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殿里殿外
作者:随轻风去|发布时间:2024-06-29 01:23:37|字数:23093
刘棉花!方应物万分惊讶,没想到刘棉花居然在这里面乱入了。这么看来,张永有点像是刘棉花顺手在宫里布置的小棋子。
如果不是熟知未来历史,这个小棋子是极其不起眼的,但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棋子,今天就成了关键人物。如果没有张永,自己也有别的办法,但绝对不像张永出面那样简单利落了。
自己这个老泰山真是……做官的功夫实在很细啊,就是几次进出文华殿看望太子的机会,就能收拢到一个小太监为己所用,偏生还能发挥作用。
闲话不提,却说张永这个恰到好处的解释,确实消除掉了方应物那种类似于忌惮神经病的心结。如果有这么一个缘故在内,张永出面检举苗公公就显出几分理性,不算是疯狂冒险的举动了——毕竟刘次辅说过,出力帮方应物不会吃亏。
张永察言观色,觉察到了方应物神态的变化,而且是好的变化,于是渐渐有些放心了。
说实在的,当初刘棉花刘次辅说的那些话,一直叫张永将信将疑。别说懵懂不明的张永,换成谁来也会怀疑。
宫中宫外是两种彼此独立的体系,方家父子固然是驰名中外的清流文官,前途也是被看好的,但他们有能力包庇自己这个内监?
人人皆知,太监圈子是怀恩、覃昌、汪直、梁芳等大内巨头的天下,另外还有个黑后台万贵妃。文官怎么可能打包票说完全能罩得住某位太监?就是阁老也不可能!
不过刚才看到方应物的神态变化,张永就感觉到,刘次辅所言很可能是真的,并没有忽悠自己。
道理很简单,因为方应物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犯难的神色,这说明在方应物心里,庇护自己并不是难题。再说刘次辅堂堂阁老,应该不至于在这上头逗自己玩。
方应物心里便有了主意,开口问道:“刘次辅还对你说过什么?可曾具体提到过原因?”
张永答道:“那倒不曾,我也问过刘阁老,但阁老只笑而不语。”
说罢张永热切地看着方应物,他此时渐渐看出来了,方应物手里肯定握着一条发达之路,足以让他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发达之路!
庇护张永对方应物而言,当然不是难题,或者说,对东厂提督汪芷而言不是难题,让张永借势上升也不是问题。
汪芷本身就是太监最有权势的巨头之一,背后又有万贵妃背景,只要不是天子亲口下旨诛杀的内监,汪芷都可以罩得住。当然,目前汪太监不在京里,张永必须要熬到汪芷回京时候。
方应物沉吟片刻,深思熟虑之后点头道:“本官可以将你介绍给东厂汪太监,不过要等到他回京之后。之前你自己能自求多福否?”
汪直?这个名字无论在文官群体还是太监群体,都是如雷贯耳一般的存在。
张永骤然听到汪直的名字,忍不住一阵狂喜,靠上汪直几乎是底层太监所能遇到的最好的机会了。
喜过之后就是惊,不能不惊,张永万万没想到方应物这样著名清流竟然与汪直勾结上了,还有如此密切的关系,随随便便就可以把自己介绍过去。
又惊又喜,真是天大的惊喜,其后张永忽然又有点感动。方应物与汪直两人之间的这种关系,必定是两人心里等级最高的绝密了,而方应物居然毫不见外地对自己透露出来。
这叫张永感受到了什么叫被信任,忍不住道:“方大人放心,有些事情,过去之后必然烂在我心里。”
方应物笑道:“方才面圣时候,梁芳曾经出面弹劾本官与汪直互相勾结,可惜连天子都懒得计较。”
这话的意思无非就是暗暗警告张永,同时还告诉张永,他方应物不怕被弹劾。其实方应物也不是不怕,但在张永面前必须表现得毫无弱点。
“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汪直回京之前,在宫里你只能自求多福了。”方应物最后再次警告道。
方应物与张永在文华殿外面进行友好坦率的交流时,在文华殿后殿,东宫讲官方清之也正在拼命地为自家儿子擦屁股,不停地向东宫太子解释。
自家这儿子虽然事情做对了,但方式真有问题,据方清之估计是,当官经历惯出的毛病!
从一开始做官就是一县父母官,出入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后来转成督粮钦差,手持王命旗牌下江南更是了不得!这类威风官儿当久了,心态自然也就有所扭曲。
方清之深深的怀疑,自家儿子刚才究竟有没有把太子当成太子?在方应物眼里,这也就是个稍微特殊点的十几岁少年罢?
“小犬所作所为,的确是为了殿下,其内心并无其他私心杂念……”方清之说着说着,太子朱祐樘若有所思,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没有。
忽而朱祐樘对方清之问道:“方先生,那苗钰莫非真如令郎所言,是别人安插在本宫身边的亲近之人?”
方清之闻言便松了一口气,这至少说明,无论太子心里怎么想,还是将方应物的话听进去了。
于是斟酌着语言答道:“小犬固然不成器,但看人待事从来都很精准,微臣相信小犬做出如此结论,必然不是为了虚张声势,而是有的放矢。”
朱祐樘苦笑几声问道:“并非是问你令郎断事精准不精准,而是想问你,你能看出苗钰背后之人是谁?”
方清之当然知道这不能乱说,宫里秘密太多了,知道得越多越不见得好。想了想就答道:“殿下不用急,苗钰送往司礼监发落,他背后之人必然会出手。殿下只需坐在城楼观山景,等待着结果即可。”
朱祐樘继续沉思起来,宫里黑白分明,谁对他好,谁恨不得要他死,都是清清楚楚的。苗钰背后的那个人,总逃不出两三个人里面。
该来的,总会来的!朱祐樘不免对自己的前景感到忧心忡忡,连让他不舒服的方应物暂时都忘了。
第六百零一章 太后有旨
张永将方应物送到左顺门,本该告辞离去,但他心中还存有许多担忧。虽然方应物给出了介绍汪直罩他的承诺,但汪公公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在此之前如何自保?
苗钰背后的人势力强大,完全有能力在短短几天内碾碎自己的!那样就算汪公公回朝,也来不及了。
故而张永又忍不住问道:“不知该问不该问,关于目前自保之策,方大人可有何教导?宫中局面诡异莫测,非我所能把握也!”
方应物很诧异道:“如此简单的事情,不是显而易见么?你也要问本官?”
张永被方应物那惊奇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仿佛显得自己很蠢笨似的,连这么简单的办法都想不出来。不过这点不好意思与保命比起来不算什么了:“还望方大人指点一条明路。”
方应物叹道:“太子眼下居住在哪里?”张永答道:“众所周知,是在仁寿宫。”
方应物反问道:“那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现在还不速速往仁寿宫报信去?”
张永突然有所明悟,恍然道:“多谢方大人指点!”
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张永始终忧心忡忡于自己得罪了苗钰背后的人,可能还让天子感到不爽了,同时大概也要与其他东宫太监交恶,故而为自己的小命担忧。
但他却忘了,自己的行为虽然客观上是帮助了方应物,但也等于是帮助了太子。相当于将所有责任都推给了苗钰,大大减轻了太子的过错。
仁寿宫里周太后是太子的庇护者,肯定希望太子本身安然无恙,自己的所作所为必定会得到周太后的欣赏!只要周太后肯出面管事,那暂时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不过张永又想起新的问题来:“周太后不喜欢万贵妃,而汪公公是万贵妃宫里出来的……”
方应物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你想得太多了!我叫你如此,自然有我的道理,现在你还有别的选择么?”
