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狐朋狗友(下)
作者:随轻风去|发布时间:2024-06-29 01:23:37|字数:22425
不过好歹洪松也是凭借真本事考上进士的人,很快也回过神来,瞪着方应物道:“你明知道这个可以挽救东宫的消息,你为什么不写奏疏?”
方应物两眼望天,长叹一声道:“洪兄唯恐我不能速死乎?先前已经有星君下凡的愚夫愚妇之言了,若这次再与泰山地震牵扯上,不成妖魔鬼怪就见鬼了!杀我祭天怎么办?”
洪松又指向项成贤,“你可以去写,为什么要推到我这里?你刚才说要写,只是来威胁我罢?”
方应物插嘴帮着项成贤解释道:“他已经是掌道监察御史,还是最年轻的一个,只需要熬资历就有远大前程,多写这一份奏疏无甚大用。而只有你还是前途不明,目前看起来没有什么上升道路出现,所以才要给你创造这个机会。”
方应物虽然没说明,不过大家当然也都知道,方应物的前途更不用靠这份奏疏去争取。三个人中,还真只有洪松写泰山地震奏疏收益最大。
项成贤趁热打铁地慷慨激昂道:“小弟我可以断定,你一旦上疏率先将泰山地震抛出来,那必然名动一时,有了这份功劳打底,前途就敞亮了!等你追上了我的脚步,我们淳安三人组必将名扬天下!”
一边是高度纯洁的精神理想,一边是饱含杂质的现实选择,洪松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方应物和项成贤当然不着急催他,两人便闲谈起来。
忽然项大御史想起什么,猛然拍额道:“要遭!方贤弟你这个泰山地震的主意只怕行不通!”
这明明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怎么会行不通?方应物惊讶地问道:“何出此言?项兄你没把握就不要胡言乱语。”
项成贤收起笑脸,很认真地说:“问题肯定要出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钦天监监正康永韶康大人。”
方应物感到这个名字很耳熟,就是一时记不起在哪里听过,不过项成贤却对这位康永韶康监正知之甚详。
当下项成贤便对方应物解释道:“这位康永韶康监正说起来也是个传奇人物,一二十年前他也当过御史,而且是名震朝野的正直御史,因为屡屡冒犯天颜,名望不亚于同时代的翰林四谏。时至今日,我在都察院也经常听说。
后来当御史的康大人彻底触怒天子,便被贬为知县,一连迁转了两三次也不得回京。后来天子听说康大人对天文非常内行,便把康大人召回京师,改任为钦天监监正。
但是自从康大人重新回京后,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与当年完全相反,康大人竟然变得极端厚颜无耻,谄媚君上、逢迎拍马无所不为。”
方应物若有所思,突然明白项成贤担心的是什么了。继续听项成贤说:“只用举一个例子,方贤弟便明白我为何要说,问题必将出在此人身上。
年初元旦天上星变你是知道的,陕西大饥的事情你也应当有所耳闻。但康永韶作为钦天监监正却对陛下奏道,今春星变当有大咎。幸亏陕西人饿死不少足以抵消罪过,此乃国家无疆之福。”
“无耻!”听到这里,方应物忍不住出声痛骂。这种话已经严重超越了做人的底线,究竟要有多么无耻才能说出来?
只讨好逢迎天子在方应物眼中不算什么太大罪过,但是为了讨好天子,帮天子开脱星变罪责,说出“幸亏人民饿死抵消星变罪过”和“星变乃国家无疆之福”。这实在是没有下限的无耻了!
项成贤总结道:“康永韶作为钦天监监正,所负责的事情就是解读灾害天变。你想想,如果泰山地震的事情被传出来后,却被钦天监揣测君意胡乱解读,起不到应有用处,那我们让洪兄上奏有何意义?”
方应物点点头,对他而言,泰山地震与东宫不稳联系起来才有意义。如果康永韶揣测帝心,故意将地震撇清了,或者引导到其他地方,那就没什么意义了——依照项成贤所举的例子看,这事百分之九十会发生。
但性格刚强的方应物还是下定了决心:“不过总要试试看,做事哪有不遇到难题的?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而已!”言外之意,就是遇到障碍便除掉障碍,如果连这点狠心都没有,也就不配在名利场中厮混了。
项成贤迅速与方应物统一了思想,“要尽快将康大人从钦天监监正位置上拉下来,然后才能让洪兄上疏言及泰山地震的事情。由于康永韶对星变的解读实在违心,几乎激起了公愤,我们都察院也准备弹劾他,这让我看到不少关于他的材料。”
“你有拉他下马的主意了?”方应物问道。
项成贤很有经验地答道:“他有一个短处,就是好色放浪,时常在胡同里鬼混,我们可以抓住这点做文章。方贤弟你也扮作寻欢客,争取与康永韶起冲突,闹得越大越好。闹得越大,他就越下不来台。”
“为什么找我扮演寻衅肇事的寻欢客?”方应物不满道。
项成贤振振有词道:“我与洪兄都是有官身的人,当然不便去寻欢作乐!而方贤弟你年岁轻轻,又是无官无职,最近遭遇了打击,所以略微放浪形骸一点也没关系。总而言之,你把康永韶拉进坑里就行!”
方应物犹豫片刻,不得不承认项成贤的提议可行性很高。在柱子上砸了一下,咬牙道:“为了洪兄的前途,我们做了!”
洪松看着项成贤和方应物不停地讨论,亲眼见证了一起阴谋的产生和完善,已然目瞪口呆。过了片刻,忍不住抬手道:“等等!我怎么又牵扯进你们这些阴谋破事了。”
方应物当头棒喝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你早该醒悟了!”
洪松叹口气道:“你的消息来源可靠么?”
方应物从洪松口气判断得出来,洪松已经动摇了。便非常确定地说:“消息肯定是可靠的,但你大可放心,别人是不会关心你怎么得到消息,只关心这个消息带来的后果!”
第七百零一章 下不为例
从洪松这里出来后,方应物便先回了家。如何修理康永韶这个挡道的败类,便让项成贤去操心,他作为御史,盯上目标后自然有一套路数,正所谓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其实方应物对项大公子有点不放心,但一想项大公子干点好事也许没天赋,但做些坏事应该还算靠谱,也就由他去了。另外,这才有小团伙头目的感觉,拿定了主意就有人分工负责,不需自己亲力亲为。
想及此处,方应物思绪飘得更远。如果项成贤和洪松能跟得上自己的脚步,那么将来大有可为。自己在内廷词林,项大御史在科道监察,洪松在六部,正好包揽了朝廷最重要最上层的三个地方,彼此完全可以守望相助、互为掎角。
说起来方应物最大的缺陷就是年资太浅,亲力亲为赤膊上阵时候太多。党羽两个字里,党不少,大学士刘棉花吏部李裕兵部张鹏都察院屠滽学士李东阳等人都算是党了,但羽却没几个,他能当领袖指挥那几个大佬吗?
但是“羽”这种问题没有取巧之道,只能靠着时间慢慢积累,少说也得一二十年工夫。当然最快捷办法是当考官,至少也得是乡试以上的考官,能做会试考官最好。那些人脉丰富的朝廷大佬,谁没当过几次考官?
