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5章 调走张浚


  兴元府,衙署大街上,徐卫骑着他那匹汗血宝马,踩着小碎步,不紧不慢地前行着。两个随从小跑着一左一右跟在马旁,这天有点风,吹得徐卫的官服大袖猎猎作响,瞅着要到宣抚司衙门了,他便勒了缰绳。谁知那马不知什么原因,竟收不住缰,一溜烟地往前窜了!徐卫手头又一紧,战马长嘶一声,竟人立而起!差点没把太原王给颠下来!
  这一下可坏了事,不说徐卫两个家丁,那宣抚司衙门前的卫兵也一窝蜂地抢下来,都去扯缰绳,这才把马拉住,将太原王扶下地。众人七嘴八舌地问道:“大王无妨吧?”
  徐卫甩甩袖子,一挥手,摒退了众人,牵过缰绳,抚着那马脖子叹道:“到底是战马,本该驰骋沙场,奈何终日驮着我在这街市招摇,倒委屈了它。”说罢,又抚摸一阵,这才抬阶而上,进衙门去了。
  你道川陕宣抚处置司,是四川陕西两地最高权力机关,当雄伟宏大才是。其实,不过是小门小户,甚至并不显眼,连兴元知府衙门也不如。只因这州治府治,一般都是固定的,百年不变。但宣抚司可立,可撤,甚至要根据局势而迁移。再者,宣抚司权力极大,但编制极小,只宣抚使一人、判官一人、参谋一人、参议一人、主管机宜一人、干办公事两人、准备差使两人、准备差遣两人,总共加起来十一人,因此便没有必要如此讲究。
  进了衙门,绕过正堂,往左厢去,便是宣抚司官员日常办公所在,右厢是会客接见场所,后面便是吃饭的地方。太原王进去的时候,在外厢办公的干事准备们都起身,徐卫不等他们说出话来,便一挥手,众人又都坐下去,继续忙。
  经过马扩和张庆两人的签房时,打个招呼,倒是张浚还没来。进了自己的签房,还不忙坐,端起已经泡好的茶喝两口,又站在窗前打望片刻,爽爽精神,这才到案桌后坐定,从那堆得有一尺多高的文书中取出一件来,细细看。
  正看时,突然瞥见有一件公文单独放在旁边,一瞄封皮,竟是朝廷中书发来的省札。徐卫一见,便撇了手中公文,单取省札来看。这札子是首相次相联名签发的,只几句话,说了一件事情。
  徐卫看罢,脸上露面狐疑之色,朝外唤道:“请张参议来。”
  不一阵,张庆踏入签书,直接道:“大王看了?”
  “早上收到的?”徐卫举起那本省札问道。
  “是,卑职看时也觉得诧异,这没来由的,怎么调了他去?”张庆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徐卫想了想,不得要领,便又请了马扩来,将省札给他一看,后者顿时啧啧连声:“这倒怪了,他在本司多年,虽然加官不断,却从未调职,这回是怎地?”
  你道那省札说的是甚?调川陕宣抚判官张浚,河东公干,权河东宣抚使!
  张浚最初是作地方官,后来在枢密院勾当,再后充了一回陕西宣谕使,然后就留了下来,从参议一直作到宣抚判官。虽然不明说,但任谁都知道,张浚在川陕,等于是朝廷的耳目,说得直白些,就是监视徐卫的。这么多年一直没动,现在突然调去宣抚河东,难免使人意外。
  但徐卫细想,也觉得无可厚非。张浚在川陕这么些年了,熟悉情况,河东又是西军一力收复的,从川陕宣抚处置司调人坐镇河东,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川陕官员,除了张浚,就再没有合适的了。你不可能调一个我的亲信或者心腹再去宣抚河东。
  只是有一点,朝里难道没有人了么?非要从川陕调?再有,把张浚调走了,谁作川陕宣抚判官?是从川陕提,还是从中央派?
  “呵,是什么事让大王一早就把参谋参议都聚了起来?”张浚踏进房来,打趣道。
  张庆见他来了,拱手道:“给张判道喜,恭贺荣升!”
  “恭喜恭喜!这你须得请上几桌,才走得了!”马扩也道。
  张浚听了一头雾水,疑惑道:“什么荣升?又怎么走?到哪里去?大王,何事?”
  徐卫笑容满面地将那道省札递出:“自己看罢。”
  张德远打量着几人,上前接了札子,翻开一看,虽然极力还保持镇定,但眉宇之间的喜色,是怎么也掩饰不住了。说老实话,张浚在川陕宣抚判官的位置上干了多少年了,也该提升了。现在可好,直接提成河东宣抚使,方面大员!而且,既担任宣抚使,那之后,少不得还要加官进爵,才配得上身份职事!
  “怎么?不说两句?”马扩笑道。
  “这……这……”张浚看来是欢喜得紧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满脸灿烂的笑容。
  徐卫站起身来,到张浚跟前,正色道:“说老实话,我是真舍不得你走。想你我共事多年,合作无间,你这一走,简直是拆我的台啊。却又没奈何,人往高处走,我不能拦着你。罢罢罢,只盼你在新任上,建功立业!”
  张浚虽然大喜过望,但听了这话,还是躬身一揖:“多谢大王!谢大王多年来的指点提携!”
  “你说这话便是打我的脸!徐某一介武夫,这么些年,多亏得你指点!不论是对朝廷,还是对下面,我一直都说,川陕能有今日之局面,张判有大功。你这一走,我那小子拜师的事,只怕也黄了。”徐卫笑道。
  张浚长舒一口气,又把札子看了一遍,唯恐有差。徐卫知他心思,笑道:“你不用急,想是事情紧要,朝廷先发了省札下来,催你赴任,所以用个‘权’,等你到了任,自有天子诏命来,到时候把这‘权’字去了,你便是河东军政长官。”
  张浚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在川陕多年,襄助大王,这猛一下让我去宣抚河东,倒有些措手不及。”
  “有什么措手不及的?河东诸府、州、县的官员,基本上都是从川陕过去的,谁敢不听你这老长官的话?再说那河东诸军,本就受我司统辖,你去作了宣抚使,他们敢不遵节制?张宣抚一过去,只管大刀阔斧地施展!”张庆道。
  这话却是实在的,河东军政班子,都系出川陕,或许朝廷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调张浚去坐镇。
  徐卫接过话头:“以你的才干声望,在河东肯定是如鱼得水。我虽舍不得你走,但照实讲,这事却也帮了我大忙。川陕这一摊子我尚且繁杂,兼管河东实在吃力,这下好了。”
  张浚欢喜归欢喜,却也知道,想要在河东宣抚使这个位置上坐稳,不关要有朝廷的任命,还要有太原王的支持。因此对徐卫一揖:“至今往后,虽隔着条大河,但求大王看在往日情份上,多多照拂。”
  徐卫知他意思,当即表态:“你放心,我说过,你的才干声望,绝对能弹压住地方。便真有个什么,你张宣抚一句话,我敢不从命?”这话说得极客气,也是为了照顾这刚刚荣升的宣抚相公脸面。
  张浚听了,果是受用,但表面仍必须恭敬:“多谢大王抬举。那我这……”
  “朝廷这样子,看是催得急,你也得麻利些。先把本司的公务交割了,这样,你就交给张庆。河东诸事,我也整理整理,到时候交给你。家里你肯定也要打理,就不必在衙门里呆着了,回去忙吧。但有一条,你定在几时走,一定要知会一声,我们多的不说,大家同衙共事这么些年,总要给你践行才是。”徐卫善解人意。
  张浚感激道:“多谢大王体谅,那下官这就请了张参议去,交割公务。”
  徐卫不再多说,伸手作请,张浚即和张庆一道出了房去。马扩看他两人出去,回过头来,却道:“按说,他的位置不会轻易动的,难道朝中没人?”
  “不好说,现在朝中局势也诡异得很。”徐卫肃色道。
  马扩点点头,又道:“不管怎么说,他这一走,大王倒少些烦恼。”
  徐卫轻轻一笑,不置可否,却道:“河东的事,你最清楚,先来帮我理理,到时候好交割给他。”
  “是。”马扩应了一声,两人便在房中忙活起来。约莫要到中午时分,张浚和张庆那头交割完毕,本来,川陕大事皆决于徐卫,他这个宣抚判官只是协助处理而已,也没多少要交割的。
  张浚便过来徐卫这边,交割了河东事务,他便要告辞回家。因还未到散值时分,众官也不去相送,便闲话几句,由他去了。
  徐卫等他出门以后,突然想起什么,单独一人追了出去。到衙门外,见张浚已经在往马背上跨,他忙唤住:“德远兄留步。”
  张浚忙回身:“大王还有何吩咐?”
  徐卫手一伸:“你等等。”语毕,吩咐旁边卫兵,轻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军汉领命而去,往衙门旁边绕。一阵之后,牵了徐卫那匹坐骑出来。
  张德远会错了意,以为徐卫要送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下官不过是回家去,大王……”说到这儿,他停住了,猜测着太原王是不是有什么机密的事,不方便在衙门里说,偏要在路上讲?
  却见徐卫牵了那马缰绳,又抚几把,对他道:“德远兄,你此去河东,责任重大。少不得要各地奔波,你虽是文官,在川陕久了,也是终日马来马去。我这匹马,原是辽国送的,脚力极好,一日能行四百里以上。如今,便赠与兄代步。”
  张浚受宠若惊,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这是大王宝马,下官如何敢夺人之美?”
  “你我何须客气?实话与你说,我如今想再亲自上阵,已是不可能了。留着这良驹,成天招摇过市,也是委屈它。今早来,差点没摔我下背,你骑了去,比我有用。”徐卫道。
  张浚还想推辞,徐卫急了:“你若再辞,便是矫情了。”
  张德远推辞不过,只得拜领,再三感谢徐卫,方才去了。没两日,家中安排整齐,收拾了行装,便来宣抚处置司辞行。徐卫命在城中顶好的酒家设宴,本司官员尽皆出席,连两兴安抚司、兴元知府衙门、利州路提刑司的官员也出了面,替张浚送行。
  到底在川陕干了这么多年,一旦辞去,不免感伤。张浚在席间表现出少有的感性,谢这个,谢那个,直喝了个烂醉!最后,还是同僚送他回家去。次日,便携带家眷,离了兴元府,远赴河东就任。
  徐卫送佛送到西,他早于几日前就写了书信往河东,晓谕邵兴、邵翼、黄守、郑普等河东将领,不得藐视张浚,恭听节制。只因那河东驻军,虽然跟西军隔着一条黄河,但与徐卫却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邵兴是河东义军首领之一,徐卫作过义军总管,论起来,是太原王的旧部,当年平阳保卫战,邵兴的弟弟邵翼还曾率军相助;至于黄守郑普这两位原红巾军首领,他们本来就是徐卫的部下,昔年徐卫从平阳撤出之后,留没角牛杨进守城,后来城破,杨进战死,这两人突出重围,以幸存的虎儿军官兵为基础,发展出数万红巾义军,威震河东!
  后来河东陆续光复,这些义军部队都归徐卫节制,整编成了正规军。说句犯忌讳的话,这些人眼里,有没有皇帝不知道,但不敢没有徐郡王。徐卫就是担心他们一直听命于自己,无视张浚,这样反而不好。
  张浚前脚一走,徐卫立马就收到了徐六的来信,真相这才大白。
  徐良告诉堂弟,他本来是打算将秦桧这厮撵出朝,到河东宣抚的。但折彦质横插一杠,极力保全,双方争执不下。后来,折彦质主动来沟通,提出把川陕宣抚处置司的张浚调往河东坐镇,留下秦桧在朝,担任御营使。至于新任川陕宣抚判官的人选,他不干预。
  徐良考虑到,这张浚本是先帝时安排在陕西,为朝廷张目,监视堂弟的。如今若抽调了他去,堂弟倒也少些掣肘。再有,张浚比起秦桧来,更适合作河东宣抚使,若拿到台面上争,不一定争得过。麟王又不干预新任宣抚判官的人选,这笔交易,倒也作得。遂促成了此事。
  徐六还在信中提到,后悔没听老九的劝说,重用了秦桧,如今才发现,这厮是个暗藏祸心的撮鸟,最不地道。虽撵出了权力核心,但没能赶出朝去,终究不爽。
  徐六还提到,侄女进了宫,皇帝倒也喜欢,四哥作了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又代理殿帅职权。可堂弟作宰相,堂兄又握着殿帅兵权,控制行朝安危,这样让人觉得很不妥当。正好,御营司重设,缺少一个有资历的武臣作副手,他便主动提出来,让徐四改任御营副使。皇帝表示同意,朝中也无异议,遂晋升太尉,作了御营副使。
  徐卫对亲哥哥的职务变动,但没什么担忧。虽说殿帅手里有实权,御营副使只是个闲官,但四哥是个实诚人,若打仗倒还好,若不打仗,放在殿帅的位置上,莫说旁人有闲话,他自己也不自在,若如作个闲官。说到底,他当初从川陕调往江南,不过是为了作人质罢了。
  对御营司的重设,徐卫也不担心。因为哪怕现在局势趋于缓和了,朝廷想要直接控制军队也是不可能的。又尤其是西军,朝廷就从来没有直接节制过。
  倒是秦桧这厮,让他有些担心。秦桧是什么品性,他太清楚了!早就劝过六哥,可惜听不进去,现在才发现其面目,都有些迟了。而更让徐郡王担心的是,折彦质又跟秦桧搅到了一起!
  他倒不是担心折彦质有秦桧的帮助,实力大增,进而压过徐家。因为秦桧是不可能甘居人下的,他也不可能真心协助折家。在原来的历史轨迹上,张浚赵鼎这种提携过秦桧,或者与他共过事的前辈大臣,都被他挑拨陷害,驱逐出朝廷。折彦质若是信了此人,也只能是养虎为祸!
  徐卫担心的是,看这样子,秦桧在朝中已经相当影响力了。倘若让他逮着机会窜起来,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徐卫在回信中,再三规劝堂兄,现在已经撕破脸皮了,秦桧定然是要协助麟王打压你的。你若有机会,不要放过此人,最好是弄得他永世不能翻身!
  至于徐六在书信中提出的战略构想,打算时机成熟时,不惜撕毁和约,主动进攻金国。徐卫明确表示反对,他分析了宋、金、辽三国眼下的局势,提出,三国鼎立,如果没有万全之准备,谁先贸然动手,谁就有可能最先倒霉!而且太原王提出了自己的预测,认为,从今以后,最先忍耐不住动刀兵的,多半会是女真人,会是完颜亮,而且时间不会太久。我们只需稳住阵脚,加强军备,到时候看他女真人打向哪方,再作计较。


第八百三十一章
  秦桧出任御营司,组御营使司,除副使徐胜之外,他借着皇后和折彦质的支持,将一些与他关系密切的官员都调入该司,委以职务。在任参知政事期间分管兵务的秦会之很清楚,他这个御营司不过是个空壳衙门,根本节制不了全国的军队。他自己也没有打算拿着鸡毛当令箭,他只想扯起这面大旗,招兵买马。
  如魏师逊、汤思退、楼照等官员,或兼任,或专任,都在御营司挂上了名。郑仲熊眼见此景,十分得意地对沈择说,秦桧这个人是拉对了。你看,他一竖起御营司的大旗,立马就把咱们的人聚在一处,岂不强似从前在朝堂上被“边缘化”?沈择也极力向刘皇后称赞秦桧能干。
  可是,虽然招牌有了,人马也有了,可御营司到底是个空架子,并没有实权。秦桧所能作的,也就是在朝堂上发声,仅此而已。他自然不甘心这样,可朝廷里,要么是追随徐良的大臣,要么就是簇拥在折彦质身边的官员,剩下的不是人轻言微,就是自命清高。秦桧通盘考虑,认为对他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帮折彦质,压制徐良。
  这头一件要作的,就是补上他留下的空缺。参知政事,实为副相,参与机要,权力不小。现在剩下的两位参政,李若朴与朱倬,都与徐良是一党,必须插一个进去。刘皇后和折彦质都盯着这个位置。
  麟王已经物色好一个自己的亲信,准备择机向皇帝奏明。可惜,晚了一步,在秦桧的提醒下,刘皇后很快与沈择议定,准备将翰林学士范同扶上副相的宝座。范同在刘皇后的祖父刘延庆作“御营使”时,曾是他的幕僚,与刘家有旧,理所当然成了“后党”。
  定好人选,刘凤娘便向皇帝吹风,说如今朝中,追随徐良的大臣仍旧很多。折彦质虽是官家扶持起来的,但其人功劳既大,也就不易控制。陛下当提拔一位亲信大臣补这个参知政事的缺。而纵观朝中,没有比范同更合适的了。
  皇帝深以为然,当折彦质和徐良都向他提出新任参知政事的人选时,他突然把范同抬出来,打了个两位宰相一个措手不及。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正是这个道理。范同升任参知政事以后,秉持中宫的意思,凡遇事,与折彦质保持一致,专门针对徐良集团。
  徐良失这一着,正寻机反扑时,他的政敌们又把目光盯在了李若朴身上。秦桧向折彦质提出,李参政已到致仕年纪,因为徐六的遮掩,一直没有退,官家也没有过问。如今,可借着这个由头,逼他退休,再下一城。
  折彦质从其言,本想借言官之口弹劾李若朴。奈何御史台和知谏院都为徐六所把持,折彦质根本找不到人,逼得他亲自出面,上本弹劾,这实在有些失身份了。事情一出来,徐良反应也快,立即上本,称李若朴确实到了退休的年纪,但因其人理政卓然,朝廷缺不得他,因此才未上报,他还请皇帝下特旨,将李若朴特事特办。
  折彦质、秦桧,乃至后宫刘凤娘哪里肯?各显神通,非要把李若朴弄走不可。然而此时,皇帝却动了心思。
  没错,他扶持折彦质起来,确实是为了掣肘徐良。但这并不表示他不再信任徐良了。只不过因为徐六以前的权力太大,到了独揽朝政的地步,所以必须要有人牵制。然而,对这个几朝元老,又拥立自己登基的大臣,皇帝仍旧有信任在的,更重要的,还有一种依赖在。
  折彦质等大臣这段时间以来,咄咄逼人,徐六限于被动。如果再把李若朴强迫致仕,自然沉重打击了徐良,但这未必就是皇帝想看到的。
  赵谨这个皇帝,没有雄心壮志,并不想作一名雄主,只愿天下太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再加上,他对朝政不太上心,如果让他学他的哥哥赵谌,事事亲力亲为,他恐怕连皇帝也不愿作。有得力大臣替他分担,这是最好的。在他看来,折彦质和徐良两个人,在朝中争斗,彼此牵制,是最理想的局面。这样就不用担心哪一方会坐大,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如果持续打压徐良,万一折彦质又壮大到当初徐良的地步,岂不失去了“分权”的意义?正是基于这种考虑,他罕见地不理会皇后和首相的意见,下特旨,高度评价李若朴在中书的功劳,明确表示,不受年龄限制,继续任职。
  另外,皇帝此番之所以如此,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那就是,从前,他一门心思都放在皇后身上,两口子终日卿卿我我,如漆似胶。如今,他自然也是极宠刘凤娘的,但他的老娘作主,替他选了多位美人进宫,那也不是用来摆着看的。
  其中,尤以朱氏和徐氏最得他欢心。朱氏一进宫,就被越级封为“良人”,没过几个月,又封了“婉容”,皇帝时常与她相守,谈论诗词文学,很对胃口。至于徐氏,赵谨也是喜爱得非常,她固然不像朱氏那样家学渊源,奈何精灵古怪,又生得极美,皇帝与她在一处时,总是欢笑,并不曾有半点不快。两位美人打破了刘凤娘在后宫中的垄断,自然就让皇帝不再把把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女人身上。顺理成章的,这两位新宠的父亲,都得到了晋升。
  这一次谋划受挫,未能打击到秦桧。他审时度势,分析认为,如今朝中已经隐隐形成了三股势力。一是徐良、二是折彦、三就是刘家。徐良作为老牌的实力派,引起了皇帝的猜忌,所以才有了折彦质上位。所以,徐良一定是最先被打倒的!
  至于他自己属于哪一派,他倒不是很在意。看情况定,如果徐良倒台了,折彦质把持朝政,他就是折彦质这一派,如果折彦质也倒了,他就是刘家那一派。不过,这些都可以以后再说,现在要紧的是,打倒徐良!
  而要打倒徐良,你一个个去剪除他的羽翼,那是下下之策。打击他的施政理念,这才是上策!徐良的施政理念是什么?是主战,是主张北伐,收复河北,收复燕云!只要破坏了他这个主张,徐良自然无法在朝廷立足,不需要谁去压制,他自己就会辞职!
  奔着这个目标,他又向皇后和折彦质双方提出。重新与金国缔结和约,划定疆界,以示互不侵犯之意。如此一来,徐良北伐燕云的计划自然宣告破产!
  此议得到了刘凤娘和沈择的极力赞同,而且他们也认为,皇帝那里没有问题,因为官家也不想打仗!只需联合折彦质,在朝中推动此事就行了。
  可秦桧上窜下跳,却忘了一件事情。没错,折彦质是跟徐六不对盘,双方争得不可开交。但再争,折彦质也是主战派!
  当秦桧向他提出这个主张时,麟王就明确表示,此事断断不可。河北如今还在女真人控制之中,那是我固有领土。如果重新缔结和约,划定疆界,那就是在法理上承认,河北以及其他未收复的地区是金国领土,这绝对不行!
  折仲古到底还是有原则在的,秦桧碰了个钉子,又不敢得罪折系,便暂时打消了这念头。倒是刘凤娘不知天高地厚,认为折彦质不同意,那就让秦桧领头,在朝中推动此事,她是恨毒了徐良。秦桧却不是愣头青,深知没有折彦质支持,此事绝对要黄,好说歹说,劝住了宫中。
  徐六此时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今时不同往日,折彦质和刘家在朝中坐大,他有着深切地体会。诚然,徐六并不想作一个“权奸”。他深受其父徐绍的影响,渴望作一代中兴贤相,盼望在自己手里,完成大宋的中兴和统一,做前人未做之事。但是,搞政治的人,基本就不要奢望什么高风亮节了。权力能蛊惑人心,当你大权在握时,你很自然地就把它看成是你私有的东西,容不得旁人来争,来夺!
  眼下,想从内部争夺上占据上风可以说非常困难。折彦质本就是皇帝扶起来掣肘自己的,宫中的皇后是皇帝的妻子,也奈何不得她。徐良思之再三,只能从外部借力。
  这个“力”从何来?那就是金国。挥师北伐,以军事上的胜利,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正巧,去年各地都“大稔”,粮草丰足,国库里的钱也足够支撑一场战争。无论是西北,还是南方的宋军,都已经休整完毕,刚从战场上下来不久,军队士气高昂!而且,这次若是用兵,不需要像从前那样动员几十万精锐,耗费大量钱粮。有老九二十几万西军在旁,金军就得时刻防备着他,取河北,只需要一场有限规模的战役即可。如此一来,风险既小,耗费也少,实在是值得一试!


