十万劲兵以上,女真来攻,驻城据险而守,也不至太过狼狈。”
众人俱是点头,这一方案,是李纲与张浚、赵鼎等枢密使日夜相商,多次推演,在务必要一战败敌,不可拖延时间的做战计划下,又不能动用太多西兵出征,又得给刘光世等叛军极大的压力,调用六万主力,配合几万地方守备部队,人数已经不可再少。
见赵桓沉默不语,张浚突发奇想,向各人道:“若是韩世忠能出兵相助,甚至不用西军主力前去,也可成事。”
李纲摇头苦笑,道:“此人素有忠义之名,虽上表奉诏,承认康王退位,只奉陛下为主。然则让他发兵前去临安,一者此人是镇守大将,不可让江防空虚。二来,他也必定敷衍了事,不会如此急切,对旧主太过无情。”
他们就在这御园的滴水堂中议事,此时春暖花开,和风阵阵,坐在这花园堂上,满目桃红柳绿,很是惬意。
只是当着如画美景,讨论的话题却是如此的沉重严肃,令人觉得压抑难当。
半响过后,赵桓却是摇头道:“此事先且如此料理,诸卿可以准备。然则,朕心中思虑,最好是有更好的办法,不大动刀兵为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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