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政变(下)
作者:宋默然|发布时间:2024-06-29 01:10:52|字数:65374
四千兵马,哗啦啦一片涌进城去!张家两兄弟守在城门口,等徐绍进来,都上前执后辈礼。徐绍也下得马来,颇有些激动地握住张伯奋的手,紧了又紧道:“贤侄,此番,你为国家,为朝廷立下大功了!”
“卑职身为武臣,原本不该……”张伯奋还是表现得很谨慎。
反倒是张仲雄朗声道:“耿南仲祸乱朝廷,人所共知,这是我等应该作的!”
徐绍频频点头:“好!不愧是张少保之后!两位贤侄,事态紧急,不便言语。你们的功劳,本官记住了!”语毕,就要引大军前往行宫。
张仲奋慌忙阻住,提醒道:“相公,殿前司的部队非但在城中四处搜查,且将行宫团团围定!以尚书左丞朱相为首的大臣,已然前往闯宫,此时想必冲突起来!相公心里要有数啊!”
徐绍一听,脸色大变!怎地?不等我就举事了?你几十名文弱书生辈,去跟耿南仲硬拼?当下一言不发,跨上战马就要奔驰。张伯奋见状,抱拳道:“相公先行一步,卑职引军随后就来!”
“如此甚好!”徐绍扔下这一句话,狠狠一鞭抽在马身上,战马负痛,发足狂奔!四千将士,风风火火地往临时行宫扑去!
却说那行宫之前,已经乱成一团!三十三名大臣,被军汉们围定,挤得东倒西歪!已有十余人被架住,拖离了现场,大臣们死死护住朱胜非,内有几名武臣,危急时刻动起手来,孙正脸上吃了三拳,打得几窍流血,终究没抢过诏书。
耿南仲见此情形,真想一声令下,反抗者就地格杀!可即使是他,也没这个胆子。就算他口口声声称这三十多名官员为“逆臣”,却也不敢下黑手。
“耿相,这帮逆臣顽固得紧,如何是好?”王宗濋苦着脸道。将士们到底有顾忌,不敢作得太过,又生怕把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臣弄伤弄残了。要不然,抓这么几十人,也就是一泡尿的功夫。
看着满场的乱象,耿南仲把牙一错,将心一横,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高举起右手,正要发话时,他的动作停滞了……
一怔之后,猛然回头!不远处,一片火光疾速而来!他脸色一变,向王宗濋喝问道:“你殿前司的部队?”
王宗濋盯了半晌,疑惑道:“除了此地的兵马外,就只有张家兄弟的部队,但不得命令,他们因何到此?”
耿南仲脸上阴睛不定,突然,他一拍大腿,痛声道:“坏了!养了家贼!”说到这里,再不犹豫,高声吼道“逆臣作乱!国法不容!众将士,有敢反抗者,死伤不论!”
王宗濋也骇得不轻,慌忙下令道:“快!全捆起来!违令者,军法论处!”
这一声令,让众军不敢再心存顾忌,痛下狠手!那紧紧拥作一团不肯松开的,上去就是拳脚相加,再不然枪杆刀背一起上!可怜,你说这些个文臣,自小只读圣贤书,得入了仕,各忠本职,也没谁绕过几手把式,如何禁得住这些虎狼一般的军汉动粗?直打得哀声四起,抱头护脑,顿时散了!
军士们或押,或拖,将几十人大部抓捕。只有几名武臣,仗着战场上练就的本领,拼死护住朱胜非秦桧等重臣!
“奉诏勤王!”一声炸雷般的吼,伴随着轰鸣的蹄声卷了过来!
王贵引麾下数十精骑抢先赶到!看到眼前的惨象,不由得怒火中烧,高举手中兵器,就要下令进攻!
“住手!”背后一声厉喝!却是徐绍飞马而来!
“相公!这些乱臣贼子,竟对大臣动武!”王贵回身吼道!
徐绍勒住缰绳,见一众同僚,要么就被捆住,要么被士兵打得抱头哀号,也气得目眦欲裂!当下切齿道:“围起来!”
王贵虎吼出声:“弟兄们!围起来!”
那明火执仗的士兵立时四散!将殿前司的官兵和大臣们团团围定!正在逞凶的士兵一见此情形,不敢再造次,互相张望着退了回去!
秦桧从地上捡起一顶已经踩扁的幞头递给朱胜非,被打得七荤八素的当朝副相喘息道:“天可怜见!徐绍总算来了!”
耿南仲两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在马背上高声叫嚣道:“徐绍!逆臣!你要谋反么!”
徐绍根本不正眼看他,而是朗声唤道:“尚书左丞朱相何在!”
朱胜非刚把乌纱戴上,闻听此言,立时应道:“本相在此!”
徐绍高拱双手,声传四方:“请太上皇诏!”
朱胜非这才从怀里取出诏书,高高举过头顶,示于众人,口中喊道:“奉太上皇明诏!耿南仲祸乱朝政,蒙蔽圣听,致使朝纲败坏,百官离心!当严惩不怠!皇帝身患风疾,无法视事!太子谌,仁而贤,可即皇帝位!今命尚书左丞朱胜非,开府仪同三司徐绍等,拥立新君,清除奸侫!”
耿南仲听得嘴角不住抽动,旁边的王宗濋颤声道:“耿相,此番休矣!”
徐绍此时声如洪钟:“众军都听清了!朱相率我等大臣,奉太上皇明诏,拥立新君,清除奸贼!有与耿贼沆瀣一气者,同罪!”
那千把殿前司将士,一看到徐绍领军前来,就已经没有了底气。再听朱胜非把太上皇诏书一宣,徐绍把话一讲,谁还敢乱来?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正在此时,心存侥幸的耿南仲挥着双手,气急败坏道:“休听他胡言!官家才是国家之元首,臣民之君父!太上皇早已禅位,除宗教外,他事不预!如何能下诏让官家禅位!众军听我号令!与朱胜非徐绍等人为伍者,即是谋反!拼死护驾者,大功一件!”
那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孙正,听了耿南仲的话,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吼一声:“保护天子!诛杀逆臣!”嚎完,挺着大刀就往前冲!
可当他奔出三四步远时,回头一看,竟没半个人跟来!
王贵啐了一口,将手中兵器一挥,满面狰狞道:“乱军即刻放下器械!不弃械者,死!”话音方落,背后脚步声大作!
众人齐齐望去,又见一部兵马蜂拥而来!那最前面两将,正是张家兄弟!
王宗濋见状大喜,踩着马镫立起来,嘶声唤道:“张步帅!张虞侯!速速护驾!”
耿南仲忍不住哼了一声,你以为这两个是来护驾的?他们若有此忠心,徐绍的部队又是如何进的城?
果然!张家两兄弟一奔到近前,就举手制止了部队再前进!两人都冲徐绍抱个拳,而后张伯奋大声喊道:“奉太上皇诏!清君之侧,拥立太子!”
王宗濋骇得魂飞天外,惊叫道:“二贼焉敢!”
张仲雄冷笑一声,侧首下令道:“将行宫包围起来!”军令一下,将士们跑步前进,兵分两路,将那行宫四面围住!
王贵见那殿前司兵马还不缴械,快没了耐性,暴跳如雷地喝道:“弓箭手!”
一声喝,弓手们齐齐出阵,搭箭上弦,作势欲张!就在此时,那殿前司军中一个声音喊道:“且慢!”
众人惊视,却是先前挨了孙正一耳光的军官!
“你要作甚!”孙正提刀威胁道。
那军官盯他一眼,将手中的佩刀掼在地上!他一带头,身边的同袍弟兄开始效仿!长枪、大刀、手刀,各色器械叮叮当当落地,好不热闹!那剩下的有些迟疑,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自处。
“开弓!”
