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6章 徐折并称
作者:宋默然|发布时间:2024-06-29 01:10:52|字数:51103
“这可不好。”徐卫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张浚虽说不是紫金虎的心腹,但跟随徐卫这么久,这促成宋辽结盟之事他也有参与,自然知道费了多少周章,更清楚宋辽结盟的意见,因此也道:“确实,下官听闻此讯,也大感意外。”
徐卫一时不言,听张浚所言,六哥和折仲古已经在操办议和之事,也就是意味着,这两位宰相对于宋金和谈都没有异议。和谈这不奇怪,女真人为了喘上一口气,主动求和在他的意料之中,朝廷会同意,他也早料到了。
但是,作为盟国,单方面与女真人和谈这已经是不地道,更将摒弃宋辽同盟列入和谈,朝廷难道没有想过这样作的后果么?这几年,宋军连战连捷,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军力强大所致,但与契丹人结盟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攻灭西夏一战,人家辽军打的是主攻,战力不可小视。西夏一完蛋,女真人也没脾气了。难道这些朝廷不知道么?你这边倒是跟女真人和谈了,可另一头却得罪了契丹人!女真人是什么玩意旁人不清楚,我姓徐的最有数,转面无恩,全没信义,今天议和,明年就翻脸。到时候,南朝就是里外不是人!这叫好了伤疤忘了疼……
见徐卫不言语,张浚道:“大王,是不是向朝廷上一本?阐明我等……”
徐九不等他说完就摇头道:“没用,朝廷既然已经决定,而且事先也没有问过我等意见,那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已成定局。我们川陕还是想着怎么善后吧。”
张浚皱眉道:“依大王之见,契丹人一旦得知我朝与女真人单方面和谈,且摒弃与其同盟关系,会不会有过激的反应?”
“暂时应该不会,契丹人在这边兵力不多,面对西军,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再说,这也不符合他们的利益,但将来就不好说了。”徐卫沉声道。
“防人之心不可无,是不是命令沿边部队警戒?”张浚请示道。
“嗯,也有这个必要,我即刻传令环庆泾原两路帅司。”徐卫点头道。
七月,金国派出的使团就到达了江南,宋金两国正式展开和议。可能是因为对女真人不满,徐良仅仅派出一名礼部的员外郎作为宋方代表。女真人当然也清楚,只不过眼下局势如此,也就不计较这些了。和谈的进度超乎寻常的快,因为事先耶律马五和刘光国就已经谈过了。
到了七月下旬,双方已经谈妥,正式缔结和约,宋帝已经御准,只等金国使团归国之后,报请金帝点头,就算正式生效。本来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大不了,这是先帝赵谌打下的基础,让当今赵官家坐享其成而已。
但一些见风转舵之辈却上奏给皇帝戴高帽子,说是自宋金开战以来,女真人从未如此卑微过。陛下登基不久,北夷就主动求和,送还土地,这都是陛下威灵所致。赵谨虽然不如其兄雄材大略,但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归功于先帝,不敢贪为己有。但心里确实暗爽了许久,在金使即将归国之际,他特地下令,举行盛大宴会,给金使送行。
升平楼,是行宫中专门举行宴会的所在。因为是宴请金使,所以宋方官员作为主东,早一步到了。除参与谈判的官员外,政枢二府的大臣悉数出席,自然包括徐良和折彦质。又因为后者是首相,所以就坐在徐六之前。这小小的变动看似没什么大不了,但明眼人也知道其中的意思。
皇帝还没到,金使也还在途中,朝臣们便互相说着闲话,唯独折徐二相,正襟危坐,完全没有交集。这倒不是说他俩人有什么过节仇恨,而是因为有人需要他们这样。而他两个,又都是明白人,所以,都认真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门外内侍一声唱,金国使节们鱼贯而入。这次金国很重视和谈,派出了一正一副两位使臣,正使乃完颜充,女真宗室,副使萧裕,奚人。参与了这次和谈的宋方官员都知道,虽说这个完颜充是正使,可真正主导和谈的,却是副使萧裕。
原因何在?金国派出一名宗室子作为正使,显示和谈诚意,这只是门面而已。这个萧裕,从他的姓就知道,他不是女真人,而是奚人。契丹人和奚人是辽国的两大族,基本上耶律姓的契丹人作皇帝,萧姓的奚人就要作皇后。
萧裕投金以后,最初只是个猛安,后来在当今金国丞相完颜亮的手下办事,受到了重用。完颜亮认为此人有王佐有之才,所以竭力推荐他担任副使。其实,也不过就是让他出来立点功,回去以后好重用,这一点宋金都一样。
这正副二使引领几名属官入内,因皇帝未到,也没有和宋臣们交谈。干等了片刻,听内侍一声喝,厅内宋金双方大臣全都起身垂首肃立,只见赵官家着褚黄常服,信步入内,目不斜视地直上御座。等他坐定以后,宋金大臣都出来,行跪拜礼。
记得当年张通古作为金使出使大宋时,傲慢无礼,宣称“大国之卿当小国之君”,拒绝向宋帝行跪拜礼。现在,连姓完颜的女真宗室也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真应了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平身,诸位都坐吧。”虽说不如先兄,但赵谨毕竟是皇帝,气派还是有的。一挥手后,大臣们都坐下。
说是宴会,其实酒菜都还没有上,各人面前都是一张空案。领导还没讲话呢,哪能开吃?
赵谨环视下面一眼,酝酿了一下情绪,方才朗声道:“如今南北缔结和约,休兵罢战,非但是两朝之幸,也是两国百姓之福。朕特设此宴,一则为金使送行,二则,也示宋金和睦之意。既为兄弟之邦,就应该像家人宴饮,一团和气。金使归国之后,务必将朕此意转达你主。”
完颜充三十多岁,别看长得五大三粗,颇有威仪,其实仅仅是因为宗室的身份得了个显爵,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这次出使南朝,也是完全听萧裕的。因此,赵官家发话之后,他只俯首而已,却由萧裕接话道:“臣定当将陛下好意转达我主,唯愿从今往后,再无兵戈,两家亲如兄弟,如仁宗旧事。”
这人倒确实是读书的,他说的仁宗旧事,就是当年宋仁宗和辽道宗在位时,宋辽两国保持了四十多年的和平。以至于宋仁宗驾崩,噩耗传到辽国时,辽道宗耶律洪基拉着报丧的宋使哭道:“四十二年不识兵革矣。”
赵谨自然清楚这段历史,听闻此言,高兴道:“诚若如此,四海升平矣。”
场面话说罢,这才命传上酒菜,自然是宫中的御膳规格。倒不知习惯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女真人,是否吃得惯这精细的江南佳肴?
这宴会,尤其是国宴,可不能埋头大吃。得有许多讲究,这首要的,就是祝酒,一般皇帝训示之后,就得由宰相出面祝第一杯酒。徐良故意等了一阵,想看首相折彦质是否有意,结果后者也稳坐不动,徐六这才端起酒杯起身,首先捧向皇帝,然后转向金使们,道:“金使即将启程归国,谨以薄酒,预祝顺利,愿宋金南北,敦睦邦谊。诸位,请满饮此杯!”
厅里一片喝彩,众人都满饮一杯。祝酒之后,气氛就随便得多了,众臣自取酒菜来吃,一边说些闲话。不外乎是女真使者南来的见闻感受,以及宋臣们对于女真好奇的询问。所幸,这次南来的金使中,除了完颜充以外,皆通汉语,交流起来并没有什么困难。
那萧裕尤其活跃,尽捡好听的说。席间,众人谈到宋金交兵二十来年,自然就不可避免地说起宋金的将帅们。女真战将给宋人留下赫赫威名的太多了,战争早期,几乎是一边倒,女真将士们摧枯拉朽一般扫荡着两河。
萧裕饮下一杯酒,朗声道:“陛下,臣此次南来,不辱使命,与南朝缔结和议,睦邻友好,原该是得偿所望。只可惜一件事情!”
赵谨听他这么说,放下杯子赶紧问道:“金使还有何事未能达成?只管说来!”
萧裕答道:“此前,贵我两朝累年交兵,将士浴血疆场,生死搏杀,虽说各为其主,但南军却有几员大将,是我们金人也钦佩的!此番南下,便是希望能见上一见……”
话刚说到这儿,枢密院一签书笑问道:“且慢,萧副使且说来,是哪几员大将?”旁的宋臣都笑着有意看向折彦质,等着给金人一个惊喜,纷纷询问萧裕答案。
就连皇帝赵谨也催促道:“金使想见何人?朕定让你如愿!”
萧裕很有点说书的潜质,还故意卖个关子,清清嗓子,这才道:“这头一个,便是贵朝川陕长官,徐郡王。”
此话一出,厅上一片大笑,大宋方面的谈判代表,那礼部员外郎道:“萧副使,徐郡王未及弱冠就已经投身行伍,转战南北二十余年,人称紫金虎,谁个不知?哪个不晓?”
萧裕一笑:“那尊驾可知,徐郡王这绰号,还是由我们金人叫出来的?”
“哦?下官本以为这是民间和军中的俗谓,怎地还有典故不成?”那员外郎问道。这也怪不得他不晓得,徐卫在紫金山浮桥一战成名,当时而言,确实是名震天下,只不过一来时间久远了,二来他后头所立战功远远超过从前,天下便流传着他近来的传说,倒把这成名仗给淡忘了。
萧裕遂大略地讲述了当年的紫金山一战,道:“此战之后,我军中当时有一书生辈,作词以记之,中有一句‘桥浮流湍,虎拦紫金’,传开之后,便称徐郡王为紫金之虎。”
赵谨听后对众臣笑道:“臣也听说徐卿花名紫金虎,却不想还有这段典故。金使,可不巧,徐卿为国家长城,累年镇守西陲,你若是想见他,恐怕还得川陕走一遭!”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参知政事秦桧忽道:“陛下,却也无妨,宋军名将也不止徐郡王一人,且听萧副使还有何说道?”
众臣七嘴八舌,纷纷称是。今天大名鼎鼎的麟王在场,就先不说徐郡王了。
萧裕饮了一杯,又道:“在徐郡王之下,便要首推一人。我朝梁王在世时,曾有言说,南军诸将,入我眼者,唯三人而已。其一,便是老种;其二,便是徐卫;其三,折彦质是也。”
宋臣们都忍住笑,这金使好没眼力,折王如今就坐在厅上,他却不知!只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赵谨毕竟年轻,有些玩性,故意不说破,问道:“怎地?折彦质在贵国也是好大威名?”
“回陛下,徐折二帅,皆是威名暴于南北,在金境,向来是徐折并称的。”萧裕答道。
赵谨听罢点头,开起了玩笑:“朕不妨告诉你,徐卫虽远在西北,然折彦质就在这厅上,金使可认得出么?”
此话一出,金国众臣都吃一惊!折彦质就在这厅上?
萧裕也怔了一怔,下意识地望向了对面,目光在宋臣们脸上一一扫过,寻找着他认为可能是折彦质的面容。可惜的是,他的目光只在折彦质本尊脸上一瞄而去。也难怪,一来折彦质已过不惑之年,身材发福,看起来和虎背熊腰的战将形象不相符合;二来,折彦质人家是读圣贤书的,一派儒雅风范,萧裕走眼也就不足为怪了。
最后,他的眼睛盯在一人身上,问道:“莫非这位便是折帅?”
被他看定那人四十多岁光景,坐在那处跟半截铁塔一般,面皮黝黑,满面虬髯,就这模样,简直是止小儿夜啼的良方!可那人却连连摆摆手,连话也不说!
“哈哈,萧副使,此乃三衙步帅。”礼部员外郎大笑。所谓步帅,就是三衙之一的“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的简称。
萧裕一捋须,又看一遍,心里没了谱,未防唐突,只得道:“这,恕臣有眼无珠,着实看不出来。”为了避免稍后的尴尬,他还预先铺垫道“臣本以为,如折帅威名,其人当是身长八尺,豹头环眼,有喝断山河之气势。然对面诸公,舍步帅之外,皆书生风范,这叫臣如何认得出?”
赵谨笑道:“怪不得你,你只当折帅是当世名将,却不知,折帅可是进士出身,文阶之列。”
萧裕闻言诧异道:“还有这事?却不曾听说。”
“罢罢罢,朕与你引荐,这便是麟王,折彦质。”赵谨指向折仲古道。金臣们的目光齐刷刷一片射过来,这便是闻名天下的折彦质?
萧裕二话不说,端起酒杯就起身出来,走到折彦质跟前,又打量几眼,举杯道:“久闻大王威名,与在下咫尺之遥却认不出!这杯酒,当罚!”说罢,一饮而尽!
折彦质面带笑容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他手,道:“远来是客,如何叫你独饮?我当作陪。”语毕,也是满饮一杯,对面金使们竟然都喝起彩来。
萧裕又满一杯,祝道:“往日只当大王能征惯战,不想还满腹诗书,文武全才,在下只有景仰了,请!”
折彦质脸上有自得之色,又饮一杯。
见他对麟王推崇备至,一众宋臣也感觉面上有光,好似当年金使见太上皇不肯跪,种师道一到,金使就不敢造次一样。
秦桧此时看向徐良,却不见有任何异样,面色如常。
赵谨在上头又介绍道:“接下来这位,想必你也知道,乃我朝右相,徐良。”
听到“徐良”这两个字,那萧裕也没被“震惊”,虽然他也听过徐良的名字,终究不如折彦质来得响亮,遂举杯道:“久仰,请。”
就三个字,跟对于折彦质的推崇比起来,高下立盼。徐良心里生不生气不知道,但面上却还是一团和气,与他对饮。
这时,有一宋臣补了一句:“徐相非但是辅弼大臣,亦是川陕徐郡王堂兄。”
本来已经在往外后走的萧裕听到,又把脚收了回来,打量着这个中年发福的男人,再次道:“徐郡王既不在此,那这一杯,就要请徐相代饮了。”
徐良从容道:“徐卫不过是赖圣上威灵,将士用命,立了些微末之功,何足挂齿?”萧裕又称赞一番,这才作罢。
这回国宴,真个宾主尽欢,不醉无归。散席之后,金使自回馆驿,宋臣们送圣驾离去之后,也出了升平楼,三三两两往宫外去。
朱倬跟着徐良同行,二人都沉默不语。这和谈,原非徐良本意,只是局势所迫,不得不权宜行事。
出宫门时,朱倬道:“折王今日却是威风。”
这句话终于挑起徐良的不快,道:“若论战功,我弟恐怕不输旁人,不过少一进士出身罢了。人家威风,就让他威风,中兴以来十大战功,人家独居前三,怎不威风?”
第八百零一章 认清形势 站对位置
所谓“中兴以来十大战功”,是最近朝廷在搞的一个“评选活动”。先要说这个中兴,朝中部分大臣提出一个概念,把宣和末年宋金事变起,至太上皇赵桓在位,耿南仲执政这一段时期视为“国难”。这段期间,大宋屡屡战败,丢失疆土,道君和太上皇都被迫避到福建去了。
但后来局势有了转机,于是又把太上皇赵桓在位末期,先帝赵谌在位时期,乃至眼下,称为“中兴”。因为这段时间,宋军在战场上扭转局势,发动反攻,先后收复了陕西、河东、河南、两淮、山东等地,不但迫使金军退出黄河,更消除了北方对江南的威胁。
为了纪念胜利,表彰功臣,好流传后世,彪炳史册,于是在有心人的主导之下,朝廷要评选“中兴以来十大战功”,颇有些效仿光武“云台二十八将”,以及唐太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意味在。
这战功的评选,标准很多,不仅仅要看歼敌数量,复土多少,更重要的是“象征意义”。正如同徐良所说,如果单纯评“战功”,视歼敌复土的多少,宋军所有将领,恐怕比不上徐卫。“边帅武功之盛,百年未有”这句话不是乱说的。
但前面也说过,徐卫尽管歼灭金军最多,收复领土最大,而且长期跟金军精锐对抗,但其“性质”,仍被定义为守卫西陲。这一点,折彦质就占了“便宜”。他一直在南方领导抗战,不管是当年拒长江,以水师击败兀术,还是领导北伐,收复中原,其意义都比徐卫大得多。回为人家是在保卫行在,保卫皇帝。
因为这个标准,徐卫主导的抗战以来首次大捷,“定戎之役”反倒排在折彦质之后,前三名都被折麟王包揽。好在,史官们多少还有些太史公的风范,在“定戎之役”的记载里,明确表示,这是宋金开战以来,首次酣畅淋漓的大胜,大挫女真声势!
