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0章 三年后
作者:宋默然|发布时间:2024-06-29 01:10:52|字数:47138
大宋兴熙四年
整整三年时间,宋、辽、金三国大体上都处于沉寂之中。江南派遣了使节入金,索要夏主李仁孝等,金国严辞拒绝,甚至扣留宋使。而且不出所料,女真人利用手里的夏主和官员,在西夏旧地不断煽动暴乱。奈何党项人大势已去,纵使一直仍旧忠于夏主的夏军残部,又或者是党项族人起兵反辽,都被契丹人严厉镇压下去。
这三年来,西起川陕,东至两浙,宋军都在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徐良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地经营着,当然,他也得到了足够丰富的回报。孜孜为国的赵鼎,虽然与其有并肩战斗之谊,但当两人同台执政之时,赵鼎终究还是因为政见不合,又在与徐良的争斗中屡屡受挫,最终被迫辞去首相之位,提前退休,从那以后,徐良就一直得以独相,掌握大权。
也正是因为如此,徐良的政策得以切实地贯彻。他“精兵五十万”的计划已经完成,除西军之外,南方荆湖、江西、两浙、淮西四司,带甲三十万,日夜期盼着北伐中原。当初派往陕西的南方军官团,也全部回到原职,受到重用。尽管这批人大多是抱着镀金的态度前去,但他们在西军中这一段时间,受益匪浅。
当然,金国也没有闲着。女真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过强烈的危机感,在宋辽联手压制之下,上到金国皇帝,下到文武大臣,普遍意识到他们早已经不是霸主,甚至受到汉人和契丹人的高度威胁。看明白了这一点,掌握金国军政大权的完颜兀术费尽心机,不但加强军备,更花了大力气在整顿内政之上,又尤其是在两河地区采取了一系列旨在缓和民族矛盾,恢复社会秩序,发展民生事业的政策。
至于契丹人,让人有些失望。自从萧斡里剌等人引军归国以后,辽国再没有往西夏旧地增过兵,看起来,契丹人似乎在耶律大石死后,就不再想着东征复国了。
在这三年里,徐卫踏踏实实地埋头苦干了一番。得益于他的堂兄在朝中独相,他在川陕推行的任何策略都通行无阻。三年下来,成绩喜人,四川持续发展,而陕西也完全作到了自给自足,户口明显增加,税收也连年上涨,甚至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接济河东。这几年,徐卫的足迹遍布陕西各地,军营、田间、地头、民居、官府、陕西军民总能看到徐郡王奔走的身影,听到他鼓励的话语。
时候到了,从杭州到兴元都知道,时候到了。现在所差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由头,或者说一个讯号。只要满足了这一点,自宣和以来,天下最大的一场变动,就将爆发!
这一年的四月,在宋人和辽人望眼欲穿的燕京城里,人们在私底下风传谣言。上到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近些日子所有人议论的话题只有一个,支撑大金国的擎天巨柱要倒了……
这里是太师、领三省事、都元帅,梁王府邸。一支特别的马队奔到府门前停下,之所以说它特别,是因为这支马队的战马,竟然是清一色的雪白良驹,马上的骑士个个衣甲鲜明,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手中也执着长长的枪戟,一看便知道这是仪仗。
马队停下来以后,有两人跃下马背。当先一个,不到三十岁,他身着女真人传统服装,但腰里却系着一根镶金嵌玉的带子,举手投足之间,似乎也少了几分女真人的豪迈和粗犷,看起来倒是温文儒雅。但别被他的表面骗了,这位杀起人来,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不管是他的兄弟,他的皇后,他的妃嫔,还是他的下属,有理由绝不手软,没理由,喝醉了也会杀。似乎除了杀人以外,他再也找不到其他方式来排遣大权旁落的郁闷。
紧紧跟在他身后的那人,比他要小几岁,仪表可谓堂堂,牛高马大,双目炯炯,顾盼之间,神彩飞扬,显然是前面那人极为宠信的。
两人一露面,梁王府的门吏就飞奔而入,当他两个进入王府时,一大群人慌忙迎了出来。执礼拜见自然免不了,但他似乎无意和这些人多说,只问“梁王病情如何?”
一间陈设奢华的寝室之中,安静得吓人,如果不仔细看,你还很难发现那张榻上躺着一个人。受病痛的折磨,这人已经有些面目全非,甚至看不出来年纪了。他眼眶深陷,一双浑浊的眼睛无神地盯着房顶,嘴唇微微颤动,不知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向上苍祈求。露在被子外头的手就像是几条枯树枝,谁能想到就是这双手,一支握着政权,一支握着军权?谁能想到这个人,就是名震天下,被宋人呼为四太子的完颜兀术?
完颜亶和完颜亮两人缓步踏入卧室,兀术之子等他们靠近之后,才俯下身去轻声唤道:“父王,圣上来探望了。”
兀术似乎完全没有反应,呆滞的目光还是一动不动地望着上头。直到儿子摇了摇他,他的眼珠子才动了动,看向塌侧的几人。
“梁王,朕来看你了。”金帝完颜亶在榻前坐下,向前探出身子说道。
“哦……”兀术应了一声,他的声音就像从肚子里发出来,深沉,飘渺。
“陛下,现在几月了?”兀术问道。
完颜亶回头看了一眼完颜亮,显得很诧异,回过头来答道:“现在四月。”
“四月,四月,现在徐虎儿在想什么?”兀术的话让人听不懂,他都这副田地了,还在想徐卫在作甚。
“梁王且安心养病,其他的事……”完颜亮自从上回去了一趟河东,回来之后,极受金帝待见,一路扶摇直上,现在已经作到了尚书左丞,按照南方的官制,他这已经是副宰相了。在兀术病后,他“分担”了许多事情。这也是为什么,皇帝来探望梁王,谁也没带,只带着他。
“我跟你们说……”兀术打断了他的话。“只要我一死,徐虎儿就会出兵,他很快就会知道,瞒不住他的,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不会。”
皇帝一时无言,倒是身后的完颜亮道:“这些年,南方一直在积蓄力量,但大金也没有闲着,梁王不必担忧。”
兀术突然咳了起来,手无力地抬起摇了摇:“不可轻敌,南军今天,恰似我军昨日,我军眼下,正如南宋往昔。将帅好逸,士卒厌战,我虽然极力经营,奈何……”
身为大金国的领袖,军队的象征,兀术说出这种话,怎能不叫人泄气?金帝顿时色变,失声问道:“诚如此,如之奈何?”
兀术喘了一阵,忽道:“中原,淮东……”
“什么?”完颜亮没听明白,往前小移一步问道。
“把中原和淮东,还给南朝,向他们求和……”兀术有气无力道。
“什么?”完颜亮加重了语气。
金帝也为之愕然,质疑道:“这是为何?”
“我一死,陛下就向江南派出使臣,以中原淮西向南方求和,不附加任何条件。对了,扣留的宋使,也给他们送回去。告诉南朝的少帝,告诉徐家兄弟,我们乞和。”兀术的话,很容易让人想到他是不是病入膏肓,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
完颜亮听得匪夷所思,忍不住道:“梁王,我大金虽失陕西河东一部,但襄汉前线,宋军何曾进得一步?上回他们发动北侵,不也被一阵杀回?纵使如今我朝无力灭宋,但敌若来,大金的勇士岂有畏惧之理?不战而归还中原江淮,岂不灭自己威风?南人眼见如此,只怕越发轻视大金!”
他所说的,也正是金帝完颜亶所想的,因此他一说罢,大金皇帝就看着兀术,静听下文。
“迪古乃。”兀术呼唤着完颜亮的女真名。“遇事,要冷静沉着,多动脑子。你以为,我真的怕南军么?我自追随太祖皇帝起兵,征战一生,何曾惧敌?”
完颜亮无言以对,默不作声。
“梁王此议,想必另有深意在?”金帝问道。
“主动割地求和,示弱于南方,使其轻我,骄其军心,此其一;收中原淮东之军渡黄河,集中力量,此其二;中原淮东既还,则南朝之中,主和之人便有由头,以此拖延其发兵时机,动摇其北伐决心,此其三;南朝既得失地,必遣军驻军,如此,则襄阳淮西之师必往北移,分散力量,自失天险。我军待机渡河,于中原四出之地猛击,歼其精锐,此其四。”
兀术没糊涂,完颜亶和完颜亮现在非常肯定这一点。
“等这一仗打完,南北方可真正言和。陛下,我们已无力灭宋,把他们打到坐下来谈,这是唯一的办法。”兀术话说得太多,此时已经有些接不上气了。
完颜亶俯下头去,小声问道:“梁王之计,可阻南军,可契丹人怎么办?”
兀术许久也没有回答,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睡着了,金帝连问几次,他才道:“契丹人不足虑,大石一死,孤儿寡母还能成什么气候?”语至此处,他又停了好一阵,继续道“我担心的,是徐家兄弟。他们一个在朝执掌政府,一个在外手握雄兵,是为大金心腹之患。不要给他们机会……”
金帝听罢,稍稍放心,正分神时,只见兀术勉力伸出手来,金帝慌忙握住,只听梁王道:“愿陛下念先人创业不易,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听到这句,完颜亶也不禁心酸,紧握着叔父的手道:“梁王于国有劳,今疾若此,为卿忧之。”
兀术没接皇帝的话,转动眼珠子又看向完颜亮,气若游丝:“迪古乃,迪古乃……”说到后头,竟不可闻。
宋兴熙四年,金皇统八年,大金国的缔造者之一,手握金国军政大权的梁王兀术去世。金帝完颜亶对于这位又敬又畏的叔父,表示了极大的悲痛。下诏辍朝,追封,陪祀太祖庙庭,给予极大的荣誉。
兀术追随金太祖起兵反辽,为将身先士卒,战功赫赫,为相能力挽狂澜,安邦定国,于大金来说,自然是一大功臣,能与之比肩的,也就是汉名宗翰的粘罕而已。只是可惜,这位大金国的英雄,志在一统天下,攻灭南朝,奈何时不予他,几次南侵无功而返,面对襄汉铁板一块无计可施,反倒损兵折将,伤了金国元气。西夏败亡以后,他埋头经营内政,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总之,这位枭雄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担忧离开了。他的谢世,其意义远不止本身这么简单。他为继斡离不、粘罕之后女真领袖,他就是金军的化身,撒手一去,将军国大政交到完颜氏第三代手里,他那些成长于安乐之中的晚辈们能继承先辈的遗志么?
他去世之前,在他榻前的两个人,金帝完颜亶,尚书左丞完颜亮,一个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嫡长孙,一个是庶长孙,这两堂兄弟都有一个共同点。完颜亶拜大儒为师,喜好中原文化,穿汉服,读经典,俨然汉家天子;完颜亮更不得了,他比他的堂兄水平更高,居然能写得一手还算不错的诗词。
这两个都是浓浓的汉文化氛围中长大的,兀术这一辈人处心积虑要灭亡南朝,可还没等征服南朝,完颜氏第三代就已经醉心于南朝的服章礼仪,诗词歌赋。
兀术恐怕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临死之前,根本就没提什么灭宋,即使嘱咐金帝要歼灭宋军精锐,其目的,也是以战迫和,希望能和南朝坐到谈判桌上来,保住既得利益,不敢再作其他奢望。
纵观历史,不难发现,每个王朝初创之时,第一代和第二代领袖,普遍都有雄心壮志,因为他们起于忧患之中,有一种使命感和紧迫感。但往往到第三代,就不成了,这一点,不仅适用于金,也适用于宋。后世那句“富不过三代”,想来跟这个也有些关系。
第七百四十一章
兴元,东莞郡王府。
身着紫袍,腰束金带的徐卫从王府里出来,卫士早已将他的汗血宝马牵到外头等候。他来到坐骑旁,两只手扶着马鞍,一只脚刚踩上马镫,忽听背后传来嬉闹之声。回首望去,只见五六个顽童,各执木枪竹刀,正追逐为戏。这些小家伙大的不过六七岁,小的才三四岁,却是拿着家伙,振臂高呼!
当中有一个,约莫六岁左右,身上穿一件黑色的绸衣,早已经涂抹得面目全非,头上不知从哪弄来一顶皮盔,极破旧,罩在他头上跟个水瓢似的直晃荡,他一手扶着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的头盔,一手举着一把竹刀,张大嘴巴放声狂呼在后头追逐着前面的玩伴。
“徐虎,大王!”有同伴突然叫了起来。
这一声喊,几个顽童全部收住了缰,仅怔了片刻,竟像是约好了似的,统统掉头就跑!徐卫一见,喊道:“回来!”
他一发话,几个孩子跟遭了定身法一样。徐卫离开战马上得前去,目光从这群孩子身上一一扫过,里头除了他儿子以外,还有张庆家的六小子,马扩的孙子,其他娃也都是宣抚司和安抚司武官的子孙,一群标准的官二代,官三代。
徐虎仍旧保持一手扶头盔,一手拖竹刀的姿势,缓步来到父亲面前。徐卫蹲下身去,摘了他的头盔,问道:“先前我在家时,你还在写字,怎么一转眼你都……你们这干什么?”
“打仗!”徐虎抬起来头,大声说道。要不说是徐卫的种,虽只六岁,但他的眉宇之间像极了父亲,只是本来一张白白胖胖的脸脏得跟小叫花子似的。徐卫还发现他的上衣也给扯破了。
这厮从会走路开始,就没消停过,几年来不知给徐卫惹了多少麻烦。他的婶娘姑妈都说,跟徐卫小时候一模一样。
“打仗?你知道什么是打仗么?”徐卫笑问道。
“打仗就是,就是……打仗。”徐虎回答道。
“大王,打仗就是两军对阵!”张庆的六小子突然叫道。
“打仗就是打金狗!”马扩的孙子也跟着附和道。“我爷爷说,要把金狗打出去!”
徐卫频频点头:“说得对,怎么,你们都想打仗?”
“是!”一群小子竟然齐声应道。
“嗯,那好,可打仗光会拿刀枪不成……”徐卫正打算给孩子们上上课。
结果话没说完,他儿子突然举起小手:“我知道,还要会骑马!”
徐卫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坐骑,脸垮了下来:“休想!等你再长六年!算了,去吧去吧,中午记得回家吃饭,不要叫大人担心,你们几个都是,知道了么?”
“得令!”小家伙们嚷成一片。
“哈哈,去吧,玩去吧!”徐卫起身挥手道,只见一群顽童撒腿就跑,没跑多远,木枪竹刀又胡乱挥了起来。
徐卫一直目送着他们,脸上的笑容久久没有散去,好一阵之后,才转身上了马,奔宣抚处置司而去。
到了衙门,刚进中庭,就有佐官来报道:“大王,宣谕使汤思退已经来了,在大王办公堂等着。”
“哦,知道了。”徐卫应了一声。
他的办公堂上,坐着一人,三十出头的模样,个子不高,人很瘦,以至于身上那件官袍都不太撑得起来。他本来是懒散地坐在椅子上,听到脚步声,赶紧端正坐好。徐卫进来以后,他麻利地起身见礼:“见过徐郡王。”
“坐吧。”徐卫招呼道,说着,径直到案桌后坐定。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问道“汤宣谕,这一路视察,还顺利么?”
“回大王,十分顺利。下官此次陕西之行,收获良多,大开眼界!”汤思退热络地说道。“想陕西光复虽然有年,但朝中都以为久历兵祸,陕西重建定然进度迟缓。然以下官观之,如今的陕西处处生机,形势可谓喜人!这都要归功大王及川陕同僚的努力经营啊!”
“汤宣谕过奖了,卫身受皇恩,自当思报,此职责所在而已,算不得功!”徐卫谦逊道。
汤思退想了想,又道:“此次,下官着重考察了各帅司,西军果是兵强马壮,士气百倍!说句不当说的,此次朝廷派出几路宣谕使到各大宣抚司视察,唯独下官这一路,来不来都一样。朝中大臣早就说过,西军不用看,时刻准备东渡黄河,挥师北上!”