随意这一声令出口,殿前司千余兵毫不犹豫,全都将器械扔在了地上!这是没办法的事,他们只有千把人,对方数倍不止,没法打。而且这些当兵的,他也不知道谁对谁错,这种事也轮不到他们去想,保命是紧要!
耿南仲终于垂下头去,摇了摇,叹道:“官家,老臣,尽力了。”
徐绍见敌对之军全部弃械,翻身下马,来到朱胜非身旁,拱手道:“朱相!请!”
朱胜非被弄得灰头土脸,但却没失了冷静,暗思此番举事,徐绍居功至伟。若不是他引军前来,我等早已被擒,如何敢居先?一念至此,将手中诏书递上:“徐公请。”
徐绍却不去接,郑重道:“朱相是宰执大臣,绍不过是一宫观闲官,委实不敢,请。”
朱胜非再三坚持,徐绍拒绝不受,没奈何,他深吸一口气,举了太上皇诏书,稳步向行宫内走去!身后,徐绍秦桧等大臣紧紧相随。
快进大门时,徐绍回过身来,对王贵点了点头,后者会意,催动战马到耿南仲和王宗濋等人面前,见对方无一不是垂头丧气,没了精神,遂笑道:“诸位长官,请吧。”
朱胜非等三十四名大臣一入行宫,那内侍和宫娥就吓得不轻,无一例外伏地跪拜,不敢仰视。一路来到赵桓所居院落之前,他停下脚步,谓身后同僚道:“我等虽奉太上皇诏,拥立新君,但对官家,当有足够敬畏,不可造次。”
“这是自然,我等身为臣下之本分,如何敢忘?”徐绍点头道。秦桧许翰等大臣纷纷附和,咱们举事,又非谋反,何必嘱咐?
朱胜非整肃衣冠,这才引群臣入内,那院中内侍早已知道外头发生的事情,谁敢阻拦?都奔入天子卧塌之室,人心惶惶。
朱胜非徐绍等至门前,并不敢擅入。朱胜非朗声道:“臣朱胜非等,请官家升殿!”
房中,赵桓穿戴整齐,通天冠,绛纱袍,一样不少。被内侍扶起,面朝大门坐定。听外头呼喊,一名内侍惊慌道:“官家,如何是好?”
赵桓铁青着脸,一语不发。外头又喊几声,内侍们都将目光投向皇帝,只见官家腮帮鼓动,牙关格格作响,显然气极!
良久,他几乎是从牙缝里嘣出两个字:“进来!”
不多时,朱胜非、徐绍、秦桧、许翰四名为首的大臣跨过门槛入内,不约而同,仍行臣下大礼,叩拜于地。
“不必装样,起来吧。”赵桓语气中,充满了愤恨!
四臣起身,朱胜非展开太上皇诏书,俯首道:“臣等奉太上皇明诏,以耿贼祸国,请罢奸侫。以官家染疾,请立新君。”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当听到这句话从朱胜非嘴里说出来时,赵桓的身躯仍旧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
“朱卿,朕将你擢拔至宰执之列,你素来隐晦,没想到,没想到……”
朱胜非俯首不语。
“还有你,秦卿,你在山东作学官,朕闻你才识卓著,调你入中枢,没想到……”
秦桧面色不改,泰然自若。
“许卿,宰相当时要罢你的官,将你远窜,朕思昔年,你刚直不阿,为人公正,心有不忍,才授你广东安抚差遣,你却滞留行在不走,原来是为此事?”
许翰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反驳几句,但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
赵桓的目光,最后落在徐绍身上,未语先笑:“徐卿,徐贤卿!”
“臣在。”徐绍应道。
“你是太上皇的旧臣,朕即位时,看你有忠义之表,王佐之才,不几年,擢拔至西府首脑,可谓待你不薄!及至留守东京,宣抚陕西,朕大力支持,并无保留!你徐家子侄,朕一再关照,个个身居要位。陕西大败,你损兵折将,丢城失地,回到中枢,朕可曾责你半句?便是当年蜀汉先主之于诸葛亮,也不过如此吧?你就是这么报答朕的?”赵桓沉声问道。
徐绍面露惭色,勉强答道:“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
“哼!好,好得很!你们心里,都有千般无奈,万般理由,罢了,朕不怨你们。说吧,你们商量着要怎么安置朕?”赵桓道。
“太子即位后,尊官家为太上皇,尊道君为太皇太上皇,自当营造宫室,以供驾临。”朱胜非回答道。
赵桓靠着椅背,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四臣等了一阵,不见下文,朱胜非扭头去看徐绍,徐绍又扭头去看秦桧,秦桧把目光落在许翰脸上。不管官家同不同意禅位,事情已然如此,由不得他。但新主要君临天下,不是光披上黄袍,坐上金殿就行的,官家你得把玉玺交出来啊!那是国家权柄的象征,没玉玺,皇位能算完整合法么?
许翰这位直臣迟疑片刻,见天子这般模样,也不好去讨要。就这么僵持着,好大一阵之后,赵桓抬起他无力的左手挥了挥,像是让四臣退下。
朱胜非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出来,行礼后。捧了太上皇诏书,折身向后走去。他是领头的,他都不发话,徐绍等人自然也不提,各施礼毕,退出了房去。
“朱相,方才如何不讨要玉玺?”秦桧一出门就问道。
朱胜非面露难色:“看官家如此模样,你我作臣子的,又于心何忍?”
秦桧闻言,不便多说,只道:“相公有仁心。”
“无妨,只要新君即位,受群臣朝贺,事情便成定局。玉玺,迟要早要,并不打紧。”徐绍从旁说道。
众皆称善,当下将消息告知群臣。得知皇帝已经默认此事,大家心里才算松了一扣。但这些方才经历生死瞬间的大臣们已经是惊弓之鸟,立马又急了起来,事情虽然有眉目,但若不马上拥立太子即位,难免夜长梦多!
正商量着要去请太子时,忽听外头有人喊:“太上皇到!太子到!”
朱胜非等人一惊,赶紧拨开同袍迎上去。还未出门,已看到太上皇赵佶,领着太子赵谌,在内侍和宫官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群臣和众军,大礼参拜,赵佶环视现场,心知大局已定,但还是问道:“如何?”
“一切就绪。”朱胜非小声回答道。
那太子赵谌,年十六,身长只六尺,并不魁梧,完全继承了他皇父的相貌,与身前飘逸不凡的祖父相比,显得孱弱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出生以来,国家就风雨飘摇,他也跟着皇父四处奔走,因而显得瘦弱。此时,太子脸上一片茫然,还向皇祖问道:“太上皇,不知引孙儿来此,所为何事?”
赵佶转头看着他,赵谌被看得莫名其妙,又见那行宫内外,刀枪如林,大臣云集,心中委实忐忑。
“太子,大臣们现在就要拥立你为帝。”赵佶郑重地说道。
赵谌双眼圆瞪,嘴巴微张,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片刻之后,他慌张道:“这,皇父仍在,孙儿即位,岂非僭越?”
赵佶拍拍他肩膀,并不回答,而是对朱胜非等人道:“太子已在此。”
“请太子上殿,受群臣朝贺!”朱胜非非常庄重地喊道。
赵谌此时才信是真,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我若行此事,必负不孝之名!万万不可!”
赵佶见状,正色道:“这是朝中大臣的决议,也是皇祖的诏命,太子,上殿,受贺!”
赵谌哪里肯依,一步步往后退,口中连称不可。赵佶眉头一皱,怎么这两父子都这样?当初我禅位于赵桓,他也是抵死不从。
没奈何,太皇太上皇只能冲大臣们使个眼色,拥太子上殿吧!
第五百零一章 新政
当时,那人群中奔出数名大臣,左右架了太子赵谌,就往临时行宫的正堂上送。赵谌大有抵死不从的架势,身子拼命往后倾,两只脚不住蹬着地面,大声道:“诸大臣,此事不可!若即大位,小王不孝之名是背定了!”