第八百三十二章
  “劳烦通传,就说宣抚处置司干办公事求见大王。”在徐卫的太原郡王府门前,一身着青袍,顶戴幞头的官员正一边抹着汗,一边对门人说道。
  那徐府门子听他是宣抚处置司的,倒也不敢耽误,对他道:“既是宣抚司的官人,先里面请,我去通报大王。”语毕,便领着那干办公事进了府门,安排在偏厅坐下,自去后堂通报。
  那干办公事原是徐卫从大名府夏津县徐家庄带出来的一个“老人”,姓曹名迅,随徐卫转战各地多年,并无甚战功,但其人打仗不行,却粗通文墨,能写会算,因此在徐卫军中一直干着后勤。徐卫念他是故旧,也有意提拔,如今作得宣抚处置司干办公事,虽只是七品,却也是朝廷命官。今日本是旬休日,宣抚处置司的大人们都在休假,想是有什么紧要之事,否则,这留守办公的干事也不会追到家里来。
  那曹干事在偏厅上也坐不住,来回溜达,一阵之后,望见徐郡王自后堂转出,忙迎了上去:“大王,出事了。”
  徐卫虽居郡王高位,但对这些老人还是比较礼遇,并不着急,和气道:“别急,坐下吃口茶再说,天塌不下来。”
  那曹迅哪有心吃茶,从怀里取出一物,匆忙递到徐卫面前,口中说道:“卑职本在衙门值守,有鄜延紧急军情送达。为怕延误军机,卑职立即去了张参议府上。参议官人看罢,便命卑职立即送到大王府上来。”
  徐卫听到这里,心知有变,忙打开来看。鄜延经略司报,上月,金东胜州一带爆发民变,被金军镇压,大量叛军裹胁着流民从丰州西北方进入辽境。很快,金军就在东胜州集结部队,有压境之势。数日之前,辽军也开始在距离东胜州不远的义子河集结部队,看样子,这两方怕是要动手。徐洪已经命令鄜延军戒备,并向宣抚处置司禀报请示。
  看罢,徐卫吩咐道:“去罢,我知道了。”
  曹干事拜辞而去,紫金虎看着那军报,若有所思。金灭辽多年,处于女真人统治之下的契丹人,虽然小摩擦一直不断,但暴乱却是极其罕见的。这回,东胜州民变,恐怕不是表面那么简单。从辽军的动静来看,这事八成跟萧朵鲁不脱不了干系。其实也很好理解,萧朵鲁不奉辽廷之命,坐镇夏境,就是为东征复国作准备。
  这场暴乱十有八九就是他煽动的,没看到么,乱军是“裹胁”着流民往夏境窜。如果没有事先的安排,这些人逃命还来不及,哪有闲工夫裹胁老百姓?联想到近期来,边境上契丹人奚人的逃亡潮,便可以窥一斑而知全豹。萧朵鲁不是想在边境不断地给女真人制造麻烦,争取人心,为将来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造势。
  而女真人现在集结边境,大概是无法容忍了。完颜亮篡位以来,为了将心力都用在安抚内部上,对外一直保持隐忍,甚至不惜放低身段,结好南方。可边境上冲突不断,他也无法坐视不管,估计是真想干一仗,打击辽人的气焰。
  既然他两方要耍耍,西军大可作壁上观,只要不动到我边境上来,任由你们打去!想到这里,心中已有数了,只需命令鄜延军保持戒备,静观其变即可。
  命令传到鄜延,徐洪果令鄜延军按兵不动。有趣的是,金辽两军都陈兵边境,却迟迟打不起来。鄜延将士们正纳闷呢,金军使就派出了使者到麟州见麟府安抚使徐勇,话说得很软。夏境的辽人不断在边境生事,煽动叛乱,大金国是忍无可忍,决心示以惩戒。因与宋境离得近,因此我们特意来知会贵军一声,此次作战,只是针对辽军,请西军弟兄不要误会。
  徐勇因为得了上头的命令,不管这事,回复说,这是你们的事,只要约束部属,勿犯我境就是,金军使者当即保证去了。没两天,辽军使者又来,说的也差不离,徐勇还是那般回答。
  在知道西军不会干预以后,双方拉开架势真玩的。据麟府安抚司观察,此次边境军事冲突,双方动员的兵力都不多。金军动用的应该是云内州和东胜州的边军,而辽军动用的,应该是萧合达的部队。金军抢先发难,向义子河一带辽军集结地发动进攻,辽军倒也有准备,接战之后,辽军却是不敌,连营垒都弃了,仓皇撤退。金军也不追赶,很快撤出境去。消息传到兴元府,徐卫倒觉得有些意外。
  辽军的战力如何,旁人不知道,可他却清楚。当初跟辽军并肩作战,共同灭夏,他见到了这支经历亡国、奔逃、血战西域而练就的百战雄师。又不是猝然遇袭,况且还在境内作战,为何却败得这么快?
  很快,答案就出来了。
  这日,徐卫正在兴元军营里观摩士卒操练新式火器,多年来,陕西都作院从未延缓过火器的研发和改良。这次他们要给太原王汇报的,便是一种名叫“长铳”的火器。
  校场内,徐卫并宣抚司几名官员都身着公服,陕西都作院一名伎术官手里拿着一件器械,正详细向长官们解释它的用处。这东西,旁人看着陌生,可徐卫看到它,却有几分眼熟。为何?
  这器械既然叫“长铳”,顾名思义,就是比原来军中所用的“三眼铳”“五眼铳”都要长。什么地方长?铳管长。那铳管至少有二尺以上,比起三眼五眼铳来,铁管要细许多,也就陕西普通人家用的细擀面杖那么粗。在铳管后端,加装了一个木制的柄,却是直把。这些东西都不稀奇,让徐卫感兴趣的是,那铳管后端,药室上面,有一个奇特的装置,不知是作什么用的。
  那都作院的官员解释一阵,徐卫也不想听了,直接吩咐道:“闲话休说,放一火来试试。”
  那人领命,便取了药丸来准备试射一火。恰在此时,只听“得得”一阵马蹄声,从校场外窜进来一骑,直投这边过来。走得近了才发现,正是宣抚处置司的准备差使吴拱。
  “大王,萧朵鲁不派来了人,已经进了城。”吴拱在马背上禀报道。
  徐卫听了,本想观摩完火器试射再走,但突然想到近来辽金之间不太平,萧朵鲁不此时派人来,莫不是与这有关?想到这里,也顾不得看火器了,留下其他幕僚在那里,他自己和吴拱赶回了宣抚司。
  进了衙门,人已经被安排在右厢等待接见,徐卫径直前往,只见那厅上坐着一人,作契丹人打扮,听见脚步声,立马起身相迎。徐卫看他一眼,也只四十多岁光景,面生。
  在那里陪同的一名宣抚处置司官员介绍道:“这位便是徐郡王。”
  辽使闻言上前,执礼拜道:“在下沈直,见过徐郡王。”
  听他一口汉话,徐卫便知他定是昔年追随耶律大石西去的汉人,不由地多看几眼,口中道:“不必客气,请坐。不知萧总管派你来,所为何事?”
  那沈直坐下,又拱手道:“想必大王是知道,前些日子,我军与金贼一战?”
  “略有所闻,怎么?”徐卫问道。
  “东胜州族人不堪欺压,举义起事,金贼残酷镇压,无论是起事之人,还是寻常百姓,概不放过。举义失败的义军和百姓经边境前来投奔时,金军又一路追赶。我边境驻军为保护族人百姓,与之交战,却不幸战败。萧总管震怒,为防河西族人再遭杀戮,遂决定发兵前往救援。因此,特遣在下前来知会大王及西军将帅。”沈直说道。
  徐卫听了,忽然想起日前的困惑来。以辽军的战力,不可能败得那么快,现在这辽使一来,倒让他有些明白了。所谓战败,不过是萧朵鲁不使的障眼法而已,其目的,乃是派起辽军的愤慨,并迷惑金军,为大规模报复作准备。
  想明白这一点,他也就猜到了萧朵鲁不打的是什么算盘。因此道:“救援?你们萧总管也太见外了,我与他多年的交情,何必相瞒?你直说想取河清军、金肃军、东胜州这三处大河以西的地盘就行了,不用遮遮掩掩。”
  被说破意图,沈直倒是面不改色,从容道:“来时,萧总管就吩咐我,这必定是瞒不过徐郡王法眼的,倒是在下小意了。实不相瞒大王,此番进军,正是想取三处土地城池。”
  徐卫听了,也不见怪,略一思索,问道:“据说,这几个地方,近来都不太平。契丹人接连起事,你们集结重兵去取,问题倒是不大。这也是你们和女真人的事,我管不着,但有一条。”
  沈直面色一紧,忙问道:“请大王示下。”
  “你们只管取了河清军和东胜州去,金肃军,我要了。”徐卫轻描淡写。
  沈直好像没太明白对方的意思,疑惑道:“大王要了?大王的意思是说,西军要取金肃军?”
  “我说过,这是你们和女真人的事,我管不着,我也不会动一兵一卒。”徐卫道。
  这便叫沈直摸不着头脑了:“西军既然不出兵,那这金肃军如何能到了大王手里?”
  徐卫笑了一声,并不回答。旁边吴拱见状,解释道:“贵军若是攻下了河清军和东胜州,如此一来,在大河以西,金肃军与宁边州也就孤立了。金军定然是弃而不守。”
  沈直这才明白太原王的用意,心中不禁来了气。往兴元府来的时候,萧总管再三吩咐他,跟徐卫说话,一定要客气。但此时,见对方如此无理,他也顾不得许多,直言道:“徐郡王,如果我没有听错。大王的意思是,我军将士浴血奋战,击走女真人,他们留下来的城池土地,西军却要捡现成?”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徐卫点头道。
  沈直闻言,霍然起身,坚决道:“天下岂有这般道理?大王但有手段,自己发兵去取,我们无话可说。若是想不出力,又要分一杯羹,恐怕不易!”
  徐卫挥挥手,示意他坐下,劝道:“不必如此,稍安勿躁。你听我说,那宁边州,已经被我军铁蹄践踏多次,荒废不堪,金军几乎已经弃守。至于金肃军,我不能让它落在你们手里,想必你也知道,金肃军和宁边州,一北一东,夹着我丰州地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沈直却是不听,昂然道:“不管如何,绝没有这样的道理。但凡我军取下,徐郡王若要,除非……”语至此处,他将后头的话吞了回去。
  听他有威胁之意,徐卫正色道:“除非怎样?除非发兵去抢?哼,你也不必吓唬我,实话与你说吧。这条件,你们倘若不答应,这仗,你就打不起来!”
  沈直听了,吃一惊:“大王难道是想相助女真?”
  “我若想助女真,就不会问你要金肃军。”徐卫笑道。
  沈直坐在那里一时无言,良久,方才道:“此事我作不得主,需回去禀报萧总管。”
  徐卫点头道:“这是自然,请你回去转达萧朵鲁不,我祝他旗开得胜。”
  “告辞!”沈直一拱手,气呼呼地往外走去。徐卫轻笑一声,萧朵鲁不怎么派这么一个二愣子来?
  吴拱等辽使走后,对徐卫道:“大王,看这样子,契丹人是急着要开战了?”
  “萧朵鲁不不断在边境上煽动叛乱,为的就是这个。不过,估计倒也不是现在就想东征复国,不过是趁着完颜亮还没坐稳大位,能抢一点是一点。”徐卫笑道。
  吴拱听了,质疑道:“但如此一来,必然激怒金人。完颜亮纵使想安定,也咽不下这口气,往后,金军恐怕也要报这一箭之仇。”
  “这是当然,我对你说过,宋、金、辽三方如今之态势,最好就是静观其变。谁先动手,谁就有可能先完蛋。我本以为是完颜亮最先忍耐不住,嘿嘿,倒没想到,萧朵鲁不性子还急躁些。”徐卫道。
  “我们就真的作壁上观么?”吴拱问道。
  “为何不作?他们打他们的,打得两败俱伤才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徐卫笑个不停。说到这里,又不禁叹了一声“契丹人呐,勇则勇矣,只是亡国之痛,实在太过沉重。这人和国家差不多,一旦被仇恨蒙蔽,行事便草率起来。聪明如萧朵鲁不,难道也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也好,金辽交战,双方都得来巴结我朝,让他们打去吧。”
  “这事是否要向朝廷禀报?”吴拱问道。
  “当然要报,得,我这就去写本子。”徐卫拍拍大腿,站起身来,背负着双手,一摇一摆地往左厢去了。
  萧朵鲁不之所以挑起事端,一来,就是徐卫所分析,复国之心太切;二来,也有个人考量。辽国取得夏境已经有一段时间,地方上早已平定,从去年到今年的不断增兵,也使夏境内的辽军达到相当规模。他走马上任,自然想要烧几把火给辽国朝廷看。再加上金国自身的动乱,也让他认为有机可趁。
  徐卫为什么从头到尾没想过共同出兵,搞不好趁这机会,还真能把金国打得抬不起头来。原因就在于,你就算把金国灭了,一转身,马上就得面对强大的辽国。这不但不符合大宋的利益,也不符合他自己的利益。
  最好就是,金辽之间死磕,打得两败俱伤。当然,无论金辽,任何一方如果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那么大宋必须出面干预。总之一个原则就是,让金辽互相消耗,直到消耗得双方都不行了,大宋再慢慢出手。
  靖安二年,三月,杭州行在。
  近日来,徐良一直谋划着想夺取河北,只是苦于没有一个由头。就在此时,他堂弟就把这个借口给他送来了。
  中书三省都堂内,徐良捧着堂弟的本子越看越欣喜。好消息!金辽两军要干起来了!他们在西线一打,我这正好挥师北上!取河北还不是易如反掌?
  当下,请了朱倬和李若朴两位副相前来商议,都认为这是个机会!徐良听了,也不去问折彦质,径直带了本子,会同两位副相前往勤政堂,打算立即向皇帝提出北伐!
  却说另一位参知政事范同,见次相带着两位副相往禁中去了,心里犯了嘀咕,便跑到折彦质的办公堂里把这事说了。麟王倒不为所动,因为无论如何,只要事关军国大计,最后必然要到他这里来的。
  勤政堂里,赵谨和沈择两人,正分工明确。皇帝只管坐在御座,听沈择给他念本,他再说出处理意见,由沈择执笔批复。遇上拿不定主意的,也问沈择意见。当听闻次相和两位副相联袂前来求见,慌忙让沈择退到一旁去。
  三位宰执入内,行礼毕,皇帝问道:“徐卿,何事?”
  徐良递了太原王的本子上去,大声道:“陛下,天赐良机!金辽两军,将于西陲开战!”
  听说金辽两国要开打,赵谨也感震惊,忙翻了本子看。阅毕,问道:“这金辽开战,贤卿怎说天赐良机?”
  徐良也不奇怪皇帝这么问,回答道:“圣上,金辽一旦在西部开战,金军非但要与辽军纠缠,更要防备西军的介入,如此一来,其精锐主力必然被牵制。王师正可借此机会,挥军北上,夺取河北!”
  皇帝听了,心跳加速,挥手道:“别忙,你是说,撕毁和约,挥师北伐?”
  “圣上,这和约不过是一纸文书罢了。再者,臣去年就提出,倘若时机成熟,不惜背约攻金,当时朝中已经取得共识。”徐良道。
  赵谨素不喜征战之事,现在听说又要举兵,心里先忐忑起来,又见徐良如此热情,更是有些忙乱,摇头道:“此事要从长计议,急不得,急不得。”
  徐良此时哪里听得这种话,往前一步道:“陛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从前,我朝与辽盟,为的便是共同伐金。只可惜,最终仍是摒弃了盟约。好不容易此番有这机会,岂能错过?陛下不用担心,此役便无十分胜算,也有九分把握!东京留守司,淮南宣抚司,精兵三十万,何愁不能夺回河北大地?”
  赵谨让他这么一说,无法反驳,目光无意间落在徐卫的本子上,顿时有了主意,举起那奏本道:“太原王在奏本中说,金辽交战,必然都要来结好我朝,唯今之计,莫过于坐山观虎斗,坐收渔人之利。想太原王沙场宿将,他都这样说,想必差不了。”
  徐良一时语塞,只因谋夺河北一事,他还没有来得及跟堂弟沟通,所以徐卫根本不知这事,也就难怪在奏本里这般说。
  旁边的李若朴见状,上前道:“圣上,太原王远在西北,坐镇一隅,难免就顾全不了大局。这确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若能夺回河北,则大宋为北夷所占之领土,悉数回归。陛下一雪前耻,中兴大宋的伟业便可大功告成!”
  朱倬也出来发言,极力赞同徐良和李若朴的意见。赵谨从来没想过要作一个中兴明主,只愿天下太平,不生事就罢了。但见宰执大臣们都这么说,也不禁暗想,朕虽不求开边拓土,但若真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又何妨一试呢?若是真能收复全部失土,也是好事一件。
  这样一想,心里便有些活动了,却又拿不定主意,遂道:“既然诸卿都这么说,那明日朝会,便让大臣们讨论这件事吧。”
  徐良最怕听到这句话,如今之局面,凡事只要拿到朝堂上去讨论,必然给你整得稀烂!因此劝道:“陛下,事不宜迟,拖延不得。还请陛下朝纲独断,速作定夺!”
  “徐卿,朕素知你忠君体国之心,但兹事体大,还是朝会商议为宜。”赵谨轻声劝道。
  徐良不禁越加急了,如今朝堂上派系林立,各方出于私利考虑,必然顾不得公利,倘若明日朝上意见相左,如之奈何?不行,拼着触怒皇帝,也要把这事定下来!一念至此,复往前一步,再拜道:“圣上!想宣和年间,宋金事变以来,国朝受辱已甚!诚为大宋开国二百年未有之变!如今,圣上有机会一雪前耻,并造就祖宗未有之功业,难道圣上就不想……”
  话刚说到这里,忽听一声尖喝:“徐良!你胆敢目无君上!”
  这毫无预兆的一声喝,把堂内君臣都吓了一跳!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女人从皇帝背后的屏风转出来,不是刘皇后是谁?
  原来,范同见徐良等三人匆匆忙忙往禁中去,心下生疑,报告了折彦质,麟王又没反应。他遂找人通知了中宫,刘凤娘这才赶紧跑到勤政堂偷听。
  她突然现身,堂里一片寂静,皇帝早知皇后有窃听的习惯,本不以为意。但没想到她今天居然现身了!一时也不免尴尬!尽管十分宠爱这个皇后,也能容忍她干预朝政,但那都是私下里,见不得人的。现在刘皇后等于把事情挑明了,你让皇帝的脸往哪放?
  “官家已经言明,明日朝堂上百官商议,你如何咄咄逼人,胁迫官家?”刘凤娘拉长着脸问道。
  徐良听到这话,也不免吃惊,慌忙伏拜下去:“臣一时情急,出言无状,请圣上恕罪!”
  赵谨皱了皱眉:“贤卿也是为国为朝计,朕不介意,平身。”
  “谢圣上!”徐良又一拜,方才起身。
  刘凤娘站在皇帝身旁,冷眼盯着徐六道:“圣上已有明示,你等还不退下?”
  徐良此时回过神来,让她这句话一激,往日种种涌上心头,不禁顶回去道:“要摒退臣等,自有圣上发话。”
  这话便是指责刘凤娘越俎代庖,皇后听了,顿时火起,怒道:“好你个徐良!你想着为自己争名,便要草率启动战端!甚至逼迫人主!被本宫喝止,竟敢顶撞!这就是你为臣之礼么!”
  徐良估计也是气急,顾不得许多,抬起头来正色道:“祖宗家法,后宫不得干预朝政!圣上与臣等在此商议军国大事,娘娘请回避!”
  刘凤娘大概作梦也不会想到,徐良居然让她滚蛋!一时惊得瞪大眼睛,合不拢嘴!片刻之后,突然发作!指着徐良鼻子道:“官家,这侫臣目无国母,出言顶撞!已失大臣之礼,官家难道不管么!”
  徐良寸让不让:“臣为朝廷次相,政府首脑,首要之务,便是辅佐人主,匡扶朝政!容不得朝纲半点败坏!”
  这话无疑是捅了马蜂窝!刘皇后厉声道:“你说什么?你是说本宫败坏朝纲?你,你……”
  赵谨终究是感觉闹得不像话,喝道:“都消停些!”
  徐良一俯首,不再言语,倒是刘凤娘不依不饶:“本宫乃后宫之主,这宫里哪处去不得!本宫挂念圣上,来此问安又怎地?这勤政堂又不是前朝!”
  徐良听了,心中暗笑,前朝你还去得少么?
  赵谨不胜其烦,挥手道:“卿等暂且退下,此事明日朝会再议。”
  徐良遂与两位参知政事拜辞而去,他们一走,刘凤娘便到皇帝身旁,扯着衣襟哭道:“官家!你看徐良今日言行,早已不把臣妾放在眼里。他当着官家的面,就敢训斥,足见其目无君上之野心!”
  “唉,他是朝廷的宰相,你也太不分轻重了!这种地方,你也能露面?莫说是他,你简直让朕都下不来台!这事,就此打住,不要再说了!”赵谨懊恼道。
  见皇帝这态度,刘凤娘收住了哭声,拿出小女儿姿态,柔声道:“臣妾是听说官家早膳没用多少,因此挂念着,便想来勤政堂问安。恰好碰到徐良逼迫官家,一时情急……”
  皇帝又叹一声:“朕知道,又没怪你。只是他到底是政府首脑,对宰相,莫说是你,便是朕,也要礼让。祖宗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你万不可再这般无状。”
  刘皇后却不再争辩,只拿出娇媚的样儿来,连声称是,消了皇帝心头之气。
  却说这一头,徐良从勤政堂出来,朱倬和李若朴两个都说他今日不该与皇后起争执。纵使皇后不对,也不该当着陛下的面顶撞。徐良此时也消了气,仔细一想,亦觉不妥,心中不禁有些追悔。但事情已经发生,奈何不得。
  想到明日要在朝堂上讨论,他就有些发怵。不一阵回到中书,他路过折彦质的办公堂时停下了脚步,最后,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踏了进去。
  时麟王正与范同议事,见他进来,两人都有些愕然。范同见状,行个礼,便自行退了出去,折彦质起身道:“这倒是怪了,想我自入中书,徐相从不踏进我门槛一步,今天是怎么了?”
  徐良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半天开不了口。折彦质一见,心下狐疑,便道:“徐相你这是……”
  “女真人和契丹人要开战了。”徐良道。
  折彦质头一侧:“嗯?你如何得知?太原王报的?怎么回事?”本来这中书里的事,该由他和徐六共同处理,徐卫的本子也应该让折彦质过了目,才到皇帝跟前。只是两位宰相互相争斗,把这些规矩都坏了。
  徐良当即把事情说了一遍,折彦质听罢,叹道:“契丹人到底还是念念不忘复国啊。”
  “他复不复国我不管,这是天赐良机,不容错过。我打算,借此机会,挥师北上,夺取河北,彻底解除金人的威胁。圣上打算明日朝会时,将此事提出来百官讨论。所以,我先来向麟王讨教,不知大王意下如何?”徐良语气生硬道。
  折彦质却没有直接回答,他坐了回去,若有所思。徐相见他这模样,趁机道:“这不是哪一家的私事,我只愿麟王为江山社稷计,促成此事,时不可失啊。”
  折彦质仍旧不语,徐良见状,又道:“进军河北,少不得要倚重神武前军,大王岂无意乎?”就是说,打河北,肯定是你折家军当主力,到时拿下来,也少不了你折家的功劳。
  “这确实是个机会。”好半晌,折彦质才表态道。
  听他如此说,徐六心中一喜,却也不敢大意,试探着问道:“这么说来,麟王是同意了?”
  折彦质直视着他:“我同意也没用。”
  “什么意思?”徐良变色道。
  “这么说吧,我是带兵的人,我知道此时挥师北上有多少胜算。但是,即使我同意,朝中也会有不少人反对。”折彦质道。
  “那不用管,只要你我都持此议,圣上必定会慎重考虑的。折相,这事关国家荣辱!马虎不得!河北百姓南望王师多年,若错过这个机会,又不知要等到几时!”徐良恳切道。
  折彦质看他一眼,笑道:“徐相为此事谋划已久,若得成功,相公足可称中兴贤相!”
  徐六知道他言下之意,并不避讳道:“确实如此,所以,我想和折相联手促成此事,青史上,共留佳名!我今日踏进你这里,便是念着,无论你我政见是否相合,但我相信,功盖一代的麟王,想必也是盼着洗雪国耻,一统江山的!”
  他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折彦质也就不再冷言冷语,点头道:“罢!明日朝会,我便与你联名上奏,望能促成此事吧。”
  徐良闻言大喜,面上却不露分毫,只一拱手:“多谢。”
  “不必。”折彦质也没有多余的。
  徐六转身身,便要朝外走去,到门槛时,忽又停住脚步,见外头无人,回过头来,轻声问道:“仲古兄,听说过驱虎吞狼么?”
  折彦质一愣,随即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徐良笑笑,径直去了。其实折仲古哪能不明白?对方的意思是说,皇帝扶持自己起来,就是针对他徐良的,驱自己这头虎,吞徐良这头狼。一旦这头狼被吞了,没有谁愿意养头虎放在自己身边。所谓驱虎吞狼,就是这个意思。
  但折彦质却不这么认为,徐家的实力急剧膨胀。在朝中,徐良独相,总揽朝政。在地方,徐家子弟手握西军兵权,控制着川陕两地,朝野一相响应,大有权倾朝野之势,这搁在谁身上,也不会放心。扶起折家来对抗,才能达到平衡。这便是皇帝的主张。我既无心吞你徐良,皇帝也没心要打我这头虎,只要我们俩斗着,赵官家便能高枕无忧。所以,我不会吞掉你,你也不能拱倒我,日子,就要这么过。
  除非哪一天,战争真的远离了,我们这些大家才有可能被削掉。但以如今天下的局势看,这一天还没有到来。而且退一万步讲,真到了那一天,可能,也削不掉了。折彦质这么想着,轻笑一声,继续埋头处理他的公务。
  但他却忘了一点,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旁人是不是这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第八百三十三章
  靖安二年,辽金之间剑拔弩张,战争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萧朵鲁不开始在贺兰山以北的省嵬城集结部队,不到一个月即集合骑兵七万人,准备从此地出发,直接向东推进,奔向河清军一带。
  而金军西线的统帅仆散忠义因此前辽军战败,为防其报复,也加强了河西诸地的防务。为避免刺激西军,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他没有在宁边州增派部队,而是在河清军和金肃军两地进驻三万余步骑。
  金辽边境上,各族杂居,情况非常复杂。两国的间谍细作往来奔走,互相传递着消息。在萧朵鲁不集兵之初,就有人向金军报告,仆散忠义预感辽军此来,必然不会仅仅是为了报一箭之仇,很可能想谋夺黄河以西的诸州军。因此一面布置防务,一面向朝廷报告。
  完颜亮收到军报,给他下的命令是,尽力固守,小心徐卫。大金皇帝下这样的命令,并不完全是因为忌惮太原王,甚至他也不惧契丹人,反而是担心,万一西线战事一发不可收拾,那么南边会不会趁此机会,挥师北上夺取河北?甚至直逼燕云?不要以为这是玩笑,如今的大宋,若倾举国之兵,还真有这能力!
  为了稳住南朝,完颜亮下了血本。今年四月,是大宋皇帝赵谨的生日。在南朝,皇帝的生日虽然也要庆祝,但只限于朝廷内部,不像金国。金太宗完颜晟的生日,叫作“天清节”,东昏王完颜亶的生日叫作“万寿节”,这两位皇帝在位时,每逢这两个节日,都要大肆庆祝,接受外国使节的朝贺。
  完颜亮才篡了位,当然还来不及把自己的生日弄个什么名堂出来。不过他推己及人,认为大宋皇帝的生日,理当要隆重一些才好。有鉴于些,他在三月初就提前向大宋打招呼,要派遣使臣南下,贺皇兄寿诞。在派谁为使的问题上,他很费了一番心思,最后选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他的堂弟,女真名叫乌禄,汉名叫完颜褒。他的父亲完颜宗辅,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第三子,完颜亮的父亲完颜宗干,是金太祖的庶长子,所以两个人,又是一对亲亲的堂兄弟。
  不过完颜亮就是通过搞掉他的堂兄自己作了皇帝,所以,他对这个堂弟也不太放心。而且完颜褒也实在有让人不放心的理由。他长得高大魁伟,性格却又沉静明达,且非常擅长骑射。年少时,每次出猎,许多老人就跟了去看,赞赏他的骑射技术到什么地步?“国人推为第一”,也就是说大金国上下,没有比他强的了。
  这还不算,在完颜亮即位之前,他这个堂弟就经常跟随叔伯们南征北战,因为为人宽厚,又有本事,很得将士们的推崇。此外,他的母亲李氏,出身于辽阳的渤海大族,现在迁到河北的渤海人里,就有她许多的族人。
  而最为完颜亮所不喜的是,“东昏王”在位时滥杀大臣宗室,却对这个完颜褒很好,封了“葛王”。综上所述,完颜亮篡位后,虽然没有杀这个堂弟,但对他也是怎么也喜欢不起来的。所以,他一登即,就将完颜褒的王爵削掉,降为曹国公,监视居住。
  这次,完颜亮选定这个堂弟为使臣,一是考虑到他宗室的身份,足以彰显他这个“皇弟”对大宋“皇兄”的尊重,我派我堂弟来给你贺寿,够给面子吧?其次,完颜褒外表魁伟,性格又沉稳,既不会唐突生事,也不会太丢大金国的份儿。综合考虑,数他最合适。
  不过,完颜亮还是加了一个小心,派了他的心腹萧裕为副使,陪同完颜褒一道,带着厚礼南下。
  完颜褒和萧裕一行抵达江南之际,正是杭州行朝里为是否出兵河北争得不可开交之时。徐良极力主张出兵,而且得到了首相折彦质的赞同,按说朝廷首相次相都持此议,皇帝也该没说的才是。
  但,首先是皇帝立场不坚定。徐良当初给他一鼓动,他有些动心,觉得如果有必胜把握,收了河北也是好事。可后来朝中有大臣反对,说成事在天,战场上没有必胜一说,倘若战败,损兵折将,空费钱粮不说,还主动撕毁了和约,逼急了女真人,这大好的形势就茫然无存了。赵谨一听,也有道理,遂有些犹豫不决。此时,开府仪同三司,御营使秦桧等人也明确表示反对出兵,非但如此,他更极力游说折彦质放弃主张。他一语道破徐良的用心,称徐六此举,是希望通过对外作战的胜利,要巩固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麟王你是明白人,怎么吃他的迷魂汤?
  折彦质到底是一代名将,又是朝野享有崇高威望的功臣,本不为秦桧所动。奈何此时,金国贺大宋皇帝寿诞的使团到了,其规格之高,前所未有。那金国正使完颜褒,与大臣们会面时,谈吐不俗,举止风雅,在拜见赵官家时,又执礼甚恭,他以金国宗室,大金太祖之孙的身份给赵谨行跪拜礼,那一幕,差点没让大宋朝臣们“热泪盈眶”。
  赵谨非常受用,在内廷设宴,携皇后亲自款待完颜褒,倒像是一家人。此后几日,赵谨一见大臣,便向他们称赞完颜褒。折彦质见此情形,心知皇帝对出兵河北已经没有了兴趣了。他若是与徐良联手,共同坚持,或许能迫使皇帝改变主意。但折彦质到底没有这样作,不过,他也倒没有对徐良反戈一击,此后无论是朝议还是皇帝接见,他及他的追随者们,集体失声……
  徐良震惊之余,更加懊恼,竟想凭一己之力推动此事。结果,可想而知,当皇帝委婉地表示,不宜出兵,此事作罢之时,徐良大失所望。
  五月,兴元府。
  徐卫这日正在接见川陕两地的财神爷们。四川都转运使虞祺,陕西都转运使刘子羽,以及两地辖下各路的转运使都齐聚一堂,一则向宣抚处置司汇报去年财务工作,二则徐卫也想通过他们,了解一下川陕两地赋税财政情况。
  四川经济繁荣那是不用说的,特别是近年来,老百姓负担减轻,经济恢复较快,已经回到了历史最高水平。陕西虽然仍旧在“百万级”徘徊,但七百多万的财政收入,较之往年,已有明显的提升。徐卫与各路财神相谈甚欢,又尤其是他的老部下刘子羽。
  “来来来,彦修,坐坐坐,许久不见你,我甚是想念。在衙门里,都说些公事,今日这宴,咱们只敘旧情,不谈公事!”在太原郡王府的厅上,徐卫谈笑风生,拉着刘子羽的手便要入席。
  刘子羽大徐卫将近十岁,这么多年过去,徐卫的老朋友老部下们,不是腆了肚,就是垮了脸。独这刘子羽除了额头上多两条纹路,皮黑了些之外,竟一如往年风采。因此徐郡王看了他,分外亲切。
  旁边张庆笑道:“彦修兄,大王平日一般不召我们来府上吃酒,今日倒是沾了你的光。足见,大王对你,可是另眼相看啊。”
  “你不必聒噪,我这里的酒你还少喝了?彦修难得来一趟,当年一班老兄弟,如今死的死,调的调,很难聚在一处了。”徐卫坐下道。
  刘子羽对这话感同身受,叹道:“是啊,想当年,大王、晋卿兄,子充兄,还有张宪、吴璘、杨彦……唉,罢罢罢,看来是老了,总是念旧。”
  “哈哈,闲话休说,先喝三碗!”张庆替他两个满上酒,大声说道。
  此议,徐刘二人都极力赞同,一口菜不吃,硬生生三碗酒喝下肚了,都叫一声痛快。张三一抹嘴,道:“大王恕罪,我说一句公事。去岁,陕西七百万缗,较之往年,大有增长。这都是彦修兄的功劳,该敬一碗。”
  刘子羽却有些不安:“辜负大王的期望了。”
  “这话怎么说的?陕西财政虽然无法和四川相提并论,但要知道,陕西重建能有今日之局面,那是多少政策在扶持的?大王时常跟我们谈起,对陕西不能要求太高,只要不向四川伸手要钱就是了。”张庆笑道。
  “扯完了啊,愣你一碗!”徐卫道。
  “谢大王赐酒!”张庆白话一句,自己把一碗喝了下去。
  徐卫也陪着抿了一大口,看着刘子羽问道:“彦修,你在陕西都转运使任上多年了,不是我忘了你,而是陕西那一摊子事确实离你不得。”刘子羽的父亲刘赣,当年就曾经作过陕西都转运使,善于理财。而陕西又是徐卫的根据,财政大事,不能假手外人,所以才把刘子羽放在陕西都转运使的位置上这么多年。
  “哎,说好了不谈公事,大王你这得罚一碗!不对,明知故犯,多罚一碗!”张庆突然叫起来。
  “怎样?我官比你大,规矩又是我定的,你说罚就罚?”徐卫瞄他一眼,嘿嘿笑道。