这姓汤的,此番是受秦桧举荐,徐良批准,再由皇帝发布命令,前来川陕“宣谕”。据说此人二十多岁就中了进士,而且是“博学宏词”科第一名,不过看起来,他倒是没有年轻初入官场,目空一切的通病。打来到川陕至今,对徐卫一直是极力奉承。
“国耻家仇,西军从来不曾忘却。”徐卫沉声道。
“这是自然,这得自然。大王,下官打算近日启程回行在复命,临行之前,想请示大王,还有什么要嘱咐的么?”汤思退恭恭敬敬地问道。其实,他作为“钦差”,尽管官阶较徐卫低得不是一级半级,但确实没有必要这样。这当然不全是因为徐卫,也有徐良的原因。
“嘱咐不敢当,只是希望汤宣谕回到行在以后,备说西军兵强马壮,士气百倍的同时,也将我们的困难上达天听。”徐卫轻笑道。
汤思退似乎不明白,进一步问道:“不知道大王指的是……”
“朝廷正在谋划北伐,这当然是人心所向,只要朝廷命令一下,徐卫自当效命疆场。只是……相信汤宣谕也看到了,陕西久历兵祸,正在重建当中,四川多年负担沉重,也在恢复之际,都不容易。”徐卫道。
汤思退纸糊的灯笼一点就亮,连连点头道:“下官明白,下官明白,这一点徐郡王放心,下官回到行在以后,自当禀报。”
“那好,宣谕几时动身,还望使人来知会一句,徐某也好亲自送一程。”徐卫笑道。
汤思退闻言摆手道:“不敢当,实不敢当,大王公务繁忙,一身系川陕两地,好意下官心领了。”
徐卫听罢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套了。”
“正当如此,那下官就告辞了,徐郡王留步,留步。”
第七百四十二章
“走了?”张浚踏入徐卫的办公堂,开口就问道。
“嗯,刚走,说是这两天就要动身回行在。”徐卫手里正拿着陕西转运使刘子羽送来的报告,去年和今年上半年陕西收支的大概情况都在上头。粮食虽然能自给自足了,可财政收入这一项,远远无法和四川相比。蜀地税收每年以千万计,陕西现在还在百万级别,差距。
“大王跟他说了?”张浚又问。
“说了,怎么能不说?这场战争一旦发动,东起两浙,西到川陕,谁也不能置身事外。可我们的情况在这摆着,如果伸手问百姓要钱,那这三年之功,岂不废于一旦?”徐卫道。“没奈何,我也只能重操旧业了。”
他这里说的重操旧业,是有所指。从前,他向赵桓要过钱,也问赵谌要过钱,赵谨登基以来,他还没伸过手呢,怎么着赵官家也得给个百八十万才算过得去吧?再说了,有徐良在朝中,汤思退一回去,他就知道该怎么办。
打仗没说的,西军该去打,但皇帝不差饿兵,我川陕没余钱,你还不帮衬着点?这次又不是说带个五七万兵就成,一旦打起来,那至少是西军是十万规模以上往外调,要是没钱,徐卫他就是神,也没办法。
张浚闻言笑了起来:“我相信圣上会非常大方。”
徐卫亦笑,随后道:“说笑归说笑,德远,要是今年秋天动手,四川有多少钱?”
张浚不假思索道:“如果是七八月出兵,恐怕只有这个数。”
徐子一看,苦笑起来:“便是不打仗,这个数在平常也只够花销三个月。一旦出师,大军屁股一抬,就得往里砸钱,唉,娘的。”
他对自己麾下二十万将士,是肯定的,爱护的。但说句实在话,宋代这制度还真是拿钱养出来的。拿军队来说,恐怕宋代军队的待遇是历朝历代里最高的。士卒的饷银十分优渥,正所谓“一人从征,全家得活”,甭管宋代士兵地位低下,但只要有一个人当兵,就能养活全家。二十万西军,每月军费开支一百二十万缗,粮十五万石。记住,这只是平时,一旦要打仗。出征之始,你得将士额外发钱,遇上作战,有功,你得马上赏钱,没功,为了激励士气,隔三差五的,还得发钱。
战争结束以后,不管是胜是败,抚恤免不了。如果战胜,有功的,还得再赏。前前后后加起来,这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宋代经济是空前繁荣不假,但都耗在这些上头了。
徐卫主政川陕以来,对此感受尤深。
“这一点,相信朝廷知情以后也会考虑的。”张浚宽慰道。“如果实在没有办法,还有一条路子可走。”
徐卫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直摇头道:“不成,年年增印钱引,已经弄得贬值了,再下去要乱的。”这在川陕是一个惯例,一旦到年底,钱不够用,官府就增发钱引,也就是纸币。可因为年年这样搞,官府把真金白银拿到手了,百姓手里的钱引却因为增发过多,而引起贬值。一时权宜还可以,长久以往,就属害民之举。这三年里,川陕一直没再增发,现在,徐卫也不想再开这个头。
“那就只能指望朝廷多少下拨一部分了。”张浚无奈道。
“话是这么说,但还得看这位汤宣谕回去以后是怎么向上呈报的。”徐卫随口道。
“大王认为他不会据实以报?”张浚有些吃惊。
徐卫却不回答,这个人是秦桧举荐的,叫他怎么相信?哪怕徐六来信,不止一次地夸奖秦桧是个好帮手,但徐卫仍旧对此人怀有深深的敌意和戒心。
两人正绞尽脑汁想辙,忽见张庆一阵风似的卷进来,也没有和张浚打招呼,直接冲到徐卫面前,一张脸因为兴奋,竟然泛着红光。
徐卫两眼一眯:“作甚?”
“大王,好消息!”张庆疾声道。
徐卫看张浚一眼,笑道:“除非你现在能给我弄来五百万缗,其他任何事都不算好消息。”
“五百万?”张庆显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张浚上得前去,打趣道:“张机宜,你回去变卖家产,能变出五十万缗否?”
“五十万?你不如把我卖了。”张庆笑道。但他马上想起正事,对徐卫道“大王,我收到从河东传来的消息,金国正在大办丧事。”
“丧事?”徐卫张浚异口同声。
“谁死了?”徐卫往前一仆,追问道。
“宗弼!”张庆沉声道。
“宗弼?金国梁王兀术?”张浚有些不敢相信。
“还有另一个宗弼么?”张庆反问道。
徐卫也吃了一惊,起身绕了出来,疑惑道:“兀术死了?消息确实否?”
“千真万确,绝不会有假!卑职已从多个渠道加以证实!兀术确实是死了!”张庆斩钉截铁道。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张浚道。“宗弼把持金国朝政,一贯主张南侵,金军几次南下,都是此人统率。他一死,我们少一劲敌!又尤其是目下这个时期,宗弼可谓死得正是时候!”
徐卫沉默半晌,忽然问道:“谁接他的位置?”
“这个暂时不明朗,完颜宗贤任左相,看似他要接宗弼的位置。不过,另一人拜了平章政事。”张庆道。
“谁?”徐卫问道。
“就是前几年在榆次被我军杀得鬼哭狼嚎的完颜亮,女真名迪古乃。”张庆笑道。
“完颜亮?”徐卫脸上浮现出怪异的笑容。因为他实在不晓得完颜亮出头是好是坏。历史上完颜亮是金国第四代皇帝,称为海陵王,正是他成就了虞允文“采石大捷”的千古功名。此人好像即位不久,就不顾事实,谋划灭宋,起六十万大军南下,为宋金史上前所未有。
不过,现在思考这个问题还为时尚早。兀术一死,金军失去领袖,这正是宋军北伐收复失土的绝佳时机!
“传我命令,召集永兴、鄜延、环庆、泾原、秦凤、熙河、两兴六司将帅本月底之前到凤翔府。届时,马扩张庆随我同往,宣抚处置司一应事务,悉委德远处理!”
完颜宗弼,亦即兀术去世的消息,不久也为江南所得知。就算再没有洞察力的人也知道,兀术一死,宋军北伐的时机就到了!早在三年前,朝中就有大臣吵着闹着要举兵北伐,蛰伏三载,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徐良随即上奏皇帝赵谨,请求皇帝发下北伐诏命,并且御驾亲征!号令四大宣抚司,尽起精锐,举兵北上!宰相一带头,朝臣们没说的,众口一词,都请皇帝下诏北伐!当然,至于是否有必要御驾亲征,有些人持保留意见。
赵谨这几年皇帝作下来,基本上没什么长进。要说他是个昏君吧,也不对,因为首先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不好色,不好玩,也不喜欢什么诗词歌赋,丹青书画之类;其次,他也没有干出什么出格的勾当,反正就是本本分分,规规矩矩,每天该干啥干啥,早朝出来坐着,听大臣们争吵,退了朝,如果宰执大臣们有事情需要商议的,他到垂拱殿接见,继续听宰执们争吵;最后,他也从来没出什么昏招,以至于祸国殃民的,因为他压根就没有什么建树,国事皆决于宰执。
不过,还是有两个问题,引起大臣们的注意。第一,皇帝好像有些惧内,虽然后宫的事朝臣不宜过问,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大臣们还是隐约听到了一些传闻,诸如皇帝下朝之后,第一个去的地方必是皇后处,刘皇后可能经常吹枕边风,她爹刘光国已经作到太尉,她二叔刘光世,在西军里是最上不得台面的,居然也是两镇节度使,她三叔刘光远,何德何能啊,居然也建节!最离谱的,是她祖父刘延庆去年闭了眼,皇帝竟想追封郡王爵位!
你说她父叔三人身居高位也就算了,毕竟是皇亲国戚嘛,而且手里都握着兵,北伐用得上,无功提拔大臣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刘延庆有什么?当年联金攻辽,他是总指挥,结果一败涂地,国家多年积蓄的力量毁于一旦!后来重新启用,也没见什么拿得出手的功劳,作个西府长官,也不过是安置老人而已。如果追封他为郡王,你让在世的两个郡王,何灌徐卫怎么想?人家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拿战功堆积起来的!就不说何灌徐卫,你如果追封刘延庆为郡王,等他下了黄泉,碰到清河郡王徐绍,有脸相见么?
第二,皇帝有宠信宦官的倾向。从前他王府里的宦官召集都在内侍省挂上了号,不是押班就是都知,甚至连先帝信赖的内侍沈择也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居然又出来了。为此,徐良等人不少规劝,可皇帝每次当着宰执的面,都许下承诺,可隔上几天,就全都忘了。幸好,现在宰执大臣们手里握着权,皇帝奈何不得,所以他的内侍才没有飞扬跋扈,但照此下去,难说得很。
此时,大臣们才有些郁闷。民间有句俗话,叫“千选万选,选把漏油灯盏。”当初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支持宰相意见,拥立了当今天子,满以为他会像登基之初许诺的那样,继承先兄遗志,以收复失土,洗雪国耻为己任,现在看来,这个担子对他来说,太重了。
但是,皇帝再怎么样,他还是皇帝,在北伐这种大事上,徐良等人必须取得皇帝的批准和支持。
可赵谨就犯难了。北伐不北伐的,不打紧,他不在意。你们可以北伐,毕竟收复失土嘛,但凭什么叫朕御驾亲征?我又不懂打仗,叫我去有什么用?战场上刀箭无眼,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就算不叫我上第一线,可离前线越近,不是越危险么?打仗有徐卫,折彦质和我岳父他们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
皇帝忧虑,刘皇后又跳出来给他“鼓劲”,声称皇帝就该坐镇行在,打仗自有将帅,徐良等人鼓动御驾亲征,纯粹是多此一举,搞形式,走过场!
皇后这么一说,更坚决了皇帝的决心。可他又不好直接跟徐良说朕不想去,有一天面对徐良,实在被大臣们逼得没有办法,他脱口一句“皇后不要朕去。”弄得大臣们下巴差点没掉地上。
徐良见如此情况,作出让步。原计划想请皇帝去襄汉地区,鼓舞士气,好叫将士们都知道,皇帝与你们同在。看赵官家这模样,襄汉他是死也不愿去的,徐良遂改变初衷。襄汉圣上不愿去,那最起码往镇江府走一趟吧?只要出了杭州往北,要不了两日就到镇江。那里绝对安全,背后是两浙宣抚司,前头就是圣上岳父老泰山的防区。
赵谨还是不愿意,后来被逼急了,拿出一个条件,镇江府朕可以去,但是绝不渡长江!如果需要激励淮西军的士气,就让他们过江来,朕给他们助威。
徐良没办法,只能同意,要不然怎么办?
好不容易皇帝愿意御驾亲征了,徐良便敦请赵谨赶紧下诏,命令四大宣抚司出兵北伐!同时,授权川陕宣抚处置副使徐卫,全权负责与契丹人联络协商,共同出兵!最晚,不过今年八月,一定要打响战争!
对于这些要求,赵谨倒是照办了。他首先下诏,把韩世忠的差遣里那个“权”字抹去,正式成为“荆湖宣抚使”,并提升到正三品;而后,命江西宣抚大使折彦质“都督诸路军马”,全面负责指挥南方军队。因为刘皇后的影响,淮西安抚使刘光国,随后成为副手。
再后,又拨钱三百万缗,加急送往陕西赏赐徐卫以助军资,并表示这是“头款”,不够好商量,你且打着,剩下的随后送来。并同时诏命徐卫,代表朝廷全权负责与契丹人联络协商,以求共同出兵。
至此,北伐最后的准备正在紧张地进行。五十万宋军将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在东起两浙,西至川陕的广大地区,战争的号角即将吹响!
然而就在这个当口,女真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六月,边界上急报飞传入行在,金国派出了规模庞大的使团,正在南下的途中!
南方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女真人这时候怕出大规模的使团,是何用意?这一回,连徐良也闹不明白了。宋金两国自从上次女真人扣留宋使以后,再也没有外交往来,这次是唱的哪一出?
很快,新的消息传来。上次出使金国被扣留的大宋使臣,也在同行之列!看样子,女真人是来示好的?朝中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不久,金国使团来到了江南,进入了杭州,领行在官民啧啧称奇。因为在大家的印象里,金国使节哪次来不是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恨不得从进城的那一刻起,就把眼睛都放在头顶上!可这一次,虽不说卑躬屈膝吧,却也知道礼仪了。
先是交还了宋使,释出善意,在随后受到大宋皇帝接见时,居然也规规矩矩,该拜就拜,丝毫不拖泥带水。最让人意外的是,这次来的金国使臣,就是曾经出使过大宋,以跋扈无理著称,号称“大国之卿当小国之君”的张通古!
看到曾经无法无天的张通古在二十出头的皇帝面前恭敬地行礼,不知多少大臣陡然间感觉扬眉吐气!弱国无外交,咱们是强国了!
在冷眼旁观的徐良却在金国人那有礼有节的作派中看不到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且看看你们耍什么把戏!
女真人随后就亮出了自己的把戏,震惊大宋君臣!张通古称,从前大金梁王、太师、都元帅完颜宗弼在世时,宋金两国连年征战,耗的是国力,苦的是军民。现在梁王已经去世,我们大金皇帝是读汉家经典长大的,最喜雅歌儒服,俨然汉家天子。
大金皇帝为两国百姓计,愿借此机会,与南朝化干戈为玉帛,结束敌对状态,睦邻友好。为此,仅作如下声明:宋金为两个平等之国,无君臣宗藩之分,亦无叔、伯、侄之说;宋金既然平等,自然也就没有岁币之类,此前多次宋金和议所拟定的一切条约皆宣告无效;另外,为表大金国之诚意,也体谅南朝之苦衷,我大金愿意奉还原属南朝之河南淮东两地,从此以黄河为界。当然,作为交换条件,南朝方面出点钱财就可以了,多少咱们商量着来,而且这不是岁币,一次性的。
张通古一番话,使得大宋君臣下巴掉一地!
都知道,现在大宋正在积极准备北伐!北伐的目的是什么?收复中原,光复故都,驱逐北夷过黄河!可现在,不用你打,女真人自己拱手送上!而且,如果张通古表述完整的话,女真人的条件,只是要笔钱财!怎地,金国穷疯了?开始卖地了?完颜宗弼刚一闭眼,这就崽卖爷田不心痛了?