一干大臣冒了天大的干系,有些人好险连命快送了,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谁听他的?不一阵,都涌到正堂之前,掌了灯火,照得通明,那几名大臣将赵谌送上主位,他却死也不肯坐下,没奈何,大臣们只能得罪了,将他按座在椅上。
有人取来一件黄袍,伏拜于地,双手呈上:“请太子披上黄袍,受群臣朝贺!”
赵谌估计是逼急了,慌不择言,苦苦道:“小王才德俱不足担当此任,如何敢僭越?太上皇,列位大臣,休要逼迫!”
太子看起来是至今还没有缓过那一阵,整个人处于一种惊恐不安的状态。
朱胜非见状劝道:“殿下,自官家风疾并发以来,于朝政已是力有不逮,朝中如耿南仲等辈,兴风作浪,祸国乱政,臣等万不得已,遂行此事。且,臣等先前已经拜过官家,并无异议,请太子披上黄袍,受大臣朝贺!以肃清朝纲,遂臣民之愿!”
三十余名大臣同声相请,怎奈赵谌就是不肯。前头的太皇太上皇赵佶见状,朗声道:“朱胜非,徐绍,替太子披上黄袍!”
朱徐二臣闻听,大步上前!朱胜非取过黄袍抖开,还是恭恭敬敬地请求道:“殿下,事已至此,别无他途,请。”
“朱相,这人伦纲常,以孝为大。小王虽为太子,然不得皇父亲笔下诏,如何敢践柞?公等俱柱国之臣,当明此理!”赵谌疾声说道。
徐绍到底是干过武臣的,听了这话不禁暗思,讲理?讲理若讲得通,我们何必发动事变?见朱胜非还是斯斯文文的架势,他伸手取过黄袍,径直朝赵谌走去!
那太子一见,知道对方要干什么,突然将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坚决拒绝徐绍替他黄袍加身。徐绍却不管这些,到他身旁,将那黄袍抖得哗啦作响,直接从肩膀裹在他身上。赵谌一把扯下,频频摇头道:“作不得!作不得!”
赼佶有些冒火,莫说这三十四名大臣冒着天大的风险,但是我这当祖父的,也为你即位之事担着干系,你倒好,推得干净!一念至此,当即走上前去,劈手夺了黄袍,厉声道:“太子!祖父亲自替上穿上!”
“太上皇!孙儿作不得!作不得!”赵谌苦苦哀求道。
赵佶不再废话,将那黄袍一抖,哗啦作响,就要强行替他穿上。赵谌逼得急了,奋力起身,窜到那堂中大柱后头。赵佶如影随形般追上来,祖孙俩就绕着柱头你追我赶。急得三十四名大臣七嘴八舌相劝,好不热闹。
赵佶急得没办法,跺脚喝道:“赵谌!”
“太上皇,使不得!”太子谌扶着柱头,就快哭出来了。
“艺祖陈桥受禅而践柞,传至目下,已历一百八十载!而今,国家处在百余年来未有之变中!臣民百姓,莫不翘首以盼新君即位,肃清朝纲。你既为太子,国之储君,如何逃避责任?你置大宋社稷于何地!置祖宗基业于何地!读了十几年圣贤书,怎地不晓此理!”赵佶一通训斥,把个太子谌说得无言以对。
趁他分神之际,赵佶快步上前,一把攥了他手,直拖回座前,又将那件黄袍披在他背上!
徐绍见状,将衣摆一甩,跪拜下去,大声喊道:“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岁!”
众臣一见,毫不犹豫,齐刷刷跪了一堂,高呼道:“吾皇万岁!”
赵谌急得坐立不安,两支手也不知道应该往哪处放,口中仍旧哀声道:“诸臣何苦逼迫啊!小王委实受不起!”
赵佶此时大声道:“既受群臣朝贺,便为大宋之主!列位臣工,可即刻晓谕行在军民!”
秦桧听了这话,迅速起身,飞也似的出了正堂,至行宫外,环视四周,声传四方:“太子已即皇帝位!”
那行宫外,将领们闻听此讯,俱都翻身下马,引数千士兵伏拜于地,山呼万岁!其声响彻杭州城!
里头,赵佶听到这惊天动地的声响,谓赵谌道:“皇帝,这,就是人心所向。”
赵谌见状,垂首不语。他还能怎么样?万岁之声,响彻全城,这皇位,你不坐也不得坐!有人想坐,还没这个机会呢!
随后,这新一任赵官家在群臣拥护之下,往赵桓所居之处去拜太上皇。赵桓早听见了那声势惊天的万岁之声,心知大局已定,等儿子会同众臣来拜他时,他已自去绛纱袍和通天冠。
皇帝跪拜于地,哀伤不已,赵桓也没奈何,只得说道:“父有疾在身,于朝政力所不及,皇帝仁德而贤明,必能恩泽天下,甚好,甚好。”随后,命内侍取来玉玺,交到了儿子手上。
这两代帝王,便草草交割了。
嘉定元年,以朱胜非为首的大臣所发动之政变,成功将太子赵谌扶上帝位。并于次日,召集朝中文武百官,正式朝贺新帝。这新主虽登大位,但赵谌性情至孝,并没有让太上皇赵桓迁出,仍让其住在原所,自己另辟行宫暂居。
择嘉定元年四月初八之吉日,赵谌于行宫登基即位,尊赵桓为太上皇,赵桓的皇后为太上皇后,册封自己原来的太子妃为皇后,升赏群臣,大赦天下。
尚书左丞朱胜非,以拥立之功,被任命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是为宰相。多方奔走,促成此事的许翰,被免于赴广东任职,升任枢密使,主掌西府。御史中丞秦桧,也被擢升为参知政事,成为副相。
时有“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未授,朝中大臣普遍都认为,这相位八成是留给徐绍的。只不过因为他在陕西大败归来不久,现在暂时不宜相授,等段时间,风波过去,他早晚是要拜相的。
除这些首脑人物以外,其他参与政变的大臣,如刘延庆等,各有升赏。至于耿南仲,因他声名狼藉,惹了众怒,被罕见地降六官,吉阳军安置。王宗濋因有皇亲之尊,仅被免去殿帅差遣。依附耿南仲的黄潜善,待遇要好一些,副相是保不住了,外放端州作知州。
其他旧臣,几乎没怎么变动。一是因为赵谌心慈,二是因为朱胜非等人发动政变,非为清洗报复,因此并不像耿南仲那般痛下狠手。也正因为如此,局势才得以迅速稳定。
五月,赵谌下诏,让挂“中太一宫使”闲职的徐绍暂管“御营司”。同时,按照宋金隆兴和议的约定,遣使团往金国通报消息。
当政变的尘埃落定,人心思稳,朝野有感于隆兴和议所带来的羞辱,都希望新上台执政的朱胜非能有所作为。而朱相也知道人心所思,在上台后不久,就连上三道奏疏。认为现在宋金虽然议和,但女真人拥有压倒性的军事优势。大宋处在这种环境之下,尤其应该“兴兵甲以自备”。而要“兴兵”,不外乎几个条件,钱粮,将帅,壮士。
钱粮,朝廷还承担得起,将帅也还捡得出来那么几个,所缺者,唯壮士而已。御营司的部队,在这次抗金作战中,受的损失不算很大。折家现在在江西练兵,扬州守臣赵点,在和约缔结后,也引部南渡。何蓟统率的常捷军,正拱卫行在,张家兄弟的西京兵,担负着中枢警戒。但这几支兵马加起来,也不过四万人。就算把张所带过来的东京留守司部队,主要是韩世忠岳飞二将的兵力都加上,也才五万出头。
这五万兵马,要保护整个南方,显然是远远不够的。有鉴于此,朱胜非认为,应该以管干御营司的徐绍为首,节制诸军,大力充实行伍,选智勇兼备之将,授以兵柄,务求打造一支能保南方平安的王师。长江以北沦入金人之手,南渡之民极多,都是拖家带口,居无定所,食不裹腹的流民,应该从这些人当中招募士兵,如此一来,非但军队得到补充,百姓也因为“一人从征,而全家得活”。
赵谌年方十六,于朝政素无经验,于是趁每月四次例行看望太上皇的机会,求教于其父赵桓。赵桓刚刚丢了皇权,实在不习惯当个清闲的太上皇,因此对儿子的求教表现出审慎的积极。他告诉赵谌,宋金实力悬殊,恢复暂时无望,但要保住江南半壁,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是必不可少的。并让他依据惯例,开详议司讨论。
赵谌又去问亲手给他披上黄袍的祖父,赵佶也是这个意思。心里有底的新帝,便亲自主持详议司,结果,朱胜非、秦桧、许翰、徐绍等大臣,无异议通过。