第八百三十四章
  说笑一阵,真是大杯喝酒,大口吃肉,三人兴致都还不错。人都有这么一点,越站得高,有时反而越想往下看,看看原来曾经走过的路。席间,三人都回忆当年在陕西艰苦奋斗的岁月,怀念那些老兄弟们。说起了马泰,说起了吴玠,仿佛就在眼前一般。
  但话又说回来,人可以怀旧。但是,你既然这么想念“当初”,那让你回到原来去,你肯么?所以,酒席撤走,徐卫邀他二人到书房去品茶,自然就要说些正事了。
  酒都没少喝,人人红着个脸,喝了好一会子茶,徐卫才开口道:“彦修,这次召你到兴元来,一是过问一下陕西财政。二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听他说得这么客气,刘子羽放下茶杯,坐正身子道:“大王有事但请吩咐。”
  徐卫右手按着太阳穴,左手摆了摆:“不必如此,莫拘谨。”
  “就是,又不是在衙门里,随意些好。”张庆在旁边也说道。
  刘子羽这才松了下来,重新端起了茶杯。一阵之后,只见徐郡王睁开眼睛,看着他道:“当初把你从宣抚处置司派到陕西去,是形势所迫。如今陕西渐渐起色了,我便考虑着让你回来。”
  刘子羽听罢,一时不作声,片刻之后道:“但凭大王安排,卑职无不从命。”
  徐卫估计是真喝得有点多了,又摆手道:“张庆,你说。”
  “好。”张庆应一声,放下杯子,把袍摆一抖,翘着腿道:“彦修兄,大王的意思是,你在陕西也这么久了。不能总把你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搁着,陕西渐有起色,转运使的位置大王打算安排其他人。你呢,便回宣抚处置司来勾当。”
  刘子羽本来就是从宣抚处置司出去的,对本司的人事编制很清楚。现在宣抚司的幕僚中,符合他级别的,参谋参议都有人了,宣抚副使和宣抚判官轮不到他,现在徐郡王要他回来,该不会作个干办公事之类吧?要不然,把主管机宜交给自己,那也算是降级啊。
  因此他没有说话,等着下文。张庆喝口茶,继续道:“当然,你不用担心。你的级别在那里,大王不会亏待你。等宣抚处置司把新转运使的任命一宣布,你就先回来,大王自有安排。”
  刘子羽笑笑,应了一声:“好。”
  徐卫在旁边看着,不觉好笑,遂道:“你还是给他全说了好,不然今晚上彦修可睡不着。”
  刘子羽一听,忙道:“大王说哪里话,大王用得着卑职,自当效命。”
  “我听着这话言不由衷。要是让你回来作个干办公事,你愿意?”张庆笑了起来。“罢了,实话告诉你吧。本司,有大王主事,有判官协理政务,参谋参议协理军务,但是财政一项没有分管的官员。宣抚司的编制本是满了,但因加‘处置’二字,便多了一个位置。之前因为赵开的原因,这个位置一直不设。多年来,川陕财政一直就没分清过,四川的钱粮时常要往陕西输送,一来二往,两个转运司都很麻烦。大王近来打算把这个缺补上,没旁人,就是你了。”
  刘子羽听到此处,方才想起,宣抚处置司的编制里,确实有一个位置一直是空缺的。那便是“总领财赋所”,其长官称“总领”,负责措办军用钱粮并干预军政,级别上与参谋参议持平。而参谋参议都没有自己的机构,反而是总领有一个设置在宣抚处置司之下的“总领财赋所”,又称“财司”“饷司”。
  总领跟转运使的区别在于,转运使管一路的财政,而总领是专门措置“军用钱粮”,听起来好像是总后勤官,但多了“干预军政”四字,也就等于是高级幕僚了。
  “我打算任命你为‘总领川陕财赋’,在本司下设置‘总领财赋所’,财政这一块,我就交给你了。”徐卫正色道。
  刘子羽赶紧起身执礼道:“卑职多谢大王栽培提携。”
  “什么栽培不栽培,是我要倚重你。你呢,这两天就回去陕西去准备一下,到时候新的转运使去了,你尽快交割完毕,便回来上任。还有,如果陕西有合适的人,你自己带来,总领财赋所有几个编制你也清楚,多的我就不说了。”徐卫道。他这可是对刘子羽给予了极大的信任,不但让他总领两路财政,甚至让他自己组建班子。刘子羽的欣喜和感激,可想而知。
  徐卫是不是脑袋发热?突然间想起,便把多年都不设置的“总领”弄出来?实则不然,观近来朝中局势,他有理由相信,早早晚晚,会有人对徐家开刀,对他徐卫开刀。现在,兵权他是绝对控制着的;陕西的政权,他也大致掌控,四川要差一些,但几个重要位置还都是他的人。独独财权上,陕西不用说,四川都转运使虞祺,是道君政和年间的进士,又是四川本地人,不好说话,再加上四川其他下属的转运司又都不是亲信,徐卫再三考虑,如果不控制经济,到时候就会受制于人,遂起了这个心思。
  如果再要说得明白一些,那就是徐卫此刻,便已经着手准备与朝廷对抗。他确实没有扫荡六合,君临天下的野心,但是川陕这一亩三分地,不容旁人染指。
  尽管朝廷对他没有任何不善,但是,从堂兄徐良近年来的境遇上他看得出来,徐家风大招风,现在已经有人把矛头对准了他们。早作准备,到时才不至于措手不及。
  徐卫这个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也不是杞人忧天。很快,种种迹象都表明,那一天,为时不远了。
  这还得从徐良的来信说起。他两兄弟,一个在朝,一个在外,互相响应,互相支持,平时书信往来极多,隔十天半月的便要联络一次,这也是徐卫掌握朝中动向的主要途径。从前,徐良的来信,大多都是说具体的事务,并向堂弟透露朝中的详细情况。而这一次徐六的来信,则真的像是一封家书了。
  在他信中,首先大倒了口水,发了好一通牢骚。诸如自己年少入仕,奔走各方,无不是忧国忧民,一腔热血。后来居庙堂之高,也是苦心经营,所图的,便是想一雪国耻,中兴大宋。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朝中出了奸臣云云。
  苦水倒完,他才说起自己本打算趁金辽交兵之际,挥师北伐夺取河北,收复所有被金占领的土地城池。本来已经取得了折彦质的支持,可是,皇帝立场动摇,没有主见,秦桧又从中作梗,极力阻挡,最后折彦质也抽身而退,导致计划成为泡影。
  看现在这局面,想作成一件事,已经不是往常那么容易了。朝中各方势力,处处掣肘,互相倾轧,真比菜市场还热闹……
  最让他痛心疾首的是,这回金主派了他的堂弟作为使臣前来给赵官家贺寿,朝中上下都对此举甚有好感,皇帝甚至在内廷设宴款待对方。照这个架势下去,真要北伐燕云,中兴大宋,不知还要等到哪一天!
  遇上烦心的事,跟堂弟写封信,发发牢骚,这本没有什么。但让徐卫担心的是,徐良在信中透露是灰心的迹象。他说,有时候想想,这官作得真没意思,与其处处受制于人,我还不如自请出朝,到外边造福一方来得爽利些。
  徐卫不知道堂兄这只是说说气话,还是真这么想。如果是后者,那就不太妙。徐家能发展到今天如此壮大,除了徐家从军的几兄弟在川陕奋力打拼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朝中有人。不管是三叔徐绍在世,还是现在堂兄徐良执政,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万一徐良真不在台面上了,那就把川陕徐家这几兄弟丢出来了。
  所以,在回信中,徐卫极力向堂兄陈述自己对时局的看法。判定宋金之间必然还有战争,不是指宋军北伐,是完颜亮缓过劲来之后,一定会南下报仇。而辽国又在旁边虎视眈眈,将来,无论是金灭还是辽败,大宋都还会面临一个强劲的对手。哥哥不必灰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且忍耐一时,守得云开见月明!
  你若自己退了,没有人会挽留你,人家巴不是你自己滚蛋呢。无论再苦再难,你把次相的位置占住,把支持你的大臣团结好,总有云开雾散的一天。
  他这封信,去了月余,才收了徐六的回书。寥寥数语,尽是些敷衍之词,大致是说,堂弟的话也有道理云云。徐卫此时没空再理会他,因为金辽两军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
  这古时交兵,一般选在阴历七八月秋高马肥之际,不但部队战力最高,更在于这时候收获已经完成,正好去抢。可萧朵鲁不显然是等不及,六月底不到七月,就展开了攻势。数万铁骑,从贺兰山以北直接奔向东面,目标非常明确,就是河清军。
  仆散忠义早得到消息,严令前方坚守城池,勿掠其锋!前线指挥官确实是这么作的,坚壁清野,粮食全部收进城,百姓也都迁走,连民房都拆了,最绝的是,连草场也一把火给烧个精光!让你人来无粮,马来无草!
  辽军兵临城下,连个遮阴的地方也没有。奈何,直接强攻吧。河清军金肃军这些地方,城并不大,但它建立之初,就是作为军事用途的。所以,城小些,但设施非常完备,城防极其坚固。辽军骑兵当步兵使,几万人压上去,拼死攻了两天多,就没上过城头。
  有一点必须要说,辽军着实骁悍善战,在西域横扫十余国那不是吹出来的。但是,马背上纵横驰骋,弯弓挥刀是其所长,倒怎么把当初与宋军作战的攻城拔寨之法生疏了?而且,辽军的利器是快马弓箭,擅长野战奔袭,攻城就差点意思了。尤其是,他们到现在还在使用最原始的人力抛石机,用最殊陈旧的战术,殊不知,金军在与宋军二十年作战中,战术早已经革新换代了。
  辽军跟城外煞有架势地排砲阵,人家城里早已经作好了“以砲制砲”的准备,而且跟宋军,城上根本没有什么女墙齿垛,全是平头城,城角也由直角改成了弧形。你这几砲一放,人家城墙半点事没有,倒是让人家城里的砲阵打出来,打得操砲手找不着北。
  出师不利,让辽军统帅耶律铁哥很恼火。他曾经跟西军并肩作战,见识过西军攻城的厉害,但现在,西军能不介入已经是烧高香了,你还能去求西军帮忙不成?
  眼看着城池一时半会儿是攻不下来的,耶律铁哥也不想拿士兵的命去填。但是,如果围困,金军坚壁清野作得这么绝,后勤怎么跟得上?此去兴庆府,隔着好几百里,中间没有任何城市据点,补充起来有困难。而且这回辽军出征,本就是打着速战的算盘,也没携带多少物资,这可如何是好?
  思之再三,他向萧总管报告称,打算分一军据守黄河,阻止金军增援,同时围困河清军,隔断其与东胜州之的联系,耗下去。河清军和东胜州得不到燕云的增援,早晚必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虽然消极,却是最稳妥的。
  辽不比宋,将在外还要受朝廷和上级的控制。萧朵鲁不虽然觉得耶律铁哥这样太没志气,却也只能在公文中说说罢了,并不能左右。
  那一头的兴元府,徐卫本打算看一场好戏,命令鄜延经略司无事每三日一报,有事随时上报,都用银牌快马传递消息。可耶律铁哥刚凶了两三天,便歇了菜,只围不攻,让他不免失望。
  如果说还是当初宋辽同盟的话,他早派了大军去,把威远砲一架,震天雷一抛,各色器械轮番上阵,哪怕你铁打的城池,也给轰个稀巴烂。小小河清军,三五日就给你踏平!可毕竟不同往日了,只能干看着,替辽军着急。
  偏生这个时候,杭州还来了一道皇帝的御札,说金辽交兵,大宋中立,西军切不可介入,免得横生枝节。看起来,完颜亮那堂弟在杭州斡旋得不错。
  也确实如此,近来,朝中颇有些喜气。金国使团虽然走了,但他们此行所表现出来的对大宋之尊重,让君臣很是满意。再有,历为,这皇嗣储君都被称之为“国本”,当今皇帝登基有年,却一直没有子嗣降生,非但让龙德宫的太上皇和太后忧心,朝臣也时常讨论。终于,宫里传来好消息。
  参知政事朱倬的女儿,婉容朱氏,已经怀有四个月的身孕。这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本来嫔妃怀孕就够让人高兴的了,而放在这一朝,意义又格外特殊。为何?
  只因先帝肃宗赵谌在位时,就一无所出,没有一个皇子,到了今上赵谨又是多年不生育,如今好不容易怀上一胎,宫中外朝,都是一片喜气洋洋。只等着怀足十月,降下一个皇子来,那么大宋江山,就后继有人了。哪怕是生一个公主,也比什么都没有强!
  朱婉容怀了皇嗣,这算大功一件!由太上皇太后作主,皇帝下诏,破格晋封朱氏为宸妃,地位仅次于皇后,朱倬也因为这个关系授了观文殿大学士,朱倬的老婆也跟着晋升,连朱妃的大舅子也沾了光,晋升一级,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朱宸妃怀孕,宫里朝里俱皆欢喜,但有一人妒火中烧,不用说也知道,正是刘凤娘。她跟皇帝多年了,倒也怀过,但是不足月便小产。现在朱宸妃后来居上,这还了得?万一朱氏生下皇子,她的地位绝对是要受到威胁的!
  朝中的文臣,可以凭借施政建树来获得晋升,武将可以征战沙场,累积军功获封赏。但是嫔妃,说来可悲,就真的只能指望肚子争气。不说皇子,哪怕生个公主,也有点依靠,你要是一无所出,即使是皇后,位子早晚也得让人。历史上,没有子嗣而坐稳皇后位置的,有几个?
  刘皇后虽然着急,一时也无可奈何。自从朱宸妃怀上了皇种,官家就赏赐不断,她宫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换了人,而且,那个徐婕妤与朱妃关系极好,没事便在一处。朱妃倒是个水一般的人儿,可徐秀娘却精怪得紧。刘凤娘认为,她仗着家里的权势,不畏惧自己,皇帝也因为她家里的背景,对她另眼相看。有什么办法?她父亲是御营副使、堂叔是当朝次相,亲叔叔又是太原郡王徐卫,谁能把她怎么样?
  转眼间,到年底,金辽战事仍旧胶着着没有结果。辽军不再一味强攻,据守黄河,又隔断河清军与东胜州的联系后,金军倒是组织过几次反击,却都被耶律铁哥击败。河清军被围困数月,城中物资即将耗尽,又得不到增援,其实,仆散忠义也根本没有打算增援。就这么地,如果不突围,最后只能是死路一条。
  腊月,天寒地冻,河清军城中的金军将士穿的是夏装,因为得不到补给,非战斗减员颇为严重,极大地打击了士气。粮食不够吃,逼得这些马背上打天下的人连战马都给杀了吃掉了。当兵的尚且如此,老百姓就更不用说了。
  眼看着没有活路,河清知军把心一横,弟兄们突围吧,跑出去一个是一个。左右,朝廷和元帅也已经抛弃我们了。命令一下,城中守军把能吃的都弄来吃了一顿,各自收拾器械,大开四门,想杀出一条血路来。
  可惜啊,辽军早有准备,以逸待劳,出来一个杀一个,出来两个杀一双。没有了战马,你想在骑兵眼子底下突围,那不是痴人说梦么?可怜那又冷又饿的金军将士,被辽军毫不鸟地收割着人头。契丹人把围城数月的郁闷全都发泄在了亡国仇人身上,河清军近万守军,最后跑掉了,也就几百人而已。
  这让徐卫都很是意外,他就想不通,隔着一条黄河而已,金军怎么就不增援河西?明知道如果不增援,那么河西的两军两州必然陷于孤军奋战的境地,最后免不了破败的命运,为什么就不过河?难道是害怕西军介入战事?又或者是害怕南方宋军北伐?
  实际情况,也正是这样。仆散忠义向完颜亮请示的时候,得到的回答是,尽力固守。潜台词就是,守得住最好,守不住也没办法。其实,完颜亮得知消息时,就已经准备放弃黄河以西的地两州两军。
  他不是害怕西军介入战事,而是真怕万一西线打开了,大部队投进去被牵制住了,南方宋军趁势北伐河北,那就将直接威胁到燕云。尽管他一再向大宋示好,又派堂弟前往“亲善”,但到底还是不放心的。
  他现在需要的时间,用时间来消除内部不稳定因素,用时间来推行改革,用时间来积蓄力量。在时间不允许的情况下,就被迫要用空间来换时间。河西的两州两军,恰好就是用来被牺牲在。所以,后头的战况不用想了,已经注定。可叹的是,那金肃军、东胜州、宁边州的金国守军,还在尽忠职守,“负隅顽抗”,殊不知,他们已经被上层集团抛弃了。
  拿下河清军以后,因为事先跟西军有约定,水取金肃军,所以耶律铁哥冒着大寒转向东胜州。满以为,在河清军陷落的情况下,东胜州守军应该知难而退,举城投降。但迎接他的,仍然是守军顽强的抵抗。正如徐卫所言,金军是不比当年了,但虎死架不倒,瘦死的骆驼它也比马大。
  腊月的时候,徐卫收到一个好消息,宁边州那片废墟上的金军走投无路,干脆向麟府安抚使徐勇投降了。徐卫随后指示五哥徐洪,诱降金肃军,虽然与金国有和议,朝廷又下令不能介入战事。但我私底下诱降谁能知道?
  徐洪得到命令后,派遣投降的金军军官前往金肃军招降。但得到的回答,却是否定。那城中金军饿得连路都走不太动了,却拒绝西军的招降,知军还骂了前去劝降的人一顿。徐洪一见此情形,得,你们等死吧,到时候我照样接收城池。
  腊月,杭州行在,禁中。
  这一个月,宫里都小着心。皇帝更是隔一两天便到朱宸妃的寝殿去探望,连龙德宫的太后也来了两回,并时常派人送些补品以示关怀。因为算算日子,朱娘娘也应该生产了。而且有经验的妇人一看朱氏那肚子,就断言,八成是个男娃,不然能挺那么大?
  “婕妤。”宫门口的宫娥向正往里边的徐秀娘行了一礼。
  里面,已经听到声的朱宸妃老远便唤道:“妹妹来了?”
  徐秀娘进去,正瞧见朱氏挺老大个肚子,在那塌上半坐半卧,吃力已极。见状,她上前行了礼,起身笑道:“怪不得世人都叫生辰作‘母难之期’,我看姐姐这样,虽然还未生产,却已经够难的了。”
  “哎呀,姐姐休取笑,作女人的谁没有这一天?到时你怀上了,看我怎么笑你。”朱宸妃抚着肚子笑道。
  两姐妹挨着坐下,徐秀娘到底还年轻,又机灵,对什么事都有兴趣,盯着对方肚子问:“今天又动了么?”
  “这几天动得厉害,老踢肚子。上午官家来,还贴着肚子听了一回,直说有趣呢。”朱氏说道。
  “这也难怪,官家他也是头一遭为人父,难免新奇。”徐秀娘道,说话间,便把手放在了姐姐肚子上,正巧,那肚里的小家伙好似感觉到了有人在摸他,拿脚一蹬!这一下估计是用力过猛,把朱氏和徐氏都吓一跳!
  回过神来,相视而笑,徐秀娘道:“哎呀,真真是个男儿!不然,哪来这么大劲!”
  “借妹妹吉言,但愿吧!”朱氏即将为人母,脸上满是慈爱。“此间没外人,我不瞒妹妹说,如果是个男娃自然是好,便是个女娃,只要她身体康健,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徐秀娘毕竟自己没有经历过,不懂这作母亲的心思,口中还道:“还是皇子好,官家没有皇嗣,这宫里朝外都记挂着呢,姐姐你可是一身系天下所望!”
  “休拿这话来说,听着心里不舒坦。”朱宸妃摆手道。一个女人,你把全天下的重担压在她身上,哪里受得了?
  这姐们俩正说着话,便有一宫娥端了盘子进来,里头盛一只玉碗,碗里黑漆漆便是汤药了。到了宸妃跟前俯下身道:“娘娘,该进药了。”
  徐秀娘伸手接过,先放到自己嘴边轻轻抿了一下,试试温度,感觉合适,这才双手捧到朱宸妃面前。她两人同时进宫,志趣又相投,平日里是最要好的。便说这吃药,但凡徐秀娘碰上了,都要亲自试一试的。而朱妃也确实拿她当妹妹看,对她最是信任。
  朱妃接了碗去,脸上露出不耐的神情,大概是这药吃得久了,厌烦。但想着肚子里的孩子好,还是喂到嘴边。旁边几双眼睛盯着,可还没来得及喝,便瞧见她如花的脸庞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眉头紧紧锁成一团,嘴也裂开了。
  徐秀娘一见,忙问道:“姐姐,怎么了?”
  “哎呀,不对,不对,腹痛!腹痛!”朱妃叫了起来,失手把那只玉碗也打倒在地!旁边宫女慌了手脚,一窝蜂扑上来。徐秀娘低头一看,也吓得站了起来,朱妃姐姐怎么,怎么,怎么尿裤子了?
  所以说她没有经历过,这哪是尿裤子,是羊水破了,就要生了!好在她到底是出身将门,沉得住气,一阵慌乱之后,大声喊道:“快!宣御医!宣御医!”
  宫里乱成一团,宫女们到处乱窜,好容易跑出去一个,撒丫子便往太医院跑。万幸的是,龙德宫朱太后估摸着朱妃要生产了,早一个月前就把自己身边一个老宫人派到此间侍奉。方才她因有事出去了,这会来正赶上!
  一看朱妃的模样,便道:“羊水破了,就快生了!娘娘,不要慌,且躺下!”说完,便和宫女一道将朱娘娘扶到床上躺着,盖了锦被。徐秀娘就坐在床边,握着朱氏的手,不停地安慰,给她擦汗。
  等了一阵,太医院的御医几乎是窜进来的。见朱妃形容,心中已经有数,又摒开众人清了脉,确定是要生产。御医是男人,自然不可能接生,便在外间等着,以备不时之需。里头,全部交给那老宫人,权当是产婆了。
  这头朱娘娘呼天抢地的,那头早有人把消息报到了赵谨跟前。皇帝本在勤政堂跟首相折彦质议事,听了这话,不由分说撇了麟王,急匆匆往后宫赶来。半道上想起,又慌忙派沈择去给龙德宫报信。
  “官家!”见皇帝一到,太医、宫女跪了一地。赵谨记挂着爱妃,又没有经历,竟直眉愣眼往里闯,幸运太医拦得快。那时不比后世,老公都陪着老婆生产,当时迷信,男人若见了女人临盆,那是大大地不吉,更何况一国之君?
  赵谨听得朱妃那痛呼声,心好似被拧了一把,直问道:“宸妃怎如此呼喊?是痛极了?怎会如此?”
  太医在旁回答道:“官家不必着急,临盆分娩都是这般。”
  “哎呀,这,这……”赵谨攥着手在原地来回地转,转得人眼晕。只听里头朱妃的痛呼声一阵紧似一阵,宫女们进进出出,打水的打水,拿盆的拿盆,心里更急了。
  突然,一宫女叫了起来:“哎呀,不好!徐婕妤还在里面!”
  “啊?臣该死,一急,竟忘了婕妤!快,快,请出来!请出来!”太医顿足道。这小姑奶奶跟着瞎起什么哄啊!
  皇帝此时才知徐秀娘竟也在,等宫女们抢进去把她拉出来,赵谨哭笑不得:“秀娘啊,你在里头作甚?你又不会……”虽说是夫妇,但毕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后头的话就不好说了。
  徐秀娘满头大汗,脸上焦急得很,不及回答皇帝的问题,只道:“官家,臣妾见朱妃姐姐痛得紧,脸煞白煞白,嘴唇也咬破了,真叫人忧心!”说着,眼泪倒下来了。
  皇帝一见,心又疼,抚着她肩道:“没事没事,太医说了,妇人生产都这般。里头老宫人是侍奉太后多年的,她有数。”
  刚说完,龙德宫太上皇太后又遣人来问消息,赵谨匆忙回了,心思都在里头。只紧紧握着徐秀娘的手,两人不时往里打量,虽看不到任何情况,却仍是不肯移开目光。又过一阵,听得里头朱妃的呼声渐渐弱了,赵谨徐氏两人手都是一紧,捏得掌心都是冷汗,不知怎么回事。
  徐秀娘眼尖,瞧见宫女端出来的盆里,都是血水,心里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嘴上却不敢说出来。
  又片刻,只见帘子掀处,那老宫人慌慌张张跑出来,二话不说,往赵官家面前一跪,惊声道:“官家,不好!”
  这句话,唬得赵谨和徐秀娘都变了脸色!皇帝脱口问道:“怎么回事?”
  “宸妃娘娘见红了!”老宫人顿首道。
  “什么意思?”赵谨不懂。
  太医一旁听得心惊胆战,解释道:“官家,见红,便是大出血了!”
  “那,那会怎么样?”徐秀娘问道。
  太医虽然资历老,医术高,也见过大世面,但这毕竟是两朝以来,头一个皇嗣,也不由得失了分寸,想好半晌,才道:“此事最是凶险!官家,恕臣罪过,有一句话,必须得请圣上示下!”
  赵谨越听越怕,厉声道:“什么话!你说!”
  太医听皇帝口气不对,跪了下去,颤声道:“保大还是保小……”
  “啊!”徐秀娘失声一叫,差点没栽下去。她跟朱宸妃感情极好,如今听了这话,心知太医不会乱说,大人小孩,只能保全一个,这如何了得?
  赵谨一听,也是吓得心胆俱裂!他自朱氏进宫以来,十分宠爱,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怀上了,两人不但感情好,也有共同话题。他肯定是不忍舍弃朱宸妃的!但是,话又回来,皇嗣关乎国本!两朝以来,都还没有子嗣,好不容易朱妃怀上了,若是舍了小的,这也于心不忍!再说,龙德宫那里,也没法交待!
  在皇帝心急如焚的时刻,太医冒着风险再次进言道:“官家,此事拖不得,速作决断!”
  赵谨六神无主,脸色苍白,嘴唇也颤抖个不停,好容易挤出一句话来:“快!去,去龙德宫请示太上皇和太后!”
  徐秀娘听了这话,扯着皇帝手道:“官家!事态紧急,恐怕来不及啊!求官家,保全朱妃姐姐罢!这一次保不住,下次可以还怀,如果朱妃姐姐没了,那就真没了!”说完,扑通一声跪下去,替朱妃向皇帝磕头不止!


第八百三十五章
  赵谨此时,脑子里本全是浆糊,没有主意。徐秀娘这一跪一求,倒让他有些触动,本想命御医保全朱宸妃,但话已经到嘴边了,却见刘皇后匆匆进来,见了宫里局面,吃惊地问道:“官家,这是……”
  那跪在地上的老宫人焦急道:“娘娘,宸妃血崩,正请官家拿主意!”
  “啊!”刘凤娘也骇了一跳,紧张道“那,那这如何是好?”
  “正求官家定夺,保大还是保小。”老宫人回答道。
  徐秀娘见赵谨迟迟不表态,膝行而前,拉着他袍摆泪流满面道:“官家,保朱妃姐姐罢!保朱妃姐姐罢!”
  “罢!保……”赵谨到底还是想着朱妃进宫以来的种种好处,保大就保大吧,只要人在,以后还有办法。
  可他没说完,刘凤娘就抢道:“保小!”
  皇帝徐氏都怔住了,不知她为何说出这等话来!刘凤娘阴没着脸,对皇帝道:“官家,皇嗣要紧!朱宸妃定然也是这主意!”
  她这么一说,赵谨不知如何办才好,徐秀娘说的有道理,刘凤娘说得也有道理,但人命关天,这主意如何拿得下来?里头朱宸妃好一阵没了动静,再等下去,恐怕!老宫人和御医都急了,跪在地上催促皇帝道:“官家,再不决断,就来不及了!”
  皇帝那嘴唇动了不知多少下,愣是说不出话来,刘凤娘见状大声道:“保全皇嗣!快去!”
  御医和老宫人看向皇帝,看他模样,定然是没辙的,两人交换一下眼色,老宫人将心一横,站起身来就往里头去。徐秀娘一看不好,扯着她不放,口中仍哭求道:“官家!娘娘!发发慈悲罢!发发慈悲罢!”
  “好个不晓事的!来人!拉开!”刘凤娘大怒!外头进来两个内侍,架了徐秀娘双手拉到一旁,老宫人慌忙掀起帘子进去。徐秀娘心急如焚,不住地挣扎哭喊着,奈何两个内侍拉得紧,竟脱不了身……
  皇帝耷拉着信脑袋,长叹一声,竟移步到旁边坐下,一言不发。刘凤娘看了徐氏一眼,到赵官家身旁立着,细劝说着劝慰的话。
  “朱娘娘!用力!使劲用力!朱娘娘!朱娘娘!”里头传来老宫人惊恐的声音。只见宫女们一盆一盆地往外端着血水,让人不忍相睹。徐秀娘绝望了,她知道,朱妃姐姐怕是保不住了……
  众人都悬着一颗心,又各自想着心事,焦急地等待着里头的消息。忽又听那宫人喊道:“哎呀!出来了!头出来了!我的好娘娘,再使点力,再使力点啊!”
  她话音方落,婴孩响亮的嘀咕声就传了出来!皇帝赵谨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来,紧张地看着入口!刘凤娘却比他更紧张,大声问道:“是男是女!”这纯粹是一傻的,头才出来你从哪儿看男女去?
  那孩子的哭声一阵大似一阵,片刻之后,门帘掀处,老宫人抱着一小被子出来,皇帝皇后都拥上前去,徐秀娘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一下挣开两个内侍的控制扑了上来。
  “朱娘娘还有些清醒,官家快进去看看罢!”老宫人说道。赵谨听了这话,也来不及看看孩子,掀起帘子就进去了。刘凤娘来到跟前,看那红乎乎的娃娃眼睛还没睁开,只一个劲儿地啼哭,她也懒得问,直接扯开小被一角。
  “朱娘娘替官家生了个公主。”老宫人轻轻颠着孩子说道。
  刘凤娘又看几眼,便不再理会了,见徐秀娘也闯了进去,她也没加阻拦。反正她自己是肯定不会进去的,那么晦气的地方,进去就该倒霉。
  里头,赵谨到床边时,朱妃已经是奄奄一息了,因为皇帝进来,宫女们怕不吉利,用被子把她盖得严严实实。皇帝在床前俯下身,见朱妃一张脸好似白纸,不免也心痛,唤道:“朱妃,朱妃。”
  可能是听见皇帝的声音,朱氏强力剥开眼皮,看她嘴唇在动,又听不清说什么,皇帝将把头低下去,耳朵贴着她嘴巴,听了片刻,口中连“嗯”了几声。后头的徐秀娘也听不到她说了什么,倒是看见赵官家侧开了身,床上的朱妃正努力转过头来,眼睛看着自己。
  心头一震,她扑了上去,手伸进被窝里,拿着朱妃的手,泪如雨下。朱妃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徐秀娘只感觉她拿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便再没有动静。初时,徐秀娘只当她累了,连哭也尽量压低声音,怕惊扰着她。可好一阵不动弹,徐秀娘慌了,泪眼迷蒙地唤道:“朱姐姐?朱姐姐?”
  朱妃全无响应,竟然在拼却性命生下女儿后,香消玉殒了……
  徐秀娘哀痛不已,在朱妃床边久久不愿离去,皇帝怕她哭坏了身子,上前扶她。也怪她跟朱妃感情好,竟恼了皇帝,大声问道:“官家忘了往日的情分么!竟作此无情无义之事!”
  赵谨心中有愧,被她吼得说不出话来,房内宫女们也瞪目结舌,沉默一瞬之后,外头突然响起刘凤娘的声音:“放肆!怎么跟官家说话!”
  赵谨叹了一声,见徐秀娘伏在朱宸妃身上哀恸,低下头,自己出了房去。老宫人将小公主抱到他面前,轻声道:“官家。”皇帝抱过女儿,看着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倒也掉下两滴泪来……
  宸妃朱氏,因生产时血崩而死,诞下一名公主。消息传出,震动宫内朝外,其父朱悼惊闻噩耗,受不住这打击,竟一病不起。皇帝心里头感觉对不住他,派内侍携御医前往诊治慰问,又赐了朱家许多财物,并表示要厚葬宸妃。
  原来这事就这么了了,却没想到横生出枝节来。
  在朱妃去世后的第三天,便有宫里的人给徐良传出消息来说,徐婕妤因为朱妃之死,跟官家闹情绪,朱妃死的当天,她就顶撞了皇帝,受到皇后的斥责。此后两日,官家前往她处,她都称病,拒绝侍奉,连面也让见。赵官家倒没有说什么,却是惹怒了刘皇后。又说朱宸妃性命攸关时,她跟皇后针锋相对,一个是保大,一个要保小,这是逾矩,因为这事要不该她插嘴。徐良一听不好!这傻姑娘,这些事是该你过问的么?你还顶撞圣上?忙托人往宫里稍信,叫侄女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朱妃已经走了,你别把自己搭进去!
  可惜,帮他带话的人还没来得及把消息传到,宫里就出事了。
  赵谨一脸晦气地踏进了慈元殿,中宫皇后的寝殿,刘凤娘迎了出来,见皇帝一副丧气相,便问道:“官家这是怎么了?”
  跟在皇帝身后的沈择不失时机地插嘴道:“娘娘,方才官家到绣春堂去,本是听说徐婕妤身上不大好,想去探望。谁知道,徐婕妤还是不接驾,还隔着帘子对官家说,看朱妃的境遇,看官家的态度,她已经知道明天的下场了。”
  赵谨抬起头来,盯了沈择一眼,后者俯下头,不敢再说。
  刘凤娘顿时发作:“好个徐秀娘!臣妾本来看着官家宠幸她,那日的事不与她计较!她却如此放肆,接连顶撞圣上!这如果还不惩治,臣妾何以统领后宫!”
  皇帝息事宁人道:“罢了,她自入宫便与宸妃要好。出了这意外,她自然伤心,使些性子也是难免的,不要与她计较就是了。”
  “不计较?臣妾也想不计较,可她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放纵下去,岂不坏了规矩?让臣妾这后宫之主的身份往哪里摆?官家,徐秀娘这不是在使性子,她是仗着家里的权势,莫说是臣妾,便是陛下,她也没有放在眼里!所以,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顶撞!臣妾担心,若不施惩戒,非但后宫不得安宁,便是外朝也要生出事端来!”刘凤娘怒道。
  赵谨摇了摇头:“没那么严重,皇后想多了。”
  “臣妾想多了?当日,臣妾力主保全皇嗣,是为了官家,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着想。而徐秀娘一再央求保全朱妃,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们姐妹情深么?不见得吧?她是徐良的侄女,朱氏是朱悼的女儿。徐良朱悼本是一党,她两个受家里指使,自然亲近。她之所以力主保全朱氏,就是怕没了朱氏,断了朱悼在宫里的靠山。至于皇嗣,她才根本不关心!陛下难道没看出来么?这分明就是后宫和前朝牵连着!”刘凤娘竟在陡然之间,把事情上升到如此高度!以她的智商,恐怕是说不出来这番话的,其中必有高人指点。
  恰在此时,沈择插话道:“官家,方才小人陪官家去绣春堂时,看到徐婕妤身边的内侍王庆神情有异往外去,便派了人跟着他,据报,是往中书去了。”
  刘凤娘立即咬住这话头:“官家!还不信么!再放纵,只怕徐家都快要……”
  “唉!行了行了,让朕消停一会儿吧!”赵谨不胜其烦,把袖子一甩,竟起身自去了。