不对!这本来就是咱大宋领土!
第七百四十三章
“不对。”徐良一直捋着自己的胡须,只差没扯下一把来。他显得非常纠结,绞尽脑汁想着这没来由的怪事。“不对,不对,这里头有名堂。”
“相公是的意思是……女真人有阴谋?”秦桧跟他坐对面,倒显得很稳。
“肯定的!”徐良说道。“中原淮东,这不是一两个州的事情,女真人为什么要还给我们?”
秦桧闻言,思索片刻,答道:“我们在东起两浙,西至川陕这么大片地区作战前准备,女真人不可能毫不知情。或许,他们希望通过这一举动,以土地罢兵戎。”
徐六连连摆手:“不不不,女真人没有这么笨。他们很清楚,就算还了中原淮东,我朝也不可能就此罢手。”
听到这话,秦桧好似有些意外,质疑道:“徐相?”
“怎么?你不明白?就算女真人是真心实意要还我中原淮东,这么跟你说吧,我一收了地,北伐大军马上继续向北挺进!不打到燕云不算完!”徐卫态度非常坚决。
这句话可能震动了秦桧,他动了动身子,试探着说道:“相公,女真者,狄夷贱类,不可以常理待之。如今他们主动归还中原淮东,已是前所未有。若迫其太甚,只恐兽穷则搏!”
“迫其太甚?”徐良觉得对方这句话有些没道理。“河北、河东、中原、江淮、山东,甚至包括燕云,女真人如今所据之地,皆先人苦心经营,遗留我辈之基业。我发堂堂之师,收复失土,名正言顺,鬼服神钦,何谓‘迫其太甚’?”
秦桧点点头,更正道:“下官一时失言,相公勿怪。我的意思是说,女真人割还中原淮东,其意在示好于我朝,以期休兵罢战。我朝要么直接拒绝议和,如期北伐,要么就……”话没说完,忽见徐六举了起手,秦桧一时错愕,没再说下云。
“你提醒了我!会之,你提醒了我!”徐六想到了什么,从座位上霍然起身。
“什么?”秦桧似乎不明白。
“女真人这是在拖延时间!这是缓兵之计!”徐良大声道。
“缓兵之计?何以见得?”秦桧问道。
“你看,金使入江南,向我朝提出议和,按规矩,我方也得派出使臣与其商谈,这一谈短则一个月,长则三五月都有可能。在杭州谈完,朝廷批准之后,我们还得遣使与金使一道北上入金,再由虏主批准,方才生效,是么?”徐良问道。
“正是如此。”秦桧承认。
“两国批准之后,又得使者来回奔走,联系协商,然后才到正题,双方互派官员前往中原淮东,行使交割。这一连串弄下来,没一两年完得成么?而我朝的北伐大军,现在已经集结待命,如果同意议和,无疑就是中了女真人的缓兵之计!”徐良冷笑道。
秦桧垂着头好一阵没说话,不得不承认,徐相的猜测不无道理,但这仅仅是猜测。
“相公,有一句话我不得说。我相信相公的判断,但是……”说到这里,秦桧摇起了头。
“什么?”徐六皱眉问道。
“相公还记得张通古晋见圣上时的情景么?”秦桧问道。
徐良皱起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反而越拧越紧:“你是说……”
“张通古向圣上行大礼时,所有在场的人,眼睛里都在放光。实不相瞒,那一刻,下官也觉得感慨良多。甚至,下官相信,那一刻,有人会想哭。”秦桧沉声说道。“金人主动求和,不,乞和,而且心甘情愿将中原淮东拱手送还,从前宋金之间的种种不平等一概取消,而其索要的,不过是钱财。这个条件很诱人,而现在相公要告诉他们,这块饼只是画的,不但不能吃,就算吃了,还会中毒,相公猜猜,他们会信么?”
徐良缓缓落座回去,他也得承认,秦桧的话不无道理。宋金开战二十余年,这期间,宋军不是没有打过胜仗,宋人不是没有受到过鼓舞。但是女真人服软,这还是头一遭!要使皇帝和朝臣知道这件事情作不得,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堂里陷入了沉默,良久,徐六正色道:“我绝不使议和达成!你应该最清楚!我父在世时发过誓,哪怕跟女真人战到底,也决不与之议和!决不!”
徐六说到做到!次日,早朝!
静鞭一响,文武百官分班站列,皇帝赵谨步入资政殿,高居御座,当殿头押班一声喝:“有事早奏……”
他就站了出去,手持笏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传遍全殿:“臣,徐良,有本要奏!”
皇帝精神不错,因为金使一来,提出议和,他就不必须再离开杭州,搞什么御驾亲征的形式了,微笑道:“徐卿有本,尽管奏来。”
“陛下,臣认为,宋金议和,断不可行!”徐良说这句话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后果,但殿中的反应仍旧让他有些吃惊。
一言既出,满殿皆心!短暂的沉默以后,资政殿一片哗然!什么玩意?议和不可行?我没听错吧?这话是宰相说的?为什么?女真人前来乞和,情愿将中原淮东拱手送还,为什么不要?
赵谨也大吃一惊,失声道:“徐卿?你,为,为何?”
徐良对身后那一片嘈杂的议论声充耳不闻,洪声道:“金人遣使议和,包藏祸心!”
“包藏祸心?这从何说起?”赵谨不解。
“此乃金人缓兵之计!”徐良大声回答道。随即,他将自己的担忧合盘托出。
话音方落,在他身后,一人出班道:“陛下,臣认为徐相之言,纯属猜测。金人主动乞和,要交还中原淮东,这正是我大宋日益强大的象征!中原,是大宋隆兴之地,故都所在!今金人主运交还,我朝若不允,反倒丧师费财去攻取,是何道理?”
徐良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这话的是参知政事朱倬。正想反驳时,又听大臣言道:“臣也认为,徐相过于担忧了,女真人并非为了缓兵拖延。我朝联结契丹,无是夺取河西,接着又攻占横山一线,扼西夏命脉,接着,辽军攻燕云,西军复河东,使金人如坐针毡,寝食难安!今女真之威胁,重在西部,金军必将防御重心放在河东与西夏边境。如此一来,则无力南顾。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女真人不得不交还中原淮东之地,以求减轻压力。退守两河,是其明智之举,事情就是如此,不过想得过于复杂。”
此话一出,附和者甚多,资政殿中一片喧闹,连皇帝也频频点头。
然而就在此时,一人抗声喊道:“臣附和徐相之言!诸位!诸位!”在他大声疾呼之下,殿中趋于平静。徐良回首视之,乃中书舍人李光是也。
“金人遣使议和,若我朝同意,还需时日谈判。等待双方议定,还需北上入金,取得金帝批准。而后,又要互相协商,遣官割地,如此下来,耗时费日,非是一年半载所能完成。北伐大军已经箭在弦上,有这一段时间,金人大可从容调度!我认为,这便是北夷拖延之计,断断不可上当!”
李光说罢,又有兵部侍郎胡铨出来附和,而且此人颇有见地,一针见血地指出:“朝中大臣所欢欣鼓舞者,不过就是因为前日张通古一拜而已!今五十万大军枕戈待旦,朝廷多年经营!不借灭夏之余威,不趁虏酋身死之良机,一举收复失地,而在朝堂之上心存侥幸,明知金人圈套,却义无反顾往里钻,是何道理!陛下,臣请驱逐金使,直接宣战!”
“对!驱逐金使,直接宣战!”
当日朝议,因为大臣们的激烈争执,而没有议出个结果来。但是,就在第二天,金使会见宋方官员时,突然抛出一个消息。此番,他是受金帝特命全权,只要南朝同意条件,谈妥之后,他就可以代表金国朝廷,马上着手进行交割事宜,不需要再北上。
这个消息一传出,朝中舆论开始倾斜,就连原来支持徐良意见的大臣们,也有人开始倒戈。因为女真人太有诚意了,只要你一点头,很快就可以派遣官员去收地,这种好事,打着灯笼火把也难找!
徐良被动了,他虽然在朝中独相,也有一大批支持者,但还没有到支手遮天的地步。想“一意孤行”还有些难度。
兴元府,川陕宣抚处置司。
在衙门口,十余名官兵各牵着战马,正在等候。不一阵,只见三名身着戎装的官员从宣抚司出来,正是徐卫、马扩、张庆三人。各帅司的帅守已经在赶往凤翔府参加军事会议的余中,他们三人也正准备启程前往凤翔。
张浚随后跟出来,对徐卫道:“大王只管放心去,不必担忧宣抚司。”
“那就拜托德远了!”徐卫跨上马,大声说道。
刚要启程,忽见一骑飞驰而来!敢在兴元府大街上纵马狂奔的,只有两种人。一种人是徐卫这类,另一种就是传递紧急情况的驿马。来的,显然是属于后者。
那驿卒奔到宣抚司前跳下马,看到这阵仗也吃一惊,随后取下了背在背上的东西,因为他并不认得这些官员,因此上前道:“行在急件,不知哪位长官……”
徐卫神色未改,在马背上伸手道:“交给我。”
驿卒如言交出,徐卫展开一看,所有人为之侧目。大红朱漆的牌子,上面写着金灿灿的字十分耀眼,“御前文字,不得入铺”,这是皇帝的御令!
再看另一面的内容,徐卫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半晌之后,说了一句:“搞什么搞!”语毕,翘腿下马,满面不快地往衙门里走去。张浚、马扩、张庆三人面面相觑,都不明原由,愣了片刻,赶紧跟了上去。
等他们冲进徐卫的办公堂,正好看到徐郡王把头盔掼在案桌上,又一股脑地将佩刀,革带也解了,显得不太高兴。
张庆见状,上前问道:“大王,出了什么事?金牌上说什么?”
“自己不会看?”徐卫没好气地回答道。
得了他这句话,三人一同拥上去,拿起案桌上那块金牌一看,都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朝廷让徐卫即刻启程,快马加鞭赶往行在,原因是因为金国派出了使团,前来求和,并表示愿意将中原淮东两地交还。现在朝中正为此事争执不下,所以召徐卫前往江南,以备咨询。
徐卫作为一个武臣,皇帝就如此重大的问题寻求他的意见,这是好事。但问题在于,朝廷说八月开打,川陕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六大帅正飞马赶往凤翔府,准备参加徐郡王主持召开的军事会议。多少事情等着他拍板定计,你在这个当口召他去江南,这一来一往,得多少时间?川陕要是离了徐郡王,怎么整?
“女真人求和?娘的,还真叫我们猜中了……”马扩喃喃说道。
“我情愿没猜中。”张浚摇头叹道。“不用说,既然朝中起了争执,想必不少人被女真人画的饼引诱住了。”
张庆将金牌一放,冷笑道:“怪只怪这块饼画得太大,也怪咱们饿得太久!”
“话说回来,朝廷怎么想起召大王入京咨询?这在从前也没有过。”张浚疑惑道。其他两人都不解,唯独徐卫心知肚明。前段时间,他给徐良写了信,在信中,就随口那么一说。认为兀术一死,金国势力出现一些乱象,一旦对方得知南方准备大举北上,多半会有什么缓兵拖延的计策。
徐卫也只是这么随口一说,纯属猜测,但没想到,却猜对了。更没想到,徐六竟然因为这么几句话,搞出这么一个事,居然在大战在即的关头,召二十万大军的统帅离开防区去江南!
“大王,怎么办?去是不去?”张庆问道。
徐卫看了他一眼:“你这话怎么说的?”
张庆自知失言,忙道:“是,但,凤翔怎么办?”
徐卫沉默片刻,随后道:“马扩即刻北上,去找契丹人,问问他们出不出兵。张庆,你代表我去凤翔。”
“那大王……”
“我回家收拾行装。”徐卫道。娘的,都他妈什么时候了,还要我去给朝廷那帮人上课!
第七百四十四章
离了宣抚处置司,徐卫径直奔回家中,叫娘子收拾了行装,简略交待几句,竟于当日就启程。这次入朝不比往常,从前他是去入觐,大可以带着随从卫队,不紧不慢地赶路,约莫两个月左右才到达行在。但此番事态紧急,显然不可能如此悠闲。
徐卫只带了数十名卫士从兴元府出发,一出城就快马加鞭。本来他可以选择走水路,汉水就发源于兴元府,顺汉水而下,可以直达武昌。但走水路速度太慢,所以徐卫此次打算当一回驿卒!
他和卫士纵马狂奔,星夜兼程,以日行三百里的速度沿驿道赶赴江南,每至一处,换马不换人,继续风驰,这几乎已经到达了枢密院青牌加急的水平!照此速度,原本两个月左右的路程,有希望在二十天以内走完!
就在徐卫风风火火赶往行在的同时,杭州城里又出现了新情况。金使张通古在抛出自己可以代表金帝全权处理交割事宜这消息之后,在宋廷里引起极大震动。相当部分朝臣支持与金议和,接受中原淮东两地。徐良和他的支持者们一边竭力规劝,指出如果接受议和,则是中了女真人缓兵之计。因为就算张通古能够代表金帝交割,哪怕一切顺利,等事情完成,也至少得一年左右的时间,大宋不能这么等下去。
另一方面,徐六也动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极力阻止朝廷形成决议。以他今时今日在朝中的地位,持异议的官员也绝对不敢闯关,强行推动此事。而皇帝赵谨虽然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但眼见宰相反对,也不好独断。各方就这么一直僵持着,等着徐卫入朝。
徐六等得心急,下令各地把堂弟的行程沿途不断地报上来,他要知道徐九到了什么地方。可此时,徐卫正以比驿马还快的速度抵近江南!
七月初四,徐六刚刚结束朝会,往中书政事堂走。刚才又一番激烈的争执,搅得他头昏眼花,赞成议和的大臣们言辞越来越激进,让他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相公,再这么下去,恐怕弹压不住。”秦桧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疾声说道。
“我晓得。”徐良揉着太阳穴,直感脑袋一阵阵疼。
“圣上似乎也有些动摇,方才殿上,相公应该听得出来。”秦桧又道。
“我晓得。”徐良还是这句话。不管再难,朝廷为此筹备多年,绝不能因为一个张通古就前功尽弃!
两人正快步往中书政事堂而去时,忽见一名官员迎面走来。他行走得很急,一手提着袍摆,一手不停地挥舞,是否在表示着什么。等走得近些,便能听到他口中喊着“到了!到了!”
散朝出来的大臣们皆不解其意,什么到了?到什么了?只见那名官员气喘吁吁奔到徐良面前,弯下腰,上气不接下气道:“相公,到了,到了!”
“什么到了?”徐六心头正烦,因此语气也不太和善。
“徐郡王!徐郡王到了!”那官员喘息道。
“什么!”徐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御前金牌发出去到现在,这才多久?一个多月吧,老九怎么就到了?这不可能啊!
“徐郡王已经进城了!方才还在枢密院报到!下官亲眼看见的!绝不会有错!”那官员十分肯定地说道。
秦桧也吃一惊:“从兴元到行在,五千里路,就算徐郡王收到御令立刻动身,也不该这么迅速吧?你真看清了?”
“看清了!看清了!徐郡王下官如何不认得?”那官员急得快跳起来。徐良再不犹豫,一手抓起袍摆,拔腿就往宫外跑。秦桧愣了一愣,也赶紧追了上去!那听到消息的朝臣们顿时议论纷纷,徐郡王一到,这事情只怕很快就会有结果出来!
却说徐卫以日行三百里的速度加急赶来行在,一路上不知跑倒了多少匹马!好在他本人身强体壮,又有多年军旅生涯的锻炼,跟随他前来的卫士也都是身经百战的健儿,所以没人作路倒。即使如此,抵达行在以后,也是疲倦不堪,往枢密院报到以后,徐卫就住进了馆驿。
他以郡王之尊,川陕宣抚之重,馆驿里的官吏们自然不敢怠慢。心知旅途劳顿,本想着马上安排洗浴饭食,可徐郡王的随从却来告知,大王要歇息,今天就不要打扰了。
一进房间,徐卫就半闭着眼睛,胡乱摘了幞头,扒了外衣,直挺挺地往床上倒去,以至于这房里有些什么陈设,他完全不知道。十几天的长途跋涉,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人瘦了一圈,身体极度疲惫,沾床就睡着!