朱胜非“兴兵”的主张里,除了保全江南外,另一个重点就是守蜀。他认为,若四川不保,则江南亦危。要守住蜀地,先就要从陕西下手,要“御敌于蜀门之外”。陕西虽然丢了最为富庶的东部,并遭受大败,但尚余泾原、环庆、秦凤、熙河四路,十几万西军。若善加经营,仍然是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仍然可以作为大宋西北部的长城。
要经营陕西,首先就要川陕合治。因为现在陕西丢了关中平原,物资补给,大多依靠四川。而西军已经退至大散关一线,把守着入蜀的门户,如果川陕整合,对抗金来说,是有利的。
这个意见,朝中大臣多持赞同态度。太上皇和太皇太上皇也认为确有必要,赵谌遂以诏书的形式,罢四川宣抚司和陕西宣抚处置司,正式批准成立川陕宣抚司。注意,只是“宣抚司”,而非“宣抚处置司”,少了“处置”两个字,也就是意味着没有“便宜行事”的权力。这也与宋金议和,转攻为守的政治气候分不开。
川陕宣抚使的人选,没有多大的异议,普遍认为四川宣抚使徐处仁主政四川数载,政绩显著,没必要更换,川陕宣抚使就是他了。原陕西宣抚处置司判官王庶,在陕多年,功劳苦劳都有,为了抚慰这位勤勤恳恳的老臣,川陕宣抚副使的位置不为过。
徐绍此时动用自己在朝中的影响,为儿子徐良,成功争取到川陕宣抚判官的差遣,徐六一跃进入川陕宣抚司最高决策层。
但他为儿子谋了福祉,就不得不放弃另一次机会,那就是替某位侄子,谋求陕西最高军事长官的差遣。
在详议司讨论川陕问题的时候,就检讨了陕西兵败一事。徐绍自陈,之所有鄜州惨败,主要责任在他,是他乐观估计了敌我态势,在准备并不充分的情况下,贸然发动反攻,投机心理致成了大错。
要知道,徐绍在朝中,是以文武兼备而闻名的。他在陕西都吃了败仗,这说明什么问题?这说明,打仗,真的要倚重武臣!术业有专攻,运筹帷幄,谋篇布局,行军摆阵,临敌指挥,那就应该是武臣的事。
所谓“祖宗不足法”,现在这种大环境下,对武臣就不要再弹压了。让他们肩负起应负的责任,授予他们足够的权力,让他们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意见在现今的杭州行在里,不是个别现象。从联金攻辽开始,一直发展到今天的丢失半壁江山,很多人都在思考原因到底是什么。不得不承认,文臣领兵,以致将无专征,虽然说并非大宋一败再败的根本原因,但有相当关系。和平时期,我们可以这样搞,但现在国难当头,已经到了事关生死存亡的境地,该放开手脚了。
议到最后,众臣取得共识,在陕西,要设一员帅守,专一主持军事,虽然受川陕宣抚司节制,但在部队训练,更戍,军官的提拔任用上拥有相当的自主权。这个主张,与当初赵桓在位时倡导的,以宣抚使主政,制置使主兵有异曲同工之妙。
至于这员帅守定个什么级别,徐绍力主,为了突显朝廷重视武臣的态度,这个帅守应该在“宣抚副使”这一级,不如此,不足以彰显其地位。
但他这个意见,受到了朱胜非的反对。朱认为,宣抚,从来都是以政枢二府大臣之尊出任,以武臣为宣抚使,拔得过快了,属于矫枉过正,还是称“制置使”为宜。按朝廷的规定,制置使的职责,就是“掌筹划沿边军旅之事”。
名称定下,职权定下,那人选呢?谁来当这个制置使?毫无疑问,要筹划边关的军事,非熟悉边情的陕西将帅不可。现在陕西有四帅,徐原、姚平仲、刘光世、徐卫,其中刘光世是暂代。
这陕西四帅里,资格最老,莫过徐原;声名显赫,莫过紫金虎和小太尉。但徐原拥兵自重,难以掌握,徐卫和姚平仲又都是败军之将,还在处分当中。而刘光世在陕西,并无拿来得出手的功劳可言。似乎,这四帅,都有不足担此重任的理由。
徐绍其实倾向于让他最小的侄儿统率西军,但他此前已经替儿子争取了川陕宣抚判官,实在不便再内举不避亲。枢密副使刘延庆,心知自己那儿子估计还差点意思,遂转向支持姚平仲。因平仲之父姚古,与他同病相怜,坐废多年,又一起被启用,供职御营司。
姚古也希望儿子能上来,但不便明目张胆地支持,于是故意进言说,要当陕西制置使,非得精军旅之事,久经战阵,熟悉军情,且通达诸羌的人不可。
他前面几个条件还好办,但最后一条“通达诸羌”却难倒了人。众所周知,河湟地区,汉羌混杂,姚平仲如今是熙河一路掌兵之人,他在那地长大,还能不通达番情?这一点上,徐卫明显处于劣势。
但刚刚被召回朝的何灌,却极力支持他的侄婿徐卫,并罗列了一长串的理由。首先,徐卫而立之年,属于正经的少壮,年轻力强。其次,他在军中的威望很高,士兵乐于效死。再者,徐卫的能力摆在那里,不能因为鄜州一败,就抹杀他此前显赫的战功。最后,用徐卫有一个好处,他能最大限度地团结西军。陕西其他三个大帅里,徐原是他堂兄,姚平仲早年长期与徐卫共事,虽说当时都年少轻狂,互相看不顺眼,但从这次西军反攻中,姚平仲甘于接受徐卫指挥一事不难看出,两个少壮派代表已经冰释前嫌。除此之外,宣抚处置司直属部队中,徐胜徐洪,都是他兄长。
还有一点,何灌没有明说。现在徐家是陕西头号将门,这个制置使,必须姓徐。
刘延庆就此事表示质疑,徐原拥兵自重,你用他堂弟去节制他,能服么?照你的理由,那不如直接用徐原作制置使算了。
第五百零二章 陕西制置
嘉定元年,南方风波不断,但西部却在埋头苦干。首先是四川,五月麦收之后,四川宣抚使徐处仁继续坚定不移地执行他支援陕西的路线,大批物资通过水路北运,缓解了西军的燃眉之急。随后,又勒紧裤腰带,把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三百万贯钱紧急调往陕西宣抚处置司。
主政陕西的王庶,虽然没有他两位前任那样的魄力,但主持内政却是一把好手。在鄜州惨败,宋金和议等事件的影响之下,他用最短的时间稳定了陕西的局势。西军占领区域内,上到府州,下到县镇,没有缺员的现象,宣抚处置司派出的官员仍在司仪行政。同时,由于将帅们,尤其是徐家兄弟的支持下,西军惨败之后的躁动和乱象也得以遏制。
在四川钱粮输入陕西后,王庶精打细算,首先满足了秦凤帅徐卫的要求,拨下专款让他修建关隘和加固城防。其次,就得照顾熙河王倚和姚平仲。上次反攻,熙河一路损失最惨,四万大军出去,回来只一万余,急需补充。
但钱粮物资就那么多,顾得了东,顾不得西。泾原一路,兵力最多,所耗甚大,宣抚处置司难以满足。这就开罪了泾原帅徐原,他几次派人到宣抚处置司讨要钱粮,无果之后,干了一件让王庶非常头痛的事。
徐原派他的部下,经过堂弟徐卫、徐洪、徐胜的防区,进入兴元府,擅自采买军粮。兴元府在陕西宣抚处置司的安排下,接纳流民最多,压力本来就大,兴元知府惟恐徐原将粮食买尽,下令辖区内所有商行和私人,均不得出售粮食给泾原。
这一来,徐原暴跳如雷,指责兴元知府弄权,要求宣抚处置司加以制裁。王庶在面对西军将帅时,表现得很消极,他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将兴元知府调到宣抚处置司担任参议,以平息徐原怒火。
徐原还是不满意,但恰在此时,南方传来消息,太子赵谌已即皇帝位,尊其父为太上皇,升赏群臣,大赦天下。徐原此时已是三镇节度使,他的加衔已经到了“检校少师”,再升一级,就是太尉,品秩高过了王庶。
尽管诏命还没有正式抵达,但徐原已经摆出了太尉的架势。要求宣抚处置司给他保证,下一次,必须优先满足泾原路所需。
王庶急得没奈何,他知道秦凤帅徐卫跟徐原关系最好,所以让紫金虎去帮忙安抚安抚,让徐原不要把事情作得太过,让宣抚处置司太难堪。徐卫跟王庶私交匪浅,也乐意帮这个忙,遂亲自修书一封,送去渭州。
哪知,徐原就给堂弟回了一句话,你别管。
五月下旬,皇帝的御札和宰相的省札,同时到达四川。御札里说的无非是新君即位,内外群臣各升一级云云。但省札却无异于在川陕上空炸了一响惊雷!
