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敲山震虎


  府兵制实施后,队和火的编制人数是固定的,而团旅编制在战时常常有所调整,这就是在鹰扬府和团旅之间加设一个统,比如三个旅为一统,或者三个团变成两个统,有助于团旅较多的鹰扬府更好更合理地调配和使用兵力。
  现在就是战争时期,骁果军雄武府所隶团旅远超普通鹰扬府,有条件也有必要增设“统”级编制,但问题是,兵部仅仅在骁果军增设了一个“统”,一个专门为西北马军团而建的编制,而这竟然是皇帝和中枢的决策。
  这是无上荣耀,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这从兵部对马军统“龙卫”番号的解释就能看得出来。“龙卫”番号是皇帝亲自赐名,“龙”就是指西北“龙城”戍垒,意指西北锐士,大隋骁勇;“卫”就是禁卫的意思,合在一起就是禁军骁卫。
  皇帝亲自给一个禁军马军统赐名“龙卫”番号,这当然是无上荣耀,但在这荣耀的背后又隐藏着什么?此举显然不是皇帝的临时起意或者心血来潮的率性而为,而是大有深意。
  负责传令的骁果第一军录事参军宣读完这道命令后,望着气宇轩昂的伽蓝,神情复杂,久久无语。今夜这位来自遥远西陲的年轻将领给了他太多的震惊,倒不是因为伽蓝本人及其笼罩其身的神秘,而是围绕着伽蓝和他的西北马军团,骁果军统帅部、兵部和尚书都省之间竟然展开了一场争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骁果军的建设事关重大,牵扯到皇帝、中枢和军方等方方面面的利益,所以从内史省拿出这个策议开始到最终形成决策并开始组建,其中博弈之激烈人所皆知。这位录事参军就知道,所有的世家权贵都在争抢骁果军六个正副统帅和十二个雄武府正副官长的位置,而王辩最终落选,证明右候卫大将军薛世雄在这一轮博弈中失利了,虽然王辩升官了,但那纯粹是一种安慰。
  西北马军是帝国军队精锐中的精锐,薛世雄凭借自己是右候卫府最高统帅的便利,硬是从河西右候卫府中要来了三百精骑,其用以不言而喻,既是为了给王辩争夺骁果军副帅果毅郎将一职加重份量,也是为了在骁果军中安插自己的亲信。这支马军团尚未抵达涿郡,骁果三个军就开始了“争抢”,最终兵部将其建制划入了第一军,然而“争抢”显然还在继续。
  皇帝刚刚抵达临朔宫,兵部就撤销了前令,可见有人说服了皇帝,但转眼间,兵部再传命令,西北马军团独立组建“龙卫统”,而这一命令竟然是来自中枢决策,由此可见“争抢”已经白热化,甚至可以想像到,此刻皇帝、中枢大臣和一些军方统帅正在临朔宫内激烈争论,而争论的结果将直接决定这支西北马军团的命运。
  为何这支西北马军团会进入皇帝、中枢大臣和军方统帅的视线?会成为尚书都省争论的焦点?一支三百骑的马军团缘何会得到此等匪夷所思的“待遇”?
  伽蓝和他的马军团在这位录事参军心目中的份量直线上升。不该知道的事就不要知道,这是常识,所以这位录事参军虽然十分好奇,但绝不询问,更不多说一句话。
  王辩却是若有所悟。这一切变化,肯定源自昨夜伽蓝和裴世矩的见面,至于原因是什么,他不想知道,很多机密像他这种级别的军官不知道是好事,知道了反而是坏事,甚至会带来莫名灾祸。
  薛万彻也或多或少估猜到了一些东西。昨夜自家大人从行宫回来,看见两个儿子都还在等他,于是淡淡说了一句,说他粘了伽蓝的光,与裴世矩见了一面。虽然就只有一句话,但大人当时的心情非常好,隐约还透出一股兴奋,显然此次见面,大人获利颇丰。什么事才能让大人如此兴奋?最近大人日思梦想的就是统率先锋军率先渡过鸭绿水直杀平壤,拿到灭亡高句丽的头等大功,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大人向裴世矩做出了某些方面的妥协,而裴世矩则答应大人在这件事上给予助力。果然,几个时辰后,王辩的事情就“水落石出”了,接着就是伽蓝和他的马军团“一波三折”,只是结果太出人意外了,竟然是独立建制,而且由中枢决策,很显然,伽蓝和他的马军团在获得特殊荣耀和特殊地位的同时,也将承担特殊使命。
  伽蓝也在沉思。昨夜回卫府的路上,薛世雄已有所暗示,而从今夜接到的两道命令来看,裴世矩已经决定让自己带着马军团去黎阳。
  在裴世矩的“努力”下,皇帝和其他中枢大臣都注意到了这支马军团所具备的一些特殊能力,但目前尚没有打算利用这些能力,一旦裴世矩再一次推动事态发展,这支马军团的使命也就呼之欲出了,而所谓禁军内部的独立建制,皇帝钦赐“龙卫”番号等等,都是裴世矩有意借助皇帝、中枢和禁军之力,给予自己和马军团以最大权限。这些都是看不见的“隐权力”,而自己对“隐权力”的领悟和应用已至大成,自己在西土的纵横捭阖就完全得益于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足以威慑对手的“隐权力”。但这里是中土,而自己不过是个小人物,让自己去黎阳对付杨玄感,纯粹是自寻死路,所以裴世矩竭尽所能给予自己最大帮助,比如把官阶提高到从五品,比如暗授“隐权力”,比如让自己带着一支人数虽少但笼罩着巨大荣耀光环的禁卫军。至于最终结果,裴世矩只要一个,那就是杨玄感必须叛乱,东征必须胜利,未来的政局必须有利于改革的推进。
  二次东征能否胜利直接决定了帝国的命运。假如二次东征胜利了,就算杨玄感叛乱了,帝国的局势急转直下了,但因为皇帝和中枢的威信提高了,不需要再倾尽国力去进行第三次东征,帝国可以迅速集中力量解决内部危机,比如平叛和赈灾,那么一切都还有逆转的可能。
  也就是说,确保黎阳的安全,确保永济渠和通济渠的畅通,确保东征大军能够获得源源不断的粮草供应,才是此行的目的所在,也是裴世矩派遣自己南下黎阳的重点所在,但裴世矩还是过分自信了,他还是认为二次东征和打击以杨玄感为首的权贵势力可以同步进行,如此皇帝和中枢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彻底扭转当前的重重危机。
  伽蓝对自己的使命没有信心。当然,皇帝和中枢不会给自己这样的使命,裴世矩也不会寄予自己如此厚望,毕竟自己的实力过于弱小,一阵风浪就能把自己吞没了。正是因为自己的弱小,自己的微不足道,才容易被人忽视,容易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发挥匪夷所思的作用。
  这是一次挑战,自己必须赢,只有赢了,才能为天下苍生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杨玄感的叛乱给帝国带来了致命的打击,不仅权贵势力遭到重创,大河南北的无辜生灵也是惨遭涂炭,所以自己必须去伸手拯救。这说不上是为国为民,只是因为自己知道未来,有责任有义务去尽一份心力,不要让良心受到谴责。
  ※※※
  王辩和薛万彻陪着伽蓝回到了军营,宣布了兵部的命令。
  伽蓝升职在预料之中,马军团加入禁卫军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唯有独立建制,而且由中枢决策,皇帝钦赐“龙卫”番号却是惊天意外。什么时候,西北戍卒有此殊荣?什么时候,一支临时拼凑的非正规马军也能摆上台面了?什么时候,一群西北蛮荒之地的野蛮人也能近距离的享受浩荡皇恩了?
  所有人在兴奋激动之余,在欢呼雀跃之余,心里都忐忑不安地涌出一个巨大疑问:在过去的一天里,临朔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皇帝、中枢和一帮柱国重臣都把目光盯在了一支来自西北边陲的马军团身上?这支马军团里到底蕴藏着怎样的秘密?当然,不会有人白痴地认为把康国三王子昭武屈术支安全护送到临朔宫就能获此恩典,这背后肯定有不为人知的隐秘。
  不过现在大家都不想这些东西了,不论是那些单纯的卫士们,还是狡诈的沙盗马贼,都把眼睛盯在皇帝的“奖赏”上,先把实惠拿到手再说。
  皇帝的“奖赏”在哪?就在远征军的辎重大营里,所谓的领取征行器仗,其实就是去领“赏”。
  马军团从河西而来,战马武器都是最高配置,卫府还给了钱绢等资装,事实上根本不缺征行器仗,不过边军的装备肯定不能和禁卫军相比,诸如武器、铠甲、袍靴等装备都要高上几个档次,这些东西佩戴在身上可不仅仅是好看,到了战场上就等于多了一条命,所以武器越锋利越好,铠甲越坚固越好,弓弩射得越远越好,当然了,好东西是越多越好。
  另外就是新军组建时卫府肯定要调拨诸如钱绢等必需物资。没有钱组建什么军队?如果开府的话更麻烦,还要划拨土地府园,配送府兵田地等一系列事情,这些都牵扯到各方面的切身利益。骁果军有六个雄武府,一万多将士,其中牵扯到的利益之大可想而知,仅雄武府所在地的六个府兵生活区,就是军坊,其中需要协调的地方利益就难以想象了。
  龙卫统独立建制意味着它不再隶属雄武府,而是直接听命于骁果第一军军府,实际上它就是骁果第一军军府的亲卫军,相当于军府的警卫团,其好处不言而喻,比如建统所需的钱绢等物资就由军府直接调拨,不会遭遇到诸如军府、雄武府层层截留的厄运。调拨龙卫统的钱绢多了,发到卫士们手上的钱绢自然也就多了,怎不让人心花怒放?
  伽蓝一声令下,傅端毅、西行、江成之、布衣等人带着一百精骑,五十马夫杂役,还有数百匹驼马一窝蜂地冲向了北苑辎重营。
  阿史那贺宝的紫云天沙盗和卢龙的魔鬼城马贼何时见过这等规模的辎重大营?眼前所见,都是堆积如山的铠甲武器,钱粮绢帛,驼马牛羊……只要你想得到的东西,辎重大营里应有尽有,而你想不到的东西这里也是琳琅满目。
  虽然是凌晨时分,天色格外黑暗,但辎重大营里依旧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前来调运物资的车队川流不息。后天皇帝的车驾就要起行了,集结在临朔宫北苑的军队全部随其北上,所以这两天各军各府都在抓紧时间补充粮草武器。
  龙卫统的将士们初始还能遵从军纪,规规矩矩按质按量拿取物资,但很快就不行了,紫云天和魔鬼城的沙盗马贼们先是顺手牵羊,暗中偷盗,而一向桀骜不驯的西北悍卒这时也是主动掩护,默契配合。辎重大营的官员和掾史马上发现了,厉声呵斥,满口威胁。
  虽然龙卫统隶属禁卫军,但骁果禁卫军不同于三侍禁卫军,三侍禁卫军最差的翊卫卫士也是正八品起步,而骁果军禁兵没有品秩,和十二卫府的普通卫士没有任何区别,唯独就挂了个禁兵的“光环”,铠甲衣服光鲜些,伙食好些,面子好看些,说话底气足些,碰到帝国和皇帝喜庆的日子或许还能得到一点赏赐,如此而已。所以骁果军名义上是禁军,是帝国最强悍的军队,但实际上权贵官僚们,三侍禁卫军,甚至包括还有十二卫府的府兵们,都拿他们不当一回事。什么叫挂羊头卖狗肉?骁果军就是,挂着禁军的“羊头”,卖的还是府兵这块“狗肉”。
  西北人虽然听不懂对方骂什么,但对方那愤怒的表情,那鄙夷的眼神,那轻蔑的神态,那盛气凌人戳戳点点的手指头,还是清晰地告诉他们,他们被侮辱了。
  沙盗马贼何曾受过这等凌辱?阿史那贺宝勃然大怒,一拳就把对方干倒了。这一拳打下去,西北人“轰”一下爆发了,抄起家伙就打。是真打,不是假打,刀刀见血,拳拳见肉,往死里打。
  辎重大营是什么地方?军事重地,与生俱来就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就算正四品的武贲郎将、正五品的鹰扬郎将亲自来调拨物资,对这些官员掾史们也是客客气气,不敢贸然得罪。得罪了辎重营有什么好处?能到辎重营做事混资历抢功劳的哪个没有后台?哪个不是家世不凡?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趾高气扬的性格,哪料到今日碰到一群西北蛮子,无论汉虏,都是野蛮粗鄙之辈,管你是什么人,打了再说。
  伽蓝视若无睹,傅端毅一脸漠然,西行倒是兴趣盎然,一边看热闹一边指挥那些没有打架的卫士、杂役赶紧去抢钱,不管是开皇五铢还是白钱,能抢多少抢多少。西北人穷,太穷了,见钱眼开,疯了一般拼命地抢。
  戍守辎重大营的是左翊卫府的军队,有两个团,由一个越骑校尉统率。这名校尉带着几十个卫士匆匆赶来,一马当先,冲到伽蓝面前就是一声吼,然后破口大骂,还没骂两句,伽蓝飞起一脚就把他踹翻了,跟着再上去一脚剁在脸上,当即血流满面,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伽蓝一出脚,手下一帮西北大汉“呼啦”一下冲了上去,四面围攻,拳打脚踢,挡者披靡。西北人都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那是真的骁勇善战,而左右翊卫府的府兵常年戍守京畿和京城,很多年不打仗了,有些人甚至连战场都没有去过,战斗力悬殊太大。转眼间,几十个辎重营的卫士就被打倒一大片,剩下的掉头就跑,搬救兵去了。
  救兵是来了,但面对杀气腾腾的西北人,没人敢动武,只能暂时低头好言相劝。在辎重营里抢物资,严重违反军纪,是要砍头的,识相一点的就把东西还回去,如果执意找死,那你想怎么抢就怎么抢,反正脑袋也保不住,你也没时间去享受。
  伽蓝置若罔闻。傅端毅愈发漠然。西行大怒,谁看到我们抢东西了?不就是打架嘛,打架和抢劫是一回事吗?谁敢指证我们抢劫了,你叫他站出来。结果正在辎重营里浑水摸鱼的各军卫士一窝蜂地跑了。事情闹大了,谁粘上谁倒霉,跑吧,反正也乘机捞了一些,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伽蓝看看天色,觉得差不多了,拨马就走。
  西北人满载而归,因为东西太多,还顺手向辎重大营借了二十辆马车,一路“轰隆隆”地高歌而去。
  ※※※
  天还未亮,这件事就报到了远征军统帅部。
  远征军统帅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听到禀报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告诉自己的长史,封锁消息,严禁议论,违者严惩。
  昨天宇文述才知道从西北来了一支马军团,这支马军团是薛世雄的老部下,而马军团的官长,一个法号叫伽蓝的年轻人,他却早有耳闻。最早听到这个名字是在西征途中,正是这个年轻锐士率领一队西北狼打开了伏俟城的城门,其后他才听说此子是裴世矩在西土培植的亲信,一直效力于西域都尉府,为西土策略的推进立下了汗马功劳。另外还有传闻说,此子曾在西域伊吾战场上救过薛世雄的命。东征前,西突厥的泥厥处罗可汗到了长安,他从突厥可汗的嘴里再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几个月前,当皇帝决定组建骁果军的时候,他又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不过他对此子没有兴趣,一个西北锐士即便是中土英雄,也不过就是把可有可无的刀而已。
  然而,昨天他在行宫竟然一次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更重要的是,不管是皇帝还是裴世矩,之所以一次次提到伽蓝,不是因为伽蓝本人的骁勇,而是他从西北带来的那支马军团。在二次东征拉开帷幕之际,在辽东战场即将再一次打响之际,皇帝和裴世矩竟然对一支三百骑士的马军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见这支马军团的背后必然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到底是什么秘密?宇文述想不通,就在这时候,这支马军团竟然在辎重大营打人、抢劫,这又是何意?如果说西北人仅仅因为贪婪、野蛮和骄横就出手打人、抢劫,宇文述无论如何不相信。
  不知道的事情尤其是皇帝和裴世矩感兴趣的事情,那对宇文述来说就非常非常重要了,所以,在没有探查到这件事的真相之前,宇文述绝不会与这支马军团产生任何冲突。
  几个时辰后,宇文述在行宫听到皇帝的口谕后,马上意识到自己早间的决定无比正确。
  裴世矩宣皇帝口谕,要求兵部再一次下令,龙卫统虽然隶属于骁果第一军,但不受骁果第一军节制,而是受制于备身府,并直接听命于皇帝。皇帝和龙卫统之间有着无限距离,直接命令当然绝无可能,必须经备身郎将转奏皇帝,但其象征意义却是非同凡响。
  这是一个让人吃惊的非常规命令,让人浮想联翩。
  龙卫统的骑士全部来自于遥远的西域,不是河西,而是阳关之外的西域,其统领是同样来自西域的西北英雄伽蓝,而伽蓝是裴世矩的亲信,是西域都尉府的秘兵。把这些显而易见的特征联系到一起,不难发现皇帝的用意,他需要一支绝对忠诚于他的禁卫军,并帮助他执行一些秘密任务。
  此时此刻,皇帝要这样一支禁卫军去执行一个什么秘密任务?