舍徐折二帅外,何灌、刘光国、韩世忠、岳飞等将也都入选。值得注意的是,这“中兴以来十大战功”的评选,是在此次宋金和议绑在一起,作为一个“标志”呈现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好像就是“功成”之后,在论功行赏,“反战”的意味很浓厚。
八月,金使归国,金帝完颜亶批准了宋金和议的全部内容,表示此次议和正式生效。完颜亮遂下令耶律马五,率所有金军从山东撤离,交防务交割给大宋权淮南宣抚使刘光国。于此同时,杭州也下令给川陕宣抚处置使并兼管河东的徐卫,从河东地区撤出全部西军,只留下必要的,诸如维持治安,缉盗剿匪的部队。并且,这个撤军的全程,都有宋金官员的监督。
只不过,徐卫经营川陕多年,河东又是他一力收复,哪怕是有天子诏,事情还是要按他的想法来办。撤离西军这好办,因为他原本就没有在河东地区驻留西军。河东的守备力量,主要是由原来的两河义军改编而来,兵力有多少,徐卫心里非常清楚。但是他却对宋金两国的宣谕使表示,前不久的战争之后,河东诸军才开始整编,现在情况比较混乱,具体数目还没有出来,恐怕得慢慢来。
宋官当然是对他的话深信不疑,金国官员虽然有疑惑,却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好在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西军确实没有在河东驻扎。而女真人最在乎的,倒也不是这河东驻军问题,而是宋辽的同盟关系。
宋金和议一缔结,等于正式宣告宋辽聪盟的破裂。现在只差捅破这一层窗户纸,派人将消息正式通知辽国。这事谁去办?原本是应该由江南派出使臣去通报,这种没皮没脸的事徐卫按说不该搭理,但他却主动提出,由川陕宣抚处置司出面,或许好沟通一些。
在宣抚司衙门里,徐卫办公堂上,自他以下,张浚、马扩、张庆等宣抚处置司要员都在。张浚并着腿,双手放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
马扩大马金刀地坐着,一只手握成拳放在椅子扶手上,不停地紧着,面上也是紧拧着眉头。
张庆则不时看着其他几人,欲言又止。倒是徐卫,背靠着椅子,眼睛放空,好像在想其他什么事。
“大王,两位,这事既然咱们宣抚处置司揽下来了,总得有人去吧?当年谈判,咱们都是要员出席,此次要是随便派遣下面的人去,恐怕不合适。”张庆忽道。
其他几人仍不说话,此时,徐卫坐直了身子,淡笑道:“罢了,也不为难你们,都不愿去,我亲自去见耶律铁哥。”
众人一时瞪目,这还叫不为难?你堂堂武威郡王,川陕最高军政长官,亲自去?谁敢放你去啊?倘若有个闪失,那还得了?
马扩一拍椅子,有些不快道:“罢罢罢,当年出使是卑职去的,如今撕破脸,还是我去!大不了,让契丹人骂一顿便是!”他这显然说的是气话,因为他不明白徐郡王为什么要把这差事揽下来。
徐卫显然听出来了,叹道:“子充兄也休恼,这事如果由朝廷出面,反而不妥。你试想,当年宋辽结盟一事,是由我们宣抚处置司一力主导的,大小事务也是我们出面的。如果要跟人家分道扬镳,咱们躲起来不见人,说不过去吧?”
马扩低头道:“卑职明白大王的意思,只是这事朝廷实在……没考虑周全。”
“朝廷自有朝廷的考虑,周不周全,暂且不说,现在事已如此,咱们唯有尽量处理得妥当一些。”徐卫解释道。
摒弃同盟,还要怎么处理妥当?
见几人似乎没明白,他又补充道:“我们跟契丹人的关系,一两百年来一直反反复复,当年联金那桩旧事本就已经不堪,好不容易再次携手,又半途而废。契丹人心里怎么想,大家都清楚。你这次去,不仅仅是要向对方通报消息,更重要的,是把事情说清楚。”
“大王的意思是……”张浚倒听了个似懂非懂。
马扩到底是跟随徐卫多年的,立即接口道:“大王是说,要让契丹人知道,我们废止同盟,并非是跟女真人站在一边。”
“正是如此!”徐卫肯定道。“你必须要让契丹人明白,我们对他们没有敌意。否则,这误会就大了。”
三人都惊了一跳!不错,这事如果由使节出面,还真有可能说不清楚,道不明白,造成不必要的误会。现在宋辽两军离得这么近,虽说冲突的可能性不大,但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真要闹起来,那可就不妙了。
“卑职明白了,明日便启程往兴庆府见耶律铁哥。”马扩道。
当下议定,徐卫吩咐几人各自去忙,独留下马扩。后者也知道,徐郡王肯定还有事情要交待,因此耐心等着,也不去询问。
“子充兄,宋辽联盟,是你我二人费尽心机才促成的。如今朝廷那帮人说废止就废止,你我心血白费事小,影响大局才最为严重。女真人此次议和,固为自保,然北夷觊觎之心不消,将来必要再战。西军处在这个位置,不能将自己置于两面受敌之地。你此去,替我,转告辽军,这是朝廷意思。”徐卫神情严肃。
马扩不用揣摩,也明白上峰的用意,当下道:“卑职晓得,这是朝廷的意思,并非大王本意。一定向契丹人说清楚。”
“舍此之外,我们借给契丹人的河西四州,仍旧由他们统领,还有借给萧合达的地盘,也不会追讨。总而言之一句话,除了朝廷要废止同盟之外,其他一切如旧,让契丹人不必担心。这一点,我徐九,可以保证。”徐卫道。
“是,卑职记住了。”马扩应道。可想想,心里始终觉得不甘,忍不住抱怨道“大王,杭州是怎么想的?为区区一山东,竟摒弃同盟,须知,只要我们与契丹人联手,女真人是无论如何不敢再大规模南下的。”
徐卫一声冷笑:“这世上没有笨人,杭州的人不比你我蠢,只不过考虑的东西不同罢了。你想着保家卫国,人家还嫌你多事。行了,这些屁话不多说,你明天就北上吧。”
马扩告辞而出。
徐卫仍旧坐在原位没动,这件事情,他虽然不爽,可他不怪他六哥,也不怪折彦质,甚至不怪皇帝。在他看来,议和非但是人为,也是形势所致。只是加上摒弃同盟这一条,实在是欠考虑。
以目前态势来看,皇帝是想用徐家和折家来互相掣肘,避免徐家一家独大。作为徐家一员,他想抽身事外,显然是不行。不过,川陕远离中枢,地处边陲,朝中政治斗争的影响不能说没有,但风吹到川陕,力度已经不大了。现在该作的事,仍旧是强化自己对川陕军政的控制。如此一来,也是支援六哥在朝中的行动。毕竟,有我徐卫坐镇川陕,统率西军一天,任何人都要考虑到要拿了徐良,得看清楚他背后站着的这些堂兄弟。
宋辽联盟的终结,可能还上升不到“一个时代的完结”这种高度。不过,此次变故,有两个人深受其利。
一个是权淮南宣抚使刘光国,宋金和约缔结后,他就成了议和的首功之臣。一些揣摩上意的人在朝中为他大唱赞歌,并声称山东得以光复,而且兵不血刃,这比靠武力收复更加可贵,应该要大加封赏。
皇帝正是这么想的,只不过,这事绕不开政府,绕不开折彦质和徐良两位宰相。于是假惺惺的让中书讨论怎么封赏刘光国。
说句老实话,要论不待见刘光国,折彦质比徐良有过之而无不及。刘光国有几斤几两,他这个南方宋军统帅比徐良更清楚。可没办法,谁叫人家是皇帝的老丈人,麟王早就听说了刘光国想郡王爵位这件事,因此明确表态,刘光国可“疏王爵”。
徐良虽然被分了权,但他的势力仍然庞大,朝中仍在大量的追随者,要把这事情拦下来,不是没有可能。但他现在不能这么作,此时当行韬晦,以待有变。于是也表示同意,几方过场一走,赵谨就下诏,册封老丈人为“北海郡王”。
大概也是知道老丈人这郡王爵位不是靠真刀真枪挣下的,因此在册封诏书中又说明,刘光国这个郡王,位在何灌徐卫这两位郡王之后。可哪怕就是这样,刘皇后都还觉得不爽,我是中宫之主,母仪天下,我的父亲,怎么还位在一军汉之后?这一点,皇帝就不得不对她讲,徐卫是浴血疆场,大小百战,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靠战功累积起来的王爵,不可轻视他。刘凤娘这才作罢。
另一个受益的人,就是金国的右丞相完颜亮。他因为跟金帝哥俩关系不错,在兀术死后得以掌权,这次议和成功,被当作他一件政绩来宣扬。金帝也很高兴,在议和成功之后,马上命完颜亮兼任都元帅。
这都元帅,是金军的最高指挥官,完颜亮凭此一跃成为继兀术之后的金军统帅。要知道,兀术那一辈女真人,那个不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不打个几十一百胜仗,你能当都元帅?可完颜亮就凭着皇帝的喜爱,用不到一两年的功夫,就从一个中级官员,摇身一变,成了权倾一时的辅弼大臣。这已经不能用升迁迅速来形容了,简直是突然膨胀!
完颜亮也知道自己不是在战场上夺来的权力,因此一面在朝中安排自己的班底,一方面竭尽全力地讨好完颜亶,八面玲珑,很会来事。比如完颜亶是拜名士韩昉为师,读的是儒家经典,爱的是诗词书画,俨然汉家天子。
完颜亮指使人到处收罗一些古玩字画,投其所好。尤其仁宗朝“六大家”的作品,最受完颜亶喜爱。所谓六大家,是指生活在宋仁宗时期的六位文坛巨匠。分别是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曾巩、王安石。这六位,也正巧是后世流芳千古的“唐宋八大家”里的其中六位。完颜亮如此行事,金帝自然欢喜,时常在宗室和大臣们面前称赞他这个堂弟不但性忠义,而且有大才。
此次宋金议和之后,两国从战争状态,转为和平对峙。但是表面的平静下,其实各自暗潮汹涌。
南面的宋,徐良独揽朝政的局面虽然结束,但折彦质的上台,给朝政造成了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最坏的情况,就是极有可能形成党争,一旦这种局面出现,那就是内耗不休,斗争不断,以赵谨之才,是绝对掌控不了局面的。更何况,他还有个厉害的皇后,这局非得搅得一团乱麻。
北面的金,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累次战败,使得朝政动荡不安,金帝重用完颜亮,也正是出于安定的考虑。但是,金帝本身问题很大。完颜亶在前面已经说过,此人很有些文人的风范,狂纵不羁,任性妄为。他最大习惯,就是好酒,更好酒后杀人。一旦喝醉,又遇上点心情郁闷,那就有人倒霉,杀近侍,杀宫人,甚至杀大臣。看中国历史就知道,这种皇帝,一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巧合的是,南方有刘皇后干预朝政,北方有裴满氏雌鸡司晨。
裴满氏出身女真贵族,金帝完颜亶继位以后,力行汉化,为了充实后宫,裴满氏奉诏入侍。先封贵妃,继而又立为皇后。仅过一年,生了皇子济安,当时完颜亶非常高兴,大赫天下,又祭告天地宗庙,皇子刚满月,就立为皇太子。谁知不幸,这位大金国皇太子刚满一岁就夭折了。此后,裴满氏一直没有再生育。
你想想,按照汉人的习惯,母凭子贵,没有了儿子的皇后,也就是没有了靠山。于是裴满氏开始干预朝政。因为完颜亶文人风范,素来不喜理政,给了她后宫干政的机会。但问题在于,皇帝再游手好闲,他终究是皇帝,天下是他的,不能由你当家不是?
裴满氏就是没有理解到这一点,无所忌惮,朝中大臣很多都透过她谋求高位。包括新贵完颜亮也是如此,给皇帝进献好玩意,必然也少不了皇后一份。所以说,北方民族要汉化可以,但要学好,借鉴制度就行了,你要通盘学,非弄死自己不可。
至于皇帝极为喜爱的完颜亮,这个人雄心极大。这两个堂兄弟,都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孙子。只不过,完颜亶的父亲,是金太祖的嫡长子完颜宗峻;完颜亮的父亲,是金太祖的庶长子完颜宗干。所以,这俩兄弟,一个是太祖嫡长孙,一个是太祖庶长孙。同为太祖孙,一个是君,一个是臣……
综上所述,宋金此次议和,固有人为的因素,但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两国的政治形势所促成。结束战争,是为了内部需要,一旦内政安定,到时,无论宋金,恐怕都要将矛头对准对方。
第八百零二章 我的地盘我作主
八月,川陕宣抚处置司令各经略司大帅至兴元府,召开例行军事会议。每年这个时候,如果没有战事,都要举行例行会议,主要议题是“防秋”。而今年,因为与契丹人结束同盟关系,因此会议就显得格外重要了。泾原、环庆、鄜延沿边三路都称,辽军并无异常举动,边界往来也一切如常。看起来,马扩亲自去见耶律铁哥起了作用。鄜延帅徐洪是会开一半的时候才赶到的,此前因为母亲的去世他赴杭州奔丧,也和徐良一般,夺情起复,仍归本职。
武威郡王府
张九月和祝季兰两个从下午就开始张罗,傍晚时分,一桌丰富的酒席已经摆在郡王府的花厅上。杨彦是头一个来的,一到王府就被徐虎缠着玩去了。张庆来的时候正好瞧见他背着徐虎回来,小东西却已经在他背上睡着了。
“我就纳闷,你说都是叔伯,这小子为啥就这么喜欢你?”张庆打趣道。
杨彦把睡着的孩子交到祝季兰手上,这才回头道:“你一张黑脸,娃娃见你就怕,这天一黑,都看不见你。”
“滚!听说你又讨一房?哎,你这要到几时才是个头?”张庆问道。
“你咋知道的?我也没办事啊。”杨彦质问道。
“你少扯,这川陕两地有我不知道的事么?你还没办事?没皮没脸的,你要是讨十房,我们还得给你送十回礼?”张庆笑道。
这两兄弟从前在徐家庄作二愣子时就已经争吵惯了,如今各司其职,平素里难得见面,因此一碰着就开始拌嘴。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俩互相看不顺眼,其实,人家乐在其中。徐卫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趁军事会议期间,弄这么一个家宴,弟兄们聚聚。
“张庆这话就没对了。”马扩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这人性情耿直,人没到,声先至,张庆杨彦两个扭着头看了半晌,才等到他出现在灯光下。跟他同来的,还有刚刚转正的泾原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徐成。
“怎么没对?”张庆问道。
“谁不知道如今长安城又车水马龙,百业兴旺?杨大帅若是讨十房妾,我们不正好去耍十回么?何乐而不为?以杨大帅的作派,我们若去了长安,他能让你我破费?”马扩故意道。
杨彦一听就笑了:“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几人说说笑笑,杨彦忽道:“哎,怎么徐五哥还没来?”
此时,在桌子旁忙着的张九月接口道:“五哥早就来了,和大王在里头说话呢。”众人一听,也就不问了。徐老太君去世,徐经略奔丧方回,他们堂兄弟之间肯定有些事要说的。杨彦围着桌子转了半圈,啧啧连声:“我就爱吃大王这府上的菜,长安城里的馆子都比不上,这到底几时开席啊?”
“我说你好歹也是一镇节度使,堂堂永兴帅,怎么这副德性?叫花子嫁女就说吃!”
在王府后院的瓜架子下,徐五徐九两兄弟泡着一壶茶,坐着凉板,茶已经喝得清了。徐家几兄弟里,徐九原本跟这五哥关系最普通,基本没什么交集。可后来才发现,徐五是一个可以交心的人,他是那种你绝对可以信任,可以光着屁股和他泡澡的那种人。
“我走的时候,老六怕你有想法,再三嘱咐我见了你,一定要跟你解释清楚。他实在被逼得没办法,官家有皇后撺掇,以丁忧要挟,非要拉麟王上台执政,又逼迫他同意议和。因此不得已,只能同意。”徐洪以一贯低沉的声音说道。
徐卫喝了口茶,咂巴着嘴道:“六哥的难处我虽然不在行在,也体会得到。只是,我对折彦质上台没意见,对议和也没有意见,独独这摒弃宋辽同盟,实在是欠考虑。”
“老六哪能不知道这利害关系?可他也清楚,这次议和,排在最后的这一条,其实是女真人最在意的。如果不同意这一条,和谈就没办法。”徐洪道。
徐卫哼了一声:“赵官家就这么想和谈?他在深宫之中,莫是真知道民间疾苦了?”
“哪是考虑什么百姓疾苦,是为了刘光国。我听老六说,其实议和与否,官家并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皇后。而皇后在意的,就是她娘家人。刘光国打山东,让耶律马五打得人仰马翻,一路退回徐州。却还想着郡王爵位,这次议和其实是他和耶律马五先谈好的。议和一成,他就封了‘北海郡王’”徐洪道。
徐卫不屑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赵官家估计也是怕你有情绪,册封诏书里还写明,位在武威郡王之下。”徐洪补充道。
“人家生了个皇后女儿,自然该他得意,我不眼红。莫说郡王,就是封他为王,我也没意见。就不知道麟王是个什么想法。”徐卫笑道。
听他提起麟王,徐洪啧了一声:“老六为麟王很是伤神,现在他和麟王职权重叠,什么事都要两个人共同决断。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这争斗怕是免不了的。”
徐卫听到这话,也正色道:“折彦质跟我有些交情,我知道这人不是易与之辈。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大可能为了讨好皇帝而和六哥针锋相对。毕竟,他是抗战的领袖,在这个大原则上,和六哥立场是相同的。只不过,徐家折家,是如今两大将门,上头又有意让咱们两家对立起来,矛盾肯定是有的。”
“反正老六就是让我转告你,旁的不用想,就把你自己这块地经营好就成。有我们兄弟在川陕,他在朝中也有底气。如今暂作韬晦,以待时变。”徐洪道。
“六哥说的时变是指?”徐卫问道。
“宋金之间,必然还有战争。”徐洪沉声道。
“他知道这一点,我多少放些心。”徐卫叹道。
两兄弟一时短暂的沉默,徐卫突然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五哥,你说咱们这些武夫,理想归宿是什么?”
徐五几乎不假思索:“自古以来,带兵的人所追求的理想,要么就是马革裹尸,要么就是功成之后,卸甲归田。”
“真要是马革裹尸倒也就罢了,倘若现在让你解甲归田,你愿意么?”徐卫意味深长地问道。
徐五不知道听没听懂堂弟的意思,答道:“若是非如此不可,我也没说的。”
徐卫又道:“如果不是非要这样呢?”