张永得了主意,便匆匆忙忙的与方应物分手,前往仁寿宫报信去了。在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方应物走到左顺门里,朝着门房里望了一眼,发现众讲官还都在,大概是按照惯例等着太子那边的召唤。不过看今天这样子,下午太子八成不会再继续上课了。
方应物停住脚步,考虑是否把情况说明一下时,却见门房里有人主动向自己招手。
方应物凝目仔细看去,此人依稀很面熟。又想了想,方应物便记起来了,这人就是充当天子工作秘书角色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覃昌。以前只见过一两次,故而印象不深。
覃昌的身份可是不简单,是天子与司礼监、内阁部院之间联系的直接执行人,重要的旨意都是由覃昌传达给相关人员的。看到覃昌等着自己,方应物送走张永之后放松下来的心情,又重新提了起来。
覃昌站了起来,对方应物道:“皇爷命我前来在此等候,并要向你问话。”
方应物闻言颇有感慨,一是感慨天子太他娘的死脑筋了,一定要从他嘴里抠出点话么?
二是感慨天子还不算彻底老糊涂,知道派覃昌来问话,而不是派梁芳这种人,由此可见天子还是有点明白事的。他知道若想听到原汁原味、不偏不倚的转述,就得派中立性强的覃昌出来,否则传到自己耳朵里的话必然都是经过扭曲加工的。
所以成化天子这性格……属于我明白该怎么做,但我就是不想那样做的执拗。
三是感慨覃昌在这个地方问话,到底是故意还是失误?没看见周围其他人脸色都产生了变化么?
确实,此刻门房里其他讲官听到覃昌的话,未免都生了几分异样的情绪。天子先派方应物拜见太子,后派覃昌在这里等着问话,还能问什么?
毋庸置疑,肯定是问太子之事!在此敏感时期,被垂询国本之事,这方应物的待遇实在是令人情何以堪,至今连内阁里的宰辅也没听说过被天子垂询此事的,更别说一群只能算候补内阁的讲官。
如果诸位东宫讲官知道,迷信神佛的天子是因为方应物有点星君下凡的意思,所以才好奇地召见垂询,估计会吐几口血,然后大声疾呼“不问苍生问鬼神!”
方应物知道自己现在有点醒目,忍不住道:“小子何德何能,焉敢承蒙陛下以国事垂询?朝臣众多,还望陛下另择贤良。”
覃昌却不管方应物什么心情,直接问道:“太子如何?”
果然是这个问题……方应物公事公办地答道:“有明君之相也。”
覃昌扫了方应物一眼,又问道:“常听人说太子有明君之相,究竟何为明君之相?”
方应物继续很麻利地回答:“秉性谦和,虚怀若谷,礼贤下士,善于纳谏,闻过即改。”不过他还是在心里吐槽着补充了一句:其实就是耳根子软的面瓜。
覃昌点点头,正要说什么时,突然有小内监飞奔而来,跑进了房中,对着众人道:“仁寿宫有旨!召司礼监太监、内阁大学士、东宫讲官、方应物等人至文华殿!”
众讲官包括覃昌在内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到这道旨意面面相觑。
只有方应物心知肚明,感叹一声消息传得好快!大概周太后已经知道消息了,要正大光明地处置此事。
说起这周太后,出身京郊农户,不读书没文化,闹过不少说出去简直贻笑大方的事情,在朝臣眼中是个很粗俗无礼、又爱斤斤计较的老太婆。再加上周家的张扬跋扈,朝臣们心中对周太后大都不太瞧得起。
但周太后的地位始终无可动摇,从英宗朝一直持续到未来的弘治朝。全因为她做了两件事情,第一件就是生下了成化天子,第二件就是保护了当今太子朱祐樘。
如果不是周太后真心实意地疼爱孙子朱祐樘,处处严加保护庇佑,只怕朱祐樘早被一手遮天的万贵妃暗害掉了。至今太子仍然住在周太后所居的仁寿宫,而不是正式独立居住在东宫,非不为也,实不敢也。
所以说,周太后虽然干了很多糟烂事情,甚至引发过大明朝第一次群臣集体叩阙事件,但她所做的唯二两件正确事情却都是无与伦比的大功德。
尽管这个老太婆是如此的招人厌烦,可是也风光三朝最后大富大贵的善终了,政治大抵就是这样。
第六百零二章 小插曲
听到太后的旨意,方应物长叹一口气,只得转身回文华殿去。他叹气的原因只有一个,别人都是午膳吃饱,在这下午时光到文华殿站站班无所谓,权当消食了。
可他方应物今日午时粒米未进,在文华殿折腾半天,如今饥肠辘辘还要回去耗时间,真真情何以堪。
按照设计思想,文华殿本该是天子日常办公场所,所以作为天子左右助手的所在的文渊阁与司礼监距离文华殿都不远。
司礼监位于文华殿西边,文渊阁位于文华殿南边,距离都没几步路。故而太后请司礼监众太监和内阁众阁老、东宫讲官到文华殿,众人来得都很迅速。
第一个到的是方应物,但他地位太低,不敢大剌剌地在殿上等,只得立于殿外阶下,摆出迎候的姿势。
没过多久,其他被请的人纷纷到了。有的人扫了一眼方应物,有的人看都没看,陆陆续续进了殿中。
次辅刘吉有意慢了几步落在最后,对方应物问道:“你又惹出什么事情了?与太子有关?”
方应物言简意赅地答道:“此刻一言难尽。”刘棉花略一思忖,“在殿中有阁臣有太监,你是小字辈,可不拘小节大胆表现。”
方应物想起什么,抬头看日:“老泰山你向来都是午时打道回府,今天怎的还在?也幸亏在了……”
刘棉花哼声道:“今天你入宫面圣,老夫想着总要以防万一,果然还真万一了。”
方应物若有所思,目送老泰山进殿,最后才是他进去。一眼望去,文臣站在东班,大都是熟面孔了。依次是内阁四巨头万安、刘吉、刘珝、彭华,按地位排名;
然后是今日当值的东宫侍班大臣、非常有可能的未来阁臣刘健、李东阳、吴宽、方清之,按入翰林时间排名。
而司礼监众太监则站在西班,对方应物而言都是很陌生的存在。毕竟以方应物的层次,根本不会有机会接触到司礼监太监。
虽然文官时常称内阁为中枢,但实际上,今日文华殿里东西班内阁加上司礼监才能算是完整的中枢,甚至掌握批红大权的司礼监更加要害一点。
内阁与司礼监碰头,还有个专门术语叫做“对柄机要”,在大明朝非礼仪性质的场合里,最为重要,没有之一。大都是伴随着直接关系社稷安危的军国重事,而且还总是涉及到内外朝的分量和脸面问题,故而气氛往往格外严肃。
司礼监是内相,内阁是宰辅,与内相宰辅的碰撞比起来,文臣廷议都只能算虚张声势的小儿科……
却说方应物虽然不大认识一众地位堪比大学士的公公,但并不妨碍方应物知道他们的大名。
作为一名积极向上、志向远大的有为青年,小方大人怎么可能不关注中枢动态,怎么可能不记住司礼监太监们的姓名?