  晚上,当中枢大臣们聚集在尚书都省,商议皇帝明天离开临朔宫北上辽东等具体事务的时候,裴世矩漫不经心地又宣了一道皇帝口谕:明日,龙卫统南下黎阳。至于龙卫统去黎阳干什么,目的又是什么,只字不提。
  中枢大臣们至此才恍然大悟,皇帝对坐镇黎阳调度粮草的礼部尚书杨玄感不放心了,此刻让龙卫统去黎阳,纯粹就是威慑,就是敲山震虎。


第一百零一章 水涨船高
  西北人一冲动,血性上来了,不要说打架抢劫了,就是杀人都不眨眼。
  冲动过去了,冷静下来,西北人又害怕了。帝国的皇帝和中枢就在临朔行宫,帝国的禁卫军和十二卫府军就在北苑,西北人竟然无法无天到在皇帝、权贵重臣和帝国大军的眼皮底下打架、抢劫,公然违反军律,纯粹是自寻死路,于是惶恐不安了。好在伽蓝还是从容淡定稳如泰山,傅端毅和西行等人也是一副冷漠傲慢、目空一切的样子,这让西北人的紧张情绪略有舒缓。天塌下来有人顶着,怕个鸟?一个个倒头就睡,鼾声如雷。忙了半夜,又紧张了半天,的确累了。
  下午,伽蓝奉命赶到骁果军帅营接受新的命令。还是那位录事参军,对伽蓝的态度改观不少,原因则是来自兵部一道接一道的命令。一支来自西北蛮荒的马军团竟然受到中枢和兵部如此关注,这本身就非同寻常,由此伽蓝在他眼里就愈发神秘了。
  命令是,龙卫统虽然还是骁果第一军的编制,但它不再受骁果第一军的节制,骁果第一军无权指挥龙卫统,其指挥权被备身府拿了过去。
  这道命令让那位录事参军非常吃惊,暗自揣测这道命令背后的东西。
  备身府是正四品,骁果军也是正四品,但骁果军却隶属于备身府,同时,它却不受备身府的节制,直接听命于皇帝,如此一来,骁果军的地位和权势就“水涨船高”了,远非一个普通卫府军所能比拟。龙卫统现在也是处于这种特殊情况。龙卫统是正六品,但因为伽蓝是从五品朝散大夫的官阶,所以龙卫统的级别也升了一档,但即便如此,它与正四品的骁果军和备身府的官阶还是整整差了三级,同时,它还不受骁果军的节制,直接听命于备身府。备身府又受谁的直接领导?皇帝。皇帝直接控制备身府,备身府直接控制龙卫统,如此一来,龙卫统的地位和权势“水涨船高”,就算它的品级只有从五品,但无论是骁果军军府,还是十二卫府,抑或地方官长,谁敢轻视或者怠慢龙卫统?
  皇帝为什么如此恩宠一支西北马军团?为什么要给一支西北马军团如此高规格的待遇?
  那位录事参军想不通,伽蓝却是心知肚明,不过他并不感激裴世矩,反而有些不满和愤懑。
  裴世矩把他和马军团抬得越高,越风光,越是万众瞩目,所承担的责任也就越大,越是树大招风,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再说得难听一些,伽蓝和马军团就是诱饵,裴世矩越是把诱饵装扮得光鲜亮丽,对手就容易上钩,只待对手掉进陷阱,裴世矩就实施雷霆一击。至于“诱饵”的生死存亡,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他也没必要放在心上,如果连诱饵都舍不得,他也就不是裴世矩了。既然“诱饵”有死无生,裴世矩又怎会吝啬?当然会大方一些,功名利禄能给的都给,否则谁会尽心尽力为他卖命?
  骁果军是特殊时期的特殊产物,也是皇帝和军方在矛盾激烈之后的妥协结果,事实上这一举措与现行律法国策有一定的冲突,它不是体现了皇权的强硬,相反,它说明了皇权正面临着衰落的危机,同时也间接证明了第一次东征失败对皇权的打击非常沉重,继而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效应,产生了一系列的危机。龙卫统横空出世与骁果军有相似之处,其背后肯定有政治斗争,只不过它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那位录事参军一时想不到,但他因此对伽蓝愈发客气了,甚至产生了一种莫测高深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愈发谨慎。
  伽蓝出营,录事参军亲自相送,并建议他马上去备身府报到。备身府在名义上还是骁果军的领导机关,它主掌宫禁宿卫,上至郎将、直斋(正四品的副官长),下至千牛左右、司射左右,无一不是皇帝心腹,时刻扈从于皇帝左右。早点过去拜访,先混个脸熟,给郎将、直斋留个好印象,肯定是件好事。
  伽蓝连声感谢,但出了帅营就飞马而回,根本没有去的意思。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裴世矩运作的结果,他和龙卫统就是裴世矩的工具。在所有人眼里,他是裴世矩的人,而马军团是薛世雄的老部下,一个龙卫统把他和马军团牢牢捆在了一起,同时也把裴世矩和薛世雄捆在了一起。二次东征,裴世矩需要薛世雄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而薛世雄则需要裴世矩的帮助,否则他在战场上必定倍受掣肘。伽蓝的出现促成了两人的合作,龙卫统则成为持续两人合作的纽带,伽蓝和龙卫统即将去执行的任务则直接关系到两者合作后所能取得的利益大小,所以伽蓝的直接领导者是裴世矩,是薛世雄。至于备身府对龙卫统的领导,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主要目的是从皇帝和备身府“借势”,提高龙卫统的地位和权势。这一点备身府心知肚明,备身府实际上就是裴世矩的“传声筒”。伽蓝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他根本没必要去备身府低声下气看人脸色。
  回到军营,伽蓝召集三位属官、三位旅帅,还有六个队正队副,传达了命令,把命令背后所隐藏的一些东西也含糊地说了一下,让大家对目前的形势和龙卫统的使命有个大概的认识。最后他下令分发钱绢,犒劳一下将士,激励一下士气,并要求各队做好随时开拔的准备。
  ※※※
  深夜,正当西北将士们酒足饭饱,抱着鼓囊囊的钱袋子,喜笑颜开地幻想着到辽东战场上大肆洗劫高句丽人的时候,备身府的一名参军飞马而来,传达紧急命令。
  奉皇帝口谕,备身府传令龙卫统,明日起程,日夜兼程赶赴黎阳,任务是保护西土诸虏的朝贡使和朝贡礼品顺利抵达临朔行宫。
  龙卫统是禁兵,禁兵掌宿卫侍从,皇帝到哪,禁兵到哪。禁兵的身份地位很特殊,不但距离皇帝和中枢最近,也因此拥有特殊的“隐权力”,这种特殊性一旦被居心叵测者所利用,后果非常严重,所以禁兵的行动受到了严格限制,没有命令严禁与外界接触。当然,特殊情况下,皇帝也会派遣禁兵执行一些非常任务,毕竟禁兵对皇帝最忠诚,也最可靠,但这些特殊任务不能逾越底线,这个底线就是不能违背律法,比如派遣禁兵去探查敌情,比如去调查某个官员,等等,这些事就违背了律法,超越了禁兵的权限,绝对不允许发生,但诸如接送尊贵宾客,诸如押运与皇帝皇室有关的珍贵物品,那就符合规矩了,禁兵做这些事充分彰显了皇帝的恩威和皇室的高贵。
  裴世矩要想让龙卫统去黎阳,必须找个适当的借口,倒不是怕打草惊蛇,而是要堵住中枢某些反对者的嘴。派遣龙卫统去保护西土的朝贡使者和朝贡礼品,合情合理,找不到一丝一毫反对的理由。
  伽蓝和傅端毅送走备身府的参军,再回到军帐时,看到旅队军官都已闻讯而来,不过大家神态各异,高兴者有之,激动者有之,忐忑者有之,失落者有之,沮丧者也有之。
  西行就很高兴。绕了很大很大一个圈,最终还是奇迹般地回到了原有轨迹上,更令人惊喜的是,现在西北狼实力大增,虽然依旧不足以击败杨玄感,但最起码拥有了进一步探查真相的实力。假如探查到了当年伊吾道一战背后的隐秘,寻到了损害帝国利益的叛逆,假如证明当年的“幕后黑手”就是杨玄感,那么凭借龙卫统的禁卫军身份,凭借龙卫统与裴世矩、薛世雄的密切关系,完全可以与对手来一场惨烈厮杀。
  同样高兴的还有高泰和乔二。他们不想加入帝国的军队,更不想为帝国浴血辽东战场,他们只想回家,只想继续与高鸡泊、豆子岗的兄弟们一起高举义旗,杀富济贫,杀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但形势不由人,更重要的是,伽蓝救了他们的命,伽蓝带着他们重返中土,伽蓝给了他们回家的机会,伽蓝然诺仗义,义薄云天,他们又岂能忘恩负义?现在好了,老天眷顾,可以回家了。当然,回家之后他们所要面对的未来远比想像的要残酷,但此刻,家,亲人,兄弟,占据了他们全部的身心,除此以外,他们什么都不想,只是尽情享受这一刻的快乐。
  激动万分的就是沙盗马贼。对于他们来说,到中土来只是为了避难,参加帝国的军队只是为了混一口饭。这里不是他们的家,他们迟早要回西土,为了回家,他们只想好好活下去,所以他们不想打仗,不想死在异国他乡。现在好了,天遂人愿,他们不要去打仗了,相反,他们可以去帝国的中心,可以饱览帝国的河山,享受帝国的繁华。这些沙盗马贼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但今天,他们相信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的人生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而从今天开始,他们将迎来人生最精彩的一段。
  失落者是江成之、苗雨、李豹这些西北军的军官。他们想去辽东战场打仗,他们若要改变自己的人生,颠覆自己的命运,就必须去战场上杀敌建功,然而,备身府的一道命令摧毁了他们的希望和梦想,这太让人沮丧了。
  忐忑不安的唯有薛德音。他到涿郡来的目的没有实现,他所知道的秘密也未能如预期的那般给他带来什么机遇,未来对他来说十分艰难。难道真的要帮助裴世矩、薛世雄击败以杨玄感为首的权贵势力?伽蓝的胜算有多大?假如伽蓝失败了,自己又将何处何从?
  伽蓝没有去安抚那些失落者和忐忑不安的薛德音,他迅速部署南下事宜。南下有水路和陆路,从速度考虑,伽蓝选择了陆路。
  “临行前,是不是去卫府一趟向老帅辞别?”西行忽然问道。
  伽蓝迟疑稍许,摇了摇头。明天早上,御驾起程北上,此刻裴世矩和薛世雄肯定忙得团团转,哪有时间召见他?再说,裴世矩和薛世雄已经把“路”给他铺好了,接下来就轮到他杀伐决断了。
  天亮了,伽蓝率领龙卫统渡过桑干水,沿着宽敞大道飞驰而去。
  朝阳喷薄之时,皇帝率军北上,向辽东挺进。


第一百零二章 治书侍御史
  大道上车水马龙,人流熙攘,如奔腾洪流,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洪流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东北,只有一个目的地,那就是辽东。龙卫统则逆流而下,仿若一支咆哮海兽,在洪流中起伏,在洪流中劈波斩浪,一往无前。
  当日西北人万里迢迢而来,越过太行山之后,就汇入了这道洪流,对这道洪流的波澜壮阔感叹不已。今日逆流而下,再见这道洪流,却发现洪流比前些时日更为汹涌,前进速度更快。无疑,皇帝主宰了这道洪流,就像他的龙舟主宰了大运河,龙舟所过之处,千舸争流,万帆竞发,气势恢宏。
  皇帝的龙舟就停在蓟城外的桑干水上,一个时辰前龙卫统的将士们曾驻马河堤遥相观望,当时的感觉就是震撼,前所未有的震撼,即便一个时辰后,将士们还沉浸在那种震撼中不可自拔,在激动和兴奋中兴致勃勃地争论着永远也不会有答案的话题,龙舟有多大?能装多少人?有资格登上龙舟的都是哪些人?
  伽蓝也很震撼,他知道龙舟很大很大,也曾在脑海中有所描绘,但亲眼看到龙舟的那一刻,他的视觉还是遭到了巨大冲击,他的心灵更是被这艘大船的雄伟和其中所蕴含的力量所折服,他甚至有一种顶礼膜拜的感觉。
  不过这种感觉没有维持多久,当他想到帝国短短的寿命,想到这艘龙舟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想到芸芸众生在血雨腥风中哀嚎死去,他的心就开始颤栗,开始痛楚。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改变历史,必须拯救帝国。拯救帝国也就是拯救中土苍生,但以自己现在的实力,这不过是个梦想,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伽蓝的心更痛,心情恶劣到了极致。现在所见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这艘龙舟,这条大运河,这自南而北的滚滚洪流,还有挡者披靡无坚不摧的恢弘气势,都将在短短时间内灰飞烟灭。到底拿什么才能拯救帝国?
  伽蓝爬上刀疤宽厚的背,抱着驼峰强迫自己不去想,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进入梦乡。这几天事情太多,精神高度紧张,睡眠太少,已经疲惫不堪了。
  慢慢地,伽蓝沉沉睡去。
  “嗷……”突然,暴雪一声狂吼,跟着黑豹也疯狂叫吠,更有轰隆隆的马蹄声如潮水一般冲进了伽蓝的耳中。
  号角激昂而起。
  伽蓝霍然惊醒。眼前赤金色的大纛还在风中飞舞,骁果军的血鹰战旗猎猎作响,龙卫统的黑幡白龙旗似欲乘风而去,但战马的速度却慢了下来。伽蓝不明所以,环顾四周,发现大道右侧的草地上,五名骑士正沿着马军团的侧翼风驰电掣而来,为首一人竟是紫衣千牛卫,手里还高举着传讯令旗。
  备身府又有命令?御驾起行了,已经离开行宫了,还有变故?
  龙卫统停止前进。伽蓝飞身下驼,站在路边等待千牛卫。果然,备身府再传命令。
  皇帝在离开行宫之前,突然下旨,命令御史台副官长治书侍御史游元日夜兼程赶赴黎阳督运粮草。考虑到近期河间、渤海、平原、信都、清河等郡叛贼猖獗,屡屡袭击永济渠一线大肆劫掠,严重威胁远征军的粮道安全,皇帝又命令治书侍御史游元沿永济渠南下,督察沿渠诸郡的戡乱情况,并授予其便宜行事之大权。为此,皇帝特令龙卫统在南下黎阳期间,承担扈从治书侍御史游元之责。
  伽蓝尚未听完命令就知道中枢果然再出变故。皇帝在这个时候派御史台的副官长治书侍御史去黎阳督运粮草,那就不是“敲山震虎”,而是摆明了告诉杨玄感,我不相信你了,我要派个御史监督你。
  伽蓝至此总算松了一口气。裴世矩不愧是当世权臣,虽然运筹的时间非常短,仅仅只有两天,但他终究还是在皇帝离开临朔宫的最后一刻完成了对黎阳的布局。
  要想解决黎阳的危机,仅靠伽蓝和龙卫统的力量,根本就是儿戏。最基本的一点,伽蓝和龙卫统的禁兵全部来自西土边陲,对中土非常陌生,绝大部分人甚至连正常交流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对付杨玄感?杨玄感是什么人?与杨玄感一起谋划叛乱的又是些什么人?说句不客气的话,伽蓝和龙卫统到了黎阳,等于虎入樊笼,杨玄感挥挥手就能把他们灭了。
  伽蓝为此很苦闷,不知道怎么办,虽然他已经把南下黎阳的真正目的和其中的机密告诉了傅端毅和西行等西北狼兄弟,但因为大家对中土对黎阳对杨玄感一无所知,根本拿不出有效对策,只能先赶赴黎阳,然后见机行事,走一步看一步了。
  伽蓝对裴世矩的不满就在这里。的确,伽蓝有信心寻到杨玄感造反的证据,因为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杨玄感肯定要造反,而且就在两个多月之后,所以他根本不担心,他担心的是龙卫统的安全。龙卫统到黎阳秘密调查杨玄感,这是严重违律的事情。既然你违律,杨玄感还怕什么?他都要造反了,还顾忌什么禁卫军?只待他发现龙卫统阻碍了他的造反大计,必定出手,一杀了之。
  现在好了,裴世矩终于完成了布局,皇帝派遣御史台的副官长治书侍御史游元去黎阳督运粮草,合情合理,既起到了“敲山震虎”的效果,又完美“掩护”了伽蓝和龙卫统南下黎阳的真正目的,可谓一举多得。
  传令的千牛卫匆匆而去。
  伽蓝一边把命令传递给江成之和布衣等人,让统旅长官们互相传阅,一边把薛德音拉到了道旁的草地上,急切询问道,“薛先生,这位游元游治书是何来历?”
  “将军可听说过河北的任县三游?”
  伽蓝摇头。他知道山东五大姓,王、崔、卢、李、郑,却不知道河北游氏?他也知道河东三凤,却不知道河北的任县三游。(任县,在今河北邢台市东北。)
  “一百多年前,大河南北还是拓跋魏国的天下,时有游雅、游明根、游肇三人名闻天下,世称任县三游。这个游元就是游明根的玄孙,自小聪敏捷,十六岁入仕,曾为高齐司徒徐显秀的参军事。周武帝灭齐后,他先后出任过寿春令,谯州司马。本朝开国后,他到长安御史台出任殿内侍御史。今上为扬州总管时,他为府内法曹参军,甚为今上倚重。今上继承大统后,拜其为尚书省民部度支郎。上次东征的时候,他是左骁卫大将军府的长史,并领盖牟道监军。东征结束后,他出任御史台的治书侍御史。”
  “你竟如此清楚?”伽蓝略感吃惊,“你认识他?”
  薛德音微微颔首,“之所以知道他的近况,是源自舞阴公(薛世雄)对他的愤怒。”
  “大将军与其有仇隙?”
  “御史台负责调查九军大败一事,主持此事的就是这位治书侍御史游元。宇文述和于仲文等八位统帅就是在他的弹劾下坐事除名。舞阴公也是其中之一,但舞阴公认为自己罪不至此,所以对其耿耿于怀。”
  伽蓝沉思不语。按照薛德音的介绍,河北任县的游氏应该是仅次于王崔卢李郑五大世家的山东望族,而游元又是高齐旧臣,又曾追随今上镇戍江左,如今又深得今上的信任和器重,其经历与裴世矩有近似之处,不出意外的话,他和裴世矩应该都是山东权贵的领袖人物。
  难道黎阳突然之间就成了山东权贵和关陇权贵的角逐厮杀之地?