“我作个鄜延帅,兼延安知府,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却也是不错的。”徐洪坦承道。
徐卫听罢哈哈大笑:“放心吧,五哥,你想解甲也没那么容易。走,酒菜想是已经备妥,咱们弟兄今天定要喝个不醉不归!”
宋金议和之后,两国分别按照和约履行责任,自是不提。完颜亮因为议和之功,在兼任都元帅之后不久,又被金帝拜为太保,领三省事,成为金国朝廷上独一无二的实权派人物,声势远远盖过左丞相完颜宗贤,势力极度膨胀!这其中,皇后裴满氏出力不少。
正所谓,物极必反,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爬得太快,摔得也痛。这一日,是完颜亮二十五岁生日,作为权倾朝野的新贵,他的府上自然是宾客云集,金廷大臣则依附于他者,纷纷前来贺寿。这其中,更不乏许多汉官。
完颜亮和金帝完颜亶一样,读的是儒家经典,好的吟风弄月,所以对女真人原来那一套很是排斥。完全按照汉人习惯,摆宴席,设知客,一时间之间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在那正厅上,完颜亮穿一身锦袍,腰间扎一条镶金嵌玉的带子,若不是发型的区别,当真和汉人没多大区别。他年才二十五,又生得极为魁伟,相貌堂堂,一眼看去,真个风华正茂!此刻,他正挨桌敬酒,遇到汉官时,便用汉语流利地交谈。引经据典,妙语连珠,还真不是半罐水。
正宾主尽兴时,一名仆从快步抢入厅上,在他身旁道:“太保,圣上派近侍来了。”
完颜亮一听,赶紧放下杯壶,麻利地往外走去。消息在宾客中传开,众人都停止了宴饮,起身等待。不一阵,只见几名身着女真服饰的内廷近侍鱼贯而入,后头还跟着一长群抬着赏赐的随从。当中有一人,正是皇帝的寝殿小底大兴国,见完颜亮跑出来,迎上前先贺了寿,这才颁布大金皇帝的旨意,太保,右丞相,都元帅,领三省事完颜亮于国有劳,今逢华诞,特赐内府奇珍若干。
完颜亮大礼谢恩,众宾客便都来争睹皇帝到底赐了太保什么好玩意。这一看,不禁有些失望,甚至有些看不懂。在他们想来,什么是好玩意?那是黄白之物啊,再不济,也得珠玉之类。可金帝赏赐给完颜亮的东西里,也没见几样黄的白的,倒是一箱箱的书,一卷卷的画,这玩意有什么用?不能吃,不能喝,擦屁股还怕脏了腚!他们哪里知道,这君臣两个好的就是这一口,人家玩的是诗词唱和,粗人根本不懂。
不过话说回来,不过是一个二十五岁的散生,皇帝就派人来赏赐,足见太保在圣上心目中的地位,咱们跟着他,算是靠对了。
完颜亮却喜欢得非常,尤其是其中有一副司马光的画像,还出自名家手笔,让他爱不释手。正看得出奇时,那小底大兴国又道:“皇后也附赐物件若干,请太保拜领。”
这一回,宾客们心里就犯嘀咕了,皇后此举是不是过了?这大臣生日,皇帝赏赐以彰显天恩浩荡,这很正常。你身为皇后,本该是替天子执掌中宫,你来赏什么赏?莫非你跟皇帝不是一家人?还是你要替皇帝当这个家?完颜亮估计是高兴过了头,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还兴高采烈地把皇后的赏赐收下,千恩万谢。
你这边庆生倒是热闹,可有心人把上就把这消息传到了左丞相完颜宗贤耳朵里。
这完颜宗贤也是金国宗室,只是系出旁支,并非金太祖一脉。但这位是战场上拼的战功,资历非常雄厚,如今倒落在一个后生晚辈的下面,心里头多少有些不悦。可他在意的还不仅仅是这个,他对完颜亮这个人不太放心。
听到皇后单独赏赐完颜亮的消息,他很不安。说起来,他跟皇后裴满氏还是亲戚,按理应该属于“后党”,不过这人倒有些直臣风范,不肯依附于裴满氏,独来独往。思之再三,当即就入宫面圣。
金帝虽然倾心汉化,但这位文人习气颇重,不太爱搭理朝政这块。因此,汉人制度里朝会这一项他就没有学全。有事才召集大臣协商,无事就各忙各的。所以,完颜宗贤要见皇帝,须得入宫见驾。
他来得倒也巧,完颜亶当时正喝得七七八八,颇有醉意,见了完颜宗贤,满嘴酒气地问道:“左相所来何事?”
完颜宗贤跪在地上,道:“臣有一事,或犯忌讳,然不敢不来报于圣上!”
“说吧!”完颜亶道。他刚刚而立之年,可因为纵酒无度,身子给掏空了,面皮泛黄,全无色彩,好像连情绪都不太稳定。
“今日是太保完颜亮生日,陛下可是派了人赏赐?”完颜宗贤问道。
“有这回事,如何?”完颜亶问道。
“这就怪了,圣上既有赏赐,何以皇后也派人附赐?”完颜宗贤道。
完颜亶似乎没听明白,疑惑道:“你说什么?”
“皇后也附赐了礼物,臣甚觉不妥,因此来报陛下!”完颜宗贤顿首道。
金帝顿时火冒三丈!一阵沉默之后,大声喝道:“叫小底大兴国来!”
片刻之后,那方才去赏赐完颜亮的寝殿官小跑着进宫来,一见完颜宗贤跪在地上,就感觉苗头不对,麻利地曲下腿去:“陛下。”
“朕问你,皇后是不是也让你附赐礼物给太保?”完颜亶的声音听起来让人胆寒。
第八百零三章
那寝殿小底大兴国,大概类似于宋宫中侍奉皇帝日常生活的司茶掌笔这一类的近侍,当然是跟皇帝皇后极亲近的人。可他听到金帝的语气,也不禁打了个冷战!天子性情暴躁,最爱酒后杀人,如今他不止喝醉了酒,还发着怒,自己只要一句不小心,恐怕人头不保!
一念至此,不敢有半点隐瞒,如实答道:“皇后确实附赐了太保礼物。”
完颜亶重重地在案上一拍,暴跳如雷道:“朕已赐太保,何须她多事!难道皇帝皇后不是一体么!皇后不懂,你侍奉朕日久,当知规矩!如何不言明!”
小底大兴国十分清楚,千万千万不要跟喝醉了的皇帝讲道理,那是自寻死路。因此,他并不替自己辩解,只将头在地板上磕得咚咚响,求饶道:“小人知罪!小人知罪!万请陛下看在小人侍奉多年的份上,宽恕吧!”
他这话显然是有效果的,完颜亶虽然震怒,但一时也不可能拿皇后怎么样。于是气都撒在这近侍身上。只是这小底大兴国并没有顶嘴,又一再求饶,且他确实侍奉自己多年,倒也没有杀他的心了。只怒道:“宽恕?朕就是太过宽恕!才养出你们这一班东西!左右!”
宫外武士闻声入内,只见金帝挥手道:“拉出去!杖一百!”卫士们一听,不由分说上前架了小底大兴国就走。后者既不喊叫,也不挣扎,因为他知道这已经是皇帝格外开恩了,你若叫一句冤,喊一句痛,没准又触了这喜怒无常的皇帝。
那些卫士也知道皇帝的脾气,如果想小底大兴国死,亲自一刀就解决了,既然是杖一百,肯定是要留他性命的,因此也不真打。那棍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可即使如此,一百杖下来,也够人受的,小底大兴国当时就给打了一个昏迷不醒。
而这一头,完颜宗贤仍旧跪在地上,心里琢磨不定,是否该继续进言。只是再要讲话,一就是针对皇后,二就是针对完颜亮,这两人可都不是轻易动得的。完颜亶心情坏到了极点,连看着完颜宗贤这忠直之臣也来气,斥道:“去罢!”
完颜宗贤正等说话,听了这一句也只能生生咽下,再拜出宫。留下完颜亶孤家寡人一个在寝殿里暴跳如雷!
其实,完颜亶在即位之前和即位之初,并不是这个样子。你想想看,一个喜好读书,且颇有大志的人,怎么着也应该和癫狂扯上关系。这里头原因很复杂,最开始完颜亶即位,朝政多决于兀术粘罕等人,他无事可作,这对于一个求上进的年轻皇帝来说,是很痛苦的。等到这些元老大臣要么去世,要么被杀,完颜亶亲理朝政时,他却已经没有这个心力了。
首先,他有两个儿子,可皇太子早夭,另一个儿子魏王道济,也因为冒犯了他,被处死。从此以后,他便没再生育,绝嗣的阴影无时无刻不在笼罩着他。
其次,就要探究一下完颜亶为什么好杀人。当然与其性格有关,但即位之后,金国朝廷里不断的血腥政变,也让他又惊又怒。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好酒这个习惯。其实古代的酒,酒精含量都不高,但完颜亶喝的却不是这种酒。
金军占领河北之后,卫郡有一道士,名叫萧抱珍,自创太一教,名气颇大。完颜亶倾心汉化,真是学了个彻底,连道君皇帝赵佶崇信道教他也学,就召这萧抱珍到燕京。历来这神棍,都好吹嘘。萧抱珍也不例外,他声称自己有起死回生之术。恰好,皇后裴满氏一直久病未愈,完颜亶就命萧抱珍替皇后诊治。
可能萧抱珍也确实懂些医道,竟把裴满氏的病治好了。于是皇帝皇后重赏此人,专门为他修建了一所“太一万寿观”。而且这神棍还读了些书,尤擅博弈,金帝常与他弈棋论道,很是投缘。萧抱珍得此恩宠,无以为报,遂以丹炉原理告诉皇帝,并密传了蒸馏酿酒之法。
他本是好意,可这就害苦了皇帝。蒸馏酒的度数很高,从前七八碗不醉的皇帝,如今喝一碗就飘飘欲仙,欲罢不能,渐渐有些“酒精中毒”的癫狂症状,动辄杀人!
“朕受命于天!乃天子!你们敢在朕背后搞这些龌龊!找死!找死!”寝殿中,完颜亶振臂狂呼!
当即,他就下诏,派近侍赴太保完颜亮府邸,追回所赐之物!
就是寻常百姓家,没听说人家过生日送的礼,还能要回来的。可完颜亶不管这些,也就还是他这堂弟完颜亮,若换了旁人,恐怕就不是这么轻易过得了关的。而完颜亮也震惊不已,赶紧上书认错,称自己一时不察云云。
而另一个当事人裴满氏听闻此事之后,也吃一惊。她知道,这是丈夫在给她提醒,打小底大兴国一百杖,是打给她看的。只是可惜,她在干政的道路已经越走越远,乃至于金国朝廷里,形成了帝后两党,当真亘古未闻!
又过了几天,完颜亶大概是觉得敲打得还不够。于是借了名目,大宴群臣,皇后和完颜亮都在场。真实,皇帝并没有什么异样,与众大臣把酒言欢,气氛很热烈。席间,跟皇后关系非常好的户口尚书完颜宗礼上前给皇帝皇后敬酒。他们是俩口子,完颜宗礼就一并敬,这本来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
可完颜亶见状大怒,斥责完颜宗礼目无君上!本来已经喝得醉熏熏的他,竟十分利落地跃下殿来,拔出所佩之刀,手起刀落,就将完颜宗礼斩杀于殿前!群臣胆寒,无一人敢出头!
皇帝好似还不解气,唤过一名在殿中侍奉的近侍,等人家走到面前,不由分说,一刀砍杀!接着又唤一名!当着皇后和众大臣的面,一连杀了十几人!吓得群臣个个瞠目结舌!整个殿上落针可闻!完颜亮也骇得一头冷汗,甚至觉得皇帝有可能要杀他!
第八百零四章 造反
所幸,完颜亶连杀十数名近侍之后就罢了手,收刀还鞘,撇下皇后和满朝大臣,拂袖而云!裴满氏当场吓得手脚无力,还是由近侍搀扶着撤离了血腥的现场。文武大臣不敢丝毫久留,争相逃出宫去!
没几天,金帝又寻了一个由头,“提醒”了完颜亮一下。学士张钧起草诏书时,擅自改动,被发现之后,金帝不依不饶,下旨严查到底。最后的结果,指向了完颜亮。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没有完全按照皇帝的原话,在遣词造句上有些改动,并没有改变意思。可欲加之辈,不患无辞,金帝以此为由,免去完颜亮右丞相,都元帅,领三省事等职务。降为南京领行台尚书省事。看,不久之前,皇帝几道诏命,就把你捧到位极人臣的地步,如今只需一道圣旨,就给你发配到大名府去。完颜亮算是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大名府,宋武威郡王,川陕宣抚处置大使,徐卫的家乡。
完颜亮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到徐虎儿的老家来作官。只不过,在来大名府之前,他并不知道此地乃紫金虎桑梓所在。直到就任之后,才听地方官员提起。为此,他还特地跑到夏津县去视察,甚至到了徐家庄。只不过,几历兵祸,徐家的祖坟祖屋都化为灰烬了。
“听乡人说,徐卫孩童时,常在此河嬉戏玩水。对着这条河往里,就是徐家的祖屋,当年高世由之弟高孝恭领军扒了徐家祖坟,烧了祖屋,徐卫的父亲据说因此气死。”
徐家庄那条小河的桥上,两人正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说着闲话。在他们附近,林立着执刀背弓的武士,虽则此二人俱穿便服,也一眼就能看出,绝对不是寻常之辈。
完颜亮完完全全是一身汉人装扮,头上也戴顶抓角头巾,盖住了女真人惯有的秃顶。他张目四望,打量着徐卫曾经生活过的家乡,似乎想从这旧地里嗅出几丝大金最大敌人的气味来。
别看女真人一直在北方,但他们对南方的政治生态还是很有了解,又尤其是完颜亮。他知道,尽管南朝一直以来有扬文抑武的国策,然战事一起,求生比什么都重要。武臣崛起,以徐卫为代表。时至今日,紫金虎已经在川陕扎根十余年,手握数十万雄兵,令行禁止,唯他是从,远离中枢的控制。自己刚出生,紫金虎就已经开始征战沙场!
“高世由已死,高孝恭何在?”完颜亮问道。
陪在他身边的人,赫然竟是前些日子代表大金国出使南方的副使,奚人,萧裕。因为议和之功,被授以南京副留守之职。
“高孝恭,卑职记得是迁居北地了吧?应该还在。”萧裕回答道。
完颜亮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沉重地叹了口气。萧裕是他心腹,见状问道:“留守何以叹息?”
“我是叹这青山常在,绿水常流,然世事之变,猝不及防啊。”完颜亮道。也难怪他有此一叹,不久前还是权倾朝野的政府首脑和军事统帅,一眨眼,给贬到河北来作个南京留守,说白了,也就是个大名知府兼兵马都总管吧。皇帝一句话,你就飞黄腾达,再一句话,你就抱头鼠窜!
萧裕闻言笑道:“留守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汉人的俗语么?”
“什么?”完颜亮转头问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萧裕笑道。
完颜亮也不禁展颜一笑,深深呼出一口气道:“这倒也在理,不瞒你说,我若有根基,世间碌碌之辈,诚不足虑!”
萧裕脸色一沉,这话可有些讲究啊!他既依附完颜亮,对这个主上自然是有了解的。他跟女真其他勋贵不同,此人有大志!且倾慕中原文明,好读书,好学习,很想有一番作为!本以为,他的志向,就如辅佐君王,成就霸业,可听他刚才这番话,似乎……
想到这一点,他故意拿话去试探完颜亮道:“留守,令尊乃太祖皇帝长子,留守又是太祖长孙,同为太祖孙,这……”
完颜亮估计是听出来了,笑道:“人家是天命所归,没奈何,君臣之别,泾渭分明!”
“天命?人心即天命!令尊太祖长子,留守太祖长孙,且德望如此,何谓没奈何?”萧裕正色道。
“长幼有序,嫡庶有别,虽同为太祖孙,然一为君,一为臣,这都是定数,因此没奈何。”完颜亮道。
萧裕见他不露口风,顾左右侍从都离得远,索性豁出去,沉声道:“当今天子残暴不仁,动辄醉酒杀人!朝中人人自危,举国人心浮动,百姓盼明主,正如久旱望甘霖!留守德望遍布四海,诚有志举大事,裕当竭力以从!”
完颜亮猛然回头,凌厉的目光直射萧裕脸上,右手搭上刀柄,作势向前,喝道:“你敢劝我造反!死罪!”
萧裕面色不变:“死何足惧?士为知己者死!”
完颜亮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良久,手缓缓离开佩刀,低声道:“此事谈何容易?”
“留守若有大志,裕自有良策!”萧裕步步紧逼,非要完颜亮表态不可。
完颜亮也不是省油的灯,萧裕之所以如此胆大,乃是因为朝中多少年来政变不休,觉同伐异,绝不留情。他是自己一党,自己一倒,他就被打入另册,再想有所作为,已不可能。如耶律马五之辈,征战沙场,屡立战功,号为金营名将,连徐卫也敬他三分。如此将才,却因为是宗翰一党,而被束之高阁,不得见用。
萧裕鼓动自己举事,一是察觉到自己有此心,二也是出于他自己利益的考虑。
“今上不思祖先创业艰难,嗜酒好色,荒怠朝政,且动辄残杀大臣,祖先创下的基业早晚毁在他手上。亮不才,欲伸大义于天下!”完颜亮声音很轻,但却语气坚定,不可动摇。
萧裕喜上眉梢,俯首道:“以留守之才,大事必成。”
“你休夸赞,倘若大事有成,必不相忘。你适才说自有良策?”完颜亮追问道。
“是!”萧裕道。“公今为南京留守,河北之兵尽归留守节制。河北为前沿,军械钱粮尽屯于此,留守可以此为根基,先以河北之兵建位号,然后举兵向北!裕则联络诸勋贵猛安结为应!今上残暴不仁,朝中怨声载道!若留守兴义兵,他们必然群起响应!”