“以后一定要寻摸几次考官来当!”方应物不止一次念叨过。
从科举资历上说,作为乡试第三名、会试会元、殿试第十一名,方应物当考官绰绰有余。不过每每想到这个问题,再想想自己的年纪,方应物就不禁有点泄气。
自己今年才二十三岁,站到考场上去,只怕比绝大多数考生还要年轻,朝廷也要害怕自己镇不住场面罢?毕竟这是个尊老敬老、以老为尊、讲究老成持重、习惯排资论辈的世道。
项成贤的动作很快,才第二天又找到了方应物。以项大公子的性格,对自己的事情或许不上心,但对朋友的事情总是很积极。
这次就连方应物也对项大御史的效率表示惊讶,也不容项大御史不快,要知道泰山地震的消息随时会都被有心人注意到并上奏。如果不抓紧时间把康永韶放翻,然后让洪松迅速上疏谈谈地震,那就永远失去这个机会了。
项成贤对方应物介绍情况道:“吾辈臣僚大都居于西城,但这康永韶却居住在东城。”方应物忍不住猜测道:“是因为他也知道,无颜与吾辈为伍?”
“或许是有这个因素。”项成贤点点头继续说:“反正这康永韶自甘堕落、放浪形骸,当前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你也很熟的坊司胡同就在东城,康永韶住在东城八成也还有这个原因,往来烟花之地比较便利。”
方应物立刻反击道:“你才很熟!我已经数年不去了!”
“我当御史以后也没去过了!”项成贤辩解道,“不过今天不是和你来吵闹这个的,你先听我说!那胡同里有个新起的姑娘,名唤范香儿,样貌非常,号称本年度第一妖冶女人。而康监正最近很沉迷于这个女人。”
方应物抬了抬眉毛,问道:“然后?”项成贤故意左顾右看,低声道:“听我安排,那你就如此如此……”
听完项成贤的计划,方应物有点“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感觉,又一次对项大公子的靠谱程度产生了怀疑,不过不得不说,这是很项氏风格的行事方式。
他便忍不住吐槽道:“昨天你说让我去争风吃醋,我只当你说笑。今天你还真这般打算?我怎么听着很胡闹,可能成功么?”
项大公子对方应物如此贬低他的奇思妙想而不满。“康永韶根本想不到会有人来针对他,他现在只是钦天监监正,除了忽悠天子之外,与任何人都没利益冲突。虽然名声臭了,别人也犯不上去踩他这坨狗屎。
所以这康永韶心里根本没有防备,有什么不能成功的?再说急切之间,也找不到别的弱点,只有好色这个问题!当然是抓到什么用什么了,不然还能如何?”
方应物摇摇手:“算了,你还是找别人一起胡闹罢,我就不出场了。”
项大公子简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时三刻之间去哪里找可靠之人一起胡闹,不,办事?况且不明白你担心什么,这对你毫无影响啊!
你年纪轻轻,又是未婚,如今无官无职,就连管教你的父辈也不在身边,在烟花胡同里现身算什么大事,又不是没去过!
再说,这是多么好的机会,我好意为你寻开心,你别不领情!等到哪天你又起复了,还成了相府东床,那为了照顾体面想开心也要纠结了!”
随后项成贤又诱惑道:“你没见过这位范小娘子罢?她可是生得金发碧眼,但轮廓却如同中国之人,那种妖艳真是难以言述……啧啧,你不想看看?你敢再说一个不字,我就真怀疑你身子出问题了。”
“你见过?你不是许久不去坊司胡同了么?”方应物冷不丁问道。项成贤立刻严肃起来,“没见过,本御史怎会踏足烟花之地。但有所耳闻,想必假不了!”
方应物望着项成贤,忽然隐隐有所悟。听说项大公子当了掌道御史之后,出于职业特殊性被迫严于律己,而且驭夫严厉的项夫人也因为项大公子事业稳定,跟随来到京师居住。
所以这两三年间,项大公子的生活与前些年相比,很是苦闷乏味……方应物突然开口道:“要我说,其实你兴致勃勃地张罗胡闹,是借着我的由头来过干瘾、找乐子罢?你他娘的是把我当成替身戏子了罢!”
“嘿嘿嘿嘿……”心思被看穿的项成贤干笑几声,搓搓手讷讷无言。
方应物长叹一声道:“出于兄弟之义,我就从了你这一次,龙潭虎穴也就闯了!但下不为例!”
“虚伪!”项成贤撇嘴道,红粉风流的坊司胡同哪里像是龙潭虎穴了?
第七百零二章 人名树影(上)
不由得方应物不犯嘀咕,项成贤的主意听起来确实挺儿戏的。大概剧情就是,被罢官的方应物由于种种原因,借酒浇愁也好,排遣抑郁也好,要去花街吃酒。而英明神武的项大御史为了公事,便微服私访跟随方应物一起去,顺便为好友排忧解愁。
而到了坊司胡同后,英明神武的项大御史“偶然”遇到钦天监监正康大人,果断侦破了康监正的不法行为,带领正义力量与康监正作斗争。
当然具体细节不足为外人道,无非就是让方应物对康监正寻衅肇事、争风吃醋这些,也有借方应物的响亮名气,把康监正的事情炒作起来的意思。
这剧情在方应物眼里,怎么看也是项大御史假公济私,想趁机去找乐子。不过想起老友这两三年的“苦闷”生活,方应物决定还是陪着他胡闹一次。有了这个决心后,精细的方应物忍不住又问起细节:“康监正有什么不法行为?难道吃花酒也算?”
以现在的风气,一些条例已经管不住官员了,不过仍然有些默认的界线存在,什么时候都不可能没规矩,比如可以召妓佐酒但最好不要在妓家眠宿之类的。
项成贤很八卦地说:“听说康监正经常在那院子里留宿,而且听说他所迷恋的那位范香儿其实不是贱籍,而是良家身份,说不定可以扣一顶与良家通奸的帽子。”
这……方应物还有个疑点没有消除,便又问道:“你怎的对那康监正行踪如此熟悉?”项成贤答道:“钦天监的人告诉我的。”
方应物闻言大吃一惊,连忙喝道:“你竟然能勾结串通钦天监?不要作死,那不该是为人臣者所为!”
钦天监是什么地方?如果与钦天监走得太近,难免会被别人抨击为窥测天机,或者居心叵测。
项成贤不以为然地说:“你想到哪里去了?只是钦天监那边的人也想驱逐康永韶,早就向都察院这边检举他了,我顺手接了过来而已。”
原来这大明朝的钦天监,是非常神秘和封闭的特殊部门,与其他所有衙门都不一样。朝廷专门养着一批会天文算数的人在钦天监供职,钦天监的奏疏全都是机密,直接呈送给天子。而且钦天监官职是世袭相替的,一般情况下根本不从外面再招人,人才完全靠自生自养、自给自足。
不过现任钦天监监正康永韶是个特例,进士出身当过御史,因为号称具有天文专业特长,又走了若干门道,才被天子从知县任命为监正。可是这让钦天监的传统老人们非常不满,因为康监正占了他们的位置,夺走了他们唯一可能晋升的最高官职。
而今年年初,康监正对天变的解释,既不专业又实在是无耻到极点,更让钦天监里其他人感到非常蒙羞,便有了驱走康监正的想法。
于是有些人偷偷联系相熟的御史,游说御史弹劾康永韶。然后项大御史受方应物指使也盯上了康监正,两边便一拍即合了。
听到这些内幕消息,方应物连连感慨,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连只管算命的衙门也有政治倾轧。如果项成贤这边以御史之尊出面纠劾康永韶,而钦天监那边又有人配合拆台,那么成功率应该不会太低。
方应物伸个懒腰道:“行了!我左右也是无事可做,就陪着你胡闹了。不论你用什么法子,趁早把康永韶赶走,然后再叫洪松速速上书论及地震!”