  “你曾在台阁任职,又认识游治书,那么你可知他与裴阁老之间……”
  薛德音心领神会,连连点头。像裴世矩、薛道衡、游元这些人年轻时都是高齐杰出之辈,彼此都熟悉,即便在经学上有不同观点或者在政治上隶属不同派系,但自高齐灭亡,山东权贵在整体受到关陇贵族的压制和打击迅速走向衰落后,必然会放弃成见走到一起,就算不公开结盟,也会暗中互为支援。
  伽蓝微微皱眉,有件事他一直想不通,薛道衡属于高齐旧臣,应该是山东权贵一系,但他又和高颎、杨素等关陇人关系密切,最后却死在江左权贵的手上。如果山东权贵在关键时刻互相支援,薛道衡得到了裴世矩和游元等人的救助,又怎会死去?在伽蓝看来,薛道衡与高颎、杨素等人走得近,颇有投靠和讨好关陇人的嫌疑,但此举未尝不是一种策略,可以让山东人逐渐杀出关陇人的“包围”,所以山东人绝不会因为薛道衡与关陇人走得近就认为他背叛了,更不会见死不救。
  薛德音看到伽蓝眉头紧皱,小声问道,“将军是不是担心游氏与薛氏之间有仇隙?”
  伽蓝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当年,裴阁老和游治书为何见死不救?”
  薛德音苦笑,“这天下是关陇人打下来的,这朝堂也是关陇人的朝堂,而关陇人和山东人的仇怨由来已久,今日仇怨中不仅有利益之争,有几代人的血海深仇,还夹杂着亡国之痛,灭族之恨。有时候,某自己也在想,某家大人到底死在谁人之手?”
  伽蓝想了片刻,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笑容,“某知道了,谢谢先生。”


第一百零三章 河北游氏
  永济渠的北端位于涿郡蓟城(今北京西南),南端位于河内郡沁水下游的武陟(zhi)城(今河南武陟县),全长两千余里。
  沁水是永济渠的源头,由此源头入黄河,向西六十里就是通济渠的入河口。
  开永济渠的关键工程是在沁水的东岸开渠。这条渠与大河并行,先引沁水东北而下,两百余里后与河内郡的清水交汇,再一百余里与汲郡的淇水交汇,再一百余里到黎阳。由黎阳北上,连接白沟。这就是永济渠的南段,是新开凿的渠道,而永济渠的主要工程量集中在这四百里新渠上。历史上永济渠一年修成,其原因正在如此,因为工程量并不大。
  白沟是曹魏旧渠。建安九年(公元204年),曹操北征袁尚,“遏淇水入白沟,以通粮道”。白沟大约有六百余里,从黎阳到广宗,然后接连清河到漳水下游。汉末黄河改道之前,清河的上游在内黄一带,距离黎阳只有一两百里,所以曹操实际开凿白沟的工程量也不大。从此后白沟就成为河北水运的主干道。
  曹操要远征乌桓,要把粮草运到幽燕,所以又开凿了平虏渠。平虏渠起自沧州,也就是清河和漳水的交汇处,沿着漳水下游水道,连接巨马河。巨马河起自太行,其下游就是现在天津境内的海河。白沟和平虏渠就构成了永济渠的中段,因为是利用原有河道进行改造,所以工程量有限。
  桑干水横贯涿郡,经涿郡首府蓟城东南而下汇入巨马河下游流进大海。永济渠的北段就是桑干水下游水道,因此它和平虏渠一样,主要工程量是改造。
  运河全长四千余里,自北向南分别是河北的永济渠、河南的通济渠、江淮的邗(han)沟和江南的江南河。邗沟和江南河早在春秋时就出现了,通济渠的北段过去叫鸿沟,早在战国就有了,而构成永济渠的白沟和平虏渠是曹操开凿的,另外还有个事实不容忽略,这四大人工渠主要是利用现成的河流水道修筑而成,真正的开凿量有限。因此,把开凿大运河的功劳全部归功于隋炀帝,或者无限放大隋炀帝开凿大运河所犯下的罪孽都太偏颇了,误导了后人,抹杀了先辈的功绩。
  隋炀帝其实也很冤枉,他根本无意占据这一功劳,但李世民在修史的时候,为了抹去李唐篡国的污迹,为了颂扬李唐的正义,不惜颠倒黑白大肆污蔑隋炀帝,把隋炀帝塑造成了一个罪孽滔天的昏君。在史书上,开凿大运河不是隋炀帝的功劳,而是罄竹难书的罪恶,只不过后人发现了大运河的价值,这才给大运河“平了反”,但历朝历代的统治者绝不会给隋炀帝“平反”,因为他们和李世民都是同一类人。
  伽蓝现在就驻马于永济渠北段,桑干水下游的河堤上,望着河面上百舸争流、千帆竞渡的恢宏之景,浮想联翩,思潮起伏。
  李世民现在在哪?他是否紧随西土朝贡使团回到了长安?他是否按照约定照拂苏合香和石蓬莱?是否也会随他们一起赶赴洛阳?
  想到李世民,伽蓝不禁又开始推衍裴世矩的布局。
  那夜他曾告诉裴世矩,参与杨玄感叛乱的有兵部侍郎斛斯政、左候卫将军李子雄、左翊卫将军赵元淑、弘化留守元弘嗣,其中李子雄、赵元淑和元弘嗣三人执掌军权,手上有军队,尤其元弘嗣手上的西北军,直接威胁京畿,威胁西京,假若长安丢失,关中失陷,帝国极有可能分崩离析,中土再一次陷入分裂。如今裴世矩既然让治书侍御史游元与自己一起赶赴黎阳,深入虎穴,直接与杨玄感正面对抗,那么很显然,他必定在其他方面也开始了动作。
  历史上卫尉少卿李渊就在危急关头赶到弘化羁押了元弘嗣,代替元弘嗣出任弘化留守主掌陇右十三郡军事,控制了西北军,确保了关中和长安的安全。皇帝为什么会起用李渊,估计还是和陇西李氏是西北第一世家有关。在西北那块地方,陇西李氏这块“招牌”还是有相当大的号召力,再加上陇西李氏与西北楼观道的关系一向密切,关键时刻楼观道也能给他以助力。考虑到局势的紧张和危机的严重性,皇帝和中枢做出这个决定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危机过后,李渊又被调离了弘化留守府,可见皇帝并不信任他,虽然历史上把这一原因归结为“杨氏将灭,李氏将兴”的谶纬之言,但实际上应该是还是杨玄感的叛乱给了皇帝强有力的冲击,他不再信任关陇人,尤其是关陇的大世家大权贵。帝国国策的走向实际上一直受制于关陇、山东和江左三大权贵集团的激烈厮杀,这种“厮杀”渗透到国政的方方面面,李渊在仕途上的起起伏伏,其深层次原因就是如此。皇帝一直在纵容和推动权贵集团的厮杀,他的本意可能是想利用三大权贵集团的厮杀遏制和削弱权贵集团对国策的控制,对帝国权力和财富的掠夺,但最终他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但因此失去了对权贵集团的控制,也失去了对帝国的绝对掌控。
  如今,李渊在哪?是随侍于皇帝身边,还是依照历史的轨迹,正在飞赴西北弘化?
  不会,李渊应该还在皇帝身边,不论是裴世矩还是薛世雄,这时候都不会也不敢弹劾杨玄感,因为他们没有确切证据证明杨玄感要叛乱,不出意外的话,现在裴世矩和薛世雄都在等待游元对杨玄感的弹劾,然后再展开凌厉“攻势”。
  游元是治书侍御史,是御史台的副官长,拥有监察大权,拥有直接上奏皇帝的特权,虽然这一职务仅仅是正五品,但这个正五品位高权重,即便是朝内从三品、正四品的大员,也不敢有所怠慢。裴世矩这一招很厉害,必定让杨玄感如坐针毡,怒不可遏,在其进退失据之际,出错也就在所难免。
  然而,裴世矩的目的不是化解这场危机,而是有意推动和引发这场危机,他不是要阻止杨玄感的叛乱,而是要逼着杨玄感不得不叛乱,甚至可以这样估猜,这个游元,这个名扬河北的世家子弟,就是要拿着自己的“权杖”去黎阳乱打一气,最终逼得杨玄感不得不铤而走险举兵反叛。叛乱是不是导致二次东征无功而返对山东人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借助此次机会向关陇人发起疯狂杀戮,给予关陇人致命一击,最终山东人代之而起,控制国策,掌握帝国命运。
  伽蓝越想心情越是沉重。假如杨玄感提前叛乱,而李渊尚未赶到西北拿下元弘嗣,那后果不堪设想。假如历史因为自己扇动了一下翅膀结果引发一场惊天浩劫,那就是万死莫赎其罪了。
  “将军,御史的船到了。”
  薛德音的喊声突然响起,惊醒了沉思中的伽蓝。
  伽蓝抬头北望,一杆赤金色的大纛映入眼帘,几艘大船正乘风破浪而来。
  ※※※
  游元年过六十,发须花白,一张严肃刚正的削瘦面庞不怒自威,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让人望而生畏,尤其眉宇间的那股冷傲就像一堵无形的墙,既包裹了自己,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游元不想亲近伽蓝,如果不是裴世矩临行前的暗示,不是自己的手头上正拿着一份沿渠郡县的密奏,不是因为自己此趟黎阳之行有生命危险,他才不会早早召见伽蓝,更不会与伽蓝坐在一起议事。
  他是河北名士,是河北世家子弟,入仕近五十年,历高氏齐国、宇文氏周国和杨氏大隋三朝,受到三朝君王的礼遇,以他的身份名望和功勋,足以跻身中枢重臣行列,但山东人在帝国遭到了全面压制,他是受害者之一,至今不过是个正五品,就连散官都是正五品的朝请大夫。
  对于一个名士一个世家子弟来说,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当然是封公拜相,高居庙堂之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做不到这一点,退而求其次,也要官至三品和四品,如果迈不过这道“坎”,始终不能挤进高级官员的行列,那就是失败,就是耻辱。
  游元偏偏就是一个“失败者”,在五品官位上一待就是几十年,寸步未进,这成了他的耻辱,他心中永远的痛。他已年过花甲,时日无多,而东征基本上就是他最后一次机会,然而,第一次东征失败了,第二次东征他又被“赶”出了辽东战场,与最后一次机会擦肩而过。
  他愤怒,怒不可遏。他和裴世矩、薛道衡不一样,他是河北世家,而且还不是传世的簪缨大世家,所以游氏的家族势力有限,基本上局限于河北一地。裴世矩和薛道衡出自河东世家,河东裴柳薛三大世家枝繁叶茂,族中子弟遍布中土。因为河东与关中接壤,所以以关中为根基之地的北魏、北周乃至现在的帝国,这三家势力都是朝堂重要力量。因此,中土统一后,帝国对出自河东世家的山东旧臣还是采取了宽容态度,曾经是高齐旧臣的裴世矩和薛道衡都能得到重用,而游元就不行。几十年来,游元和游氏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而游氏以他为首,假如他在死去之前不能冲出关陇人的“包围”,为游氏“杀出”一片天地,那么游氏必将迅速衰败。
  就在这时,裴世矩出现了,给了他一番暗示。裴世矩的意思是,黎阳的机遇更好,一旦他成功了,功比天高,足以实现他今生全部的愿望。
  黎阳一战能否取胜,关键不在于他如何运筹谋划,而是保住性命,假如他保不住性命,出师未捷身先死,那就悲剧了。若想保住性命,就得依靠伽蓝和龙卫统的西北人,为此,他必须与伽蓝融洽相处,必须赢得伽蓝的尊重和信任。
  只是,当他看到伽蓝那张年轻的脸,看到一个西北蛮荒之地的戍卒仅靠杀人就取得了从五品的官阶,他心中的创伤突然就崩裂了,他对关陇人的仇恨骤然间达到极致,甚至连皇帝,连皇族杨氏都恨之入骨。
  你不让我活,我又岂能让你活得自在?
  游元把放在案几上的一叠文卷推给了伽蓝,“进入平虏渠之后,将军就要大开杀戒了。”


第一百零四章 竟然是你
  伽蓝望着案几上厚厚一摞卷宗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去接,凝重的眼神里掠过一丝疑惑。
  他察觉到游元对他的冷漠、轻蔑甚至还有一些愤怒,他可以想像得到像游元这样出身好学识好在官海沉浮数十载却郁郁不得志的老官僚,在看到自己这样一个出身卑贱粗鄙不堪因杀人而建功却在仕途上“风驰电掣”的年轻武夫的郁愤情绪。设身处地的想想,换位思考一下,伽蓝觉得自己也做不到“云淡风轻”。谁都知道功名利禄是身外之物,但又有几人能在看穿世事超然物外?
  两人在官阶上虽然只差一级,但各方面的差距是全方位的,有天壤之别。游元因为在心理上占据着巨大优势,所以他很好地压制了负面情绪,表露出来的是中枢大员的威严,是世家望族的高傲,而伽蓝也谨守本份,不卑不亢,沉稳有度,并没有表现出野蛮人的狂妄和无礼。
  两人第一次见面印象尚可,伽蓝俊伟相貌和稳重气质让游元勉强接受,而游元的刚毅和冷傲也没有给伽蓝带来什么过分威压,不过伽蓝到感觉两者之间的距离非常遥远,远到让他很无助。
  此次黎阳之行,伽蓝若想力挽狂澜阻止杨玄感的叛乱,首先就要赢得游元的信任,但游元是中枢御史台副官长,高高在上,除了身份地位权势上的巨大差距外,还有派系之间的巨大隔阂。
  伽蓝是西北人,是裴世矩的亲信,是薛世雄的老部下,他的从五品官阶的获得,不是因为本身的功勋,而是因为他的背后有裴世矩和薛世雄,有河东裴家和薛家两大世家,所以他才创造了奇迹,而伽蓝和裴薛两大世家都是关陇人,从维护他们自身的利益出发,他们首先要维护帝国的利益,维护皇帝和皇族的利益,维护关陇人的利益。游元是河北人,是山东一系,这个山东指的是太行山以东包括中原河北河南山东和两淮的大河中下游广袤地区,而山东人一直以来就遭到了关陇人的遏制和打击,所以两者之间利益的出发点完全不一样,根本不存在信任的基础。
  没有信任谈何合作?没有合作又如何阻止或者摧毁杨玄感的叛乱?
  伽蓝为此有些埋怨裴世矩,既然要派人来帮忙那就应该派个心腹,派个山东人过来岂不自找麻烦?但想来裴世矩在这件事上也没有决定权,只能做幕后推手,他也没有办法一次次影响到皇帝的思考和决策。从皇帝的立场来说,派遣游元去黎阳督运粮草其实考虑得很全面。御史台有一个御史大夫和两个治书侍御史,三个官长,其中最高官长御史大夫裴蕴是江左旧臣,治书侍御史游元是山东旧臣,还有一个治书侍御史据薛德音说是关陇人,出自关中韦家。皇帝当然担心韦家与杨玄感沆瀣一气了,而御史大夫裴蕴随侍皇帝左右不可远离,那也就剩下一个山东人游元了。让山东人去监督关陇人,显然是一个好办法。
  只是伽蓝觉得不好,非常不好。游元去黎阳是督运粮草,既不会听从他的建议,更不会屈服于礼部尚书杨玄感的压制,假如游元为了派系之争一定要在黎阳造出事端来,屡屡弹劾杨玄感,逼得杨玄感提前造反,那么游元是在皇帝面前立了功,但伽蓝却失去了拯救帝国的最好机会,而远征军也极有可能就此失去重要粮道,最终不得不半途而废,如此受损的不仅有帝国利益,皇帝和中枢的利益,也损害了中土苍生的利益。
  伽蓝打算先了解和熟悉一下游元此人,然后再设法寻找对策,不料这才刚刚见面寒暄闲聊几句,游元就迫不及待地“出手”了,要拿伽蓝这把锋利的刀“大开杀戒”了。杀谁?杀杨玄感吗?这卷宗里是关于杨玄感正在密谋叛乱的证据吗?难道皇帝和中枢早就知道杨玄感要叛乱了?