罢四川宣抚司和陕西宣抚处置司,改组为“川陕宣抚司”,以徐处仁为川陕宣抚使,王庶为宣抚副使,徐良为宣抚判官,总揽川陕军民两政。省札又特别指出,鉴于陕西突出的抗金位置,和反攻失利之后的局面,需要有一员帅守,总管西军之训练更戍,军官之擢拔赏罚。以及筹划边事,临敌指挥等等。朝廷给出了一个“陕西制置司”的建制,归川陕宣抚司节制,驻陕西,总兵务,全面负责防范金军。并且明确规定,陕西制置使,对经略安抚使一级的帅守,也有处置之权,只需报川陕宣抚司照应即可。
不难看出,陕西制置使的权力极大,几乎是包揽了西部军事。谁当了这个制置使,谁就是西军的总帅,谁就是这支仍为大宋目下最强武装力量的大佬。
按说,如此重要的差遣,朝廷应该指名道姓由谁来担任才是。不过可惜,无论在皇帝的御札还是宰相的省札里,都没有提到制置使人选,甚至连支言片语的影射也没有。只是要求川陕宣抚司,谨慎而务实地考察西军帅守,择忠义、沉鸷、勇略兼备,可依办大事,能镇住局面的人担当此任。这就么,把制置使的任命权,下放到了川陕宣抚司。
徐处仁一接到这命令,自感责任重大,不敢贸然臆测。立即遣人赴成州,催促新任川陕宣抚副使王庶,宣抚判官徐良,以及原陕西宣抚处置司的幕僚们到绵州上任,正式组建川陕宣抚司。绵州,也就是后来的四川绵阳。王庶等接到命令,立即将原陕西宣抚处置司全班人马带走,南下绵州。
六月,川陕宣抚司宣告成立。
绵州,古称“涪城”,有涪江流经其境,汉朝曾在此设“涪县”,时至今日,已有一千三百余年建城历史,号称“蜀道明珠”。
川陕宣抚司设在此地,似乎并没有让这座蜀中名城起太大的变化。王庶引徐良、张浚、刘子羽等官员行走在城中街市上,但见坊间无论老少,皆悠然自得,全都闲庭信步一般。看到他们这些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不少百姓驻足观看。而且等你走远了,回头望去,人家还在原地伸长脖子看着你。
这蜀中,自古是地灵人杰,便如脚下这个绵州,便是李太白之故乡,更是本朝名臣欧阳修的桑梓所在,文风可谓昌盛。而此间人民,得天之独厚,衣食俱无忧,终日得享乐。
“这蜀中,果是悠然富乐之乡。”王庶首次入蜀,不由得感叹道。
张浚接过话头:“宣抚相公,可曾看到,这街市上,什么最多?”
王庶不明就里,试探着回答道:“人多?”四川,是大宋城市化程度最高的地区,拿张地图一看,尤其是成都府路一带,密密麻麻全是城镇,这城镇一多,代表经济发达,人口自然也不会少。
“非也,宣相仔细看,这街市两旁干什么的人最多?”徐良笑道。
王庶四处张望,发现了端倪。这大街两侧,最多的,就是茶馆。上到七老八十的长者,下到十几岁的少年,都坐把竹椅,三五个聚一桌,品着盖碗茶,听说书人胡吹海侃。那还穿开裆裤露屁股蛋的娃娃,奔走其间,兴高采烈。王庶一数,就这么一条街,茶馆竟达四家之多,而且每一家都是高朋满座。
“茶馆多,茶客多。”王庶笑道。
“不错,这蜀中百姓,得天独厚,沃野千里,产物丰饶。因此衣食无忧,生性悠闲散慢。便说这茶馆,一坐可能就是一天,或品茶、或听书、或赌博,有的是办法打发时间。”张浚笑道。
王庶听罢,啧啧称奇:“你说此间人民,终日享乐,似乎不事生产,唯懒散而已。然四川所产之丰,财货之足,文风之盛,先贤之广,非他处可比,岂不怪哉?”
众人皆笑,不多时,眼前开朗,见一广场方圆近百步,一座庄严的府衙就建在广场之上。王庶等人至场边便下马,行于那衙门之前,门匾上写得分明,川陕宣抚司。因本司草创,一切尚不完备,除了这块簇新的门匾,其他任何装饰也没有。
但就这个地方,从今往后,却是四川陕西两地,最高权力枢纽所在!
门前护卫之卒,前来牵了战马,王庶等整肃衣冠,入得衙内。开司之初,事务繁杂,随处可见来来往往的大小官员,相当多的人并不认识王庶等陕西来员,仅从服色判断品秩,执礼问候。
至日常办公之二堂,外间设文案十余张,本司的干办公事、准备差使、准备差遣等俱在此办公。往里走,便有独立之室,参议参谋一级官员,才配享此待遇。再往里,便是轩敞之堂,只有正副宣抚使,宣抚判官,才能在此地办公理政。
此时,那居中的宣室之中,有一身着紫色公服,束金佩鱼,挂着玉剑的官人正埋头疾书。他写一阵,停笔,略微抬头,凝视自己所写之文,口中默默念着,感觉没有差错之后,又才下笔。
须发花白已过大半,看模样,年纪当在古稀之间。王庶等人进去,朗声道:“宣抚相公。”
那官人闻声而起,虽年高,然身板挺拔,面色红润,全无老态龙钟之模样。双目炯炯有神,神情威而不失恩慈。见王庶,放下手中毛笔,匆匆从公案后出来,笑道:“子尚,本相正有一事要请教,你倒来得巧了。”语毕,作个四方揖,慌得徐良张浚刘子羽等匆忙相还。他,正是川陕地区最高长官,曾经当过首相的,徐处仁。
因为他身份特殊,历年来对陕西又大力支持,因此这班陕西官员极敬重他。王庶虽为宣抚副使,仍执礼甚恭:“宣相有事,吩咐一声就是。”
“哎,如今川陕合治,俱为一家,不要分亲疏,来来来,都坐下说话。”徐处仁热情地招呼道。
众人坐定,徐处仁首先说了些关于川陕宣抚司草创,有很多事情要大力仰仗,希望本司上下,精诚团结云云。又说自己才智有限,担此大任,心中惶惶之类。
这几名陕西官员,哪一个不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听他说场面话,却也不方便插言,就耐心听着。一阵之后,徐处仁话锋一转:“本相这些日子在考虑,宋金虽然议和,但很大的原因在于,金帝吴乞买的辞世。议和之前,金人占据绝对的优势,在陕西,击败西军主力,连夺坊耀诸州,京兆一府,兵锋直逼凤翔。在江淮,已耀兵于大江之北。因金帝一逝,而偃旗息鼓,罢师北归。本相担心,议和在金人而言,不过权宜而已。早不过两三年,晚亦不过五六年,必起争端。”
“本相所虑者,首推西军。鄜州一败,元气大伤,非一两年可复原如初。又兼个别将帅,拥兵自重,不听节制,终究是个隐患。再有,就是军需,四川固然富饶,然西军所耗甚巨。要解决这此问题,就需要诸位大力协助!”