项成贤便催促道:“那么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对此方应物十分惊讶,“现在?你也忒猴急了。”
项成贤理直气壮地说:“据别人通报,说那康监正已经有两三天没有去找范香儿了,因而预计这一两日肯定会去,说不定就是今天,你我当然要抓住机会。”
方应物苦笑几声,交代了几句,然后带着娄天化和方应石出门。项成贤担心人手不够,万一起了冲突要吃亏,便又让方应物多带了两个仆役,然后他也从家里带出了四五人,如此才安心些。
两人都还算年轻,鲜衣怒马穿过街头,又是左右豪奴伴随,哪里像是朝廷官员,十足十的纨绔子弟派头。
穿过棋盘街来到东城,又到了坊司胡同这里,项成贤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很陶醉地自言自语道:“还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味道。”
至于如此么?方应物下意识远离了项成贤几步,突然觉得与项大公子一同出来很掉价。然后见项大公子也不用问路,惬意自如地穿街走巷,绕了两绕后,便停在了一家三开间大院子门前。
方应物久久无语,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项大御史这两三年,真的从来不踏足此地?
把门的忘八看到一行人,眼前一亮,立刻殷勤地上前迎接。项成贤随意问道:“我们是听到范香儿的名字来的,眼下可在么?”
那忘八犹豫片刻才道:“香姑娘今晚另有约,要为此准备着,所以此时不见其他客人了。”
项成贤与方应物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今晚另有约,很可能就是康监正了。其实对于妓家而言,高官很少直接到院中吃酒作乐,所以如康监正这般位属衙门正官,又能上达天听的人就算是大人物了。
项成贤装模作样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西斜了。“我们来了这一趟,总不能白来!怎么也得见识一下,看看是否名不虚传!”
那忘八苦着脸道:“公子谅解则个,此刻实在不便请出来,就怕误了夜间生意。院子里还有别的姑娘……”
项大公子又道:“你只说夜间有约,现在还有一个时辰才到晚间。我们不与她吃酒,也不用别的侍候,只会面喝茶清谈如何?说说话喝喝茶而已,断然影响不了她晚上的生意,银子少不得你的!”
那忘八还在犹豫,片刻后再次拒绝了。
项成贤也不气恼,笑嘻嘻地上前一步,指着方应物道:“你可知这是何人?当朝著名清流人物,方大人方青天听说过没有?”
人的名树的影,这忘八侧头望向方应物,就像看到了聚宝盆,眼神更为炙热,妓家自抬身价的最好办法就是泡名人啊。
以方应物的名气,那是倒贴几百两请来都不亏的,随即忘八咬牙道:“请公子少待,小的先进去安排一下。先说好,今天只能喝茶闲谈,若他日再来,我家必倒履相迎!”
项成贤得意地扭头对方应物眨了眨眼,低声道:“如何?我说你非来不可罢?不然连门都进不去,请你来真的是因为技术原因。”
方应物伸出中指,对项大公子比画了一下。
第七百零三章 人名树影(下)
没多久,把门的忘八飞也似的奔出来,躬腰抬手,对着项成贤道:“公子们里面请!香姑娘已经候着了!”项成贤得意地哈哈一笑,昂首直入。
方应物颇有感慨,不禁喟然道:“名缰利锁,世人又有几个能看得开?如今就连妓家也懂得其中哲理了。”
转眼间却见项成贤已经进了大门,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便连忙疾步跟上,再不跟上就要被甩得没影了。
门口的忘八只管在门口迎客,里面自然有别的小厮带路,绕过两道回廊,进入偏东头一处清幽内院。然后这小厮便也驻足不前了,让客人自行进去。
远远便看到有个粉红的窈娜身影立在花丛边上,两旁各有侍女扶着。再走得近些,方应物凝目看去,这娘子确实如同传言般发色泛金,眸如碧波,异域风情扑面而来,不过五官却依旧是中原人士的模样,一定就是范香儿了,如假包换。
大概是个混血儿,方应心里很熟练地判断道。只是让方应物很好奇的是,这范香儿不知道是老鸨子从哪里找来的,也不知道混的什么血,在大明朝殊为难得。
这范香儿又冲着这边盈盈福了一福,脆生生地问候道:“来者可是方公子么?奴家范香儿,有失远迎了。”
听到美人招呼自己,方应物潇洒地合上象牙扇子,欣然上前正要应声,然而却见身边项大公子突然蹿出去,挡住了自己视线。
方应物莫名其妙地望着项成贤的后脑壳,不知道他要做甚。正当他发愣时,项大公子清了清嗓子,对着范香儿道:“可是香姑娘当面么。果是名不虚传,小生这厢有礼了!”
范香儿秀目轻扫,见项成贤虽然没有后面那个少年人俊秀,但也算英俊,心下颇喜,掩口羞怯道:“奴家蒲柳之姿,倒是方公子见笑了。”
我靠!方应物险些跳脚,他终于明白了,原来这项大公子居然想假冒自己的名头去泡妞!实质便宜都是他占了,自己只担了个虚名。不过这范香儿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冯京当马凉……
但细想也不全怪她。项成贤与自己身材差不离,年纪就差个几岁,口音也都带着南音,说相貌也称得上堂堂,关键是对自己了如指掌。在不认识的人面前,项大公子有心冒充自己的话,还真是不容易区别出来。
等方应物回过神来,只见得那两人已经肩并肩走进轩中,彼此顾盼之间言语甚欢。先是听到项大公子自述心路:“小生被罢了官,如今满怀苦闷无可消遣,闲来无事听到香姐儿的名字,不知怎的动心求晤,大概也是缘法罢。”
范香儿很捧场地说:“哪里哪里。方公子名垂京师,也是奴家夜思日想的人儿。如今方公子能移步舍下,实在是蓬荜生辉。奴家喜不自胜,简直如同美梦成真。”
项大公子摆出羞愧的样子:“香姐儿过誉了。在下如今无官无职布衣之身,还谈什么名声。别人不来嫌弃落魄寒酸就不错了。”
范香儿连忙宽慰道:“以方公子这样的人物,奴家岂敢因身份贵贱而相待?奴家虽然身在贱处,却仍然敬重方公子。”
方应物在后面边听边无语,他是来逛窑子的,怎么感觉怪怪的……这也太相敬如宾了罢?
进了敞轩中,虽然先前说好因为时间关系只做短暂清谈,但范香儿待客并不小气,一连上了八盘时鲜水果,茶水也是上好的徽州松萝茶,看在方应物眼里也要赞一声。
此后项成贤继续冒充方公子与范香儿调笑,但方应物百无聊赖,只得一边看着项大公子假冒自己,一边抓起果实啃起来,很是乐得清闲。看在别人眼里,只道此人是“方公子”带来见世面的小兄弟,倒也没人来烦他。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小婢站在帘后,对着范香儿打手势。范香儿会意,便对“方公子”道:“今日良宵苦短,不过来日方长,唯请有缘再会。”
项成贤与方应物再次对视一眼,他们很明白,这是今晚的正主儿快要到了。当然对他们而言,也是戏肉要来了。
项成贤板起脸,拿着架子道:“香姐儿方才甜言蜜语暖人心脾,怎的到了最后,还是要嫌弃小生了?”