完颜亮听完这番话,却是愁眉不展,要发动河北之兵倒不是难事。自己举事,朝中和北地的勋贵们也定然会有所响应。可问题在于,这么一团乱地举事,到时候把今上作掉了,谁当皇帝?别我忙活了半天,到时候还得跟旁人争!
另外,还有重要的一点,萧裕似乎没有考虑到。
“你想过没有,我朝与南朝争战二十余年,方才缔结和约。我若举事,南朝能不举兵北伐?如此一来,倘我大事未成,反累国家,岂不罪大?”完颜亮担忧道。
“留守思虑周全。”萧裕笑意吟吟,胸有成竹。“但我等举事,必求速胜,南朝怎会有反应的时间?且他们北伐方毕,士卒劳顿,财力不济,短时间之内,难以大举出兵。再者,裕出使江南,见南朝君臣对待议和很是上心!南朝皇帝平庸不堪,哪有如此决断?只怕他们纵见大金事变,也不会出兵!”
完颜亮还是不太放心,又道:“纵使江南没有动作,川陕徐卫呢?他的西军随时可以进入河东,剑指太原。也可自麟府出发,威胁大同。他若是来搅局,后果不堪设想!”
萧裕也不得不点头道:“徐卫手握雄兵,割据一方,确实是极大威胁。而且以他历来的行事作风,如此大事,他不可能不来‘共襄盛举’,可是,留守,徐家乃南朝第一大将门,可听说过么?”
“这如何不知道?徐家子弟尽在军中,所谓西军,已经是徐家兵了。”完颜亮道。
“但留守可知道,徐卫还有个堂兄,正是南方当朝宰相?”萧裕问道。
“听说过,徐家之所以势力庞大,也正是因为如此吧?”完颜亮道。
“他这个堂兄唤作徐良,家里排行第六,徐卫行九。此前几年,这徐良一直是南朝独相,权倾朝野。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让皇帝对徐家不太放心。最近,又拜了一位首相,便是折彦质。”萧裕道。
完颜亮明白对方所指,试探着问道:“你是说,南朝如今在打压徐家,在这风口浪尖上,徐卫不敢轻举妄动?”
“正是,他若在这当口擅自出兵,岂不授人以柄?因此,卑职认为,徐卫也只会是按兵不动。”萧裕道。
完颜亮沉思片刻,点头道:“若果真如此,那自然最好不过了。”
“南朝不足为虑,留守若要在河北举事,须得说动一个人。”萧裕提醒道。
完颜亮点头道:“耶律马五。”
耶律马五此番受完颜亮起用,坐镇山东,击败了刘光国,又促成了宋金和议,功劳不小。完颜亮也很大方,奏请皇帝赐马五建节。应该说,他是对马五有恩的。宋金和议缔结生效以后,马五率军撤出山东,正在河北休整,准备北上。也就是说,现在金国的都城燕京一带防备十分空虚!因为耶律马五带下来的部队,就是燕京地区的金军精锐!
如果完颜亮说动了耶律马五支持他,基本上事情就是十拿九稳了!这也是为什么萧裕敢鼓动完颜亮造反的原因所在!
数日之后,南京大名府留守司衙门。
大名府自打上次被徐卫的骑兵部队劫了一回之后,金军就加强了防备,守卫森严。数骑自城下飞驰而来,到城前都勒停战马。守门的将兵正要上去询问,只听一人高声喝道:“此乃镇城军节度使!”
守城将兵一听,镇城军节度使?不知是哪位长官?
那马上有一将,五六十岁年纪,虽然须发已见花白,但威风不减,一捋长须,朗声道:“我是耶律马五。”
一听这名字,吓得守城官兵全闪到一旁,低头肃立!这位可是大金国的名将!打天下的功臣!现在军中要论资历,就得数他了!
马五率众昂然而入,直至留守司衙门方才下马。因为完颜亮于他有恩,所以不造次,等在外头等候通报。不一阵,却见完颜亮快步迎了出来,这一下可让他有些受宠若惊,赶紧上前道:“卑职何德何能,敢劳留守亲迎?”
马五如今虽然是一镇节度使,可完颜亮只是被免了职务,他的级别没变,仍旧是太保,由是马五仍以下级自居。
完颜亮执住他的手,笑道:“公不负我举荐,非但击退刘光国,更促成和议,乃是朝廷功臣,于公于私,我出来迎一迎又有何妨?”
马五再三谦让,仍旧被完颜亮执着手一直迎入后堂,奉上茶,两人说了一阵闲话,倒是很投机。为何?完颜亮倾心中原文明,喜好风雅,马五虽然是战将,可也是读过诗书的,当年还因为经常穿着汉服,被当时的金军统帅批评过。
所以,这两人有共同语言。
“哎呀,与公真是相见恨晚呐!只是亮迟生了几年,如若不然,也不叫你受这么些年委屈!”完颜亮诚意十足地说道。
马五当然心存感激,他被投闲置散多年,如果不是完颜亮举荐,恐怕此生都出山无望,何谈建功立业?
“太保恩同再造,马五感激不尽!”耶律马五抚胸道。
“言重了,言重了。”完颜亮笑道。此时,他正盘算着怎么开口,沉默片刻之后,他这样起头。“节使知道我为什么到大名府来么?”
想耶律马五带兵在外,他如何知道朝中内情?只是猜测过,可能是犯了什么事因此被贬到大名府来,只是这话如何敢说出口?于是摇头道:“卑职委实不知。”
“呵呵,事情是这样……”完颜亮正要说出原委时,却见萧裕闯进后堂来。完颜亮眉头一皱,萧裕也是读过书的人,如何这般无礼?
却见萧裕跟耶律马五见了个礼,随即对完颜亮道:“留守,有天使自燕京来!”
心里“格登”一声,完颜亮顿感四肢无力!皇帝的使者到来,是福是祸都是未知之数,然以今上的习性,恐怕还真就没什么好事!完颜亮到底不是一般人,皇帝的使者到了,无论如何不能拖延,于是立即对马五道:“节使且在此等候,我去迎了天使便来!”
“太保请。”马五起身道。
却说完颜亮和萧裕两个匆匆从后堂转出,皇帝的使者却已经在正堂上站定了。本来,金帝宫中的亲信完颜亮基本上都认识,但眼下站在堂上之人他却陌生得紧,也不好套近乎,只是上前道:“尊使一路远来,辛苦。”
“太保不必客气,接诏吧。”那使者也不见亲切,只冷冰冰地这么一句。
完颜亮一时不安,与萧裕跪将下去,恭迎天子诏。完颜亶在金朝实行汉化,连这诏书开头也是“皇帝制曰”,金帝这道诏命十分简单,就一句话“着完颜亮交割事宜,即刻回京”。皇帝使者宣完诏,转身就走,连询问的机会也没有给完颜亮留。
他和萧裕两个呆立当场,一时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完颜亮紧攥着那诏书,只差没攥出水来,最终又紧一紧,低声道:“依你看,此去,是福是祸?”
萧裕也算是联明人,可此时硬就想不出个头绪来,只得硬着头皮道:“这,卑职委实不知。”
完颜亮心里七上八下,堂兄这道诏书召自己回去,会不会是要自己的命?这不是没有可能!以今上的作风,他杀人本不需要理由!况且,他若是真有心杀自己,要抓的把柄也太多了!自己到任这才没几天,又火速召回,实在让人疑惑!
萧裕虽然猜不到皇帝的用意,但有一件事情他可以肯定:“留守,事已至此,不如,先发制人!”
听到“先发制人”四字,完颜亮眼皮跳了跳!
“马五就在后头,留守即刻与他去说,若说得通最好!若是说不通,就杀了他!留守自统大军北上!”萧裕倒很是果决。
完颜亮一举手:“别急!此事容我想想!你先去稳住马五!”
“是!”萧裕应了一声,就往后堂而去。
完颜亮此时心乱如麻,在堂上来回走动几遭,强迫自己坐定,静下心来,细细揣摩皇帝这道诏命的用意。
如果说皇帝要起心杀自己,总要有个由头。我在此密谋造反,他肯定是不知道的,所以不会是因为这个。可舍此之外,还有什么原因?如果他真有心要杀自己,当日宴会,就不会只杀完颜宗礼给自己看了,一刀结果了自己,岂不更好?何必又贬到这南京大名府来?今又飞诏唤回……
一时头疼,实在摸不清皇帝的用意。遂转而思考倘若此时举事,有几分胜算?
第八百零五章 不由分说
一细想这个问题,完颜亮不禁有些心动。现在河北地区有足够的兵力可以对燕京发动极具威胁力的一击,只要河北这些金军追随自己,就有成功的可能。不过,时间太仓促了,要控制住军队不件容易的事情。比如后堂那个耶律马五,自己虽然对他有恩,但要他跟着自己造反,恐怕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动的。
“别慌,别慌……”完颜亮不停地提醒自己,这种时候一子错满盘输。
另一头,萧裕正和耶律马五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他的心思实在不在这上头,不时打量着外面想看看完颜亮来了没有。终于,他在连自己说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完颜亮来了。萧裕赶紧起身上前:“留守……”
完颜亮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方才天子传来诏命,召我即刻回京。节使,本想和你喝上一杯,看来得另找机会了。”
耶律马五起身道:“无妨,卑职也要率部回京,到了燕京,卑职当在寒舍设宴,到时候还请太保大驾光临才是。”
“好好好,那我就不留你了,请。”完颜亮笑容满面道。
耶律马五告辞而去,萧裕不等他走远,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留守,你这是……”
“我要回燕京。”完颜亮低声道。知道对方肯定不解,他又立即解释道“圣上没有杀我的理由。如果他真要这样作,大可命使者取了我的首级回去。你想想,我方才到大名府,毫无根基可言,他实在不必忌惮什么。”
“可是,可是今上作事,从来是没有章法的!留守若是回去,无投于自投罗网啊!”萧裕苦劝道。
“这也是办法的事情,如果仓促举事,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事败身死,我得赌这一把。”完颜亮坚定地说道。他之所以如此肯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皇后裴满氏。如果皇帝真要杀自己,裴满氏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传消息给自己。
萧裕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忽然想起一事,赶紧道:“留守若要回燕京也可,马五方才不是说要率部回京么?留守何不与他同行?倘若真有个……”
完颜亮摇了摇头:“若如此,才真是引祸上身。没造反也得给扣上这罪名。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我一走,你便是留守司最高长官,只管替我好生看管此地。如果说……你就自求多福吧。”
萧裕一怔,叹道:“但愿留守吉人自有天相。”
完颜亮闻言一笑:“我可不大信这些。”笑得是很从容,可心里就实在忐忑了。皇命在身,不敢逗留,他很快就向萧裕交割了相关事务,启程回京。老实说,完颜亮虽然相信自己的判断,可金帝却不是可以用常理来推断的人。之所以说“赌”,就是这个原因。
大名府到燕京,隔得虽然远,但河北平原一马平川,完颜亮不两日便回到燕京,“居家待罪”,闭门谢客,但他朝中的同党也不敢见,专一等候宫中的消息,可奇怪的是,连皇后裴满氏却没有派人来,这让完颜亮更加觉得事情不同寻常。
回到燕京的第三天,清晨,完颜亮方才起床洗漱,便有仆人前来禀报,说是宫中来人,要接他去见驾。完颜亮立即问来的是什么人,当听说是皇上的寝殿小底大兴国后,才稍稍安心。如果皇帝要他的命,来的就不会是此人了。
收拾整齐,随皇帝的侍从往宫中去。如今大金国定都在燕京,皇帝所居的宫室乃是原辽国皇宫,只不过又扩建了一番而已。入禁中,完颜亮特意留心宫中守卫,见一切如常,心中的恐惧才减轻一些。
金帝狂纵,接见大臣要么在寝殿,要么就是宴会,而今天却一反常态,在归德殿赐见,显示出他对此次接见的重视。至殿前,完颜亮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等在门外,直到皇帝召唤。
“臣完颜亮,拜见大皇帝陛下。”女真人横扫天下,自视甚高,虽然也立帝制,但为了区别辽宋之君,因此金国的皇帝要称“大皇帝”。完颜亮几乎是小跑着进殿的,一进去就扑倒在地,不敢抬头。
金帝完颜亶一改往日“雅歌儒服”的形象,着女真服饰,佩刀高坐。只是这殿里,除他君臣二人之外,再没有第三者。
“起来。”金帝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异样来。
完颜亮起身,仍旧俯首肃立,完颜亶又道:“坐。”
完颜亮略一迟疑,这才坐下,因为摸不准皇帝的脉,不敢轻易开口,于是沉默以对。他沉默,完颜亶也不说话,君臣兄弟两个就这么僵持许久,才听金帝道:“知道为什么召你回来么?”
完颜亮心里一跳,硬着头皮道:“臣实不知。”
完颜亶一时不答,长叹一声道:“朕如今还记得那日与你谈起太祖创业艰难时,你痛哭流涕,朕知道,你是个忠义之人。可你既为辅弼大臣,就该时刻谨慎自己的言行。不能和那些无知狄夷一般。”
这话如果是从汉人嘴里说出来没什么问题,可完颜亶自己就是女真人,就是汉人口中的夷狄,他却全顾忌!原来,这位大金皇帝已经深受中原文化“毒害”,把那些顽固守旧的女真旧臣称为“无知狄夷”,对南朝和辽国投诚的遗臣,却“备加优礼”。如同辽国的道宗皇帝一样,当学士向他讲解经典,说到“狄夷”这个概念时有所顾忌,辽帝却说了一句名言“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于中华,何嫌之有?”意思是说,我遵从并推行中国的典章制度,彬彬有礼,跟中华没有区别。
这也正如千年以后,有位“很牛”的历史老师在向他的学生讲课,讲到中华文明的伟大时,说了一句,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实在太厉害了,谁灭了我们,谁就成了我们。当然,对他原话中的一句“如果日本灭了我们,那今天中国就是五十七个民族,多一个大和族”还需商榷之外,其他还是比较正确的。蒙古灭了宋,可它最后成了“中华”,满清灭了明,它最后也成了“中华”。
完颜亮此时听到皇帝这一句,终于放心了。因为金帝既然这么说,就是还把他当成“自己人”。不过,他也知道,在这位大皇帝面前不要争辩,不要反驳,不要说明,只须承认错误就是,于是乎俯首道:“臣知错。”
金帝又叹一声:“迪古乃,我们都是太祖的孙子,亲亲的堂兄弟。朕对你是寄予厚望,你切莫与那些人结党行事。国家现在多事,朝廷里不安稳,外边又有南朝和契丹,你要作朕的亮辅良弼,不可作杨国忠之流。”
“臣谨记陛下教诲,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完颜亮恳切地回答道。这种对话,恐怕也只能出现在他们堂兄弟之间,换了其他女真大臣,只怕根本听不懂在说什么。
“贬你去大名,不过是作个样子给朝中大臣看看。近年,实在闹得有些不像话了。裴满氏是朕的皇后,按制,后宫是不能干政的,可朕终究精力有限,有时让她分担一些,也是权宜之计。但是……你要注意,不要和她过从甚密。”完颜亶又训示道。
“臣谨记。”完颜亮除了回应之外,不敢有半句多余的话。
“罢了,你仍去中书平章政事吧,待有功,再复你原职。”完颜亶道。在完颜亮诺诺连声,金帝已自去。整个接见过程,金帝训示,完颜亮称是,没有半句旁的。接见完毕之后,完颜亮一刻也不呆,匆匆出宫,一直到了宫外,才完全放下心来。皇帝今日佩刀接见,他是生怕有丁点差错,就被这堂兄给一刀结果了。
此时,虽然已经拨开疑云,皇实召他回京,并非要取他性命,而且仍要重用。但是,完颜亮并不因此感激,相反的,更加坚定了他取而代之的野心。因为这种日子实在没法过,你根本不知道哪一天,因为哪件事,就作了皇帝的刀下之鬼。人害怕的东西有很多,但真正最让人恐惧的,就是“未知”两个字。
只不过,现在又回到了燕京,几天前与萧裕密谋的“河北自立”,显然就不行了。只能将其作为将来举事的外援而已。倒也没关系,以皇帝的性子,他是不会安安稳稳作官家的,隔三差五总要弄点事情出来,自己只需要等这个机会。
完颜亮回到中书,人心稍定。原来,他的被贬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因为皇帝对他的喜爱是前所未有,超出所有人的。连他都无故受牵连,旁人还得了?结果,他前脚一走,中书许多官员要么就称病,要么就想辞职,惊动了皇帝,也迫使皇帝思考,完颜亮是自己亲手打造出来的,如果就这么废了去,岂不是打自己嘴巴?所以,又召了回来。
再度执政之后,完颜亮已经坚定决心,于是加倍地笼络朝臣,并将他的亲信都安排到重要部门任职。他这一系列的举动,引起了左丞相完颜宗贤的注意。看名字就知道,宗贤算是完颜亮的长辈,于是召了完颜亮去,苦口婆心地告诫了他。完颜亮表面遵从,暗地里根本没当一回事。
没过两月,金帝果然状况连连。酒后杀他的近侍宫人,已经不算事了。
因为对宋作战的连连失败,金军军心不稳,尤其是跟女真人亲如兄弟的渤海人近年来屡屡逃避皇帝征召,这让金国朝廷很重视。朝中就有人建议,把世居辽阳的渤海人迁入关内,就安置在燕京以南,将来以好防备宋军北伐。金帝同意了这个建议,命两个人主持办理。一个是平章政事完颜秉德,一个是左司郎中完颜三合。
这迁徙,就意味着背井离乡,到异地他乡去重新开始,好比后世的“湖广填四川”一样。人家过得好好的,凭什么到外地去?于是,但凡有点关系背景的,都想尽办法不走。这其中有一个人,叫高寿星,是裴满皇后的近侍,十分得宠,他祖居辽阳,家人按例当在迁徙之列。他向裴满氏哭诉求情,皇后一听,这还不是小菜一碟?我跟秉德三合他们打个招呼就成了。
谁知皇后想错了,完颜秉德不敢开这个口子。渤海人在攻辽时就跟女真人并肩作战,有军功,有背景的多了去了,要是这个先例一开,全都来找我说情,那这差事就不用办了。差事是小,可要是办不好,皇帝要杀人的!