第八百三十六章
  “父亲回来了,禁中来了人,已经等候多时了。”徐良刚回到家,长子徐翰就迎上来说道。
  “宫中?”徐良感觉有些意外。今天散值以后,他去探望了朱悼,因此回来得晚了些。这若是无事,宫中怎么会来人?心头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他立在原地想片刻,这才抬步往里走去。
  偏厅上,坐着一个,虽然穿着便服,但仔细看仍不难发现此人面白无须,很有些女相。见徐良进来,他起身行礼道:“小人见过徐相。”
  “不必客气,坐。”这是宫中内侍省的一个小内侍,见过两回面徐六有些印象。
  那内侍坐了,又道:“小人是奉钱都知的命,专程前来向相公禀报一桩要紧的事。”内侍省多名都知里头,钱成一直跟徐家要好,尽管新君继位,他在内侍省的影响力不比从前了,但仍旧是内省举足轻重的人物,便是沈择也轻易不会得罪他。
  徐六听这语气像是不善,赶紧问道:“什么事?”
  “昨日夜里,刘皇后亲自到了绣春堂,斥责徐婕妤侍宠而骄,目无君上,随后便把徐婕妤逐出绣春堂,身边的人一个不许带,只有一个宫女随侍,现在已经迁居到园子里了。钱都知也是今天才得知的消息,怕这里头有什么文章,所以命小人赶紧来给相公禀报一声。”那内侍道。
  徐六一把抓住椅子扶手,脸顿时垮了下来。坏了,侄女进宫很得官家宠爱,本就让刘皇后炉火中烧,逮着这么个机会她又怎会放过?秀娘被逐出绣春堂,等于是打进冷宫了!唉,原来是指望她进去,若能得到官家的喜爱,也不至于让刘皇后专宠,若说得长远些,要是生下一男半女,那就又不一样了。可谁曾想,这几进宫多久,就出了这档子事!
  “多谢你辛苦走一趟,回去转告钱都知,我承他的情。”徐良半晌后说道。
  “是。”那内侍应了一声,观徐六神情,忽地问道“相公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总要先把人弄回去再说吧。”徐六道。想是因为朱妃的死,秀娘对皇帝有些情绪,言语上有些不恭敬,所以刘皇后借题发挥,才有这事。得去劝劝官家,把这事了了。
  那内侍一听,大摇其头,徐六不解地问道:“中官这是何意?”
  “小人来时,钱都知就吩咐过。一是向相公报信,二是让徐相和徐太尉都有个准备,免得措手不及。”那内侍沉声道。
  本来,徐良听说这事时,只是有些烦恼,并不慌乱。因为在他看来,这不是多大的事,以自己的身份地位,跟皇帝说说情也就是了。但听这内侍的话,事情比自己想像得严重得多!可怎么会?大不了,刘皇后就是说侄女不懂规矩礼仪之类,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罪过,甚至连罪过都不能算,只能算是过错,还要牵扯家人?
  “到底怎么回事?烦请中官明示。”徐六此时话说得软多了。
  那内侍只二十多岁年纪,如今看来倒有些阅历,叹道:“徐相大概还不清楚。刘皇后逐徐婕妤出绣春堂后,昭告后宫,历数婕妤多项不端。”
  徐良心跳加快,低声道:“愿闻其详。”
  “这第一,就是侍宠而骄,目无君上;第二,便是结连前朝,欲行不轨;第三,便是倚仗家中权势,横行后宫。徐相,恕小人直言,这三条,有一条轻的么?”那内侍道。
  徐良手掌心冒出了冷汗来,他是知道规矩的,这三条,若只是第一条还好办。后两条,便不是“过错”就能搪塞过去的。刘皇后这是想借机让秀娘翻不了身!而且!还要牵连徐家!想明白这些,他再也轻松不了。好一阵沉默之后,他叫徐翰取了谢仪来,交到那内侍手上,道:“请中官回去,转告钱都知,宫中但有事,一定叫我知道。我也尽快想办法!”
  内侍也不推辞,收下东西,又道:“有一点请相公放心,官家不发话,皇后也不能将徐婕妤怎么样,只是中宫肯定是不会就此罢手的。”
  “这个我晓得。”徐良点头道。
  送走内侍后,他回到厅上坐定,左思右想,此时不能去出头。刘凤娘给秀娘罗织的罪名里就有“结连前朝”一条,说白了,就是将矛头对准自己。若此时去向圣上求情,不是往刀口撞么?刘皇后恨毒了自己,逮着这个机会,她一定还会有后手,且先看着再说。
  果然不出徐良所料,第二日,作为徐婕妤的父亲,徐胜便被免去了御营副使的差遣,改为“提举万寿宫”的闲职。开始牵连家人了。当天下午,禁中又来了上谕,朱悼因病不能理事,他原先分管的政务都交由参知政事范同负责,而且特别说明,范同名在李若朴之前!
  范同是什么东西?从翰林学士刚刚提到副相,他是根本没有资格和老臣李若朴并肩的。皇帝此举,其实是在针对徐良。
  李若朴本来已经到了致仕的年纪,他本人也有意向退休,是因为徐良的极力挽留才干到现在。上回有大臣弹劾他,他就想退,因为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这次,皇帝让一个资历甚浅的后学末进排在他前头,李若朴非常不满,直接向徐良挑明,打算自请辞职,退休养老!
  中书三名参知政事,秦桧去职后范同补了缺,朱悼又因为哀痛女儿一病不起,如果李若朴再走,徐良在政府的班底基本就完了。徐良此时才明白,对方是想逼他辞职!事发以后,皇帝一直没有召见自己,他之所以不把事情挑明,可能是碍于这么多年的君臣情面。因为这些事情,必然是出自皇帝的授意!
  现在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就是自己辞职,要么就是装作不知道,继续埋着头干。若是选择前者,自然显得光明磊落,表示自己不贪恋权位。但徐良一想,这么多年来苦心经营才有今日之局面,要是辞职,这一切都打了水漂。再者,自己一走了之,在朝中的追随者们不免也要遭殃!思之再三,他选择了后者。既不主动去见皇帝说明,也不上表请辞。
  他这么一来,倒让那些等着他滚蛋的人有些手足无措。因为历来朝廷里都有一些习俗,比方说宰相如果遇到皇帝的主张和自己的政见相左,又或者是自己的执政出了过错,导致了不良后果,再或者自己的政敌上了位,一般都会选择辞职,不用等人来撵。只因宰相即使辞职,不在台面上执政了,但他的级别待遇不会变,要么作闲职留在京城,要么干脆到地方上作行政长官,远离是非。
  但徐良愣是纹丝不动,“死皮赖脸”霸着相位不走,便叫他的政敌们有些意外了。刘皇后见此情形,听沈择建议,便想把事情挑开,让皇帝斥责徐良,叫他辞职。
  这些天,赵谨因为哀伤朱宸妃的不幸,一直没有上朝。勤政堂也不去,只在自己的寝殿。刘凤娘进去的时候,赵官家正捧着一本书在看。说是看书吧,他眉头拧成一团,目光涣散,心思根本没在书本上。
  皇后走了过去,轻轻从皇帝手中把书本取了,关切道:“官家,人死不能复生,还是保重御体。”
  赵谨半躺在塌上,此时翻了个身,侧向另一面,也没说什么,只顾叹气。刘凤娘坐在他身边,一时也不好开口,想了一下,忽道:“这几日小公主哭闹个不休,官家可要去看看?”
  听到女儿,赵谨才有了些精神,头稍稍抬了一下,问道:“怎么了?可是不好?”
  “可怜她小小的人儿,一出生便没了亲娘,官家又不看管,她自然要哭了。”刘凤娘说道。
  赵谨又叹一声,道:“朱妃临去的时候求朕,说是她死,孩子便由秀娘扶养,以后便是徐婕妤的女儿。怎知又出这事,也只能暂时委屈你了。”
  刘凤娘听到“暂时”二字,心头不喜,进言道:“官家,徐秀娘迁出了绣春堂,尚自桀骜不驯,现在都还主动认错,可见其气焰嚣张!根本没把官家放在眼里!她这是仗着自己的亲叔叔是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员,堂叔又是朝廷宰相,以为没有谁能奈何得了她!官家,可不能心软呐!”
  赵谨想到徐秀娘就头疼,他下诏免了徐胜的差遣,又安排范同这些,无非是向徐家施加压力,倒不是针对徐胜徐良,而是希望徐婕妤能知道轻重,甚至不是要她认错,只要她服软就行。哪知道,她虽是个女儿身,性情却如此刚烈!
  刘皇后见皇帝不言语,继续鼓动道:“徐婕妤强硬便也算了,有官家宠着她。可那徐良,一连串事情下来,他连个表示也没有,仍旧装聋作哑在中书理政,着实可恨。他该不是也以为,这朝廷离了他就不行?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就自请外放了。”
  皇帝听到这里,在榻上坐了起来,想一阵,摇头道:“罢了罢了,秀娘非要倔着,就由着她去。但是,这后宫和前朝还是不要牵连着了。毕竟,这里面的是家事,外头的是国事。”
  刘凤娘听皇帝这意思好像是说事情就此打住,哪里肯依,当即道:“官家,当初召折彦质入朝就是为了对付徐良。如今有这机会,何不趁势……”
  赵谨不等她说完就把手一挥:“唉,趁什么势?徐良历经三朝,声望极高,朝中大臣支持他的不少。若是真将他怎样,朝中势必震动,何必寻这些麻烦?”
  刘凤娘仍旧不依:“天下是官家的天下,徐良怎么说也只是个臣子,何至于让官家如此忌惮?官家若不趁这机会削了他的权,只怕养虎为患。”
  赵谨叹一声,闭着眼睛道:“坐天下的是朕,但治天下的是大臣。祖宗早就说过,与士人共治天下,不是朕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语至此处,他停了停,继续道“当初召折彦质入朝,是因为担心徐良独相多年,怕尾大不掉。如今他已经有了掣肘,何苦多事?若真依你,罢了徐良的相位,又能怎么样?谁来接任?那些朝中支持他的大臣又怎么办?都贬了出去?他上台执政以来,功绩是摆在那里的,若是没有个说法便罢了相位,天下是要议论的!”
  从这些话里,再傻的人也应该听出来,皇帝并没有要打倒徐良的意思,只是不希望他一家独大。刘凤娘是皇帝的枕边人,她自然也了解皇帝的品性。这位赵官家是没有什么雄心壮志的,只希望大家太平。你若是让他大刀阔斧,他没有那个魄力。
  但是,你没有那个魄力,我推你一把就是!
  “怎就没有说法……”
  “哎呀!那些莫须有的拿不到台面上来,趁早休提!”赵谨知道她要说什么。
  刘凤娘毫不气馁,继续道:“徐良他一直力主对金强硬,数次倡议北伐,这与陛下的心思相左,难道不是说法?”
  “这怎么叫说法?他力主对金强硬,要北伐中兴,这难道是错的?朕拿这个去罢免他,朕不成昏君了?传出去,天下人都要骂朕!行了行了,这些事你少管。”赵谨不耐烦地说道。
  皇后见他这态度,也不再一味用强,只叹道:“臣妾一门心思为官家着想,到头来,倒落了不是。臣妾知罪,以后在慈元殿闭门思过就是。”
  赵谨听她这么说,作难道:“朕也不是怪你,而是……罢了,不说了不说了。这几日,朕不都想上朝,下面呈上来的事,让沈择来报朕。”
  刘凤娘此时只得退去,但心里终究不甘。她极力想整倒徐良,倒未必是出于门阀之间争斗缘故,更多的是因为个人私怨,必欲除之而后快!但皇帝明显是护着徐良,这倒不好办了。
  出了宫门,正碰到沈择捧一叠奏本过来,待行了礼后,刘皇后问道:“朝中可有甚要紧的事?”
  “回娘娘的话,并无甚要紧事。倒是有川陕徐郡王的本。”沈择回答道。
  刘凤娘直接伸出手去:“拿来本宫看。”
  沈择竟也毫不犹豫,从中捡出徐卫的本子呈上,皇后接过打开一看。太原郡王向朝廷报告称,辽军拿下了河清军东胜州,金宁边州向神武右军投降,金肃军也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向川陕宣抚处置司投降,得降卒七千余人,器械物资若干。
  刘皇后对军事没有兴趣,将本子递回去,口中道:“官家保着徐良,没奈何。”沈择好似有什么话想说,但此处又不是说话的地方,遂没再言语,恭送皇后走后,便捧着本子进了皇帝的寝殿。
  皇帝没心思过目,便都叫他读,若不是十分紧要的,也懒得去想,便都问他。草草把本子都批了,赵谨困乏,便叫他不必伺候。沈择正中下怀,下去换了行头,竟直接出了宫去。他是皇帝的皇后面前的红人,宫中跺一跺脚,那地也上震上三震的人物,谁敢问他出去干什么?
  其实,宫中有人知道,这沈都知在外头置了房产,而且还买了丫头仆妇,作起老爷来。这自古以来,阉人因为身体上的缺陷,都不可能成家。但上天生出男女来,自有他的道理。宦官虽然生理上不能成家,可心里到底还是盼着能像正常人一样,娶个媳妇,过过日子。所以,宫中长久以来,便有太监和宫女“对食”之说。当然,这都是下面的人偷偷摸摸作的事,像沈择这种级别的,大可在宫外安个家,甚至还可以娶几房妻妾过过干瘾。
  沈都知的私宅,在杭州最繁华的东华门内,一溜青瓦砖墙,门户并不轩敞,里头也只有两进一出。毕竟,这是见不得人的事,太高调了不好。
  沈择回了家,府里的丫头都迎出来,接的接帽,端的端茶,因天冷,又有拿来暖炉的。沈老爷惬意地享受着生活,末了还问一句,今晚家里吃啥?却听说郑仲熊送了年货来,那厮,倒真是个机灵人。
  在厅上茶吃足,手烤暖,困劲上来,正想去打个盹,听得外头门人报说:“秦相公来拜。”
  得,这盹是打不成了,沈择强作精神,便叫请了进来。秦桧显然是这里的常客,轻车熟路,一进来便笑道:“我本还担心沈都知不在家,可好,来得正巧了。”
  在公,秦桧是开府仪同三司,从一品大员,而内侍省最高只是五品,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因此沈择须得起身上前执礼道:“相公大驾,未曾出迎,恕罪则个。”
  秦桧笑道:“都知何必如此客气?桧也不是头一回登门,倒见外了。”
  沈择也不再饶舌,便分宾主坐下,而后问道:“不知相公此来,有何见教?”
  “非得有事,才登都知的门?不瞒你说,如今我虽作得御营使,说着好听,主管全国军务。其实,军队都在大帅们手里握着,有我什么相干?终日坐在衙门里,不过吃茶看书罢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到都知这里窜窜门的好。”秦桧笑道。
  “欢迎之至。”沈择轻笑道。不难看出,一个是曾经作过副相的一品大员,一个只是内侍省区区五品都知,但沈择对秦桧,只是表面上的尊重,而秦桧,却是打心底里对沈择的笼络巴结。
  说了一会儿闲话,沈择忽然想起先前在宫里碰到皇后那事,遂道:“相公,眼下倒有一桩事,想听听相公的意见。”
  “都知但讲。”秦桧点头道。
  “近来后宫和前朝的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徐婕妤逐出了绣春堂,看模样,是回不去了。前朝呢,徐相接连碰了几回壁,可终究是稳如泰山,没有反应。娘娘为这事很烦心,今天看徐卫本子的时候,还对我说没奈何呢。相公有甚法子?”沈择道。
  秦桧其实不消他说,对朝中局势了若指掌。他跟徐良这么些年,深知其为人,不到万不得已,徐六是绝计不会主动辞职的。如果要罢他的相位,官家下不了决心,又没有什么事实,不好弄。所以,只有把徐良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这才是唯一的法子。但是,徐良在朝中根基甚深,想逼他到绝境,谈何容易?
  听沈择这么问,秦会之也是一时不语,而后问道:“徐卫的本子?说什么?”
  “大约是说金辽战事,辽军把金国河西的地盘拿下了,然后金肃军和宁边州两处走投无路,向徐卫投降了。”沈择道。
  听到此处,秦桧笑了:“办法就在这了。”
  “哦?”沈择来了精神,身子往前一探“愿闻其详。”
  “不是秦某自夸,我随徐相多年,最是清楚他的品性。要扳倒此人,靠官家是没有办法的,只能逼他自己辞职。而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走这一步。要逼徐良,与其抓他把柄,还不如破他的政纲。之前,我就曾经提议过,与金人重新缔结和约,划定疆界,断了徐良北伐的念想。可惜,麟王不肯。如今,倒有一个法子。”秦桧卖起了关子。
  “请相公明示。”沈择假意作个揖道。
  “徐良之所以执意北伐,倒不全然是脑袋发热,而是他有所倚仗,那便是他这位堂弟。想必都知也清楚,川陕当年何其凶险,金军一度快打到四川了。四川一完,金军就可沿长江进攻襄汉,进而取江南。但就是这太原王,硬是撑起川陕一片天,非但把金军赶了出去,连河东也几乎全境光复。正是有他在西部,所以徐良有侍无恐,因为徐九时刻威胁着金国。要副徐良,此番,须在徐九身上打主意。”秦桧道。
  沈择本以为他有什么良策,搞了半天,是想动太原郡王?趁早收了此心罢!他连连摆手道:“相公休提这事,太原王那是轻易能动的?他一面防着契丹,一面防着女真,有他,川陕才安宁,南方才得安宁,要是动了他,岂不乱套?”
  “哈哈!”秦桧闻言大笑。“都知以为秦某如此糊涂?这么说吧,相较起来,要动徐良易如反掌,但要动徐卫,却是难如登天,我还没有蠢到去捅这马蜂窝!罢,我也不卖乖,直说了吧。”
  喝了口茶,秦桧继续道:“之前圣上不是亲自下了御札给徐卫么?”
  “是啊,有这事,叫神武右军不要介入金辽战事。”沈择点头道。
  “这就是了,金人与我们有和约,辽人虽说弃了同盟,但到底也不能去得罪,所以我朝中立,不介入战事。但太原王居然接收了金国的一州一军,还接纳了金军降卒,这怎么说得过去?这能是保持中立?我们大可拿这事作文章,奏请官家下诏,命徐卫把这一州一军,以及金国降将降卒交还女真。”秦桧道。
  沈择听了半信半疑:“这能打击到徐良?”
  “都知有所不知,多年以来,川陕一直是自治,无论行政、兵务、财政,中枢都不直接干预。又特别是兵务,全由徐郡王自己裁夺。此番,只要官家诏命一下,便十数年来头一遭,二徐焉得不惊?徐良在朝中,必然动用一切手段阻拦,但只要我们把这事促成,对他的打击可谓不小!”秦桧自得地笑道。
  沈择听得频频点头:“嗯,确是这个理。官家仁慈,素不喜征伐之事。若是告诉官家,徐郡王接收城池降军,便会结怨金国,想必官家会同意的。”
  “那就要靠沈都知多多费心了,我一个坐清水衙门的,在圣上面前说不上话。”秦桧道。
  沈择看他一眼,笑道:“相公何必自谦?当初若不是麟王横插一杠子,首相之位,早已是相公囊中之物。不过,官家也没有忘记相公的好处,时常与我提起,说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秦桧作个揖,感激道:“承受圣上不弃,臣才得以效命君前,要不然,早被人撵出朝了。”
  “你放心,徐良但凡要是出了朝,次相的位置,舍你其谁?”沈择随口道。
  秦桧却是上了心,正色道:“若果真如此,桧必不忘都知好处!”
  “好说,好说。”沈择点头道。
  沈择将秦桧这法子转告了刘凤娘,皇后一听,大喜,直夸秦桧不愧是作过副相的,到底有见识!便让沈择将消息传给前朝的人,让他们照此办理,又让沈择去劝赵官家。
  果然不出沈择所料,本不当回事的赵谨,一听说极可能结怨女真,便坐不住了。他或许不怕女真,但他怕麻烦,怕生多事,怕战端再起。要是为那么一两个城池,千把降兵,导致宋金关系急转直下,那就真得不偿失了。
  但又一想,这回是金军主动向徐卫投降,若是交还回去,会不会不太合适?他自己拿不定主意,没办法,只得重新上朝,让大臣们讨论。
  这一日的朝会,一开始气氛就不太对。秦桧那一伙早就知道了底细,因此作了准备,反倒是徐良和折彦质两系人马浑然不知,还以为皇帝是走出了痛失爱妃的阴影,振作起来呢。
  皇帝升了座,群臣大礼参拜毕,殿头沈择也不喊有事早奏,只听赵官家道:“日前,收到川陕宣抚处置司徐卿奏报,言金辽战事已有结果。辽军攻陷金人之河清军,东胜州两处。那宁边州和金肃军的金军,见走投无路,便向神武右军投降。得城两座,降卒七千余。这本是一件好事,但朕想来,亦有隐忧。想我朝与金人缔结和约,之前完颜褒来贺,又再三示好。此次,太原王接收了金国城池,接纳了金国降军,是否,有些不合时宜?”
  这事徐良作为次相,当然是知道的,却没料到皇帝有此一虑!这算事儿么?辽军集重兵攻金河西地区,那宁边州和金肃军,你不要,辽军也会取去。与其给契丹人,为什么自己不拿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可正当他纳闷时,已有开府仪同三司,御营使秦桧出班奏道:“陛下,臣认为,此事确实不妥。想我朝与北朝,缔有和约在,完颜褒来贺时,又再三约定,不介入战事。现在,太原王接收城池,接纳降军,便是有违两国约定,失信于人还小,结怨女真事大。”
  “陛下,臣也认为,此事确实不该。金辽交战,我朝正好作壁上观,避之唯恐不及,怎还牵连其中?况且,地不过两处,城不过两座,降军也不过数千,为这蝇头小利,坏了大局,诚为不智。”郑仲熊出来帮腔。
  话音落下,魏师逊等秦桧党羽陆续出班,众口一词,都称此事不妥。然这些人,都不甚紧要,须得有一个说话极具分量的出来附议。
  参知政事范同出班奏道:“陛下,此事非但不妥,而且蹊跷得紧。那金军即使走投无门,是辽军在进攻,为何不向辽军投降,反倒向西军?这里头,只怕也有内情。”
  徐良一直旁听着,似秦桧等人言论,只当他见识浅薄就是。但范同之言,纯粹胡说八道,而且极其愚蠢弱智,简直臭不可闻!
  他有心出班驳斥,但近来氛围不大对,他不太好出面。正当此时,便听一个雄浑的声音道:“范参政是在说笑么?”
  众人寻声望去,见是兵部侍郎胡铨。原先军务归枢密院管,后来归中枢管,兵部一直就是挂个虚名,真正管的,只是少数民族官员升迁名籍,以及厢军调拨等杂事。胡铨身为兵部主事官之一,原本应该精于本司事务才对,可这位胡侍郎在朝里是出了名的爱搭腔,什么事情他都要插几句嘴,而且非常敢说,语不惊人死不休,久而久之,朝中同僚给他取个绰号,叫“胡放砲”,“放砲”是他说喜欢大胆地发表意见,抨击权贵,在前面加个“胡字”,一是他的姓,二也是讽刺他胡乱发言。
  范同近来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谁不捧着他?听了这话,心头有气,又见是胡铨,便越发怒了:“胡侍郎,这殿堂之上,何等庄严?怎是说笑?”
  “参政,辽军攻金,隔断大河联系,围困不攻,个个击破。金军却始终不降,负隅顽抗,契丹人必然怨恨!若是向契丹投降,一则失了先前气节,二则未必有好下场!与其这般,还不如向徐郡王投降。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参政怎还说得有模有样,声称其中有内情?”胡铨还真不愧“放砲”之名,真就没有给这位当红炸子鸡留颜面。
  胡铨被他说得红了脸,口中仍旧不服输:“这军中之事,我便不懂,又怎地?”说罢,退了回去。
  胡铨也不理他,直接向皇帝道:“陛下,徐郡王也上奏,辽军进攻,旨在取河西诸地。那宁边州和金肃军哪怕是徐郡王不接,契丹人也得拿了去。与其如此,还不如我们收了,说到底,还是中国疆土。”
  胡放砲的话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确实有理。
  赵谨听了,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倒是自己多心了。哪知,秦桧又出班来,驳斥胡铨道:“胡侍郎,这两处土地,辽军取了去,那是他的事,与我朝无关。要打要闹,自有辽金自己去管。但我朝一沾手,这事就说不清楚。女真人定然以为,西军介入了战事,甚至有可能怀疑我朝与辽人暗中联结。倘若金国作此误判,后果堪忧!女真人要是以为宋辽之间还在联手,情急之下,会作出什么事情来,谁能猜到?”
  这话明着是向胡铨,实则是吓皇帝,赵谨听在耳中,惊在心里!
  胡铨瞄他一眼,冷笑道:“说不清楚?我堂堂大宋,需要向谁说清楚?”
  “话不是这么说,你试……”秦桧本来还卯足了劲,憋着一肚子的话想说。但刚说到这里,忽然看到胡铨径直回了班,竟不听他说了!顿时,秦会之大感尴尬,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好在他反应快,立即道“陛下,如今和平局面来之不易,不宜为小利而坏大局。”
  朝臣们争论不休,一些人渐渐感觉不对。为何?按说这朝议,确实是百官各抒己见,但宰相往往代表一方观点。怎么今日之事,全是各省各司各衙的大臣们在说,首相次相居然一言不发?两人都低着头,好似老僧入定一般?
  赵谨也发觉这异常情况,由是问道:“折卿,徐卿,两位贤卿怎不发表意见?”
  折彦质因为站在队伍最前头,无法回避,出班道:“陛下,此事,其实不足为虑。一州一军,数千降卒,收也就收了,总没有交还回去的道理。”
  这句话一出来,赵谨像是被噎着了,半晌说不出话!
  徐良见折彦质都这么说,也出班道:“臣附麟王之议,此事,陛下大可不必忧虑。便是金国使人来问,只管推在徐卫身上便是。”


第八百三十七章
  竹篮打水一场空,秦桧在沈择面前口若悬河,吹得天花乱坠,结果万没料到,首相次相一个态度。徐六也就罢了,怎么折彦质就看不出来朝中风向?他怎就站在徐良那边去了?
  当日朝议结束,秦桧闹了个灰头土脸,事后还被参知政事范同好一顿奚落。他痛定思痛,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麟王也不是个东西!这人靠不住,关键时刻扯后腿!
  其实折彦质在朝中的日子看起来风光,却未必比徐六好过。他深知自己能入朝作首相,是因为上头需要他来掣肘徐良,所以,在一些问题上,不愿去争执,尽量跟皇帝保持一致。但是,还那句话,搞政治这个东西,虽然需要看风向,需要选边站,但在一些原则性的问题上,却不能没有自己的立场。随波逐流永远是上不得台面的,主导方向才是高手。
  折彦质到底是靠抗金起家,又是主战派的一面旗帜,你让他不顾原则,丧失立场,只以讨上头欢心,结下面人缘为宗旨,他恐怕也办不到。比如此番这事,事情倒不大,但是,如果真依了某些人说得,主动向金国交还,那成什么了?那就是奴颜婢膝,有失国体!顾全宋金和议?顾全个屁!和议这个东西,就是用来撕毁的,女真人不一直是这么干的么?上到皇帝,下到部分朝臣,还真以为有这个和约在,以后就天下太平了?宋金早晚还得一战!它现在对大宋客气谦恭,那是因为要争取时间,迷惑敌人,等他缓过这口气来,非咬你一口不可!只叹,皇帝和部分大臣都天真地以为从此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之所以说折彦质的日子不过徐六好过,原因也就在于此处。他作的一些事情,未必出自本意,但没奈何,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他是让皇帝架起来了,也让追随者们裹胁了,就算不想随波逐流,也只能朝前走。很多事情,就是身不由己。
  但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老让人当枪使那滋味也不好受。折仲古思之再三,认为自己不能让人牵着鼻子,得掌握主动,得主导朝廷的风向。但是这谈何容易?哪怕是如徐六在朝中的根基,近几次提议都被拦了下来,处处碰壁。再有,如今宋、金、辽三国时局,金辽矛盾加剧,大宋只能暂时坐山观虎斗,军事和外交上根本使不上力。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议题可以拿来推动。
  那就是东京。
  自打宋军把东京从金军手里抢回来以后,最先是只进驻了军队,最近才重新设立了东京留守司,开始恢复管理。但是因为宋金和约中有规定,大宋不得还都东京,以此作为宋金“和平”的象征。因为你一旦还都东京,河北近在眼前,为了巩固都城,你肯定是要北伐的。
  还都东京暂时不行,那我样子总可以作作。东京是历代先人经营几百年的所在,被金军占领以后,破坏较大,户口损失也严重。金国虽然作了一些恢复的努力,但始终不可能达到原来的规模。
  现在有这么几件事情可以作,一是往东京迁移人口,二是休整皇城,三是鼓动官家巡边。最后一条基本没有可行性,赵官家上回“御驾亲征”了一次后,莫说不肯出杭州,甚至连宫门也不愿意踏出一步,但可以拿这条“以进为退”。
  当然,折仲古也清楚,他这个提议在朝中不会通过,皇帝也不会赞同。但这件事情甭管成与不成,都是要向朝廷发出讯息,我折彦质是不会任人摆布的。
  靖安三年的正月,折彦质就把这个议题抛了出来。可以想像,当这枚“震天雷”扔出来的时候,朝中之震动是何其剧烈!先是赵谨傻了眼,其他也就罢了,怎么又让朕出去?上回只是去镇江府装装样子,这回还要朕巡边?
  然后秦桧等人也傻眼了,麟王这是要干什么呀?宋金和议说好了不能还都东京,你这又迁人口,又休皇城,还要天子巡边,不就等于告诉女真人,我们随时准备渡河北上么?
  最后,徐六也愣了,打折彦质进政府起,他就没有主导过什么议题,这回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反应最快的,也是徐六。在最初的错愕之后,他立即动员自己在朝中的力量,全力支持折彦质的提议。自他以下,政府、枢府、台谏一窝蜂上去附议麟王,真真把秦桧范同之流的反对声压下去,逼得赵谨下不来台。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大出折彦质预料,他没想到徐六会如此反应!
  赵谨眼看着如此场面,很快就表示,迁移户口,休整皇城是必要的,虽然我们跟金国有和约,暂时不能还都,但东京毕竟是故都,大宋朝廷也不能一辈子安在杭州吧?但是,若朕御驾出朝,亲自去巡边,难免会过度刺激金国,还是算了,改派大臣好吧?
  此言一出,折彦质追悔莫及。他并不真想促成此事,不过是借题发挥,彰显存在而已。现在让徐良这么一拱,把自己整了一个骑虎难下!失算,太失算了!朝堂上互相倾轧,那是绝不留情的,非黑即白,没有中间路线可走!可笑自己还清高,你看徐六,逮着这个机会,可没丝毫手软!
  可他再悔也没用,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硬着头皮也要弄下去,万没有抽身而退的道理。为了赶紧平息事态,他接受了皇帝的价码。为了还徐良“人情”,他主动推荐参知政事李若朴作为钦命大臣,代表天子前往巡视山东河南等前沿。
  参知政事是干什么的?副相,协助宰相处理朝廷军政事务的,你让一个副总理级别的官员去巡边,不是大材小用么?而且李若朴什么年纪?老成那样,经得住这舟车劳顿?从山东延黄河一直巡到洛阳?真把那把老骨头都给扔在路上!