再说这徐六撵出皇宫,知道堂弟报到之后,必至馆驿安排住宿,因此也追了过来。一问驿丞,得知徐九确实已经入住,但发了话,今天之内不要打搅。徐六不可管这些,命一小吏带路,直奔堂弟所住的地方。
到了门外,小吏敲了几下门,不见动静,又出声唤道:“徐郡王?徐郡王?”
徐六心急,拨开小吏,使劲推了一把房门。徐卫因为疲倦的缘故,根本没顾得上门栓,因此一推就开。徐六的脚一跨进门槛,就喊道:“九弟?九弟?”
房里没人应声,倒是听得有人在打鼾。徐良转进去一看,只见一个健硕长大的身子躺在床上,一双没脱靴子的脚还悬在床外,人已经呼呼大睡了。他凑上前去,俯下身一看,不是徐九是谁?
再往屋里一瞧,幞头扔在桌子上,外衣胡乱放在地面,心知老九肯定是车马劳顿了。这种情况下,稍微近点情理的也不会去打搅,可他实在心急,也就顾不得许多。现在朝廷里意见相左,针锋相对,连日的朝会都为此事争吵不休。就等着堂弟入朝来,替自己助阵,真是一刻也等不得!
当下将心一横,伸出手去推了推,口中唤道:“徐九!徐九!起来起来!”
第七百四十五章
可徐卫实在太困,仍旧鼾声如雷!徐良见状,又大力推了几把,喊道:“徐郡王!徐宣抚!”仍旧没有动静。
徐六急了,左右也无人,他一把撸起袖子,上前抓了堂弟肩膀,一把扳了起来!可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徐九虽然被扳成了坐姿,可仍旧耷拉着脑袋,就是不醒!徐六一放手,他又倒了回去!
没办法,堂堂宰相,只得到桌子上提了茶壶来到床边,照脸浇下去!刚浇时,徐卫脸上动了动,嘴唇还砸巴砸巴,片刻之后,突然睁开眼睛,喝道:“谁!”
徐六这才罢手,没好气道:“你总算是醒了!”
徐卫往脸上抹了几把,眯着眼睛打量,好似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疑惑道:“六哥?”
将茶壶往桌上一放,徐良就势坐下来,责备道:“你怎么一来就睡下?唤都唤不醒?”
徐九却没答话,摸着额头捂着眼睛闷了一阵,才吃力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来到桌边坐下,打着呵欠道:“我日行三百里,十七天从兴元赶来行在,你说呢?”
听到这话,徐六还是颇觉意外,这段路他不是没走过,五千里的路程,十七天赶到,除了加急驿马,没人能够办到。徐卫虽说是武职,可以郡王宣抚使之尊行此事,就难能可贵了。想到这里,不禁有些过意不去,讪讪道:“难为兄弟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徐卫听在耳里,突然扬起头,一脸的不快:“我说徐相,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么?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徐六干咳一声,随口道:“这,召你来行在的是御前金牌……”
“算了罢,我还不知道?你可晓得,金牌到兴元时,我正准备前往凤翔府召开军事会议,六个大帅也在紧急赶往凤翔的途中,结果诏命一来……”徐卫不住地抱怨。
徐六不想听这些,给堂弟倒了杯水递过去,打断道:“罢了罢了,少说没用的。如果不是事态紧急,愚兄何至于此?我难道不知道你眼下正在准备出师?可此事,非你来不可!”
徐九盯他一眼,问道:“为何?”
“为何?谁叫你是徐卫?”徐良笑道。
徐卫摇了摇头,又打个呵欠,张大着嘴巴道:“算了算了,到底怎么回事?”
徐良坐正身子,趋身向前道:“前几个月你不是给我来了封信么?当时你说女真人一旦知道咱们准备大举北上,必定有所反应。如今果不其然,叫你说中了。北夷遣使团南下,送还被扣使臣,又许以中原淮东之地,要求结束敌对状态。我心知个中有鬼,奈何这朝中的大臣们为重利所诱,听不进去!”
“不仅如此……”说到这里,徐良本能地望向外头,感觉不踏实,亲自起身到门口关了门,又折回来继续说。“圣上本来对此事不太热心,我劝官家御驾亲征,至襄汉鼓舞士气不许,好话说尽,这才答应去趟镇江。可朝中争执不下,官家又动摇了。”
徐卫揣着明白装糊涂:“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怎么没关系?四大宣抚使,你兵力最多,战功最大,仗能打不能打,你的意见很有分量。而且,女真人此举的真实用图,你应该也心知肚明。”徐良道。
徐卫沉默了一阵,忽然问道:“徐相以为女真人此举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
“缓兵之计!”徐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说道。“先派使臣许以重利,只要我们答应,就开始谈判,谈他几个月,定好和议内容,然后再拖拖,才进行交割,等这一切忙完,得到什么时候?虽说金使声称得到金帝的授权,可以代为处理交割,但我认为,这仍旧不可信!”
其实这一路上,徐卫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他也认为,女真人使出这一手,纯粹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以给自己从容调度的机会。但现在听到徐良这一番话,又觉得不对劲。
如果说这是女真人的缓兵之计,那么金帝就没有理由授予张通古全权处置的权力,那么,难道女真人真的心甘情愿将中原淮东交还给大宋?
这个猜测也不是没有道理,徐卫最清楚金军的虚实。现在女真的精锐部队都云集在西部,以防御有西军和辽军。河北和燕云地区的力量应该是薄弱的。为了收缩防御,避免兵力分散,金国很有可能将中原淮东地区的兵力撤到黄河以北,如此一来,反正中原淮东不可守,不如还了,或许还能缓和一下。
但是,这却不符合女真人一贯的风格。那帮剽悍,残暴,又没皮没脸的狄夷,一贯都是以凶狠的姿态南面,不可能说兀术一死,就废成这般模样吧?不是有消息称,完颜亮上位了么?那货志在灭宋,怎么可能乖乖归还中原淮东以示弱?
“九弟?”徐良见堂弟好一阵都不言语,忍不住催促道。
徐卫好像想得出了神,并没有搭理他,徐良见状,又道:“你想什……”
话没说完,忽见堂弟举起手示意他噤声,没奈何,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耐着性子等待着。只见徐卫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缓缓起身,低着头在屋里走来走去,眉头越拧越紧,脸色也越发地阴沉。
徐良虽然心急,但面对这个执掌川陕,手握二十万雄兵的堂弟,还是把宰相的威风收敛起来。过了许久,徐卫突然问道:“六哥,倘若我们收了中原淮东,会怎样?”
“这……自然是大振国威,举国欢庆。”徐良回答道。
徐卫摇摇头:“不是这个,我是指,收回中原和淮东以后,朝廷接下来要作什么。”
徐良不假思索道:“那自然是派遣官员,司仪行政。”
“还有呢?”徐卫又问。
“还有?那就是派遣驻军,保境安民了。”徐良道。
“谁去?”徐卫接着问。
徐良想了想,轻笑道:“这还用说?河南府,自然是荆湖军队北上接管,淮东地区则由淮西军和江西宣抚司部队接管,难不成还调你西军来么?”
“这就对了。”徐卫沉声说道。
徐良不解其意,疑惑道:“什么就对了?”
与堂弟谈完话后,徐良忧心忡忡地离开了馆驿,他专门嘱咐驿丞,除非有诏命,否则其他任何人前来馆驿想见徐郡王,也一概挡回去,若有人问,便直说是政事堂的意思。
结果不出意料,川陕宣抚处置副使,东莞郡王徐卫抵京的消息当天就传开了。他从前的故旧闻听此讯,纷纷赶来馆驿相见。比如他从前的老长官徐处仁,王庶。又比如有并肩战斗之谊的折可求,乃至与其关系匪浅的何灌何郡王。至于朝中官员,那就更多了。
馆驿方面,以徐郡王过度劳累,极需歇息为由挡驾,实在不行,就搬出徐良,这才算将访问们挡了回去。
这一天,徐卫睡得很沉,他从下午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徐良生怕他误了朝会,半夜就派人来馆驿守着,时辰一到,立刻去他房间催促。
天不亮,徐卫就起了床,洗漱完毕,用过早饭,然后将他最讨厌的朝服穿上。他在川陕,只需穿公服,就紫袍一披,金带一扎,幞头一扣,了事。但一旦来了行在,要上朝面君,那可就繁琐了。
先是戴一顶唤作“獬豸冠”的帽子,又高又大,十分碍事。然后披上罗袍裙,衬以白花罗中单,也就是裹衣。再后,束上大带,又以革带系“蔽膝”,接着就是“方心曲领”,后世影视作品中,经常见到古代官员上朝时,脖子上戴个儿童求平安的如意锁一类的东西,就是那玩意,最后,穿上黑色皮履。
这还不算完,徐卫的级别高,穿戴整齐以后,还要佩上玉剑、玉佩、锦绶,如果他是有文官,还要挂鱼袋。
一切收拾完毕,带着一身的累赘玩意出了馆驿。文官坐桥,武官骑马,馆驿外头他的卫士已经备好了马,就这么爬上马背上,叮叮当当地招摇过市。不过这会儿,杭州城居民都还没出门呢。到了皇宫,在正门宣德门前,文官就要下轿,武官就要下马,步行入宫。
徐卫虽然刻意低调,没跟谁打招呼,但很快,他就被认了出来。但凡他经过之处,都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紫金虎就郁闷了,这天都还没亮,你们眼睛都这么好使?
“今天可就看大王的了。”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徐卫回头看去,辨认了片刻,正是秦桧。
“这话从何说起?徐某不过是奉皇命入朝以备咨询。”徐卫笑道。
“呵呵。”秦桧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可能他也感觉到了,这位徐郡王跟他始终隔着什么。
此时,升朝官们云集在宫门内,御史还没有出来整队,因此大家三五成群地聚集着。不过,今天讨论的话题,基本都集中在徐卫身上。皇帝发金牌召徐卫入朝这事,只有宰执大臣知道,不过昨天消息一传开,相当部分朝臣都收到风声。大家现在讨论的,就是徐郡王入朝,会给这件事情带来什么转机。
众所周知,徐郡王是坚定的主战派。这是废话,带兵的不主战?而且一直以来,徐郡王都是一面旗帜,一面以武力反抗北夷入侵的旗帜,一面激励大宋将士效命疆场的旗帜。
他肯定是赞成北伐的,但现在女真人主动提出归还中原淮东,他岂有意乎?
在一片悉悉索索中,徐六靠了过来,轻声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你的影响。”
“徐相过奖了,我这个人不怕贬,就怕捧。”徐卫道。
“少没正形,今天这场朝会,恐怕就将决定对金是战是和,为兄不要求其他。你把昨天跟我说的话,原原本本,奏明天子,传达百官,剩下的我来。”徐六道。
“知道。”徐卫道。
“记住,不管其他人怎么阻挠,打断,批评,你都不要受他影响,一定要……”徐良是担心堂弟武臣的身份。因为大宋立国以来,武臣不干预朝政,尤其是在军国大政方针上,武臣没有发言权。这十几年来,情况虽然有所转变,但观念这个东西是根深蒂固的。
不等他说完,徐卫侧首道:“徐相放心就是。”
话音方落,御史就出来吆喝了。文武百官各依官阶站立,徐卫是郡王爵位,又带着“知枢密院事”的西府长官头衔,在现任武官里,只此一个,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排在武臣第一位。整队完毕,文武两列官员浩浩荡荡地向资政殿出发。
入得殿内,在皇帝还没有出来之前,大臣们仍旧可以和前后的同僚们聊上几句。但徐卫立在队列最前头,他身后那几个枢密院的签书,同知之类,都不相熟,因此也没话谈。
一直等到内侍出来,高喝圣上驾到,殿中顿时肃静。只见皇帝赵谨举步出来,也没扫视一眼,径直往御座而去。
只等他屁股一沾座,群臣推金山,倒玉柱,高呼万岁。形式一过,众臣平身,抱着笏板等待皇帝发话。
赵谨其实从后头一转出来,就瞄了徐卫一眼。怪只怪紫金虎名气太大,皇帝还在作亲王时就听过他的名字。只不过,大宋制度,宗室不参政,所以当时的皇帝听归听,也没在意。
可现在不同,徐卫是他的臣子,而且是一个镇守边关,手握雄兵的军队统帅。所以,赵谨尤其注意了一下。徐卫的形象,很符合他的猜测,武臣就该是这副模样。
皇帝也不问朝臣是否有本要奏,直接看向徐卫道:“这位便是川陕宣抚处置使,东莞郡王徐卫吧?”
徐卫闻言出班,手持笏板道:“臣徐卫,充任川陕宣抚处置副使,奉陛下诏命,入朝觐见。”
“好,朕听说两个月的路程,徐卿十余天就赶到。贤卿握兵在外累年,然一见召,即火速赴行在,事君可谓得体,朕心甚慰。”赵谨称赞道。
徐卫这是第一次见到赵谨,听皇帝说话,似乎还算持重?可听六哥的话,这位赵官家似乎有点……
“此臣本分而已。”
“甚好!若外臣都能如徐卿这般,何愁天下不太平?”赵谨提高音量说道。见殿中一片沉寂,他顿了顿,继续道“此番召卿紧急入朝,非为他事。贤卿坐镇川陕,统率西师,屡次大败北夷,复陕西全境,收河东半壁,天下谁人不知?今北朝派出使团南下,欲与我朝交好,许还中原淮东之地。朝议各执己见,没有定论。臣以卿总兵多年,知金人尤深,因此,想问问徐卿对此事有何看法?”
“启奏圣上,臣以军旅之事事陛下,照理,余非臣所问。”徐卫这个样子还是要作一作的。
“徐卿为国征战多年,川陕因卿而得以保全,乃柱国之臣,何必顾虑?但有意见,只管说来。”赵谨道。
徐卫停了片刻,这才执着笏板道:“既然圣上垂询,那臣就直言了。”笏板这东西,本来是大臣们用来作记事本用的,可以在上面记下自己欲奏之事,或者皇帝的指示之类。不过徐卫的笏板上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臣,反对与金议和!”徐卫没作任何铺垫,开门见山。
尽管大多数人已经料到了这一幕,但当真真切切听到耳朵里时,还是不禁震动!殿上一时议论四起!
徐卫不为所动,继续道:“若与金人媾和,则中其算计,自乱阵脚。”
赵谨也不禁为之色变,这些话他从徐良等大臣那里已经听得多了,但自徐卫口中说出,意义又不一样。因此疾声追问道:“哦?从何说起?”
“回陛下,金人主动提出议和,许还中原淮东。非止缓兵之计,更包藏祸心!”徐卫到底是战场上混了多年的,这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尽管殿中些许嘈杂,可他洪亮的声音仍旧传遍每一个角落。
赵谨不安地动了动,等待着下文。朝臣们更是停止了议论静听,不仅仅是缓兵之计?那还有什么?
“自朝廷联结契丹,攻灭西夏以来,女真人受到的威胁与日俱增。这就迫使北夷不得不将防御重心放在西部。如此一来,不可避免地说法要削弱其在南方的力量。历年来,金军一直在南方保持攻势,但如今,非但无力对襄汉地区发动进攻,只怕还得转入守势。然,我军东起两浙,西至川陕,无处不在备战,金人闻听此讯,岂能不心胆俱裂?”
“若毫无举措,被动防御,西边不好说,但以其南方的力量,只怕很难挡住荆湖、江西、淮西三司部队的进攻。因此,有意抛出议和,许以中原淮东,一来是缓兵之计,拖延我大军北上的步伐。但这,并非是主要的。”
“女真人之祸心在于,其心知在西部难以施展,而且征战西陲,也难以影响我朝大局,因此,才有了金使南下。”
第七百四十六章
已经有大臣想出班打断徐九的话,但顾虑到皇帝正在征求他意见,贸然出言阻止,可能不太妥当,再则,徐良又是宰相……
“因此,为求取得主动权,金军必须在南方有所斩获!”徐卫朗声道。
终于,听到这里有人听不下去了,愤然出班道:“徐郡王!你指的金军想在南方有所斩获,是交还中原淮东两地么?这就是金人的斩获?”