所以方应物抓住这次开眼界的机会,将众位大太监的名字与眼前人物摸索着对上了号。
一个一个数过去,大概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秉笔太监萧敬、陈准、黄高……再加上几个打酱油来的随堂太监,西班差不多也是十来个人,正好与东班文官对立整齐。
其实还缺了一个秉笔太监,那就是覃昌,他去向天子复奏了,没有来这里。
看到这一排司礼监的公公,方应物不知怎的想起了汪芷。她目前最大的梦想,就是跻身其中……
这些太监里面,史书上名气最大、影响力最大的当然就是怀恩了,故而方应物的目光绝大多数时候都落在怀恩身上。
眼见这位威名赫赫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年事已高,满头雪白,连眉毛都是雪白的,面容极其严肃而不苟言笑,腰身尤其挺直,像是一根柱子立在班位之首。
其他几位大太监或许偶有很随意地交谈,但却没人敢去打扰眼睛半阖的怀恩。方应物隔着数丈之远,仿佛也能感受到怀恩身上的压迫性气势,险些让方应物险些生出“大丈夫当如是也”之类的感慨。难怪嚣张跋扈如汪芷,也从来不敢冒犯怀恩。
此刻就连方应物本人也很诧异,这样的气势竟然从一位身体残缺的太监身上感受到。
更诧异的是,之前他从来不相信能从人身上感受到听起来很扯淡的“气势”,这又不是玄幻仙侠小说。可是看到怀恩后,确确实实有这种感觉,看不见摸不着但就是有。
与怀恩比起来,文官首位的万安万首辅就是个渣啊……方应物忍不住摇头。作为文官一分子,小方大人对此很羞愧。
方应物又数了一遍人头,西班八个,东班也是八个。对了,险些把他自己忘了,东班还有自己这个小尾巴,算上自己是九个。而且自己的位置,正好在父亲方清之下首,是东班的最末尾。
本来方清之方学士正在有点小自豪,不到四十岁就能站在这里,简直舍我其谁。不过瞥见旁边二十出头的自家儿子,方学士就感到深深地蛋疼了,这热闹凑的……
怀恩突然睁开了眼,殿中陡然安静下来,然后怀恩便发问道:“人都到齐了否?”
旁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准回道:“司礼监这边,覃昌大约在皇爷身边,其余都齐了。”与怀恩正对面的万首辅也点点头,“该来的都来了,可以开始了。”
怀恩刚要张嘴,正在此时,最末尾的年轻人却开口道:“有人未到!”
这将怀恩公公一句话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方才他询问到齐没到齐,本来就是个走过场的事情。无论人有没有到齐,下面都得开始,却没想到还真有小插曲出来。
方应物不顾别人的异样目光,朗声道:“左庶子谢迁今日本该侍班东宫,午时还得见,眼下却不知何往。敢问轻率无行、玩忽职守的人,何以教导太子?”
不明白内幕的,只道是方应物或者方家与谢迁不和;明白内幕的却很清楚,这是方应物不遗余力、不放过每一次机会的在替父亲清扫障碍。
无非就是提前走人而已,没人提起还好,有人特意惦记的话,谢学士这次真是无妄之灾了……虽然只是个小插曲,也够谢学士喝一壶了。
方清之心情复杂地瞪着儿子,他这脑子都怎么长的,这个机会都能想到!
第六百零三章 不是小角色
方应物从左顺门进来时还看到有谢迁,但后来却不见人了,肯定是他提前走了。至于其中有什么理由,方应物不关心。
本来他不想提这茬事,免得连累老泰山,因为他知道刘棉花也是经常午时溜号回家。如果刘棉花此时不在,而自己又要拿这个说事,难免要被人联系到刘棉花身上。
谁知道泰山大人的政治敏感性实在太强,偏偏今天没有提前溜号(不能不让人佩服),故而方应物也就没顾忌了,开场就先跑了题,理直气壮地攻击谢迁。
常言道,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谢迁今天就没长眼。若看官们遇到这种事且不要怪别人,多想想自己为什么不长眼罢。
面对父亲的瞪眼和别人异样目光,方应物无所畏惧,毫不怯场。书读多了确实有点好处,腹有诗书气自华,士不可不弘毅也,大家都是读书人,虽然地位不同,但方应物有诗才名声在外,有高位功名在身,比谁差了?
反正此刻在殿中,他方应物地位最低、年纪最小,胡言乱语几句也不丢体面,正所谓人不轻狂枉少年。
别人只能感慨方应物这话说得厉害,一句“何以教导太子”堪称绵里藏针。如果放在别人家,这也就是几句念叨议论,好像是因为教书先生不负责任而产生的抱怨,但是在天家就是另一种含义了。
东宫讲官不仅仅是皇家教书先生这么简单,在政治中还是翰林词臣的必经晋身之阶。如果因为今天这事,让谢迁从此不能教导太子,那他政治生命就算结束,可以辞职回家了,以后继续做官也没什么意思。
司礼监的公公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纸糊阁老们与清流绝缘了很多年,这时候看热闹心情更多一点,毕竟这样公开的清流内讧可不多见。
在东宫讲官阵容里,李东阳和吴宽都是谢迁的前辈,但谢迁有贵人力挺所以后来居上,傲然力压李吴二人成为著名的火箭干部。
而李吴二人醉心文学,虽然对此豁达不计较,但这时候也真犯不上出面给谢迁擦屁股。谁让谢迁看方家父子风光,一时间生了小意气?委实怪不得别人。
至于方清之,更不知所措,便干脆记起“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立稳了跟脚不说话了。
所以满殿人中,有心思为谢迁开解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少詹事刘健了。此时只得硬着头皮出来辩白道:“谢余姚偶有微恙在身,先行离去了。”
方应物对刘健抱拳为礼,然后又问道:“不知谢迁可曾奏知过太子?”
天朝语言博大精深、微妙非常,常于细微处见真功夫。方应物一句反问,直接直呼谢迁本名,不用字,不用号,不用官职,不用任何代指,就是赤裸裸的点名,很是意味深长。
放在日常交际中,这是极其无礼的羞辱,但在这里,则表示出了不惜一切代价要踩谢迁的决心!这就是方应物传递出的信号,同时还有着“这是私人恩怨,闲杂人闪开”的涵义。
刘健长叹一声,他也不想与方应物硬顶,但别人或可坐视不理,他却因为人情关系不能不支持谢迁。
便对谢迁过失避而不谈,刘健对方应物道:“今日议事,殿上皆内阁、东宫、司礼监臣僚,你方应物因何列入其中?只不过适逢其会而已,仅用耳目即可,还请勿开口多言,免得贻笑大方。”
“呵呵呵呵。”有人轻笑几声,是内阁大学士刘珝,其中讥讽轻蔑意味十足明显。
这个笑声也传染了首辅大人和对面两位司礼监随堂太监,也跟着“呵呵”笑起来。
在这个场合里,方应物出面发言实在是自不量力、不知轻重。别说方应物,就是侍郎级别的高官来了,也得老老实实。
虽然被刘健质疑发言资格,又被人嘲笑,但方应物仍然面不变色,镇静自若地看了看周围,然后再对刘健道:“本官方应物,现为给事中,掌台垣之事,何事不可议论?撞见谢迁过失,不该纠劾,只管视若无睹?
还是刘公今日能代替朝廷明令,叫本官不许纠劾谢迁?若是如此,本官亦无话可说!”
这厮竟然还是给事中……刘健愕然。冷不丁被反将了一军,一时间哑口无言。
给事中方应物有没有这个资格?有,必须有!一个声威极盛的谏官给事中,踩谁的资格都有了,只要有胆量,打天子脸也是等闲!
而刘健对方应物的印象一直是“方清之那个超级能干的儿子”却忽视忘了方应物目前的本官。此时方应物本官确确实实是给事中,与御史合称科道的给事中!
不止刘健,殿中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这点。只能说方应物进官场后当京县知县时间最长,后来大出风头又是因为钦差的差遣,但他的本官却被人忽略了。
一提起方应物,大多数人首先想到的是青天方应物或者钦差方应物,给事中方应物的存在感实在太低。可是即便再不引人注意,给事中还是给事中。
给事中和御史两个官职,是不能以等级看待的,国朝太祖高皇帝建制,极其重视上下制衡,给事中和御史就是特别设计用来以小制大的官职。所以纵览史书,会看到大明言官极其猖獗。
刘棉花反应是最快的,此时便自言自语道:“公然阻塞言路不大好罢?”