范香儿赔着笑道:“方公子言过了,委实是有约在先。即便是风尘中人,也要讲一个信字,况且总有个先来后到的说法。”
项成贤不以为意道:“那我便等等,看看是什么样的客人,能不能卖几分面子。”
范香儿见“方公子”居然纠缠不休、死活不走,有些心急了,“这未免不合规矩,哪有两拨客人见面的道理。还请方公子垂怜,不要难为奴家这弱女子,不然奴家只能切成两半了。”
面对美人如此哀切恳求,叫项成贤理亏地一时说不出狠话,若再逼迫就有点像是辣手摧花了。欺男霸女的纨绔也不好当,不讲理和厚脸皮不见得是每个人的必备素质。
念及此,项成贤侧头对方应物频频使眼色,这种辣手摧花的狠角色,还是由方应物来做比较靠谱。
正在这气氛僵持住时,方应物终于被项大公子的眼色召唤出来,出面插话道:“夜娱总有尽时,我等另外寻觅个地方等着。今天实在没有尽兴,等这伙晚间客人走了后,我们再继续,还要欣赏你的琵琶绝技。”
这更不可能!范香儿急道:“有些客人晚间可能要留宿的,奴家今晚不会有空再与两位公子盘桓。为表歉意,奴家不收两位公子的茶钱了。”
这个时候,范香儿有点后悔刚才过于卖弄自身魅力了,不然怎会招惹出两只死缠烂打的狂蜂浪蝶?她极想大喊一嗓子:“不知奴家哪点儿好?现在就改了还不成么?”
留宿?项成贤和方应物齐齐抓住了这个敏感字眼,登时有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觉。他们要给康永韶挖的坑中,留宿妓家便是一项很重要的罪名。
第七百零四章 失控了(上)
据项成贤之前得到的情报,范香儿嘴里这个晚间要来寻欢作乐并留宿的客人,肯定就是钦天监监正康永韶了。不过项成贤的机变远不如方应物,此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交由方应物发挥了。
方应物对范香儿的焦急视若无睹,任由美人满脸哀怨全没放在心上。扣上茶盅,淡淡地问道:“老实说,你这个客人是不是官员?而且地位不会太低。”
俗话道,居移气养移体,方应物摆出架子时,派头与刚才的懒洋洋样子明显不同了。范香儿有那么短短瞬间吃惊得忘了着急,只觉得这位比“方公子”还年轻的小弟虽然一直不声不响,但此刻居然气场比“方公子”还要强大数倍。
如此范香儿靠着本能,下意识地答道:“这位公子说笑了,怎么可能……”
方应物轻哼一声,“美人不要说谎,对你们而言,约定也仅仅是约定而已,哪有死守约定不知变通的道理?唯一的解释就是,方公子不值得你变通。
方公子这三个字虽然不值钱,但我想不出,除了正经官员和皇亲国戚外,还有什么样的人必须请方公子回避?还有什么样的人,让你宁可请方公子回避?”
关于方应物的词锋,连饱经世故的朝廷大佬都要头疼,范香儿一个妓家女子虽然聪明,但哪里又挡得住,被方应物三言两语便逼问住了。
方应物瞥了一眼项成贤,忽然福至心灵,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地说:“我乃监察御史项成贤,特为纠劾风气、整治不法而微服私访,你还有何不敢言明的?”
范香儿醒过神来,话里有话地说:“听奴家一句劝,大人你弹劾他没有用处。如今他正得圣上恩宠,些许弹劾不过是隔靴搔痒而已。”
方应物驳斥道:“我们御史行事,从来不看君恩如何,范娘子你多虑了!至于有没有用,那是另一回事,更不需要你来教导本官。”
方应物见范香儿死活不肯说出来,便又道:“不愿说也罢,反正在这里多等一会儿,便能等到人了。在此之前,希望范娘子不要离开,也不要传话出去,否则就是阻挠御史查案。”
范香儿无计可施,眼前这两人不肯走,再过一会儿客人来了,自己必然要落下埋怨。可是眼前这两人赶也赶不走,而且也是大有身份的人,又不敢像对待普通客人那样动粗。所以范香儿无奈之余心有怨气,赌气道:“随意你怎么想!”
此后厅中沉寂下来,方应物重新拿起了茶盅 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起茶水。但项成贤不甘寂寞,开口对范香儿调戏道:“香姐儿不须多虑,传了出去就是两边为你争风吃醋,对抬身价大有好处。”
方应物狠狠瞪了项大公子一眼,这厮败起自己名誉简直不心疼。
又等了一会儿,有道身影掀起竹帘,大模大样地走进来,瞧岁数约有四旬多。项成贤抬头看了看,迅速低头对方应物道:“果然来了。”方应物立刻明白,此人肯定就是今天的目标康监正了。
他两人已经认出了康永韶,但康永韶却不认识项成贤与方应物。这不奇怪,话说康大人十几年前纵横都察院的时候,项成贤和方应物还都是淳安县的黄口小儿;而如今他在钦天监,与词臣科道这些高大上圈子皆没什么交集,就连在朝会上,班位距离也很远,碰面机会并不大。
猛然见到屋中还有别人,特别还是两个俊秀的年轻人,康大人忍不住要发火,对范香儿呵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成心如此么!”
没等范香儿辩解,康大人又伸手指着项成贤与方应物,喝道:“无论你们是何人,从何而来,现在速速滚出这个院子!”
方应物与项成贤愕然,这康大人的口气有点嚣张得过头了罢?听他这口气,哪里像是区区正五品监正了?即便是方应物所熟稔的诸位阁老和部院大臣,也没有用这样口气对陌生人说话的。
康大人见两位年轻人愣着没动,火气又冒了上来,走近了几步,抬高了声调再次喝道:“你们听不懂人言?还不速速滚出去!立刻!”
这下连范香儿也莫名其妙了,实在不明白这位恩客为何今天火气如此之大?康大人好歹也是读书人出身,往常行径还是比较文雅的。
方应物还能克制得住,只是皱紧了眉头,习惯性地不停琢磨。但项成贤却按捺不住了,从座位上立了起来,讥讽道:“你无非就是个监正,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呼喝?”
他这样的御史是特殊官员,身份品格远超五品监正,自然有资格看不起康永韶。
康永韶是官场中打滚的人物,听到项大公子的口气,盯着项成贤看了片刻后冷笑几声,“很好,你有胆量就在这儿坐着,休说本官不给你明路!”
说罢,康永韶扭头便出去了,只留下项成贤和方应物面面相觑。此人这就出去了?不知还会回来么?
方应物对项成贤低声道:“你的计划从头到尾都是扯淡,事情完全没有按照你的想象来。”
项成贤无奈道:“这康永韶吃错药了?前面嚣张跋扈无以复加,后面说不了几句就跑了,真是疯子一样!疯子的行径,我怎么能预料的出!”
这时候突然院子中想起了几声喧嚣,方应物与项成贤停住了交谈,抬头向外看。然后竹帘又被从外面掀开,康大人护着另外一人走了进来。
还有别人?情况好像彻底失去了掌控?什么人能让康永韶像个奴婢侍候?方应物与项成贤向新进来的人注目看去。
不看还好,一看便顿时齐齐惊讶失声,又齐齐地从座椅上跳了起来。这个人他们都认识,也都很熟悉,乃是少师、华盖殿大学士、首辅万安万阁老!
方应物望着首辅老大人瞠目结舌,这下可真失控了啊……而康永韶得意地看着对他不敬的项成贤,首辅在此,让你们死而无憾!