徐处仁这番话一出口,徐良和张浚刘子羽三个都互递了眼色。看出来了没有,徐宣抚虽然笑意吟吟,可一碰面就来了个下马威。这就是告诉我们,不要以为徐某久在四川,不了解陕西情况,咱清楚得很。
王庶马上代表陕西官员表态道:“请宣抚相公放心,我等必同心同德,共体时艰。”
“那便好!那便好!”徐处仁笑道。
又说一阵,他起身至案桌之前,取了一物,回来先交给王庶道:“子尚看看。”
王庶接过,见是由行在发来的省札,乃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朱胜非亲笔。他初看时,都是已经知道的设立川陕宣抚司等事。但到了后头,脸色越发凝重,看罢,合上,又转交宣抚判官,徐良。
设陕西制置司?徐良看到这里,眼睛为之一亮!又仔细看了制置司的建制和职权之后,他若有所思,转手递给了宣抚司参议刘子羽。
“诸位看到了吧?鉴于陕西突出的抗金位置,以及反攻失利之后复杂的局势,行在决议设立陕西制置司,以制置使总节西军,专一措置边务。”徐处道。“可这么大的事,行在连句影射也没有,完全放权给我们川陕宣抚司。”
徐良接过话头:“宣抚相公,行在是考虑到,毕竟我等才熟悉边情。而陕西制置使人选事关重大,若所托非人,将危及全陕。这是行在考虑周密,同时,也是对我们川陕宣抚司的信任。”
徐处仁见他话说得光亮,不由得赞道:“徐判所言甚是!也正因如此,我等责任重大啊。据本相考虑,这陕西制置使既然明确规定要帅守担任,那么,陕西四位大帅,必有一人要出来挑这个担子。”语至此处,顿了顿,继续道“据本相所知,四帅中,若论资历深,实力强,非泾原帅徐原莫属。如果由他出任制置使,能否上下悦服?”
“上下悦服?”王庶笑着摇了摇头。
“哦?愿闻其详。”徐处仁请教道。
“首先,熙河姚平仲就不会服气。反攻鄜延之时,都统制徐子昂,派遣泾原都统制张俊会同姚平仲进攻鄜州。然张俊一触即溃,裹挟着熙河兵跟着大败。被困大山之时,张俊又投降了女真。及至后来凤翔被围,徐姚二帅率残部抗争,宣抚处置司命徐原出兵接应,其阳奉阴违……凡此种种,试问,姚平仲怎能甘受徐原驱使?”王庶分析道。
徐良接过话头道:“非但如此,泾原徐经略,镇泾原一路前后十数载,侍威而骄,不受控制。假使以他为制置,必成尾大不掉之势。”
徐处仁听他这么说,感觉有些奇怪:“徐判与徐原、徐卫、以及驻大散关和尚原一带的徐胜徐洪,俱为堂兄弟,徐原又排行老大,他若出任制置使,旁人不说,至少徐卫、徐洪、徐胜三人会受其驱使吧?”
见宣抚使并不避讳,徐良也就说开了去,笑道:“宣相,别人我不敢保证,但泾原徐经略制置陕西,徐胜、徐洪、徐卫这三人,肯定不服。”
徐处仁暗思,徐原的优势,就是他能控制住徐家子弟兵。既然这个优势不存在,那就不用考虑他了。
剩下来三帅之中,刘光世也不在考虑之列,他在陕西这些年,实在没有什么能拿到台面上来讲的功劳,而且还在延安府被俘虏过,不宜出任如此要职。
舍了这两个人,止余徐卫姚平仲二帅。早在东京时,徐处仁就对这两个少壮派的代表人物有深刻印象。在他看来,姚希晏志大而勇毅,徐子昂沉鸷而大气,论资历,姚平仲占优势,论战功,徐子昂拔头筹。二选一,还是有些难度的。
“宰相省札中说,要担任陕西制置使,须具备几个条件。忠义、沉鸷、勇略兼备、可依办大事,能镇住局面。”
徐处仁话音一落,王庶就道:“这说的,就是徐九。”
徐处仁一怔,立马问道:“何出此言?”
“论忠义,太上皇曾亲自赐‘忠勇’战旗给徐九;论勇略,数载以来,西军帅守之战功,首推徐卫;至于镇住局面,上下悦服,也非徐卫不可。他若制置陕西,至少,姚平仲没有意见,徐胜徐洪也乐于效命,刘光世暂代帅位,易制。有此三点,陕西制置使,舍徐卫其谁?”王庶如此恳切、正式、隆重、大力地推荐徐卫,便连徐良刘子羽等官员都感觉惊讶!
要知道,自徐绍去职后,王庶扮演的,就是一个受气包,和事佬的角色。他不顾暂摄宣抚大权的威严,到处和稀泥,面对咄咄逼人的徐原,处处忍让。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忠厚的长者,会如此旗帜鲜明地,毫无保留地支持徐卫!
徐处仁见状质疑道:“然徐子昂此前为都统制,对鄜州战败负有责任,还在处分当中。且年纪是轻,资历最浅,能胜任么?”
第五百零三章 大兴土木
“宣抚相公,恕下官直言,尽管秦凤徐经略有不足之处,但他仍是陕西制置使不二人选。陕西诸将帅中,徐经略也是有相当威望的。即便是泾原徐大帅不服气,他多多少少地考虑到,制置使是他的堂弟,总比旁人要好吧?”刘子羽劝道。
徐处仁闻言点头,不错,用徐原,其他将帅可能都不服,用徐卫的话,如王庶所言,至少熙河姚平仲以及徐胜徐洪没有意见。
“再有,徐原侍威而骄,难以控制。若使其制置陕西,会让人以为,这是要对其妥协怀柔,只怕更加助长徐原气焰。”徐良一针见血的话,打消了上头的疑虑。
徐处仁沉吟道:“既然都是这个意见,那就不必再议了吧?宣抚司自然全力支持,但能否使西军上下悦服,就看徐子昂本事了。”
嘉定元年,七月,正是火一般的季节。
但在凤翔府治下歧县境内的曹碑镇里,却是热闹非凡。一个月以前,曹碑镇的居民就看到了秦凤经略安抚司贴出的告示,要在镇外的风鸣山和那处无名高台之间修筑关隘。本来,镇中居民以为,这公告出来了,至少得等上大半年才能开工。哪知道,就在当月,数以百计的工匠和民夫就在镇外叮叮当当搭建起房舍来。月底,轰鸣的爆炸声惊动四方,已然开始开山采石。
到了本月,工地上已经热火朝天。徐大帅役使数千工匠和民夫,正式开始修建关隘。从那以后,曹碑的百姓时常能看到帅司高官的身影,前来督促工程进度。而曹碑这个小镇,也因为这个工程影响,着实收到不少实惠。居民们采摘些瓜果,拿去工地贩卖,或者竖个牌子,替那工地上的民夫和军汉浆洗衣裳。再不然,在工地上伙食吃得腻味了,那些军汉和工匠也到镇里买只鸡,贩只狗什么的,请人烹饪。
一来二往熟络了,才知道,这处关口,名叫朱记关。建成之后,将与凤翔府城,以及宝鸡县西南的大散关构成一个三角的防御体系。阻挡金军沿渭水西进,进攻陕西西部。但平头百姓却不明白,说南北不是议和了么?咱们赵官家都管金国皇帝叫伯父了,还打呀?这当伯父的也太不爽利了吧?