  旋即伽蓝否决了这个荒谬的猜想,他注意到游元提到了“平虏渠”,而据薛德音的介绍,平虏渠是沧州到巨马河一段水道,途径河间郡和渤海郡,这两个郡位于河北东北部,都是大郡,有很多著名的山东世家权贵,比如河间张氏,渤海高氏,这些世家虽然没有王崔卢李郑五大世家声名显赫,但也名扬天下,比如渤海高氏,就有天下高氏出渤海之说,高氏齐国的皇族高氏便是出自渤海,帝国第一重臣高颎(jiong)也是出自渤海。
  念头闪烁间,伽蓝更想到了河北义军的聚集之地豆子岗,也在渤海。
  大业七年(公元611年),帝国发动第一次东征,大河两岸的十二卫府诸鹰扬和数以百万计的民夫远赴辽东战场,而同年黄河洪水泛滥淹没大河两岸三十余郡,帝国选择了战争,忽视了赈灾,导致山东灾民揭竿而起,从齐郡的王薄占据长白山开始,各地烽烟四起,起义者此起彼伏、前赴后继,尤以大河两岸的形势最为严峻,而起义者的集中之地就是河北的高鸡泊、豆子岗,还有大河南岸的济水河一线。
  伽蓝霍然想到了游元的目的,顿时心神震颤,一股强烈的窒息感霎时淹没了全身。
  坏事了,游元把目标弄错了,他把矛头对准了河北义军,对准了那些打算乘着帝国远征军第二次攻打高句丽河北镇戍兵力空虚之际,大肆洗劫运河粮道以壮大自身实力的河北义军,而不是正在黎阳谋划叛乱的杨玄感。
  游元眼神冷冽,似乎要看穿伽蓝的心灵,看到他心里的紧张和惶恐。
  伽蓝悄然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伸出双手,把那卷厚厚的卷宗拿到手上,缓缓打开。
  果然,正是河北河南山东等地呈奏的关于各路叛贼的具体情况。
  去年的大旱灾横扫山东各地,河南河北再遭重创,民不聊生,偏偏这时候帝国开始了第二次东征,导致大河两岸的形势雪上加霜,一发不可收拾,各路义军随即蜂拥而起,形势已经到了岌岌可危之境。
  渤海郡的豆子岗云一带集众多叛贼,其中实力强大者有平原贼帅刘霸道、李德逸的阿舅军,有渤海贼帅格谦、高开道的燕军,有渤海贼帅孙宣雅、石秪阇的齐军。
  高鸡泊位于信都郡和清河郡的交界处,距离大运河不足百里,活跃在这一带的贼帅也是人数众多,其中最为著名者就是高士达、窦建德和王伏宝。
  在豆子岗和高鸡泊之间,也就是大运河和黄河之间是平原郡和清河郡,也是叛军集中之地,清河郡的最大贼帅是张金称,平原郡实力最强的贼帅是郝孝德和刘黑闼,另有贼帅杜彦冰、王润也是实力不俗。
  大河以南,叛军集中在济水一线,由东向西,最负盛名的贼帅就是北海郡的郭方预、秦君弘,齐郡的王薄、孟让,济北郡的甄宝车、张青特,东郡的翟让、单雄信,济阴郡的孟海公和王伯当等,大大小小的贼帅多达几十人。
  伽蓝越看越是心惊。他从卷宗上看到的不是贼帅的多少,不是叛军的人数,不是各地严峻的形势,而是死在战乱中的无辜百姓。叛军烧杀掳掠,肆意砍杀。各地郡县和地方军在镇压过程中也是血腥残忍,杀人盈野。地方豪望任侠或据垒自守,或集乡勇讨捕,不管是为了自保还是其他目的,免不了要大开杀戒。大河两岸血雨腥风,整个卷宗上看到的都是血淋淋的尸体,都是无辜百姓绝望的泣号。
  伽蓝掩上卷宗,神色冷峻,眼里更是充满了愤怒和悲哀。
  游元一直在等待,一直在观察,看到伽蓝把卷宗放到案几上,他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有甚见解?”
  “天灾,人祸。”伽蓝热血上涌,忍不住咬牙切齿。
  游元面无表情,追问道,“何谓人祸?”
  “自先帝开国,先有官仓,后有义仓,目的是积粮防灾和朝廷用度。西征也罢,东征也罢,所用粟帛皆出官仓,即便官仓不足,也是补自江左义仓,否则陛下为何开凿永济、通济、邗沟和江南河四渠?前年水灾,去年旱灾,以大河两岸郡县为重,而大河两岸郡县都是富裕郡县,义仓充足,再加上还有东都附近的黎阳、河阳、洛口三大官仓,即便有远征需要,也足以调拨一部分粟帛用以救灾,何以会出现饿殍遍野之惨状,逼得灾民揭竿而起?”
  “朝廷倾尽全力东征,或许赈灾不利,但地方郡县既有义仓,又有陛下圣旨,为何不能救助灾民?为何让形势恶化到如此地步?”
  “退一步说,就算地方郡县赈灾不利,就算有人揭竿而起举兵叛乱,但以东都镇戍兵力,以大河两岸的留守地方军,再加上陛下给予各地郡县的讨捕权限,也完全有实力在最短时间内铲除叛乱,然后辅以积极赈灾,开仓放粮,当可迅速稳定形势,但为何今日叛贼蜂起,生灵涂炭?”
  “这是人祸,彻彻底底的人祸。”
  游元的表情依旧冷冽,但眼神里却掠过一丝惊讶。一个西北戍卒,竟然对山东叛乱有如此一针见血的认识,实在令人吃惊。这是谁告诉他的?裴世矩?抑或是薛世雄?不管是谁,能把山东叛乱背后的隐秘完完全全地告诉他,足以说明这个人和自己的想法一样,要利用这位来自西北的野蛮人大开杀戒,戡乱整肃,迅速扭转局势。
  游元沉吟稍许,果断试探。他必须知道伽蓝背后之人的底线,否则不好定计。
  此次南下黎阳,他名为督运粮草,实际上在他看来就是平叛,把运河两岸的叛军一扫而光或者全部赶走,总而言之,粮道安全了,粮草辎重才能源源不断送到辽东。粮道不安全,杨玄感以此为借口拖延运送速度,他如何去督促?说句不好听的话,自己这趟就是被皇帝和中枢那几位重臣利用了,充当开路先锋来了,这路开不好,延误甚至阻碍了远征军的攻击,杨玄感固然有罪,自己也跑不掉。
  原因很简单,现在大河两岸混乱局势的幕后推手就是山东人。
  帝国的官仓归朝廷管理,各地郡县的义仓则由社司(乡官)管理,不受官府控制,这样遇到灾害就可以开仓自赈。随着帝国统一,百姓安居乐业,义仓的粟帛存储数量惊人,这是一笔巨大财富,于是官府动心了,世家权贵盯上了,在他们的联手努力下,开皇十五年(公元595年),朝廷下旨,以义仓管理不善为由,将管理权收归地方官府。如此一来,义仓就成了地方官府和地方世家豪望的“小金库”,特权阶层置百姓的安危于不顾,贪婪而无耻地公开“抢劫”百姓。
  山东各地官府的主要属官当然是山东人,这些山东籍的官吏和各地的世家豪望当然抱成一团,如此一来,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异常强大,导致各地官府的主要官员诸如太守、郡丞、县令甚至包括地方军的官长都尉、副都尉都不得不主动妥协,而这些主要官员大部分来自关陇,由此导致的后果是大家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为谋私利而侵害帝国利益。
  义仓的粟帛就这样被瓜分了。当水灾旱灾接踵而来的时候,如果义仓是空的,当然无法赈济,退一步说,就算义仓是满的,但在权贵官僚的眼里,那已经不是黎民百姓为了防灾自救而自掏腰包年复一年储备起来的粟帛,已经变成了他们私有财富,既然是他们私有财富,岂肯送给黎民百姓?岂肯拿去救一群蝼蚁的性命?
  这是私,从山东人的“公”来说,他们与关陇人之间有亡国之恨,有灭族之仇,而关陇人对他们实施的长久的遏制和打击政策,让他们失去了很多的权力和财富,山东的世家望族正在急骤衰落。为此,他们要反抗,要斗争,要打破这种“不公平”的制度,而逼着黎民百姓去造反,甚至充当“马前卒”,亲自赤膊上阵,带着“灾民”去造反,正是他们一直等待的、蓄谋已久的一次改变命运的绝佳机遇,恰好此刻皇帝带着帝国大军远征辽东,而皇帝的新政触犯了世家权贵的利益导致皇帝与关陇权贵矛盾异常激烈并在第一次东征中彻底爆发,此刻国内国外朝野上下矛盾重重危机四伏,此刻不造反更待何时?
  此刻,关陇权贵呢?关陇权贵与皇帝,与以皇帝为首的改革派已经“撕破脸”了,在国外远征战场上与皇帝对着干,在国内平叛战场上不但不出力反而推波助澜,有意把形势推向危险的边缘,以便他们浑水摸鱼乱中取胜。杨玄感的叛乱蓄谋已久,为了这一天,为了推翻皇帝和改革派权贵,首要前提就是国内国外局势要乱,越乱越好。
  山东人高兴坏了。山东的世家权贵、地方郡县官僚与那些赤膊上阵的山东豪望、任侠们里应外合,默契配合,而关陇人冷眼旁观根本不作为,于是在山东黎民百姓的哀嚎中,在山东苍生的累累白骨中,这些血腥而无耻的“虎狼”们开始了饕餮大餐,他们不仅要吃无辜生灵,还要吞噬帝国,吞噬整个中土。
  游元是山东世家,是文翰泰斗,是宦海老臣,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山东贵族,他谋取的是山东贵族的利益,为了这个利益,他根本不在乎黎民百姓的生死,他只在乎以最小代价谋取最大利益。
  本来他袖手旁观,乐见其成,但关键时刻,皇帝把他“扔”到了山东平叛战场,迫使他不得不加入到这场血腥的搏杀中。
  礼部尚书杨玄感坐镇黎阳督运粮草,但他面对的是抱成一团的山东人,从山东世家、官僚到贼帅,都不会让他把粮草辎重顺利送到辽东战场。假如在远征大战最为关键时刻,切断粮道,让帝国和皇帝再败一次,那杨玄感就是替罪羊,而杨玄感的势力现在是关陇贵族中最为庞大的一个势力,也是皇帝的对手,那么可以想见,皇帝一定会借此机会把杨玄感和他的势力彻底击溃。关陇人遭到重创,帝国赖以成立的权贵根基在一次次的打击下轰然坍塌,帝国这座大厦还能坚持多久?假如帝国分崩离析了,山东人就有机会重建帝国;假如帝国坚持下来了,山东人也能代替关陇权贵成为帝国根基,在帝国的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中获取最大一块利益。
  杨玄感怎么办?关陇人怎么办?
  山东人的目的很简单,把他逼上绝路,逼着他造反,逼着关陇人自相残杀最终分崩离析。
  然而就在这时候,皇帝把游元一脚提到了黎阳,把这个纯正的山东本土权贵的领袖级人物放到了这座即将爆发的火山上。
  游元难以抉择。对他来说,最大的利益是什么?很显然,支持皇帝,选择站在皇帝一边。
  他是山东大世家大权贵,而山东的地方豪望、寒门官僚和黎民百姓都是他夺取权力和财富的工具,该用的时候用,该抛弃的时候抛弃,所以,就像裴世矩所暗示的,他若想在当前形势下捞取最大功勋,那就是帮助皇帝赢得东征的胜利,同时帮助皇帝击败以杨玄感为首的关陇贵族保守势力,而要达到这两个目的,就必须牺牲山东叛军。
  山东叛军的使命结束了,游元决定大开杀戒了。
  游元拿什么去屠杀山东叛军?他是山东人,在形势没有彻底明朗之前,在危机时刻存在的情况下,游元不能赤膊上阵,他必须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所以,他需要一把杀人的刀,这时候,裴世矩送给了他一把刀,一把锋利的杀人刀。
  “将军可有良策?”
  游元脸上冷色更重,眼神愈发傲慢,即便是征询问计,也给人一种居高临下之感。
  伽蓝把双手放在卷宗上,眼里蓦然涌出滔天杀气,“杀!”
  游元皱眉,眉头上那三道深深皱褶犹如沟壑。
  “水路安全了,但黎阳未必安全。”
  游元两眼如炬,紧紧盯着伽蓝的眼睛,仿若要看穿他的心灵。这是一句很直白的试探。皇帝一到临朔宫就关注伽蓝和他的西北马军团,两天内传出数道命令和口谕,最终把他派遣去了黎阳,这背后蕴藏的深意对于游元来说应该是一目了然,但真的如他所猜测吗?皇帝派伽蓝去黎阳就是为了发出在远征胜利后打击杨玄感的信号吗?皇帝派遣自己去黎阳,就是为了让自己出面扭转河北局势,确保粮道安全,并充当皇帝打击杨玄感的急先锋吗?
  山东局势一发不可收拾的缘由,山东人的那点龌龊心思,皇帝当然清楚,他又不是傻子,他身边的大臣更是目光如炬,此刻皇帝为了远征的胜利,毅然以伽蓝为信号向山东人伸出了善意之手,那意思很清楚,你把粮道给我,保证我远征的胜利,我就帮助你们打倒以杨玄感为首的关陇势力,然后改变你们山东人目前饱受遏制和打击的艰难处境。
  遏制和打击山东人的不是我这个皇帝,而是主掌帝国朝政的关陇贵族集团。你们山东人试图利用山东黎民百姓的造反来胁迫我打击关陇贵族,我满足你们的要求,但前提是,你们必须保证我远征的胜利,否则,你游元就要承担远征失败的责任,以你游元为首的山东贵族集团就要给以杨玄感为首的关陇贵族集团陪葬,你们统统都得死,你们都死了,我的新政实施起来就更轻松更有保障,帝国也将在新政的引领下迅速走向强大。
  游元无法揣测到皇帝的心思,他担心自己上当中计,最终带着山东人与关陇人打得两败俱伤,但裴世矩可以揣测到皇帝的心思,所以他必须知道裴世矩的真实想法,知道皇帝的底线在哪。
  “黎阳是个战场。”伽蓝毫不犹豫,不假思索地说道,“因为杨玄感要举兵叛乱。”
  游元心神骤跳,一双眼睛骤然眯起,以掩饰他此刻的震惊。
  杨玄感要叛乱?这怎么可能?皇帝和裴世矩如果知道杨玄感要叛乱,还会让他坐镇黎阳督运粮草?
  “证据?”
  伽蓝站了起来,大步走到船舱门口,拉开门,把站在舱外的薛德音拉了进来。
  薛德音掀起帷帽,冲着游元深施一礼。
  “是你?”游元发出一声匪夷所思的惊呼,“竟然是你?”


第一百零五章 这不好笑
  弦月徜徉在稀疏的星空之中,淡漠的眼神俯视着脚下苍莽大地。
  大地沐浴在黑暗之中,唯有一道蜿蜒曲折的细长火珠横亘其上,璀璨夺目。这串火珠就是大运河,两岸河堤上每隔三十里就有一座驿站,高悬于驿站之上的大红灯笼照耀着河水,光彩粼粼。
  在大运河北段,在桑干水和巨马河交汇之处,有一座小山丘。山丘之巅,一人挺拔如松,长发飞舞,目光炯炯地望着河面上的朦胧灯火。
  那里有南来北往的船只,因为帝国发动了远征,它们必须日夜运输以满足战争的需要。船夫们没日没夜的忙碌着,他们或许也想枕着波涛沉浸在睡梦中思念那离开已久的家,思念那守候在家中的亲人,但这不过是一种奢望而已。
  那里还有驿站,有津口,有地方郡县为了保证水道畅通而临时征发的民夫,这些人同样为了战争而忙碌着,两岸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的灯火里就有他们筋疲力尽的身影。
  为了远征的胜利,从江南到河北,从水道到陆路,数以千万的黎民百姓已经连续数年投入到这场距离中土非常遥远的战争中。或许没有多少人知道皇帝和帝国的中枢大臣们为什么要发动这场战争,但中土的苍生们为了帝国的荣耀,依旧无怨无悔地付出了他们的血与汗,然而,悲哀的是,他们的血汗被出卖了,他们心中崇拜的荣耀被帝国的权贵们践踏了。他们正在给自己挖掘坟墓,也在给帝国挖掘坟墓,而埋葬他们和帝国的正是那帮权贵。
  那挺拔的身影昂起头,望着夜空,深深感觉到一股来自苍穹的重压。这里的天与西北的天不一样,这里的天很低很压抑,这里的天也没有西北的天那么蓝那么深邃那么高远那么清澈,更没有那种放飞心灵的自由,没有那种与天同存的豪迈。
  我想家了,想妈妈,想突伦川,想那湛蓝的天,想那金色的胡杨。
  一只手缓缓伸出,抚摸着雪獒长长的颈毛。神骏矫健的紫骅骝凝视着黑暗深处,眼中露出迷惘之色,或许,它也想家了。疤脸驼慢慢地走在草地上,一双眼睛茫然地望着夜空,高大的背影显得异常的孤独和寂寞。这里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沙漠,我要回家。
  笛音响起,如泣如诉,如泉水空寂,如秋风萧瑟。
  ※※※
  龙卫统的军营就扎在山丘下。
  将士们已经修憩,帐篷里传出阵阵安逸鼾声。唯有正中一座帐篷却是灯火明亮,一个略显疲惫的深沉之音娓娓而响。
  一张地图高悬帐中。薛德音站在地图前,向一群军官详细介绍京都政局、山东地形和大河两岸的严峻形势。
  关西和关东是以函谷关为界,广义上的山东就是关东。帝国京都是西京长安,但自今上继位,考虑到江南财赋对整个帝国发展的重要性,遂在洛阳营建东都,实际上,帝国今日的政治经济中心是东都。
  随着京都位置的东移,关西和关东在帝国的地位也发生了改变,这直接影响到了帝国国策,影响到了帝国三大权贵集团的利益,继而影响到了帝国的国政。今日帝国三大权贵集团的“厮杀”与此有直接关系。
  京都位置的东移,受到影响最大的就是大河中下游地区,也就是中原河北河南和狭义上的山东地区,其直接表现就是关陇权贵在遏制和打击山东权贵的同时,不遗余力地掠夺和瓜分山东地区的权力和财富。这当然遭到了山东权贵集团的疯狂“阻击”。
  山东地区的权贵以王崔卢李郑五大簪缨经学世家为主,这五大世家在中土传承了八百余年,是老门阀,是老权贵。关陇权贵包括郡姓和虏姓,而郡姓里除了河东裴氏和弘农杨氏外,余者都是关陇本土新兴权贵,大部分都是在拓跋氏魏国分裂之后兴起,距今不足百年,但因为帝国承继了西魏和北周,以关陇为根基统一中土,所以他们这些新兴权贵掌控了当今帝国权力和财富的大部分。
  掌握权力和财富的新兴贵族属于“暴发户”,与传承八百余年的中土大世家的深厚底蕴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帝国在先帝时代,是“暴发户”压倒了传统贵族,而“暴发户”和传统贵族对统一后的中土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有着截然不同的理念。“暴发户”像草原上的狼,掠夺成性,贪婪而凶残,不知满足,它们的执政理念适合于分裂和争霸时期;传统贵族则像牧羊人,其目标不是吃羊,而是养羊,把羊养肥了,年复一年的剪羊毛,如此羊可以生存,而羊毛则是牧羊人取之不竭的财富。这一执政理念适合于中土统一时期。
  先帝在其后期,其执政理念已经转向传统贵族,并开始遏制关陇贵族,废太子杨勇就是其中一个表现。今上继位后,加快了这一步伐,实际上今上之所以能继位,还是得益于他完全继承了先帝的执政理念。这一步伐的加快就表现在积极的律法制度的改革上,以江左和山东两大权贵集团的联手来抗衡关陇权贵集团,结果迅速激化了三大权贵集团之间的矛盾。
  今上继位,帝国加快改革步伐,禁锢宗室和打击太子余党,诛杀高颎、贺若弼、薛道衡等朝中旧臣,西征东征,山东地区的叛乱此起彼伏,这就都是在过去八年里所发生的一连串政治事件,而这些政治事件都是相关联的,其关联因素就是帝国的执政理念的改变,而执政理念的核心就是中土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
  掌握再分配权的就是帝国统治阶层,就是三大权贵集团,而三大权贵集团为了在再分配中获得各自满足的利益,大打出手。这八年里的一连串政治事件,就是这三大权贵集团正面厮杀的结果。
  现在,就是大业九年(公元613年)的春夏交接之际,三大权贵集团的“厮杀”进入了关键时刻,进入了高潮,进入了决战阶段,谁赢了,谁就控制了帝国权柄,而决战战场就是大河两岸的河北河南地区,黎阳则是决战战场的中心。
  ※※※
  “这就是黎阳。”
  薛德音的手指放在了地图上的黎阳位置,然后沿着地图上的大河向东移动。
  “这是大河。”
  薛德音依次介绍沿河郡县和活跃在这些郡县的叛军规模及其首领的名字。
  高泰、乔二、谢庆现在就坐在军帐里,听到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他们的神情很凝重,心情更是异常复杂。
  “这里就是渤海郡的豆子岗。”
  薛德音加重了语气,引起了帐内军官们的更多关注。在一旁临时充当翻译的傅端毅还特意看了阿史那贺宝和大巫等人一眼,示意他们用心一点,认真一点,毕竟这里对西北人来说太陌生了,要想回家,首先就要了解这里,在这里生存下去,否则不要说回家了,小命都要丢在这里。
  “渤海郡与齐郡隔河相望。齐郡是前年水灾和去年旱灾的重灾区之一,叛贼极多,其中王薄、孟让、左孝友等贼帅实力强劲,聚集于长白山一带。”
  “大河北岸的豆子岗和南岸的长白山大约相距两百余里,所以两地贼人往来密切。”
  “齐郡郡丞张须陀于去年冬天在岱山和临邑两地先后击败贼帅王薄,迫使王薄不得不渡河北上逃亡豆子岗。”
  薛德音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眉头略皱,似乎想到了什么。
  “先生是否认识这位张郡丞?”傅端毅随口问了一句。
  薛德音竟然点头,“是某故人。”
  傅端毅颇为惊讶,想到薛道衡薛德音父子和杨素杨玄感父子关系深厚,不禁脱口问道,“他是楚公旧将?”