第七百零五章 失控了(下)
话说康监正今天的主要目的就是讨好万安,但他之前根本没有想到,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范香儿这里居然还留了别的客人在,唯有在心里大骂“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了。
先前康大人还没来得及将方应物与项成贤赶走,万首辅便已经到了,康监正自然不能也不敢让首辅老大人在院子里等,所以只能先把万安请进了厅中再作计较。所以同在前厅的方应物与项成贤才会在如此诡异的情况下,与万安碰了面。
项成贤认出来首辅后,便忍不住喃喃自语道:“康永韶方才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看似怪异,原来也是狐假虎威。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只有万阁老的无耻,才能让康监正投靠了。”
而方应物对此暗暗感慨,老首辅年近七十了还有精神或者体力来眠花宿柳,这样的境界实在是让他方应物望之莫及。
朝中大佬们无论性情如何,多多少少还是讲究体面的,有些事情可做不可说。方应物还真没想到自己有机会能亲眼见着,阁老会放下身段前来与民同乐。
如此看来,当年英宗朝三杨阁老与名妓齐雅秀互相调戏,只怕也不是空穴来风,更深入的往来亦不是没可能……也难怪首辅万安虽然过于无节操被朝臣唾弃,但极受喜好玩乐的天子欣赏,这种作风也是一种能耐。
可是他方应物自从被罢官后,只想安安静静地当几天平民百姓,过几天安逸生活,难道老天也不想让他安静么?
今天本来只是陪着多余精力无处发泄的项大御史来胡闹的,与他过往的战斗经历比较,只算是小打小闹。钦天监监正算不上多么高大上的对手。
谁知道居然就这样撞上如此大一只目标,莫名其妙之余,惊奇来得实在太刺激。事情很不好办,非常不好办啊。
不止方应物堵心,万首辅一抬眼发现方应物和项成贤二人组,惊讶之余,突然也感到很堵心,甚至有拂袖而去的冲动。
原本以为各项大事尘埃落定之后,特别是方应物罢官为民后这段时间可以清净清净了,没想到在这儿还能遇到该死的方应物,真是情何以堪!
其实万安并不怕被人发现,但遇到方应物就有点让他担心了,鬼知道方应物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如果不是对康永韶知之甚详,他简直怀疑方应物是被康永韶请过来故意恶心自己的,世间的事情怎能如此之巧!
当然,这并不说明方应物本身有多么强大,而是因为方应物背后还有次辅刘吉,不然十个方应物也被万首辅分分钟拍死了。
闲话不提,却说康永韶毕恭毕敬地将老首辅扶了进来。转身瞧见方应物和项成贤的神态,便心里明白,这两个年轻人肯定已经认出了万安!既然认得出来,那就好办了。
老首辅此次是微服出行,没有仪从也没有开路名牌,一般人当然不知道这老头是谁。怕就怕两个四六不懂的生瓜蛋子胡来,那才叫难堪。
故而康监正先是因为自己的失误向万首辅告罪了几句,“下官罪该万死,一时不周到让闲杂人等混入此地。这就去赶走。”
不过老首辅却没有对康永韶发火,也不见恼怒神色。反而出言宽慰道:“不必过于介怀,老夫微服前来,难免遇到这样的不清静场面。”
这不免让康监正感激涕零,谁说万首辅为人阴鸷狭隘,明明如此宽宏大量。随后康监正又来到方应物和项成贤二人面前,低声恫吓道:“想必你们两人已经认出来了,若是识相,速速趁早离去,不要打扰了贵人雅兴!
此外嘴巴紧一些,虽然贵人不在乎外面传几句闲话,但也不是你们该乱嚼舌头的!切记切记,不要给自己,也不要给家人招灾惹祸!”
虽然康监正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是什么来头,但想必再大也大不过首辅本人罢?大概也就是谁家不成器的公子哥来此寻欢作乐而已。
项成贤对万首辅有畏惧心,此时也没了主意,只看着方应物,把决断全交给了方应物。而方应物眉头始终皱着,若有所思。
范香儿好奇在旁边看着,不知两位既有趣又骄傲的年轻人又会怎么应付?虽然她不认识刚刚进来的老头子是谁,估计对方也不想让她明白知道,但从康大人的神态上可以猜到,这老头子身份必定是达官贵人之流,贵重程度远在康大人之上。
此外还让她很奇怪的是,为什么大名鼎鼎的“方公子”如此缩手缩脚,而那位“年轻御史”一举一动镇定自若,“方公子”反倒像是这位年轻御史的附庸?有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感觉。
方应物朝着正负手而立并欣赏墙上字画的万首辅望了一眼,没说走也没说不走。语气戏谑地对康永韶问道:“康监正,你能把那位老先生请了过来,本事不小。真不知你图的是什么?”
项成贤插嘴道:“不外乎升官发财罢?发财不敢说,可是凭借康监正的名声,升官有点太难了,除非走佞幸路线。”
康监正并不想与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纠缠,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显然不是这个。“不要说废话了,这与你们无关。”
但方应物却很有兴趣缠着康监正说话,“更让在下纳闷的是,那位老先生身份何等尊贵,比你不知高出了几筹。但他居然肯与你一同前来烟花之地,这叫在下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在一旁帮腔的项成贤这才恍然,方应物终究是比他敏锐,一下子抓住了事情的关键要害,从这个角度看,怎么看怎么怪异。
别说方应物和项成贤,就是康监正本人也没明白……就算明白,也不可能对方应物这个陌生路人如实回答。
但此时康监正已经心急如焚了,老首辅还在那边等候着,自己却始终摆不平这边,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时间他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咬牙对着方应物道:“如果还不肯走人,休怪本官不客气了!”
项成贤听得很不顺耳,还口道:“真是笑话了,你想怎么不客气?”
康监正懒得答话,对着门口招了招手,立刻见到门外有人应声,伴随着杂乱脚步声音,恍惚有不少人影出现。
这居然是要动粗……不用解答,方应物和项成贤也意识到了。
第七百零六章 要镇静!
康大人出身豪族,家奴很多,这次为了首辅万安周全,更是有意带了不少人马充当护卫。对比之下,如果忽视方应石的战斗力,项成贤和方应物带的随从远远不够看的。
眼看着说动手就真要动手,对方人数还不少,项成贤当即大喝道:“你敢?”康监正轻哼道:“既然你们不识相,我又有什么不敢的?”
项成贤连连以目示意方应物,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对面人物的分量实在太重,而且又人多势众,他们两个肯定吃不住,不如就此走人。
方应物很为项大公子的应变能力感到忧愁,这样话顶话地说,除了刺激对方有什么用处?他便忍不住插嘴道:“康大人要镇静!在这里动粗,未免大煞风景,你不去问问老先生意见么?若惹得老先生不喜,你呼呼喝喝所为何来?”
康监正闻言回头看了看万安,方应物所言不是没有道理,若在风花雪月的场合大打出手,谁知道老首辅什么心情?于是他又迅速走到万首辅身旁,小声请示。
而方应物将康监正支走后,便低声对项成贤道:“万安今日与康永韶到此,你觉得如何?”
项成贤随口道:“此二人皆是好色无耻之人,臭味相投到一起也不奇怪。何况在传闻中,那万安连以淫事媚上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何况踏足烟花之地乎?”
“你想得太简单了,我再问你一句,以万首辅的身份,与康监正一起来寻欢。算不算屈尊?”方应物又问道。
项成贤不假思索地答道:“这当然是屈尊。”
方应物点头道:“不错,确实是屈尊。可是以万安的性格,肯定不会为了意气相投而屈尊,他不是那样的人,因而必定是利之所至。不知道在钦天监监正身上,能有什么样的利害,叫万首辅不惜屈尊,也要折节下交?”