于是完颜秉德婉言拒绝,裴满氏大怒,我是什么人?你们知不知道中国往前几百年有个姓武的女人?敢不听我的,找死!
裴满氏盛怒之下,就去吹枕边风。说高寿星侍奉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功,人家只求个留在原籍,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而完颜秉德和完颜三合两人小题大作,不把皇后放在眼里,进一步就是没把皇帝放在眼里,他们这是有不臣之心!
你说这枕边风出吹得没什么水平,可完颜亶就真怒了,他信没信不知道,反正就是怒了!一如往常地怒了!召来秉德和三合,稀里糊涂地就下令处死完颜三合,又将完颜秉德杖一百!这两人一个被砍头,一个被杖打,还根本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
没过几天,金帝又毫无原由地杖打驸马,尚书左丞唐括辨,让这位驸马爷躺在床上还在想到底为什么呀?后来他老婆,也就是皇帝的女儿,代国公主提到了一件事情。前几天,她到宫中给皇父请安,皇帝就赐宴,席间有一道民间汉家菜十分爽口,她称赞了几句,皇帝就问,这也值得你如此称赞?那你在家里都吃些什么?
驸马冤得捶床!这叫他娘的什么事?我老婆见老丈人,随口一句话,我就白白挨一百杖!屈死个人嘞!
这一日,驸马正躺在床上哼哼,不对,是扑在床上哼哼,他根本躺不了。家人就来报说,平章政事完颜秉德来见。金国的官制学自大宋,而大宋官制之复杂,在历史上是有名的。金国根本不明白其中一些细节,只会生搬硬套。所以在金国朝廷里,就出现了左右丞相,尚书左右丞,平章政事,参知政事同在的局面。
完颜秉德为平章政事,也算是“宰执”之列。再者,他跟驸马平时走动得也多,来探望本属应当。可问题是,就在驸马被杖之前不久,他也挨了一百棒!这如何使得?驸马想起来迎接,可实在动弹不得,也得吩咐下人,恭恭敬敬地把秉德迎进寝室来。
有贵客来,扑在床上实在不成体统,驸马想坐,可屁股一沾床就痛得钻心,没奈何,只能把枕头垫在胸口,好让上半身抬起来一些。
没一阵,就听见外头传来“夺夺夺”,非常有节奏的声响。又片刻,方见平章政事完颜秉德拄着拐,一步一瘸地走进来。完颜秉德的背景也非常深厚,他是完颜宗翰,也就是粘罕的孙子。这么算起来,跟驸马唐括辨算是同辈。
三十多岁年纪,人本来该是魁伟的,可因为被打瘸了腿,整个身子歪在一边,看起来倒不怎么突出了。因为疼痛,他一张牛皮般的脸上满是汗水。
驸马见了,赶紧道:“你都这般模样,如何还来看我?”
完颜秉德不及回答,因为他要小心翼翼地坐下去,等坐定之后,他将拐杖放在一旁才叹道:“那个词怎么说的?都生病,所以互相可怜?”
“同病相怜……”驸马黯然道。
“对,同病相怜,我挨一百,你也挨一百,我挨打在前,能不来看看你么?怎样?可好些?”完颜秉德问道。
驸马没好气道:“我但凡好半分,岂如此接待你?”
完颜秉德一声哼笑:“皇恩浩荡啊,没要你我的性命。可怜那三合,恐怕到死也没明白怎么回事。”说到这里,突然发怒道“我也没明白!”
驸马肚子里有气,也不顾是否有人偷听,怒道:“不用明白!皇帝要杀人便杀!”
完颜秉德皱眉道:“几时有这个道理?当年太祖带着族人打江山,尸山血海滚出来,也不见这般行事!我等都算是勋贵,怎命就如草芥一般不值钱?想杀便杀?想打便打?”
“你不算冤!我听宫里的消息说,你被打,三合被杀,是因为裴满皇后在今上面前进言,说你们不把她放在眼里,就是不把皇帝放在眼里,这就是有不臣之心!就这,才打你一百杖,知足吧!冤的是我!因为公主称赞宫里一道菜,今上便以为我虐待了公主,不由分说,杖打一百!我找谁说理去?”驸马喊冤道。
完颜秉德气得拿拐杖重重敲打着地面,一张黑脸都涨成了紫黑:“我为用心为圣上办事,怎反过来倒成了有不臣之心!这,这,这有天理吗!”
第八百零六章 协商起事
“天理?皇帝乃天子,他就是天理!”唐括辨大声道。
完颜秉德将拐杖往地上一拄,摇头道:“这么下去,朝廷人心惶惶,如何得了?南朝厉兵秣马,誓要收复失土,我大金若是再这么耗上几年,恐怕到时不消南军来,自己就先乱了。”
唐括辨头摇得更快:“现在还不够乱么?朝廷朝令夕改,宰相一茬接一茬地换,昨天还是右相兼都元帅,今天就给你贬到南京去,明天又给召回来,官家不是这么作的!”
虽说这是在他自己府上,可这话却说得有些过了,完颜秉德提醒道:“小心被人听了去。”
“这是我自己家,又有何妨?”驸马道。又发一阵牢骚,他问道“你的差事办得如何?”
“还怎么办?三合为此事掉了脑袋,高寿星的头一开,但凡有些背景的都来说情。所幸,我挨这一百杖后,是办不了差了,否则,恐怕也得丢了性命。”完颜秉德苦笑道。末了,补上一句“这么下去,真不是办法。”
唐括辨闻弦歌知雅意,侧目道:“公言何意?”
完颜秉德那句话本是有感而发,并没有其他意思,但听驸马这么问,反觉得他有意思,于是问过去:“驸马以为呢?”
两人眼神一对,神情都越发凝重起来,片刻之后,唐括辨又努力往上爬了爬,压低声音道:“太祖皇帝当年率领你我父辈起事抗辽,历经多少苦难,死了多少族人,方打下如今的江山。想当年,咱们攻灭契丹,大败南朝,横行天下,谁敢不服?再看如何,为苟延残喘,须得看南朝脸子,还得拱手送出土地城池,与人兄弟相称。再往下,真不知还有什么事情。这事得算谁身上?”
完颜秉德趋身向前:“你我心照不宣。”
“那就任他这么搞下去?”唐括辨问道。
完颜秉德一时不言,良久,方才呼出一口气,沉声道:“自然不行!”
唐括辨嘴角一扬,露出一丝笑意,问道:“你可有这胆子?须知,万一不慎,是要……”语至此处,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就是不行此事,你知道哪天这脑袋就不是自己的了?再者,此事是为大金千秋万代计,又非是我等谋朝篡位!”完颜秉德小声道。
唐括辨低头向下,深思一阵后,道:“以我之见,欲行此事,莫如效仿南朝旧事。”
“哦?愿闻其详。”完颜秉德道。
“据说,当年现今的南朝太上皇赵桓因为一意孤行,压迫朝廷,又因对道君皇帝不孝不敬,引起朝臣不满。南朝大臣就串联起来发动政变,迫使其退位,扶太子登斟。”唐括辨对这事倒还了解。
完颜秉德听罢,疑惑道:“可今上两位皇子都已不在,倘若我等行废立之事,当立谁人?”
唐括辨略一思索:“这也不难,仍可效仿南朝。南朝肃宗皇帝驾崩之后,因无子嗣,便由其弟继续皇位。所谓父死子替,兄终弟及就是这个道理。若今上退位,当由胙王完颜元继位。”
完颜秉德暗思,完颜元,本名常胜,乃今上之弟。我们若是发动政变,迫其兄下台,改立他为皇帝。一旦他登基,想必也会对此事心存忧虑,倒不如立一个旁支的,至少放心些。一念至此,便道:“我倒是觉得邓王之子完颜阿楞有天日之姿。”
唐括辨一时也没有想到他推荐完颜阿楞的原因,只道:“这事且不急,要紧的是联合有志之臣,共同举事。”
完颜秉德有些激动,搓着手道:“此事万万疏忽不得,共谋之人,也必须是信得过的。我有一个人选。”
“是谁?”唐括辩问道。
“大理卿乌带,他与我最是要好,我若邀他,必然响应!”完颜秉德十分肯定道。
“乌带?我与他来往不多,你能确定?这可出不得差子!”唐括辩道。
“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完颜秉德道。
唐括辩突然想起一人:“你说,迪古乃如何?”
“迪古乃?”迪古乃就是完颜亮,完颜秉德听到这个名字时,想了想,而后摇头。“他虽说被今上贬了一回,可没几天又回中书了。圣上对他恩宠有加,再者,他跟裴满皇后关系很不一般,你难道没听说过么?”
“罢了,你且去联络乌带。”唐括辩道。
金帝完颜亶肆意妄为,滥杀无辜,终于激起了大臣的反心。就在朝中已经有人开始串联欲行废立之事的时候,完颜亶仍旧没有丝毫收敛。动辄酒后杀人,廷杖大臣,一些汉官用中原的例子劝谏他,大臣是皇帝的肱骨,是皇帝的左膀右臂,皇帝应该尊重大臣。大宋太祖皇帝就曾经立下祖制,不得在朝堂上侮辱廷杖大臣,纵使有他罪,也应该交由有司依法办理,而不是凭着皇帝的性子来。完颜亶清醒的时候,对这话还表示赞同,可一喝醉,就完全抛到脑后,我行我素。
最可怕的一幕,终于在十月发生。
这个月,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这里说的“特别”,是指皇帝没有杖打或者处死朝中大臣,至于他宫里的近侍就不得而知了。但到了十月下旬,有一日皇帝接见大臣时,有司报告了一件事情。
说是一个叫忽睹的,在任横海军节度使和崇义军节度使期间,勾结当地豪强,贪污受贿,横行不法,当时有司就已经报告,但他不但没有受到惩罚,反而升迁为中京留守。这使得忽睹更加不可一世,勾结诸猛安谋克的富家子弟,敲诈勒索,无恶不作。用中原话说,此人完完全全是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泼皮破落户,但就因为他特殊的身份,没人敢把他怎么样。地方上已经民怨沸腾,对这个号称“闲郎君”的人,恨之入骨,望皇帝明察。
这个忽睹是什么人?一说他的全名就知道了,裴满忽睹!没错,正是皇后的亲弟弟,正经的国舅爷。
向皇帝弹劾国舅的大臣是抱着被打或者被杀的决心,可皇帝听了以后,并没有杖打他,而是气呼呼地拂袖而去。很快,就有人将此事报告给了裴满皇后,在得知皇帝并没有处理忽睹的意思之后,裴满氏有侍无恐,直接由她下令,免去了那位弹劾官员的职务,发配到穷乡僻壤为官。
最要命的是,在中京的裴满国舅爷听闻此事,竟得意忘形地宣称,他姐姐与大皇帝“共天下”,谁敢触他霉头,就是自寻死路!
十月二十三,这一日,金帝完颜亶又喝了个大醉。因为他心情实在烦闷,又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偏生左右近侍都知道他的脾气,见他喝醉,早躲得远远的。哪怕他酒醒以后要责罚,也总强过现在被他一刀砍死。
“来人!来人!”皇帝在寝殿中的咆哮声久久回荡,却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暴怒的皇帝开始掀案桌,砍椅子,躲在远处的近侍们看了还有谁敢靠近。只见皇帝在殿中撒了一会儿泼,便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朝外走去。近侍们毕竟还是害怕他出什么事,只远远跟着,竟瞧见皇帝往中宫去了。
“朕的天下,如何由得你们姐弟胡来,啊?太祖太宗打下的江山,不是让他们乱搞的!梁王,邓王,鲁王,许多元勋!”一路杂七杂八,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就这么左摇右晃,一路往裴满氏所居中宫去了。
那宫里的近侍和女婢们见了皇帝醉熏熏的模样,如同躲瘟神一般闪开,没一人敢上前来。完颜亶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摔了几回,终于来到一个所在,不晓得是什么地方,他酒劲上来,抱着一根柱子就瘫下去。
迷迷糊糊的,仿佛听到有脚步声,他本想唤人来,喝碗水,可嘴里发出的声音却是吱吱唔唔,根本听不清楚。几个浣衣院的宫人端着盆,提着桶正在走廊里经过,她们根本就不知道皇帝正抱着一根柱头在那里瘫着,只顾说着闲话。
“皇后为什么打他?他犯了事?”
“哪是犯了事!只因太保自打回京以后,再也没有进宫来,皇后几番使人去召,太保都推说有事。昨日皇后派他去,也没请到,一怒之下,就给打了个半残,可怜,可怜。”
“皇后要见太保,太保怎敢不来?”
“你不知道?若是为公,太保怎敢推托?这里头是有原因的。”
“啊!莫非太保和皇后,有……”
“噤声!让人听了去,你不想活了?”
瘫在柱头下的完颜亶突然睁开了眼睛,刚才这番话他没有完全听清楚,可意思却听了个大概。一股怒火从心底腾腾升起,直冲到脑门!涨得他双眼串满血丝,一张脸也憋得通红!勉力爬将起来,紧紧攥着随身佩刀,他喝道:“你几个休走!”
那浣衣院几个仆妇听得有人叫唤,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天外!眼前不是旁人,正是大皇帝陛下!盆啊桶呐倒了一地,几个妇人都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喘!完颜亶捉刀上来,厉声问道:“太保和皇后,可是,可是……有!说!”
一听这话,妇人们哪敢回答?有两个已经吓得哭了起来,完颜亶本就躁动,哪听得哭声?两步上前,不分由说,便将一妇人砍杀当场,血溅了一地,不停地抽搐,眼看就不行了!
“不说,便是这个下场!”皇帝狂怒道。
“陛下饶命!奴婢等也是道听途说,实不知情!”一个妇人大着胆子回答道。
“道听途说?是怎么个说法!讲!”完颜亶拄着带血的刀,好让自己站得稳一些。
“就是,就是说裴满皇后跟太保,关系,关系匪浅。”
此话一出,完颜亶顿时发作!大喊一杀,手中的佩刀上下翻飞,那几个妇人躲闪不及,砍死砍伤自然不免,有一个躲开了,连滚带爬想要逃。完颜亶追上前去,一脚踩在地上,怒骂道:“敢背叛朕!朕要你们全都死!都死!”说罢,一刀挥下,竟将半边肩膀砍掉!
杀光了宫妇,完颜亶犹不解气,拿着刀在那里乱劈乱砍,歇斯底里地高声啸叫!谁知踩着了血泊,脚下一滑,就栽倒在地。他的近侍在远年看见了,根本不敢过来扶一把,见皇帝不云梯了,只急得没奈何。
好一阵之后,方才见到完颜亶扶着墙站起来,又寻摸了刀,跌跌撞撞走出去。他走的方向仍是裴满皇后所居的中宫,几名近侍一见,心说坏了,皇帝正发酒疯,别到了中宫伤着皇后怎么办?
正着急时,又瞥见皇帝停下了脚步,并收刀入鞘,站在原地仰着头停了一阵,又转身往回走。几名近侍互相推搡着赶紧回头,生怕被皇帝发现砍了脑袋。
次日,皇帝很罕见地主动召见了朝中重臣,就说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裴满忽睹的问题,表示要依法严办,并指示中书亲自查办。可问题是,中书大臣里,完颜亮他肯定是不用的,平章政事完颜秉德和尚书左丞唐括辩都被他打得在家休养,看来看去,也只剩下左丞相完颜宗贤。
正好,这事还非得完颜宗贤去查。于是下诏,以宗贤为钦命大臣,前往中京查办裴满忽睹一案,他特地指示宗贤,要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谁!另外,就是要速办,限期拿出结果来!
完颜宗贤是个忠心耿耿的臣子,见皇帝态度如此坚决,还很是高兴。这说明大皇帝还是深明大义,知道轻重的!大金国有希望!于是丝毫不拖延,领了诏命,当天就启程往中京去。
金国的中京,也就是原来辽国的中京,大定府,即后世内蒙古赤峰境内。完颜宗贤虽然年老,可到底是战将,轻骑简从直奔中京。用了三天时间赶到,一进城,直奔留守司衙门,却扑了个空。
原来,那裴满忽睹是个浪荡子,于军政事务狗屁不通,只好贪财淫色,哪会乖乖坐在衙门理事?宗贤把定衙门,让人去寻忽睹,只称是奉诏前来,大皇帝有赏赐。留守司衙门的官吏闻听,四出寻找,终于在一豪强子弟的府中寻得。那裴满忽睹一听这消息,喜出望外,得意地对他的狐朋狗友说,看看,还敢弹劾我,大皇帝那是我姐夫,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胳膊能往外拐么?羡慕得一帮豪强子弟直流口水,心说我怎么就没这么厉害一个姐姐呢?