第八百三十八章
  二月初六,杭州,清晨。
  次相徐良的官邸一大早就忙活开了,天还没亮,府中管事就召集了所有下人开始布置。迎宾的、管轿马的、安排宴席的、厨房帮工的、前方写礼的、听候吩咐的,桩桩件件都务求详细。正发号司令时,大官人徐翰又特意来嘱咐了一回,今天是大日子,凡是出席的都是朝廷勋贵,千万千万不能大意。
  你道今天是什么了不得的节日?对于旁人来说,今天不算甚,但于徐良却是个非常重要且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今天,是他五十岁的寿诞。便是放在寻常人家,逢十寿庆,亲朋好友都要齐聚一堂祝寿,何况是当朝宰相?
  安排完毕,下人各司其职,谁也不敢掉以轻心。相公五十大寿,说不得朝中在职官员,退休的在杭勋贵,以及杭州士绅名流都要给面子来吃杯酒,像徐府这种人家,是出不得差错的。据管事说,今天席开四十桌,还备了十六桌,只怕到时桌席不够。徐府上下,一片忙碌,而徐良也早早换上了崭新的衣冠,亲自过问各项事宜。
  “相公,快出去,四老爷带夫人、官人、姑娘们到了。”管事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
  徐六听了这话,嘱咐儿子几句,赶紧和夫人出去迎接。刚出厅堂,徐四一家已经到了中庭,徐六加快脚步,拱起双手作揖道:“四哥,四嫂,快里边请!”
  徐胜因为女儿在宫中的境遇,近来心绪一直不佳,但堂弟五十大寿,他还是携全家出席,上前一把执住徐六的手,恳切道:“五十知天命,愿贤弟福泽绵绵,强健安康。”
  徐六近来的日子也不好过,堂兄带着家人第一个到,让他很感动,握着徐四的手紧了又紧:“哥哥有心了。”
  徐王氏一直身体不太好,如今苍老许多,女儿在宫中的事又让她忧心不已,但还是展开笑颜道:“六弟,嫂子没读过甚么书,只愿你长命百命,添福添寿。”
  “多谢四嫂,你看你身体都不大好,还亲自来,叫弟这心中委实不安呐。”徐六道。他妻子也上前来拉了堂嫂的手再三致谢。
  徐四回过头,对众儿女道:“还不快给你们六叔拜寿。”
  徐六连连摆手:“都是自家人,这就免了罢!”
  “六弟这话怎么说的?就因为是自家人,这才不能免!”徐四笑道。他的长子在外作官,次子徐亮上得前来,对堂叔一揖:“六叔,请登堂上座,容侄辈孙辈们磕头拜寿。”
  徐六笑容满面,还推托道:“真要如此么?”
  “要的要的!”徐王氏笑道。当下,一家人遂登了堂,徐六坐于那大红寿烛之前,徐亮带了头,侄男侄女们恭恭敬敬地跪下去磕头,再后,便是侄孙辈们,中间还有刚学会走路的,也给按在垫子上磕头。徐六笑得合不拢嘴,赶紧叫人拿果品给娃娃们吃。
  完事后,女眷和孩子们都下去,徐六本想请四哥和侄子也进去奉茶,徐四却说一家人不必见外,便和次子徐亮留下来帮忙张罗。随后,中书政事堂里徐良的下属们也陆续到了,免不了要堂上拜寿,奉上寿礼,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这可忙坏了在大门口迎宾和安置轿马的仆人们,他们因为身份的缘故,许多贵客并不认识,所以需要大官人徐翰在门口亲自主持。
  “大官人,这来的是……”一名仆人向徐翰说道。这徐大官人转头望去,但见两人,都骑着马,风风火火过来。那年长的,约有五十岁上下,年轻的,也有三十好几,只是看着有些眼熟,却并不认得。
  但来者是客,他迎上前去,等对方都下马后:“贵客光临,恕晚辈见识浅薄,招呼不周,快快里面请。”
  那两人对视一眼,都笑起来。年轻的看着徐翰,大模大样道:“长青,你不认识我?”
  听他叫出了自己的表字,徐翰又打量几眼,确实认不出来,又怕得罪了客人,因此再作了一个揖,只顾陪笑。那人也不为难他,笑道:“我奉父命,前来恭祝叔父五十大寿!”
  他唤寿星为“叔父”,徐翰扣在耳里一想,即称叔父,那便是我这一辈的本家兄弟。四叔家的兄弟都到了,九叔家的兄弟还小,那便是……我亲伯父的儿子!而伯父家的大堂兄徐勇肯定是走不开的,如此一来!
  “哎呀!二哥!这,这恕小弟眼拙!给兄长赔不是了!”徐翰一揖到底,大声说道。
  这人便是徐五的第二个儿子,名叫徐焕的,论起来,他跟徐翰是真正的堂兄弟。只因徐五一直在陕西任职,平素里来往得少,上次徐老太君去世,徐良回来奔丧,也只带了长子徐勇,因此不怪徐翰不认得。
  徐焕搀起了他,笑道:“你得罪我不打紧,但若得罪他,你就吃罪不起了!”
  徐翰看向旁边那人,从年纪看,应该是自己的长辈,他怕唐突,不停地给堂兄作揖道:“万望哥哥帮衬着,不要叫小弟再失礼。”
  “哈哈,罢了,快过来行礼,这是徐家你我这一辈的长兄。大伯的长子,徐严哥哥!”徐焕介绍道。
  徐翰吃了一惊!他只听父母说过,有位大伯父叫徐原,是伯祖的长子,生前是陕西泾原路的经略安抚使,官拜太尉的,早些年已经去世了。他有两个儿子,长子叫徐严,次子叫徐成,便是现任的泾原大帅!
  因此上前恭恭敬敬地拜道:“弟徐翰请兄长安,本是自家兄弟,一向有失亲近,请兄长饶恕则个!”
  “贤弟不必多礼,此番我一是代表母亲大人和兄弟徐成,二是代表九叔九婶及家人,前来给六叔拜寿。贤弟快前头引路,我们还等着给六叔磕头呢!”徐严笑道。他当初因为不受堂叔徐卫待见,被免了职,让弟弟徐成接了泾原帅位。太原王为怕他兄弟二人都在泾原,容易生事,因此另外给他派了差使,调离泾原路。近年来,他一直挂着闲职,所以这回徐卫专门派他作代表来江南给徐良祝寿。
  徐翰不敢怠慢,亲自引了两位兄长入内,老远便道:“爹,大伯家的大哥哥,伯父家的二哥哥从陕西来拜寿了!”
  堂上徐良正和徐胜说着话,一听这句,都感意外!再看时,两位侄儿已经进来!徐严徐焕他倒是都认识,只是多年不见,容貌有些变化。尤其是徐严,年纪竟比徐六还大些。但毕竟辈分在那里,也得端端正正跪在徐六面前,磕头拜寿。
  徐良受了礼,亲自扶起他们,问了大堂嫂安,又问了亲兄长安,因为徐严代表着徐九,所以免不得还要问老九情况。两位侄儿的出现,着实让他感动,到底是一家人,陕西江南相隔何止千里,但五哥九弟有这份心,实在令人动容。
  时间渐渐过去,徐府越加热闹,朝中与徐良亲近的大臣大多已经到了。首相折彦质和参知政事范同,虽然跟徐良不对路,但面子上总还要过得去,因此徐良也下帖子请了他们。只是到了这会儿,还不见人影。
  “相公,麟王与范参政遣人送来了贺礼,并再三抱歉,因为公务繁忙,今天不能亲自前来,请相公体谅。”管事进来禀报了一声。
  徐良心知没空那是借口,只是不愿出席罢了。不来也就算了,他并不介意,他介意的,便是皇帝如何表示。一般来说,位列宰执的大臣过寿,皇帝都要派遣内侍赐些内府奇珍,说不得还要御笔亲书题几个字。以徐良在朝中的地位,宾客们都十分好奇,今天官家会赐些什么。
  时间渐到中午,还不见有内侍到来,徐六心里觉得有些不妥。但转念一想,自己的生日,皇帝无论如何不可能没有表示,可能是要等到开席前吧。
  大门口,徐翰还在迎宾,但此时只有稀稀落落几个宾客到来,而且并非朝中官员,都是杭州城里的士绅名流。府中管事凑在他跟前,顾左右无人,小声道:“大官人,快到中午了,四十桌席,只坐了三十二桌,备的十六桌,还上么?”
  徐翰也感觉不妥,略一思索,吩咐道:“不上,但别撤桌椅,去吧。”
  管事刚要走,他又唤回来:“回来,这事别叫父亲大人知道。”
  “晓得!”管事应了一声,匆匆进去了。徐翰皱起了眉头,眼看着快到时辰,宾客来的不如预期就罢了,怎么官家还不派遣内侍前来?宰执大臣过寿是有规矩的,天子内侍不到就不能开席!
  又等一阵,已经不见有宾客来。倒是一个叫花子见这边热闹,肯定是办喜事,在门前绕来绕去,八成是想讨点残羹剩饭吃。徐翰觉得晦气,从身边取了几个钱吩咐下人打发那花子去了。
  再等片刻,里面已经人声鼎沸,徐翰站不住,嘱咐下人之后,便进了大门。到堂上时,只见父亲大人已经坐了主位,正与李参政和四伯徐胜有说有笑。脚下一迟,心里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
  然而此时,徐良已经看到了他,一招手,示意他过去。徐翰匆匆上前,俯下身去,徐六面色不改,在儿子耳边轻语道:“不等了,吩咐开席,再等下去,只能是自己不自在。”
  徐翰明白父亲的意思,低低道:“是。”随后,传下令去。
  到了这个时刻,徐良心知肚明,该来的宾客有些没来,皇帝的赏赐怕是也等不到了,与其干耗着自己丢脸,不如趁早开了席,吃喝一阵都散了去。心里这么想着,他站起身来,环视四方一周,朗声道:“诸位,静一静!”
  以他为中心,宾客们嘈杂的声浪逐渐下去,最后一片肃静。徐良脸上仍旧保持着笑意,先作个四方揖,大声道:“诸位前辈、同僚、亲戚、友朋,今日是徐某五十生辰,母难之期。按说,徐某三年孝期方过,不该如此铺张。但我自入仕,多少年来,承受诸位提携、照拂、周全,心中甚是感激。因此,也想借这机会,对诸位表示谢意。来,这头一杯,我敬诸位,多谢大家盛情光临!”说罢,举起了杯。
  堂内堂外,院内院外,所有宾客齐齐起身,端了酒杯,七嘴八舌都说着祝寿的话,气氛倒也十分热烈。
  一杯酒下肚,徐良请众宾客坐下,又道:“在座的,很多都曾经与徐某共事,深知我的为人。我今天五十,知天命。国家不幸,多事之秋,然良有幸,逢此变世,得以施展抱负!这二三十年来,若说功劳,我不敢托大。但有一句话,我却是敢说!良,不管是居庙堂之高,又或是居江湖之远!这颗心!”说到此处,徐良情绪有些激动,拍着自己的胸口,嘭嘭作响!
  “无时无刻不在思量着家国天下!不在思量着收复河山!不在思量着中兴大宋!我如今位列宰执,富贵已极,个人,已无所求!唯愿王师北上,复祖宗旧业!而后天下太平,四海安宁,诚如此,死而无憾!”
  徐良神情肃穆,一口气说完这一段,有些喘息,他叹了几叹,才继续道:“当然,为了这个目的,我苦心经营,呕心沥血,有时也不免操之过急,也就难免有不周不到,甚至有得罪之处!所以,这第二杯酒,我要敬诸位,请诸位不必褒扬徐某功德,但请原谅徐某过失!”语毕,自顾举杯,一饮而尽!
  这一次,宾客们有些诧异,不知徐相为何在大喜的日子说出这话来。但众人还是相顾着站起身来,颂扬徐良几句,喝下酒。
  徐良浅笑一声,端起第三杯,坐在他旁边的李若朴知他性格,唯恐他再说出什么不妥的言语来,急忙唤道:“徐相!大喜的日子!宾主尽欢才好!”
  徐良看他一眼,又低头沉默片刻,而后举杯道:“第三杯,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四海升平,圣上万岁!”
  这话喜庆!众宾客再次起来,高声重复着他四句话,满堂尽饮!
  “罢!诸位都请自便,倘若招呼不周之处,还请见谅!”徐良笑着说完这话,坐了下去。宾客们也纷纷落座,但各人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徐相大喜的日子没来由说这么些话,已是让人意外!再者,到这个时刻,席已开了,还不见有宫中内侍到来,难道官家竟打破惯例?这意味着什么?在场许多都是朝中官员,大家心知肚明!于是乎,有叹息的,有不忿的,当然也免不了有幸灾乐祸的,只是大家都不明说罢了。总之一场宴席,足可看全世间百态!
  就在徐府举行寿宴之际,中书三省都堂的官员们正在午休,此刻不必办公。麟王折彦质坐在自己的签房里,正捧着一杯茶,怔怔出神。近来,他和徐良之间争斗十分激烈,纠缠于李若朴代表天子巡边一中。
  李若朴以年老体弱为由,请求皇帝和朝廷改派他人,而折彦质坚持由他出朝。为这事,徐良私下里还来跟他打过招呼,但他不予理会。昨日,圣上已经亲自表态,要李若朴出朝巡边。
  今天,徐六过五十大寿。邀请了他,他当然不打算出席,只派人送去了贺礼。而且这份贺礼十分寒酸,他叫人在街市上买了一幅寻常百姓家常挂的寿星画像送去。据说范同更绝,叫人送了寿面两挂……
  此时,他隐隐觉得这样不太好,虽说政见不合,但人家五十大寿,都能放下身段,不顾恩怨下帖子请你,你也应该有些风范,不该如此刻薄。
  正思量间,范同在外敲了敲门,折彦质请他进来以后,范参政笑道:“大王可知到此刻,圣上都没有派内侍前往徐府?”
  “哦?竟有这事?”麟王也有些吃惊。按说不该啊,徐良是尚书右仆射兼平章军国重事,朝廷的次相,而且事三朝,有大功,又拥立了官家登基,不管于公于私,官家在他五十大寿之际,也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还能有假?看样子,徐良这大寿,也过得不自在!”范同颇有些兴高采烈的味道在。
  折彦质不知想什么,没有应他的话,范同还在自顾言道:“先前,徐婕妤在宫中冒犯了官家和皇后,受到处分,徐良又不肯上表自白,还装作无事一般!官家要派李若朴出朝巡边,他又极力阻止,你想想,这不等于要逼官家亲自去么?官家能不生气?这一回啊,我看他还能得意到几时!”
  折彦质沉默不言,把手中茶杯放在案上,靠着椅背,搭着扶手,好似浑身不得劲。又咂巴着嘴,啧啧连声,好似十分焦躁。范同见了,疑惑道:“大王怎么了?”
  “没事,想是上了年纪,近来劳累。范参政且去,我打个盹。”折彦质道。
  范同打量他两眼,也不多说,径直去了。折彦质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官家今天的行事,确实不妥,徐六大寿,官家不顾惯例,有意冷落。这于大臣而言,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徐六受此打击,不知作何反应?官家的态度,已经释放出不同寻常的讯息,想必徐六是体会得到的!
  一念到此,麟王猛然睁开眼睛,而后从椅子上一弹起身,急急朝外走去。那三省都堂的官员们见首相匆匆忙忙的模样,都心说这是出什么事了?
  方才出中书大门,迎面碰上沈择,尖声道:“可巧了,官家正遣小人来宣召大王。”
  勤政堂里,赵谨仿佛也有些坐立不安,背负着双手在堂中走来走去,时而低下头作沉思状,时而又抬起头直摇。今日是徐良五十寿诞,按例他应该派内侍赏赐。但因为近来一连串事件,再加上徐良与折彦质一道,搞出了往东京迁移户口、休整皇城、巡视边防这些事,让他很不快。
  皇帝召折彦质入朝为相,就是为了掣肘徐良。他最怕的是什么?就是折彦质和徐良联合起来,那就大事不妙了。自打折彦质入朝以后,事情倒也按着他预想的发展,两位宰相明争暗斗。
  但渐渐的,皇帝也发现,这两位宰相也不时有共同之处。尤其是近来,先是在太原王接收了金国城池和降军一事上,两人态度一致,让自己有想法也说不出口;再就是这回,两人居然共同促成东京和巡边之事。这就让皇帝坐不住了,我是让你俩互相牵制,互相争斗,你俩要是联了手,让朕怎么整?于是乎,赵谨便拿徐六做寿这件事情发挥,不遣内侍,不作赏赐,借以警告徐良。但现在一想,好像又觉得不太妥当,且不说徐良的资历和功劳,单说他到底是拥立自己登位的功臣,也不应该在他大喜之日如此作派。
  “官家,麟王到了。”沈择入内禀报道。
  “宣。”赵谨到御座前道。
  折彦质进得堂来,行了礼,口中道:“不知陛下宣召微臣何事?”
  赵谨欲言又止,后道:“今日,是徐卿五十华诞,请了折卿么?”
  “回陛下……徐相,给臣下了请帖。”折彦质如实回答道。
  “那折卿怎么……”赵谨又问。
  折彦质不好明说,只道:“因中书有些公务积压,又十分要紧,因此,因此不便。”
  “哦……”赵谨随口一句,便没了下文。
  折彦质等了片刻,不见皇帝发话,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劝劝天子,不能如此无视朝廷宰相,因为这实在称得上是一种侮辱。但这个念头只在脑中转了转,便打消了去,我何苦替徐良说话?
  正出神时,听皇帝道:“按惯例,朕是不是应该派内侍去贺他大寿,并赏赐褒奖?”
  心知皇帝是明知故问,便麟王还是道:“确有此例,天子遣近侍贺大臣之寿,以彰显天子仁德及关爱臣下之意,徐良又是朝廷次相,按理……”
  “按理,朕应该如此?”赵谨问道。
  折彦质因为低着头,看不到皇帝脸色的变化,迟疑了一下,回道:“臣认为,当是如此。”这句话出去,好半天没见皇帝下文,他正疑惑时,皇帝已道:“朕召卿来,是想与卿再说说西边的事。朕近日思量,总觉得我朝既明确表示不介入金辽战事,但又接收土地和降兵,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等折彦质和赵谨说完话,徐府里的宴席也散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一些,徐良也没有再陪同,让长子徐翰代劳了。他则和几个私交甚好的同僚,以及徐四进了书斋品茶。今天这场寿宴,谈不上不欢而散,倒也绝对不是宾主尽欢。
  受此影响,众人兴致都不太高,坐在徐良布置讲究的书斋,也没人说话。李若朴见如此氛围,先开口道:“徐相是经过过大风浪,大波折的,不必介怀这些事。”
  徐六喝了不少,但还算清醒,闻言笑道:“人生在世,不如意十常八九。我虽一路走来,分外顺遂,但也想到过这一天。只是……”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壮志未酬,不免遗憾。
  李若朴对这话感同身受,苦笑道:“在场没有外人,下官说句实在话。其实我们都知道,当今天子仁慈,不愿大动干戈,朝中一些人又极力迎合官家这种态度,叫人无奈啊。”
  徐良似乎不愿意再多说什么,只是想着自己的事。旁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渐渐觉得无趣,便都先后告辞而去。最后,只剩下徐六、徐四,以及李若朴。徐胜本想安慰堂弟几句,但他生性内敛厚重,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闷着。书斋里落针可闻,渐渐僵了。
  后来,还是李若朴打破了僵尸,他向徐良看了好几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拿不定主意,一度要起身,好似要告辞,却又起不来。纠结了半晌,方才开口道:“徐相,有件事,下官本不当今日说。但是,今日不说,明日总还是要说的,不如今日说了干净。”
  徐良似乎想出神了,并没有反应。
  李若朴不以为意,继续道:“徐相是知道的,我已到了致仕年纪,早前就向相公说过,打算归隐泉林,过几天清静日子。相公盛情挽留,下官与相公有志一同,也就再撑些时日。前些时候,朝中大臣弹劾,我又动了这心思,但一则相公慰留,二则官家下诏,没奈何,只能厚着脸皮占着位置。现在,官家命我去巡边,朝中那些人又极力劝进,相信徐相也看得出来,他们不是真想让我去巡边,而是逼我退休。”
  徐良听到这里,仍旧没有丝毫表示。李若朴有些犹豫,但还是将心一横,说破道:“下官年过古稀,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便是去巡边,也是有心无力了。这一生在宦海中浮沉,身心俱疲,实不愿再周旋下去。不瞒相公说,我明日便打算上表请辞,想必官家会同意。今日提前禀报相公,万请谅解下官难处。”李若朴是如今宰执之中,徐良唯一的臂膀,他一去,朱悼又病着,徐良在中书愈加孤立了。
  等了一阵,见徐良还是不说话,李若朴有些急了:“相公,非是下官……”
  “你不必说了。”徐良举起手道。
  李若朴见状,低下头暗叹一声。他不怪徐良,任他是谁,在寿诞当日发生这样的事情,心情也不会好。再坐下去也是没趣,他起身对徐良一揖:“下官就不打扰了。”
  徐良此时才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对方花白的须发,满是褶子的面庞,还有那双浑浊的眼睛,佝偻的身子,心下由是不忍,低声道:“李参政与我共事多年,倾力相助,徐良怎会不知强人所难?你要致仕,我不阻拦。本想上奏替公求升一级再致仕,但想来,只能自讨没趣。这一节,请李参政原谅。”一般功臣致仕,皇帝都要加官一级,让他以高于原级别的待遇退休,享受全俸,徐良如今处境尴尬,想帮这忙,也是有心无力。
  李若朴闻听此言,有些激动,大声道:“相公不必为下官谋,只望相公自己多多珍重。罢,告,告辞了。”
  徐良闻言起身:“我送参政。”哪知此时酒劲上来,刚起身脑袋一晕,一个趔趄跌坐下去。
  徐胜见状,道:“我替你送李参政吧。”语毕,伸手作请,李若朴心中五味杂陈,只得在徐良陪同下出门而去。
  万念俱灰有些过头,但用心灰意冷来形容徐良现在的心情还是比较贴切的。诚如他方才所说,他这一路走过来,可谓“顺遂”。自从在陕西任上回到中枢以后,前辈捧着,同僚供着,一路平步青云,坐到当朝宰相,权倾一时。真应了那句话,物极必反,当登上权力的顶峰之后,难免要走下坡。
  以他的年纪,本该泰然处之。奈何,就因为一路太顺,现在才会如此失落。既不甘心驱逐北夷,恢复故土的壮志未酬,也不甘心超然的权势地位就此放弃。但接连的打击,让他身心疲倦,尤其是今日……
  徐胜轻步踏入书斋,坐回原位以后,思之再三,劝道:“六弟,为兄虽然一介武臣,但毕竟在官场上厮混几十年。有些事情还是看得明白,你因为在这位置,树大招风,所以人家想让你下去。事情到了这一步,与其……不如自己求去的好。”
  徐六闻言叹道:“哥哥,你以为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还能在朝廷里呆下去么?这里就你我兄弟二人,实话与你说,早我就看出来了,今上没有锐意进取之心,往常我独相朝中,还能左右于他。现如今,折彦质起来,秦桧之流又煽风点火,陛下也不是当年言听计从。去年我就动了心思,老九再三地劝,说局势还会变化,只要我留在朝中,不愁没有守得云开那一日。现在看来,是守不下去了。官家如此待我,只差没有挑明。我纵使不顾斯文脸面,三省都堂也坐不下去了。”
  “我担心的是,我一旦去职,这次相的位置,不是范同,就是秦桧。范同原是刘延庆的幕僚,如今听谁的,我就不明说了。秦桧此人……娘的,我是真悔当初没听老九的,重用了这厮!他若登台执政,必定事事仰承上意,由着官家性子来。我只担心,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局面,只怕是要毁在这些人手里!”
  “现在,想起老九的见识,我是胆战心惊!金主完颜亮不比完颜亶,从他曲意奉承,极力示好我就看得出来,此人志向不小,早早晚晚,他要出这口气的。还有契丹人,在夏境屯兵,虽说是为了东征复国,但倘若我朝有变,他们能不闻风而动?我们两代人浴血奋战,呕心沥血造就的局面……”
  徐良说到这里,竟哽咽着说不下去,只顾摇头摆手而已。
  “罢了罢了,都说无欲则刚,你都五十的人了,事情已经到这一步,就不必再有不甘。索性遂了那些人的心愿,过清静日子去吧。以你的功劳和声望,朝廷必然是要厚待礼遇的。”徐胜劝慰道。
  “四哥,哪有那么简单啊。”徐良苦笑道。“你以为他们搞掉我就行了?你以为我们徐家凭什么这么风光?一是因为我在朝为相,二是因为老九在外为将!他坐镇川陕多年,手里握着几十万西军的兵权,从女真到契丹,再到朝廷,谁不忌惮他三分?那才是我们徐家的基石!搞掉我才是开始,接下来必然要把主意打到老九头上!我因为是文臣,相位罢就也就罢了,没甚妨害!老九是什么人?如果动他,他手下那些大帅会是什么反应?他一手再造的西军会是什么反应?朝廷能不考虑这个?我最怕的,就是那些人不动则已,一动,必然下毒手!”
  徐胜听得胆战心跳,尤其是这最后一句,吓得他霍然起身:“老九征战几十年,撑住了半壁江山呐!朝廷怎么能如此对待功臣!”
  “四哥,老九若是文阶也就罢了,可惜他少了一个进士出身。”徐良道。
  徐胜慌了,他最在意的,便是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母亲死得早,是他和徐王氏一手把这个弟弟带大。倘若徐九有危险,他作亲哥哥的,能不着急?跌坐下去,失声道:“这可如何是好?”朝政的诡诈和凶险,让这位武臣失了分寸。
  徐良沉思片刻,说道:“我一旦去职,老九必然震动。到时候,朝廷若是动到他头上,我怕他一时动怒,作出出格的勾当来!”
  “你什么意思?”徐胜听话中有话,追问道。
  徐良起身坐到他身旁,低声道:“老九到陕西多少年了?”
  “二十年了。”徐四答道。
  “没错,这二十年他就一直没有挪过窝。我虽在朝中,却也知道,二十年来,他在川陕经营,行政、军事、财赋无所不预!四川还好些,整个陕西,从帅司、漕司、宪司,再到各府州县,凡是要害的地方都是他安排的人。还有河东,几乎所有河东部队,统兵的都是他的老部下!老实说,大宋开国两百年,没有一个人能在地方上取得如此之大的权力和势力。是时势造就,也就是他自己经营,还有父亲和我在朝中的遮掩。你想想,他有如此之重的权力,如此之强的实力!虽然一直隐忍不发,小心行事,但一旦这些东西有失去的可能,我怕他铤而走险!”
  徐六这话已经讲明了,就是一句,害怕徐卫造反!
  徐胜震心得无以复加!他原本是了解这个弟弟的,反正就是浑人一个。但自从他十几岁时大病一场后,整个人都转了性,变得捉摸不透!徐六这猜测,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倘若老九走到了这一步,那真是万劫不复了!
  一刹那,直感手脚冰凉,背后寒意陡起!摇头道:“不成,不成,总得想想办法才好!”
  “四哥,你和老九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我知道,他对你,对四嫂是极其尊重的。所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希望,你能劝劝九弟,让人激流勇退!现在他如果自己退下来,朝廷念着他的旧功,必然不会过于为难他。倘若不然,莫说是他,我们整个徐家,都将陷入险地!”徐良沉声说道。
  徐四到底是战将,慌乱之后,定住心神,想了好大一阵,方才道:“谈何容易?老九只怕没有那么容易放弃眼前的一切!”
  “不管如何,你总要去劝劝才知道。我估计很快就得被迫辞职,四哥,你得快些,尽快修书给他,阐明利害关系!千万不要叫他走上不归路!他若真起反意,一则不会成功,二来,我们徐家也将万劫不复!先人的英名,也将扫荡殆尽!”徐六这话,直接打垮了徐四!
  次日,皇帝不知何故,没有上朝。聚集的朝臣们当然就散去,各回本司理事。
  徐六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仍旧到中书坐堂办公。昨天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因此他一进三省都堂,就感觉到了异样,同僚下属们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到自己的签房,他坐在公案后,桌上仍旧摆着等他处理的公文。他坐在那里半晌,也没去翻动一本,好半天,才执起了笔。不管如何,善始善终吧。
  正批复山东一件公文时,范同的声音在外响起:“徐相。”
  “进来。”徐六没有抬头。
  范同走到他案前,看着埋首案间的徐六,嘴角一扬,露出一丝自得的笑容,口中道:“下官来回徐相一声,方才,圣上已经发来了上谕。宋金有约在先,不介入金辽战事,太原郡王接收金国土地城池和降军,于理不合。圣上下诏,命太原王交还宁边州和金肃军,以及遣返所有金军降部。”
  徐六手中的笔是再也写不下去,停了片刻,放下笔,抬起头,直视着范同。
  “徐相不必如此看我,这是圣上和首相商议后决定的,并且,要由徐相你亲笔签发省札,加急送到兴元府。”范同笑道。
  徐良将双手缓缓抽离桌面,放到腿上,使劲地握着,尽量不让怒火爆发出来。所谓“欺人太甚”,莫过于此!昨天那般行事,今天还下这样的诏命,甚至要我亲笔签发省札给老九!有这么干的么?
  罢罢罢,不就是逼我辞职么?遂你们心愿就是!一念至此,他反倒放开了,笑道:“范参政,这省札,我就不签了。”
  “咦!徐相这是何意?莫非要抗拒诏命?”范同佯装惊讶地问道。
  “我有几个胆子,敢抗旨?只是,这道省札,要么你就去请麟王签发……”
  不等他说完,范同摇头道:“那不行!必须由徐相亲笔签发!”
  徐良轻笑一声:“何必呢?凡事留点余地比较好。”
  “余地?哈哈!”范同大笑,似乎觉得这话非常可笑。
  “我是说,这首省札,还是等圣上任命了新的次相,再由他签发!搞不好,就是你哦。”徐良笑道。
  范同脸上的笑容一时凝结,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问道:“徐相此话何意?新任次相?你是要……”
  “满意了?”徐良笑问道。
  范同笑不出来,盯着徐良看半天,确认他不是在说笑。一时脸上阴晴不定,最后还是退出了签房去。等他走后,徐良咬牙切齿,涨得一张脸通红!几乎背过气去!好容易平复心情,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取了空白奏本出来,就准备写辞呈。但是,刚写一个抬头,他就没再下笔。
  我为什么要这么灰溜溜地走?这江山,是我保全的,皇帝,是我拥立的,他今日要逼我出朝,我就得当面跟他说清楚!决不夹着尾巴滚出朝廷!想到这里,将笔一扔!起身便往禁中去!
  他前脚一走,范同后脚就跑出签房中,盯着他背影想了片刻,又匆匆奔进折彦质的签房,也不敲门,一进去就道:“折相,徐良怕是去面君请辞了!”
  “什么?”折彦质正批公文,听了这句话,手中毛笔在公文中划出好长一道墨痕来!
  “方才我去见他,告知要他亲自签发省札,命太原王交还土地降军。他就对我说,这要么请麟王签发,要么就等新任次相来签!当时我就觉得他想请辞,现在看来,八成是了!”范同疾声道。
  折彦质弃了笔,心头也是犹豫再三。徐良若是真请辞,圣上会不会准?万一准了,自己是不可能独相的,次相的位置谁来接?范同?秦桧?还是旁人?
  就在他思考的时刻,徐良已经走向了勤政堂。此时他才发现,一旦决定了,不纠结,心头反而如释重负,没有那么多的犹豫和不舍!就如四哥说的那样,无欲则刚!此番遂了你们的心愿,老子不伺候了!


第八百三十九章
  什么驱逐北夷,还我河山?什么洗雪国耻,中兴大宋?去他妈地!爱咋整咋整,全部搅个稀烂才好!老子倒要看看就像你们这样不思进取,满足现状,这太平日子能过几天!老子就睁大这双眼睛等着!
  一路风风火火赶到勤政堂,那守在外头的两个小黄门早望见徐相板着脸闯过来,因此不等对方到来已经抢先进去禀报。赵谨正和沈择说着话,乍听徐良要来,竟有些慌,说道:“朕,朕不见他。”
  沈择心里一琢磨,心知皇帝是不好跟徐六见面,遂道:“官家,徐相此来,必然是有事的。官家既不愿见他,总得给他一句话才成。”
  赵谨直挥手道:“你去应他就是,就说朕不适,今日不见大臣,要不然,唉,反正你看着办就是。”语毕,竟往后去,从偏门离了勤政堂。
  沈择得了这话,出得堂来,徐良正好抬阶而上。抬头看到沈择,直接说道:“徐良求见圣上。”
  沈都知笑意吟吟地给他作个揖,客气道:“徐相请回吧。”
  “此话何意?官家不在堂中?”徐良疑惑地问道。
  沈择仍旧一脸笑容,再作个揖:“小人是为徐相好,相公请回吧。”
  徐良像是明白了什么,笑道:“沈择,无论如何,我今天一定要见官家一面。你不必阻拦,闪开!”说罢,手一挥,将沈择推了个趔趄,就要往里闯。他是宰相,不会把你个阉人当瓣蒜。
  沈择站稳之后,冲上前去一把扯住徐六袖角,疾声道:“官家对你没甚么好讲的!”
  徐六一听这话,停了下来,侧首盯着沈择,一字一顿地问道:“这是官家意思?”
  “小人岂敢诳语?徐相还是请回吧,不要让小人难作。”沈择笑容尽敛,正色说道。
  怒火打心底窜起,直冲上头顶!徐良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但他还算明白,这里不是撒气的地方,一甩手抽回袖子,他弹了弹沈择拉过的地方,又略整衣冠,而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沈择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丝毫不敢大意,移步到他前头挡着,虎视眈眈。
  过了许久,只见徐六面色平静,交着双手,微低了头,似乎陷入沉思之中。沈择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却也难从徐六面上看出什么来。就这么僵持着估计有盏茶时分,沈都知背上汗都出来了,忽见徐良猛一转身!沈择以为他又要闯,排开双手作势欲阻,却见徐六并没有抬腿,而是将袍摆一甩,曲膝跪了下去,对着勤政堂里面纳头便拜!三个头磕下去,他又跪着一阵,方才艰难地撑着膝盖爬将起来,转过身,无言地离开了勤政堂。
  沈择松了口气,却还不敢大意,一直伸长脖子眺望,直到看不见徐良的身影,这才在头上抹了把汗,小跑着进了堂去。四处寻官家不着,一问才知,官家早回寝殿去了。他一路追过去,到寝殿一看,皇帝跟桌前坐着,耷拉着头,显得没什么精神。
  “官家,徐良走了。”沈择快步上前禀报道。
  “他说什么了?”赵谨头也没抬地问道。
  “倒是没说什么,但态度嚣张跋扈,一度要硬闯勤政堂!小人唯恐他对官家不,不敬,因此极力阻拦!还被他差点推个倒头栽!所幸,总算没让他闯进去!他见进不了,在堂外站了半晌,而后磕了几个头,便去了。小人真是没想到,这堂堂宰相,竟在天子跟前动粗,真是……”沈择绘声绘色地给皇帝讲述着。
  听到这里,赵谨有些烦躁:“行了,他这是心里有气。”
  “是,小人也是这么觉得,他定是在气官家昨日的事。”沈择不失时机地说道。
  赵谨右手在桌子上一顿,站了起来,一张脸拧成苦瓜相,叹气不止,来回踱几步,问道:“依你看,他会怎么样?”
  沈择想想,猜测道:“小人观他方才举止,似乎有……”
  “有什么?”赵谨停下来问道。
  “似乎有作别的意味在,莫是要请辞?”沈择道。
  赵谨松开了背负在后头的双手,问道:“会么?他会请辞?”
  “这也只是小人猜测而已,还请官家明鉴。”沈择俯首道。
  赵谨口中“啧”了一声,像是极为懊恼,一屁股坐下去,又问道:“你说,这事,是不是有些过了?”
  沈择揣着明白装糊涂,眨巴着眼睛问道:“恕小人愚昧,官家指的是?”
  “唉,徐良纵有不是,可他到底是几朝元老,大宋功臣,又一力拥戴朕即位。朕若是迫得他自请辞职,是不是有些寡恩?传将出去,天下人会不会议论?”赵谨这才将心里的忧虑说出来。
  沈择陪笑道:“官家多虑了,小人虽是个中官,但侍奉先帝多年,如今又蒙官家眷顾,随侍左右,早晚得以聆听教诲,也受益良多。我们大宋朝立国两百多年,时至今日,宰相怕是也得近百位之多了。也就是说,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这宰相就要换。天下人早就习以为常了,再说徐良,且不算他任参知政事,单是在次相位上便已多少年了?又独相多少年?莫说是他自己请辞,便是罢了他相位,朝野也不会有非议。”
  赵谨听了这话,心里稍稍安定一些。自言道:“不错,祖宗历来有规矩,宰相都不会任得太久,徐良已经算是特殊了。”
  沈择频频点头:“官家说的极是。还有一节,小人不知当进不当讲。”
  赵谨鼓励道:“你是朕亲近之人,有什么不当讲的?只管说来便是。”
  “遵旨。”沈择一弯腰,继续道“官家,便是徐相不请辞,他这宰相也作不得了。且听小人肤浅之见。首先,小人承认,徐相功劳还是有的,这谁也不能否认。但功劳一大,难免居功自傲,这想必官家深有体会。再者,徐相主政期间,历来推行对金强硬的政策,极力主张使用军事手段。这在往年还行得通,毕竟女真人迫得太急。但如今,早已不是当年了!我主仁慈,为天下苍生计,不愿再大动干戈,而百姓也大多厌倦了征战,人心思定。徐相仍旧不改以往的主张,继续高唱战歌,这怎么能行?所以,就算没有近来这些事,等上几年,他又要调动举国之兵北伐,损兵折将,空耗钱粮,为个人虚名而公器私用,这岂是宰相该作的事?因此,恕小人直言,无论怎么看,徐相这相位也不能呆下去了。”
  这话却是正中赵谨下怀,简直说到他心坎上去了。让他先前还有些惴惴不安的心平静下来,越想越觉得沈择说得有道理。当下不禁称赞道:“怪不得先帝在时那般器重,你确实有不凡之处。这番话叫朕心中郁结一扫而空!便是朝中大臣,也没这般见识!”
  “官家过奖了,小人不过是跟随官家久了,学得一些皮毛而已,肤浅之见,肤浅之见。”沈择笑咪咪地点头哈腰。
  赵谨精神渐复,使劲“嗨”了一声,道:“倘若徐良主动请辞,依你看,朕该如何处置?要不要假意拘留?”
  “实在不必!”沈择一口道。“假如他就坡下驴反而不妙。再者,徐良在朝中追随者众多,如果此事拖延不决,难免夜长梦多。要快,他一旦上表请辞,陛下立刻准奏!”
  赵谨微微点头,表示认可,又问道:“那他去职后,如何安排?”
  “不能留在行朝!”沈择坚决道。“必须远窜!”
  “远窜?这恐怕不妥吧?他事三朝,有大功,即使不在相位,朕也应该优待礼遇,如若不然,岂不寒了大臣的心?”赵谨在这一点上,倒不认同沈择的说法。
  沈择却不松口,作个揖道:“官家,徐良不比常人呐!他可是徐家的家长!他这次被迫去职,心中必怀怨恨,若留在朝中,只能是个隐患!必须远窜!越远越好!而且必须是南方!越南越好!”他这话,只差没挑明,想把徐良放逐到吉阳军(海南岛)了。
  赵谨此时却默然不语,一来觉得这么作有些过分,怕招人非议,二来也觉得徐良到底是大宋的功臣,这么对待功臣,不太妥当。
  见皇帝犹豫,沈择似乎早料到了,加紧撺掇道:“官家,非是小人歹毒。而是为官家着想,不得不如此!徐相就算去职,他在朝中威望仍在。且不说他的兄弟们还握着兵权!”
  这话着实吓到了赵谨,脱口道:“你是说徐卫?不会吧?徐卫镇边二十载,历来都以忠勇双全,事君得体而著称。太上皇以及先帝,对他评价都非常之高,他可是忠臣呐!”
  沈择此时说出了一句对大宋历代皇帝百试不爽的话来:“请圣上恕小人之罪,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
  方才沉下去的一颗心,又骤然腾起来,赵谨面上阴云密布,忐忑不安!此时他倒觉得,早知如此,也就不逼迫徐良了,也免得生出这许多事来!走一个徐六,还得面对一个徐九!太原王手握西军兵权,他要是真有二心,那天下还不大乱!
  想到这里,心头不禁一震,摇头道:“此事太大!徐良这节须得从长计议!重新计议!”
  沈择一怔,万没想到说了半天,刚到节骨眼上,皇帝倒打退堂鼓了!自己吓唬过头了?可秦会之是叫这么说的啊!绞尽脑汁想了一阵,继续吓唬皇帝道:“官家,纵使现在官家下诏抚慰徐良,可他怨恨已生,怕是不会领情!唯今之计,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至于徐卫,官家大可不必担心!他纵使有什么想法,短期之内也不敢轻举妄动,陛下徐徐图之可也!”
  赵谨坐立难安,想了好半晌,叹道:“唉,依你所言罢!可别出事才好!”
  徐良求见皇帝不得后,一连等了三日,赵谨都避不上朝。见此情形,徐六也就死了心,写下表章,上奏请辞。他心中有怨,因此上表中言辞难免激烈,多有影射。倒不是针对皇帝,而是将矛头对准后宫干政,奸侫弄权!
  皇帝火速批准其辞职请求,但同时下诏高度评价徐良的功业,命其以原有级别出知泉州。按皇后和沈择的想法,是打算把徐良弄到海南岛或者岭南这些偏僻穷困的地方去,但皇帝在这件事情上作了一回主,不听他们的建议,选择了泉州这个大海边上,但条件还不错的地方。
  徐良的去职,在朝野引起的震动,实在是超乎赵谨等人的预料。就在徐良请辞的当日,便有与徐良关系密切的大臣上奏,自请出朝。徐良都走了,他们留下来要么是无法施展,要么就是等着被逐,与其如此,不如自己自觉。
  随后,三省、枢府、诸部、乃至台谏,自请外任的高官达十数人。这让赵谨始料未及,也措手不及!徐良去了、李若朴去了,朱悼病着,中书追随徐良的大臣又请辞,最高行政机构突然空出许多位置,一时运作不畅!
  赵谨慌了手脚,急忙把御营使秦桧提回来,仍作参知政事,同时兼任御营使。同时又下诏,再有无故请辞者,一概不许!即使如此,也还挡不住朝中汹涌的去职潮!徐绍在朝中经营多年,徐良继承父亲的衣钵,朝中上上下下,追随者支持者极多,牵一发而动全身!徐良这颗大树倒了,他们呆着也没意思,何苦来着?
  为了尽快稳定朝中局势,徐良空出来的“尚书左仆射兼平章军国重事”必须马上任命。赵谨没有太多的选择,就有秦桧和范同两个候选。赵谨属意秦桧,当初此人提出分权的策略时,原本就准备让他拜相的,现在徐良去了,他“扶正”顺理成章。
  但刘皇后却有意范同,没有其他原因,只不过因为范同跟刘家的关系近些。但是范同不管是资历、声望、能力都无法与秦桧相比,关键时刻,秦桧上下打点,走沈择这条路子,说动了刘皇后。秦桧在复任参知政事不满五天后,便又升任次相,上台执政!
  折彦质也没有闲着,徐良一倒台,朝中势力肯定是要“重新洗牌”的,他怎么会放弃这个机会?一番运作下来,也提了一个自己人进入中书,担任副相。这人,便是他作江南西路宣抚大使时的下属,原江州知州,陈康伯。徐卫当初奉诏携妻入京,在江州停留时,此人曾亲自去拜望过。
  在朝中众人粉墨登场之际,徐良黯然地收拾行装,带着全家老小,离开杭州,启程前往泉州赴任。都说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但徐良出城之时,前来送别的人中,光是四品以上高官,便有二十多个!除此之外,一些在杭的退休元老,以及士绅名流都来相送!百姓闻听徐相去职,也是传言四起,徐良的车马出城时,杭州百姓扶老携幼前来相送,队伍绵延两里地!
  所谓公道自在人心,百姓心中有杆秤,徐良执政期间,大宋真正地从苟延残喘,备受屈辱的境地走了出来,面对北方强敌,几次战役打下来,硬是窝心脚踹得女真人有些喘不过气!这不单单是前线将帅们的功劳,也有他徐良运筹帷幄之力!
  在送别的人群中,有一个身份特殊。那便是徐家老四,徐胜。当年,国难当头,徐家子弟忘身于外,不懈于内,世人赞其勇赴国难,曾有“徐门五虎”之说。如今,徐大去世多年,徐五徐九又远在川陕,也只有他送送徐六了。
  “行了,四哥,别送了,回吧。这一去,你我兄弟不知还有没有相见之日,望兄嫂多多珍重!我此去泉州,相隔千里,先人坟茔,就有劳兄嫂代祭了!”徐六嘶声道。看得出来,现在的他,很是悲观沮丧。
  徐四也不好受,执他手道:“莫说这丧气的话。此去路途遥远,舟马劳顿,你也有春秋了,小心身子是要紧。其他事,你一概不要操心,有我在。”
  徐六默默无言,突然想起一事,低声问道:“老九那里……”
  “你放心,我已写信给他,算日子,估计也快到了。”徐四回答道。
  徐六卸任宰相,旁的都不担心,只悬着徐九。正如他对徐四所言,自己一去职,那些人下一个要搞的便是老九。以他在川陕的地位、权力、实力,万一一时想不开,铤而走险,那就真的万劫不复了!而他自己现在处于风口浪尖,又不方便修书送往川陕,心中的焦虑,可想而知。
  四哥的话听在耳里,再不多问,紧了紧堂兄的手,撒开了去,后退几步,举手作揖,对来送别的同僚和百姓高声道:“诸位,请回吧,徐良走了!”语毕,在随从搀扶下,努力挪动发福的身躯,钻进了车里。
  车轱辘一动,送别的人群中突然呼声四起,都道珍重。车中,徐良已是老泪纵横……