  薛德音再次点头,“张郡丞是弘农人,楚公也是弘农人。张郡丞从军就在楚公帐下效力,是楚公的亲信爱将,因为战功显赫而官至鹰扬郎将。楚公死后不久,他就到齐郡出任郡丞一职。”
  “他被赶出了军队?”傅端毅马上意识到薛德音皱眉的原因。
  杨素死后,他的很多老部下都被赶出了军队,其中最为显赫的就是曾官至右翊卫大将军的李子雄。如今李子雄东山再起,以左候卫将军一职统兵,现在在山东东莱。张须陀在齐郡,虽是文职,但借助山东叛贼蜂起,朝廷下旨地方郡县募兵平叛的机会,再次统领了军队。现今杨素的两个老部下都掌控了军队,这对杨玄感的帮助可就大了。
  “可以这么说,但不能这么理解。”薛德音叹道,“当时形势对杨氏不利,于是便以一些人退出军队来换取对山东一些地方郡县的控制。如今看来,这步棋大有深意。”
  “杨氏像张须陀这样控制地方郡县的旧部还有多少?”
  “据某所知,目前仅杨氏本族子弟出任地方郡县官长的就有好几个,更不要说与其关系密切的门生旧部了。”
  傅端毅和西行、楚岳等人互相看了一眼,忧色重重。杨玄感的势力太大,这趟黎阳之行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全军覆没。
  “现在齐郡局势如何?”龙卫统第一旅旅帅江成之问道。
  “非常严峻。”薛德音说道,“据齐郡奏报,自王薄北渡大河之后,济水一线的叛军包括北海、济北、鲁郡三地的贼帅便对齐郡形成了包围之势,似乎有意配合王薄在大河一线发动反攻。”
  “王薄要反攻?”高泰顿时来了兴趣,急切问道。
  “据御史台得到的最新消息说,王薄到了豆子岗之后,与豆子岗一带的贼帅刘霸道、格谦、郝孝德、孙宣雅、石秪阇等人频繁接触,已经结盟联手,打算渡河反攻。而自朝廷下旨进行第二次东征后,高鸡泊的贼帅就数次南下密会豆子岗贼人,有意洗劫白沟粮道。假如白沟粮道被贼人切断,粮草辎重被贼人所得,那么不要说王薄可以联合豆子岗叛军渡河反攻了,恐怕东征也要再度失利,功亏一篑。”
  “白沟在哪?”龙卫统第二旅旅帅布衣问道。
  “白沟就在这里。”薛德音手指地图上的永济渠中段,“从汲郡的黎阳到平原郡的东光,这段一千余里长的渠道就叫白沟。最早开凿这段渠道的是曹操,后人在此基础上整合了黄河故道和清河水道,随即就有了这道横贯河北的大渠。”
  “这里就是河北叛军的另一个集中之地高鸡泊。”
  薛德音手指地图上的清河郡北部地区,然后往下一划到豆子岗。
  “高鸡泊和豆子岗隔白沟相望,两地相距大约三百余里。”
  薛德音的手指在两地之地的运河段划了一个大圈,“在高鸡泊和豆子岗的南北夹击下,从平原郡东光县的白桥到清河郡首府清河城之间四百余里长的水道,就成了危险之地,而这里就是我们即将赶赴的第一个战场。”
  高泰的脸色很难看,乔二和谢庆直勾勾地望着地图,眼里露出挣扎之色。
  “让咱们三百人去打叛军几十万人?”龙卫统第三旅旅帅卢龙抱着双臂,连连摇头,“薛先生,不要寻咱们西北人开心,这不好笑。”
  “这的确不好笑。”薛德音叹道,“这几天,游治书和伽蓝将军一直在商讨此事。依照游治书的计策,龙卫统要在这四百里长的白沟两岸打几仗,高鸡泊的叛军要打,豆子岗的叛军也要打,只有把叛军打败了,才能确保水道的安全,确保黎阳的粮草辎重源源不断的运到远征战场。”
  此言一出,帐内一片哗然。待傅端毅把这句话用突厥语翻译之后,阿史那贺宝等虏姓军官当即就跳了起来,破口大骂。搞什么?咱现在是大隋禁兵,禁兵的职责是保护皇帝,龙卫统这次南下的任务是保护西土来的朝贡使者和朝贡物品,根本没有打仗一说。此趟是美差,本应该去黎阳吃香的喝辣的,怎么一转眼就变成死亡之行?三百人去打几十万人,找死啊?
  大巫最为激动,骂着不解气,脱下靴子就砸了过去。好在西行眼明手快,凌空抓住靴子,反手就砸在大巫的脑袋上。西北人这次心齐,个个一肚子火气,看到大巫出手了,“呼啦”一下冲了上去,冲着薛德音大喊大叫,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楚岳、魏飞、毛宇轩几个西北狼急忙护住了薛德音,唯恐他给愤怒之下的西北人打坏了。
  帐内一片大乱。
  “嗷……”
  突然之间,帐帘掀起,暴雪出现,发出一声震天雷吼。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
  伽蓝站在暴雪的后面,负手而立,杀气腾腾。显然他已经到了一会儿,听得清清楚楚。
  “归位!”
  傅端毅一声怒吼。众人即刻坐好,谁也不敢招惹伽蓝。此子在西土就是凶名显赫,不论是他的老部下鄯善马军第一旅,还是紫云天和魔鬼城的沙盗马贼,对其都是敬畏有加,尤其当日在河西金城关,此子更是一口气砍下七个逃卒的脑袋,鲜血淋漓。那一幕太过怵目惊心,至今想起来还是不寒而栗。
  伽蓝缓步走到地图前,森冷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大巫身上。
  大巫犹豫了一下,站起来主动请罪。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但大哥贺宝的面子一定要给,伽蓝的面子也是一定要给。
  “军令第十四条。”
  大巫张嘴就来,“以强凌弱,樗蒲忿争,酗酒喧竞,恶骂无礼,于理不顺者斩。”
  当初在去临朔宫的途中,伽蓝为了让这帮西北盗贼背熟军令,拿出了很多钱帛。谁背熟了,就打赏,背得越熟,赏得越多,结果个个都背熟了。
  伽蓝恶狠狠地瞪着大巫,那眼神似乎要把他吃了。
  大巫心惊胆战,惶恐不安。
  “将军,刚才是军议,是商讨,既然是商讨,争吵就理所当然。”薛德音可不想为了这么件小事丢了性命。伽蓝可以依军令砍了大巫,但紫云天的沙盗也一定会杀了他。撕破脸了,谁怕谁?
  伽蓝缓缓转头望向薛德音。
  薛德音目露哀求之色,深深一躬。
  伽蓝冷笑,突然一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大巫的脖子,跟着掀起他的兜鍪,对着他的脑袋砸了下去,“嗵”一声响,给人感觉那脑袋仿佛要四分五裂了。大巫咧着嘴一声不吭,生怕伽蓝一怒之下又来几下,那脑袋真要破了。
  “赔罪!”伽蓝声色俱厉。
  大巫二话不说,冲着薛德音又是鞠躬又是告罪,十分恭敬,就差没有泪流满面的忏悔了。
  薛德音急忙双手相扶。他在中土的确是声名烜赫的大儒,但当初在西土,假如没有这些沙盗马贼的保护,他或许就死在了沙漠里,这份恩情他还是深深记在了心里。
  “我再说一遍。”伽蓝声音冷森,杀气喷涌,“若想在这里活下去,或想与我一起回家,就绝对遵从我的命令。我信任你们,你们也要信任我,否则,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众人轰然应诺。


第一百零六章 孤独的狼
  “你们不想打仗,我也不想打。”
  伽蓝环顾众人,语气渐渐放缓,“我把你们带出了西北,理所当然要把你们安然无恙地带回西北。但问题是,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这个世界的基本规则是弱肉强食,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当初我之所以把你们带出西北,就是因为我们的拳头不够硬,我们无法抵御突厥人、铁勒人,还有吐谷浑人的报复,现在我们之所以不得不做别人手里的刀,不得不去打仗,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伽蓝握起拳头,放在自己的眼前,忿然说道,“我们的拳头不够硬,这是事实。”
  众人沉默无语,就连阿史那贺宝和卢龙等人也是一脸无奈。在西土,大家还能挣扎,但在这里,在中土的中心地带,大家人生地不熟,一旦陷入围杀,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伽蓝一句话就说到了要害,直刺西北人的心灵,或许有些人不愿承认,但事实胜于雄辩,没有实力就是没有实力。你可以猖狂,可以自恃有几斤蛮力,但在绝对实力面前,这些自欺欺人的东西根本挡不住强者的一击之力。
  伽蓝背负双手,慢慢走了几步,似乎在思考,似乎在整理思绪,似乎在给西北人足够的时间正视眼前的现实。
  帐内鸦雀无声。
  伽蓝站在地图一侧,面对众人,缓缓说道,“刚才薛先生给你们讲解、分析和推衍了京都政局的一些背后隐秘。我不知道你们可听进去了,也不知道你们对其是否有足够兴趣,但我想告诉你们,我之所以恳求薛先生告诉你们这些东西,是想让你们清醒地看到,让你们清楚地意识到,我们的运气非常差,我们刚刚到了中土,就陷入了九死一生的绝境。”
  此言一出,众人暗自惊骇,帐内气氛陡然凝滞。
  “在西土,我们也深陷绝境,但我依然可以带你们杀出重围,那是因为我熟悉西土局势,熟悉西土权贵,我可以在绝境中寻到一线生机,但在这里,我两眼一抹黑,我和你们一样,对这里一无所知,唯有薛先生……”伽蓝手指薛德音,“唯有他,熟悉中土局势,熟悉中土权贵,唯有他才能在绝境中寻到一线生机,所以,从这一刻开始,我恳请诸位兄弟务必聆听薛先生的教诲,遵从薛先生的命令。尊重他,也就是尊重自己的生命,或许有那么一天,我们还能踏上回家的路。”
  薛德音微微皱眉。傅端毅的眼里却掠过一丝不以为然之色。
  两人都认为伽蓝危言耸听,故意夸大了眼前的局势,虽然庙堂上权争已经白热化,已经愈发血腥残酷,虽然大河两岸乃至江淮的叛乱此起彼伏,并在延续两年后已经发展到了一定的足以危害到帝国安全的规模,但只待二次东征胜利,只待此次庙堂权争分出胜负,那局势将迅速扭转,帝国的国祚将固若磐石,稳如泰山。
  这两人是站在权贵的立场看问题,是向下俯视,而西北人不一样,西北人是草芥蚁蝼,是向上仰视,他们就像井中之蛙,只看到巴掌大一块天空,即便薛德音笼统而含糊地讲述了帝国政局危机的根源,推衍了今日中土局势的博弈关键在何处,但事实上西北人并不理解,对他们来说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和事,距离他们无限遥远,他们没有认同感,更没有置身其中搏击风云的觉悟,他们就像“鸵鸟”,以为把脑袋塞进沙里就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却不知道整个身躯都暴露在风暴中,瞬息就会被撕成碎片。
  伽蓝知道这场风暴的可怕。起初他有意逃避,躲到突伦川里看日起日落,但命运不可捉摸,石蓬莱带来了昭武屈术支,西行带来了报仇的讯息,接着他被卷进了西土局势急骤变化的漩涡,而这一切改变了他的想法,他不再逃避,转而积极投身中土的这场风暴之中,试图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但事实很残酷,等他见到薛世雄和裴世矩之后,等他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看待这场风暴之后,他知道这场风暴根本不会以某个人的意志的转变而转变,它是实质是利益集团之争,而利益集团所拥有的实力足以改天换地,他在这样强大实力面前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所以,他想回家,非常想回家,他已经后悔当初的冲动,假如这些西北兄弟都死在了这场风暴中,他无法原谅自己。
  然而,他和他的兄弟们已被卷进了这场风暴,只能在风暴中拼死挣扎了。
  可怕的是,当他的兄弟们已经走进这场风暴的中心时,尚不知道危险,还在嬉笑怒骂中幻想着去享受荒淫奢侈的幸福生活,这令伽蓝恐惧,十分恐惧。
  “我们此次南下黎阳,实际上并不是护送西土朝贡使者和朝贡礼品,也不是一力承当卫护治书侍御史的责任,而是确保永济渠的畅通,确保粮草辎重源源不断地运送到辽东战场。”
  “如果水道受阻,远征大军因为粮草不继而失利,负责督运粮草的礼部尚书杨玄感和负责督察粮草运输的治书侍御史游元固然要承担责任,我们也会受到连累。我们是弱者,一旦上位者把直接责任推给我们,说我们在平叛战斗中攻击不利导致水道受阻,请问,我们有多少机会保住自己的头颅?”
  伽蓝这些话是用突厥语说的,除了薛德音外,其他人都听懂了,众人这才意识到危险正扑面而来,尤其像阿史那贺宝等人当即就勃然大怒,这不是欺负人嘛?这哪是什么美差,根本就是要找个替罪羊拉一群陪葬的嘛?有些人却是坦然,比如江成之和他的部下,鄯善马军第一旅自伽蓝离开后一直在鹰扬府倍受冷遇,长期给鹰扬府拉出去做替罪羊,虽然每次都有惊无险,但这种“待遇”实在令人齿冷。这就是弱者的命运,没有实力,你永远受制于人,永远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
  “治书侍御史游元也是一个替罪羊。他是山东权贵,是河北世家子弟,此番沿运河南下督察,假如未能确保水道安全,导致粮草输送延误,礼部尚书杨玄感随即可以把责任推一半给他。”
  “游元怎么办?从我的立场来看,他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击败河北贼帅,保证水道畅通;一个是被迫与杨玄感合作,利用他的身份地位,把河北郡县甚至包括河北贼帅都拉到一起,帮助杨玄感造反。”
  杨玄感要造反?这是伽蓝第一次在龙卫统军官们面前透漏这个惊人的消息,这个消息让西北人目瞪口呆,人人震惊。
  伽蓝见过了薛世雄,也见过了裴世矩,这是人所皆知的事情。西北人在北苑辎重营打架抢劫一事给“压”下去了,西北人顺利加入禁军还奇迹般地远离辽东战场,这一切都是得益于伽蓝与两位大权贵的亲密关系,所以,伽蓝知道杨玄感要造反的消息并不奇怪,肯定是真的,而西北人南下黎阳显然就是冲着杨玄感去的。正如伽蓝所说,西北人不知不觉间卷入了一场大风暴,陷入九死一生的绝境。
  “游元只有在第一个计策失败之后才会被迫做实施第二个计策,而他一旦实施了第二个计策,我们也就成了游元谋反的共犯,必死无疑,所以,我们必须竭尽所能帮助游元击败河北叛军,保证水道畅通。”
  “就靠我们龙卫统?靠我们这三百精骑?”江成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急切问道。
  “就算把随军杂役也算上,龙卫统也只有四百多骑。”苗雨情急之下站了起来,瞪大眼睛叫道,“贼军人多势众,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苗雨是真的急眼了,当初如果不是在龙城帮了西北狼一把,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种地步。西行言出必践,苗雨事后真的去了卫府任职,接着好事接踵而来,他又被卫府遣往辽东战场。所有人都知道,现在西北局势不好,如果去辽东战场,运气好的话短短时间内就能建功升职。然而,苗雨的美梦随着皇帝的一道口谕落空了,未能如愿去辽东战场,正沮丧的时候,又听到这个惊人消息,他岂能不跳起来?与其来中土自寻死路,倒不如当初留在西北混日子。
  伽蓝摆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耐心等他把话说完。
  “杨玄感叛乱,不缺粮草武器,缺的是军队,假如水道给河北叛军攻陷,杨玄感随即可以以此为借口迅速在汲郡及其附近郡县募民为军,甚至可以向洛阳留守府调兵。如果我们成功击败河北叛军,确保了水道的畅通,那么杨玄感叛乱的难度将大大增加,叛乱的时间会不断延迟。”
  “时间对远征军来说很重要。辽东气候特殊,冬天来得早,夏末秋初是大军最佳也是最后的攻击时间。不出意外的话,远征军将在这一时间渡过鸭绿水,直杀平壤城下,所以这一时间的粮草供应至关重要,不容有失。”
  “只要远征军攻克平壤,则大局已定,就算杨玄感叛乱也掀不起足够大的风浪了,反之,则形势颠覆,不堪设想。因此,裴阁老和老帅一再嘱咐,虽然阻止不了杨玄感的叛乱,但务必延缓杨玄感的叛乱时间,确保远征军摧毁高句丽,赢得东征的胜利。”
  “这句话的意思可以这样解释,杨玄感一定要叛乱,就算他不叛乱,也要逼着他叛乱,如果他不叛乱,假如二次东征还是失利,谁来做替罪羊?难道让裴阁老回家,让老帅再一次坐事除名?那我们岂不都要为之陪葬?所以,杨玄感一定要叛乱,杨玄感也一定会叛乱,否则我们如何确保自己的头颅?我们的功勋又从何而来?”