皇帝赏赐,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忽睹离了友人家,纵马狂奔于街市,搅得鸡飞狗跳!到了留守司衙门,他昂然而入,见到宗贤也不行礼,只呼“赏赐何物?”
完颜宗贤冷笑一声,当即给他拿下!这裴满忽睹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给五花大绑。这种纨绔子弟,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虽然被执,嘴巴却硬,还大骂完颜宗贤。惹得这老臣下来,几鞭子一抽,打得哭爹喊娘。
裴满忽睹被抓以后,宗贤又控制其党羽,查抄其家,竟得钱七十万缗有余,金银玉器若干,另外还有良驹数十匹之多,其中不乏本该进贡给皇帝的宝马!完颜宗贤听从幕僚建议,先不审主犯,还是突击讯问胁从。
那些中京留守司的官员见左丞相亲自下来查办,心知不好,根本不用刑,吐了个一干二净。掌握证词以后,宗贤又大开衙门,让中京各界有冤伸冤,有苦诉苦,这一来还了得?衙门的门槛都快让伸冤告状的百姓给踩塌了!最后林林总总,指证裴满忽睹的罪行,竟达十余多。贪污公款、收受贿赂、截留贡品、徇私枉法、强抢待嫁之女、强占有夫之妇,草菅人命……凡是当官的能犯之罪,他犯了一个遍,除了造反以外。
等把罪状都弄清楚,宗贤才提审裴满忽睹。都说这些纨绔子弟,脑袋长在屁股上,可忽睹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只要有他的皇后姐姐在,宗贤就暂时不敢怎么样。所以,面对宗贤的一切指证,他完全否认,并一再威胁,要见皇帝皇后。
宗贤来前,皇帝是有交待的。因此他并不忌惮,既然不招,那就大刑伺候!裴满忽睹不学无术,也没有上过战场,细皮嫩肉哪经得起大刑?还没打得皮开肉绽呢,就都交待了。可唯独有一样,他什么罪都认,就是不拖他姐姐下水。这个答案,显然不是宗贤想要的,他索性直接给裴满忽睹摊了牌。现在对于你所犯大罪,都已经证据确凿,我是钦命大臣,如果没听到我想听的,我有权将你就地正法,你看着办吧。
忽睹还中嘴硬,因为他知道,如果把姐姐拱出来,他就真得死。只要姐姐还是皇后,不说官职爵位,保条命总行吧?可他小看完颜宗贤了,人家是战场上打出来的,没把人命当回事。你怕死是吧?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最终,裴满忽睹还是熬刑不过,全都招了。该招的招了,不该招的也招了……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宗贤根本不管剩下的事,全交由幕僚处理,自己带着裴满忽睹的证词火速回燕京。
十月二十七 燕京 皇宫
大金国“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裴满氏,带着随从匆匆往皇帝的寝殿而去。这“母仪天下”四个字,裴满氏委实当不起。身为皇后,干预朝政,结党营私这些且不谈,没有给皇帝留下子嗣,致使国本空虚这些也不说,单说作为夫妻,你连最基本的忠贞都保证不了,怎么为天下母?
裴满氏不到三十岁年纪,这中原王朝,凡是当皇后的,不一定要最漂亮,但绝对是品貌端庄。裴满氏恐怕很难符合这一点,她不算丑,但也肯定不美,只是在北方水土养育下,个头高挑而已,舍此之外,实在普通不过。纵使一身华服,也难掩其“土”。
此时,裴满氏眉头紧锁,脚步急促,从中京传来消息,左丞相完颜宗贤作为钦命大臣,办了自己的弟弟裴满忽睹。这世上,但凡当姐姐的,没有不心疼弟弟,所以,他这是来找皇帝求情了。
到了皇帝寝殿,运气真好,今天皇帝没有喝酒。而且好像是知道她要来一般,穿着一身汉服,正襟危坐,腰里仍挎着刀。
裴满氏上前见了礼,皇帝还很客气,请她坐。屁股一沾床,皇后就迫不及待道:“陛下,宗贤在中京所作作为,可是出自上意?”
完颜亶面无表情:“皇后所指何事?”
裴满氏听着不对头,谨慎道:“据说完颜宗贤以钦命大臣的身份前往中京,拘禁了中京留守裴满忽睹。”
“哦,有这事。”完颜亶一双因为休息不足而血红的眼睛看了皇后一眼。
裴满氏立即起身,跪地道:“陛下,忽睹年轻,不知轻重,任上难免有些过错。万请陛下念着他是我的弟弟,饶他这一回。罢官夺爵就是了,终归是一家人。”
完颜亶脸色渐渐沉下来:“一家人?你知道你弟弟犯了什么王法么?”
“这……不知。”其实裴满氏想着,不外乎就是贪了几个钱,在地方上霸道了一点吧。
“那朕让人说给你听,请左丞相。”完颜亶道。
片刻之后,也不知完颜宗贤从哪里冒出来,见过皇帝之后,又给皇后行礼。裴满氏吃了一惊,她根本不知道完颜宗贤这么快就从中京赶回来了。
“左丞相,你告诉皇后,她的弟弟在中京都干了些什么。”完颜亶长袖一甩,大声道。
“是,禀皇后,裴满忽睹在中京留守任上,共犯下贪赃、受贿、杀人、欺君等大罪十余条,桩桩查证明白,人证物证一件不少,条条都可论死!”完颜宗贤说罢,将卷宗递到皇后面前。
前面说过,论起来,完颜宗贤跟裴满家是亲戚,他理所当然应该是“后党”,可这位老臣对皇帝极为忠心,这回算是大义灭亲了。
裴满氏一把抓过卷宗掼在地上,切齿道:“宗贤!裴满家何曾亏待过你!”
“皇后此话怎进?臣身为大金国丞相,自当辅佐君王,匡扶朝政,怎敢徇私?”完颜宗贤正色道。
裴满皇后气得说不出话来,转向皇帝道:“陛下,纵使忽睹有罪,也请看臣妾脸面……”
完颜亶深吸一口气,挥手道:“左丞相且退下。”
完颜宗贤大礼之后,退出寝殿,他前脚一走,完颜亶立时发作!一拍案桌站将起来,指着裴满氏道:“脸面?你还有脸面?”
裴满氏吓了一跳,脱口道:“陛下何出此言?”
“裴满氏,从选你入宫,到母仪天下的皇后,朕是连着把你提起来的,没错吧?确实,你也给朕生儿育女,皇太子夭折也怪不得你。往常,朕精力不济,也让你处理一些朝政,为此,你累得积劳成疾,朕心里还甚是愧疚!”
“可你是怎么干的?在朝中结党,大力地排斥异己!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这叫雌鸡司晨!懂什么意思吗?打鸣那是公鸡的事!母鸡打鸣了!这天下不就乱了吗?圣人都说,雌鸡司晨终非正道,而且是不祥之兆,是取祸之道!朕一再提醒你,你都不当回事!”
皇帝越说越气,最后竟是唾沫横飞,手舞足蹈。
裴满氏却还沉得住气,把脸撇向一旁,辩解道:“臣妾所作一切,无非是为陛下分忧!不想陛下不领情,还反过头来怪罪我!若是皇太子和魏王两个儿子在,见到他们的母亲被如此冤枉,真不知……”女人对付男人最厉害的武器,就是这眼泪。
可她这回,真没弄清楚情况。
皇帝丝毫不为所动,连连点点头道:“好好好,我们不说这些朝政上的事。你我是夫妻,对吧?你知道汉人怎么说这夫妻么?叫结发,叫同心,就是两个人成了一个人,不分彼此,同心同德。裴满氏,你告诉朕,你跟朕同心同德么?”
不知道怎么地,听皇帝提起这个,裴满氏不禁打了个冷战。可她还是马上定住心神,回答道:“臣妾之于陛下,只一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皇帝一时竟笑了,窜到皇后面前,拍着手道:“呀呀呀呀!你还读过几句书呐?你知道这句话出自什么典故么?这是出自卓文君的《白头吟》,知道卓文君的事么?她是巨富之家,却对一无所有的穷书生司马相如情有独钟,不顾家人反对,与司马相如私奔!人家一个富家女,不顾斯文体面,当垆卖酒!这才叫夫妻患难扶持,相濡以沫!你怎么有脸念她的诗作?朕若是你,只怕羞死!”
裴满氏越听越不对劲,皇帝是不是知道什么?
见她不言语了,皇帝知道自己说中了,愈加狂躁,怒道:“裴满氏!你但凡与朕一条心,朕念在夫妻情份,还有儿女的面上,你和你弟弟这些事,朕都可以不计较!可朕万万没有想到,你竟是如此……如此……”到底是读圣贤书的人,那脏字硬说不出口。
一阵狂风暴雨下来,皇帝也累了,坐回案桌后,喘息道:“朕已经下诏,裴满忽睹罪大恶极,就地正法!”
裴满氏一听,身子几乎条件反射般弹将起来:“陛下!陛下!”
“闭嘴!”完颜亶奋力拍打着案桌。“你自身都难保,还有心管你弟弟!”
听到这句话,裴满氏顿时瘫倒下去,难以置信地望着丈夫道:“陛下竟不敢夫妻情……”
“闭嘴!闭嘴!”完颜亶又窜起来。“夫妻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脏了朕的耳朵!朕问你,你是不是跟,跟太保……”皇帝脸都快涨成了紫色。
裴满氏虽然惊慌,但还没糊涂,听皇帝之言,似乎并没有确凿证据,忙分辨道:“陛下,臣妾对你一心一意,绝无不忠!”
“你不认是不是?你不认是不是?”完颜亶指着皇后问了两遍,突然抓起了刀!
到底是夫妻,裴满氏还能不知道皇帝的脾气,只要他捉起了刀,管你是谁!她慌得在地上往后一挪,一面道:“臣妾实在没有对不起陛下,请陛下明察!臣妾与太保清清白白,平素里至多是因为军国大事见面,并没有……”
“你们都当朕是蠢货是吧?朕今日便叫你知道……”完颜亶捉着刀,步步逼向皇后。
就在此时,忽听一声惊叫,只见从门外窜进来一个身影,扑到裴满氏身上,挡在了她前面。完颜亶定睛一看,却是自己的女儿,代国公主。这公主是完颜亶和裴满氏生的长女,如今也不过十八岁,倒也生得美丽,此时一张白净的脸上满是惊恐之色,结结巴巴道:“皇父!你,你难道是要杀母后吗?”
皇帝怒气难消,对女儿道:“你让开!”
代国公主却死死护在母亲身前,她并不知道内情,见父皇发怒要杀母后,如何肯让?只道:“女儿死也不让!”
“你让不让!”完颜亶双目赤红!
见女儿仍是坚定摇头,他猛然举起了佩刀!这头母女两个同声惊叫,闭上眼睛抱作一团!可等了许久,听听“哐咣”一声,打开眼一看,却是皇帝的佩刀掉在了地上。在两个儿子都死了以后,完颜亶对这个女儿尤其疼爱,所谓虎毒不食子,他纵使再狂暴,也还是爱极了女儿。也正因为如此,当日公主随口一句无心的话,就让他怀疑驸马对公主不好,因此杖责。
况且,裴满氏与完颜亮有染一事,他也只是听宫妇们说的,并无真凭实据。加上女儿拼死护母,他怎么下得去手?
代国公主抱着母亲,泪水止不住地流:“母后,这是所为何事?”
裴满氏一言不发,只顾抱着女儿痛哭。而完颜亶已经背过身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代国公主想起自己进宫来的目的,赶紧道:“父皇,女儿进宫,乃是有事禀报。”
“什么事?”面对女儿,金帝的语气已经温柔了许多。
“最近以来,平章政事秉德,大理卿乌带时常来女儿府中,与驸马闭门相谈,每每都说上几个时辰。女儿问驸马,他只说是谈些治学著文。女儿觉得不妥,因此来告皇父。”代国公主道。
这事立马就转移了完颜亶的注意力,他转过身来,疑惑道:“斡骨剌和乙辛,都好读书,他们谈治学还行,乌带何等人?大字不识,他治什么学?”斡骨剌,就是驸马唐括辩,乙辛就是完颜秉德,乌带,汉名完颜言。
“女儿也觉得奇怪,若是治学,何须遮掩?”代国公主道。
完颜亶本来就在气头上,现在知道这事,更是火上浇油!略一思索后,怒道:“你带你母亲且退去,朕自召驸马来问!”
毕竟是夫妻,代国公主扶起母亲已经往外走了,还不忘回头来求一句:“皇父,驸马有伤在身,可打不得了。”完颜亶根本没听,马上命大兴国出宫去召驸马来。
却说那驸马唐括辩,趁着老婆进宫的机会,正要请乌带和秉德来密谋,结果这两人还没到,宫里却来人了,说是要宣他见驾。这一回惊得唐括辩不轻,要知道他身上有伤,如果不是什么大事,皇帝不可能召他赴禁中的!莫非是事发?
可此时已经容不得他多想,皇帝召见,拖延不去可是死罪!没奈何,只能带着伤赶赴禁中。到了皇帝老丈人寝殿,战战兢兢地跪下,刚磕个头,话没说半句,就听皇帝怒问道:“你与乙辛乌带谋何事?将如我何?”
唐括辩吓得尿都快出来,连连叩首道:“臣与完颜秉德,完颜言因闲暇无事,聚作一处,讨论文章而已!”
“讨论文章?那乌带大字不识,你跟他讨论个甚?”完颜亶大怒。
“陛下有所不知,乌带近来发奋读书,百家姓已能诵其半!”唐括辩道。
金帝哪里肯信?一定要唐括辩招认欲行不轨,而后者也是抵死不从,坚称是在学术讨论。最终,完颜亶还在看在女儿面上,没杀了他,又召了殿前武士拖出去杖打!
唐括辩伤刚好一些,又挨这一顿,心里越发恨毒了老丈人。自此,与完颜秉德,完颜言更加密集地谋划举事,只不过避开代国公主而已。
这一天,已是十月末,密谋起事的大臣相约在完颜秉德府中协商。有伤在身的驸马唐括辩第一个到,可见其对此事的积极。
两人正在密室中谈论此前皇帝欲杀皇后一事,就听仆从来报,说是大理寺卿完颜言与平章政事完颜亮到。
“完颜亮?乌带领他来作甚?”唐括辩疑惑道。
“莫是要引他入伙?”完颜秉德猜测着。
“这乌带作事太儿戏?此等捅天的大事,怎能随意带旁人来?”唐括辩急道。
完颜秉德仔细一想,道:“人都来了,且引进来再说!”便命请他二人入内。一阵之后,完颜言与完颜亮先后进入室中,秉德与唐括辩都有些乱意地看着完颜亮,不发一语。
乌带见这阵仗,忙道:“两位不必如此,太保与我相交多年,断无二心。”
完颜亮自己也道:“此等大事,怎能少了我?若非乌带相告,亮都要自行起事了。”
这句话绝对有效,唐括辩立马就问道:“哦?太保难道也……”
要入伙,就要表明诚意,完颜亮当即道:“不瞒几位,当日我被贬大名府时,就已起意。若不是今上突然召回,至晚明年开春,我便要举事!”
这话出口以后,室里沉默了一阵。几人都在揣摩完颜亮所言的真假。见状,完颜亮更加进一步道:“旁的休说,亮先问一句,若举事得成,当立何人?”
见他如此开门见山,完颜秉德道:“此事,我们已经议过,可立今上之弟,胙王完颜元。”
完颜亮将手一挥:“完颜元不成,泡在女人堆里的人,作不得大皇帝。”
唐括辩听了,又道:“邓王之子,完颜阿愣似乎也可以。”
“哈哈哈哈,阿愣是旁支,如何能作天子?”完颜亮大笑起来。
唐括辩听他这意思,也笑一声,问道:“莫非太保有意乎?”
完颜亮脸上笑容尽敛,厉声道:“果不得已,舍我其谁!”
室内其他三人面面相觑,好像有些不以为然,完颜亮有些急了,哼道:“我父乃太祖长子,我乃太祖亲孙,与今上一般,如何作不得皇帝?再者,你们离了我,成不了事!”
见他这么说,完颜秉德问道:“太保如此自信?”
“我说的是实话。乌带已经将你们的计划告诉了我,你们想寻找机会,进入内廷对么?”完颜亮问道。
完颜秉德和唐括辩都盯了完颜言一眼,并没有承认。
“你们想得太简单了。禁中守卫森严,如何得进?纵使让你进了宫,那宫中层层守卫,你又怎么到得了皇帝寝殿?就算进了寝殿,不要忘了,今上是刀不离身,拼斗起来,杀不得他,你们都得死!”完颜亮这番话一说,其他三个没一人能反驳。
良久,唐括辩问道:“难道太保有良策?”
“这是自然,否则,我来此作甚?但我要把话说明白,大事要成,先要有主,到底要拥立谁,咱们得先商量好,否则,就算成了事,也是后患无穷。”完颜亮倒是干脆。
完颜秉德和唐括辩对了一眼,他们一开始就没打算引进完颜亮,当然也就没有考虑过让他作皇帝。现在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来,要大家拥立他,这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见几人都不表态,完颜亮道:“好,你们不愿拥戴我也没关系,那大家就各行其事,谁成功谁上位!告辞!”说罢,竟拔腿就往外走!
秉德和唐括辩急得同声喊“留步”,完颜言更是慌得上前一把抱住,劝道:“太保休走!万事好商量!”