第八百四十章
  张九月听说两位堂侄来拜望时,迟疑了片刻,还是吩咐请进来,又使人去唤儿子徐虎。随后,到了厅上。她一露面,徐严徐焕二人上得前去,大礼拜道:“侄儿给九婶请安!”
  说起来,徐严的年纪比她还大几岁,但毕竟长幼辈分有别,因此她受了礼,道:“两位贤侄不必多礼,起来,坐下说话。”
  两人这才起身,到旁边坐下。刚坐定,便见一位小衙内从后堂转出,十岁左右年纪,穿一件西川红锦袄,头上束发,腰里一条拈金边带子,脚上却蹬了一双军中常见的小牛皮靴子,手上还套着箭袖,估计是先前在练箭。
  再看容貌,虽然没有长全,但已面若冠玉,目似朗星,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定睛一看便能瞧出太原王的影子。到了厅上,先给母亲行礼,张九月笑道:“还不见过你两位哥哥?”
  徐衙内几步上前,抱个拳,竟不拘谨,大气地说道:“小弟见过大哥二哥,一路辛苦!”
  徐严徐焕都吃一惊,想这小弟弟不过十岁,言谈举止已自有风范,不愧是将门虎子!因此都起身还礼。他们这些兄弟年纪跨度太大,似徐严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而徐虎才十岁。但毕竟是平辈,叙完礼,便前后坐了。
  徐严徐焕便问些学业武艺上的话,徐虎虽然年少,却也对答如流。又说起徐虎方才正在练习箭术,这两个作哥哥的,也都是将门之后,武艺精熟,因此话题便打开了。说到兴起时,便邀约着要去后头切磋切磋。张九月也乐得清静,便由他们去了,一面使人往宣抚处置司去知会徐卫。
  太原王在衙门里听说两位堂侄回来,也不着急,一直等到晚些时候散了值,他才回府。不见侄儿们的踪影,问了才知是在后头园子里切磋武艺。他也不使人去唤,直投后园。只见那场空地上,大堂侄徐严立在场边,中间,徐焕使根哨棒,徐虎提柄木刀,兄弟两个正比划着动作,徐焕一边给小弟弟解释。
  说了一通之后,两兄弟动起手来,徐虎到底年纪小,气力不济,没两合便让徐二哥把木刀磕飞出去。他却不服气,嚷道:“再来再来!”
  徐卫莞尔一笑,放声道:“你就是再练十年,也未必是你二哥的对手!”
  这场中三兄弟见徐卫回来,都上前来行礼,徐卫因有话要问这两个大的,遂对徐虎道:“你这一身的秽物,去换了衣裳,晚些给你两个哥哥敬酒。”
  “是。”徐虎应了一声。心里还是不甘,走的时候不忘对徐焕道:“徐二哥别急着走,多住几日,小弟还要讨教。”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九叔,徐虎弟弟这般年纪,已有如此本事,他日前程不可限量!”徐焕称赞道。
  “休夸他!那厮,你若几日不理他倒还相安无事,若夸他几句,他心里头一欢喜,不知生出多少事来!”徐卫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着实高兴。当下,把两个堂侄引到自己书房里,也不说没用的,直接问道:“你们此去江南给六哥拜寿,可还顺利么?”
  “回叔父的话,我兄弟二人倒是一切都顺,只是……”徐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讲述。
  徐焕接口道:“只是六叔就不太顺了。”
  徐卫听了这话,不免疑惑:“六哥怎就不顺?你快说来。”
  当下,徐严徐焕两个,便互相补充着将此去杭州的所见所闻禀报徐卫。紫金虎听罢,有些不信:“六哥寿诞当日,官家竟没有丝毫表示?可确实么?”
  “九叔,这事侄儿如何敢乱说?当日我们都在场,一直等到席散,也不见有官家的旨意来。六叔对此事很是介怀,哦,对了,四伯让侄儿稍了一封书信在此,请九叔过目。”徐严从贴身处取了徐四书信,起身呈上前去。
  徐卫阴沉着脸,接过拆开来看,阅毕,悄悄把信收了,放在抽屉里,一时无言。那徐严,年轻之时就因为爱耍小聪明而不为长辈所喜,此时见九叔如此神情,心里已有猜测。思之再三,道:“九叔,恕愚侄多嘴,观六叔境遇,官家和朝廷对待我们徐家的态度,似乎有所变化。”
  徐卫看他一眼,道:“这是明摆着的,你四叔信中已经说了,官家和朝中一些大臣动作不断,已经逼得你六叔自请辞职,出知泉州。”
  徐严徐焕同吃一惊,面面相觑相后,徐焕道:“我们走时,并不知六叔有此想法?怎会……”
  徐严神情凝重,叹道:“六叔在朝为相,本是我们徐家在朝中的遮掩,如今一旦去职,九叔啊,不是侄儿触霉头,恐怕……”
  “说下去。”徐卫点头道。
  “恐怕接下来,朝廷就要对九叔有所举动。”徐严道。
  这一点,徐卫如何不知。只是当着这两个堂侄的面他不好多说什么,当下草草几句,无非是吩咐两个侄儿回去,将此事转告其父亲兄弟云云,又特别嘱咐,这事听着就成,不要乱发议论牢骚,他自有分寸。徐严徐焕都记在心里,不敢有违。
  当下去吃了饭,又在太原郡王府住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告辞离开。徐卫深感事情严重,因此并不对任何人提起,照常到宣抚处置司公干。
  “大王,长柳书院落成在即,地方官员因书院是在大王关照下创立,所以上上下下都希望大王能亲自莅临,也好给学子们训示点拨。”吴拱踏入签房,一面将些文书放在案上,一面对徐卫说道。
  “我一介武夫,如何给学子们点拨?你传我的话,请兴元知府权作代表前往就是了。”徐卫说道。
  吴拱应下,正要出去时,被太原王唤住:“吴大,你去知会马参谋、张参议、刘总领,就说晚上我在家中……”语到此处,他停了下来,略一思索后,补充道“今晚张参议在府中设宴,我、马参谋、刘总领都将出席。”
  吴拱是太原王身边的人,如何不懂,当即应下,便去知会张庆了。


第八百四十一章
  散值以后,徐卫回到府中换了穿戴,告诉家人要去张庆府上赴宴,只带了一个亲近的小厮,也不骑马,坐着轿前往。到了张府门前,门子们一时还没把他认出来,看仔细以后,才慌忙请进府中。
  张庆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迎出来笑道:“大王来得好麻利,我这酒席都还没备上,中午剩饭凑合吃两口?”
  徐卫哈哈一笑:“也成,你就是把涮锅水端上来又能怎地?”他们兄弟,只要不是在公开场合,一直都玩笑惯了,并不以为意。当下,张庆的妻子出来见了面,自去准备酒饭,两人在厅上坐着,说些闲话。
  张三本来还有些疑惑,大王怎么主动叫自己在府中设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但见徐卫言行举止一派从容,并没有什么异样,因此也就不问了。过了一阵,马扩、刘子羽、吴拱先后到了,但酒席还没有齐备。徐卫见人到齐,遂问道:“有说话的地方没有?”
  张庆一听,心知有事,也不多问,直接道:“请大王随我来。”出了厅,到后头左厢最末一间房前他打开门,道:“这里最清静。”
  “嗯,让你家大哥在外头院子里坐着,任何人不能过来。”徐卫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
  张庆与经过身边的马扩和刘子羽面面相觑,心说这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作得如此神秘?但徐郡王既然如此小心,想必是有原因的,当下他便唤了儿子,照话吩咐他。等茶水送进来以后,张三便掩了门窗。
  徐卫已经坐下,马扩和刘子羽站在他面前,想问又不知从何说起?张庆过来后,只听太原王道:“都坐下吧,吴大,你也坐。”
  吴拱等前辈们都坐了,他才落座。虽说他一直在徐卫身边办事,并且也参与过一些机密,但像今天这种场合还是头一次,足见太原王对他的信任,并没有将他当成外人。四人都围坐在徐卫面前,静待下文。
  “我长话短说,日前我两个堂侄徐严徐焕自杭州给六哥拜寿返回,带来一个消息。六哥,被迫辞职了。”徐卫开门见山道。
  话一出口,其他四人本来微微低着的头同时抬了起来,互相看着旁人,都感意外。这怎么回事?徐相在朝中已经执政多年,突然之间被迫辞职?这是何故?马扩想了片刻,忍不住问道:“大王,这是什么缘故?消息确实否?”
  当下,徐卫便把两位堂侄报告他的话又说了一遍,众人听罢,张庆质疑道:“虽有这些事情,但他二人也并不确定徐相就会辞职吧?”
  “不瞒你们说,六哥早就有这想法了,只不过我一直劝着。此番,官家如此作,已经把他逼得没有退路。先是扶持折彦质起来分权,然后又处处打压六哥,排挤他的人马,再加上我那侄女的事,六哥没得选择。以我对他的了解,此时,他必然已经去职了。”徐九非常肯定地说道。
  房里一时没人说话,众人都思量着此事。徐良被迫去职,恐怕不是偶然事件,里头必然是有缘故的。有些话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徐家号称天下第一大将门,其实这个表述不完全准确,“将门”并不能形容徐家的地位和权势。徐六在朝中为相执政,徐九在西部镇边,手握川陕两地的军政大权,两兄弟互相呼应,岂是“将门”就能说了去?
  当然,这也并不奇怪。几十年来,局势的变化迫使朝廷改变一些陈规,造就了几大家族势力。数得着的便有徐家、折家、刘家,再往前推,还有何灌在职时的保家,张叔夜以及他两个兄弟当权时的张家等等,只不过这几家因为主事当家的人,或致仕或去世,实力已经大不如前罢了。
  现在天下暂时太平,莫不是朝中那些人以为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于是迫不及待地要收拾几大家族了?
  朝廷这样作,且不说误判局势,大错特错,单从个人利益来讲,在场的人,恐怕也容不下。徐卫在川陕经营多年,这两地的文官武将,乃至地方上的豪强甚至商贾,都已经团结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利益集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挑明了说,如果徐卫下野,这在场的有哪一个能逃得掉?说远些,西军几路大帅,只怕都得跟着倒霉。所以,这不仅仅是徐家的事!
  “大王怎么看?朝廷接下来会怎么作?”刘子羽问道。
  “那不是和尚头顶的虱子,明摆着么?先动在朝中的徐六,再动在川陕徐九。否则,他们怎能安心?”徐卫说道。
  众人一想,也确实是这样。徐良的被迫去职,便等于是向徐家发出了讯息。不可能只将徐良的权力削去,撵出朝廷,而不管徐卫。一个手握两地大权,带甲数十万的地方势力甚至家族势力,朝廷怎会放过?
  张庆突然笑了一声:“飞鸟尽,良弓藏,朝廷是以为从今以后高枕无忧,用不着我们这些人,便嫌我们碍眼,准备动手收拾了。”
  马扩接过话头:“这也不奇怪,早料到有此一日。本以来怎么着也得击败了金贼,收复了河北再说吧?没想到,朝廷却已经等不及了。”
  “我估摸着,接下来,朝廷会有这么几步。”刘子羽已经想了许久,此时方才发话。
  他在陕西几年,方回宣抚处置司,又是头一次对大事发表意见,因此旁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身边,想听听有什么高见。
  “这第一,本司宣抚判官空缺着,朝廷一定会派个得力的人来,监视掣肘我们。”
  “有道理,这几乎是肯定的。”马扩点头表示赞同。
  “第二,以大王的威望、权力、根基,朝廷想轻易削除,那是不可能的,只能徐徐图之。据我猜测,派了宣抚判官以后,就要收回‘处置’大权。凡遇大事,必先请求朝廷定夺,除此之外,钱粮人事,想必大王也不能干预了。”
  徐卫微微点头。
  “第三,就有可能是将川陕分治,为避免过度刺激大王,有可能将四川分出去,只让大王担任陕西宣抚使。卑职能想到的,暂时就这么多。”刘子羽道。
  他的话,都是根据事实出发,作得合理推测。因此众人听罢,并无异议。太原王在川陕的势力是根深蒂固,想一举剪除没有那么容易,只能一步一步来。
  但张庆提出异议道:“就算你说的全部实现,但是西军终究还是在我们控制之中。而且军队不比地方行政,想削军权只怕不容易吧?”他这并不是自大,想西军当年,因为朝廷和统帅的瞎参谋乱指挥,几乎被金军打残。是徐卫一手再造西军,他在西军中拥有绝对的威信!再则,秦凤军是他的嫡系;永兴军就是从虎儿军中分出去的;鄜延军在原鄜延帅张深投降金国以后,旧班底几乎荡然无存,是徐洪重新组建的;泾原军,是徐茂、徐原、徐成三代人经营,绝对可靠;要说西军中相对而言,生疏一些的,也只有环庆军和熙河军。
  但是,尽管环庆军的统帅刘光世是皇帝的亲戚,但他军中李彦仙刘锜等人却是太原王一手提拔的,而且环庆军兵力最弱,根本无法同其他几路抗衡。
  只有熙河军在西军中独树一帜,姚家在熙河镇守的历史非常久远,其军队完全可以视作私军。万一到了那种地步,也只有姚平仲具备“反水”的可能。别说什么徐卫对姚家,对姚平仲,乃至整个熙河军有恩这些话,到了生死存亡关头,人情算条俅。
  但又说回来,熙河所处的位置,注定其难有大的作为,它在大宋最西北边境,退路是被其他帅司堵着的,姚平仲真想干点什么,先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少分量,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先让别人给吞了!
  所以说,要想收徐卫的处置权、行政权、人事权、财政权都容易,独独这兵权是难中之难。说句难听的,就算徐卫下野,你换谁来,都指挥不动这虎狼一般的西军!退一万步!就算你不光针对徐卫,你把西军所有大帅都撤了,西军中下级军官大部分还是徐卫栽培提拔的。只要他在,他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就在!你怎么弄?
  “是不容易。”刘子羽承认道。“但是,听过铤而走险,孤注一掷么?”
  “你的意思是……”张庆、马扩、吴拱都吃一惊!
  “他的意思是,真到了紧急关头,朝廷若奈何我不得,便让我从这世间消失。”徐卫道。
  一语惊满堂!张庆站了起来:“这可能么?”
  “怎么不可能?朝廷要剪除我们徐家,动六哥是最容易的。动我却最难,也最麻烦,想要避免麻烦,最好就是釜底抽薪,直接干掉我,岂不省事多了?我一死,西军群龙无首,他们再各个击破,换成我,也这么干。”徐卫正色道。
  众人默然无语,因这事情来得突然,昨日再还好好的,今日太原王竟有性命之虞了!
  身为后辈,吴拱一直旁听,不敢轻易发表意见,此时见状,大着胆子说道:“大王,几位前辈,恕晚辈直言。朝廷若真对大王动了杀心,恐怕覆巢之下,难存完卵。”
  徐卫看着这个后辈,颇有些赞许的味道。
  “不错,大王若有不测,鄜延徐五哥,泾原徐经略自不用说,便是在场的我们几人……”张庆边说这话,边看着马扩和刘子羽。
  刘子羽迎着他的目光,正色道:“张参议不必看我,我如今身为川陕总领,还能置身事外不成?”他不说私人情义,不表忠心,单这一句话,便说明了自己的立场。
  马扩一拍大腿:“我本是个罪人,当年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今天是怎么来的,我清楚。”
  徐卫扫视全场一眼,笑道:“老哥几个不必如此,我徐九并没有裹胁你们的意思。倘若除掉我一个,你们所有人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都能保全,那我也没说的。只怕,人家不会放过你们。”这不能不说是实话,除了鄜延和泾原两位徐经略以外,在场的便是和他绑得最紧的人,朝廷怎么可能会放过?也不说都会掉脑袋吧,但最轻,也得落个远窜偏僻,编管监视的下场。
  马扩看着徐卫,有些当年在五马山中头一次见徐卫时的眼神:“大王完全不必说这话,我们这此人并肩作战,同生共死多年,尸山血海里淌出来的,要么同生,要么共死,就这么简单。”
  徐卫笑笑,并没有说话。
  刘子羽叹口气,又道:“本来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若官家如此对待功臣,人心怎服?”
  徐卫听到这里,朗声道:“你错了。”
  “嗯?卑职错在何处,请大王明示?”刘子羽问道。
  “不是君叫臣死,当今天子仁慈,世人共知,之所以有这一桩,完全是因为朝中大臣的蒙蔽。”徐卫道。“有些事你们不知道,我却清楚。如今朝中,折家一派,刘家一派,还有那秦桧也兴风作浪。我六哥被迫辞职,固然也有官家的原因,但并非出自圣上本意,实是受这几家的挑唆。他们的用意,也是明摆着的,搞掉我们徐家,他们几家自然就得利了。”
  徐卫真这么认为?恐怕未必,他只不过不愿意把赵官家树成敌人,好比历史上一些造反的主,从不说我是想搞掉皇帝,都要用“勤王室,清君侧”作为借口。因为皇帝是没错的,错的只能是大臣。
  他如果归错于赵谨,那带着这些人跟朝廷对抗,无异于造反。而归错于折刘秦等势力,就是和朝中奸臣对抗,要守得云开见青天。说到底,给自己一个道德制高点,以减轻这些和他不同时代的人心中压力。
  众人听了,纷纷称是。
  徐卫顿了顿,又道:“而且,说句老实话。在场的,除了吴大以外,哪个不是我的老兄弟?我们当初起事勤王,抗击金贼,为的是什么?难道就为了升官发财?那年月,几时死都不知道,还有闲心管这个?我们无非就是为了赴国难,驱北夷,保黎民百姓,保华夏河山。当然,作为奖励,我们如今的权势、地位、财富,也是应得的,不必装清高。如果说,真的天下太平了,朝廷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我们也认了。但问题是,如今的局势,杭州那些人不知道,我们却是清楚的!北面,辽军几十万人马!东北,金军也是几十万人马!大宋哪里最乱不得?就是我们脚下这片地!川陕一乱,我徐九敢说这话,不管是女真人还是契丹人,必然伺机而动!到时候,我们弟兄浴血奋战打下来的局面,就全都付诸东流了!”
  “我去他妈地!”马扩爆了粗口。
  “不错,个人荣辱事小,这天下安危事大!若朝中奸侫之臣蒙蔽圣听,真要倒行逆施,西军不会答应!”张庆大声说道。
  刘子羽摆摆手:“张参议,真到了西军不答应的地步,事情只怕已经无法挽回了。现在我们要作的,就是想对策,不让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张庆闻言一怔,随即笑道:“我说彦修啊,你想得倒是简单。朝中势力蒙蔽着官家,占据着上游,我们哪有说话的机会?如果朝廷下令,我们不遵,那就是有异心;如果朝廷派员,我们不接受,那也是有异心。这种情况,我们完全被动,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怎么整?”
  “那朝廷作任何决定,不得考虑实际情况?总不能愣头愣脑,想怎样就怎样吧?”刘子羽反驳道。
  “你还真说对了,赵官家是个仁主,对朝政也不太上心。如今徐六哥去职,折家刘家把持着权柄,那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张庆怒道。
  刘子羽听了,无言以对。
  徐卫趁着这空档,发话道:“我前思后想,我们不能和朝廷公然对抗,唯一一条路,就是以退为进。我们必须掌握主动,不能被动,一被动就完蛋。不能在这里坐着等人家来对付咱们,得主动出招。”
  听到这话,张庆插话道:“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说来听听。”徐卫点头道。
  “既然以退为进,大王莫如先试探一下朝廷。”张庆点着桌面道。
  “怎么个试探法?”马扩追问。
  “徐六哥不是去职了么?大王可以此为由,向朝廷上表,请求入觐。这一来,可以表示忠诚,二来,也可试探态度。”张庆道。
  马扩当即反对道:“不成不成,万一朝中那帮人借这机会,同意大王所请,将大王诓骗至行在,那岂不坏事?”
  “不会!现在他们没有任何准备,绝不敢轻举妄动!大王一上奏,反倒会让他们措手无及。”张庆十分自信道。
  “这没有必要吧?除了表示一下恭顺之外,没有其他意义,人家有心针对你,又岂会因你示弱而罢手?”刘子羽质疑道。
  “这示弱是其一,同时也是向朝廷显示我们有备,知道吗?”张庆解释道。
  见他们争执不下,徐卫站起身来:“行了,此事再议吧。总之,大家心里有个底,这才是最紧要的。这里,我宣布一项任命,吴拱!”
  众人一听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任命?吴拱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起身上前道:“卑职在!”
  “即日起,任命你为川陕宣抚处置司主管机宜。这一摊事,你参与过,但不甚熟悉,要多多向张参议请教。”徐卫道。
  吴拱大喜过望!从准备差使,一跃成为主管机宜,这可是越级提拔!对徐卫深深一揖道:“谢大王!卑职定当以张参议为师,多多请教!”
  徐卫又转向张庆道:“人我交给你了,尽快把他扶上马。”
  张庆多年以来,一直是管着机宜这一块。机宜是干什么的?主管宣抚处置司的机密公文往来,细作间人的招募、训练、安插、奖罚,以及情报收集、汇总、分析,可以说,地位虽不高,但权力极大,简直就是特务头子。
  但是,他升任参议之后,事务繁杂,要协助太原王处理军政,不免力不从心。而且长久兼任主管机宜也不是个事,现在徐卫任命吴拱接手,他倒也没有意见。因此应道:“请大王放心,卑职一定尽心尽力让吴机宜尽快胜任。”
  “走,吃酒。”徐卫将手一挥,笑道。说罢,便往外去。留下房中四人面面相觑,这局面了,还有心吃酒?
  这一席,徐卫吃了不少酒,倒也没醉,席散众人各自回府。徐卫在桥中闭着眼睛,细想着种种。今天把这几位亲信聚来,便是让大家有备,心里明白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至于事到临头来手忙脚乱,至于对策,详细的他也没有。只能说有一个大方向,那就是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不能让人一步一步踩到头上去。
  听张庆的意见,话里话外,都在作最坏的打算。这当然也是要的,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那一步,不说十足,若没有七八分的把握,也不能撕破脸皮,不能乱赌。一说到赌,就让人以为是输红了眼,失去了理智,一切交给运气。其实,真正高明的赌徒,不会轻易出手,我要赌,就要看到底牌才下注!
  回到府上时,家人大都歇息了,只有张九月还亮着灯,等着丈夫回来。闻他满身酒气,神情又有阴郁,关切道:“官人怎么了?可是遇着难处?”她嫁给徐卫多年,知夫莫若妻,往常便是要打大仗,也不曾见过丈夫这副模样。
  这此事,妇道人家也不懂,说给她听反而叫她担心,因此徐卫轻笑道:“没什么,公务上的事,你不用担心。”
  一边替丈夫宽衣,张九月一边道:“若真遇着难处,为妻纵然不懂,静静听着也是好的。别憋在心里难受。”
  “我晓得,本没什么事,倒叫你担心了。时候不早,睡吧。”徐卫拉着妻子的手握了握,满脸笑容道。
  见他这表情,张九月才宽了心,当下服侍丈夫就寝不提。灯灭后,她还替丈夫压好了被子,又如同哄孩子一般伸手在外头隔着被子轻轻拍打徐卫的肚皮。太原王也不敢作声,任由她哄着,直到她拍的速度越来越慢,到最后停下了,才悄悄将她的手放进被窝里,又替她盖好被子,这才想起心事来。
  刘子羽今日所说,很有见地。朝中那帮人极有可能按照他这路子,一步一步来掐自己脖子。如果真到那一步,就被动了,就坏事了。他这么些年之所以在川陕如鱼得水,就是因为手握大权。川陕俨然是他的独立王国,他可以在这里发布任何命令。军队的调动,官员的任免,赋税的征用,无所不预。
  假如朝廷真的一步一步将这些权力给他削弱,哪怕最后独留下兵权,也是被栓上了链子的猛虎,只能吓吓人而已。所以,保持主动是必须的,但这,又谈何容易?
  朝中没有了徐良,也就无法左右中央决策,现在的时局,又不允许他借助军事行动来控制朝廷。想来想去,徐卫能依仗的,就只有两点。其一,打击他,可能引起川陕,尤其是陕西的动乱;其二,川陕动乱,外敌有可能趁机入侵。然而,这两点可能,前者容易理解,后者却不易看清。因为金辽已经动上了手,朝中想必认为,女真人和契丹人打起来了,哪还会顾得上大宋?想让朝中那帮人顾忌这两点而罢手,困难很大。
  但舍此之外,又没有其他可行的办法。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怨恨麟王。折仲古啊折仲古,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人家用你为相,就是为了打击徐家,你还乐得替人当枪使?莫不是你以为,打击了徐家,你折家就能强大起来?你也不想想,我徐家好歹还是汉人,你他妈是党项人!你在朝中身居高位,你的兄弟子侄又把握着兵权,我们徐家一倒,对你有什么好处?下一个就轮到你!
  你还巴巴地在朝中鼓捣,将徐六逼出朝去。他一走,你还有什么作用啊?皇帝赵谨比起他哥哥差得远了,既无知人之明,亦无雄心魄力,到时候让人一挑唆,一脚把你蹬了去,你他娘的还玩政治?你跟秦桧搅什么搅?你搅得过人家么?不信我把话放在这儿,你拉了秦桧一把,以后他窝心脚踹你!
  你跟我是走同一条路起家的,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天下太平了,哪还容许我们这种军阀存在?我们能作的,最好就是抱成团,联手对抗朝廷。你倒好,还站到朝廷那边去?叫我说你什么好?
  胡思乱想着,也没个清晰的路线,困意又上来,徐卫便想睡了。就在此时,也不知哪来的精神,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就是方前在张庆府上,他说的那个以退为进,试探朝廷的办法。不过刘子羽说得没错,他这办法其实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这个思路是对的,我不等你动手,我先出招,看你怎么拆!自己唯一能依仗的,不就是那两点么?动自己,就有可能让川陕动乱,让外敌趁机入侵。可这两点,朝中那帮人一时半会儿明白不了,明白了也可能不计后果!那,我唯一的对策,就是让你们看明白!想到此处,徐卫精神复振,困意全无,真恨不得下了地去,好生走几步!但旁边妻子已经熟睡,他不忍惊动,只能瞪大了眼睛,在床上细想。
  次日,徐卫一到宣抚处置司就发布命令,召鄜延、永兴、泾原、秦凤四路大帅到兴元府参加军事会议。议题是什么?就是金辽交战,神武右军的应对之法。为什么没招环庆和熙河的大帅?只因鄜延和泾原,地处边境,而永兴秦凤两帅司,又是对应支援他们的,只召此四帅前来,合情合理。但实际情况是,徐卫只召了自己的兄弟亲信。
  徐卫发布命令时,就考虑到了路程远近,因此前后有差。等到四月十六时,四位大帅都到了。这其中,徐洪徐成二帅,已经知道底细,心中明白此来所为何事。只杨彦和张宪还蒙在鼓里,真以为是布置“新形势下,我军如何应变”。
  太原王之所以急着召他们来,也是考虑到朝廷很有可能近期就会派任新的宣抚判官,到那时候眼前就有盯着,就不好行事了。
  十六这一天,徐卫先是先在宣抚处置司接见他们,有模有样地讨论了一下议题。下午散值以后,也不好将几路大帅都请到府中,因此在兴元城里定了一处酒楼,名义上,是替四位大帅接风洗尘,公务接待。
  兴元府,也就是后世的陕西汉中,在当时算是川陕大城市之一。虽比不得江南繁华,却也是一处热闹所在。那闹市区,常常到夜间还灯火辉煌,或吃酒的,或寻欢的,夹杂着卖买饮食讨生活的,一般要到深夜才散。
  那最热闹的所在,莫过于勾栏瓦肆集中的地方。说白了,也就是娱乐场所。可以看吃喝、看戏、听书、嫖妓,阿斗若活在现在,他才不会乐不思蜀。
  那酒楼,原本叫“谪仙居”,后来被宣抚处置司定为公务接待指定单位,遂改了名,叫“醉仙居”。这宣抚处置司和各地往来的官员到你这里吃酒,一抬头就见“谪”,不是触人霉头么?
  下午的时候,醉仙居就得到了通知,晚上有官人们要到这里吃酒,因此早早便在准备。
  方才上任的宣抚处置司主管机宜吴拱,此时穿着一身便装,站在二楼正跟店主说话。那店主是认得他的,因此小心应对着。
  “这左厢,闲杂人等不许靠近,我也只是说给你,到时我自有人盯着。菜,不必你们亲自送进屋,到这楼梯口为止,我自会派人传。其他房的生意,你照接就是,旁的不用管了。”
  店主连声称是,因为跟宣抚处置司许多官员都熟,因此多了一句嘴:“吴准备,今天是怎么大阵仗?入学便是徐郡王来,也不曾这般……”
  吴拱盯他一眼,店主生生把后头没说完的话当面条吃下去,听吴拱说道:“店主,你也不是头一回接待官府了,怎还不懂?”
  “是是是,小人唐突了,恕罪,这便吩咐下去。”店主诺诺连声后,作个揖,自去忙了。
  吴拱回忆片刻,确认没有疏漏,这才进了一间极其轩敞的房间,一坐下,对跟在后头那精明的汉子道:“把人叫来。”
  “是!”那汉子应一声,转头出去,不多时,带着两个人进来。都穿便服,从形容上很难看出他们是干什么的。
  “今天大王要在这里招待,你们都警醒些。楼上、楼下、外头,都给我盯好。尤其是这左厢,不许人靠近!这回是我上任头一次派你们差使,不许出任何差子,否则,我在大王面前没脸,你们也讨不到好!”吴拱抖出威风来。
  三人都应下,正要去执行时,吴拱又道:“告诉底下的人,别一个个直眉愣眼地,把人吓着,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干什么的?”这话就有些外行了,这原来是张庆,现在是他,手底下不穿军服的人,大多都相貌平平,绝无引人注目的地方。否则,怎么吃这碗饭?倒不怪他,方才上任,还不熟悉“业务”。
  安排完毕,下属又请示道:“机宜官人,往常,只要是接待各帅司的长官们,按例,都是要到旁边叫些粉头来助助兴,是不是……”
  吴拱一想,今天非同小可,估计长官们没这兴致,因此道:“休提这遭。”下属领命而去,吴拱坐不住,又出了房,凭着栏杆往下看,虽然时辰已经不早,但店里生意仍旧不错。一些吃醉了酒的,还在房中大呼大叫,还有那勾肩搭背,步履踉跄的,真是不一而足。他生怕有什么纰漏,本想亲自检查,但转念一想,坐上这个位置,就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得依靠下属,遂打消了念头。
  没一阵,瞄见永兴杨经略的身影在楼下出现,那一只眼睛,太好认了!他急忙迎下去!他下楼时,杨彦、张宪、徐成、徐洪并徐卫,已经在往楼上走。他侧身在旁,道:“一切已经妥当,诸位前辈请。”
  杨彦知道他升任主管机宜,经过他身边时,一把拍在肩膀上:“小子,不错。”
  徐卫经过他身旁时,轻声道:“安排好了,你也来。”
  一众将帅到了房中坐定,只见陈设奢华中不失风雅,华贵中不见俗气,很是用了心。杨彦使劲跺了几脚地上的地毯,嘀咕道:“这踩不实,还不如铺石板,谁知下面是什么?”
  张庆真想啐他两口,真是土包子不得席面,都作大帅的人了,还这么没见识。因此道:“你少聒噪!来来来,几位经略相公隔着大王坐,我们宣抚司的坐对面!”
  泾原帅徐成笑道:“哎呀!那怎么敢?宣抚处置司的长官可不敢得罪!”
  张庆拱拱手:“少帅,你也休打趣,赶紧坐吧。”徐成的父亲虽然不在了,但叔父们还在,因此官场上仍旧习惯称他为“少帅”。“宗来,来来来,你杵着作甚?”
  安排完毕,宣抚处置司徐卫、张庆、马扩、刘子羽、四大帅司徐洪、杨彦、张宪、徐成,八个人围坐一桌,吴拱便吩咐传菜。
  杨彦总是兴致最高的那个人,一只眼睛也瞪得老大,指着徐成道:“徐经略,你,你站起来,给大王还有前辈长官们敬一圈再说!”他跟紫金虎情同兄弟,算起来也算是徐成的长辈,所以敢这么说话。
  徐成也全不在意,还笑道:“经略相公说得极是,平日里大家各自一方,难得聚首。今天不喝个大醉能说得过去?我便先从九叔起!”说罢,提着酒壶就要起身来给叔父倒酒。
  徐卫本想拦了,但手伸出去,到最后却变成了掌杯。徐成满上,放下酒壶,双手捧杯道:“大王。”
  徐卫点点头,跟他碰一下,把酒喝了。哪知徐成又立马提了壶再倒,杨彦叫唤起为:“嘿!这小子,倒不客气,你还想连敬三杯是怎地?”
  “杨经略怎不明白?先前一杯,在公,这是宣抚相公,是大王。这一杯,在私,我却要敬叔父的。”徐成笑道。
  “哈哈!这厮!几年大帅下来,倒长进了!”众人皆笑道。
  徐卫也喝了,旁人一见,都想来敬,徐卫把手一摆,自己端起酒杯,刚要发话,干脆一口喝了,喝道:“换碗来!”
  “好!”众人喝彩!这才像话嘛!冲锋陷阵的军汉,吃什么小杯?就得大碗整!
  一溜大碗排上,每碗倒满,徐卫捧了碗,豪气道:“来,这一碗,替四位经略相公接风,洗尘!干了!”
  “干了!”众人喝一声,无不满饮。
  坐下去,杨彦就要动手,张庆一把扯住:“吃点菜,吃点菜!这议一天,你不饿啊?”
  “你址我作甚?我又不敬你!小小参议,拍马屁我也不拍你啊!”杨彦笑道。他们是自家兄弟,随便玩笑也不为奇,若是旁人这一句出来,那就不同了。
  张庆果然不恼,还笑问道:“那你拍谁?”
  “那当然……”独眼虎提酒壶那支手都伸向徐卫了,陡然觉得不对,骂道“好个泼皮!竟算计起我杨大来!你等着!今日不把你灌醉,我,我我这只眼也戳瞎了它!”
  众人哄笑,纷纷撺掇道:“杨经略,这可是你说的啊!我们都当见证!”
  徐卫任由他们哄闹着,直到吴拱到身旁来耳语一句,他才挥了挥手,口中道:“杨大,坐下。”
  杨彦正在兴头上,听了这话,立马“哎”一声,麻溜地坐了回去,不再聒噪了。众人也敛了笑容,闭了嘴巴,只见吴拱亲自上前掩了门,心下狐疑,吃个酒而已,至于这样么?
  徐卫一使眼色,张庆就将面前碗一推,开口道:“诸位,四位经略相公,今晚将各位请到这处来,一是接风洗尘,二是有件要紧的事情。”
  虽然给吴拱留了位置,但他一直站在门口守着,尖着耳朵随时注意外头的动静。
  “朝中徐相,想是已经去了职。个中原由,我也不细说了,只一句。朝廷里有人,看我们不顺眼,嫌我们碍事,准备收拾我等。徐相被迫去职,只是头一步,接下来,就轮到我们了。”
  张庆说罢,旁人都不见异常反应。因为宣抚处置司的人已经知道了,徐洪和徐成两位大帅也知情了,只有张宪和杨彦不明内情。
  独眼虎当时就毛了,独眼一瞪,问道:“有这事?几时的事?”
  “二月的事,确切消息相信很快就到川陕来。关于此事,有一句话说在前头,官家仁慈贤明,但受了朝中奸臣的蒙蔽!是谁,我也不挑明了,但叫诸位心里有个谱,不至于莫名其妙。”张庆道。
  杨彦冷笑一声:“早他娘知道有今天!狡兔死,走狗烹!我们这些走狗,没用了!打死吃狗肉!”
  “他娘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谁呢?”张庆骂道。
  杨彦方知失言,忙告罪道:“大王素知卑职粗鄙,还请饶恕则个!”
  徐卫并不介意,接过话头道:“这些年来,我们西军血战疆场,抢尽了战功。所谓树大招风,已经让人不自在了。借着机会,便想消遣我们,今日聚你们来,就是商量个法子,总不能坐以待毙。”
  听他话说得这么重,四位大帅心头都是一紧。带兵的嘛,总往最坏处想,一听徐郡王说个“毙”字,便想着奋起反抗了。娘的,没死在女真人手里,倒死在自己人手里,岂不窝囊?
  杨彦当即表态道:“大王,这事没说的,我们西军弟兄断头洒血,才保住一方百姓。如今怎么着?要过河拆桥啊?怕没有那么容易吧?我今天把话说在这儿,谁要是敢对你不利,我答应,腰里这口刀不答应!”
  徐卫看他一眼:“你腰里挎刀了么?”
  杨彦一怔,众人都笑了起来,徐卫摇摇头:“事情没到那一步,今天召你们来,也不是就要怎么样了。不过人家要动手,我们也不能伸长脖子去,总得有个办法反制才好。这么地吧,法子,我想好了一个,你们照办就是。”
  “嗨!大王有法子可不早说?害我吓得这么一身汗?”杨彦松了口气。他还真以为事情到了不可挽回,必须撕破脸皮的地步!以为一回去,就要集结部队,准备反了他娘的!虽说为了九哥,为了弟兄,为了自己,刀山火海也得闯,但心里到底还是紧张的。