“你是说万安有求于康永韶么?”项成贤若有所思:“万安到现在也不肯亮出名号,又是微服出行,想必也是为了遮人耳目。毕竟钦天监官涉及天机,一般大臣为了避嫌不会与钦天监官往来……”
说到这里,项成贤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联想起今年以来的朝廷形势,大吃一惊道:“你的意思是,万首辅有意窥测或者操纵天机?”
方应物似有所指地答道:“难保不是如此。”
项成贤看了看万首辅,实在是心理惴惴。不是谁面对首辅,都可以谈笑自若的,能不畏权贵的终究是少数人。便对方应物道:“先别管那么多了,康监正有备而来,都险些要动手了。我们双拳难敌四手,还是趁机走掉罢!”
“走什么走?胆小如鼠!”方应物对项成贤鄙视道:“正所谓富贵险中求,首辅有什么可怕的?他有顾忌不亮出身份,那么此时他在我们面前就是个老先生而已。要镇静!我们多试探几句,看看能不能察出几分端倪再走。”
却说在那边,康监正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大人你看如何?是否要动手赶人?”
万安远远地扫了方应物一眼,露出几丝讥讽笑容,对康永韶答道:“听说在这风月场中,不报家门不论身份,能动手就不必动嘴。对这两人尤其不能动嘴,不知你还犹豫什么?”
康监正愣了愣,没想到万安居然如此干脆利落、明目张胆地指使他直接动手,这话很有点不符合他的身份。正常情况下,这样身份的大人物应当只会暗示几句,不会把话说得如此明白。
随即康监正若有所悟,这必然是万首辅与那两个年轻人有仇罢……所以想借自己的手修理他们?既然有了首辅撑腰,康监正自然更无所忌惮,昂首回到方应物面前。
这时候,看了半天动静的范香儿也走了过来。她对两个俊俏小郎君颇有好感,还是不大忍心看他们被整治,便想出面说情;而且她见康永韶不知道两人的身份,也有提醒的意思。
她指着项成贤,对康监正道:“此乃方应物方公子。”又指着方应物道:“此乃监察御史项大人。与康大人皆为朝廷中人,何必动粗伤了情面。”
听到这两个人名,康永韶呆了一呆,没想到这两位也是风头极劲的人物。一个是频频大出风头的天骄,另一个也是不到三十便成为掌道御史的人物。
不过随即想起万首辅的指示,感觉有了底气的康永韶便咬牙道:“我生平最讨厌年少有为的人!”
这话一半是赌气,因为万首辅的指示太明确了,康监正没有第二种选择;另一半也是心里话,他现在确实看年少得志的人不顺眼。
想当年康监正还是康御史的时候,一样的年少成名意气风发,没少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只是连遭打击被贬成知县,在地方蹉跎十几年,从此宦海生涯彻底废掉了。
虽然康知县几经波折,花钱疏通门路回京,并迁转为钦天监监正,但这算什么官员?朝臣们都不大正眼看。如今康监正年纪老大前途无光,再看到新一代的年轻人,作为失败者,未免心里就不爽利。
随后便有十数人从门外拥了进来,这都是康大人的家奴打手和万首辅的护卫随从。有保护万安的,有紧紧围住方应物和项成贤的,厅中便满满当当,但方应石等人也趁机挤进来,紧紧护住方应物和项成贤。
项成贤见被重重包围,不禁头皮发麻,对方应物道:“事已至此,还镇静否?”
方应物看了看人数对比,又见对方人手强壮,心里实在没有把握,便没话找话的拖延时间道:“莫非老先生如此不顾体面?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道理都忘了么?”
康监正连连冷笑,“老先生说了,风月场里不报家门不论身份,能动手就不必动嘴,而且对你尤其不必动嘴!”
方应物愕然,从这话里听得出,万安对自己堪称是非常衔恨了。今天可算是逮住一个机会,明目张胆地报复自己,而且是以最直接的方式。自己先前真的高估了万安的下限啊……
项成贤苦笑几声:“别人对你怨气可真不小,说什么也不放过你。这下可镇静不了了,罢罢罢,大不了厮杀一阵,辞官回乡!”
第七百零七章 到底干什么来了?
不得不说,万首辅这次指使康永韶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动手,真是有点打蛇打七寸的味道……叫方应物成了秀才遇到兵。
方应物暗暗推测下去,如果自己与项成贤两人被对方群殴,然后把自己与项成贤扔到外面路上,那么可以想象,名声脸面肯定全都丢尽!所以项成贤才会说“厮杀一场后便辞官回乡”,到那时就真没脸在京师厮混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如果他们两人在妓家被打了一顿,然后被丢到烟花之地的街面上,那么无论自己有什么苦衷什么遭遇,也都要成为别人的笑柄!成了这样的小丑身份,在官场还有前途可言么?
终于醒悟自己此刻所立足的地方,并非是还有规则可讲的庙堂之上,而是真理只看拳头大小的市井间。方应物不由得长叹一声:“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项成贤难免抱怨几声:“愚兄早说要走,你偏偏好奇,定要留下看探个究竟,能怪的谁来?”
别人还好,对面康监正却对方应物的骄傲很无语。一个年轻人在首辅面前感慨他自己龙游浅滩、虎落平阳,这未免实在太狂了罢?这样的小屁孩也能纵横朝堂,自己却被排斥在主流之外,真是时无英雄徒使竖子成名也!
“打!”康监正懒得与两个小年轻继续废嘴皮子了。还是首辅老大人看得透彻,能动手就尽量别吵吵。
方应物这边连带项家的人,一共有六个随从家奴之流。但对面则有十几人,人数对比实在有点悬殊。虽然方应石战斗力很强,但毕竟在厅里周转不开。
大群人挤在厅里一团乱战,只打的拳来脚去、桌椅横飞,范香儿吓得花容变色,躲得远远的。不过本院的老鸨子、忘八、小厮们没有过来阻拦或者看热闹的,在这种地方因为争风打架斗殴不值得大惊小怪,打完了再出来也不迟。
方应物和项成贤两人好歹也是腿脚灵活的年轻人,挥舞太平拳帮了几把手,也免不了挨上几下,但无济于大局。
这里比不得空旷地方,他们两人想借路逃走都做不到,因为根本无路可走。渐渐地两人被挤到了角落里,其他随从家奴大都被打散了。
方应石还在前方左支右挡,狼狈不堪。如果单纯是打,他早能杀出去了,但他的任务是护住方应物和项成贤,这就比较困难了,实在没法子面面俱到。
不多时,便有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按住了方应物和项成贤两人,还在打斗的方应石见状叹口气停住了手。主人家都被捉住成了人质,他再折腾有什么用。
康监正略一思索,指挥道:“扒了衣服,扔出去!”
万首辅是摆明了想羞辱这两人,那他豁出去照做,往死里羞辱就是。何况今天过去后必成死敌,更不用想着妇人之仁,还不如做得绝一些,尽可能地打消他们复起的可能。
自从穿越以来未曾遭遇过如此绝境,就连方应物也有点慌了神,对方竟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狠毒!他咬牙切齿道:“士可杀不可辱,过犹不及。”
康永韶心头忽的涌起变态的快感,哈哈一笑道:“你站错地方了,这儿不是朝堂上,不能杀只能辱。”
随即一干家奴配合着哄笑几声,硬拖着方应物和项成贤向外走,方应物挣扎着叫道:“康永韶,你今日不敢杀我,我便与你不死不休!”