殿中响起一片刻意压制的笑声,徐良脸上一垮,回过头去报之以愤怒的目光。徐卫却镇定自若,回头看了一眼那位官员,提高音量道:“这位同僚,圣上垂询徐某的意见,不管你赞同不赞同,让我说完!”
那人看了他几眼,终究还是退回班去。赵谨见状,也道:“诸卿稍安勿躁,且容徐卿把话说完。”
徐卫回过头,继续对皇帝奏道:“陛下,我大宋经历二十年艰苦卓绝之抗战,时至今日,在几代君臣的努力下,金人早已无力对我朝形成致命威胁!这一点,我们清楚,女真人也清楚。因此,金国之目的,在于议和。”
这话一出来,朝堂上又骚动了。一名枢密院的都承旨出班来质疑道:“徐郡王,你说来说去,还是承认女真人志在议和。既然如此,你为何又反对与金和谈?”
徐卫连头都懒得回,继续对皇帝道:“但是,现在议和,我朝未必同意。就算同意,女真人付出的代价也势必很大。因此,他们在我军正要大举北伐之际派遣使团南下,许还中原淮东。倘若陛下问臣,如果同意议和,大宋是否能如愿取得中原淮东,那么臣的是回答是,能!”
疯了!徐郡王一定是疯了!两个月的路程,他有十几天赶回来,劳累过度,精神失常了!你这通篇前言不搭后语,说来说去,你所有的意见都在佐证“议和可行”,你糊涂了?
原本跟徐良站在同一阵线,反对议和的大臣们此时也不禁捏了一把冷汗。他们开始怀疑徐相紧急将东莞郡王召回来是否正确,这简直是典型的帮倒忙嘛!倒是徐良不为所动,他知道堂弟接下来要说什么。
赵谨也听得一头雾水,不禁质疑道:“徐卿,你说什么?既然我朝能够如愿取回中原淮东,那,那为何你却说反对与金和谈?”
“陛下,臣不担心和谈,甚至,如果我朝同意和谈,那么一定会很顺利。臣听说,张通古可以全权代表虏主,只要我朝一点头,张通古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交割事宜办妥。”徐卫继续稳如泰山。然而殿上议论之声已经响成一片,大臣们不再仔细倾听他的意见,开始各说各话,互相商量着今天一定要将和议的事情定下来。
赵谨越听越不明白,可殿中实在嘈杂,他不得不站起身来,抬高嗓门道:“诸卿且听徐宣抚将话说完,肃静!肃静!”连唤几声,才将殿中的乱象稍稍弹压下去。接着,他满面狐疑地对徐卫道“徐卿,你继续。”
“陛下,臣担心的,是议和以后的事。”徐卫这一句说得非常洪亮。果然,听了这句话资政殿上顿时安静下来。
议和以后的事?这从何说起?
“一旦议和,我朝取回中原淮东,势必要派遣官员,司仪行政,同时也免不了派驻军队,保境安民。臣就此事咨询过朝中同僚,如果要在中原淮东派驻部队,神武前军,神武后军,以及淮西安抚司的部队都在调动之列。”徐卫道。
“没错,那又如何?”有大臣抗声问道。
“这就是关键所在!”徐卫疾声道。“我军在南方几次挡住金军猛攻,凭的是什么?徐某问问诸位同僚,我们凭的是什么?除了将士奋勇,还有什么?”
“自然是襄汉之固,淮水之险。”有人回答道。
“没错,一语中的!”徐卫大声肯定道。“凭的,就是襄阳城战略位置极其重要,易守难攻,整个襄阳地区只有襄阳城一个进攻点!凭的,就是淮水的阻挡!这才让兀术两次进攻襄汉都无功而返!陛下试想,兀术几次南下,于金国而言可谓战功赫赫!一度打到长江边上!然而,他始终无法逾越襄汉,这难道不是他的心病?”
“如果我们现在答应与金人议和,接收了中原和淮东,就将派军队前往驻防。如此一来,荆湖、江西、淮西三司部队就将离开现在的防区,进入中原淮东。倘若成真,我军北伐势必搁浅,这就让女真人赢得了时间,这就是所谓的‘缓兵之计’。”徐卫娓娓道来,不管是懂与不懂的人,都想不到任何理由来反驳他,只能安静听下去。
“然而最可怕是,一旦南方诸军离开襄汉地区的险要,离开淮水的阻隔,进入中原这个四出之地,就等于自废武功,给金军以可乘之机!步军利险阻,马军利旷野,中原地势平坦,正适合金军大规模骑兵军团作战。一旦我朝将南方诸军摆在中原地带,金人一定会撕毁和议,背盟来犯!到时,没有了襄汉的险要和淮水的阻阁,南方诸军将处于不利!这就是金人为何突然提出议和,大方地归还中原淮东之原因!”徐卫以缓慢而坚定的语气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殿上一时落针可闻,君臣久久没有言语。徐卫的话震动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在女真人主动归还中原淮东的背后,还有这样的玄机在!
徐良适时地出班奏道:“陛下,臣之所以一直极力反对与金议和,正是因为如此!如今,议和,便中金人之计!”
“正是如此!陛下,臣请驱逐金使,立刻宣战!”兵部侍郎胡铨再次提出他的建议。
赵谨拿不定主意,既然连统兵多年,与金军百战的徐卫都这么说,那这事十有八九存在问题。但不议和又怎么办?真如胡铨所说,驱逐金使,立刻宣战么?
正当他迟疑之时,忽听一人道:“此皆徐郡王一家之言,也仅是猜测而已!陛下权宜可听,但不能深信!”皇帝视之,乃枢密院编修官,魏师逊。
徐良有些光火,我弟与金人血战二十载,若论“知金”有谁强过他?你一个小小的枢密院编修,竟敢口出狂言!正要驳斥时,徐卫已经问道:“这位同僚,你担任过缘边地方官么?”
魏师逊四十岁左右,这人挂相,人瘦弱不说,下巴很尖,还往前凸,脸又生得平,真个形容猥琐。听徐卫问,他似乎有些愕然,愣了片刻才答道:“并没有。”
“那你可是奉诏出使过金国?”徐卫又问。
魏师逊不明白对方的用意,答道:“也没有。”
徐卫闻言笑道:“你既没担任过缘边长官,也没有出使过金国,那敢问你自认对女真人的了解比徐某透彻么?”
魏师逊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有人见此情形,出来帮腔道:“徐郡王虽然久镇边陲,但所作的,也无非就是行军打仗。我辈虽在朝中,然太祖时,赵普以半部论语治天下,民间又有俗语云,书生不出门,可知天下事……”
“这位同僚怎么称呼?”徐卫打断了他的话。
“显谟阁直学士,吏部侍郎,郑仲熊。”这人的品秩虽比徐卫差得远,却不自称“下官”。
“没错,臣受天子差遣,坐镇边陲,干的主要也就是带兵带仗。比不得公等浅吟低唱,指点江山。我这里有首诗,一直没读懂,请公赐教如何?”徐卫说到这里,又回头对皇帝一揖,作请示状。
赵谨能说什么?频频点头。
那郑仲熊不知他何意,遂不接话。只听徐卫吟道:“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话音刚落,满殿哗然!这谁写的!反诗!标准的反诗!大逆不道!好狂妄的口气!是谁!谁写的!
“此诗狂妄至极!不知何人所作?”郑仲熊问道。
“此诗在北方流传极广,作者,正是当今金国平章政事,完颜迪古乃。”徐卫道。郑仲熊又接不上话来,讪讪地退了回去。
徐卫转向赵谨,俯首奏道:“陛下,臣千言万语归于一句,北地父老盼首以盼,南望王师!今大宋粮饷已备,将士奋勇,不趁此机会收复中原,北击女真,更待何时?此上天以良机相赐,助陛下成就中兴之业,万不可犹豫!”
他一说完,以徐良秦桧等宰执为代表的大臣纷纷出班附和,力奏应该抓住机会,举兵北伐!而那些原本倾向于议和的大臣,经徐卫这么一说,也举棋不定,犹豫不决。
赵谨见朝中意见倾斜,不得已,问道:“徐卿,依你之见,也要驱逐金使,立刻宣战?”
“回陛下,大可不必!扣留金使,不宣而战!我以堂堂之师,复先人遗留之基业,名正言顺,不需要向谁说明!”徐卫道。
一语惊满殿!
赵谨变色道:“若如此,能有几成胜算?”
这个话徐卫可不会去接,只道:“此非臣所知。”
徐良却迫不及待地奏道:“陛下,今荆湖、江西、淮西三司,已动员马步水军近十八万,兵精粮足,臣认为,复中原,得淮东,不在话下!而西军素来剽悍善战,如今已握河东半壁在手,臣认为,直扑燕云,并非难事!”
徐卫听得眉头一皱,你立军令状呢?作十分事,说七分话,你这活还没干,先夸海口,不是把自己套进去么?你把自己绕进去不算,还拉我下水?他刚这么想,便听到一个声音随后响起:“陛下,既然徐相有如此把握,此番北伐,必能马到功成!”
徐卫急视之,看清说话那人之后,并不意外,正是秦桧!秦会之也发现徐卫在盯他,将头一低,不与之对视。
徐六完全不以为意,只当秦桧在附和他,还慷慨激昂道:“只要圣上降下亲征诏,往镇江府一行,诸司将士必受鼓舞,岂能不奋勇前进?大宋之中兴,在此一举!”
大臣们又是一番力奏,赵谨见事已至此,几成定局,遂将心一横,使劲道:“既如此,就依卿等所奏,即刻传诏,朕御驾亲征便是!”
话一出口,群臣参拜,高呼万岁!
徐卫果然不负众望,一出面就将北伐之事敲定。尽管决定权并不在他手里,但他在资政殿上一番话,却是力排众议,使得朝中舆论倾斜。就在当天,徐六就授意有司将金使张通古等扣留,消息传出,杭州振奋!
徐卫一回到馆驿,徐处仁、王庶、折可求、何灌等人先后来见。这些老前辈,老长官,对徐卫都不吝惜溢美之辞,极力称赞他促成北伐一事。除了这些人以外,许多朝臣也赶来馆驿,想和徐卫见上一面。但紫金虎在这事上却有分寸,他是外臣,不宜结交朝臣,因此除故旧之外,都予以婉拒。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对徐卫看得顺眼。一些顽固守旧,刻板僵化的大臣,本来就不满意朝廷决策,居然要听取一个武臣的意见。后来,徐卫在资政殿一番言语,又让这些人觉得徐卫有些张扬,甚至还有轻视文臣的迹象。这让他们很不痛快,尤其是当日在殿上受到徐卫质问的那几个。
不过,正在他们发牢骚的时候,殊不知祸事就要来了。对于魏师逊,郑仲熊等在殿上为难徐卫的大臣,徐良十分不满!当然,一来是因为他和徐九是堂兄弟,更主要的,是这几个明目张胆,旗帜鲜明地反对他本人!于是,事后他便开始琢磨,要将魏师逊郑仲熊等几个主要人物贬出朝廷,弄到地方上去。
然而此时,秦桧出来劝止,说是眼下大战在即,不宜处置朝臣,有什么事等到将来仗打完了再说。而且,你如果现在就将这几个贬出中枢,难免让人认为这是在替徐郡王出气,对相公你和徐郡王的影响都不太好。徐良这才暂时作罢,一门心思放在北伐上来!
第七百四十七章
“徐相,我真不是说笑。距离八月发兵之期已经不远,我真得赶紧回去!”徐卫再次申明自己的意见。尽管,因为他的一番言语,临门一脚地促成了北伐。但他并不为此感到高兴,以他武臣的立场来说,大战在即的情况下,将方面统帅征召入朝,这是一种极不妥当的作法。尽管,看起来似乎很有必要。如果换成旁人也就算了,徐良是出身在行伍世家,他不是纯粹的文臣,他懂得军事。
“我知道,我晓得,你稍安勿躁。”徐良端起茶杯,悠闲地拿杯盖汤着茶末,似乎并没有把堂弟的不满当回事。
徐卫对他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很不爽,但没奈何,于公他是宰相,于私又是兄长,紫金虎只得换了个话题:“朝廷决定怎么打?”
“淮西军攻淮东,神武前军和神武后军攻中原,西军进河东,如果辽军也愿意出兵的话,随他们。”徐良回答道。
一听这个策略,徐卫就感觉有些不可思议,疑惑道:“同时?你说这些部队同时出兵?”
“怎么?有问题?”徐六反问道。
“当然!”徐卫大声道。“女真人虽然知道我们在备战,但却无法预料我军的进兵路线。这个时候就应该瞒天过海,故布疑阵,使其摸不透我军意图。徐相,你,应该知道的……”
徐良抿了一口茶,将杯子放下,轻笑道:“徐郡王军功之盛,百年未有,怎地?也教教愚兄?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看法?”
见他这副样子,徐卫皱起了眉头,但转眼之间,神色如常:“罢了,我是统兵在外的武臣,这些大政方针,你们决定,我就不多嘴了。”
“哈哈!老九,这是在家里,哪有那么多顾忌?我是说真的,你有什么看法,不妨说说,为兄也可以参考参考。”徐良认真道。
徐卫看他一眼,突然想起了昔年三叔徐绍宣抚陕西时,不顾自己的劝阻,执意发动进攻一事。当时自己就很不满,因为三叔也是通晓军事的,但他却因为政治上的原因而忽视了军事准则。现在,六哥登上了相位,竟也和三叔当初如出一辙。
或许那句话没错,军事是政治的延伸,从来都不会孤立地存在。
“我的看法是,西军首先出兵。只要西军一动,就是牵一发动全身,能够吸引女真人的注意力。然后,淮西军进攻淮东,从旁牵制,最后,才是神武前军和神武后军集中力量,进攻中原。”一阵之后,徐卫说道。
“嗯。”徐良听罢,缓缓点头。“有道理,我会考虑的。九弟,你给我交个底,你对此次北伐前景持什么态度?”
“这正是我想说的。”徐卫马上接过话头。“你在资政殿上,不该夸下海口。你这样只会把自己套进去,战场上的事作最好的期望,作最坏的打算,谁敢保证战无不胜?”
“这你别管,政治上的事你不懂,你只要告诉你,依看来,此次北伐前景如何?”徐良挥手道。
徐卫笑了笑,说道:“这么说吧,现在金军主力都摆在河东和燕云,防御西军和辽军。因此,你所说的西军直捣燕云恐怕有些过于乐观。但是,如果南方诸军能够统一协调,精诚合作,那么,对于收复中原,光复故都,我持乐观态度。再说一次,前提,是不会出现上次那种,神武前军和神武后军各自为战,互不响应的情况。”
“这你放心,韩世忠和岳飞都起于行伍,他们怎敢违背折彦质的节制?折仲古可是以二府大臣身份宣抚地方。”徐良道。
“但愿如此。”徐卫淡淡道。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南方诸军怎么打,轮不到他去操心。
“你打算几时回去?”徐六问道。
“如果朝中没有旁的事,我打算明天启程回去。不过,照情况来看,西军八月出兵是赶不及了。”徐卫道。
“没关系,我让淮西军先打,折家和韩世忠岳飞次之,你回去以后,自行安排吧。其实我也没指望西军能直捣燕云,此番北伐,若能收复中原淮东,就算成功。在朝会上,我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鼓动圣上和朝臣。”徐良这才道出原委。
“随你。”徐卫道。
徐六见堂弟情绪不太对头,忽然道:“老九,你晓得这次紧急召你入朝,你心头不痛快是吧?为兄知道你本来也在紧张准备,突然之间召你回朝打乱了你的计划。但是,你要明白,这次北伐对大宋,对我本人,都至关重要,我需要北伐的胜利,明白么?”