  “归结到河北这里,我们目前的重任就是帮助治书侍御史游元击败河北叛军。”伽蓝看看众人,继续用突厥话说道,“现在,诸位兄弟们可都听明白了?”
  伽蓝一如既往,扯起虎皮做大旗,借裴世矩和薛世雄的显赫声名来哄骗西北人。没办法,若想让兄弟们看清未来的局势,齐心协力浴血奋战,只有连哄带骗了。
  裴世矩和薛世雄的大名在西北非常响亮,伽蓝做为两人的亲信获得的好处有目共睹。这次大家到涿郡临朔宫,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当然感恩戴德。现在听说这次南下的重任是因两人亲自托付,那理所当然要卖命了,不仅是报答,更因为好处多多,一旦事成,肯定升官发财。人到这世上图个什么?不就是图个功名利禄嘛。
  伽蓝解释得很清楚了,杨玄感一定会叛乱,而东征前途未卜,不管东征是胜是败,只要西北人在河北建功,在黎阳建功,那么无论形势最终怎么变,获利的都是西北人。
  “我们需要更多的军队。”
  江成之当即改变了立场,毫不犹豫支持伽蓝的决策。
  “马上把那些杂役改编为第四旅。”苗雨的沮丧一扫而空,转而积极献策,“这些杂役都是我们从西北带来的,汉人虏人都有,骑马射箭之技都很娴熟,虽然冲锋陷阵不行,但关键时刻绝对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如果龙卫统临时增加一个旅,那就需要更多的马夫杂役。”李豹也急忙进言,“游治书既然要借助我们西北人的力量,那就不能不出力。请他下令沿河郡县,立即调发壮勇充任龙卫统的马夫杂役。”
  “既然是壮勇,那就可以改编为步军。平时是杂役,战时则为步军。”布衣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高泰、乔二和谢庆,一语双关地说道,“这里是河北,不是西北,若想在战斗中做到知己知彼,军中就必须有大量的河北悍卒。”
  傅端毅把伽蓝的话有选择地翻译给了薛德音。傅端毅现在没有退路,只有全力辅佐伽蓝在河北取胜,否则裴世矩不会接纳他。
  薛德音虽然一再强调不要在中土说突厥话,不要用虏语交流,但今日伽蓝为了说服西北人,聚拢西北人心,一直用突厥语说话,考虑到情况特殊,薛德音也不好劝阻。这时听到西北人有意扩军,薛德音非常赞成。特殊时期,如果不借助平叛一事果断扩军,仅凭三百骑去冲锋陷阵,必死无疑。
  “龙卫统如果在平叛战场上不断取胜,不断招募俘虏,那么不但军队规模越来越大,也解决了那些贼人的吃饭问题。只要贼人的肚子吃饱了,解决了生存问题,由此产生的影响会越来越大。或许,用不了多长时间,河北灾民就会急剧减少,那些贼帅招募不到人手,叛军规模越来越小,形势也就不可遏止地走向了逆转。”
  薛德音的话在经过傅端毅的翻译之后,马上得到了卢龙等人的赞同。谁愿意打仗?谁愿意杀人?说到底还是生存问题,还是肚子问题。
  伽蓝摇手,坚决摇手。
  “今日山东人之所以叛乱,其根源不是因为肚子问题。这一点请诸位务必有个清醒认识,更不要因此做出错误的决策。”
  众皆不解。薛德音也皱起了眉头。
  前年水灾,去年大旱,造成大河两岸数十个郡县受灾,灾民有数百万之多,偏偏这时候东征开始,大量调发粟帛,调发徭役,导致救灾不利,于是有人造反了。
  帝国自开国始就建有官仓和义仓,其目的就是为了应对战争和灾难,为何还会出现饿殍遍野,灾民揭竿而起之事?说到底一句话,帝国的官仓和黎民百姓的义仓早已变成权贵阶层的财富,这些权贵阶层长期的肆无忌惮地抢劫帝国和黎民百姓的财富,但东征开始,大灾来临,需要动用官仓和义仓去进行战争和救灾的时候,那久被隐藏起来的权贵阶层的“盗窃”之罪终于爆发了。
  一个拼命地抢劫财富,一个需要动用财富去打仗,去救命,而抢劫财富的权贵阶层统治了这个世界,他们掌控了帝国和帝国黎民百姓的命运,结果需要救命的黎民百姓拿不回他们存储在义仓里的粟帛,最终只有死亡,愤怒之下,揭竿而起,造反了。
  现在的问题不是平叛,而是如何让权贵阶层不要明火执仗地抢劫帝国和帝国黎民百姓的财富,如果权贵阶层不愿意收敛自己的贪婪,那么就平定不了叛乱,更救活不了那些可怜的黎民百姓。
  这是其一,还有其二。其二就是帝国权贵集团对帝国权力和财富的争夺,正是因为这种争夺导致关陇贵族集团和山东贵族集团之间展开了激烈权争,由此导致这些山东叛军贼帅的背后都有着一张无形的网,而这张网的核心就是关陇和山东两大权贵集团的利益之争。
  河北叛乱为什么平定不了?是哪些人叛乱?又是哪些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王薄是什么人?是山东齐郡豪望。刘霸道、郝孝德是河北平原郡的豪望。张金称、窦建德是河北清河郡的豪望。张金称出自河北东武的张氏家族,河北东武的张氏家族是汉初张良后裔。高士达、高开道则都出自渤海高氏。翟让是河南东郡豪望,曾出任东郡法曹。单雄信、徐世勣都是河南济阴郡的豪望。
  谁会天真地相信王薄、窦建德、翟让都是像陈胜吴广那样的一介匹夫,登高一呼就响者云集?算了吧,仔细看看这些山东贼帅,看看他们当中有哪一个是农夫?是铁匠?是泼皮?是肩挑背扛提着脑袋讨生活的私盐贩子?私盐贩子有干活的小喽罗,有编织关系网的黑老大,但谁能做黑老大?不言而喻。
  河北叛乱为什么平定不了?官匪一家。哪些人是匪?山东各地的豪望。又是哪些人在叛乱的背后推波助澜?显而易见,就是山东的权贵集团。
  山东权贵集团的“身影”遍布山东各地郡县,一般来说豪门的门生故旧基本上就囊括了寒门的子弟,豪门和寒门由此组成了权贵集团,上至官僚下至豪望,无一不在这张密密麻麻的“大网”里。可以想像,在这样一张无所不在的“大网”的笼罩下,山东各地的叛乱如何平定?由此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郡县官府和叛军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大家“和平共处”各取其利,拼命地掠夺帝国和黎民百姓的财富。假如朝廷逼得紧了,地方官府就象征性地打一下,砍几个无辜者的脑袋充充数,敷衍一下皇帝和中央,接下来官匪们还是“和平共处”,大家该干啥还是干啥。
  当然也有像张须陀这样的“异类”,但这样的“异类”毕竟少。张须陀是关陇人,他是山东权贵的对手,一般关陇人到了山东即便是“强龙”也盘着,免得给地头蛇群而攻之,所以说张须陀是个“异类”。正因为山东权贵是叛乱背后的“推手”,而像张须陀这样的“异类”又太少,所以山东各地的叛乱在历时两年多的“镇压”后不但没有平息甚至有所缓解,反而愈演愈烈,至今已经席卷了大河南北,声势浩大。
  游元出自河北世家,是山东权贵集团的领袖级人物,这样一个人沿着运河郡县督察戡乱,最终是个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伽蓝不相信游元,他有理由相信白沟战场是个陷阱,而这个陷阱的目的就是逼着杨玄感尽快造反,杨玄感一造反,远征军粮草不继必然后撤,无功而返的皇帝和中枢再遭重创的同时,必定勃然大怒疯狂杀戮以杨玄感为首的关陇权贵,如此关陇权贵遭到沉重打击,而山东权贵则乘机涌入朝堂,掌控朝政。
  对于游元来说,既要杨玄感造反,又要东征胜利,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他退而求其次,逼着杨玄感尽快造反,只要杨玄感造反,他第一个杀到黎阳平叛,他就是最大的功臣。
  “我们首要目标是自保,其次才是帮助游元攻打叛军。”伽蓝郑重告诫众人,“不要想着扩充军队扩大实力。我们是西北人,我们在这里就是一匹孤独的游荡在荒野里的狼。我们不可能被河北人所接受,山东权贵也不会允许我们在他们的庭院里,与他们争抢食物。我们自保的唯一办法,就是躲在一边,耐心地寻找猎物,伺机出手,一击而中。”


第一百零七章 只有一个选择
  伽蓝所做决策的出发点是基于西北人的切身利益。
  今日危局下,西北人唯有一战方能杀出一条血路。西北人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只有在命运的大潮中劈波斩浪,浴血奋战。
  关于这一点,伽蓝必须说清楚。或许在绝大部分西北人看来,目前形势很不错,眼前所见都是灿烂阳光,帝国很强大,大家很快就能返回西北,孰不知一步天堂一步地狱,渡过巨马河进入河北腹地之后,乌云遮蔽了阳光,厚厚阴霾下只有杀戮和死亡。这种巨大的反差会让西北人茫然无措,甚至会因为恐惧而崩溃,所以伽蓝必须把真实的情况告诉西北人,必须把未来更加黑暗的现实告诉西北人,让西北人颠覆对中土的认识,从这一刻开始,就要做好战斗准备,就要意识到死亡距离自己近在咫尺。
  西北人终于在伽蓝的告诫中预感到了危机,闻到了浓郁的血腥。
  前方就是战场,战场上都是敌人,有的敌人张开了血盆大口,有的敌人则隐藏在黑暗中,还有人现在是盟友但转瞬之间就会变成敌人,所以,不要相信官府和官僚,不要相信世家豪望,不要相信山东人,更不要相信关陇人,总而言之一句话,西北人就像一只走进沙漠深处的狼,除了相信自己,除了自己拯救自己,除了疯狂杀戮外,别无出路。
  西北人的想法颠覆了。中土远比西土更险恶,河北远比突伦川更可怕,此刻这群西北人就像一群背井离乡跋涉万里却不慎陷落突伦川的逃难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祈祷上苍自求多福了。
  西北人将信将疑,而怀疑产生恐惧,恐惧让他们谨慎,而谨慎则让他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大家纷纷表态,然后心事重重地各回本帐,度过一个辗转难眠之夜。
  ※※※
  高泰、乔二、谢庆滞留帐中。
  薛德音并不完全同意伽蓝对山东叛乱根源的分析,他本想留下来与伽蓝继续深讨,但看到高泰、乔二等人滞留帐中,想到他们面临的艰难处境,不禁感叹万分。毕竟薛家欠了他们的救命之恩,薛德音有心劝慰几句,想帮助他们,却发现自己实在拿不出两全其美的对策,迟疑半天还是转身走了。
  伽蓝待众人离开后,招呼三人坐到案几边上,直言不讳地问道,“是不是打算离开龙卫统?”
  三人没想到伽蓝这么直接,面面相觑,羞愧无语。虽然伽蓝自始至终没有要求他们做出报恩或者效忠的承诺,但从突伦川到这里,大半年时间的共处,伽蓝始终把他们当作兄弟一样对待,不但拯救了他们的生命,还给了他们改变命运的机会,这等恩情,虽万死也难以报答。
  从刑徒到戍卒,这是一次重大的命运改变,而从河西戍卒到骁果军禁兵,这是一次跨越式的命运改变。刑徒和府兵位于两个不同的世界,而府兵和禁兵虽同为帝国军人,但身份地位悬殊较大。以今日龙卫统的特殊性来说,这三百骑只要建功,最差也能混个从九品,如果运气好,一直混下去,最不济也能混个八品上下的官阶,这辈子娶妻生子管一家老小的温饱绰绰有余。当官了,进入仕途了,对一个平民来说就是“鲤鱼跳龙门”,是光宗耀祖,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而现在,梦想就在眼前,唾手可得,这种诱惑几乎没人可以抵挡。当然,那种为了义气可以舍身赴死的人除外。高泰、乔二、谢庆,还有那群河北刑徒,是不是都有舍生取义的高尚情操?
  揭竿而起为什么?对高泰、乔二这些平民壮勇来说,说到底就是为了肚子,为了一家老小平平安安活下去,至于什么除昏君、铲奸佞、均贫富都是假大空,他们未必理解这些口号,即便理解了,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和聪明才智,最多也就是别人手中的工具,最终可能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在这个世上,不论是沙盗马贼还是揭竿而起的逆贼,大部分来自平民阶层,有的走投无路,有的愤世嫉俗,有的恶贯满盈,有的受人欺骗被人洗脑,有的纯粹就是寻求刺激或者为了所谓的大义比如任侠一类的人物,但不管是哪一类,都摆脱不了做人的基本欲望,改变不了人性中的弱点,比如贪生怕死,比如贪图功名利禄,所以威逼利诱始终是打击对手的一个最佳手段。当然,有坚定信仰者除外,为了自己的信仰和理想,他们宁愿舍生取义,但对于那些只是为了解决肚子的平民来说,他们的信仰是肚子,谁解决了他们的肚子问题,他们就追随谁。
  伽蓝目前解决了河北刑徒的肚子问题,却没有能力让所有的河北人都吃饱肚子,而更严重的是,他要举起屠刀,大肆杀戮河北人,这令高泰和乔二等人非常失望。他们怎么办?何处何从?似乎除了叛离伽蓝,叛离龙卫统,别无他路了。
  高泰犹疑难决,不知如何开口。乔二始终低着脑袋。
  谢庆偷偷看了伽蓝一眼,暗自惊怖。伽蓝的眼睛冷漠无情,隐约还能看到一丝极力压制的愤怒。谢庆估计只要三人中的任何一人开口承认有离开的打算,伽蓝必定毫不留情地下手斩杀。大战在即,伽蓝绝不允许有人动摇他的军心。
  “将军误会了。”
  谢庆断然开口。他也很挣扎,虽然他与高鸡泊的高士达并没有同生共死的承诺,但让他以帝国军人的身份去杀戮昔日的兄弟朋友,他做不到,他下不了手。高泰和乔二比他更艰难。高泰与平原郡的郝孝德、刘黑闼是多年好友,彼此交情深厚,而乔二更是追随窦建德很多年,两人情同兄弟。他们都有一大帮兄弟朋友在叛军队伍里,假若战场相遇,情何以堪?
  “我没有误会你们。”伽蓝冷笑道,“当年在突伦川的时候,我曾对你们说过,请你们仔细想一想,你们揭竿而起,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劫富济贫,还是改天换地?你们想过了吗?想明白了没有?”
  三人脸色难看,一言不发。这句话伽蓝的确说过,但三人包括那些河北刑徒,谁也没有重视伽蓝这句话,更没有思考过这些事。
  造反为了什么?改天换地?推翻王朝?笑话,他们还没有狂妄无知到这种不可理喻的地步。劫富济贫?当然是劫富济贫了。杀贪官,抢富豪,把有钱人杀了,把有钱人的财产分了,然后再去杀,再去抢,这就是他们造反的目的。至于将来怎么办?他们没有考虑过,也没有时间去考虑,也轮不到他们考虑。他们每天都要去杀,去抢,不但要和官军作战,还要和其他造反的队伍作战,有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天,谁会关心明天的事?