第八百四十二章
  秦桧的官轿在宣德门前停下的时候,随从掀起帘子请他下轿,他却朝里头张望片刻,又回到桥中掀起侧帘往后头看了一眼,就坐在轿中不动了。等了一阵,许多官轿从旁边经过,他才咳嗽了一声,让随从掀了帘,下得轿去。
  “哟,秦相。”所过之处,朝中同僚纷纷行礼,秦桧笑容满面不住地点头,口中“嗯啊”不停。郑仲熊从后头追上来,跟他差半个身同行。
  “相公,这一向没再听闻有人去职的,徐党大概是清了吧。”
  秦桧应了一声:“树倒猢狲散,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话是这么说,但徐良的余威仍在,不可马虎。听说他上奏请辞的时候,颇多影射,直将矛头对准中宫以及你我啊。”郑仲熊小声道。
  “哼,没牙的老虎还想咬人呐?你不用操心,我自有办法对付他。”秦桧不屑道。郑仲熊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就不再多嘴了。到了里头,远远望见首相折彦质被一群人簇拥着,秦桧略一思索,便走上前去,跟麟王唠了起来。无非就是朝中时事之类,直到御史出来整班上朝。
  早朝,秦桧表现活跃,一连奏了三事。一是整顿御史台和知谏院,广开言路,以终结“一言堂”;二是要重振朝纲,改弦易辙,将今后的重心放在内政上来;三是统一政令,以改变令不过长江的局面。
  是人都看得出来,他所奏三事,都是想“纠正”徐良主政时代的“弊病”,或者可以称之为“清算”也不为过。这一点,大臣清楚,皇帝也明白。只不过赵谨的态度有些暧昧,台谏该整顿就整顿,至于改弦易辙,这要广泛讨论取得共识,不得操过过急。统一政令,也非一朝一夕的事,从长计议。
  好在秦桧是知道大宋天子的脾气,什么都不怕,最怕的是麻烦,是生事。哪怕是根刺扎在肉里,只要不痛,或者痛得还能忍受,最好是不要拔。因此,他也不与皇帝争论后两条,当朝举荐郑仲熊出任御史中丞,魏师逊知谏院。
  要知道,御史台和知谏院并称“台谏”,是朝廷里的监察机构,掌握着言路。徐卫执政期间,就很注意控制台谏,以避免麻烦和阻碍。秦桧以整顿台谏为名,推荐郑魏二人,其实是以整顿为名,安插自己人。
  按说,如今朝廷各方势力并存,他如此明显的作法应该招致反对才是。但是,这两项重大的人事任命,当朝通过。原因也很简单,中书不是空着一个“参知政事”的位置么?他想安排郑仲熊,折彦质想安排陈康伯,最后他作了妥协,用这个“参知政事”的位置,换“御史中丞”和“知谏院”两个职务。
  退朝以后,中书的官员回到三省都堂,各自办公。眼下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边境上还算太平,金辽两军交战,金国丢失河西地盘,暂时也没看出来有报复的打算。这两方,跟大宋都维持着和平,所以军事上不必操心。
  内政上,徐良一去职,他的追随者们,要么跟着出朝,要么都夹着尾巴作人,这一股势力基本不成气候了。所以,内外都无事的情况下,秦桧就琢磨着要生点事出来,彰显存在。
  “来人,去请麟王、范参政、陈参政。”秦桧在自己的办公堂里喊道。
  由皇帝主持召开的叫“朝议”,讨论的都是大政方针,重要事务。到了中书,宰相们还可以召开“省议”,讨论的范围就宽得多了。徐六还在位时,因为跟折彦质关系紧张,所以几乎没有召开过“省议”。
  三省都堂中,首相、次相、两位副相齐聚,秦桧虽是发起人,但毕竟折彦质才是首相,因此先开口道:“今日既开省议,诸位有什么要说的?”
  秦桧咳一声,笑道:“今日在朝上,我向圣上提出三条,圣上允了一条。剩下的,说再议。这再议由谁来议?自然是我们三省都堂的事。所以,请了大王和两位参政来,就是为了咱们先有个共识,才好奏请官家定夺。”
  范同听了,随口道:“既是你提的议,你便详细说说,没个方向,议什么?”他是刘家的人,仗着有皇后的权力,所以即使位居副相,说话仍旧是拿腔拿调。
  秦桧知他是这性子,也不介意,当即道:“其实说起来,这改弦易辙和统一政令是一回事。前头徐相在台面执政时,朝野都中枢的政令过不了长江。这虽然是戏说,但以足以表明问题的严重。我们既在其位,便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该办的事情要办,该得罪的人要得罪。”
  折彦质和陈康伯都不言语,范同不耐道:“你就直说是川陕的问题不就行了?何必绕这圈子?”
  “主要是川陕的问题不假,但河东也有些情况,呵呵,大致是川陕。我就直说了。”秦桧仍旧一脸笑意。
  “这川陕当年是因为远离中枢,情况又紧急,若遇生死存亡的关头,朝廷鞭长莫及。所以,不能不作出权宜。授川陕以处置大权,多年来,四川陕西两地,其军事、行政、人事、财赋皆独立于朝廷之外。战争时期如此,没有说的,但如今局势日趋太平,再这样就不是办法了。所以,我们是不是该考虑,恢复战前的政策?”秦桧道出了自己的企图。
  折彦质心知他这是将矛头对准徐九,也是打击徐家的新一步行动。以他的立场来说,徐六已经去职,徐家跟他暂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所以倒不急着要怎么样。反而时因为徐六出朝,让他有些“寂寞”了。当初扶他起来,本就是掣肘徐六的,现在徐六已经去了泉州,他就该考虑自己了。
  徐家当初在朝廷在地方都握有大权,如今他折家不也是这样么?等收拾了徐家,下一个肯定就是他折家。不过在这一点上,折彦质是有自己的想法。折家跟徐家不同,折家是党项人,宋金事变之前,折家一直保持着延续几百年的传统,世世代代据守府州,也就是说,他们的折家本来就是世袭的“军阀”,即便宋金事了,折家也理所当然地应该继续还镇旧地。
  他之所以来朝廷执政,也是希望通过这样,能为折家谋到更多的利益。之前,他就提出过,让折家子弟兵回归故乡,移驻河东,但因为徐良的反对而作罢。
  之前,他是希望和徐六在朝中保持一种平衡的对抗,这样皇帝既离不开他,也离不开徐良,两人虽然互相牵制,但又互为依存。但现在徐家倒霉了,徐良被迫出朝,他在朝中存在的意义,不是施展抱负,继续作宰相,理朝政,而且借助自己特殊的地位和身份,帮着皇帝把徐家料理掉。否则,进士出身能作宰相的人多如牛毛,何必要用你一个党项人?
  正是基于这些理由,折彦质开口道:“不错,原先几大宣抚司,都授以‘便宜行事’的处置大权。如今荆湖、江西、两浙三大宣抚司都撤销,淮南宣抚司也没有‘便宜行事’的权力,川陕实不当例外。”
  “大王说得极是!”秦桧赞道。“这川陕虽然地理上的缘故,宣抚司还是有必要存在的。只是就不必川陕合治了。当初设川陕宣抚司,也是因为陕西被金军攻陷大半,必须依托四川才能抗战。现在不但陕西全境光复,河东也回来了,川陕分治势在必行!”
  范同听到这里,大声道:“别怪我没提醒两位相公,要分治川陕,你就绕不开一个人去。”
  “范参政有何高见?”折彦质问道。
  “太原郡王功大、权大、威望大,如今徐良方才去职,朝廷若行川陕分治之事,可要小心着他。”范同道。
  秦桧神情凝重地点着头:“确实如此,徐郡王在川陕几十年,如果贸然行事,恐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到时候再生出什么事端来,那就不好了。所以,我的建议是,一步一步来。”
  “怎么个一步一步?”折彦质问道。
  “先,收回川陕宣抚处置司‘便宜行事’之权,去掉‘处置’二字。”秦桧道。
  “这也只是名义上的,二十多年下来,川陕官员的任命调动,都是由宣抚处置司经手。即使收回处置大权,又怎么监督川陕是否遵命执行?人家上上下下都是自己人,就算瞒着朝廷,我们也不知道。”折彦质看来是铁了心,要通过整倒徐家来保全折家。
  “不错,说白了,徐卫俨然割据一方,你要在他头上动土,他能不急?如果逼迫太甚,酿成事端,那就大大不妙了!”范同大声道。他所谓的“事端”是什么意思,众人都明白。
  秦桧笑了一声:“范参政稍安勿躁!我既说一步一步来,自然是有道理的。”
  范同瞄他一眼:“哦?那愿闻其详。”
  “在收回处置大权,改为川陕宣抚司后,现在不是还有一个宣抚判官的位置空着么?派一员得力大臣去,监督川陕,也熟悉情况,等日后川陕分治。太原王自然还是陕西宣抚使,而这位宣抚判官,就可以掌管四川。”秦桧果然是早有准备,一步一步,已经想好了法子。
  他这的办法确实可行,也不会刺激到徐卫,因为宣抚判官,本就空着,理应由朝廷派遣。
  “那之后呢?纵使没有了处置大权,没有了四川,可太原王仍旧握着西军的兵权,这才是最紧要的。”折彦质一针见血。
  秦桧大概是没想到麟王如此“合作”,忍不住赞道:“大王高瞻远瞩,在下佩服!不错!西军的兵权,才着实是症结所在。但是这恐怕急不得,里头水太深,情况太复杂。只能徐徐图之。到时候看情况吧,如果没必要,就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如果有必要,那就……当机立断了。”
  说到这里,他跟折彦质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范同听得冒火,不满道:“似此这般,何年何月才能消除这个隐患?”
  “范参政,这是真急不得。人家经营二十多年才有今天的局面,我们又岂能一朝一夕就拨乱反正?”秦桧笑道。
  范同眉一皱,鼻子里一哼,不再说话。折彦质等了片刻,开口道:“那暂时就这么着吧,但我有一点说在前头。谁坐镇川陕,谁统领军队都不打紧,但西军是天子之师,是保卫西陲的重要力量。人可以换,西军不能乱!西军一乱,那就天下大乱!”
  范同在椅子挪了挪大胖肚子,笑道:“大王言过其实了吧?有这么严重?”
  “我不是说笑!”折彦质正色道。“对待徐卫,尽量以安抚诱导为主,不到万不得已,都要优待礼遇。一是避免局势激化失控,二来也念他赫赫功勋。其次,对川陕之事,万不能操之过急,如秦相所言,得一步一步来,徐徐图之,如果处置失当,女真人,契丹人,都不是吃素的。川陕不比别处,必须要以抽丝剥茧的耐心来处理!诸位万不可等闲视之,我到底是带兵的人,比你们清楚这里面……”
  秦桧抢过话头去:“这是自然,满朝宰执,知兵的,唯大王而已。自然要听大王的建议。”
  中书形成了共识,要打破川陕的“独立”状态,也要削除“徐卫”这个不稳定因素。但,到底还有个皇帝在上头,这么大的事,必须取得皇帝的认可,才好下手。秦桧素知皇帝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个性,由他去说,怕赵官家还有顾忌,遂极力怂恿麟王去把这件事情挑开。
  因为折彦质和徐卫一样,是战功赫赫的大将,而且两人同为大宋的军事统帅,且有多年的交情,由他去向皇帝说明,必能消除皇帝的顾忌。可折彦质却不愿去当这“坏人”,推托不往。范同倒是自告奋勇,可他的话分量不够,秦桧没奈何,只能亲自出马。
  为了不让皇帝紧张,秦会之特意选在陪皇帝检书的时候进言。
  大东京皇宫里,几乎每一朝都会在禁中建阁,以收藏先帝的御札和作品。比如天章阁、显谟阁、徽猷阁、龙图阁等等,皇帝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到这些阁子里去整理拜读先人的文墨,时常召宰执大臣侍制。而杭州行宫里,也复建了这些。这一天,赵谨到天章阁,恰好就召了秦桧陪同。
  天章阁中,赵谨走在前头,检视着书架上的先人文黑,偶尔取下一本来,便交给后头的秦桧。秦桧抱着一叠文本,也没说话。君臣两个静静在阁中行走,直到最后,皇帝检视毕,到旁边书案坐下,随手翻开一章看了起来。秦桧也坐在下首,等待着机会。
  “秦卿,近来中书有要紧的事么?”赵谨问道。自打徐良出朝,赵谨一连半月天天上朝,每日都有烦心的事,最近,他已经七八天没有上过朝了。来天章阁,若不是惯例,他只怕也不想来。
  “十分要紧的,确实没有。只是最近臣等偶尔在讨论川陕的事情。”秦桧道。
  听到“川陕”,赵谨一时还不以为意,随口道:“川陕怎么了?”
  “回官家,自川陕宣抚处置司设立以来,四川陕西两地,不受朝廷直辖已经多年了。在此期间,川陕之行政、军事、财赋、人事,朝廷皆不干预。当时是权宜之计,但时过境迁,再这么下去,终究不是办法。”秦桧道。
  赵谨翻书的手停了下来,因为此时他才想当日沈择对他说的话来。那时,他正为是否批准徐良请辞而犹豫,因为害怕一动徐六,就惹毛了徐九,生出事来。当时沈择就说,徐九纵有异心,也不敢轻举妄动,朝廷可以徐徐图之。最近事多,他把这一节给忘了,现在秦桧提起来,他哪还有心拜读先人文黑?
  “宰执大臣是什么态度?”赵谨十分关切地问道。
  “臣等的意见是,川陕今日之格局,是断然不能再继续下去的。削权,分治,势在必行!而且,刻不容缓!”秦桧坚定道。
  赵谨两条眉毛渐渐往中间挤,神情也阴沉下来:“可太原王……”
  “官家,臣是说削权分治刻不容缓,至于怎么安置徐郡王,这可以慢慢商议。”秦桧解释道。
  赵谨稍稍松了口气,但仍旧道:“这削权分治,也是针对太原王,他必然是不快的。此事,可万万大意不得。你们有详细的计划么?”
  当下,秦桧便将他“一步一步”的计划,讲给皇帝听了。从收回处置权,到派出宣抚判官,再到分治川陕,每一步都详细讲解给皇帝听,而且极力淡化风险,只说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赵谨听了,倒觉得还算稳妥,因此并没有反对。只是再三嘱咐,宁愿慢些,缓些,也不要激化矛盾。毕竟几十万西军都在太原郡王的手中,万一炸了,那就祸事了!


第八百四十三章
  取得了皇帝的同意之后,秦桧火速在朝中操作此事。徐良去职,他的追随者们或出朝,或隐忍,朝廷里没有力量与之抗衡,再加上折彦质也对此事持赞成态度。因此,事情进展得极顺利,很快形成共识,由皇帝赵谨下诏,收回川陕宣抚处置司“特权”,取消其“处置”二字,改组为川陕宣抚司,仍由徐卫担任宣抚使。
  在这里,秦桧耍了一个小手段,在皇帝下诏之前,他就奏请皇帝任命一个西府长官。为什么呢?因为现在的西府枢密院的长官,名义上还是徐卫,他带着“知枢密院事”的头衔,也就是中央派员,免去其西府长官的头衔,紫金虎就真正成了“地方”大员了。也因为这个原因,徐卫的完整职衔从“川陕宣抚大使”,变成了“川陕宣抚使”。
  而受秦桧推荐的兼任西府长官的,正是折彦质,并且,其职衔不再是“知枢密院事”,而是“枢密使”,高出一级。秦桧这么作,和之前折麟王不愿出头奏请整治徐家有关。你不想出头,我非把你拱出来不可!徐卫免了西府长官衔,继任的是你,还有说的么?
  诏命一下,也就意味着,徐卫总揽四川陕西两地行政、军事、财赋、人事大权的时代终结了。作为宣抚使,他对这些事情仍旧有管辖权,但是,必须经过朝廷同意,不能擅自作主。这也是为什么,徐卫要抢在“事发”之前,任命刘子羽作“总领”,任命吴拱“主管机宜”的原因。必须在朝廷收回权力以前,把宣抚司的编制全部占满,不给朝廷以可趁之机!
  当皇帝的诏命送达兴元府时,徐卫立即上奏,表示遵从皇帝旨意,尊重朝廷决议。秦桧倒是没料到徐卫这么痛快,本以为怎么着也要上本发发牢骚吧,既然这么爽利,那不好意思,我就也下一招了。
  在秦桧的计划中,第一步是收处置权,第二步就是派任宣抚判官。宣抚判官是个什么职务?在宣抚司中又处于什么地位?
  在宋代,宣抚使、宣抚副使、宣抚判官这三个重要职务,同时出现几乎没有。如果官员级别、资历、威望都够,那么可以直接任“宣抚使”,如果差一点,那就任“宣抚副使”,但就不设“宣抚使”了。可是,无论主事的是宣抚使,还是宣抚副使,都必设宣抚判官。
  当然,如果派遣的官员在级别、资历、威望这三方面实在不济,又必须派他的情况下,那就充任“宣抚判官”,同时行使“宣抚使”的权力,择一高级幕僚,如参议参谋之类,来充当“宣抚判官”的角色。
  所以,看得出来,宣抚使、宣抚副使、宣抚判官,这三种职务,都可以作为一地的长官。秦桧想要特色一个合适的人选,来充任“川陕宣抚判官”,将来事情有变,这个人就可以接任四川宣抚使,或者说,代替徐卫。
  有这个前提在,人就不好选了。都知道川陕被徐卫经营了多年,如果由中央派出官员,到了川陕只能被架空,因为上上下下都是徐卫的人,你根本没有施展的余地,只怕去听吆喝都还没资格。
  所以这个人,必须是川陕现任官员,这样才熟悉情况,不至于两眼一抹黑。除此之外,这个人还必须是朝廷信得过,与徐卫不是一路人,否则只能是弄朽成拙。再有,这个人在川陕的地位不能太低,否则不但掣肘不了徐卫,反而会被人牵着鼻子走,只人当枪使。这么一算下来,四川官员是用不了了,只能在陕西选。
  可陕西是徐卫的“老巢”啊,是他的根据啊,要选出这个人,简直就是虎口拔牙!
  不过,这难不倒秦桧,他在西京留守兼河南知府任上时,挨着陕西近,对西军的情况有一些了解。现在陕西诸司之中,无论帅司、宪司、漕司几乎都是徐卫的人,但有两位除外。一个是环庆经略安抚使刘光世,一个是熙河经略安抚使姚平仲。
  刘光世的优势在于:第一,他是皇亲,当今刘皇后是他的侄女,政治上绝对可靠。第二,他资历也比较厚,本身就是西军将门之后,其父刘延庆在当年西军伐辽时,曾经出任过西军统帅,都统制。而他本人也在陕西勾当多年,先后在鄜延帅司和环庆帅司任职,对西军情况非常熟悉。
  但他的劣势也很明显,在西军中威望不足,几大帅司里,环庆防区最小,兵力最弱,刘经略的战功跟其他大帅比起来,也乏善可陈。若用他,怕难以服众。
  再看姚平仲,这位的优势在于:他资历、威望、战功都很亮眼。姚家是陕西大族,镇守熙河多年,也是西军将门之一。姚平仲本人是将家子,早年曾经在童贯手下底立过大功,后来宋金事变,他奋力勤王,战功同样显赫。后来归划徐卫指挥,西军几大战役,都有熙河将士攻城拔寨的身影。另外最重要的一点,姚平仲的资历比徐卫还深,关中豪杰呼为“小太尉”,方方面面都比刘光世要强。
  而且,熙河军恐怕是西军中徐卫唯一插不上手的,具有私军性质。反观刘光世则不然,环庆原来的大帅是曲端,部队也是曲端打造的老家底,手底下的将领也是徐卫经手过的。他不太具备跟徐卫抗衡的实力。
  综合比较起来,秦桧更倾向于姚平仲。但他知道,这事在朝里恐怕有一番争论。毕竟,有刘皇后在那儿,她怎么可能不向着自己的亲叔父?而且相比姚平仲,赵官家可能也更愿意相信皇后的娘家人吧?
  谨慎考虑之后,他将这两个人都推了出来,先在中书议论。果不其然,参知政事范同,旗帜鲜明地支持刘光世,理由就是“政治可靠”。而麟王则毫无疑问地支持姚平仲,因为在折仲古看来,刘光世在陕西难成气候。靠外戚身份混到的太尉,怎么跟人家真刀真枪干出来的战功相比?
  而且,这里面有一段渊源。当年西军赶赴东京勤王,折彦质曾经跟姚平仲打过很多交道,深知此人是有“野心”的。李纲曾经评价说他“志得气满”,也就是说这个人骄傲,不容易看上旁人。这么多年,他甘愿只作熙河帅,屈居于徐卫之下,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徐卫个人能力及其家族势力的影响。如果用姚平仲,相较刘光世而言,更能对徐卫形成威胁。
  折彦质跟范同意见相左,而另一位参知政事陈康伯又是麟王扶起来的,自然与折彦质保持一致。这么一来,秦桧的意见显得尤为重要。
  但这却苦了秦桧,他能留在中央,并且出任次相,跟刘家有莫大的关系。他现在必须靠着这颗大树,尽管他倾向姚平仲,却不能说出来。否则得罪了刘家,以他在朝中的根基,这次相的位置恐怕保不住。
  思前想后,再三斟酌,秦桧还是不接这话茬,直接将事情捅到皇帝跟前,让圣上裁决。可事情报上去,皇帝迟迟没有表态。过了好几天,才在垂拱殿召集宰执大臣。
  一开始,赵谨并没有明显的倾向,只说是对这两个人都不太熟悉,让宰执大臣分析分析二人的优劣。秦桧当即便把刘光世和姚平仲二帅评点了一番,当然,在皇帝面前,他自然不会把刘光世说得太不济,最后的结论,只说是各有千秋。
  “圣上,刘经略在西军多年,威望甚高,又是皇亲,自然与朝廷同心同德。而姚平仲本身便是陕西大族之后,具有地方色彩。如果用他,将来岂非要把西军交到他手里?朝廷之所以要整顿,就是不想把这几十万精锐之师,握在豪强手中。用姚平仲,跟徐卫,有什么区别?”范同不遗余力地替刘家鼓吹着。
  赵谨听罢点头道:“这一节,朕也是想过的。折卿,你怎么看?”
  折彦质此时的态度,已经不如在中书时那般鲜明激烈了,只道:“刘经略固然是好,但他在陕西根基太浅水,姚平仲在熙河军支撑,与徐卫周旋起来,估计要容易些,有底气些。”
  赵谨也不反驳,想了想,作难道:“可朕听说,当年熙河军被困鄜州,徐卫拼死相救,才保住了熙河军的种子,否则,熙河怕是要全军覆没。此事之后,熙河上下对太原王感恩戴德,姚平仲也一直恭听节制。若用他为宣抚判官,会不会反被徐卫所制?”
  下面的首相次相一听这话,便知道皇帝是作了“功课”的。当年熙河军被困,徐卫拼死相救这事发生时,今上还不知道在干嘛呢,他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想必是有人告诉了他。
  得,天子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那还有什么可议的?就是刘光世吧。
  人选是定下来了,可赵谨却还有些担心,谓宰执大臣道:“川陕之事,十分特殊,万不可操之过急。只能徐徐图之,以求水到渠成,宁愿隐忍,也不要生出事端来。先前你们说,这收回处置权以及派任宣抚判官,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当不会刺激太原王。朕相信你们,但后头的事,万万急不得,但求无过,莫急求功!”
  秦桧闻言回道:“请圣上放心,臣等都有分寸。只是,还有一桩。”
  “何事?”赵谨问道。
  “徐卫受封郡王爵位已经多年,莫说在川陕,便是宋、金、辽三国,都广有名望。而刘经略,如今只是太尉,他若要掣肘徐卫,须得地位相当才好办。”秦桧道。这倒是实话,徐卫凭借着辉煌的军功,获封郡王,其实朝廷还曾经议过要封他“秦王”或者“蜀王”,只不过因为徐六的反对而作罢。
  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大臣,刘光世在实力上难以抗衡,至少虚名头衔上得找补回来吧?但刘光世混到现在的太尉,都是依靠着裙带关系,如果将他封为郡王,那恐怕还没等他掣肘到徐卫,就已经在西军中引起普遍反感了。
  既然没办法把刘光世拔起来,那就只能把徐卫压下去。赵谨想明白这一点,连忙摇头道:“这怕是不妥!不妥!若无缘无故,夺徐卫王爵,这岂不是……不可,不可!”
  折彦质也反对道:“陛下,恕臣直言,徐卫的功劳其实并不在臣之下。他便是封了‘秦王’‘蜀王’,也是合适的。如今若无故夺其王爵,只怕会释出错误讯息,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赵谨频频点头:“麟王所言极是。”
  秦桧却不慌不忙道:“启奏圣上,要夺徐卫王爵,并不一定要由天子或者朝廷开口,也可以让他上表自贬。”
  “哦?怎么个说法?”赵谨倒有些感兴趣。
  “二月,圣上就决定命令神武右军交还金国的城池、土地、降军,因徐良之故,一直拖延至今。现在,可由圣上下诏给太原王,命他即刻办理。同时,在诏书中不轻不重地批他几句。徐卫也算是个明白人,相信他自己就会知道该怎么办了。”秦桧笑道。
  折彦质不禁看向秦桧,此人之阴险歹毒,从前还真是深藏不露!跟他同朝共事,非得加一分小心才行!
  范同立即称妙,赵谨见状,将信将疑:“果真妥当么?”
  秦桧再三保证,绝对稳妥!皇帝这才应了。于是决定,先下诏给徐卫,斥责他不遵守朝廷约束,擅自介入金辽战事,命其交还土地城池和降军,然后再下诏任命刘光世为“宣抚判官”。
  靖安三年,五月,兴元府,川陕宣抚司。
  你可能很难想像,一群高级地方大员聚在一起跳脚骂娘的场面!可这,就活生生地出现在宣抚司衙门里!
  传诏的使者刚走,宣抚司幕僚们就骂开了。古往今来也没听说过这事啊!自己的土地,被敌人占领,然后取回来了,朝廷居然要求拱手还回去!还他妈美其名曰,遵守和议!去他妈地的和议!宋金议多少回了?女真人遵过一回么?你他娘的倒还当了真了!
  最气愤的是!居然敢斥责太原王不遵守朝廷约束,擅自介入战事?不是,杭州那帮蠢货知不知宁边金肃两地,就夹着咱们边境上的丰州?如果我们不取,就得落入契丹人之手!这么重要的地区,怎能由潜在的敌人掌控?脑子被驴踢了!
  张庆骂得最起劲!骂秦桧,骂折彦质,就差没骂赵官家了!马扩也激愤难当,连刘子羽也忍不住附和了几句,真他妈太不是东西了!
  徐卫倒是没怎么怒,他是哭笑不得。因为这事,简直不像是一个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什么时候宁边州和金肃军变成女真人的固有领土了?没学过历史么?这连燕云地区在内,一直都是中原王朝的疆域,怎么到你们这儿,就成了人家的?
  而且你说是契丹人的也罢了,女真人几时才冒出来的?他们现在的地盘都是从契丹人手里抢过来的,还他妈金国固有领土?
  无语归无语,紫金虎心时清楚,赵官家和朝廷之所以这么颠三倒四不着调,并不是装傻卖萌,其实就是为了恶心自己。这不已经向我开刀了么?多年极受皇帝和朝廷信任,从来连句重话也没有,这回一来就是斥责,虽然话也不重,但也算是开了先例。当谁不明白是怎么着?不就是给我打招呼,让我当心着点么?明白!
  众人牢骚发落了,张庆喘息着问道:“大王,这怎么处置?真还?”
  徐卫哼笑一声:“还,当然要还,赵官家的诏命都来了,我们能抗旨是怎地?”
  “大王,这自己的土地城池,怎么还拱手送还回去?咱们可从来没在女真人手里吃这种哑巴亏!”马扩怒道。
  徐卫摇摇头:“我只关心一点,宁边州,金肃军,还有那几千降卒,我敢还,完颜亮敢要么?”
  堂中一时沉寂,片刻之后,刘子羽道:“哼,量女真人也不敢伸这个手。现在黄河以西,东胜州和河清军等地,都被契丹人占了,女真人还敢过河来接收?朝廷这事,实在荒唐!”
  “还有,杭州的人怎么不拍脑袋想想?那几千金军,是主动向我们投降的。就算放他们回去,他们也未必肯!真要回了,还不受军法处置?你不如一刀杀了他痛快!嗨,这事,真没法说!太蠢了!”张庆的模样,真是比吃了一只苍蝇还感到恶心。
  徐卫笑道:“甭管蠢不蠢,荒唐不荒唐,天子诏命在此,我们遵守就是。可这得有个人去金国跟完颜亮说一声才成,让他们来接收。”
  马扩连忙起身作揖道:“大王,不是卑职懈怠偷懒,这种荒唐事,万万不要派遣卑职前往,因为实在是……”
  “丢不起这脸!”张庆大喊着替他补充道。
  马扩点头犹如鸡啄米:“正是这话!”