徐卫不回答,但他心里很清楚,堂兄需要北伐的胜利来稳固自己的地位。他现在虽然只是次相,但首相的位置空着,如果北伐能够取得成功,那么作为通盘谋划者,他极有可能身兼两相。
徐六见堂弟不吭声,又道:“只要我在朝中,你们在西陲就可高枕无忧。我提前给你透个信,只要这次成了,我就保证把你的‘副’字免去。”
徐卫现在的正式差遣是“川陕宣抚处置副使”,这么些年,他虽然一直行使着正职的权力,但那个“副”字却一直挂在头上,其原因就在于他是武臣。当初朝廷给他挂个“副”字在脑袋上,就是随时提醒他。
“这倒不打紧,我只担心六哥你政治上的考量太多,不要影响了前线才好。”徐卫道出自己的忧虑。
“你这话说得,徐家就你会打仗?哥哥我虽然是正经出身,但不要忘了,我也是徐家人。”徐良笑道。
“这最好不过,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你别怪兄弟多嘴。”徐卫道。
“什么事?”徐良好奇地问道。
“参知政事秦桧是六哥你调回来的吧?”徐卫问道。
徐六毫不掩饰,点头道:“没错,这几年,秦会之帮我不少,确实是个人才。”
“我不怀疑他的才干,但我要提醒六哥,对于此人,你最好用之防之,前天在资政殿上,我就看出来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第七百四十八章
七月中旬,徐卫辞别皇帝,启程返回川陕,准备进兵。临行之时,赵谨亲自赐见送行,高度赞扬了徐卫经营川陕之功,赐金带一条,珠袍一领,并内府奇珍若干,徐卫拜谢。此次他下江南,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虽只在杭州行在停留不过数日,但正是由于他的建议,朝廷才决定扣留金使,不宣而战。
就在他赶回川陕的同时,欲成就盖世功业的徐良就迫不及等地请皇帝赵谨下发了亲征诏。指出金人侵凌大宋久矣,今犹窃据两河、山东、中原、淮东等地,倒行逆行,残暴不仕。北地遗民南望王师,期盼恢复。当今天子为复祖宗之旧疆,救黎庶于水火,号令天下王师,举兵北伐!
北伐亲征诏一经发布,江淮为之沸腾!无论军民,都倍受鼓舞!大宋之前不是没干过北伐这种事,先帝赵谌在世时,就曾经命令折彦质出兵北上。然则当时是皇帝绕过朝廷,直接指挥前线将帅,颇有些秘密行事的味道。而这一次,皇帝昭告天下,其意义非同一般!
而与上次匆忙草率相比,此番宋军经过万全准备。早在数年之前,南方诸军就已经开始筹备出兵,如今诸司部队兵强马壮,粮饷充足,士气高昂,枕戈待旦!
诏书发布之后,皇帝赵谨在徐良几次敦请之下,离开杭州行朝,北上前往镇江府。徐六自然伴随左右,朝廷日常事务暂时由秦桧等处置。皇帝御驾亲征,这在宋代历史上并不多见,最著名的莫过于宋真宗昔年亲征契丹,定下澶渊之盟,距今已快一百五十年。
因此,皇帝一到镇江,就引起极大轰动。淮西军将帅纷纷渡江南来面圣,赵谨在镇江府城头一露面,军民高呼万岁,声传百里!真有喝断长江之气概!消息一传出,江淮诸军无不振奋!
徐良见时机已到,立刻命令淮西安抚使刘光国发动进攻!刘光国是当今天子皇后刘氏的父亲,父凭女贵,如今已然是太尉军阶,并且还兼任此次北伐南方诸军的副统帅,风头一时无两!
刘光国得了命令之后,也是急于建功,好证明自己并不仅仅是皇亲国戚,咱也是出自西军,正经的将门!他这次没有派遣淮西安抚副使李显忠作先锋,而是让自己的弟弟刘光远领一万五千精兵先期进发,自己和李显忠提主力在后。
刘光远,是刘家老三,刘延庆之子,这刘三本事有没有别说,但运气真就不差!他提一万五千步军直扑宿州!上次淮西军进攻宿州时,李显忠就曾经攻破此地,因此刘光远一来,金军猝不及防,宿州治下灵壁虹县两处望风而降。刘光远受此鼓舞,区区一万五千人马就奔向宿州城。
时宿州金军只数千人,紧闭城门不出战,飞马向东京报急。刘光远指挥部队猛攻,都被挡回,折损两千余人无法破城。刘光国和李显忠随后赶到,李显忠部将王德攻上城头,摇旗一声喊:“我淮西李安抚部将王德也!中原遗民可速降!不降即死!”
金军溃败,城中汉官出降,宿州光复。淮西军旗开得胜,消息传过长江,坐镇镇江府的赵谨君臣大受鼓舞!但好戏还在后头,收复宿州之后,淮西军又用了不到五天时间,攻下泗州,金国官员都是草草抵抗,即宣告投降。
随后,淮西军进兵毫州,此时金军也回过神来,迅速调集三万余马步军赶往毫州东南的蒙城县阻击。淮西军与之对阵,战斗从正午开始,一直打到晌午之后,不分胜负,陷入胶着状态。李显忠见状,亲率自己从西夏带回来的精锐马军迂回侧击,金军阵脚大乱,刘光国乘势挥师进击,金人不敌败走。
前线捷报频传,还素来对此事不太热心的皇帝赵谨也受到了鼓舞,当然,指挥淮西军的是他岳父老泰山,这一点也是至关重要的。
淮西军进展顺利,早震惊了坐镇东京的金军大将乌延蒲卢浑。作为黄河以南金军的统帅,蒲卢浑近年来一直密切关注宋军动向,他知道南方早晚是要“北侵”的。但是,因为金廷派遣张通古率领规模庞大的使团出使江南,许还中原淮东与之议和,所以他根本没想到宋军会不宣而战!这才有了淮西军连下宿州泗州,金军毫无反应的情况。他紧急派遣的三万援兵为淮西军击败,使得蒲卢浑察觉到这只是宋军大规模北上的先声。他判定淮西军只是敲边鼓的,真正的威胁来自于他正面的荆湖宣抚司!
有了这个判断,他先没管淮东战局,而是下令给坐镇邓唐二州前线的金国勇将赤盏晖,让他加强戒备,南军随时可能北上!然后,又紧急向燕京报告宋军北侵的消息,最后,才命令淮东金军保持守势,不求战胜淮西军,只要拖住对方就行。因为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韩世忠岳飞,以及江西的折彦质就要来了!
七月末,淮西军再传捷报,大军在毫州境内再次击败金军!如果淮西军拿下此地,往北,可攻应天府,那里曾是大宋的南京,往西,可直入开封府地界!不过,好景不长,受了旗开得胜的鼓舞,淮西军有些冒进,作为先锋的刘光远只率万余兵就扑往毫州城,此时,淮西军的主力还在蒙城县。
毫州守将,不比此前的泗州和宿州将领,他是正经的女真人,麾下有两万马步军。虽说绝大多数人都是汉签军,但他这支部队的战力在汉军中首屈一指,曾经得到了兀术的亲口嘉奖。一见刘光远孤师而来,他只带了八千人出城接战。
刘光远见状,不以为意,号令前锋进击。淮西军此前连战连捷,将士们都兴致高昂,抱着抢功的心态一往无前!可一照面,他们发现,这支金军非同寻常。其训练有素,配合得当,士卒技战术水平很高,完全不像此前的金军那般好欺!
一仗下来,刘光远给打了个灰头土脸,折损三千多人,掉头往回跑。金军若不是顾忌淮西军主力在后,只怕早就追来了。
刘光远战败,让身为淮西安抚副使的李显忠非常不满。他此前已经提醒过刘三,你是先锋,为大军开道,若遇阻击可打,谁叫你跑去毫州城?刘光国素知李显忠本事,因此斥责了弟弟,问计于他。李显忠认为,淮西军此次只四万兵力,最怕的就是强攻坚固的城池。金军素好野战,这毫州守将击败了刘光远,肯定有侍无恐,咱们不妨再输他一阵,助长其气焰。
刘光国采纳他的建议,派一俾将,只率数千人再往毫州城外叫战。那毫州守将一见,二话不出率部出城,结果没有悬念,宋军打了一阵,又是掉头就跑。金军受此鼓舞,认为淮西军不过如此而已!
次日,刘光远,李显忠率淮西军至城郊,声言报复。毫州金将果然上当,见淮西军主力赶来,也精锐尽出,率两万部队出城,排开阵势,要跟淮西军来场硬碰硬的较量!
淮西军首先发动进攻,刘光国派遣精锐步军,以旁牌扎刀等器械,列队而进。金军以弓弩压制,所幸,他们没有装备大量的强弩,因此杀伤有限,很快就短兵相接,淮西军咬上了金军的大阵。
李显忠趁乱,只引十数骑往来奔走,窥视金军阵法。只见那金将好生轻敌,兵力占劣势,却排出全副进攻阵形,大部兵力都集中在阵前方,如一枚箭头一般。这种阵形,想正面突破难度很大,偏偏它又背靠城池,无法迂回到背后发动奇袭。只能从侧面进攻,斩断其首尾。但淮西军骑兵有限,必须得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
刘光国却不同意,此前几阵,李显忠统率的马军都立下了大功。这让他很不以为意,此战,他就打算用自己的主力步军来击败金贼。
基于这个打算,刘光国犯了一个兵家大忌,添油。他一波一波地往上增兵,企图撕开金军的阵形。但你淮西军兵力确实占优势,可人家金军却凭借稳固的大阵在跟你消耗。一旦你派出去的进攻部队往后退,对方马上就可以全军突进!因为对方排的阵形,类似于“锋矢阵”,主力都摆在前部,最适合中路突破!
战斗越来越艰难,打了两个时辰,刘光国增了三次兵也无法击破金军大阵。结果,不幸被李显忠言中,进攻部队渐渐被金军压迫着往后退,毫州守将抓住战机,号角声冲天而起,金军全军突进!刘光国派出去的部队眨眼之间就被冲散,金军如箭头一般,直射向淮西军本阵来!
刘光国心知不好!但他不打算退,而是命令强弓硬弩拼命压制敌人!奈何,他已经失去对战局的控制,淮西军在兵力占优势的情况下,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金将击败,折损五千多人。若不是李显忠率部断后,损失还会更大!经历了这一战,淮西军记住了那金将的名字,撒曷辇。
毫州一败,淮西军内部矛盾突显。李显忠对刘家兄弟大为不满,你想李显忠本是党项人,在西军任过职,又替西夏打过仗,纵横驰骋,屈居于刘氏兄弟之下也就罢了,刘光国居然一意孤行,导致战败,他岂能善罢甘休?
退到蒙城之后,他就责任问题与刘光国发生了争执,事情很快闹到宋军的大本营,镇江府。这让徐良很是担忧,这刚打几场胜仗,就出来将帅不和这种事,影响很坏。而且,刘光国是皇帝的老丈人,而赵官家又极其宠信刘皇后,徐良思之再三,没有把堂弟的提醒当回事,政治考量压过了军事需要,他没有处理,或者说斥责刘家兄弟,而是采取和稀泥的态度,息事宁人。
再则,他也没有闲心来管这事,因为真正的大战即将爆发。
八月,南方宋军“总指挥”折彦质率领七万折家军渡过淮河,进攻蔡州,同时命令荆湖宣抚司的神武后军从襄汉出兵,进攻邓州唐州,以东京为目的,两路进发!
韩世忠得令以后,出兵六万,以都统制岳飞领两万兵自随州北上攻唐州,他率主力进攻邓州。邓、唐、蔡三州,是保护东京的外围防线,撕开了这条防线,宋军就能直扑东京故都!
上次草率的北伐,神武后军损失很大。这些年来,韩世忠岳飞等人呕心沥血,在朝廷的支持下,才重振神武后军。将士们都期盼着此次北伐给他们带来的不仅是胜利,更是洗雪前耻!
岳飞先于诸军出发,麾下虽只两万人,但却配备了三千精骑,由其长子岳云等统领,战斗力很强。岳飞军进入唐州地界,先于湖阳县败金军五千人,斩首八百级,继而在进军唐州城的途中,再挫金军阻击,斩级千余。当他兵临唐州城时,唐州百姓奔走相告,皆呼“岳爷爷来”,争相来附。
坐镇唐州的是谁?金营猛将赤盏晖的弟弟,把阿兀鲁。此人号称有万夫不挡之勇,能手格猛兽,勇冠三军!他当然听过岳飞的名号,可是剽悍之人素来自负,从来不会轻易承认比别人弱。
岳飞兵临唐州,他因不清楚虚实,不敢贸然出战。僵持数日,当得知荆湖宣抚司的主力扑往邓州时,把阿兀鲁放心了,率本部万余军出城应战。
岳飞军雪耻的机会到了!军中号称“赢官人”的岳云,率精骑贯入敌阵,来回冲杀,搅敌金军阵形,岳飞本人亲临一线作战,率军压进,只一阵,杀败金贼!把阿兀术鲁溃入城中,还惊呼说,向日闻听岳飞之名,并不当真,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再不敢出城,只顾凭城坚守。
唐州于东京来说,非常重要,万不容失。邓州有赤盏晖亲自坐镇,料想无碍,蒲卢浑谨慎考虑之后,率金军主力八万,兵发唐州,打算先吃掉岳飞一军。
此时,淮西军正在计划再战,折家军正激战于蔡州,韩世忠已经和邓州的赤盏晖交上手,蒲卢浑正是要瞅准这个空档,吃一口算一口。
岳飞很快察觉到了危险,一听金军主力南下的消息,马上退往唐州和随州的边界处。这里的地形,他非常熟悉,移师增垒,扎下营寨,静观其变。蒲卢浑带八万大军,岂容他逃掉?
岳飞军刚设下工事,金军骑兵就蜂拥而至!可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岳飞军依据地形设下的营垒,那些马上的骑士虽然兴冲冲而来,面对此种局面,也无计可施。当蒲卢浑的大军铺天盖地压过来的时,他却不把这当回事,当即挥师猛击!
岳飞并不正面接战,于各处营垒广置强弓硬弩,金军一来,就轮番发射,并不间歇。蒲卢浑强攻两日,倒在宋军箭下的金军将士不计其数,然而岳飞军却巍然不动。蒲卢浑得受兀术信任,自然不是泛泛之辈。
他此次来,本想一口吃掉岳飞军,但眼下的情况,恐怕不会让他如意。恰在此时,他又收到折家军在蔡州攻势凶狠,金军抵挡不住,宋军即将兵临城下的消息。蒲卢浑当机立断,马上下令北撤。
在唐州,他召开了紧急会议,分析了目下战局。宋军淮西军、江西军、荆湖军,三路并进,声势浩大。淮西一军,定然是为了牵制,这没有怀疑。真正的主力,就是荆湖军和江西军。
江西军现在集中全力在攻蔡州,金军恐怕挡不了。邓州有赤盏晖在,韩世忠不会轻易得手,岳飞这一军兵力不多,只要把唐州留下部分兵力,只守不出,应该也能拖住他一段时间。
综上所述,现在威胁最大的,就是折彦质这一军。一旦他攻破了蔡州,就在东京的防线上撕开一个缺口,长驱直入开封府。
现在,他有两个选择。要么,就领军往蔡州,先跟折家军来一场决战。要么,就退回去,等这两路宋军进入开封府周边会师时,选择一个合适的机会,再进行决战。
前者,战胜还好说,一旦战败,中原战场上基本就完蛋了。后者的话,虽然稳妥一些,但当时金军要面对的压力就空前巨大。而且,蒲卢浑非常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他没有后援。近年来,国家多事,西军勾结契丹人,在西部闹得不可开交,金军的主力都摆在西部防御他们。
中原和江淮地区的金军不止兵力不足,而且质量也不高,普遍都是以两河的签军为主,女真军和渤海军队的数量相对较少。而宋军则不一样,通过这些年的征战,他们的实力提高很快,打起来非常吃力。
经过再三考虑,蒲卢浑决定,向北撤入开封府地界,等待几路宋军过来,再行决战。他这也是无奈之举,宋军这几年一直在准备北伐,而他,只能守着老本过日子,燕京的朝廷根本没有给他任何增援。
第七百四十九章
秋风送爽
八月正是秋高马肥的好时季,在通往凤翔府的驿道上,突然窜来一支马队,约有二三十骑,真个人如玉,马如龙。马背上的骑士多是高大少年,个个相貌堂堂,威武不凡。跨坐着骏马,身上的轻甲在阳光照耀下隐隐泛着光亮,如一阵风似地卷地,惹得早早闪到道旁的行人纷纷侧目。
徐卫坐着那匹汗血宝马,飞驰在队伍的最前头。他身着戎装,战袍猎猎作响,在卫队簇拥下全速往凤翔府城赶去。要么紫金虎作事雷厉风行,去江南,他用了十七天,回川陕,只多用了两天就赶到兴元府。之所用多用两天,是因为路过折彦质的防区时,老兄弟相见,折仲古说什么也要留他吃杯酒,当然更重要的是,就即将开始的北伐交换意见。
凤翔府已经在望,道上行人越来越多,徐卫下令减慢速度,当要抵达城门时,把守城池的官兵本能地封锁住通道,要进行盘查。卫队里一个军官大声喝道:“徐郡王到!”