少詹事刘健纠结万分,自己今天流年不利,遇上这事真是倒霉透顶,要帮谢迁开脱却把自己也绕了进去!刚才自己质疑方应物相当于阻止谏官发言,如果被有心人揪住不放,论一个“堵塞言路”绰绰有余。
方应物不等别人说什么,又一次对刘健逼问道:“以刘公位份,今日应当是东宫领班,还请回答本官,不知谢迁自称微恙,离去之前可曾奏知过太子?”
方应物这口气成了谏官对东宫讲官的纠察,刘健总不能睁眼说瞎话,无可奈何地答道:“不曾。”
接下来便冷场了,别人没必要落井下石,也没法出面帮事实确凿的谢迁辩解。
所以就这样,出现了短暂的僵持——你方应物反正都问清楚了,下去上奏本弹劾就是,此时别人犯不上掺和。
而方应物似乎也没话可说,他偷偷瞥了旁边父亲大人一眼,却见父亲还在瞪着自己,眼皮子也不知道累。
这时候你老人家还不出面,在想什么呢!方应物情急之下,对着父亲瞪了回去。
方清之瞪儿子半天毫无效果,反而被自家不孝之子瞪回来,瞬间勃然大怒,险些就要不顾场合的发作起来。
但方清之突然福至心灵,想起自家儿子虽然无法无天,但却从来没有当面做过不孝的事情。今天瞪自己实在反常,必然有别的缘故。
从这个角度想去,方清之突然茅塞顿开,连忙上前一步站了出来,对方应物道:“谢余姚虽有过失,但此乃小节。明日让刘公当面训诫几句,下不为例即可。”
方应物就坡下驴地说:“言之有理,是本官苛刻了。”此后便风轻云淡的重新回到班位最末尾。
看着方应物收放自如,殿中人齐齐冒出个念头,不能以小角色视之。
第六百零四章 与己无关
方应物大张旗鼓地出面纠劾谢迁,当然并不指望能把谢迁彻底压倒。目的无非是三点,一是不打压白不打压,能踩一下是一下,毕竟谢迁是父亲注定的对手;二是没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叫父亲出面当好人刷名望。
第三就是让殿中大佬们明白,他方应物在这里虽然像是个小卒子,但并不是真来打酱油的小卒子,某些时候不要企图牺牲他方家的利益。
应该说,方应物的目的都达到了,尤其给父亲创造机会刷名望的想法。为谢迁解困后,方学士的形象顿时再一次光辉起来。若传了出去,肯定人人都得点个赞。
朝廷上下都知道,方家和谢迁从成化十四年开始就有不和。而且方清之和谢迁年纪相差不远,都是浙江省人,还都入了词林,如今官职差别也不算太大……两人之间活脱脱的是“一生之敌”模样,将来注定只能有一个人入阁。
今天谢迁出现了明显过失,方家父子齐齐在场,如果揪住不放狠咬一口,谢迁至少要掉一块肉。
事实上,不用方清之出马,仅仅凭借方应物一个人的战斗力就可以了。刚才方应物几乎已经把谢迁踩住,而且方应物理直气壮,占据了所有大义,满殿人纵然知道方应物有点私心也无话可说。
想来任何人出面,方应物都可以不卖面子,唯有方清之出来,方应物就不能不听。
最终方清之还是出面化解了谢迁的窘境,显然是不屑于在小事上计较,虽然他与谢迁并不算和睦。
闻者只能感慨,这种胸怀不能不令人佩服,这样的事情也不止一次了,方学士不愧是传言有宰相器量的人,在这个年龄段的词臣中当属第一。
在文华殿里,刘棉花看着有点眼热,方家父子的把戏休想骗过他的眼睛!这父子二人,分明就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在刘棉花的记忆里,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发生了。每次都是先由方应物大杀四方咄咄逼人,搅得别人不得安生;然后再有方清之出面当好人将方应物收回去,并表现出一番宽宏大量,最后博得众口交赞。
结果成就了“宰相器量方清之”的舆情,舆情这个东西,说着说着不定就成真了。将来需要推出新大学士的时候,再想起这七个字,人心岂不就偏向方清之几分了?
而且刘次辅之所以感到眼热,是因为他实在有点嫉妒方清之了,女婿终究不如儿子好使,这样神奇的儿子怎么就生在了方家?如果他刘吉有这样的帮手,能刷出好名声来,何至于被人叫做“刘棉花”?
小插曲过去,终究是要进入正题。在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的示意下,有个小太监开始当众叙述刚刚发生在文华殿后殿的事情。
对方应物而言,这都是他亲身经历甚至主导出来的事情,自然没什么可稀奇的。但对于殿里大多数人而言,都是第一次听到,毕竟事情刚刚发生还没有来得及传播。
听完之后,所有人都有了初步的判断,毕竟能站在这里的人都是大明朝最顶尖的聪明人。
第一,太子身边那个苗太监绝对心怀鬼胎,但是却被方应物使计挖了出来;也难怪会让方应物上殿参与商议,他本身就是当事人。
第二,太后的意思,肯定是想要将此事往大里办,从苗太监身上挖出背后靠山。不然只需要下一道懿旨,请天子将苗钰处置就是,何必大张旗鼓地叫司礼监、内阁、东宫一起来商议?
而且关于苗太监背后靠山,对宫里状况稍有了解的人都能猜出一二,无非是某贵妃或者梁芳,而这两人却都是天子宠信的人,肯定会得到糊涂天子的庇护。
所以太后如此行事,大概还有让内外廷一起向天子施压的心思,内阁司礼监对柄机要议论出的结果,天子也不能轻视。
对方应物而言,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是主角之一。但现在是各方势力角逐碰撞的善后时间,他就不是主角了,暂时只需要冷眼旁观就是。应该注意的仅仅是别惹火烧身,也别被人恶意利用。
司礼监那边,掌印太监怀恩先发了言:“处置苗钰不可草率,由我司礼监详加审查,不能冤枉,也不能轻纵。待事实详细之后,再行定夺。”
首辅万安却表达出了不同意见:“苗钰证据确凿,东宫也亲口证实,何须再靡费工夫?理当立刻从重惩治,或可奏请天子赐他一死,以儆效尤,以戒后来!”
方应物站在末尾闭目养神,耳朵却不闲着,怀恩和万安的话一字不差都听得清清楚楚。
当然,有的人虽然听清楚了怀恩和万安的话,但却不见得能听明白,但方应物却是能听明白的人。
按照发言的字面意思,怀恩想拖延时间,重新慢慢审查苗太监并定罪;而万安主张从重严惩、直接处死苗太监。
从表面看来,怀恩仿佛对苗太监较为袒护优容,而万安则毫不留情,但实际上是这样的么?
至少以方应物的理解,却恰恰相反,其实是怀恩更狠而且不怕事大,万安则是有所袒护,想早点将此事摆平了。
怀恩太监真正想做的是,以苗钰为突破口,顺藤摸瓜牵扯出苗太监背后的靠山人物。无论苗钰背后是什么样的人,他怀恩都不会惧怕,更何况合乎周太后的心思。
而万安主张立即处死苗钰,其实是息事宁人的思路。
这万首辅没什么节操可言,关于宫里的事情,他向来都是听从万贵妃的意见。但今天事起仓促,万首辅来不及联络上万贵妃,所以在文华殿里只能靠自己把握局面了。
万首辅不知道贵妃娘娘是想保住苗钰,还是想把苗钰当弃子。在没时间请示的情况下,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比较起来,还是处死苗钰风险最小,隐患最小。
相对之下,暂时保住苗钰的风险太大了,越拖延下去,越容易出现不可测的后果。
所以,怀恩太监看着温和,其实是发狠,而万首辅看着狠心,其实却是妥协退让。
不得不说,发言实在是一门艺术,听别人发言更是一门艺术。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将两位大佬的心思想通透后,继续打酱油,保持与自己无关的姿势。
第六百零五章 这怎么可以?