第八百四十四章
  马扩不愿去,徐卫也不想难为他,于是降低规格,派宣抚司一名干办公事,前往金国大同府会见金国有关官员,主要是仆散忠义,通报交还宁边州金肃军,以及遣返降卒事宜。
  与此同时,因为皇帝下诏斥责大臣,你不可能当碗宽面条就吃了,皇帝批评你,你要么认错,要么辩解,总得有个说法。徐卫当然是不会辩解的,直接上奏认错。说,因为臣麻痹大意,又疏忽马虎,所以弄出这件事情来。有违宋金和议,也违背了圣上和朝廷的命令,这是臣的错,请圣上责罚,以后一定改。
  徐卫本以为,皇帝下诏斥责,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只不过是想警告自己而已。可没想到,皇帝和朝廷这回还认了真,他的奏本快马加鞭二十天就送过长江,然而到第三十五天时,皇帝的“金牌”就传回了兴元府。
  前文多次提过,所谓“金牌”,并不是金铸的牌子,而是当时一种最快速的邮递制度。金牌是长尺余的木牌,漆成红色,上面写有“御前文字,不得入铺”八个金字,以每日五百里的速度昼夜传递,不得一刻停留。所以,皇帝在收到徐卫奏之后,才能以半个月的时间传回川陕。
  金牌说什么?因为徐卫不遵约束,擅自介入金辽战事,且造成相当影响。其本人也上奏认错,自请处分,着削夺其“太原郡王”爵位,降为“天水郡公”,以“太尉”衔充任川陕宣抚使。
  这道命令很不一般。首先,徐卫原本认为这只是一个形式,就算自己主动请求处分,大不了就是批评几句得了。可皇帝和朝廷居然玩真的!其次,就算玩真的,要降爵,“郡王”下去,还有同为从一品的“国公”,像这种似是而非的事,降为“国公”就行了,可皇帝居然直接把从一品的“郡王”,降成了正二品的“郡公”!
  对于武臣来说,这种降爵,多用在承担战败责任上。而徐卫仅仅是因为一个“荒唐”的罪名,就被削夺了王爵,这已经不是恶心他了,而是真的要拿他开刀!徐卫经常都说,他不在乎虚名爵位什么的,可这回他却在乎了,在乎了“降爵”背后的深层含义!
  川陕宣抚司衙门
  参谋军事马扩、参议军事张庆、总领财赋刘子羽、主管机宜吴拱,这四个主要幕僚都立在徐卫签房之中,他们每一个人的心情都写在脸上,有愤怒的,有凝重的,有忧心的。而徐卫也站在他公案之后,双手撑在桌面上,眼睛盯着摆放在案上的皇帝御札。
  一阵沉默之后,徐卫摘下了顶上的幞头往旁边一扔,坐了下去,面无表情。身在官场,就不要说什么“欺人太甚”这种话,但近来,朝廷步步紧逼,咄咄逼人,他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了。收回特权,削夺王爵,下一步是什么?分治川陕?借故打压?然后罗织罪名?
  “大王。”张庆以一种特殊的口吻喊道。但话出口,停了停,改口道“宣抚相公,事情已经挑明了,再等下去,就真的被动!”徐卫被削夺王爵,自然不能再称为“王”,可他不愿称呼其为“太尉”,太尉现在是烂大街的东西!环庆刘光世是太尉,熙河姚平仲也是太尉,他们有资格与徐宣抚比肩么?
  刘子羽也道:“不错,这些招数,其实我们早料到了。如果不作出反应,那么接下来,派员掣肘、分治川陕、乃至分化西军,就接踵而至了。大,宣抚相公,卑职的建议是,立即反击。”
  马扩只说了一句话:“不能坐以待毙啊。”
  徐卫长长地叹了口气:“当日与四经略商议之事,我之所以没有行动,就是考虑时机未到。现在既然已经到‘昭然若揭’这地步了……”神情逐渐阴鸷,紫金虎两只眼睛亮了起来。
  刘子羽在此时插话道:“宣抚相公,当日所议之事,虽则可行,但终究消极些。卑职有一策,或者,更为妥当。”
  徐卫看向他,等待下文,马扩也催促道:“有何良策,彦修说来!”
  “官家不是严令我们交还宁边州金肃军,以及遣返金国降卒么?这倒是一个机会,我们完全可以在降卒身上作些文章。”刘子羽上前道。
  “降卒?莫不是……”张庆猜测着。
  刘子羽不等他说出来,径直道:“那宁边州与金肃军的降兵,乃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主动向我军投诚。一旦遣返,金国必然不会善待!这一点,相信降卒们也知道!他们肯定是不愿意被送回的,既然不愿,我们何不暗地里,成全了他们?”金军主动投降,若是回去了,以仆散忠义治军之严厉,当兵的未必怎样,但军官十有八九是活不了。
  “便是纵了他们去,宋、金、辽三国都将重兵集结在边境上,他们又能成什么事?”张庆有些不解。
  刘子羽看着他,微露笑容道:“张参议怎么一时糊涂了?若我们纵了这数千降军,往东往北是黄河,他们过不去,往南是麟府,他们也下不来,纵览四方,只有西行一条路!”
  张三恍然!击掌道:“是了!一旦他们往西去,这便有了由头!”
  主管机宜吴拱也附和道:“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金辽双方都会嗅到味道。女真人知道我们出了变故,契丹人也知道我朝是如何与金人紧密协作的。到时候大王再……”说到这里,自知失言,立即改口道“太尉再……”可这样,好像更不妥了。
  张庆盯他一眼,道:“太尉?刘光世也是太尉,姚平仲也是太尉,叫谁太尉?”
  “是,卑职失言了,到时候宣抚相公再按原定计划行事,局势的走向,当在我们预料之中。”吴拱俯首道。
  马扩却显得有些痛心,叹道:“本不欲走这一步,奈何逼迫太甚?”
  张庆却笑他有些紧张过头,道:“二十七万西军,十余万番兵、弓箭手、乡勇,器械精良,兵强马壮,子充兄还用担心?”
  马扩想想倒也是,只要保持军队不乱,什么都能找补回来。
  徐卫听到这里,道:“彦修之策,我看可行,让麟府安抚司经办。吴大,到时你亲自去一趟,务必作得周全些,不要留些把柄,到时候自己麻烦。不过,此事当在我走之后再办。”
  “是。”吴拱应道。
  徐卫站起身来,看着这四个最亲信的幕僚,郑重道:“四位大帅那里,我已经交待过了,一旦行事,宣抚司这一摊子,就拜托你们了。不管谁来,你们只记住一条,旁的事不与他计较,但只要事关鄜延、永兴、秦凤、泾原四个经略司,一定尽力周旋。我们弟兄是靠征战起家,军队是根本,丢了这个,我们全完!”
  当朝廷步步紧逼之际,徐卫也开始酝酿反击,但表示上,他极向朝廷表示忠诚。尽管皇帝削夺了他的王爵,但他还是上奏表示愿意领罚。他的“恭顺”态度,麻痹了皇帝,甚至秦桧,却引起了折彦质的警觉。
  徐卫跟他相交多年,在公,曾经并肩作战,在私,又曾是至交好友,所以他对徐卫是有一定了解的。紫金虎绝对这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以他的见识,绝对不会看不出来朝廷想把他怎么样,川陕他经营几十年,哪肯放手?如今却这般恭顺,打了左脸,还把右脸伸过来,这里头必有文章!
  在与秦桧交换意见之后,后者也认为不得不防。遂下令驻扎西京的韩世忠部保持警惕,又令河东宣抚使张浚时刻注意。因为这事不能摊开了来说,所以在给张韩二人的命令中,就难免语焉不详,结果这一来,倒把张浚韩世忠二人弄了个一头雾水,到底是要我们小心防备什么东西?
  六月,在经过前期铺垫之后,秦桧正式奏请皇帝下诏,任命陕西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太尉刘光世,出任川陕宣抚判官。其原职,由环庆宿将刘锜代理。其实,刘光世早就收到了消息,知道自己即将出任宣判,已经在庆阳府提前作了准备。因此,诏命一到,他即刻就交割了公务,火速启程往兴元府赴任。
  这一天是七月初七,乞巧节,姑娘们都在准备着瓜果贡品,晚上好礼拜仙女,穿针乞巧,以求天上的仙女赐予她们灵巧的双手,让自己的针织女工技艺娴熟,当然昨终目的,是希望得到美满的姻缘。在这样一个美丽浪漫的日子,想必谁也不知道,一场川陕大震即将爆发。
  刘光世因为急着上任,所以把家眷辎重丢在了后头,他只带着十来个亲兵,一路纵马风风火火赶到了兴元。也亏得他一把年纪,不怕把骨头颠散。
  “太尉,前面便是兴元城了!”一雄壮的军汉虚晃马鞭,指向前面,向后头一个年约六旬,鬓角已现花白的老者说道。这当然就是刘光世了,在西军诸帅中,他和姚平仲年纪最长,都算是老将。
  不过,虽然年纪老了,但刘光世到底是将门虎子出身,花白的鬓角,满脸的皱纹,却也掩饰不住威风。尤其是如今新官上任,更显得意,勒停战马,眺望兴元城,朗声道:“走,进城!”
  马队前行,沿着驿道奔出数百步后,便有人发现不对。只见城门楼前,黑压压一片人潮,也不知是作甚?报给刘光世,亦觉蹊跷,不禁放慢了脚步,仔细观察。正看时,便见两骑飞驰而来,马上人,都穿红袍,扎金带,显是五品以上要员,走得近了,刘光世赫然发现,竟是马扩与刘子羽!
  二人到跟前勒了马,都作揖道:“刘宣判!”
  刘光世猜疑不定,这是什么情况?遂还礼道:“两位这是……”
  “宣判履新,特来相迎!”刘子羽满脸堆笑。
  “哎呀,这怎么敢当呐?你说以后大家都是同衙共事,这么客气作甚?徐太尉没来吧?”刘光世假意笑问道。
  马扩顿时有些不悦,刘子羽接过话头道:“徐宣抚就在前头,与宣抚司幕僚及城中士绅各界迎候宣判,请!”
  “哎呀呀!徐太尉太见外了,现在大家分属同僚,他还是我的上司,怎好如此啊?来呀,都下马!这川陕地界上,谁人敢在徐太尉面前托大?”刘光世一通话,说得马扩有些憋不住,什么东西这是?话里话外夹枪带棒,你他娘的在西军里算哪老几?不是仗着皇亲的身份,谁他妈拿正眼瞧你?
  只是这种场面,他也不好发作,刘光世都下马,他和刘子羽也只能弃了坐骑,陪他步行往前。到城前,只见最前头是宣抚司和兴元府的相关官员,后头是兴元地方上的士绅名流,再后就是看热闹的普通百姓了。
  刘光世一眼就看到了徐卫,嘿,还托大呢?现场数百人都站着,只他一个坐着,这到底是来迎我,还是向我示威啊?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可没停,疾步上前去,老远就拱手:“太尉,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徐卫还是坐在椅子上,抱拳道:“劳刘太尉挂心,还将就吧。”
  虽说是上下级关系,但两人的品秩一般无二,因引刘光世也不正经行礼,只站在徐卫面前道:“此番蒙皇恩,出任宣抚判官,协助徐太尉襄理川陕,还望宣抚相公不必见外,但有吩咐,敢不从命?”
  “哈哈!”徐卫爽朗大笑。“刘太尉说哪里话来?吩咐就不敢当了,我们商量着办吧。”
  这话刘光世倒爱听,点头道:“正该如此。”
  徐卫不再闲话,向他介绍了本司官员,以及后头的兴元名流们,刘光世作个四方揖,便算见过了。之后,旁边刘子羽等人,又过问了家眷等事,闲话毕,便请入城。刘光世倒也不想太过,因此请徐卫先行。
  “罢,你既客气,我就不客气了。”徐卫笑一声,却不见动。刘光世正纳闷时,只见一顶凉桥,地方上叫“滑杆”,抬了过来。当时脸就拉了下来,徐卫啊徐卫,你这哪是迎我,真真是给我下马威!我这为了敬你,下马步行,你倒在我跟前摆起谱了?这几步路,居然还要乘轿?你是搞不清楚形势?今时不比往日了!正想发作,却见徐卫伸出手去,他背后两名宣抚司的幕僚立即上前左右搀扶着他,离了坐椅,缓慢地挪到凉桥上。
  刘光世当时就傻了!这是哪一出?因为诧异,他没来得及问,徐卫就已经被抬走。刘子羽上前来:“宣判,请。”
  “好,请。”刘光世胡乱应一声,惊疑不定地往前走,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刘总领,徐太尉这是怎么回事?”
  “宣判说的是……”刘子羽不解地问道。
  “我记着当年徐太尉方到陕西时,也不过年方弱冠,如今也只过不惑而已,正当壮年,怎么就……”刘光世问道。
  “哦,说起这事,倒叫人伤心。”刘子羽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息。
  “怎么个说法?”刘光世追问道。
  “徐宣抚征战二十余年,这宣判是知道的,从征上阵,难免受创,这宣判也是清楚的。宣抚相公二十多年下来,身被十数创,往昔年轻时还撑得住,如今不比少年人,再加上公务繁忙,操劳过度,以致旧伤复发。尤其是那一年在鄜州所受战创,最为严重,近来行动有所不便,举箸提笔也甚是艰难。”刘子羽解释道。
  “原来如此。”刘光世缓缓点头道。“我们这些带兵之人,哪个不是身被战创?年轻时还好,到了我这个年纪,真是苦不堪言!”
  “哦?刘宣判难道也?”刘子羽惊讶道。
  “我倒还好,背上,背上疼痛。”刘光世道。“可看徐太尉这般模样,真叫人心酸。”
  刘子羽摇摇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宣抚司一摊子,哪日没七八件要紧的?还好,如今宣判来了,又是咱们川陕本地官员,熟悉情况,定能替宣抚相公分担。”
  “那得自然。”刘光世随口道,心中却暗喜。这不是天遂人愿么?官家和朝廷正要我来掣肘徐卫,他自己反倒成了这般模样。看着走路都有些迟缓,想是伤情不轻,其实也好理解,本来旧伤就多,事务又繁杂,如今朝廷收他的权,心情肯定也不好,这几件一加,好人也得生出病来!
  进了城,士绅名流和百姓们都散了,宣抚司大小官员自投衙门去。刘光世到宣抚司时,徐卫的桥子已经停在门旁等候了。
  “徐太尉,方才听刘总领话,才知太尉有疾在身。这几日炎热,太尉行动不便,就多歇息,不要太过操劳。”刘光世上前道。没等徐卫说话,他又补了一句“在公,太尉是我上峰,但在私,我年岁大些,算是过来人。不得不劝太尉一句,我们行军打仗,战创难免,年轻年壮时不注意,等年老了,可就祸害了。”
  徐卫始终保持一种非常有风度的笑容,点头道:“多谢刘太尉关切,我今日实在不适,就不坐堂了,且回府去。本司公务,自有参谋参议等向宣判汇报。今日不便,改日,定当设宴,为宣判接风。”


第八百四十五章
  自从刘光世走马上任后,徐卫经常以身上不好为由不去宣抚司处理公务,而本司的主要官员,如马扩、张庆、刘子羽、吴拱等,好像也没对刘宣判这个外来户有戒心,反正大小事务只要送到本司来,都去向刘光世请示。
  当然,刘光世干了这么多年的环庆帅,冷不丁突然提到宣抚司来,许多事务他莫说不熟悉,根本找不着北,最后还是只能由幕僚处理。但是,刘光世到底还是清楚朝廷为什么要起用他,川陕行政、财政、人事这一块他不熟悉不打紧,但军事那一摊子他可有数。早在来兴元府上任之前,他就琢磨着一件事情,本来是想等地皮踩熟以后再动作,可现在见徐卫有病,又时常不来宣抚司,便想提前行事。
  这一日,是宣抚司官员例行旬休,刘光世的家眷已经安顿下来,遂带了几个随从,到兴元街市上随意采买了一些礼品,让小厮们挑着,往徐卫府上去。因为他初来乍到,不识得路,便让人问街上百姓。一路寻过来,便见徐府门庭轩敞,甚是气派,连大门口坐着的五六个门子,也是衣着光鲜。
  见有客来,一门人下了台阶来,颇为客气地问道:“官人有事?”
  “你通报一声,刘光世来拜徐太尉。”刘光世道。那门人大概是知道他,根本不去通报,直接打拱作揖,恭请刘光世进门,而且还不是走旁边小门,是大开了中门,这是礼遇。一直把他请到正厅上坐下,奉了茶,这才去向主人禀报。
  刘宣判坐在那厅上四处打量,见厅上陈设,倒没有想像中的奢华,只是淡朴雅素而已。心想徐卫主政川陕这么多年,不知挣下多少家产,这房子倒气派,就是里头差些。其实他哪里知道,家中之事徐卫从不过问,都是其妻张九月作主,而张九月父母早亡,寄人篱下,过惯了朴素的日子,即使如今发达,家资巨万,也不喜奢华铺张。
  刚喝两口茶,便见一个少年搀着徐卫,还拄根拐出来,一看便知是徐卫的幼子。刘光世起了身,行礼道:“冒昧造访,叨扰之处还请太尉见谅。”
  “宣判说哪里话?你这等贵客,我请还请不到呢,请坐。”徐卫笑道。说罢,又让儿子徐虎去拜了刘光世。
  “衙内好相貌,我这么看着,倒看到些当年初见太尉时的影子来,真是虎父无犬子!”刘光世受礼赞道。
  “呵呵,看生得出好皮囊,腹中其实草莽得很。”徐卫谦逊一句,便让儿子下去了。
  刘光世满以为徐卫连着有四天没去宣抚司了,怎么着也得问问本司事务吧,可对方绝口不提,只说些场面上的闲话。最后还是刘光世自己忍不住开了口。可徐卫不等他说完,就已经道:“宣抚司的事务,有宣判代劳,我放心得很,就不必跟我说了。宣判有不详的,只管问马子充刘彦修他们就是。”
  他如此“上道”,反叫刘光世有些不知如何启齿,绕了半天也绕不到正题上来。徐卫哪能不知道他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见他言辞闪烁,支支吾吾,索性问道:“刘太尉,咱们同在西军作了这么多年同袍,有事你不妨直说,不必这么见外。无论公私,但凡徐某能帮衬得上,没有一个不字。”
  听了这话,刘光世再三道:“徐太尉这番开诚布公,委实叫人钦佩。刘某若再支吾,倒不磊落了。罢,那我就直说了。”
  “正该如此。”徐卫点头道。
  “是这样。”刘宣判起了个头,又想了片刻,才继续道“太尉也清楚,我在环庆帅任上多年,如今奉天子诏宣判川陕,这环庆军暂时是由刘锜统率。我倒是有个想法,自己拿不定主意,所以特来请教徐宣抚。”你听他这话说得,“自己拿不定主意”,这宣抚使是徐卫,轮得到你拿主意?
  徐卫没有任何异样,只是静待下文。
  “当年陕西诸路的设置,完全是出于针对西夏,所以沿边的鄜延、环庆、泾原、熙河四路历来云集西军精锐。这是昔日形势需要,没什么说的。但如今,西夏已亡,契丹人虽然东归,但至少现在还看不出来对我们有多少敌意。而且,在太尉的带领下,我们神武右军也陆续收复了横山天都山一线,控扼险要,再在边境上集重兵,似乎显得不那么必要。所以……是不是有这个可能,沿边四路,可否,裁撤一路?至少可以节省开支。”刘光世这才道出来意。
  徐卫不动声色,只是问道:“以宣判之见,裁撤哪路为宜?”
  刘光世一怔,以为对方误会了,连忙道:“这,当然是环庆。太尉是清楚的,诸经略司中,独环庆兵力最弱,防区最小,即使裁撤了,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徐卫还没有表态,又道:“那裁撤环庆经略安抚司以后,所属部队,该司官员,以及防区如何处理?宣判有主意么?”
  “这个刘某倒是想过了。”刘光世一捋胡须道。“裁撤环庆帅司以后,所属部队划归宣抚司直接节制,本司的官员,可酌情安排,有合适的,调到宣抚司勾当也未尝不可。至于防区却也无妨,划给鄜延或者泾原帅司,都可以。”
  听到这话,紫金虎对对方的意图了然于胸。刘光世到宣抚司任职,环庆帅出缺,他不愿自己的嫡系落入旁人之手。他麾下几员大将,如刘锜李彦仙等,都跟自己有关系,所以也不愿意扶他们上位。索性裁了环庆帅司,部队由宣抚司直辖。
  这个手段其实并不新鲜,当年徐卫的三叔徐绍任陕西宣抚使时,就曾经这样作过。由此,也不难看出,刘光世非常清楚一点,那就是徐卫的位置早晚不保,取而代之的,必定是他。所以,他现在就开始抓兵权,作为一个武臣,可以没有地盘,但是不能没有军队,将门出身的刘光世对此再明白不过了。
  见徐卫久久无言,刘光世问道:“这只是在下一点愚见,太尉意下如何?”
  徐卫不说话,端着茶杯,拿杯盖轻轻荡着茶末,又不急不徐地吹了几口,这才蜻蜓点水般抿了几下,品了品茶,放下杯子,嘴里“啧”一声,又叹一声,道:“此事我个人没什么意见。”
  刘光世心头一喜,疾声道:“既如此,那便可以宣抚司名义上奏行在,请……”
  “这倒不急。”徐卫摆手道。说到此处,他直视着刘光世,后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笑道“确实也不急,左右,咱们商量着看。”
  “哈哈。”徐卫笑了起来。“商量就不必了,宣判若已有了主意,直接上奏行在即可。”
  刘光世脸色一变,什么意思?徐卫这是在说气话?嫌我越俎代庖?正不知如何应对时,又听徐卫道:“刘太尉,本来我是想寻个机会,找你谈谈。正好,今日你光临寒舍,倒省得我奔波。”
  “宣抚相公有话,但请示下。”刘光世沉声道。
  徐卫又喝一口茶,这才道:“我是,靖康二年到的陕西,算起来也二十来年了。我记得你是之前还是之后,任鄜延副帅是吧?记不太清了。左右二十年下来,我们神武右军大大小小打了多少场仗,也记不太清了。在任陕西制置使以后,我才没上一线,浴血奋战,冲锋陷阵,换来了今天的高官显爵,荣华富贵,也换来了一身的伤病。这一点,你我同为武臣,想必清楚。”
  “是,太尉沙场名将,天下谁人不知?”刘光世附和道,还是清楚徐卫到底什么意思。
  “我其他伤都不甚紧要,独当年在鄜州所受箭创,最是头疼。这么些年就一直没好断根,这不,近年来屡屡发作,这一次愈发厉害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连带着这右手右脚都不太好使,也幸亏是你来了,否则,宣抚司诸般事务真不知如何处理。罢,我们都是武臣,直来直去吧。”徐卫叹道。
  “如今我身体精力都不济事,再加上局势也渐趋太平,虽然金辽双方都集重兵于边境,但女真人经历连串内乱,如今正休养生息,韬光养晦。而契丹人虽然东归,却志在复国,川陕乃至大宋短期之内应该与这两家相安无事。鉴于这些原由,我正考虑着把身上的差使放一放,一则养伤病,二则家里也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不瞒你说,我娶妻晚,生育也晚,现在两个女儿都快到出嫁年纪了,还待字闺中,作父亲的,难免要操心。所以,宣抚司的事,你就多费心吧。”
  刘光世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问道:“太尉的意思是……”
  徐卫笑了起来:“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
  “这,在下,确实不太明白。”刘光世都有些结巴了。他其实领会到了徐卫言下之意,只是不敢相信罢了。
  徐卫摇摇头,笑道:“我的意思是说,我得向圣上,向朝廷告假,准我卸了差遣歇息。”
  “太尉要请辞?”刘光世失声道。
  “正是此意。”徐卫点头道。“当然,将来朝廷若还有用我的地方,我自然当仁不让。如果天下从此太平了,我也乐得清闲。少不得,问官家讨要些金银财物,良田豪宅,以妓伶致欢心,以歌舞娱耳目。哪怕将来百年之后,也还有丰厚家资传给子孙后代,也不枉我为国效命几十年呐,哈哈!”
  刘光世之震惊难以形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只频频点头道:“这当然应该,当然应该!太尉功大,圣上朝廷应该礼遇优待!”
  “所以嘛,川陕两地,军民两政,就少不得要你刘太尉多费心思。”徐卫微笑道。
  刘光世还没有从震惊中走出来,随口道:“这是职责所在,理当尽心。只是,太尉……你真要辞职?”
  徐卫怔了一怔:“这话岂有戏说的?我本想是帮着你把所有公务都熟悉了再走,现在看情况,也等不得了。应该是最近几天,我便要动笔。本来不打算声张的,今日提前知会了你,也好叫你有个准备。”
  “这么快?”刘光世嘴巴张开之后就没有合拢过。“太尉是不是再考虑?”尽管他此来最终之目的,就是取徐卫而代之,但猝然之间紫金虎来这么一下子,他真有些懵了。
  徐卫摆摆手:“我已经考虑许久,要说劝,旁人没比你少劝。行了,我意已决。”
  刘光世显得有些失神,喃喃道:“既如此,那便,那便……”
  “好,公事说完,宣判难得光临,怎么着中午也得留下来吃杯酒再走。”徐卫邀请道。
  刘光世想出了神,直到徐卫第二次邀请拘留时,他才如梦方醒:“不不不,此来专是探望太尉,我方才安顿了家眷,杂务很多,就不叨扰了。”说到此处,站起身来,行礼道“太尉安心静养,宣抚司诸般事务不要操心,刘某纵然有不明不解之处,自会向同僚们请益。”
  “如此,我就放心了。罢,你我都是爽快,我也不留你。来人!”徐卫喝了一声。
  府上管事的在厅外应了一声,紫金虎吩咐道:“替我送刘太尉。”
  “告辞,万望徐太尉珍重。”刘光世看着对方道。
  徐卫也拱拱手:“恕不远送。”
  一直坐着没动,直到管事的来回话后,徐卫才起身朝后走去。是不比往日敏捷,但也绝没有他在公开场合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到后堂回廊上,正碰到大女儿徐嫣,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这话还真不假。徐嫣上来就要搀扶父亲,徐卫却笑道:“为父身经百战,这点痛算得甚?”
  徐嫣却仍旧坚持扶了他,一边道:“往常便是逢旬休日,父亲也不忘去宣抚司,这连日都在家中,想是伤情不轻。娘这几日也是忧心忡忡,饭也吃不下。”
  徐卫听了这话,本想解释,但话到嘴边没出口,想了想,对女儿道:“我去你母亲处,你去请你姨娘来,你也一并。”
  “娘这几日心绪不好,便让姨娘代替去庄上盘算收成了,也不知回了没有。女儿去看看,那父亲可走经心些,不要强撑。”徐嫣一再嘱咐道。
  徐卫爱怜道:“你爹还没到那地步,别担心,去吧。”
  徐嫣这才后退一步,行个礼,自去请祝姨娘了。徐卫看着她背影,突然觉得,女儿都长这么大了?
  到了张九月处,远远就闻到一股药味,走得近些才发现,妻子正在屋檐底下放了一个小炉,且在上头煎药呢。徐卫过去道:“怎么把药弄到内堂煎?”
  张九月盖了兽子,从旁边丫环手里取了帕子净了手,擦了头上的汗,回答道:“我怕他们煎不好。”
  你说这煎药又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何来煎不好一说?不过就是太过关心丈夫,谁都不信的缘故。徐卫也不多说,只道:“我有件要紧的事,须得跟你商量。”
  张九月一听,便伸手去搀他,徐卫哭笑不得,索性让她搀了,进到里屋。因天气热,张九月那贴身的大丫头便跟着进来,拿了扇在旁边替主人主母扇风。徐卫只是看了一眼,张九月回身道:“你去吧,我和官人说些话。”说话间,不忘把扇子从她手里接过来。
  一边替丈夫扇着风,一边问道:“官人要说甚事?”
  “等季兰来了再说吧。”徐卫道。张九月闻言,便不再多问。其实,除了这徐府,换成其他任何一家人也不可能有这种事。家中事跟正室元配商量即可,有妾什么关系?可在徐卫家,这几乎成了常态。张九月也不介意,只认为是祝季兰出身书香门第,粗通文墨的关系。
  不一阵,听得外头脚步响,正是徐嫣请了姨娘祝季兰来。一进门,祝姨娘就先行礼,随后道:“哎呦,好热的天!相公今日好些么?”
  “无妨。”徐卫笑道,“辛苦你了,喝口茶吧。”说着,把自己的茶递给她。
  祝季兰正渴,端着就喝,徐嫣站在她旁边,替她打着扇子。祝季兰感觉有风来,忙放下杯,侧身道:“姑娘别光顾着给我扇,夫人也热着呢。姐姐,今日我去庄上,盘点了……”
  话没说完,徐卫就举起手示意道:“这事你们稍后再合计,眼下有一桩要紧的事,跟你们商……女儿,坐下,别站着。”
  “是。”徐嫣应一声,在母亲身旁坐了下来。徐卫就是看到女儿年纪大了,也懂事了,所以家中大事理应让她知情。
  “我捡紧要的说啊。”徐卫理着思路。“如今朝中变了风向,有人开始打击我们徐家,六哥徐良被迫去职,下一个,就是我了。外头的事,你们未必懂,我也就不多说了。只一件,我很快就会去职,兴元肯定是不能呆了,陕西恐怕人家也不会让我呆,我想过了,只能往四川走。你们提前有个准备。”


第八百四十六章
  七月十九,大雨。
  夜已经深了,徐卫书房里的灯虽还亮着,却有些昏暗。祝季兰拿开罩子,挑了挑烛芯,一边问道:“晚饭相公也没多少,我去下碗水饺吧?”
  徐卫正在关窗,随口道:“不必,你先去睡吧。”祝季兰听了,又将书案上的东西检查了一遍,确认墨已经磨好,茶已经泡开,笔架上的笔也是徐卫最常用的那一支,这才离开了。她方才走到门口,听得后头相公说道:“不必担心,什么狂风暴雨我没经历过?”
  “是。”祝季兰应一声,踏出门槛,替他掩上了房门。刚一转身,突感眼前一亮,随即一个炸雷在顶上炸响,着实吓了她一跳。
  徐卫走回书案后坐下,铺开一张白纸,用镇纸压住,取过笔架上的毛笔执在手中,一时不动。他自入仕,奏本原没少写,最开始是自己口述,让军中的文吏代书。后来也学着自己写,因为官一大,很多事务涉及机要,不要假手旁人。这么多年下来,饱学之士倒不敢当,但是粗通文墨还是没问题的。
  独独这一本奏马虎不得,未必要字字斟酌,但却要写得合理合情又不矫揉造作。思之再三,他沾了墨,提了袖子,在纸上写道“臣自宣和末勤王之事,至今逾二十年。赖道君、太上、先帝及陛下之威灵,将士之忠勇,屡破顽敌,驱逐丑类……”
  这文臣写奏本,务必都要引经据典,开头非得从古圣先贤的作品里引用两句,不如此便显不出自己的才学来。可徐卫是武臣,当然不用这样,连什么引经据典也免了,直接说事。甚至于文采也可以不顾,哪怕是写白话,只要能表示清楚意思就行。左右,也不会有人去苛责一个未及弱冠就举义起兵的人作文太直白。
  “而今,女真数历大变,金主得国不正,自顾且不暇,遑论南侵?契丹东归,志在复国,倘国朝不犯其忌,亦当相安无事。天下渐趋太平矣。臣效命疆场有年,昔日未登宰执,每每亲临一线,虽身被十数创,亦臣本分。现年过不惑,难堪少年之时,近来旧创复发,以至行走迟缓,举箸提笔亦诸多不便。医者言,宜弃俗务,潜心静养。臣思之再三,伏乞陛下准臣卸一切差遣,以养残躯。宣抚司诸般事务,着宣抚判官及参谋参议等幕僚署理,当无妨碍。臣身受国恩,今上表请去,非不愿受驱使,实不济也。倘异日贱躯稍复,陛下有用臣之处,自当幡然而起,总戎就道。以上区区,惟陛下垂听焉。”
  “太尉,天水郡公,川陕宣抚使臣卫,靖安三年,七月十九。”
  一气呵成之后,徐卫放下笔,又仔细看了一遍,自认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这才吹干墨迹,装入封皮。执在手中,若有所思。
  这道奏本一旦送抵行朝,引起震动那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但皇帝和朝中那些人会不会批准,这很难说。诚然,他们都希望把自己弄下去,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说不定,他们还会以为自己在撒泼耍融,借此要挟,不管他,一次再准,我再奏一次就是。
  正想着,窗户被大风吹得吱嘎作响。徐卫心头没来由得一紧,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倒不是为自己,而为两个兄长。他的“亲兄长”徐四被解除了御营副使的差遣,如今挂着宫观闲职,侄女在宫中境况又不好,嫂子的身体近来也一直欠安,想来日子也不好过。
  可更不好过的,应该是徐六了。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宰相独揽朝政,权倾天下,眨眼之间就从高高在上的次相弄到泉州作个知州……比如徐卫现在,虽然削夺了王爵,但到底还是川陕宣抚使,如果让他去作个知州,他肯定所跳着脚骂娘。所以,他宁愿直接辞职,也不愿意等人来一步一步往下搞。
  担心归担心,可他现在身在川陕,心有余而力不足,眼下只能先顾全了自己,才能替别人操心。
  又想一阵,起身吹熄了灯,屋子里归于一片黑暗。打开门,大雨正下得紧。
  因紫金虎被免了“知枢密院事”的头衔,因此川陕宣抚司呈文中央便不能再用枢密院的青牌红牌,因此他的奏本一直到八月初才送抵行在。说来也巧得很,他奏本呈进宫中的时间,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按规矩说,奏本到了,先送到有司保管,要么次日,逢假就择日再呈中书宰相或者皇帝。但是,先帝肃宗赵谌在位时就有规定,几大宣抚司的急件,不分时间,直达中书。
  他本子送到中书时,上到宰相参政,下到僚属都回家过节了,只留下了诸如中书舍人和知制诰在中书里,以备皇帝有事召唤。徐宣抚奏本送达,中书舍人接了,一看,是直呈皇帝的上奏,并非行文中书的公文。也不敢拆看,心想着今日佳节,无论什么急事,也要等到明日再说。便打算先留下徐卫的本子,那知制诰是个晓事的人,对最近朝廷内幕有一定了解,见是徐卫的本子,便劝说立即往宫里送,徐太尉上本,必无小事。中书舍人听了,一想也是,便送往了禁中。
  尚书右仆射兼平章军国重事,秦桧官邸。
  秦会之在朝中行情看涨,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这府邸也逐渐热闹起来,尤其是今日中秋佳节,前来贺节送礼的人倒不至于踏破门槛,但却把门子们忙得够呛。没奈何呀,咱们相公升了次相,上台执政,便说麟王折彦质也要礼让三分,何况这些朝官?
  刚送走魏师逊,便又见一辆车快速驶来,本以为又是哪位官人来巴结,有眼尖一眼看出这是宫中的车辆,也不去迎,忙入府禀报。
  车直接停大门口,帘子掀处,内侍省都知沈择几乎是跳下来的,你说他那小身板哪有这工夫?一落地就崴了脚,哎呦一声,慌得随他前来的小黄门一把捞住,连声询问。
  “休聒噪!走!”沈择忍着痛,脸都扭曲了,在随从搀扶下,一跛一跋往里去。进了大门,那影壁还没过呢,秦桧就迎出来了。
  见沈择这样,他惊问道:“沈都知,这是,怎么了?”
  “真晦气!到你门前就崴一下!”沈择苦着脸道。
  秦桧听得莫名其妙,这关我什么事?你在我门前崴了脚,难道该着落在我身上负责?只是沈择是皇帝和皇后跟前的红人,他不敢得罪,亲自伸出手去想要搀扶,口中道:“赶紧厅上坐着,看需不需……”
  “不需不需!秦相,赶紧吧,圣上召见!”沈择甩着袖子催促道。
  “圣上?有甚要紧的事?”秦桧问道。
  “你别问那么多!赶紧地,跟我去!车都在外头备好了!”沈择有些不耐烦了。
  秦桧方才回府没有多久,公服也是才脱下,见沈择这副模样,心知必有急事,遂道:“劳烦都知厅上稍坐片刻,我去更衣,片刻就来!”
  “嗨!”沈择极为不耐地叹一声,一挥手,示意对方快去。随从把他扶在厅上坐定,他也来不及看看脚,一个劲地挥手“你们也抓紧,陈参政处还没人去呢,哎呦!”随从走后,他感觉脚上越发地痛了,不禁懊恼起来。这个徐九啊,大过节的也不让人舒坦!
  不过,他到底上表说了什么玩意?把官家急成那模样?也不让自己看本子,就给撵出宫来,直叫请宰执速速到禁中议事。该不是……不会,他真要有异心,哪还会上本?那是什么事?
  左思右想,不得要领,却见秦桧怎么还不出来?心头越发急了,就在那厅上喊道:“快去催催你相公,别耽误了大事!”
  “都知稍安勿躁,有甚要紧事至于这样?”秦桧从后头转出来,幞头且抱在手里。
  沈择一见,强撑站起来,那手跟泼水似地往外一劲儿地挥:“别磨蹭了,快走罢!”秦桧见真急了,大步就朝外去,沈择一见,尖着嗓子喊道“你倒是走了,我怎么办!”慌得秦会之又折回来,搀了他往外去。
  等坐上了车,往皇宫驶去,秦桧心说这下不急了,总该告诉我怎么回事吧?结果一问三不知,只说是川陕徐宣抚上了本。
  听这话,秦桧心里顿时“咚咚”那个跳!怎么回事?徐卫说了什么,把官家急成这样?他不能不慌,只因打压徐家,针对徐卫这一揽子事情,都是他主导的。搞成了,功劳自然他最大,搞砸了,黑锅也得他背!这紫金虎想作甚?
  一路风风火火赶到禁中,皇宫大内,谁敢骑马乘马?遂下车步行,还得搀着沈择,埋头就往“勤政堂”去。半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