话一传出,挡在城门口的士卒立刻闪旁边,一手执枪拄地,一手插腰,低下头,向他们的统帅致意。进了城,因为六大帅都在城中的缘故,街市上巡逻的士兵明显增加。徐卫勒住了缰绳,左右一番张望,对卫队的官兵道:“你们去吧。”语毕,催马小走,直投凤翔兵马总管衙门。
张宪升任秦凤经略安抚副使以后,凤翔兵马总管由杨政接任。这人是虎儿军培养的后备军官典型代表。比如张宪这种“关系户”,一进虎儿军,就能作军官,但杨政是从士兵一步步作起,靠战功累积到兵马总管之职。
到总管衙门,徐卫因为是独身一人,没有捧场,因此把守大门的士卒并没有特别在意。当他下马后,没人来牵,当他登上台阶时,也没人来迎,反倒是门口士卒把枪一架。
徐卫刚开口说了句:“把马给我……”
“敢问长官为何而来?”他话没完,一名士卒已经问了起来。
徐九一怔,四川就不说了,这八百里秦川上,但凡披坚执锐的人,还有不认识他的么?一个士卒敢问西军统帅,你为何而来,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片刻之后,徐卫回答道:“我来见你们杨总管。”
那士卒听到这么大口气的话,却并不奇怪,继续问道:“请教长官姓名?”
“徐卫。”紫金虎如实回答。
“见过大王,请。”卫士们撤了枪,俯首行礼。
徐卫打量他们一眼,迈步朝里走去,刚要进门时,他停下来,侧首问了一句:“你真不知道我是谁?”
“回大王,小人知道。”那士卒也坦诚地回答。
徐卫笑了,满意地点点头,径直朝内而去。看来杨政这个兵马总管当得怎样且不说,至少治军严格!
他入内以后,已经在总管衙门的军官发现了他,仔细一看,认出是谁,一面使人去通知杨政,一面慌忙过来见礼,并请徐卫到厅上坐下。不一阵,凤翔兵马总管杨政匆匆而来。这人属于大器晚成,因为他投军时已经三十好几,如今作到兵马总管已年过五十。他有着关西汉子的剽悍和粗犷,浓眉大目,皮肤黝黑,如铁似钢,因他还差半级到五品,所以穿着绿袍,腰里扎有金带,一见徐卫,纳头就拜:“卑职杨政,见过大王!”
“起来,杨八,我要嘉奖你。”徐卫笑道。
杨政起身后,显得不知所措,愕然道:“卑职并无尺寸之功,大王何故嘉奖?”
“方才我进门时,你的兵拦着盘问,而且他原本就知道我是谁,还能如此,难能可贵,这都是你治军严格的成效,如何不该嘉奖?”徐卫恳切道。
“这不过是贯彻大王的治军方略,卑职不敢居功。”杨政老实答道。
“哈哈,你这种老实人才最该嘉奖。”徐卫大笑。“好了,闲话休说,我进城就直接到你总管衙门来了,其他大帅还不知道,你且遣人去召。”徐卫吩咐道。
“是,卑职这就派人去。”杨政一礼,转身就走。
徐卫忙唤道:“回来。”
杨政又回到原地,问道:“大王还有吩咐?”
“怎么回事?莫说我是长官,就是来个客人,茶总该有一杯吧?茶没有,水总该有一碗才是,你让我这干等呢?”徐卫笑道。
杨政顿时窘迫起来,结巴道:“这,大王恕罪,因这总管衙门平时少有旁人来,因此,因此,快,来人,给大王上,上水。”
徐卫一碗白开水喝了一半,张庆和杨彦两个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独眼虎的人影还没出来,声音就先传到:“大王!大王!”
“嚎什么嚎?不在这么?”徐卫道。
杨彦几个大步窜上来,一抱拳,满面欣喜。想二十年多年前,这厮还在大名府跟着“徐卫”干些架鹰遛狗,寻衅滋事的勾当,如今已然是身着紫袍的节度使。不光是他,徐卫麾下六大帅,全都建节,这在大宋国内,只此一处!这是西军的荣耀!
“这么几年没打仗,真是闲得生疼!大王你看看我这腰,肉都出来了!再不打仗,这身板就该废了!哈哈!”杨彦大声笑道。
徐卫斜眼一瞄,说道:“我看你是吃得脑满肠肥,腐败了?哎,杨大,记得当年在大名府时,你可是个白面后生,俊俏得紧,张三,是吧?”
张庆点头如捣蒜:“是极是极,我也记得清楚,当年在夏津,十里八乡的,都知道这么个俊后生,如今,真是,真是……”
杨彦这两三年确实发了体,原本削瘦的脸庞丰满了,二尺四的腰三尺一了,他本人也很纳闷,你说徐九张三和他年纪都相仿,怎么后两个还那副身板?纳闷归纳闷,徐九说他没意见,张三也来打趣,他就不依了:“真是什么?真是什么?就我这体格,不是吹,上了战场照样冲锋陷阵!没说的!”
“是,往前一扑,压倒一片!”张庆笑道。
正说着,熙河帅姚平仲,鄜延帅徐洪,泾原帅王禀三个同时入内。徐九、张三、杨大都收起笑容。小太尉人虽然上了年纪,成了老太尉,但性子不减当年,一进来就咋呼道:“大王,可叫卑职好等呐!几时出兵?熙河军就等大王一声令下!”
“怎么?急着想立功?”徐卫问道。
“这是自然!卑职如今五十几的人了,小太尉小太尉被叫了二三十年还没成真,这脸上实在挂不住!就盼着追随大王再征战几场,博个太尉!”所以,当初对姚平仲“志得气满”的评价是客观的,这厮从来不掩饰自己。
杨彦看他一眼:“你拉倒吧,几时轮到你熙河军?你就在后头看着,北伐有我们呢。”
姚平仲一听就急了,瞪了杨彦一眼,又急急地转向徐卫道:“大王,卑职可是征召了两万最为精锐的悍卒!如何作不得先锋!永兴军才组建多久?岂能和熙河健卒争锋?”
“什么玩意?你看不起我永兴军?”杨彦也急了。
徐卫刚要说话,环庆帅刘光世、秦凤副帅张宪、两兴安抚使王彦三人陆续进来。行完礼,张宪王彦这两个都还没有开腔,刘光世就朗声道:“宣抚相公,此番可得复河东?趋燕云?环庆将士枕戈待旦,已在收拾行装,听候朝廷召唤!”
他这话出来,满堂鸦雀无声!西军六帅,加一个两兴王彦,这些人彼此之间未必有交情,但因同在西部任职,了解还是有的。这么说,刘光世这话,这厅上没一个人当回事。杨彦对他素来没有好感,正想嘲讽几句,徐卫见他模样,一口截断:“甚好。”
刘二今时不同往日了,从前他的背景不算不深厚,他老爹刘延庆曾经作过西府长官,但枢密院的职权每况愈下,到后来甚至沦为安置老臣的“养老院”。不过,现在人家成国戚了,当今刘皇后是他的亲侄女。无缘无故的,你得罪他作甚?
杨彦明白九哥的意思,悻悻作罢。
见所有人到齐,徐卫一挥手:“都坐吧。”
七帅落座之后,徐卫首先谈起了这次紧急入朝的情况,对众帅道:“此番朝廷召我赴行在咨询,天子已经决定御驾亲征,号令天下王师北伐女真。此刻,南方诸军已经发起了进攻,我们西军怎么办?”
“纵使南方同袍先打,我们西军也要冲到前头去!不然,怎能是西军?”泾原帅王禀豪气地回答道。
他说“大话”,袍泽们的反应又不一样,徐卫赞许地点着头,其他大帅们附和着说“正该如此”。
“金人妄图以和议慢我军心,以割地诱我深入,欺中国无人,此番,好叫女真人晓得,马王爷有三只眼。”徐卫肃色道。
“徐王……”王彦刚起个头,忽见一人自厅外入内,上起徐卫,直到各帅,纷纷起身。
徐卫更是步下厅来,欣喜地说道:“你怎这时候回来了?”
这人是谁?不是旁人,正是马子充!徐卫启程赴江南时,命他去和契丹人联络,没想到,竟然同日抵达凤翔府。
马扩对徐卫一礼,来不及回答他的问题,大帅们已经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到底契丹人出不出兵?他们还想不想东征复国?是不是不愿干了?如果真没那心思了,趁早拉倒,河西四州和萧合达占据的地盘,事先说得清清楚楚,是咱的,马上还来!
马扩显得有些疲倦,但精神头还不错,见大帅们嘈杂不休,他打着转安抚众人,而后才道:“此番北上,见到了辽军都部署耶律燕山,还有耶律铁哥。卑职据实相告,言我军即将发动北伐,询问辽军是否一同出兵。耶律燕山先是含糊其辞,没说不发,也没说要发,反正总是推三阻四。后来耶律铁哥跟卑职说了实话,现在西夏旧地上,辽军仍旧有控弦之士八万余人,当然,这里头包括萧合达的部队。如果说要出一路兵,与西军配合,还是不难的。”
“但问题出在虎思斡耳朵,大石去世以后,其子年幼,大石妻依遗命权国,称制,改元,号‘感天皇太后’。这位皇太后对于东征复国,没有明确的态度,因此似燕山铁哥这种拥兵在外的大将,不好擅自作主。”
姚平仲听得心烦,不耐道:“说来说去,就是不出兵嘛!不出拉倒,咱们自己去!大王,等这仗打完,便叫契丹人归还河西四州,还有萧合达所据。当初借他们地方,目的是联合伐金,现在不干了,地盘就得还回来!”
他的话得到了大帅们的赞同,但马扩此时又道:“耶律燕山和耶律铁哥虽然不发兵,但萧合达却也派人来见,秘会卑职,告知他愿意出兵。”
堂上众帅听得稀奇,燕山和铁哥都不发出,萧合达居然来凑热闹!且不说他有几个兵,能起多大作用,单只论他此举意图何在?西夏在时,他以“契丹流亡者”的身份发动叛乱,那时候是自由身。可现在,既归了大石,就是辽臣,须效忠于虎思斡耳朵,受制于耶律燕山,何故擅自与西军联系?
马扩不等众人发问,已分析起来:“大王,卑职在兴庆府听得一些消息。萧合达归辽以后,曾希望大石能让他坐镇西夏,但没有如愿。后来,又求辽封西平公,也没有如愿。估计,萧合达就是因为这些事,心有怨恨。再者,据说萧斡里剌坐镇西夏时,萧合达的部队尚能保持完整,斡里剌归国,耶律燕山统军后,有并军之志,打算整编萧合达所部,双方为此闹得很不愉快。”
“明白了,萧合达满心期望辽军东来,以为见着亲人了。结果,看来看去他发现,他的亲人还不如咱们亲,这是想倒戈了。”杨彦笑道。这话倒不是没有出处,当初若不是西军支持,萧合达早就完了。
众帅皆笑,泾原帅王禀道:“萧合达兵力虽然不算雄厚,但若能出兵三两万,自夏境攻东胜,不管打得如何,也可分女真人之心,对我军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不!”徐卫断然否决。“萧合达此人既贪且骄,还有勇无谋,这种人不可信。我们与契丹人结盟,目下仍是同盟关系,他们终究还会不会东征复国,现在也不明朗,谁也说不清楚。如果现在我们为一个萧合达而与契丹人生产怨恨,实在不划算。”
“那就让人给他捎个信?将我们的立场说清楚?”马扩问道。
“不必,不理他就是,给他留个念想吧。”徐卫道。
既然已经确定辽军不会出兵,也就没有必要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徐九随即向张庆问道:“我走期间,你们商量出什么结果了么?”
张庆回答道:“卑职与诸帅,秉承大王钧旨,在此期间,于各经略司调马步军其计十万七千人,目下,泾原帅司、秦凤帅司、两兴安抚司的部队已经赶到凤翔,熙河帅司所部也在途中,不日将至。环庆帅司、鄜延帅司、永兴帅司三司部队,已经向同州集结。只等熙河军赶到,此间部队就可赶往同州会师,渡河东进。”
“粮草物资呢?”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个问题上,哪个带兵的都不敢马虎。
“各司部队都带有部分粮草,现在已经集中在凤翔,另外从陕西各地征集的物资,也在陆续汇聚。四川起运的物资,正沿水路北上,不过这得需要些时日。至于钱,除了川陕府库存余以外,朝廷赐的三百万缗已经到了,足够一时敷用。”张庆这本账,可算得清楚。
“是刘子羽在负责吧?”徐卫又问。
“自然是他,大王稍后可召他来,详细询问。”张庆道。
“很好。”徐卫频频点头。随即抬起头来,目示众帅道“诸位,此次出师北伐,朝廷的意见,是让我们西军进攻太原,牵制金军主力,给中原战场的友军缓解压力,创造机会。我当然是很乐意这样作,但现在辽军不配合,如果我军入河东北上,往太原方向进攻,势必要和金军主力有一场决战。对此,诸位有什么看法?”