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和首辅万安各执一词,连续争论了几个来回。但殿中不止是方应物,其他人仿佛也是事不关己的样子,没有一个出面表态。司礼监众位公公如此,内阁和东宫大臣也是如此,想想也是很好理解的。
太监这边,怀恩想要追查到底,说不定要触及万贵妃和梁芳,这肯定会让天子不快。
其他太监当然没有怀恩这种本钱和风骨,没胆量公然支持怀恩,但同时也不敢与怀恩对着干,只能一言不发了。
而大臣这边,万首辅是彻底倒向万贵妃的,但又有谁和万安是齐心的?在这件事上积极帮着万首辅,就可能会被士林认为是讨好万贵妃。
所以大臣不会发言表态支持万安,同时因为阵营问题也不便于力挺太监,最终干脆也徐庶进曹营了。
一场许多人认为的群战大戏,结果变成了怀恩和万安的单挑,未免就显得有点乏味了。
旁观者方应物暗暗感叹,成化朝果然是一个不正常的时代。应该说怀恩公公的立场偏向于士大夫传统立场,而首辅万安却走的是佞幸路线。
与他们的身份相比,所作所为恰恰反了过来。太监比大臣还要忠直,真是讽刺。
怀恩见与万安僵持不下,便暂时搁置,开口谈起另外一个问题,对万安问道:“太后有问话,东宫众讲官疏于职守,该当如何处分?”
却说万首辅各种品行令人不齿,很多年前就被清流所鄙视,然后彼此关系一直很龃龉。所以万首辅与清流词臣之间毫无情谊可言,在这种时候便也完全没有回护之心,甚至还生了点报复的快感。
他闻言便道:“东宫侍班身负教导重任,但却轻忽失察,致使太子失德。其过不可恕,可罚为贬官一级!”
此言一出,立在殿里的东宫众讲官无不对万首辅怒目相向。词臣的品级本来就不高,一般最多也就五品,要是再降一级那真是不能忍。
不过在太子沉迷博戏这件事上,东宫讲官确实也该负责,虽然明知万安是故意整人,但不好自己出面自辩。
除此之外,方应物同样非常不满,因为他父亲方清之也是东宫侍班!从成化十四年起,他就抓住一切机会为父亲方清之造势,至今已经辛辛苦苦七年了。
眼瞅着父亲已经走上了快车道,隐隐然成为这一辈的领军人物,甚至有超越谢迁的迹象。这时候要是遭到降级,那简直就是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棍子,不是前功尽弃也是浪费几年时间。
别人不好说话,方应物则没有顾忌,在今天他是功臣,不是罪人,不存在心虚的情况。便站出来对万安道:“首辅老大人所言,下官有所不敢苟同。”
万安瞥着方应物,淡淡的讥讽道:“方拾遗你当然不会同意,谁让令尊也位列东宫侍班?老夫觉得你还是避嫌为好,庙堂之上就不要讲究父子私情了!”
方应物哑然失笑,“老首辅先入为主了,下官出来可不是为了家父开解!身为东宫侍班,对太子教导有过失,如何处分自有朝廷裁断,下官绝无二话,这点道理下官还是明白的!不过下官却有一事要提醒老首辅。”
方应物停了停,而后才加重了语气道:“虽然朝廷择词臣中贤良者侍班东宫,负责日常讲习,但名义上还有内阁大学士总领其事。何况阁臣词林本为内外一体,很多时候不分彼此。”
万首辅突然感到不妙,可能要引火烧身了,连忙呵斥道:“此言过于牵强!”
方应物则反问道:“万老大人官职是少傅、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罢?刘博野老大人的官职是太子太保、谨身殿大学士罢?不知太子太师、太子太保这样的官衔,作何解释?”
万安瞪着方应物,没有接话,这话也没法接口。纵然万安不缺小聪明急智,这时候也全然派不上用场。
方应物便高声道:“下官以为,既然要处分侍班讲官,那么也请对内阁大学士一视同仁,请老首辅及刘博野公同受处分!如此才称得上公正,叫中外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众讲官闻言只想给方应物喝彩,但估计到内阁众大佬脸面,才硬生生地遏制住了这股激情。
不过瞪方应物的人,除了方清之、万安之外,又多了两个,那就是次辅刘棉花和同为大学士的刘珝。
刘棉花瞪方应物是因为,这女婿大义灭亲起来简直不手软。他刘吉安安静静地站在这里打酱油,没有招谁惹谁,却被自家女婿推了出来陪绑!
若是最后真的连大学士和东宫讲官一起受处分降级,那他刘吉简直就是无故遭灾、飞来横祸。对此刘吉只能说一句,算你狠!
刘珝瞪方应物是因为,方应物口口声声说万安和刘吉也要一起担责,点名也只点了这两人,仿佛此二人就能代表内阁全体,而他刘珝不屑一提似的!
要是这样传了出去,被有心人一琢磨,那么他刘珝岂不将被视为内阁里的边缘人物?但刘珝又不能这时候站出去故意自揽责任,对此刘珝只能闷在心里骂道,方应物算你狠!
方应物转头对怀恩问道:“下官此言如何?”
怀恩太监对着方应物若有所思,片刻后才开口:“降级太重!讲官便如常人家老师,哪有如此重罚老师的道理?依我看来,每人罚俸一年足矣。”
所有人再无意见,这样处理皆大欢喜,能出一个章程将天子糊弄过去就行。
方应物其实就是想围魏救赵,让父亲免于受到实质性处罚。罚俸一年这样的处分,认就认了,没必要再继续纠缠不休,他又不是真的为了让内阁大学士遭到处罚而闹腾腾。
所以方应物心满意足了,慢吞吞地退回自己的班位,立足未稳的时候,突然听到怀恩太监道:“此外,东宫还要补人手,我看小方大人就可以。”
大方是方清之,小方自然就是指方应物了。
“什么?”方应物目瞪口呆,没想到怀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于情于理这怎么可以?
第六百零六章 声望变现的诱惑
怀恩太监的这个提议,确实很出人意料,方应物本人也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其实方应物作为一个志向远大的人,不可能不对有关东宫的事情研究过。毕竟在这个时代,东宫几乎是翰林词臣上升的必经之路,没有东宫资历的官员,差不多就没可能登顶了。
但方应物研究的结果就是,自己最好不要在成化朝入东宫。即便自己具备了资格,又有刘棉花、汪芷这样的内外助力,如果努力争取,想进东宫未必有多难。
原因很复杂,有很多方面,首先第一个原因就是父亲方清之。说一千道一万,哪有父子皆在东宫的道理?这种情况是很招人眼红嫉妒的,还是避免为好。
另外方应物还觉得,有父亲大人在东宫扎根便足矣保证方家未来,而自己在外朝奋斗,更容易扩大方家影响力。
除去父亲方清之的因素外,方应物不想入东宫的第二个因素就是,成化末年宫里水太深,太子废立之争近乎白热化。
在太子身边做侍班大臣,那免不了要深深地卷进去,方应物不想招这个令人头疼的麻烦,特别是自己身上牵扯到的利益纠葛太多,比如汪芷。
再说万一历史走势改变,现在这个太子没当上皇帝,那父亲这种东宫大臣肯定也要连带沉沦。而自己在外朝可以避免一起倒霉,算是分散了政治风险。
除去以上两个主要原因,方应物还有一个小顾虑,那就是自己的年纪因素。
中进士时自己才十九岁,眼下也不过二十出头。国朝有些时候还是要讲究一点老成的,自己这岁数没比太子大几岁,能树立什么师道尊严?