第八百零七章 就是今天
后世有句话,上帝欲使人灭亡,就先使他疯狂。
这句话用在金帝完颜亶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在明知自己所作所为已经引起朝中震动和不安的情况下,他仍旧没有丝毫收敛。当日,他挺刀欲杀皇帝裴满氏,因为女儿代国公主的拼死保护,才一时作罢。
可这并不代表他就放过了皇后。完颜宗贤主持的调查已经结束。裴满忽睹当然咎由自取,死不足惜,可同时他也供认,他的一切行为皇后都是知情的,并且从中得了不少好处。从他家里查抄的家产,比他送到宫中的,只少不多。皇帝知道这些以外,已经动了杀心。
只是到底顾念着夫妻情份以及女儿代国公主,一时没有下手。他在等,在等查清楚裴满氏与完颜亮之间到底有没有奸情!如果没有,或许可以留裴满氏一条命,如果有,非但是她,连完颜亮也得死!
可就在结果出来之前,又发生了一件事。在河北,发生了兵变。真定府辖下一士兵,名唤孙进,冒称“皇弟按察大王”煽动哗变。本来,士卒哗变是因为不发军饷和上司残暴,但这个孙进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进了水,竟把一起普通的士卒哗变扯上政治关系。他在动员号召中声称,当今天子无德,残忍好杀,他以“皇弟”之尊,率众起事,功成之后,大加分赏云云。
这种神棍级的造反,当然很快就扑灭。但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坏就坏在这“皇弟”二字身上。孙进冒称“皇弟”起事,而完颜亶的弟弟只有两个,一个就是胙王完颜元,一个就是完颜查剌。皇帝怀疑是他的大弟弟完颜元想取而代之,便命他亲信的护卫将军完颜特思去查。
完颜特思是个实在人,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到真定府彻查一遍之后,确认,只是士兵冒认,跟两位“皇弟”都没有关系。可完颜亶仍旧不信,此时,已经察觉到危险的完颜亮授意朝臣向皇帝进言,说这孙进不冒称他人,怎么偏偏冒称“皇弟”?这里头难道没有原因?搞不好完颜特思也参与其中,所以替皇弟掩藏。
完颜亶竟还信了,马上将完颜特思关起来,并派参知政事萧肄去审问。可这萧肄跟完颜亮关系好得不得了,一上来就大刑伺候!完颜特思是护卫将军,保护皇宫安全的,倒也是硬骨头,咬牙撑了两天。萧参政问不出东西来,去问完颜亮,完颜亮就告诉他,弄!不说就弄到死!
形容人顽强可以说是铁打的汉,可问题是,只要是人就是肉体凡胎,你不可能是铁打的。鞭打,杖责,你能忍受。钉指甲,烧烙铁,你能受得了么?完颜特思终究也还是没有熬过大刑,被逼招认。可又有一个问题,他就是想招,皇帝的弟弟有两个,我该招谁啊?萧肄秉承完颜亮的意思,告诉他,招完颜元。完颜特思马上承认,对,就是胙王完颜元!
完蛋了!你说胙王完颜元,他前因后果一概不知,忽然间皇兄的武士就冲到府里,把合家大小抓了个干干净净,也不审问,直接绑赴刑场砍头!这可是完颜亶的亲弟弟啊,他连面也不见,问也不问,就敢痛下杀手,这不是疯的是什么?
还没完,你说完颜特思招认的是皇帝的大弟弟完颜元,跟小弟弟完颜查剌没关系吧?可皇帝不这么想,又把屈打成招的完颜特思,和极其极其无辜的完颜查剌一并杀了!
这还是没完!完颜亮又唆使人进言,说邓王之子完颜阿楞跟两位皇弟关系极好!就这么着,完颜阿楞也完蛋了!不难看出,这都是完颜亮出于私心所为!
完颜秉德和唐括辩两人想拥立的新君,就是完颜元和完颜阿楞。完颜亮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他两个我都弄死,现在我看你们还能拥立谁。最没有人性的是,完颜阿楞的弟弟,完颜挞楞跟这件事情简直八杆子都打不着,连金帝完颜亶都不想杀他,完颜亮还要授意大臣去进谗,说“其兄既已伏诛,其弟安得独存?”于是,又枉死一个。
从这些事情你就可以看出,金帝完颜亶已经完全疯了,简直丧失了一个正常人应有的判断力。你把你的亲兄弟杀得干干净净,就你这德性,万一有变,谁来勤王啊?还有,这些事情虽然完颜亮都没有出面,但你也应该察觉,这些出面的大臣,都是完颜亮提拔的!就算你酒精中毒不清醒,完颜宗贤来提醒的时候,你怎么也听不进去呢?自作孽,不可活,说的就是你!
在杀光了自己的弟弟,又杀了自己的亲信之后,完颜亶陷入一种疯狂的状态。完全不管朝廷日常工作,每日豪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杀人!他在这边发狂,完颜亮等人更是密集协商,准备起事!就连宫中扫地的人都感觉到,恐怕要变天了!
在胙王完颜元和完颜阿楞被杀以后,新君人选,只剩下完颜亮一个。而众人也慑于他的心狠手毒,不敢造次,于是议定,倘若事成,拥立完颜亮为皇帝!
这一日,密谋废立的大臣在大理寺卿完颜言的府中聚集,要明确行动步骤。完颜亮俨然已经是一副皇帝作派,指手划脚,众人都俯首聆听。
“日前因皇后赐我生辰一事被杖责的小底大兴国,和尚书省令史李老僧是亲戚,已经追随于我。我已经吩咐他从最近开始,把宫门钥匙带回家。”
“护卫什长,仆散忽士是我父当年的亲兵。另一个护卫什长,徒单阿里出虎跟我们家世代姻亲。我们只需等到他二人值守时,便可行事。”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完颜亮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看向众人。
“什么事?”完颜秉德问道。
“进宫,去多少人?”完颜亮道。
“当初,为了镇守山东,遏制宋军的进攻,燕京兵马都被耶律马五带走。如今,倒是回来了。哎,太保,这马五是由你举荐的,何不让他参与举事?”完颜言道。
唐括辩摇了摇头:“我看不好,部队虽然是马五在节制,但要举事,军队会不会追随他,还是个问题。再者,此事要速决,而且要作得隐秘,如果动用军队,大费周章,反而不好!在京的勋贵元老极多,万一局势未稳而消息泄露,这些勋贵元老起兵勤王,我们恐怕死无葬身之地!”
完颜亮听罢,称赞道:“还是驸马有远见,确实,此事一要作得隐秘,二要作得果断!人多反而不好!宫中的宿卫问题不大,依我看……”语至此处,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
“就是我们四个人,外加仆散忽士和徒单阿里出虎,足够了。”
完颜秉德、唐括辩、完颜言三人此时你看我,我看你,虽然谋划很久,但完颜亮一点名,让他们意识到,此事已经覆水难收!可这毕竟是弑君呐!纵使没有受儒家文化代代教育的汉人那种罪恶感,可这心里还是禁不住咣咣地那个跳啊!也是嗓子眼细,嗓子眼粗都能跳出来!
“怎么?我看你们的神情,害怕了?若是怕,即刻进宫去告发,或者还能活命!”完颜亮笑道。他不是奸笑,不是阴笑,也不是狞笑,而是开玩笑一般,若无其事地在笑。而这,反而更使人毛骨悚然。
唐括辩,完颜亶的女婿,第一个哼道:“不成功,便成仁,最简单不过!”
完颜亮很喜欢这人,当即指着他道:“我为天子,公当封王拜相!”
这么一激励,谁还肯落在后面,完颜秉德和完颜言都表态,此心若磐石,绝对不转移!方才议定,便有完颜言的亲信来报,说是尚书省令史李老僧求见。这李老僧任职尚书省,是完颜亮的亲信,所以众人并不介意,很快就被引入室来。
“太保!太保!出事了!”李老僧一进来就喊道。
你想想,这四个人正在密谋弑君犯上,一听“出事了”,头一个反应就是,怎么?事泄?完颜亮一把扯住他,厉声问道:“何事?”
李老僧喘息未定,上气不接下气道:“圣上,圣上处死了裴满皇后!”
“啊?”除完颜亮以外,其他三人都是异口同声惊叫起来。处死了皇后?这,这,这么大的事,怎么事前我们完全不知情?皇帝也不跟大臣商量,就直接处死了皇后?
完颜亮松开李老僧,面上阴晴不定。皇帝突然处死裴满氏,是为什么?前些日子,他就挺刀想杀妻,因为代国公主以死相护才没有下手,现在怎么果断了?难道是找到了杀裴满氏的理由?
一念至此,完颜亮暗叫一声不好!只有一个原因,能让一个男人下狠心杀他的妻子!那就是他的妻子对他不忠!
宫里有传言完颜亮跟裴满氏关系不清不楚,有这事么?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你想想,完颜亮二十六岁,风华正茂,人长得帅就算了,还身居高位,要命的是,跟一般女真贵族的粗鲁不同,人家是读四书五经的,还好个吟诗赋词,没事就爬上柜子,手一摊“别人笑我太疯癫……”女人怎么不喜欢?
而裴满氏呢,你说她天生淫荡倒不见得。只是皇帝完颜亶在经历早期不得志,中期丧子,滥杀之后,心情极度烦闷,靠什么来度日?不过酒色二字而已。他无视祖先立下的皇帝不娶庶女的规定,在全国范围内征召美女,充实后宫。这样一来,哪还有时间跟皇后怎样?
裴满氏虽然醉心于干政,可女人毕竟是女人,面对着伟岸英俊,又满腹才华的完颜亮,怎能不动心?于是,就趁处理公事的机会,跟完颜亮眉目传情。而后者显然是此道高手,况且,裴满氏权势极大,也需要她的支持,于是就这么逢场作戏了。
不过,两人的关系,到目前为止,仅限于眉目传情,言语挑逗,以及偶尔的触碰,还没有到苟且的地步。当日裴满氏在皇帝面前那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就是完颜亮对裴满氏说的。现在裴满氏被杀,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皇帝已经确信,她跟完颜亮有染。
“我们必须尽快行事!”完颜亮沉声说道。皇帝杀了皇后,下一个,就要杀他!
再说宫中,完颜亶杀了裴满氏之后,关心的第一个问题,还不是杀完颜亮。在他看来,要杀完颜亮不能太仓促,毕竟是宰相级的官员,又是自己一手竖起来的旗帜。要杀他,得光明正大,递交法办之后,按罪处死。他现在要办的,是马上立一个新皇后。而这个人,还真不是旁人,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的亲弟弟胙王完颜元不是被杀了么?完颜元的老婆,有绝色,完颜元还没被杀时,金帝就很喜欢他这个弟媳妇。现在完颜元已死,他的老婆裴满氏也死了,立完颜元之妻为后,岂不正好。
次日,他还真就召集大臣,先是宣布了一下裴满氏的罪状,向朝廷解释为什么要杀她。不过,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故意隐去了裴满氏跟完颜亮有私情一节,只说她干预朝政,徇私枉法。末了,又提出,罪臣完颜元之妻美而贤,打算立为皇后。
结果,惹得满朝哗然!这叫什么事?你把你弟弟杀了,还要立他的老婆为皇后?那可是你弟妹啊!你这叫什么知道吗?这叫乱伦!不带这么干的!大臣们群起反对,犹以左丞相完颜宗贤最为激烈!
完颜亶一见这架势,知道大臣们肯定是不会同意了。也不打紧,朕先把人弄进宫里来,立后之事晚点说也不急。于是,使命小底大兴国至完颜元的府邸,把他弟媳妇给接进宫来。
完颜元之妻一进宫,完颜亶喜爱得非常,接连两天不出寝殿一步,尽在床第之间了。也是他自己作死啊,竟暂时将杀完颜亮一事放下!殊不知,他这个堂弟正打算这两天举事!可以说这种时候只争朝夕,怎么还能容得下一两天?
就在金帝和弟妹尽享鱼水之欢的第二天,仆散忽士和徒单阿里出虎向完颜亮禀报,今天晚上,他们值勤!完颜亮闻讯之后,果断决定,就是今晚!
当日,是十二月初九,代国公主因为母亲被杀的缘故,到寺庙替母亲作佛事,不在府中。“逆臣”们就在唐括辩家里聚集,准备举事。在此之前,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小底大兴国当天挨了皇帝一百杖,怀恨在心,恰巧,他又跟完颜亮的心腹李老僧是亲戚,于是就和完颜亮结党。他是负责侍奉皇帝起居的,从完颜亮授意开始,他就有意无意地从主管官员那里把钥匙带回家。这东西原本是要在下班散值以后,交还主官。他起初这么搞,主管官员还提醒他一下,后来经常这么弄,大家也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而那两个护卫什长,一个是完颜亮他老爹完颜宗干昔日帐下亲兵,一个是跟他们家是世代姻亲,很容易就拉拢过来。本来,宫里还应该有个护卫将军,可完颜特思这个皇帝的亲信,已经被他自己给处死了。
不过,也不是说现在完颜亮一伙人就已经是十拿十稳。两个护卫什长,是负责皇帝寝殿安全的,但皇宫之大,内外几重,外面怎么进去?深更半夜,你几个人都是外臣,想进宫可没有想象中的简单。这一点,恐怕只能依靠唐括辩了,他是驸马,跟皇帝是一家人,进宫应该相对容易。
此外,金帝完颜亶虽说好学经典,倾心汉化,俨然汉家天子。可他绝对不是个文弱书生,骑射格斗人家年少时就学得样样精通,而且据小底大兴国说,皇帝连睡觉都是刀不离身。因为他不信任任何人,没有安全感。举事的这几个人里,要论武功,恐怕也只有那两个护卫什长,下手,就得靠他们了。
众人在唐括辩家里,把行动步骤反复推演,找出一切可能的漏洞,并将弑君以后的事情也安排好,绞尽脑汁,自认无虞之后,方才作罢。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沉,完颜亮发号司令:“取器械来。”
唐括辩,完颜亶的女婿,立马变戏法似的从旁边柜子里取出四柄刀来。这不是女真人战场上所使的那种弯刀,而是汉人所使的那种解腕尖刀。这种刀,比匕首稍长稍窄一些,小巧,锋利,容易掩藏,只能刺,不能劈。用来暗杀,再合适不过。
四人各取一柄,都藏在衣袖里,完颜亮却执在手中,想拿手指头去刮刮,吓得唐括辩赶紧扯住:“太保当心!刃上有毒!”他是唯恐老丈人不死,还在刃口淬毒!这不是坑爹,这是坑老丈人!
“诸位,成败在此一举!若事败,我等皆死,黄泉路上作个伴!若成,我为天子,公等俱为元勋!”
第八百零八章 弑君篡位
前往皇宫的队伍中,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完颜亮心腹李老僧,一个是完颜亮的妹夫徒单贞。李老僧是自己坚决要来的,作为太保的心腹,弑君这种大事不参加,怎算是入伙?徒单贞则是被完颜亮叫来的,这厮是行伍世家出身,祖父因为从金太祖伐辽有功,授世袭猛安,父亲以战功累官至开府仪同三司。虽说是个纨绔子弟,但此人武艺绝伦,完颜亮把这个妹夫叫上,是以防万一。
燕京曾经是辽国的五京之一,如今又是金国的都城,不过跟南边的大城市比起来还是有区别的。此时已经入夜许久,城中居民早已歇下,难得见到灯火。完颜亮一行六人都骑着马,并不敢奔驰,缓慢往皇宫行进。毕竟干的是“犯上谋逆”的勾当,心理压力不能说没有,这几个都屏气凝神,谁也不说话。就听见马蹄践踏着地皮所发出的声响。
六人虽然共谋举事,但心态却是各有不同。完颜亮最沉着,一旦决定要干,就不会前怕狼后怕虎;完颜秉德和唐括辩两人都是因为愤恨,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之类,此时不免有些紧张和慌乱;乌带纯粹有点起哄架秧子的味道,反正大伙都干,也算一个吧;李老僧是知道自己跟完颜亮是同党,他如果事败,自己也要遭殃;至于那个徒单贞,完颜亮是他大舅哥,一条绳上两个蚂蚱,干就干吧。
此外,大金立国以来,血腥政变不断,上层一直都是杀过来捅过去,只说弑君是头一遭。但在他们看来,杀皇帝跟大勋贵好像没什么区别。
皇宫已经在望,完颜亮忽然听到旁边的完颜秉德在大口大口地喘息,他侧首道:“到了这里,怕是没有回头路了。”
完颜秉德不言语,继续往前。远远望见宫门处挂着灯,全副武装的甲士持枪站立,跟木头桩子一般,厚重的宫门紧闭,要进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唐括辩在宫门前勒马跃下,低声道:“都从容些。”说罢,独自一人上前去叫门。
后面五个各自下了马,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唐括辩上得前去,对守卫宫门的武士道:“我等奉诏入宫,开门吧。”
武士只是个站桩的,作不得主,因此向里通报。门开处,出来一名武官,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着眼前的人,确认果是驸马无疑,几乎没有犹豫就放行了。因为在他们看来,驸马是皇帝的女婿,是一家人,他奉诏入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再看后头那些人,都是朝中官员,所以也并没有往坏的方面想。
也怪不得这些武官大意,近来宫中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连皇后都被杀了,其混乱可想而知。再者,金宫的防卫号称森严,其实完全无法跟宋宫相比。如果是在大宋,入了夜了,管你是谁,如果没有皇帝明诏,绝对不可能进得了宫门。
顺利进入皇宫以后,几人都暗呼幸运,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连宫门也进不去,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进了宫门,六人直奔皇帝的寝殿,完颜亮走在最前面,步伐也最快,后头几个人跟着他,几乎是小跑起来。虽说已是深夜,冬日又无月光,可他们都是轻车熟路。宫中的卫士见有六人行色匆匆,断断不会想到,他们是去弑君!