“金军主力又怎地?西军打的就是主力。”王禀不屑道。上次泾原军出兵协助契丹人,作为灭夏之役,大宋唯一一支参与其中的部队,事后得到了极大的荣誉,以至于王禀也是信心爆棚。
此时,素来沉默寡言的鄜延帅徐洪道:“若只为牵制金军主力,我们实不消动用十万大军与之硬碰。现在我军据着阳凉南关,金军据着阳凉北关,我军只需分一路进攻阳凉北关,再分一路从麟府出发,佯攻东胜诸州,就足以达到牵制金军的目的。”
“我看悬,金人又不傻,初时或不明虚实,但打上一两个月,对方一定会看出端倪。”王禀摇头道。
第七百五十章
“那要看怎么打。”王彦接过话头道。“现在我军已经占领河东半壁,所剩下的,也就是一个太原府而已。眼下河东的局势,两军隔两座阳凉关对峙。不管是我们北上,还是金贼南下,都不容易。如果我军决定收复河东全境,那么就必须集结重兵,攻阳凉关,再取太原府。太原一下,其他如岚、宪、忻、代诸州就好办了。不过这次没有契丹人配合,而女真人的精兵都集于这一带,压力比较大。”
“如果按徐经略所说的,出两路兵以为牵制,那我们完全没有必要集结十万大军。我个人意见,不妨就按徐经略意见,以部分兵力佯攻,吸引金军注意。然后从虎牢关出兵,助南方诸军一臂之力,如此一来,收复中原,就不是难事了。”
包括徐卫在内,所有人听完王子才的话都仔细地思考着,一时谁也没有表态。西军作战,有极大的自主性,只要在大方向上保持与朝廷一致就可以了。比如这次北伐,朝廷给西军的任务,就是牵制金军主力,减轻南方诸军的压力,以求顺利收复中原淮东等地。如果西军一方面牵制金军,一方面从河南府出兵助南方军一臂之力,那当然也是可行的。
“我赞成王安抚的意见,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杨彦头一个表示了支持。到底是虎儿军的老弟兄。
“我也赞同,大王,就这么办吧?”王禀也道。
“怎么?都是这个意见?那我也没说的,只听大王一声令下。”熙河帅姚平仲道。
剩下的刘光世张宪等人虽然没有说话,但也没有表示反对。徐卫遍视麾下诸帅,当他看到堂兄徐五时,赤髯虎欲言又止。堂弟立即投之以鼓励的目光,因为徐九这么些年来已经了解了他这位五哥,说话做事谨慎稳妥,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说,但是该说的话也不含糊。如果他认为这个办法行不通,一定有他的理由。
果然,徐洪随后道:“诸位大帅,金人之所以许还中原淮东,作为议和条件。其用心,我们当然都洞若观火。但是,有一点不可否认,金人之所以这么做,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女真人自己也清楚,他们无力稳住黄河以南的地区。不管我们是否从虎牢关出兵相助,我敢断言,此次北伐,不敢说就一定能达成最好的期望,但也绝对会有较大的斩获。既然如此,我们西军作为国家精锐,何必去替人帮腔?这又不是唱戏,西军要干就干正经事。”
这话就让大家不敢苟同了,王彦当即道:“徐经略,这怎么不是正经事?国家要收复中原,光复故都,西军从旁一击,这,理所当然呐。就算南方诸军有能力独自打这一仗,我们去帮一把,不是更容易么?”
“正是,如此这不是正经事,那徐经略以为什么才是正经事?”姚平仲也问道。
“徐五哥,莫非你有什么更好的建议?”杨彦也问道。
面对众人的询问,徐洪虽然神色不改,但却陷入了沉默。徐卫见状,出面道:“从河南府出兵往郑州,东京,这个办法当然行得通。但是,人家不一定希望我们去帮忙。”
这才是点晴一笔,此话一出,大帅们都无言以对。徐卫的话很好理解,从宣和年间宋金战争爆发以来,西军一直扮演着坚定全国军民抗战决心的角色。这二十年来,西军大小数百仗,战功赫赫,威震天下。西军系统里,光节度使就有六位,这就是最直接的表现。南方三个宣抚司,除了折彦质和赵点以外,无人建节。刘家兄弟不用说了,大家都知道是依靠“外戚”身份取得的头衔,不足为贵。
西军当然是英勇善战,攻必克,伐必取,这没说的。但是,国家战事你西军能一力承担么?那干脆把南方诸军都裁撤了,大宋国防全部交给西军如何?真要说起来,西军只是边防军,南方诸军才是真正的王师,西军如何什么事都去插一杠子,一来惹人嫌,二来也不利于摔打南方部队。
见众帅无言,徐卫知道他们把话听进去了。于是趁势道:“依我看,中原的战事我们就不参与了,有功大家立嘛。这是御营司神武三军建功立业的机会,我们去插手不合适。”
“那,索性就集结重兵,把太原拿下,光复河东全境算了。”姚平仲痛快道。
徐洪一直摇头,姚平仲一见,皱眉道:“徐经略又有意见?”如果不是因徐洪是徐郡王的堂兄,他的话肯定没有这么客气。
“中原淮东,金人无力兼顾,王师取之,无碍金人存亡。一旦西军收复河东全境,兵锋就将直抵燕云地区,这是女真人不可能接受的。如果西军攻下了太原府,收取河东全境,我估计,从此以后,金人必与我在此地反复争夺,绝不甘休。”徐洪分析道。
“那有什么关系?打就打!怕他?”姚平仲冷笑道。
“话不是这么说,此番作战,我们尚且需要朝廷拨款,川陕民力已不济,如果因为此役又使得西军累年征战不断,那我们的重建就将受到极大影响,这谁也不希望看到。”徐洪道。
王彦听完质疑道:“这打仗哪有不付出代价的?打仗就是烧钱烧粮嘛!因为怕陷入连年征战,所以失地也不收了?这是什么道理?徐经略怎么想的?”
“我不是怕,而是因为暂时没有必要这么做。如果我们收复河东全境,就等于孤军深入,出现在金人眼皮底下。人家可以在燕云就粮,轻易南下发动征战,而我军则需要从四川输送物资支援前线,长此以往,后果堪忧。”徐洪据理辩解道。
他这话倒没有人反驳,因为说的是实情。河东本来就已经让女真人弄得一团糟,陕西也正在重建,朝着自力更生奋斗,如果在河东累年征战,这个压力肯定又是压在四川民众身上,时间一长,咱们会被拖得够呛。
“有道理。”杨彦点头承认。“如果不是拥有绝对的优势,可以一鼓作气直抵燕云,那还是谨慎为上。”这里所指的绝对优势,那就是河北也打开局面,否则西军收复河东全境,就是孤军深入。
徐卫缓缓点着头,徐洪之言确实在理。
“那怎么办?中原去不得,太原也打不得,我们十万大军总不可能陈兵在虎牢关,天天摇旗呐喊助威吧?”姚平仲问道。
徐洪看着他,仍旧以一种稳如泰山的口吻道:“当然不是,中原之役西军不参与,但我们可以从另外一个地方对友军加以支持。”
“哪里?”几位大帅异口同声地问道。
“河北。”徐洪波澜不惊地说出了答案。
这话出来以后,厅上的气氛很怪异。谁也没有说话,但这并不表示大家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是大家都知道想说什么,却不方便说。在场的不止一个想问一句徐经略是不是失心疯,这河东的事情都还没有放平,你怎么又扯到河北去了?
河北是什么地你知道吗?打从昔年河北招抚使张所,也就是现在的秦凤副帅张宪之父,他引大名府的军队从河北撤到东京开封以后,这么多年,河北一直为金人所占据。与河东不同的是,河北不但沦陷时间极长,而且自从陷于金贼以后,宋军,哪怕是义军也再也没人在河北大地上掀起波澜。换言之,女真人在河北的经营,绝对比河东来得稳固得多。
现在,河东的标志,最重要的太原府都还没有拿下来,你却说要去打河北,这难道不是异想天开么?
徐洪估计也知道大家心里在想什么,解释道:“当然,我指的当然不是去收复河北。但我们可以出奇,搅乱河北,如此一来,黄河以南的金军必然大乱!”
徐卫听到这里,禁不住在脸上挂上了笑容。
“嗯,好,徐大帅,姑且咱们承认,如果能进入河北攻掠,能使河南金军动乱。但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第一,怎么去?河北河东,一条太行山隔了出来,我们十万大军,就这么拿头撞进去?第二,河北一马平川,西军虽然剽悍善战,但没有后勤补给,我们在河北怎么立足?第三,河北是女真人着重经营的要地,这想必你也知道,你认为我们这么贸然闯进去,会讨到便宜?”王彦虽然这是对事不对人,但口气还是有些不太愉快。
王彦说罢后,大家都不作声,想听听徐洪对此有什么解释,连徐卫也洗耳恭听。
徐洪仍是一副泰山崩于面前和色不改的模样,不急不徐道:“太行山虽然纵横南北,但我军如果想要跨过太行山进入河北,不是没有办法。再者,我也没说要拿十万大军去闯。另外,既然是出奇,那必定是速战速决,后勤补给不是问题。至于金人在河北经营,那不重要,我们打的就是一个措不及手,猝不及防。”
第七百五十一章
“那你就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给个痛快话!”姚平仲拍着大腿问道。
徐洪轻咳两声,站起身来,将征询的目光投向堂弟,徐卫点点头:“直言无妨,我们本就是在商量。”
看样子,徐洪是有备而来的,他起身之后,伸手在怀里摸索着,而后掏出一件东西。大家只看到那好像是一块卷着的纺织品,士兵拿来了支架,将那东西展开绷紧,方知是张地图。为将者,不知天文,不识地理,不懂阵图,那就是庸才。地图一现,几个大帅都围了上去,连徐卫也下来挤着看。
这并不是河北的地形图,也不是河东的地形图,大家起初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直看杨彦说了一句:“徐五哥,你这是太行山形势图?哪搞到的?”
地图这个东西,在徐卫原本生活那个时代是太平常不过的,凡是地球上存在的,谷歌地球一照,清清楚楚。但是这个时代,绘制地图那可真是件高技术含量的力气活。尤其难得的,是这张地形将整个太行山山势绘了出来。杨彦本人作为永兴帅,代管河东兵力,他都不知道,而徐洪搞到了,因此有这一问。
徐洪并没有回答,而是指着地图道:“杨经略说得没错,这确实是太行山形势图。诸位知道,太行山南北纵,一山划出河北河东,隔断两地交通。但是,这并不是说河北河东就无法直接来往,马参谋曾经在五马山聚义抗金,后来也从河北过来了,不是么?”
马扩一看到这张图,就大概猜到了徐洪的意图,此时脸上也有激动之色,频频点头道:“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在绵延的太行山上,有多处可以通往河北的出口,也就是所谓的‘太行八陉’!我们要作的,就是选择一个出口,猝不及防地杀入河北!”徐五洪声道。
陉,这个字的意思是指“山脉中断的地方”。太行八陉,就是太行山系中八个断裂之处,可以沟通东西。第一轵关陉,第二太行陉,第三白陉,第四滏口陉,第五井陉,第六飞狐陉,第七蒲阴陉,第八军都陉。
“当年,我就是率军从井陉进入河东。”马扩插话道。
众帅琢磨着徐洪这个建议的可行性,河北现在几乎都成了金国的腹地,河北地形平坦,最适合大规模骑兵军团作战,女真人肯定不会想到西军从进入河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一点是肯定的。
但是,话说回来,光有这张图,我军就能顺利进入河北么?太行八陉,有哪一处不是形势险峻,易守难攻?而且,以我们现在掌控的河东半壁,可拱选择的出口肯定没有八处,万一撞错了对方,陷入敌人埋伏,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虽说你这是个奇招,但是相比起来,还是攻太原,或者出虎牢,更稳妥一些吧?
徐洪继续阐述着他的意见:“我建议,集中动用马军,东出滏口陉,进入河北磁州邢州一带,出其不意地打击金人在河北的重镇,大名府!”
大名府,原是大宋的北京,也是徐家兄弟的故乡,更是虎儿军的发源地。于公于私,都有着极大的意义。而女真人据河北之后,大名府一直极受重视,更作为伪韩的都城多年。据情报显示,大名府,还是中原金军的钱粮重地。不管是河南,还是淮东的金军,其吃的穿的用的,基本上都通过大名府发出去。如果能击破大名府,那也就等于击破了中原金军的军心。
“想法是很不错的,但徐大帅,光凭这张地图,我们的马军就能安然通过滏口陉么?咱们上一次在河北打仗,可是二十多年前了。”泾原帅王禀质疑道。
徐洪还没有回答,徐卫已经向张庆道:“我叫你召的人,来了么?”
张庆立即道:“回大王,人已经到了,在馆驿住着,只是今天大王只召各路帅守,因此没通知他,要不,我马上派人去?”
徐卫点点头,张庆一见,即吩咐人往馆驿去召。东莞郡王随后道:“能否顺利通过,咱们且不论,只议一议,倘若真如徐经略所言,出动马军进入河北,出其不意打击北京大名府,这个战术是否行得通?又能否奏效?”
杨彦沉吟道:“大王,若抛开这一节不谈,卑职倒是认为,这确实是个奇招,虽然有些冒险,但富贵险中求,非常值得赌一把。”
王彦正色道:“我还是坚持认为,东出虎牢,或者北上太原,要稳妥一些。”
姚平仲此时改变了看法,他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冒险,准确地说,徐洪这个策略,非常合他“冒进”的胃口。因此表态道:“徐经略所言,也并无不可,听大王的。”
张宪久随徐卫,当然看得出来徐郡王是倾向于徐经略的意见,因此也明确表示了支持。刘光世见众人意见都倒向徐洪,也不失时机地说道:“既然如此,我也认为值得一搏。”王禀见众帅如此,倒不表态了。
又议一阵,便见有人入内禀报道:“大王,人到了。”
“让他进来。”徐卫挥手道。片刻之后,只见一人低着头,快步进来。他身上穿着五品以上官员的红袍,按说西军中,五品以上官员大家就算认识,也得是个脸熟,但这人在好些西军大帅眼中却眼生得紧,不晓得是哪路神仙。
“卑职邵翼,见过徐郡王!”那官员进来以后,二话不说,纳头就拜。你从他行礼的动作一丝不苟就可以看得出,此人对徐郡王那是相当敬畏的。
听到“邵翼”这个名字,一些大帅反应过来。河东义军中,有两支最著名,一支是跟虎儿军有渊源的红巾军,另一支就是以邵家兄弟为首的太行山义军。这个邵翼与其兄邵兴,正是太行山义军的领袖。西军收复河东半壁,这些河东义师也接受改编,现在邵翼官拜亲卫大夫,充任隆德府兵马总管,正经的五品武职。
“免了,坐。”徐卫道。
邵翼起身,又给七大帅行了礼,这才敬陪末座。他之所以这么拘礼,一是因为徐卫是河东义军精神领袖的缘故,二是因为,这堂上除徐郡王以外,尚有七名大帅,本没有他坐的份。他四十多岁,头小身大,巴掌大的一张脸,却有一副魁梧的身躯,坐在那里,半截铁塔一般。
“邵总管,这次叫你来,是有件事情跟你商量。”徐卫道。
“不敢,大王但有令,我部赴汤蹈火,勇往直前!”邵翼大声回答道。
“不至于,不至于。”徐卫连连摆手。“你和你兄从前都在太行山坚持抗金,对吧?”
“是,自河东沦陷,卑职兄弟二便率部转战各地,最终以太行山为根据,与金人周旋。”邵翼回答道。
“那对太行山的形势,你们该是非常清楚咯?”徐卫又问。
“除北面燕云一线,南面河南一线外,其他地方,卑职自信是清楚的。”邵翼道。
徐卫一听,高兴道:“那就好,你且来看看这张地图。”
邵翼起身,顺着他指的方向过去,只见地图架上绷着一张图,只瞄了一眼,他就道:“大王,这是太行山的形势图,上面绘有‘太行八陉’。”
“嗯,你熟悉滏口陉么?”徐卫问道。
邵翼一时没有回答,仔细看了一阵,才道:“大王,这张图绘制得不甚准确。比如这滏口陉,图上所绘,说是在我隆德府治下涉县正东面,其实不然,滏口陉出口,当在涉县东南方向,相差可能上百里。”
徐洪听到这话,仍旧面色如常,既不见恼怒,也不见尴尬。
“甚好,你是隆德府的兵马总管,没有人比你更熟悉那里的地形。现在,我问你,倘若要从滏口陉东进河北,行得通么?”
邵翼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他很想问徐郡王是否真有打算从此出奇兵袭击河北,但他同时也明白,这些军机要事,是轮不到他过问的。谨慎地考虑一阵,分析各种情况之后,如实回答道:“禀大王,滏口陉确是东往河北的捷径。但是,滏口陉东西长四十多里,被称为‘孔道’,也说是说这条路,如孔一般大小。两边尽是悬崖峭壁,只一线微通,最窄处,仅容两三人并行,极其险要。而且,昔年我部在山中与金人周旋时,为防河北金贼袭击,已将滏口陉封死多年……”
“正因如此,金人才想不到我们会从此处出兵。”杨彦道。
邵翼点头表示认可:“确如杨大帅所言,倘若真从此处出兵,可谓神鬼莫测,出其不意。但是,请恕卑职直言,从此处出兵,虽然不易察觉,但不容大军通过。”在他想象里,西军一出动,那还不是数万十数万的规模?如果这么多的兵马去出滏口陉,那得走多少天?金人就是再愚钝,只怕到时候也已经有所察觉,派兵一堵,给你来个进退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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