  “没有想过,是不是?”伽蓝摇摇头,“你们日思梦想就是回家,没有时间去思考,是不是?好,现在你们回家了,现在你们思考,思考好了,给我一个正确的答案,我马上放你们走。”
  三人霍然抬头,目露吃惊之色。
  “将军,当真要放我们走?”乔二不敢置信地问道。
  “我要的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是愿意齐心协力的兄弟,是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伽蓝手指三人,“告诉我,我能否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你们?既然如此,我把你们留在身边干什么?大家兄弟一场,也曾浴血疆场,也曾奔驰万里,虽不至于情深义重,但好歹也是一场缘分。今天你们既然要走,我岂会阻拦?但是,我要知道答案,我要知道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造反,一定要让天下数以千万计的无辜生灵为你们陪葬。”
  数以千万计的无辜生灵要为之陪葬?三人暗自心惊,齐齐注目望向伽蓝。
  “将军,此言何意?”高泰急切问道。
  “不知道吗?”伽蓝眼神冷冽,质问道,“你说你劫富济贫,那我问你,你攻城掠地,你杀贪官抢富豪,你所得钱粮救活了多少人?你在攻城掠地,你在杀贪官抢富豪的过程中,又杀死了多少人?城堡拿下了,庄园攻占了,贪官杀死了,富豪杀死了,那么你把田地分给谁了?谁去耕种了?”
  高泰张嘴就想回答,蓦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答案,一时间,他愣住了,脑中一片空白,我救了多少人?我杀了多少人?我抢来的钱粮救济了多少贫苦?我抢来的田地分给谁了?谁在那些田地上耕种?
  答案是可怕的,也是高泰一直深埋在心底不愿承认的。
  他杀了很多很多人,上至贪官富豪下至老弱妇孺,他都杀,只要是阻挡他烧杀掳掠的都杀,而为之死去的敌对双方的无辜者不计其数。他抢了很多钱粮,但这些钱粮即便是养活义军都难以为继,更不要说救济贫苦了,所以必须拼命的去抢,先是抢官府抢富豪,后来窘迫之下就连贫苦百姓都抢了。自家的地盘不好抢,就去别的地方抢,于是义军之间厮杀起来,大鱼吞小鱼,小鱼吞虾米,而因此被杀的人也就越来越多,有义军将士,更多的则是双方地盘上的无辜百姓。战火蔓延了,义军与官府富豪厮杀,与其他义军厮杀,每天就是厮杀,谁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大家都像狗一样的活着,没有尊严,没有希望,没有良心,像畜生一样为活着而活着,所谓的劫富济贫,所谓的大义,都是自欺欺人,都变成了一种自我麻醉,一种自我安慰。
  战火无休无止,杀戮无休无止,所有人都被卷进了战争,没有人去生产,大家都去抢,谁生产,谁就成了被抢者,不但一无所有还要赔上性命,既然如此,那就一起抢好了,于是你抢我的,我抢你的,而最初的抢劫成果让所有人失去了理智,让人性中的丑恶一面无限制放大。一座座城堡庄园焚毁了,一块块田地荒芜了,无数的人在抢劫和杀戮中死去,当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临时,大家才突然发现,房子没有了,田地荒芜了,人也死得差不多了。
  怎么办?再去更远的地方抢,再去杀更多的人,就像蝗虫一样,走一路,摧毁一路。当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一切都不存在了,不要说播种的种子,就连播种的人都没有了,唯一的生存希望就这样毁灭了,于是,叛乱者就更多了,叛乱的地方也就更多了,而叛乱的规模也就越来越大了。
  劫富济贫?自欺欺人而已。除昏君、铲奸佞?那不过是一句笑谈。揭竿而起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生存,仅仅就是为了活着,但适得其反的是,揭竿而起的人越多,涉及的范围越广,人也就死得越多,活下去的希望也就越渺茫。
  这是为什么?不造反是死,造反死得更快,为什么?
  高泰在沉思,乔二在沉思,谢庆也在沉思。
  他们想不通,想不明白,他们非常痛苦,而这种痛苦是伽蓝剖开了他们的心,挖出了他们深埋在心里的真相,让他们直面鲜血淋漓的残酷现实,让他们在杀戮和死亡中痛苦哀嚎。
  “告诉我,为什么要造反,为什么?”伽蓝在嘶吼,杀气腾腾地嘶吼。
  “不知道,俺不知道……”高泰痛苦地蒙住了脸,眼前血海翻涌,哀鸿遍野。
  “俺只想活着,只想活下去……”谢庆眼神呆滞,喃喃低语。
  乔二泪流满面。无数人死了,他的亲人,他的兄弟,他的朋友……熟悉的,不熟悉,都死了,他们本想活下去,但死得更快,更痛苦。“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你们是工具,你们的死亡,是那些权贵为了让自己更好地活下去。”
  伽蓝站了起来,慢慢向帐外走去,“这是一场血腥的博弈,你们是为了生存,而权贵们是为了更好的生存。假如中土是棋秤,权贵们就是对弈者,而我们是棋秤上的棋子。我是白棋,你是黑棋,我们在对弈者的操控下,自相残杀。等到有那么一天,对弈者分出了胜负,落败者输掉了全部,而给他陪葬的,就是我们这些棋秤上的棋子,无论是白棋还是黑棋,都是殉葬品。”
  “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选择去留。”
  就在伽蓝掀起帐帘的霎那,乔二蓦然回首,厉声吼道,“怎么活?俺怎么活?”
  “我们永远是棋秤上的棋子,我是白棋,你是黑棋。”伽蓝说道,“活下去的办法,就是尽快结束这盘棋。不是让白棋击杀黑棋,就是让黑棋击杀白棋,只有一个选择。”


第一百零八章 俺要回家
  只有一个选择。
  的确只有一个选择。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他们揭竿而起,他们烧杀掳掠,然后被抓住,被流放西陲,然后再回来,看到的情况还是和过去一样,皇帝带着他的军队远征高句丽,大河南北的叛乱还在继续,他们要杀戮要反抗的贵族官僚依旧控制着这片土地,而叛乱者虽然越来越多,但死去的无辜者却更多。
  谁在死去?无辜的无助的孱弱的芸芸苍生。
  冷漠自大、无情无义的皇帝和贵族官僚们肆意欺压、凌辱和剥夺他们的生命,高举着大义之旗以拯救苍生为己任的充满热血和正义的起义者们就像疯狂残暴血腥的猛兽,张开血盆大嘴拼命地吞噬着他们,用他们的鲜血和尸骨填饱自己的肚子,然后再挥舞着撩牙利齿去攻击对手,去掠夺对手的权力和财富。相比起来,这些起义者更冷漠,更无情,更残忍,他们以正义之名理直气壮地蚕食着芸芸苍生,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利用他们的愤怒和无知攻击对手,却为自己攫取利益,而这些利益的获得是以数以千万计的累累白骨为代价。
  真相令人恐怖,令人心碎,令人绝望,虽然华丽的正义之名、愤怒的情绪和血海的深仇就像厚厚的乌云遮盖了真相,但一旦阳光撕裂阴霾,把真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一切都原形毕露。
  皇帝和官僚贵族固然凶恶,但披着正义外衣的枭雄们更加残忍。如果把皇帝和官僚贵族比喻为牧羊人,那么今日所为只能说他们剪羊毛剪得太狠了,而揭竿而起的枭雄们则像草原上的狼,他们为了喂饱自己的肚子,为了占有牧场上的一切猎物,一边疯狂地吞噬着羊,壮大自己的力量,一边驱赶着羊群攻击牧羊人,试图赶走牧羊人,杀死牧羊人。
  等到有那么一天,牧羊人失败了,逃走了,草原上的狼占据了牧场,那么接下来他们摇身一变成了牧羊人,而羊永远是羊,他们毕生的作用就是贡献自己身上的羊毛,贡献自己的血肉,唯一的变化就是羊少了,所剩无几了。那些死去的羊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也不管是满腔怨恨还是无怨无悔,他们都为恶狼攻占牧场贡献了自己的力量,他们始终认为,只要攻占了牧场,他们就能与恶狼一起共享牧场,但最终的结果却与他们的理想和愿望背道而驰,他们永远都是任人宰割的羊,而牧场永远都是强者的权力和财富。
  高泰、乔二和谢庆算是羊群的首领,与统率羊群的狼相比,他们迄今为止尚没有充当牧羊人的思想“觉悟”,所以他们看不到狼的野心,看不到遥远的未来,但他们看到了一个绝望的现实,揭竿而起的结果与他们当初的愿望背道而驰,他们想拯救的人不但没有活下来,反而让更多的无辜者更快的死去了。
  这种与理想渐行渐远的事实,这种掩盖在阴霾下的真相,被伽蓝残忍地撕开之后,他们不得不正视,不得不扪心自问,到底怎样才能拯救苍生?怎样才能让自己的亲人朋友和无数的可怜人活下来?是继续追随狼的脚步,还是改弦易辙,投靠牧羊人,与牧羊人一起围杀那些穷凶极恶、野心勃勃的狼?
  现在他们的生命有保障了,他们是帝国军队里的禁兵,他们的身份地位改变了,他们站在仕途的起跑线上,未来充满希望,这时候他们的眼界开阔了,他们的想法改变了,他们对自己的理想和今日的现状有了全新的认识。
  有思想、有理想、有实力、有野心的羊,会不可逆转地产生心灵地嬗变,而心灵的嬗变会改变一切,于是心神蜕变,羊变成了强者,这样的强者可以变成狼群中的一员,也可以成为牧羊人中的一员。
  伽蓝给了他们变成强者的条件,又给他们铺设了一条变成强者的路,而这条路所带来的巨大诱惑,对于还是“羊”的弱者来说,根本无法拒绝。这是狼所不能给予他们的现实利益,更重要的是,这是狼不能给予他们的希望和理想。狼给予他们的理想已经在残酷的现实中碎裂,狼给予他们的希望已经泯灭只剩下一团恐怖的黑暗。
  三个人坐在昏暗的空荡荡的军帐里,思考着,权衡着,挣扎着。
  ※※※
  伽蓝带着暴雪,走出军营,走在河堤上,望着飞腾在黑暗里的两条火龙,望着河面上扬帆而行的船舶,心情愈发沉重,甚至非常压抑,让他有一种不堪重负的痛苦。
  现在皇帝和远征军还在赶赴辽东战场的路上,再过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皇帝将抵达辽东怀远镇,远征大军将渡过辽水展开攻击。不出意外的话,在这一个月里,永济渠会保持畅通,因为杨玄感需要远征军深入到高句丽,甚至杀到平壤城下。远征军距离黎阳越远,杨玄感叛乱成功的可能就越大。
  一个月后,永济渠水道必定烽烟四起,河北各路叛军都会对水道展开攻击。原因很简单,杨玄感之所以选择在黎阳举旗,其背后必定与山东世家权贵达成了利益上的妥协。对于山东世家权贵来说,杨玄感叛乱不管成功与否,他们都能从中获利,虽然利益有大小,但都会接近他们的预期目标。为此,他们会帮助杨玄感,会通过河北各郡县的豪望与起义军保持一定程度的默契。
  山东义军从举旗到现在,两年多时间了,如果没有山东世家权贵及其所控制的山东官僚系统在各方面给予的帮助,有意识的在暗中推波助澜和对皇帝、中央的竭力掩盖,起义军的规模怎么可能会越来越大?高鸡泊、豆子岗和以长白山为中心的济水河一线是起义军聚集之地,都在大平原上,无险可守,假如没有山东地方势力的有意纵容甚至暗中支持,他们如何生存?其实力又怎会越来越强?起义之初,单凭世家权贵手上掌控的钱粮和地方势力,就足以镇压起义军和完成救灾赈济,一旦赈济到位,灾民锐减,还有谁会造反?
  正因为如此,伽蓝很恐惧,担心西北人掉进“虎口”,被河北人四面围攻,一口吞了。
  能否相信治书侍御史游元?伽蓝一口否定。裴世矩说服皇帝,让游元督察河北水道,督运粮草,其真正目的就是让游元纠集山东黑白两道力量“配合”杨玄感,务必让其造反,但这个造反的时间很关键,不能早,只能迟,只能是在远征军摧毁高句丽之后。以伽蓝的力量根本做不到这一点,只有让游元到黎阳才能确保裴世矩的谋划成功。
  裴世矩当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拿出一个全面谋划?
  伽蓝不相信。第一次东征失败,关陇军方贵族遭到重创,这时候,皇帝还会信任关陇贵族?就算皇帝因为手上可用的人太少,山东和江左权贵至今未能大量进入中枢,但以粮草的重要性和黎阳对远征胜负的重要性,皇帝又怎会让关陇大权贵杨玄感居中坐镇?皇帝既然忌惮关陇的杨氏一系,有意压制杨氏一系,又怎会在这次誓死一搏的远征中,把自己和中枢的未来,把远征军将士的性命,都托付给杨玄感?
  联想到楼观道和陇西李氏不远万里去西土寻找薛德音,联想到他们以妥协换来与裴世矩的合作,伽蓝有理由推断,杨玄感为了这次的兵变实施了一系列重大举措,而这些举措一方面帮助杨玄感完成了叛乱布局,一方面也引起了朝堂其他势力的关注。楼观道和陇西李氏敏锐地发现了危机,试图从中获利,那么,裴世矩、虞世基等人难道就没有发现?他们难道就不会提前布局,以便应对可能突发的危机,趋利避害?
  当然,预感到杨玄感要作乱的人本来就不多,而像楼观道和陇西李氏这样确信杨玄感要作乱的人就更少了,至于游元,既然伽蓝对他说了,既然伽蓝是裴世矩和薛世雄的亲信,那么游元就有理由相信他的话,并由此对朝政和局势进行一番印证,于是裴世矩的想法就呼之欲出了。裴世矩的想法有可能就是皇帝的想法,但事实很残酷,游元的使命很难完成,为此,他不得不站在山东权贵的立场上,巧妙利用眼前的形势,尽可能给山东权贵集团谋取最大利益。
  很显然,游元要牺牲很多人的利益,其中包括山东人,包括关陇人和江左人,至于这支来自西北的小小龙卫统,根本不够他塞牙缝的。
  如何在山东人的算计中生存下来,这成了伽蓝当前最大的难题。
  ※※※
  高泰、乔二和谢庆的身影出现在河堤上,缓缓接近伽蓝。
  伽蓝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面对三人,目光从三人的脸上一一看过,“告诉我答案。”
  “俺要回家。”高泰撩衣跪倒,神态异常坚决,“俺要回家,俺娘还在,俺要回家。”
  伽蓝微笑颔首。他知道高泰一定会离开,因为他家里还有一个老娘,如果他留在龙卫统,一旦与郝孝德、刘黑闼战场相遇,那他的老娘就危险了。百善孝为先,为人子者,不能不孝。
  乔二撩衣跪倒,一言不发。
  “你也要离开?”
  “都死了,当初随俺留在战场上阻截敌人的兄弟都死了,就剩下了俺。”乔二猛地拔刀插地,抱拳为礼,“将军,如果俺留在这里,俺拿什么去面对那些死去的兄弟?俺这条命是将军的,但也是那些兄弟的。俺不能背叛那些兄弟,至死不能。将军之恩,俺无以为报,唯有把这条命还给将军。”
  伽蓝叹了口气,摇摇头,伸手相扶,“回去吧。且末水一战,生死之情,袍泽之义,我会牢记于心。”
  乔二眼圈一红,背过身去。
  伽蓝拔起地上的刀,插进乔二腰间的刀鞘,用力拍拍他厚实的肩膀,转目望向谢庆。
  谢庆一脸愧色,挣扎良久,还是缓缓跪了下去。
  “将军救命之恩铭记于心,将军教诲之情永不相忘。”
  伽蓝慢慢转身,抬眼望着漆黑夜空,黯然无语。他很愤怒,他竭尽所能挽留他们,拯救他们,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或许,他们的内心也很痛苦,也在彷徨和挣扎中难以抉择,但最终他们还是舍弃了希望,因为那不是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的希望,而是别人的施舍。把命运交给别人,把希望寄托在他人的施舍上,最终肯定是一无所有,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将来还是这样。反正都没有希望,那倒不如顾全忠义,和自己的亲人兄弟,和那些无助的可怜的苍生,同生共死。
  暴雪似乎也知道他们要离开,一双眼睛露出依依不舍之色,默默地望着他们。
  良久,伽蓝举步而走,黑暗中传来他嘶哑而忧伤的声音,“明天,渡河之后,我送你们一程。”
  ※※※
  河北刑徒走了,十几个大汉,全部走了。
  西门辰和几个河北人也走了。他们本是河北刑徒,配发戍边,如今能有命回家,当然急不可耐,功名利禄对于他们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来说,实在是狗屁不值。
  伽蓝收回了他们的战马,收回了他们的武器,收回了铠甲,但给了每人一把大棓防身,给了路上的食物,给了一份丰厚的钱帛,给了通关文牒。伽蓝唯一的告诫就是,一起走,不要分开,人荒马乱的年代,人命贱如狗,为了安全,不要分开。
  河堤上就有柳树。伽蓝折柳相送,依依惜别。
  薛德音和姜九、薛家十三郎、十四郎、十九郎也赶来送别。
  布衣、江都候带着天马戍卒列阵相送。袍泽情深,这一去或许就再无相见之期,甚至,某一天的战场上,再见面时,已经是生死仇敌了。
  高泰、乔二、谢庆和西门辰率领众人深深一躬,就此告别。
  “将军……”方小儿忽然哭了起来,“扑通”跪下,“将军,俺想活下去,俺只想活下去。”
  他没有家,亲人也死了,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就是报仇,就是杀富济贫拯救更多像他一样的可怜人,但那太痛苦了,太艰难了,生不如死,就像在炼狱中煎熬。这段时间的变化给了方小儿从未有过的新人生,甚至可以说是梦想成真,然而,当他踏足河北大地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这里才是他的根,义军才是他的家,那种刻骨的思念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开。
  只是,在告别的时候,在离去的霎那,他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他好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这让他很恐惧,很无助,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
  乔二上前一步,抓住了方小儿的肩膀,用力抓着,似乎担心他突然消失了一般。
  伽蓝慢慢走到方小儿的身边,蹲下,望着他,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接着张开双手,把他紧紧抱进怀里,“我们是兄弟,是袍泽,生死与共。如果有一天,你累了,想家了,就回来。”
  方小儿泪如雨下,哽咽无语。
  伽蓝拉着方小儿站了起来,目光从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我们是兄弟,永远都是兄弟。我的家就是你们的家,我的家永远向你们敞开,不论将来发生什么,只要我活着,你活着,那我们就能在家中相聚。”
  众人沉默不语,但脸上的感激之色溢于言表。这一路走来,伽蓝给予了他们太多太多,即便马上就要成为生死仇敌,但伽蓝也一样给予他们未来的承诺。
  高泰、乔二和谢庆再度躬身致礼。
  “河北就是一副棋秤,我是白棋,你们是黑棋,当对弈结束,我们都是弃子。”伽蓝一语双关,“我要生存,你们要活下去,所以,若想主宰自己的命运,就必须……”伽蓝向高泰伸出手。
  高泰双手伸出,紧紧相握。乔二把手放了上去,谢庆也把手放了上去。三人神情坚定,目光坚毅,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又向伽蓝做出了什么承诺。
  伽蓝微笑颔首,“我可以期待好消息吗?”