哪知军汉们一句话就给你噎得半死,说真要再打起来,第一个遭的就是凤翔,而此处,绝对就是首战爆发之地。骇得百姓们不敢再问下去。
这一日晌午,日头太毒,烤得地皮都发白,那草木也被晒得焉了。朱记关的工地上,民夫和军汉大多寻阴凉处休息,等太阳威力小些再开工。此时,工程虽然刚起步不久,但已经大致能看出来框架。
凤鸣山和朱记台之间,已经筑好了地基,甚至垒起了关墙的根基。用料可谓扎实,全是巨大的条石,打磨整齐,工匠们曾向镇上的百姓吹嘘,说这朱记关的关墙和壁垒,两块条石之间的缝隙,密得拿刀刃都插不进去。没办法,徐大帅发话了,说老子嘴皮子都说起泡了,才从宣抚处置司要来了钱,工程不干好,就是打我脸,谁打我的脸,我砍谁的头。
从西面奔过数骑,到工地前都勒停了缰绳,马上骑士跳了下来,都打望着工地。有眼尖的立刻发现,哎哟,经略相公来了!
徐卫没披官袍,只穿件黑色直裰,挽着袖口,作寻常打扮,头上戴顶范阳帽遮阴。此时,他取下了帽子,拿在手里不停地扇,目光却仔细地打量着各处。他身后,吴玠马扩等帅司高级官员互相议论着。
不一阵,闻讯而来的吴璘带着工匠赶到,叙礼完毕后,徐卫拿帽子往关墙一指:“地基打得怎么样?这旁边就是渭水,地基不牢靠,关城就撑不了多少年。”
“大帅放心,这一片地基打得极牢,早考虑到了渭水的侵蚀。”负责这项工程的吴璘谨慎地回答道。
“用料一定要扎实,该用糯米就不能用石浆,必须一天完成的进度,绝不能赶半个时辰。朱记关的重要生,帅司一再给你们言明了,不可掉以轻心。”徐卫嘱咐道。这一路奔来,他和吴玠等人显然累得够呛,人人都是胸前背后一片汗渍。
吴璘应下,突然想起一事,报告道:“大帅,我们这里工程刚开,京兆府的金军就有了动作。上个月,金军的游骑越过边界,一度进抵到曹碑镇,把工匠和民夫们骇得不轻。这种事,已经发生了四次,很影响我们施工啊。”
“关他屁事!”光着膀子的杨彦突然冒了一句。
“完颜娄宿因病回国了,现在陕西金军里是马五说了算,这厮不是易与之辈,大帅,要防着他。”马扩提醒道。
徐帅一时沉吟,宋金刚刚议和,马五倒是不至于现在挑起冲突。但他数次踩过界,频频骚扰,若不再加反制,我这工程干到什么时候?凤翔府城给打得稀巴烂,至今没修,就等着朱记关完工呢。
“这样,选锋马军就扎在歧县操练,回头让杨再兴配两营给你。”
“这是其一,最好还是跟京兆府的金军交涉一下。你这把越境当成家常便饭,总不是个事。”马扩道。
“嗯,行吧,先礼后兵,要真把越界当赶集,我也就对不住了。”徐卫说道。“你这里有什么难处没有?”
吴璘一时沉默,刚要开口,徐卫又抢在前头:“别跟我说粮食,就那么些,多一颗也没。本帅也想顿顿吃肉,可条件不允许。”
吴璘把手一摊,苦笑道:“那就没难处了。”
众将都笑,又听徐卫道:“唐卿啊,我们这一路过来,午饭还没吃,就在你这凑和一顿如何?”
“哎,要求不高,给筐饼,来盆大骨汤,如果有十几斤肉那是最好不过。”杨彦打趣道。
吴璘看他一眼:“杨都统,你看卑职这身胚够不够?把我吃了成不成?我这里粮食本来就紧,帅司不多发一颗便罢,长官们还时不时来吃一顿,还要吃好的,哪里禁受得住?”
徐卫大笑,拍拍吴璘肩膀道:“别倒苦水了,我等自去镇上买饮食。”语毕,悄声对吴玠道“你这兄弟怎么也学得抠起来?”
进了曹碑镇,这会儿居民大多在午休,徐卫领着一众官员转了许久,才碰到挑个酒幡的小馆子。一袒胸露乳的汉子搭张躺椅,把蒲扇盖着脸,正跟门口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杨彦上去踹了一脚:“哎哎哎,生意上门了,起来起来!”
那汉子一把掀了蒲扇,骂道:“叫魂呢!这什么时辰,火早熄了,吃条俅!”合着这位把徐卫等人当成工地上的军汉民夫。
“驴日的!洒家肚里正莫油水,你整条俅来,要是不吃,不算好汉!”杨彦笑骂道。
一阵哄笑,徐卫径直往里走,一边道:“你休聒噪,有甚吃的,都拿出来,不少你饭钱。”
“火早熄了,要吃,便只半筐冷饼,就些盐巴干菜。”那店主被扰了清梦,没好气地说道。
“火熄了不能再点?你好歹弄锅热汤水吧?赶紧去,多给你钱便是。”吴玠催促道。
店主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又大力地擤了一下鼻涕,甩在那地上,拿脚一蹭,晃晃悠悠往灶台走去。看得众人直皱眉头,这厮真不讲究,作饮食买卖的,你好歹注意一下!但没办法,这里不比凤翔府城,更不比秦州,凑和凑和吧。
几人坐了一桌,正说闲话时,杨彦突然看见那街上有一孩童,牵条大黄狗,不由得眼睛一亮,抢出门去,拦了那娃,从身旁取出一贯钱,撸下几十文来,笑道:“娃娃,你这狗给我,钱给你。”
那娃不到十岁模样,看了杨彦一眼,摇头道:“不卖。”
“这厮,尽干这坑蒙拐骗的勾当!这点钱就买人家一条狗,哄娃呢!”吴玠笑道。
杨彦朝里头看了一眼,又添了十几文:“这总行了吧?”
那娃也不知是笨,还是傻,仍旧摇头道:“还是不卖。就拿凤翔这地方来说,平原地区的上等良田,多少钱一亩?四贯,也就是四千文。你一条狗能卖几十文钱,不错了!”
杨彦火了,足足一百文捧在手里:“拿去!看你小子就不是个好鸟,打小一副奸商嘴脸!”
那娃盯着他手里的钱,似乎有些心动了,他这狗本来就是牵到工地上去叫卖的,走的时候他老子一再交待,有人能出到三十文就卖。如果有人直接出到三十文以上,那就可以再拗一下价。也是这娃运气好,居然碰上帅司高官了。
“欢喜娃,这钱够打张床,两个柜,六条椅给你姐作嫁妆了,不卖还怎地?”那店主估计是怕再拗下去人家不买了,赶紧对那娃喊道。
欢喜娃一听,再不犹豫,把绳子往杨彦手里一递,掀起衣摆接了钱,扭头飞也似的跑了。杨彦见状,心里格登一声,坏了,我是不是遭了高价?把狗往门前一拴,进了堂内,向同僚们问道:“一条狗值多少钱?”