所以方应物给自己设计的政治路线是,先在外朝混几年,保持住清流地位。等过上十几年,需要为下一代太子(也就是史书上的正德天子)组建东宫班底时,自己再想法子争取一个名额。
到了那时,自己的岁数也足够成熟了,也不存在与父亲同在东宫的问题了,还能创造一个方家两代人侍班两代东宫的文人趣闻,大大延续方家的政治生涯。
但是方应物没想到,今天怀恩太监突然提出要他现在就入东宫。如果成真,那就打乱了他的长远计划。
不止是方应物,其他所有人都被怀恩太监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搞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怀恩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到底存着什么目的。
方应物不想得罪怀恩,熟知历史的方应物当然知道,怀恩与万安之流不同,在未来仍旧很有政治生命力。所以他措辞很谦逊地答道:“下官才疏学浅、德薄年轻,如何能担得起东宫训导之责?此议休要再提,还请另择贤良!”
怀恩面无表情,让人想猜测他的心思也无从猜起,对方应物又答道:“小方大人毋乃过谦!我在宫中,曾经听到过一句顺口溜,原话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听说这句顺口溜还是小方大人你妙手偶得讽刺时事的,如今再问别人,要让你侍班东宫,有谁能说你不行的?”
殿中其他人确实没有一个站出来说方应物不行的,殷鉴不远,前面刚有两个说方应物不行的,结果都被方应物堵到哑口无言,谁还愿再出去丢人现眼?
方应物仍然不从,又推辞道:“国朝官员任职,须得注意几种避嫌,或有父子不同衙的规矩。家父如今正在东宫为左谕德,如此下官又如何能侍班东宫?”
反正方应物打定了主意,今天任由怀恩公公舌灿莲花,他就是不接受,这个决心不可改变。
怀恩转头对内阁四巨头方向道:“方学士在东宫勤勉绩优,或许可以升赏。听说国子监祭酒要出缺,你们阁部看看方学士能否递补。方学士如果补了国子监,东宫才会有缺,小方大人补上就没有避嫌之说了。”
殿里众人闻言,心头不免齐齐狂呼,你怀恩究竟意欲何为,竟然为方家开出如此优厚的条件!连方应物也愣住了,怀恩这是抛出了一个巨大的诱惑,来勾引他点头啊!
却说词臣在东宫侍班算是一种必不可少的镀金,但镀金毕竟是镀金,只是过程不是结果。镀金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向高层迁转,说的透彻一点就是,词林官们积攒的名望需要变现。
词臣一般最高也就做到正五品,然后就要考虑向朝廷高层迁转的问题了。路线无非就那么几种,当国子监祭酒就是一个很不错的过渡。
国子监祭酒为正四品,下可接词臣品衔,上可通三品侍郎寺卿。而且执掌太学的国子监祭酒本身又是比较清流的官职,在各种过渡官职中很受词臣欢迎。
更何况国子监里有成千上万名监生,虽然在科举矜贵的今天,监生不如过去那么吃香,待遇比进士举人差得远。但蚂蚁多了咬死象,手下有几千名读书人小弟终究是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朝廷里没有第二个官职具备这种账面势力。
如果方清之结束东宫镀金,转任国子监祭酒,不但意味着品级上越级而升,还代表着政治地位进一步强化,是由虚转向实、将名望变现为权势的关键一步。接下来几年,他就可以考虑冲击三品侍郎位置了。
不得不说,怀恩的这个建议,立刻让方应物那坚韧的决心动摇了,如果小方大人的意志力再稍弱点,说不定就被粉碎了。
父亲大人突然有了这么一个好机会,将攒了七年的声望进行变现,他这当儿子的能挡路么?
方清之出任国子监,然后方清之的儿子补东宫侍班,这种变动在别人嘴里说出来,那肯定是喝多了胡言乱语,要么就是睡眠未醒时的梦呓,根本不必认真对待。
但是怀恩太监是谁?是显赫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直接掌握批红大权,本人威望又极高,综合权势犹在阁臣之上。
怀恩提出来的建议,怎能是胡言乱语或者梦呓?每个人肯定要慎重对待,包括方应物在内。
第六百零七章 特殊人才
各种鸡汤文里经常说,做人呐,目光要长远,不要只顾得眼前利益……这句话奏效的前提只有一个,那就是眼前利益远不如长远利益动人。
但如果眼前利益足以与长远利益相比较,哪怕眼前利益只稍逊于长远利益时候,有几个人还能把持得住原则?谁还有耐心等候将来?
方应物目前就面临着这种选择,他的十年计划与怀恩太监抛出来的诱惑相比较,方家在哪种情况下受益更大还真不好说。
或者说,选择好做,无论怎么选,反正方家都不吃亏。但真正让方应物所顾忌的是,他一直信奉天上不会掉馅饼,怀恩太监如此建议的动机在哪里?
看不清这个动机之前,方应物不敢随便答应什么。其实方应物本性上还是一个谨慎的人,而过往的大胆冒险只是充分把握天时地利人和之后的表象。
方应物抬头看了看怀恩,又看了看内阁四巨头。然后他突然笑了笑,很风轻云淡地对怀恩答道:“朝廷大事,皆有诸公做主,下官尽力顾全大局听从朝廷安排就是。”
方应物这算是踢皮球了,一方面他看不出深浅便把主动权拱手相让,先看看别人的表现,再根据别人的表现进行分析;另一方面,也能显得自己淡泊名利,避免了产生面对名利急不可待的不良形象。
怀恩便又对内阁四巨头问道:“诸位先生以为如何?”
万安今天摆明了要与怀恩唱反调,在弄不清怀恩真实意图之前,凡是怀恩所赞同的,他就要反对,这对他而言应该是最可能正确的反应。
所以万首辅开口道:“若为今日之事升赏方应物,极为不妥当。太子失德终归是丑事,难道要告诉天下人,在朝廷里可以靠着太子失德来加官晋爵?这与两国交战之时,趁机发国难财有何区别?”
一直没有说话的内阁第四把手彭华也赞同道:“言之有理。”
他靠着万首辅援引入阁的,今日至此如果还不发声支持,只怕要被万首辅所衔恨了,万安可不是心胸大度的人。
次辅刘棉花这时候笑了几声,“我倒是有点不敢苟同。方应物勘破东宫奸邪,阻止太子玩物丧志,如果大张旗鼓表彰诚然不妥当。
但若让方应物入东宫侍班,岂不显得恰到好处?既抚慰有功之人,又不至过于张扬,更是人尽其才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更别说是刘棉花这样对方应物非常熟悉的旁观者。
在刘棉花看来,方应物这样坚决果断又能言善辩的人,如果心有不甘早就有一万种说辞扔出来了。可是方应物竟然表现出了犹豫不决,并把主动权拱手相让,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方应物真实本心已经动了,已经有意接受怀恩的安排了,只是他之前刚拒绝过怀恩,一时间面子上转不过来而已。如果此时太痛快地接受了,就好像显得他贪图荣华富贵似的。
看到老泰山坚决明确的表态,方应物微微讶异。刘棉花是方应物的旁观者,方应物又何尝不是刘棉花的旁观者?
在方应物的认知里,老泰山不会贸然表态才是,然而事实却是相反,完全支持自己加入东宫班底。方应物想了想,断定老泰山肯定看出了什么,所以才敢开口。
虽然不知道老泰山到底看出了什么,但方应物相信老泰山的洞察力和判断力。
这时候只剩刘珝没有就此表态了,如果说万安今天是遇怀恩必反,那么刘珝就是一贯的逢方应物必反了。他很不出众人所料地说:“东宫国本事关重大,从未有过父去子继的成例,怎可如此儿戏?”