康永韶望了望万首辅,得到的是赞许和鼓励目光。便又对方应物讥讽道:“不知道以当朝次辅的心胸,还会不会要你这样有伤风化的女婿。”
这时候,忽然又从门外传来脚步声,众人只当是本院的老鸨忘八来收拾场地了,没有太过于在意。然而很快有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有人高声叫道:“香姑娘在的么?”
此后便见门帘掀起,晃出四五名气势嚣张的汉子,只是因为厅里人太多,这四五个汉子一时进不来,只能堵在门口张望。
这四五人里,为首之人三十余岁,身材高大、神容精悍,他向屋里扫了几眼,顿时微微一愣,没想到里面是这种状况。随即道:“大爷我来寻那范香儿,烦请诸位让让则个!先在此谢过了!”
这边康监正快被气疯了,今天好不容易有巴结万首辅的机会,怎么接二连三地出状况?刚刚摆平了两个不懂事的小年轻,结果又来了一批看起来很不好对付的人,简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忍不住侧头向范香儿骂道:“你这贱婢的生意还挺红火?爷我先前怎么交代你的?说过今天不要见别家客人,话也留下了,定金也给了,你这贱人满口答应之后,竟敢全当耳旁风。”
范香儿连忙叫屈道:“康老爷不要误会,奴家委实没想如此,究竟为何并不知情!客人要进来,外面没拦着,也能怪得奴家么?”
康永韶仗着自己人多,又担心万首辅因为不耐烦而离去,便想着速战速决。他对新到不速之客喝道:“此地已经定下,没有相让的道理,尔等出去找别家!”
那几人霍然脸色变了,首领之人“哗啦”亮出腰牌,冷笑几声道:“那么我宣布,锦衣卫镇抚司在此办案,闲杂人等滚开!”
康永韶颇感意外,原来是锦衣卫镇抚司的人,难怪姿态如此跋扈。但要说什么办案,都是骗鬼的,稍有经验的人都晓得,锦衣卫镇抚司的人向来喜欢这样扯虎皮。“既然是办案,可有驾贴或者文凭传票之类?”
那锦衣卫头目没有理睬康永韶,用力分开人群走到范香儿面前,别人知道他是厂卫身份后也不敢拦。又见那锦衣卫头目细细打量了几眼范香儿,“劳烦指点一二,谁是方应物?”
范香儿战战兢兢,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手指头颤抖着抬起来,指了指项成贤。可怜香姑娘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以为项成贤是方公子。
锦衣卫头目当即挥手吩咐道:“拿下,带走!”
厅里这一干人包括方应物在内,只觉云山雾罩莫名其妙,这锦衣卫镇抚司的人怎么一会儿一个样子?
进来时像来争风吃醋的,说不了几句话就像是要与康监正作对,可转眼之间又要捉方应物,他们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第七百零八章 义气
放在一刻钟之前,如果就这样被锦衣卫官军抓走,方应物会羞耻会反抗,但是此时此刻,方应物巴不得被捉拿。
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人人都懂,与其落到康永韶这种小人手里被折辱,还不如被官军捉了,至少还有机会公事公办,不会被扒光了扔到花街柳巷里面去。
可是现在项成贤却被指认成了自己,方应物恨不得要跳起来高呼一声“在下才是方应物,要抓就抓我”。
但锦衣卫头目瞧了瞧方应物,再次下令道:“一起带走!”于是方应物又不吭声了,只要能脱离康永韶的毒手,什么都无所谓。
“怎么,锦衣卫拿人,尔等狗才还敢不交出来?”那锦衣卫头目瞥了瞥康家家奴,不屑地催促道。
先前威风凛凛的康家家奴们自然不敢与锦衣卫顶撞,只看向自家老爷,等候吩咐。而康监正又看向万安,等待指示。
项成贤趁机向方应物问道:“狼窝和虎穴,哪个好?”
“先不要说话!”方应物没有回答难兄难弟,却也看向万安。他知道,局面如何发展,全要看万安怎么想的。
万首辅遥遥地瞧见这边动静,没有再开口。他能分辨出来,这伙锦衣卫说是办案,但绝非奉诏办事,只要自己亮出真正身份,对方肯定不得不卖自己的面子。别说小小几个锦衣卫官军,就是指挥使亲自来了,也得卖自己的面子。
但是此事万安不想太过于张扬。被方应物看到也就罢了,他说出去也没人信,当成流言蜚语否认就是。但若公开亮了身份,被这么多人知道,那肯定要传得沸沸扬扬。
还有就是,如今方应物是平民身份,锦衣卫抓了也就抓了,但另一个项成贤可是堂堂御史,若无诏谕圣旨,锦衣卫抓了就是大麻烦。
他万安与厂卫素来没什么交情,乐得看热闹。那项成贤在都察院很有影响力,他被锦衣卫抓走,肯定要引起都察院和厂卫之间狗咬狗一嘴毛。
更何况站得更高一些来看,有个与方应物项成贤同乡的副都御史屠滽,正在积极谋求李裕空缺出的右都御史官职。如果屠滽因为项成贤与厂卫方面咬了起来,无疑就是被拖了后腿,这也是首辅老大人喜闻乐见的。
不过有一点让万安感到很可惜,如果就这样看着方应物被带走,那就失去了亲手折辱方应物的极好机会。
应该说,他与方应物之间其实没有太多正面具体冲突,虽然利益纷争时候也不少,但与方应物相斗更多的是刘珝,可是他万安看方应物怎么就这样厌恶和不顺眼?
下次还想遇到这样的机会,那就很难了。或者说,在烟花之地撞上方应物,对方蠢到不肯走,也不亮身份,与之斗殴争风并战而胜之的概率很低很低,几近于无。不满足上述几个条件,就很难顺水推舟地像今天这样折辱方应物。
有了今天的教训,以方应物的聪明,肯定会长记性的,下次不会再这样露破绽了!万安在心里连连叹息几声。
既然现在不能亲手报复方应物,那就算了。这伙闲杂人早走早清静,他还有事与康监正商议,这是今天最重要的事情,不容有失,不然自己早离开了。
为了大局,只能如此!人生就是这样,不停地在得失之间做出选择,有得就有失。不过话说回来,他娘的为什么方应物总是有得,却很少有失?这点简直令人极其厌恶!
见万安迟迟没有新的吩咐,康监正心领神会,摇了摇手自找台阶道:“既然有官军来管教,我等便不插手了。”
如此这般,几位锦衣卫官军便押着“方应物”和他的友人,走出这所院落。方应石、娄天化和项家家奴等人也彼此搀扶着,远远跟随在后面。
方应物与项成贤心里疑惑没有半点减少,边走边向官军头目打探消息道:“这位兄台请了,素来无冤无仇,不知何故捉拿我们二人?是奉了谁的命令?”
那头目不客气地答道:“自然是奉了上司命令,连我也不知内情,打探那么多作甚!进去后迟早让你们知道!”
不过走出坊司胡同,头目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方应物道:“上司有令,捉拿方应物归去。至于你这同行友人,只需教训过后便放了。”
受了范香儿的误导,这头目至今还将项大公子认作是正主方应物,于是就一直将错就错了。
方才在那院中,万首辅为了看热闹,没动机出声纠正。这锦衣卫看起来像是找方应物寻仇报复的,要是锦衣卫将大御史当成平民百姓方应物痛打一顿,惹出都察院和厂卫之间的纷争才叫带劲。反正锦衣卫知道打错了人,还会再去找方应物,方应物迟早逃不掉。
却说此时方应物与项成贤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方应物脑子更快一筹。不等项成贤说话,方应物连忙抢先叫道:“不须教训!在下这就认错走人,祝兄台带着方公子一路顺风!”