至第二重宫门,不见卫士,想是被完颜亮的内应遣去了。那门虚掩着,完颜亮轻轻一推便开。这当然就是小底大兴国的功劳,他那里有内廷宫门的钥匙。
行走之间,完颜亮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尖刀,看着越来越近的皇帝寝殿,咬紧了牙关。背后是一片粗重的喘息声,此时,不会有任何人去想,他们即将有可能“创造”历史。
等他们走得近了,只见皇帝寝殿外有几个人影向他们迎上来。中有一人压低声音问道:“可是太保?”
完颜亮听出是小底大兴国的声音,回应道:“是我,如何?”
那小底大兴国走上前来,身后跟着两人完颜亮一眼,正是护卫什长仆散忽士和徒单阿里出虎,两人身份不高,因此先行礼。完颜挥手免了,小底大兴国道:“这是圣上的佩刀。”
完颜亮接过,插在腰带上,又问:“睡下了?”
“和胙王妃晚间饮酒宴舞,已经睡沉了,我趁机拿了刀出来。”小底大兴国道。
完颜亮点点头,又向两个护卫什长问道:“你们都安排好了?”
“太保放心,寝殿四周,都是我等部下,唯太保马首是瞻!”徒单阿里出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这人性情素来凶暴,完颜亮谋划弑君篡位,为了拉拢他,许诺把自己的女儿嫁到他的儿子。这徒单阿里出虎听闻弑君计划,竟然大喜过望,还责怪完颜亮说,你早就应该这么作了,当今皇帝不能保全天下,天下人都盼望着你出来主持大局呢,协助你弑君篡位,这简直就是我素来的志愿!
完颜亮听罢,不再多言,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接就奔寝殿而去。后头完颜秉德、唐括辩、完颜言、李老僧、徒单贞、仆散忽士、徒单阿里出虎、小底大兴国八个人紧紧相随。到寝殿外,众人左右张望,只见并无一个卫士在场,显然是被仆散忽士和徒单阿出虎调开了。小底大兴国窜到前面去,轻轻打开了殿门,完颜亮正要一马当先,立功心切的徒单阿里出虎却一把扯住他,道:“小人与忽士先往。”
完颜亮倒也不争了,就让他两人先进去,寝殿里已经灭了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八个人鱼贯而入,都蹑手蹑脚,屏住呼吸。徒单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士二人手执钢刀缓缓摸向皇帝的床第……
这种关头,有人就已经慌了,寝殿里脚步声显得有些杂乱。尽管互相看不清面容,但却好似能听见同伙的心跳声!
“何人!”就在此时,忽听一声喝,惊得众人魂飞天外!
原来,金帝完颜亶虽然日间与胙王妃饮酒作乐,又云雨一番,很是劳累。但睡到此刻,已然酒醒,他近日情绪很不稳定,已经有些神经质了,被那杂乱的脚步声所惊醒,因此有这一喝!
到底是皇帝,气场就是不一样!这一声暴喝,吓得殿内九个人顿时呆立当场!完颜亶察觉到不对,伸手就往床边去往他的佩刀,哪里还会有?慌乱之际,他还在大呼:“大兴国!朕宝刀何在!”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就是素来性情凶暴的徒单阿里出虎,把心一横,喊道:“宝刀在此!”说罢,几个大步窜上前去,照着朦胧中那个身影就是一刀!刀落惨呼起!完颜亶一声痛呼,仍旧没倒,回过神来的仆散忽士也抢上前,又补一刀!这两刀一下,就瞧见那个身影从床上滚了下来,犹大呼不止!
完颜亮脑袋一热!从袖中抽出短刀扑上前去,狠命捅了一下!当他把刀抽出来时,明显感觉到热乎乎的东西溅了他一脸!这一刀致了命,地上那人最开始还能略微挣扎呼喊,片刻之后,一不动弹,二无声响。
殿里一片死寂,后头那些没有动手的,脑袋里全空了,根本不知道该干什么!
好大一阵之后,才听完颜亮的声音响起:“掌灯!”
小底大兴国从震惊中醒过来,慌忙摸索着掌上了灯,当火光越来越盛,几人都围上前去仔细查看。但见地上一人倒在血泊之中,右肩,右臂各中一刀,深可见骨!然而致命的却是捅在肋下的一个创口,血流了一地,人已经气绝!
徒单阿里出虎上前扳过他的脑袋,众人定眼一看,不是大金国皇帝完颜亶是谁!可怜这位皇帝,到死恐怕都不知道是谁害了他!
几人正聚精会神察看金帝尸首时,唐括辩突然碰了碰完颜亮,朝床上呶了呶嘴。完颜亮借着光看过去,只见皇帝的床上有一人合着被,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只从缝隙里露出一双满是恐惧的眼睛。
徒单阿里出虎拿刀挑开了帐,扯着被子就将那人掼下床来。却是个女人,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身上只穿着亵衣,恐惧使得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瞪大一双美目,以极尽哀求的眼神看着这群弑君作乱的“好汉”们。这正是被完颜亶强行弄进宫来的,胙王完颜元的妻子。金帝一声暴喝时,她就已经惊醒了,皇帝的惨呼声她听得一清二楚,可从始至终,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完颜秉德对完颜亮道:“留她不得。”
一听这话,徒单阿里出虎举起了刀,完颜亮看着那张秀丽的脸庞,轻声道:“不必,大兴国,带她下去。”
完颜亶和完颜亮这两兄弟,不但志趣相同,连爱好也差不多。金帝沉迷于酒色颇受大臣们的微词,而完颜亮的好色也是出了名的。此时他留下胙王妃的性命,用意再明显不过了。完颜秉德还能不知道这里头的猫腻,当即劝道:“不可为一妇人而留后患!太保……”
他刚说到这里,完颜亮就转过头来,凶悍的目光使得秉德生生把后头的话吞了回去。看着完颜亮的神情,众人突然意识到,大金国的皇位,易主了!
唐括辩,地上那死人的女婿,头一个扑倒下去,高呼道:“臣唐括辩,叩见吾皇,万岁!”
他一挑头,乌带、李老僧跟着跪下,仆散忽士和徒单阿里出虎也扔了刀,伏拜下去,皆称“大皇帝万岁”。完颜秉德一怔之后,明白过来,纳头就拜:“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完颜亮志得气满,伸出双手虚托:“诸位,平身!”众人都起身后,他命小底大兴国收拾金帝的尸首,并将胙王妃带下去。
一群人就立在那滩血泊之前,商议对策。
唐括辩道:“事已作了,唯今之计,当趁早诛除朝中异己,否则明日事发,徒生变数!”
完颜秉德从旁问道:“何人当诛?”
“曹王宗敏,左相宗贤,此二人必杀无疑!”唐括辩厉声道。曹王完颜宗敏,是唯一一位在世的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儿子,也是完颜亮的叔父。而完颜宗贤忠于皇帝,且在朝中德高望重。
李老僧亦道:“太宗子孙,宗翰子孙,亦留不得!”
完颜秉德听闻此言,吃了一惊:“不必牵连如此之广吧?”因为这么一杀下去,太祖太宗的子孙几乎要被杀尽!
完颜言此时在旁道:“这天大的事,圣上都已经作了,那些人何足道哉?”
完颜秉德听他如此说,也不好再言语了。完颜亮很是赞同唐括辩和李老僧的话,自己弑了君,篡了位,如果不把太祖太宗的子孙杀尽,将来难保不会有人重走自己的老路!南朝太祖皇帝,已武臣的身份夺取天下,坐上皇位以后,不是也极力防范武臣么?不是也搞杯酒解兵权么?杀!
完颜言此时进言道:“陛下,完颜宗敏,完颜宗贤二人在朝野广有名望,宜速杀!不若假借死人的名义召他们进宫,杀之可也!”
完颜亮深以为然,先对仆散忽士和徒单阿里出虎道:“你们调集宫中的士卒,严密把守各处宫门,你二人的亲兵都安排来寝殿!”二人领命而去。
“小底大兴国,你去宣召曹王和左丞相进宫!就说是圣上的旨意!”完颜亮沉声道。
随即,仆散忽士和徒单阿里出虎火速调整宫里的守卫,严密封锁消息,这头皇帝的尸首都快冷了,宫中其他人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小底大兴国先去宣召曹王宗敏。曹王根本不疑有他,只是觉得皇帝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要在深更半夜召我进宫?
当他进宫以后,也没有发觉什么异样,就被带到皇帝的寝殿。一踏进门,就望见完颜亮等一群人立在那里,他还没反应过来,还跟侄儿打着招呼:“迪古乃,圣上也召见了你?”
完颜亮并不说话,只盯着自己的叔父,完颜言此时道:“曹王,皇帝残忍好杀,已受天谴,暴毙而亡。我等已然拥立太保为帝,你有什么说的么?”
完颜宗敏被这一席话惊得瞪目结舌,突然之间瞥见地上一摊血泊,又没瞧见皇帝身影,已然猜到几分。惊慌之下,结结巴巴道:“本王,本王,没,没什么说的。迪古乃,既然你登大位,那……”
话说到这里,恰逢仆散忽士回来复命,完颜亮一个眼色,仆散忽士顿时明白,悄悄拔出刀来。完颜宗敏听到刀出鞘之声,回头来看,结果被仆散忽士一下刀来砍在后背上。他负痛往旁边闪避,一边喊着侄儿的女真名:“迪古乃!迪古乃!”
仆散忽士手中钢刀不停,片刻之间,完颜宗敏头上身上连中数万,肤发血肉,狼藉遍地!完颜秉德不忍相看,转过脸去,完颜亮等人却如同看把戏一般,直到曹王扑倒地上,仆散忽士都还补了几刀。
尸体很快被拖下去,完颜言又对完颜亮道:“左相宗贤,素来骁勇善战,如今虽然年老,英雄如昨。稍后他来,须先制服。”
“我晓得。”完颜亮道。
不一阵,完颜宗贤又至。这位忠直的老臣听闻皇帝召见时,还对家人说,圣上召我去,肯定又是为了想立胙王妃为皇后的事,这有悖人伦,我一定要据理力争!
到了皇帝寝殿外,他还整理衣冠,方才踏入门槛。谁知道,埋伏在门后的卫士已经等候多时,他刚一进门,卫士们就一拥而上将他压住。完颜宗贤到底是战场上过来的,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是“皇帝”想杀他!想为自己立新皇后扫清障碍!
他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喊道:“谁替我向圣上说句话!我死不足惜!只是怕圣上身边无助啊!”
仆散忽士挺着刚才杀曹王宗敏的刀过来,一刀砍在这老臣的脖子上,宗贤仍旧大呼!复补三刀,宗贤仍旧睁大眼睛,死不瞑目!
完颜宗敏,完颜宗贤两位首脑大臣被杀之后,完颜亮及其同伙如法炮制,连夜召与他们不是同路的金廷勋贵大臣进宫,不由分说,乱刀砍死!次日,仍旧封锁消息,连杀金太祖、金太宗、以及完颜宗翰的子孙共一百多人!也就是说,几乎把朝廷里三分之一的朝臣都杀死!此外,还有许多宗室勋贵都无法幸免!
诛杀了异己之后,完颜亮对外宣称金帝完颜亶是暴毙!他的同党们又异口同声拥立他的新君!朝中剩下的大臣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首先,事情已经作下了,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你还能怎样?其次,完颜亶也确实失了金国勋贵大臣的心,不管他是暴毙也好,被杀也罢,对于金国未必不是好事。
既然已经成了这步田地,不如就这么地吧,大金国皇帝,就是完颜亮了!
第八百零九章 惊动川陕
这一日是除夕,已经到了散值时分,川陕宣抚处置司的官员已经忙完了一年的工作,准备回家跟父母妻儿团聚,过个欢快的春节。只是,虽然时间已经到了,但所有官员都还聚集在中庭里,有说有笑地摆着闲条。
这是个惯例,每年除夕这一天的下午,必须要等主官出来说几句后,大家才各自回家。武威王手头上还有点事没有处理完,因此耽误了片刻。这几年川陕的日子好过了,从这些官员们的脸上就看得出来,人人眉开眼笑,互相通知着准备初几请诸位同僚聚聚。
“大王来了。”宣抚处置司准备差使吴拱忽然道。他是吴玠的长子,徐卫还是节度使的时候就提拔他作“节度掌书记”,如今已是宣抚司编制内的正式官员,前途不可限量。
徐卫从内堂出来,迎着一张张的笑脸,他自己似乎也受到了感染,步伐轻快,翩翩若飞。紫金虎已经不是当年徐家庄那个五官俊秀,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了。年龄的增长,军旅的历练,让这个如今正值壮年的男人脱去了稚气,彰显着成熟。疆场上的风沙,让他的皮肤黝黑得如铁似钢,微微冒出的胡渣子张扬着男人的阳刚和雄性。不改的,是他仍旧挺拔的身躯,分明的轮廓!那双本该虎视四方的眼睛中,也因为今日佳节,消散了凌厉,带着几许温情。
幕僚们停止了喧哗,都看着他等待着长官说几句新年祝词之类,紫金虎当然也知道,清了清嗓子,望着众人,一时竟不知语从何起。好一阵沉默之后,他道:“要带娃拜年领压岁钱的,初五之后再来。”
人群中一阵哄笑,徐卫这才收起玩笑,正经地说起话来。他正训示时,众人都没有注意到一名着青袍,外面罩着大氅的官员悄悄入内,在人群中搜索着什么,当他看到张庆时,后者也正注意着他。见张参议走到了一旁,那青袍官员赶紧凑上前去,两人在一旁碰头说着话。张庆的脸上明显露出诧异的神情,听罢之后,打发那官员自去。
此时,徐卫仍在祝词,张庆略一犹豫,还上前打断了他的发言,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紫金虎频频听点,末了,又对张庆说了一句话,才转过头来道:“好了,诸位,话不多说。新春大吉大利!回家过年!”
一众官员也纷纷恭贺徐郡王,闲话毕,都朝衙门外而去,却听参议军事张庆道:“请张判,马参谋,吴准备留下。”
张浚和马扩对视了一眼,心说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要在除夕这一天留下来谈。不过偌大个衙门,管理着川陕两处数千里土地,千百万人口,甚至还兼管着河东,哪天没大事?除夕“加班”又何足为奇?他两个又同时向徐卫看去,只见武威王脸色如常,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吧,他们这么猜测着,朝里头走去。
“什么事?”张浚一边走,一边侧身向张庆问道。
“大事。”张黑子一贯的黑脸,并不多说。
听了这一句,张浚不再多问,都踏进徐卫的办公堂,只见武威王已经摊开了一张地图,正在那上面比划着什么。几人都凑过去,跟着那看,也不晓得在看些什么。
片刻之后,还是马扩忍不住问道:“大王,出了什么事?”
徐卫没有抬头,只将手一比,道:“张庆。”
参议军事兼主管机宜张庆看了几位同僚一眼,低声道:“金国出大事了。”
此话一出,几人脸上都是一紧,金国?金国能出什么事?马扩比较熟悉金国的政治生态,脑子里立马冒出一个念头,脱口道:“莫非又是政变?”
“还真让你说中了。”张庆使劲一点头。
马扩一声哼笑:“女真人自从立国以来,政变不断,杀倒一批又一批,不足为奇。”
张庆摇了摇头:“可这回却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马扩追问道。
“金帝,殁了。”张庆沉声道。
一语惊满堂!张浚直感匪夷所思,疑惑道:“不对吧?我记着金帝完颜亶该是而立之年,这正当风华,怎么就殁……”语至此处,他忽然想起刚才马扩所说的“政变”!眉头一挑!惊道“难道是有人弑君!”
“正是!你们猜猜谁干的?”张庆道。
马扩略一思索,汉名完颜宗弼死后,金国朝廷里的当权派,就只有完颜宗贤,完颜秉德,还有完颜亮这几个,此后,金帝的皇后裴满氏一直干预朝政。但,一个女人没有理由杀自己的丈夫;完颜宗贤是老臣,素有忠义之名;完颜亮是极受金帝倚重和信任的,他也没有道理干这勾当,舍此之外,就只有完颜秉德了。
“是完颜秉德?”马扩试探着问道。
张庆点头道:“说对一半,此事,完颜秉德确系主谋之一。”
“之一?那谁挑的头?”张浚追问道。
“太保,完颜亮!”张庆道。
这个名字一出来,几人都感到不可思议,没道理啊,完颜亮正是靠着金帝的信任,才在宗弼死后,成为朝中权臣,他为什么要弑君?
“我们收到的消息是,本月月初,完颜亮、完颜秉德、完颜言、还有金帝的女婿唐括辩,此四人为首,联络朝中亲信,又串通禁宫卫戍官员,杀死金帝完颜亶,拥立完颜亮为帝!”张庆道。
“可确实否?”张浚还有些不放心。
“张判,这么大的事,能有假?金国朝廷已经是公开了,完颜亮篡位以后,降金帝为‘东昏王’,哦,完颜亶的皇后裴满氏已于之前被杀,不过杀她的正是她的丈夫。除此之外,完颜亮更是大开杀戒,杀女真勋贵,金太宗子孙,完颜宗翰子孙,达一百多人,这其中还包括完颜亮的叔父,曹王完颜宗敏,还有丞相完颜宗贤。据说,金国朝臣,被杀十之有三。现在金国人心惶惶,举国动乱。”张庆道。
张浚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若如此,那金太祖的儿子岂非一个也不剩?”
“岂止?金太祖,金太宗,和完颜宗翰的子孙,几乎都杀尽了!”张庆直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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