四个阁臣,三个反对,但怀恩太监仿佛并不以为意。来回扫视了几眼说:“今日之事说明,宫中奸邪层出不穷,几乎陷太子于险境,诸君以为然否?”
对这点众人皆不能否认,只能点头称是。今天的事情明摆在众人面前,还敢说太子在宫中稳如泰山,那就真是睁眼说瞎话了。
怀恩见没人否认,继续道:“故而仁寿宫圣母太后深为忧虑,正所谓国乱思贤臣,东宫国本岂可不稳?须得补充有力大臣侍班,如此方可巩固国本,太后便属意方应物!”
话说到这里,怀恩太监再次停住,给了时间让众人去想。而殿里其他人齐齐陷入了深思中,反复咀嚼怀恩太监这几句话里的意思,一时间鸦雀无声。
众人都知道,关键一句话是为了巩固国本需要有力大臣,然后就非方应物莫属?这其中的逻辑关系在哪里?
殿里这批人毕竟是天下最聪明的一批人,短短片刻后,就有人渐渐的猜透了迷雾的一丝真相。
其中的缘由,其实想明白了就没什么稀奇的。不过只能是心知肚明,但不得宣之于口。
宫里形势极其复杂,太子肯定要面临各种明枪暗箭,稍有不慎就要中招,今日这样的情况只怕还会再上演。但太子身边的这些侍班大臣们方正有余,应变不足,只怕应付不了波诡云谲的形势。
所以东宫需要补充一个机敏精明、战斗力强、善于应付阴谋诡计的人在太子身边辅佐保护。当然,政治上必须要彻底可靠。
而方应物,就是这样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这些道理,是不可能公然说出来的,只能靠大家自行领悟和脑补。
想至此处,众人无论敌友皆不得不承认,方应物太合适了。真要抛开一切成见,说是众望所归也不为过,这个条件简直就是为方应物量身定做的!
方应物本人已经风中凌乱,目瞪口呆地站在班位末尾,他猜了半天原因,也没猜到是这个缘故!
敢情强推自己入东宫,不是因为自己功业彪炳,不是因为自己声望爆表,不是因为自己人品俱佳,不是因为自己学问出色!
全然只因为自己能战善斗,所以面临复杂局势的东宫需要自己这样的特殊人才!需要自己为太子当一个挡箭牌、防护网!
第六百零八章 透过现象看本质
怀恩太监重重咳嗽一声,打破了寂静,“方应物入东宫之事侍班之事,还有人异议否?若无它话,还请尔等大臣其后上奏保举方应物。”
纵然是刚才对此有不同意见的,这时候也不好开口反对了。怀恩已经话里有话地将方应物侍班东宫的事情上升到了太子安危的高度,谁再出口反对,谁就是不顾太子安危,谁就是居心叵测。
可能有些人心里为了荣华富贵是支持废掉现太子的,但不可能正大光明地说出来,至少在口头上要维护国本。阴谋诡计终究是阴谋诡计,无法展示在阳光下。
当然,主要还是方应物实在太众望所归。如果还有人反对,那么怀恩太监只要问一句“你觉得谁更合适”,那么反对者只能再次哑口无言了,一时半会肯定找不到比方应物更合适的人。
还有,怀恩还说出了“太后属意”四个字,虽然殿里的人都不太将周太后放在心上,她又不是垂帘听政的太后,只是个深宫老太婆而已,但这毕竟也是个压在方应物那边的筹码。
如果周太后能直接说服天子,然后再由天子下诏,那他们这些反对方应物进东宫的人只会更尴尬。这个可能性还是不小的,又不是什么原则性大事,还算孝顺的天子犯不上与母亲顶牛。
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下了,而别的事情与方应物关系不大,他便继续打着酱油。等到这场会议结束时,天色就晚了。
太监回去休憩,群臣却要各自出宫。阁臣和东宫讲官都有从西华门出宫的特权,方应物投机取巧地跟随着别人一起混出去了,省去了从午门、端门、承天门出宫的奔波之苦。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有点多,午前君前奏对、大战梁芳,午时在文华殿遇到太子失德之事,然后就是文华殿会议。
接二连三地高强度脑力劳动,让方应物全身心的疲惫不堪,这对他而言真是最漫长的一天。
西华门外,正当方应物跟在父亲身后,要打道回府的时候,忽然旁边不远处的刘棉花招呼道:“方应物!同我一起去吃饭。”
方应物看了看父亲,他知道父亲肯定也有话对自己说,如果自己舍弃父亲并跟着刘棉花走,那就太不孝顺了。
但方清之却挥了挥手道:“去罢!今晚就陪你那老泰山用膳去。”方应物拱了拱手:“多谢父亲。”
方清之目送自家儿子离开,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知道如今面临着空前复杂的局面,儿子从自己身上得不到什么帮助,但是与精明的刘棉花互相交流必然大有裨益。
回到刘府,刘棉花没有用饭,却去径自去了书房,落座后对方应物问道:“你现在感想如何?”
对此方应物丝毫不奇怪,这样做才是刘棉花的本色,正所谓废寝忘食也。他答话道:“很有些很虚荣的啊,别人想进东宫,都要烧香拜佛求爷爷告奶奶,而小婿我进东宫,是被别人求着进的。”
刘棉花又问道:“这说明什么?”
方应物紧握双拳,慷慨激昂地说:“这说明,一个人只要肯努力,哪怕不靠背景,不靠逢迎拍马,有才干总会有出头之日!譬如小婿我之今日,全靠本事打动了宫中,心中感触良多。
当一个人的本事大到了一定程度后,就会进入新的境界,其他的外道小术就再也形不成障碍了,别人即便不服也不服不行!所以,做人还是要努力,只要肯上进就一定会成功!”
“胡扯!”刘棉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方应物的励志演讲,“你以为这件事有这么简单,只是靠你自己的本事得来的?”
方应物问道:“那要请教老泰山了。”
刘棉花便回答说:“你的老泰山是我刘吉,虽然不值钱但也是个次辅,拉拢到你就相当于绑了老夫。若非如此,你进东宫能如此容易?
你的父亲是打上东宫烙印的方学士,所以你算是根正苗红,若非如此,你能如此容易的令别人放心?
还有就是运气的缘故,你的运气一直不错,别人自然也看在眼里,为了讨个吉利,谁不想和运气好的人搭伙?”
方应物苦笑几声,“老泰山说得透彻!不过还是给世人一点希望罢,毕竟我父子都是从田亩之间读书出来的,之前与农夫无异!”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么……终究是少数啊,吾辈为人处世,哪能参照少数为基准?”刘棉花还是不以为然地说。
不过他话头一转又训斥道:“你不是号称胸怀大志,立誓要当棋手么?老夫看你今天当了次棋子,怎的就沾沾自喜了?难道你忘了初心么?”
方应物如同醍醐灌顶,拜道:“老泰山训诫得是!”