锦衣卫头目鄙夷地望了方应物一眼,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厮听到有机会走人,居然说走就要走,一点儿朋友义气都没有。
项成贤冲方应物苦着脸,方应物动情地说:“君为杵臼,我做程婴,君为西乡,我做月照。”
锦衣卫官军不大读书,哪里听得明白。但项大公子也不禁皱眉陷入了深思,程婴杵臼他貌似听懂了,无非就是送死你去背黑锅我来,但西乡月照是什么玩意?
浑蛋!现在不是咬文嚼字寻章摘句的时候啊,你的义气在哪里?等项大公子回过神来,却见方应物已经走远了,并潇洒地对他招了招手。
好罢,项大公子也不得不承认,方应物脱身比自己脱身有用,这是最优选择。
其实方应物并非不负责任,但他知道,如今锦衣卫也服从于东厂,只要自己去找汪芷求个情,救出被误拿的项成贤轻而易举。但这种事不好明说,也只能先脱身了。
何况项大公子身份摆在那里,只要到了锦衣卫衙门里亮一亮,没有圣旨的锦衣卫自然不敢擅自拿项成贤怎么样。
所以冷静地想,与自己被抓相比,还是项大公子被误抓比较好,这种时候根本不是讲义气的时候。
第七百零九章 回马枪(上)
残阳如血,暮色苍茫,冒充方应物的项大公子身影渐长,一步一回头,越行越远。他岂能不明白?从锦衣卫官军的口风能看得出,得到的命令是“捉拿方应物和教训同行友人”,并不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
只要自己亮出御史项成贤的身份,这几个官军还敢押着自己?怕不得当场就放了,自己便也能安然无恙脱身。
可是他不蠢,又有和方应物配合了这么多年的默契,还能不明白方应物想干什么?因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拖延,尽可能地不泄露身份,一直到实在瞒不住的时候。
这都是为了迷惑别人,给方应物创造机会,并争取更多的时间,让方应物有更从容的活动余地。
也不知道方应物结了什么仇家,居然能指使得动锦衣卫官军来捉拿方应物。原先方应物有官身为护符,如今方应物不过是个平民百姓身份,只要狠下心来并有强力人物撑腰,锦衣卫确实可以随便编个借口先直接捉拿,不需要任何官方程序。
按说项大公子对方应物的社会关系非常熟悉,但此刻却实在想不出有这样的仇家。到最后,反倒是自己成了替罪羊,莫名其妙地变作阶下囚,而且还不能脱身,只能苦中作乐地陪着演戏。
想至此处,项大公子不免长叹一声,难道这就是报应不成?之前自己贪图美色,撺掇方应物陪着自己到坊司胡同胡闹,而且自己还冒充方应物去勾搭美人,结果最后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了。
别说项大公子想不明白,就是方应物自己也奇怪得很。自己的仇家里,谁能指使锦衣卫来捉自己?
再回想起来,今天的事情委实过于离奇了。本意是陪着项成贤,来坑害钦天监监正康永韶,只要康永韶出现,便故意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把事情闹大。
谁料老首辅万安与康永韶同时出现,险些踢到铁板让自己骨折;然后又是锦衣卫突然杀出来,声称要捉拿自己。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接连发生,彼此之间仿佛毫无关联,甚至连个反思时间都没有。
当然方应物现在没时间细想了,只能先见招拆招。他并不缺少处理事务的急智,当机立断地对长随娄天化吩咐道:“你速速去东安门外的何娘子酒家,报上我的名字拜见女掌柜何娘子。
若见到了便告诉何娘子,项兄被锦衣卫官军认作是我捉走了,先不要惊动出去,尽快想法子查明其中内情,然后救出项兄!”
娄天化不明白何娘子有什么本事,居然能干涉锦衣卫的事情,但是看到方应物不像是说笑,便认真地应声而去。当然方应物这些话其实是传给东厂提督汪芷听的,何娘子只是掩人耳目而已。
其后方应物转向方应石,塞了几锭银钱道:“你还能行动罢?那就回到坊司胡同里刚才那个院落,看看康监正他们走了没有?如果他们走了,你就使钱打听去向,如果他们没走,那你就在外面远远盯着。”
方应石有所担心,问道:“若我离开,那秋哥儿你……”
方应物摆手道:“你不必担心!我这就去搬救兵杀回去,让他们知道个好歹!据我猜想,他们今晚肯定有事要说,不会轻易地散了。”
方应石微微一愣,“还要打回去?”方应物恨恨地说:“奇耻大辱,怎能不报?一定要打回去。”
方应石刚才斗殴斗得憋气,闻言便摩拳擦掌道:“这可使得,我就在坊司胡同里等!”
打发了身边二人各自行事,方应物也看了看路,向着北边而去。他说去搬救兵杀回去,那不是开玩笑的,真的去搜罗人手了。
话说京城官员权贵绝大多数住在西城,但也不是没特例,有些权贵因为种种原因便住在东城,比如威宁伯提督京营兼左都御史王越。
王老大人因为战功封爵威宁伯,但西城一时间没找到合适大宅子,同时王老大人比较特立独行,干脆就住在东城了。
而且王越是出了名的豪放不羁,眠花宿柳在他身上根本不算事,住在东城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所以从烟花圣地坊司胡同出来后,再去威宁伯府并不太远。
方应物这就是去王越府上借人手的,毕竟回西城太远,远水救不了近火,所以只能在附近想法子了。想来想去只好去找王越借人。
其实东厂也不远,肯定也能借出来人。但方应物担心带着东厂人马会露了底,被人看出自己与东厂有特殊关系,那就后患无穷了,便不愿去东厂借人。
话又说回来,方应物穿越以来,受到蝴蝶效应影响最大,也就是偏离原有历史轨迹最大的人,除了亲爹、汪芷之外,大概就是王越了。
不然按照原有历史,王越老大人因为受到汪直垮台的牵连,早就黯然被贬了。但在本时空,汪芷躲过劫难发展顺利,王越也就安安稳稳居在京师继续当他的文武双修伯爷。
不过王越近些年长了阅历,在朝廷里有意低调,主要事务都放在团营日常练兵上面,很少对朝政发声。虽然他挂了左都御史官衔,但其实是出于文人虚荣死皮赖脸索要的,平时并不管都察院的事,因而朝堂上存在感不强。
当年汪直遇到难关时,方应物与王老大人好歹也是共过患难、有过交情。虽然远远算不上共进共退生死之交,但完全可以去开口借点人手,这点面子总是有的。
另外方应物还考虑到,那边康永韶康监正为了护卫万首辅万无一失,带来的家奴不但人数多,而且还都很强健。如果自己随便借点人杀回马枪,万一报复不成又被打出来,那就真成大笑话了。
但找王越借人就不存在这些担忧,威宁伯府有大批家兵家将,都是前几年在边关杀过敌见过血的,远比普通家奴强悍。在京城里带出去斗殴,别的不敢说,但肯定不会输掉。
既然首辅老头儿说,风月场上不报家门不论身份,能动手就尽量不动嘴,那他也就不客气了!方应物杀气腾腾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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