  “生死与共。”高泰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
  河北人沿着河堤狂奔而去。
  伽蓝伫立高坡,布衣和江都候一左一右,三人举目遥望,神情凝重。
  薛德音缓缓走近,抚须轻笑,“将军好计。”
  伽蓝微微摇首,“事情比想像的要复杂,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某所期待的,也就是度过眼前难关。先生以为如何?”
  “难!”薛德音说道,“各方都有利益诉求,难以妥协。”
  “找不到平衡点,这一局必输无疑。”伽蓝叹道,“输便输了,但可怕的是,其最终代价却由无辜苍生承担,这太不公平了。”
  “世上本没有公平事。将军执着了,而执着会把将军推向绝境。”
  “帝国利益至上,这一点不容妥协。”
  帝国?薛德音低声念叨着,对伽蓝说出来的这个新名词充满兴趣。他念叨了几遍,蓦然读懂了伽蓝的心思,眼里顿时多了几分钦佩。
  “这与咱们有何关系?”江都候不满地嘟囔道。
  “关系重大,是生死的关系。”伽蓝说道,“假如帝国受难,中土陷入崩溃,西土局势必然陷入困境。西土局势一旦不可挽救,首当其冲的就是河西。河西战火一起,外有西土诸虏,内有枭雄争霸,河西在内外夹击之下,必定生灵涂炭,千里废墟。”伽蓝看了江都候一眼,黯然叹道,“河西是我们的家,那里有我们的亲人,我不想回家之后,流着悲伤的泪水去掩埋他们的骸骨。”
  布衣和江都候不以为然,认为伽蓝过于悲观,过于谨小慎微了。
  薛德音更是不同意,在他看来,即便二次东征失败,即便杨玄感举兵叛乱,即便帝国陷入深重危机,但距离崩溃还是遥不可及。如此一个庞大帝国,岂会在几股乱贼的冲击下分崩离析?怎么可能吗?
  伽蓝无意解释,他也解释不了,他更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他唯一的能做的就是活下去,在血雨腥风中挣扎着活下去。


第一百零九章 中土第一高门
  治书侍御史游元对伽蓝擅自放走近三十名骑士保持沉默。
  “明公认为伽蓝此举,意在何为?”
  监察御史崔逊站在船舱的窗扇后,任由纱幔轻拂面孔,一张白皙俊美但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着一丝浅浅的笑容,深邃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雾,让人看不透他隐藏在笑容背后的真实心理。
  游元坐在案几后面阅读卷宗,听到崔逊出言询问,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目露疑惑之色,似乎没有听懂。
  崔逊没有听到回应,稍稍转身,脸上笑意更浓,“明公莫非要置若罔闻?”
  游元撇了一下嘴,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悠长的笑纹,然后微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的崔逊。
  崔逊的年纪不到三十,出身博陵崔氏,是帝国第一届进士科的进士,家世显赫,学识卓越,可谓帝国青年才俊中的佼佼者。
  河北崔氏是中土第一大姓,清河崔氏是本堂,博陵崔氏是其第一大旁支,传承上千年的簪缨经学世家,其有谱可查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春秋齐国。后世有五姓七家之说,所谓五姓就是山东王崔卢李郑五大世家,七家中不但包括这五姓世家的本堂,还加上分堂的博陵崔氏和陇西李氏。陇西李氏就是李世民家族,如果不是皇族,陇西李氏根本无法与上述六家相提并论。
  崔逊的祖上是拓跋氏魏国的司空崔楷,在魏国分裂之际死于国难。魏国分裂东西,其祖父崔说西入关中。他的父亲就是帝国重臣黄台公崔弘升,而他的伯父就是邺公崔弘度,也是帝国重臣,先帝的股肱大臣。他的小姑嫁给了先帝的第三子秦王杨俊,而他的妹妹则嫁给了今上的长子,已故皇太子杨昭。
  一门两妃,可谓显贵,但崔家的未来就毁在了他的小姑秦王妃手上。崔氏出身名门,当然心高气傲,即便弘农杨氏也是传承八百余年的大世家,甚至立国开疆做了皇族,但在世俗人的眼里,弘农杨氏属于二流世家,与博陵崔氏结亲,也算是高攀了,所以崔王妃有理由独占秦王。秦王当然不会像他的父亲一样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当然要纳妾姬,结果崔王妃因爱生妒,搞了些不好的东西试图挽救秦王的心,结果差点把秦王的小命送掉了,事发后崔王妃被废,而秦王终究没有保住性命,也死了。先帝痛失爱子,虽然他不喜欢这个儿子,但还是迁怒于崔氏一门。当时今上还是晋王,其子河南王杨昭的王妃是崔弘升的女儿,父子两人当然不敢再留崔氏女儿,于是杨昭上奏废妃。今上继承大统后,又想恢复这门亲事,就派使者去劝说崔氏家主崔弘度,结果给崔弘度严词拒绝。
  杨俊和今上一样,都是先帝不遗余力培养的宗室王,都是功勋盖世。当初南下平陈,帝国在江淮方向的总指挥就是今上,而在荆襄方向的总指挥就是杨俊。如此人物,对帝国皇统始终是个潜在的威胁,所以在杨俊死亡一事上充满了玄秘,崔氏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牺牲品。一个妒妇毒杀自己的丈夫,谁相信?一个名门可以出妒妇,但绝不会出白痴,绝不会因为嫉妒而摧毁自己的丈夫和娘家两门显贵。崔弘度是先帝的股肱大臣,势力庞大,理所当然是杨俊的坚实后盾,结果杨俊倒了,崔弘度也倒了,一个对皇统现成威胁的庞大势力轰然倾覆。
  崔弘度要的是崔家的声名,他不稀罕一个未来的皇后。当然,在这件事上,他说了不算,今上说了算。可惜的是,崔弘度死了,而元德太子也死了,于是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亲事在两家之间留下了阴影,或许今上心怀愧疚,他还是让昔日的儿女亲家崔弘升复出了,让其先后出任冀州刺史、信都太守,又进位金紫光禄大夫,转涿郡太守。第一次东征,崔弘升以涿郡太守检校左武卫大将军事。检校就是以某官派办某事的意思,身兼两职,权力很重了。结果东征大败之后,他和于仲文成了最终的替罪羊,一文一武,一个虏姓八柱国的后代,一个山东第一世家的子弟,几乎在同一时间“病”死了。
  大凡在政治事件上,死亡常常都是巧合,以一个人的突然死亡来拯救整个家族的未来,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利益,这是很划算的一笔买卖。
  崔逊也是在今上继位之后才进入仕途。大业元年(公元605年)今上继位改革选拔制度,设进士科取士。这是科举制度的开始,而崔逊就是帝国第一批进士。
  有能力出任监察御史者,非大才不举,而进士就属于帝国大才。
  御史台中,官长是御史大夫,副官长是两个治书侍御史,再下面就是十二个殿内侍御史,十二个监察御史。监察御史的职责是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因为内外官吏均受其监察,权限甚广甚重,为百官所忌惮,所以这一官职的出任者不但要求学识渊博,更要求通达治体,所谓治体,就是治国的纲领要旨,政治法度。可惜的是,今上改革官制后,不遗余力地削爵降品,监察御史虽然权重,却仅为八品,不能不让人啼笑皆非。
  此次南下督运粮草,游元负责监察,而具体执行监察之责的就是这位监察御史,黄台公崔逊。说白了,就是让游元监督杨玄感,又让崔逊监督游元,层层监督,一个盯着一个。
  游元是河北世家子弟,是高齐旧臣,是地地道道的山东权贵。任县游氏属于地方郡望,影响力集中在河北,在地方郡县,而崔氏这种顶级豪门的影响力不但遍及中土,更贯穿中枢和地方,所以两者之间的实力悬殊太大。以帝国今日朝堂来说,五大豪门虽然地处中土,但子弟遍及天下,中枢和地方都有他们的人,就算关陇人想压制,就算先帝和今上都想打击,奈何这五大世家的影响力太大了,不但关陇贵族竞相攀附,就连皇族都愿意与之联姻。这种影响力秉承五大世家千百年来的深厚历史和文化底蕴,深入中土人心,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就能消除的,而且,压制和打击得越厉害,其反击的力度也越是可怕。
  崔氏在河北的力量随着帝国统一而日益衰落,但当初西入关中的崔氏却权势显赫。对于这个天下第一高门,河北豪族之首,帝国如芒在背,于是先帝借助秦王杨俊一事打倒了崔弘度,接着今上又借助东征失败打倒了崔弘升,两位崔氏在帝国中枢的鼎柱先后倒塌,等于打倒了山东世家权贵的领袖,这给了山东世家权贵以沉重一击。
  但不管怎么说,在皇帝的眼里,游元和崔逊都是山东大权贵,在河北有着广泛的人脉关系,有利于缓解山东紧张的局势,而崔逊又偏重于关陇一系,不会任由游元损害关陇人的利益,同时,崔逊与同为关陇权贵的杨玄感又久有怨隙,也不会任由杨玄感胡作非为。崔氏和杨氏的怨隙来源于崔弘度和杨素,两人同为先帝重臣,但彼此看不顺眼,在利益上屡起纷争,明争暗斗了很多年。
  游元虽然摸不清崔逊的真实想法,但绝不会像皇帝一样想当然。既然裴世矩从随侍行宫的六个监察御史里面挑选了崔逊,那就一定有其目的。崔弘升是怎样病死的,一般贵族官僚不知道,游元却心知肚明。就凭这一点,双方就有合作的基础。
  崔逊这句话,明显就带有某种隐晦的暗示,至于什么暗示,那就各凭思量了。
  “龙卫统是禁军,隶属于骁果军,却直接听命于备身府,这已经说明了它的特殊之处。”游元斟酌着,慢条斯理地说道,“伽蓝是西北悍将,同时也是西域都尉府的秘军,他在西土还有个传奇般的名字,叫金狼头。”
  “某很难想像,一个官奴婢出身的敦煌戍卒,就算他骁勇善战,又怎会得到裴阁老的垂青,并引为心腹委以重任?虽然那时候的裴阁老做为先帝重臣之一受到排挤和打击,不得不远走河西,深陷困境,但一个元老大臣,即便在困境之下,也不至于无聊到去栽培一个官奴婢出身的敦煌戍卒吧?更让人称奇的是,随后出任西北军统帅的薛老将军竟然也对其另眼相看,不但召为贴身亲卫侍从左右,更在其生死关头犯颜进谏,竭尽全力救下了他的性命。一个出身官奴婢的西北戍卒,值得薛老将军为他触犯天威吗?”
  崔逊眉头轻蹙,陷入深思。
  游元的话说得很直白,不是他要置若罔闻,而是他根本惹不起。裴世矩位高权重,高深莫测,薛世雄也是军中老帅,势力庞大,更重要的是,现在就连皇帝都对其青睐有加,亲自点名将其从西北召来,并委以重任,而这个重任不仅仅关系到远征军的粮草安全,更关系到未来朝政的发展。如此关键人物,虽官职卑微,但隐权力太大,合作比对抗更符合利益需求。
  言下之意,现在的问题是,你愿意合作,还是对抗?
  崔氏是中土第一豪门,裴氏是关陇地区的大豪门,游氏是河北地方豪门,这三家的利益诉求明显不一致,但崔逊、裴世矩和游元三人却有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可以归结到山东权贵一系。崔氏的根基之地在河北,所以基本利益在山东;裴世矩是高齐旧臣,他的门生故旧基本上都是山东权贵,他的势力也是以山东人为主,所以他的利益理所当然以山东为主;至于游元,那就毋庸置疑了,他的利益就在山东。
  伽蓝是谁的人?从皇帝将伽蓝和西北马军团独立建制,并命其南下黎阳来看,伽蓝肯定是裴世矩的人。这段时间游元与伽蓝多次接触,旁敲侧击,多方摸底,也基本上肯定了这一点,所以,合作不成问题,关键是,裴世矩的底线是什么?伽蓝合作的限度有多大?
  游元不敢触及裴世矩的底线,毕竟裴世矩是河东豪门,河东属于关陇地区,是真正的关陇系,况且裴世矩一直是先帝的亲信,裴世矩所认定的山东利益到底有多大,游元不知道,但他知道一点,若想让山东权贵获得最大程度地利益,那就必须打破裴世矩的底线,而有实力与裴世矩正面对抗的,唯有崔氏这样的顶级豪门。
  “明公的意思是,伽蓝应该有个姓,而且还是大姓?”
  崔逊转身面对游元,笑容清淡,悠然问道。
  游元点头,“若想知道伽蓝的姓,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这么说,明公打算寻个机会,问问裴阁老或者薛老将军?”
  游元笑着摇摇头,“伽蓝身边有个仓曹参军事。监察有时间的话,可以去拜访一下。”
  “拜访?”崔逊略感疑惑。以他的世家出身、公爵地位和御史身份,“拜访”算是纡尊降贵了,而能享此殊荣的只有身份地位相差无几的故旧。难道是某位故旧?龙卫统里的人全部来自西北,哪来的故旧?
  “河间郡沿平虏渠一带的地方官员正在急速赶赴长芦,同期赶赴长芦的还有一些县镇、军坊、乡团和宗团别军。龙卫统沿河堤疾驰,极有可能与他们相遇,一旦发生冲突不堪设想。请监察上岸,先行告之并提醒龙卫统,可否?”
  崔逊微笑颔首。
  游元低头翻阅卷宗,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似乎是不经意间,他又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军队的事,尤其是禁军的事,不要干涉,也不能干涉。”
  崔逊没有说话,转身望向河堤,目光被那面猎猎狂舞的金狼头大旗所吸引,心里不由自主地涌上一个莫大疑问,伽蓝姓什么?游元为什么要提到这件事?伽蓝的姓难道与山东的局势有什么潜在联系?
  ※※※
  黄昏,大船落锚,靠岸休息。
  龙卫统也停了下来,在岸边寻了一处田野扎下营寨。
  崔逊上岸,在四个亲卫的扈从下,走进了龙卫统军营。伽蓝闻讯出迎。
  傅端毅听说是黄台公崔逊来访,又惊又喜,当即发出一连串命令,极尽恭敬之能事。西行、江成之等人虽然来自西北,但对中土第一高门崔氏可是久闻大名,极度尊崇,这种尊崇未必就是尊崇崔家某个人,而是一种对中土深厚历史和文化的尊崇,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顶礼膜拜的尊崇。
  在伽蓝目瞪口呆之中,西北人全体出动,不但列阵相迎,更鼓吹齐鸣,虽然乐曲未免粗犷,也不符合迎宾礼仪,但西北人摆出的谦恭和尊崇姿态却是真真切切。
  相比西北人对待薛氏的态度,那根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西北人是因为薛世雄而知道中土有个薛氏,可见薛氏声名不显。这是有原因的。
  薛氏起自蜀汉。蜀汉灭亡后,薛氏迁至河东,直到十六国时期才崛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薛氏都被中土人视为“非我族类”,被蔑称为“河东蜀”或“蜀薛”。拓跋氏魏国统一黄河流域后,薛氏迅猛发展,很快堂而皇之列入郡姓,与汉晋以来的高门同列。这样的一个豪望,不仅不能与中土的一流高门相提并论,就是二、三流的世家也有充分理由轻视它。所以河东三大豪门中,裴氏第一,柳氏第二,薛氏只能排第三。帝国建立后,他在帝国世家中的地位,基本上与关中郡姓处在同一位置,因为它缺乏历史,更缺乏文化底蕴,就算今日它有“河东三凤”名震文翰,也无法弥补它年轻的面孔,与崔氏这等豪门所散发出来的千古沧桑的气息相比,差得太远太远了。
  崔逊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飘逸出尘的儒雅之气,更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高傲和尊贵。
  薛德音就站在伽蓝的身后,神情复杂,可以用百感交集来形容。回到中土以来,他总算见到了一个真正的故人,一个与自己有着亲密关系并且沾亲带故的故人。
  一番繁文缛节之后,伽蓝把崔逊迎进了军帐,陪同左右的只有薛德音和傅端毅,其他人自惭形秽,也就识趣一些,免得自取其辱了。在崔氏这样的千年豪门面前,除了薛氏,就连傅端毅都没有同席而坐的资格,至于伽蓝,恐怕也是特例了,正常情况下,崔逊不会以私人身份纡尊降贵来“拜访”一个出身低贱官职不高的武夫。
  崔逊看到薛德音后,这才明白游元让他来拜访伽蓝的深意。他拜访的不是伽蓝,而是薛德音。像薛德音这样的显赫人物,竟然追随在伽蓝的左右,其中必有原因,而这个原因,必定和裴世矩、和山东今日局势,有着直接关联。
  那种窥探到秘密的兴奋抵消了他看到薛德音的惊讶,他忍耐着,直到坐下,直到与伽蓝寒暄完了,这才转目望向薛德音,躬身致礼。
  “灵蕴兄,别来无恙?”
  薛德音的泪水突然滚了下来,情绪骤然失控。


猛子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