教训完方应物,刘棉花这才郑重其事地说起正事:“从怀恩的态度看出,龙体只怕不大行了,所以死忠于东宫的怀恩才着急布局,今天匆忙推你父子上位。”
方应物吃惊道:“老泰山连这都看得出?怀恩是急了些,但怎能看出龙体如何?虽然怀恩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要掌握天子龙体状况并不难,但他今天没有透露半分消息。”
让方应物吃惊的不是天子龙体欠佳,谁能比他更知道历史大势?让他吃惊的是,刘棉花居然能明察秋毫地从别人身上看出来。
刘棉花答道:“当然不仅仅是今天,不然也太武断了。老夫先前虽然看不见宫里状况,但一直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寻的。
想那天子酷爱房中术,前几年接二连三地生出皇子,但这两年宫中却没有新生儿。而天子今年也不过三十八九的岁数,正常情况下应该不至于断了生育。
因而老夫早就隐隐有所怀疑了,正好今天又亲眼看到怀恩在东宫之事上的急迫态度,也亲耳听到文华殿后殿发生的事情。互相印证之下,便猜测龙体衰弱,所以围绕东宫才会有乱象出现。
如果君体康健压得住局面,宫里两边都可以从长计议,谁敢乱说乱动?反过来,正因为龙体衰弱,所以才会出现乱象。”
方应物只能心服口服了,这老泰山的眼光实在是毒辣,一下子就把现象后的本质看透了。不由得叹道:“难怪老泰山从一开始便坚决支持小婿进东宫,大概也是为了变天而准备罢。”
刘棉花语重心长地说:“老夫是担心你看不明白,糊里糊涂地失去了机会,到时候后悔终生,故而才不惜脸面的推你一次,这都是为了你的前途。
不过老夫知道你想得远,但想得太远了就虚无缥缈。让你们父子双双上升的好事情可遇不可求,这次确实不能错过。”
方应物万分感动并表决心说:“老泰山对小婿实在费心了,小婿铭感五内,简直无以报答,不能白得这个位置!日后必定为老泰山登顶首辅而披坚执锐、在所不辞!”
“都是自家人,何须客气……”刘棉花很是客气地回应道,但忽然反应过来了,“等等!谁说老夫想要当首辅了?”
“呵呵呵呵……”方应物意味深长地笑了几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啦,不想当首辅的阁臣不是好阁臣啊。”
刘次辅挥手道:“吃饭!”
第六百零九章 家事国事
方应物与刘棉花在书房谈着变幻莫测的朝廷形势,堪称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谈得兴起,连晚饭都顾不得去厅堂里吃了,叫仆役们送进书房来。
趁这功夫,方应物又故意发牢骚道:“本来依照小婿设想,家父已经做了这一代东宫侍班,小婿完全没有必要再去东宫凑热闹!我方家两代人全都用在这一代东宫实在太浪费了,一代接替一代才是正理。
何况小婿年纪尚轻,今年不过二十出头,足可慢慢熬着等待下一代东宫机会。左右也不过十年左右,小婿完全等得起,这才是着眼于长久之计。
可老泰山你在文华殿中,却出面极力支持怀恩太监的提议,想让家父去国子监当祭酒,同时叫小婿补东宫侍班。如此却乱了小婿当初的盘算,这真令人造难!”
刘棉花闻言瞪着方应物:“你满口抱怨是何意?你以为老夫是为了一己之私,才不顾你们父子的长远打算?”
方应物避而不答,又叹口气道:“老泰山不必多说什么,老泰山的心思小婿也非常理解。所以小婿最终答应了就是,以后肯定助老泰山一臂之力!”
方应物已经想明白了,父亲方清之或许还有二十年政治生命,而他方应物或许还有四十年政治生命,而年近六旬的刘棉花还能有几年?自己的长久之计,其实在刘棉花眼里一文不值,也许刘棉花根本没有十年了。
抓住眼前机会,尽力攀升为首辅,踏上人生巅峰,作为一个读书人此生无憾,这才是刘棉花的现实心理。想赌十年后的事情,谁知道能怎样?
当然理解归理解,但该发的牢骚还得发。方应物如果不发牢骚,怎么让刘棉花觉得亏欠了他?
只听得刘棉花驳斥道:“你理解什么?谁说老夫就是为了当首辅?你也太小看老夫的心胸了!”
方应物摇摇头苦笑道:“老泰山!这里没有外人,你我翁婿之间大可敞亮些!小婿想什么,你都清楚,你想的什么,小婿也都明白。
其实力求上进乃人之常情,老泰山想做首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何苦遮遮掩掩不敢承认?小婿肯定帮你就是!”
刘棉花紧皱双眉,脸上仿佛痛彻心扉。“你那两个刘家哥哥不成器,如今都要靠着坐监熬功名。老夫也没法子,只能如此办了,不然等老夫致仕,他们只能更倒霉。
而令尊若能执掌国子监,你那两个哥哥这几年也就有人照料了!三年后他们若能考核为优异,从国子监肄业也好选官。
须知一个好汉三个帮,你那两个哥哥官场走得好,也是你将来的莫大助力。他们将来肯定以你为主,而师生乡党能比得上亲人兄弟?除此之外,你又没有指望得上的近亲。
所以你不能诋毁老夫是为了一己之私!老夫这番苦心究竟是为了谁?你这年轻人又能理解多少?”
“……”方应物无语,不能再说了!再这样说下去,不但讨不回人情,反而要倒欠老泰山人情了。只能说,想让老泰山欠点人情可真难!
正当这时,仆役们提着食盒将晚饭送了进来,翁婿两人边吃边继续谈。朝廷大事当前,君子食不言也顾不得了。吃完了后,两人谈得也就差不多了。
天色已晚,疲惫不堪的方应物便主动告辞。刘棉花点点头,放了方应物走人。不过方应物走到书房门口,便见有团黑影在外面堵住了书房门口。
谁如此大胆?方应物想道,再定睛看去,原来是一名老妇人,不是刘老夫人又是谁?
只见得老夫人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只冷冷注视着刘棉花。尚在屋内的翁婿两人彼此对视一眼,突然觉得好像又忘了谈什么事情。
在老夫人的逼视下,翁婿两人齐齐恍然大悟……他们又忘了商量婚事,虽然方应物一口一个老泰山和小婿,但他们两人还真没想起来婚事问题。
老夫人冷笑几声,“想起来了?什么时候、如何办才好?”
对此,刘棉花很冷静地分析道:“近期不是恰当时候,方应物要为东宫臣属,之后肯定不大稳定。故而还得等到东宫之事彻底尘埃落定之后,风平浪静诸事顺心,再行大喜事较好。”
其实刘棉花的潜台词是,接下来方应物站在了风口浪尖上,不是没彻底扑街的可能。出于稳妥角度,还是等大局已定的时候嫁女政治风险最低。
但老夫人却生气了,指着丈夫道:“女儿已经要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你又想等到什么时候?女婿也在这里,今天若不定出个章程,都不许离开!”
方应物连忙表决心道:“全听老泰山的,小婿无不可!”
追求完美无风险的刘棉花下了好大决心,这才万分纠结地说:“这几个月,我刘家筹备嫁妆礼器,方家那边则要修葺屋舍庭院。然后等到盛夏过后,八九月秋高气爽时节,择一黄道吉日成亲即可。”
方应物抱拳道:“小婿知道了,回家后便告知家父,定然误不了婚事。”
老夫人还有些犹豫,如果还要几个月,那时间也不算短了,她有点等不及,担心又夜长梦多。不过见方应物也同意了,便只能点头道:“如此甚好!”
方应物心里确实还是想延后到几个月的,毕竟他刚从苏州府差遣回来,家里两房小妾还没安抚完毕。何况他两个儿子都要满地跑了,突然再来一个正房,对家庭生活的冲击肯定不小,能给妾室几个月缓冲期当然最好。
从刘府告辞出来,在阳春晚风里,方应物昏昏沉沉宛如行尸走肉,仅凭着惯性找到了家门。
却有门子迎上来道:“大老爷留了话,问你还去不去见他?”方应物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不见了,现在就是神仙也不见!”
随后方应物回到自家西院,随便摸了一处卧房进去,也不知道是王兰王瑜哪个小妾的房间。连衣服也没脱,只蹬掉鞋子,一头栽进了床上,二话不说便睡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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