“哈哈!杨大啊杨大,你拿半头驴的钱,买了一条狗,恭喜恭喜!”吴玠取笑道。
杨彦一拍大腿:“我就瞧那倒霉孩子不是好鸟!一双贼眼滴溜溜乱转,把老子绕进去了!九哥,这一百文得报销啊!”
“帅司没钱!我也没钱!我姐夫想在秦州置所宅子找我借,还拿不出一根毛来呢。”徐卫一本正经道。这倒不是假话,现在陕西财政吃紧,象徐卫这级别的大员,除了本俸之外,如公使钱这些福利,至今拖欠半年了。
杨彦苦着脸,只能自认倒霉,不耐烦地说道:“那店主,把狗宰了,俩后腿留着我拿回去!”
“真抠!请我们吃条狗自己还留俩后腿!这厮,比吴唐卿还抠!”马扩撇嘴道。
也合该杨彦破费,他半头驴的钱买了一条狗,这大手笔被那店主看在眼里,心里乐得翻了天,听他如此吩咐,即说道:“这是官人自带的食材,若要屠宰么……”
杨彦顿时火起,一拍桌子道:“你今天要敢问我要屠宰钱,信不信我一把火将你这鸟店烧了?”
徐卫见他火大,笑道:“罢罢罢,你买了狗,功大,剩下的钱我出,店主,宰吧!”
当下,那店主操把尖刀,美滋滋地屠狗去了。动作倒也麻利,三下两下,放血扒皮,清洗干净,就剖作两半,扔大锅里煮起来,又把饼热了热,抱上一坛浑酒,送上些盐酱,让徐卫等人吃喝起来。
这些人虽然身居高位,但都是从军汉成长起来的,不改粗犷本色,吃得天黑地暗,风卷残云,直到肚子半饱,才顾得上说话。
“大帅,这粮饷始终是个问题。现在西军占领区域,大多都是山区,土地贫瘠,出产有限,要靠四川输入。十几万部队,负担不小啊。”马扩正拿着让杨彦眼红的狗大腿撕扯着。
吴玠马上接过话头:“最要命的,泾原一路,消耗比咱们三路都多,占了整个陕西消耗一半以上。徐经略还在自己四处买粮,前段时间,居然买到凤翔来了,这事干得,不厚道。”
徐卫一时无语,老大这回干得出格了。刚刚过了一关,马上就好了伤疤忘了疼。王庶努力想保持军队稳定,因此一再地忍让,可现在川陕合治,川陕宣抚司在绵州挂起牌子了。人家徐处仁徐宣抚还会不会妥协忍让,只有天知道。这种时候低调一点嘛,别膨胀得太厉害,得意忘形可不是什么好事。
拍了拍满是油腻的手,紫金虎叹道:“坊耀京兆一丢,陕西最后一块高产之地也没了。上头让川陕合治,估计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没奈何,只能让四川父老养着咱。”
“也不白养,光是咱们秦凤一路,只三万兵,就守着蜀口,扼着渭水,保四川平安。”杨彦插话道。
“这回金人吃到了肥肉,且不说陕西,光是山东、中原、和江淮,就够他们消化一阵子。两三年之内,可能没有战事,这段时期,咱们得打起精神,把兵练精,城修固。下次战事爆发,金人不是图一地一域了。”徐卫正色道。
现如今,女真人已经占领大半个中国,再要发动战争,显然就是为一统天下来的。西军虽然伤了元气,但算一算,至少还有十几万部队,如果川陕宣抚司能善加经营,守住陕西绝没有问题。乐观一点地看,如果上下能同心,反攻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可难就难在,同心同德。
七月底,绵州的川陕宣抚司给前线发来了通报,宣抚相公徐处仁将要视察陕西,并定在秦凤经略安抚司所在的秦州召开军事会议,各路正副帅守,都统制,都要参加。拟布置今天的陕西防务,并涉及到重大人事任命。
虽然上头没有明说是什么人事任命,但徐卫猜测,这次军事会议,极有可能是川陕宣抚司按照行在的意思召开的。宣抚司设在四川绵州,于陕西有鞭长之势,那么此地,必然要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机构,否则西军只会越变越散。
紫金虎察觉到,他之前的预测,很可能将要变成现实了。
秦州,知州衙门。
按惯例,秦凤帅兼任秦州知州,作为本地的行政长官,接待川陕宣抚司的长官,是徐卫必须出面的一件事。他已派出相关官员筹备此事,如今万事俱备,只等客来。
“大帅,馆驿已经完备,不相关的人,都清扫出去了。”一名官员向坐堂的徐知州报道。在宋代,馆驿是接待各方官员的官家招待所,但并不是每天都有官员入住,因此就滋生了一些问题。负责馆驿的官员常将国家公器作为私用,把馆驿当成了客栈,给钱就能住,借以中饱私囊。
“甚好。”徐卫点头道,他正在看着要出席接风宴席的官员名单。
“此外,驿丞上报,说近来粮食和经费都短缺,是不是请知州衙门周济些许,不至于让长官们吃得寒酸?”
徐卫抬起头来,皱眉道:“有必要么?本来就缺粮缺钱,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到时徐宣抚一来,见有吃有喝,啥也不缺,还以为咱们装穷呢。还有那驿丞,当本帅不知道是怎地?馆驿当客栈使,他没少收钱吧?装!”
那佐官尴尬地咳两声,汇报完毕,正要外出时,忽然想起一事,报道:“对了,大帅,泾原帅徐原今天刚到秦州,已经入往馆驿了。下官在那里时,徐经略特地让下官转告,说是大帅得空之时,可去馆驿坐坐。”
大哥到了?不对头啊,往常宣抚司召开军事会议,大哥从来不会如此积极,怎么这回倒走在最前头?
“同行的都有谁?”徐卫突然问道。
“有经略副使,以及一名统制官,哦,便是徐经略次子,徐成。”佐官回答道。
不是听说徐严作了都统制么?他本该出席军事会议,怎么反倒是统制官徐成前来?
第五百零四章 军事会议
徐卫考虑着要不要去馆驿,跟徐大见上一面。他两个总归是堂兄弟,而且在一帮兄弟姊妹中,私交也是最好的。但思之再三,徐卫还是决定不去。虽说咱们的老子都是一个爹,但你不能因为我家中排行最末,就老把我当小老弟看吧?
我和姚平仲被围在凤翔,打得那么苦,你不来救,这个我能理解。知道你把部队看得比命重要,而且确实也有风险。王庶让我劝劝你收敛一些,你不给我面子,这也权当我把自己太当回事。但你不能跑到我地盘上来明目张胆地买粮吧?说难听点,这叫挖墙角扯后退,别说咱们是弟兄,那就是普通同袍,你也不应该这么干。
现在倒好,你跟没事一样,还叫我去馆驿坐坐,当我徐九成天没事,闲得蛋疼?
二十九这一天,刘光世和姚平仲前后脚进了秦州城。刘光世专门派人来给徐卫打了招呼,姚平仲还亲自到知州衙门走了一趟,跟紫金虎见了个面,互相关切了战后重建的事。熙河帅司处境挺难,上头拿不出太多的钱粮来,想要招兵买马,没钱没粮谁跟你干?现在整个熙河一路,正军加起来,才两万出头。
环庆的日子也不好过,刘光世接手的就是个烂摊子。曲端下台的时候,留下了马步军四万多。据说,徐原兼管环庆的时候,吃掉了一部分,后来又让张俊领了一部分去应付宣抚处置司的反攻。到现在,刘光世手里的兵力连两万都不到。幸好,有刘锜和李彦仙这两个辅佐他,曲端的心腹,如张中孚张中彦两兄弟,至少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秦凤、环庆、熙河三路,整个一难兄难弟。
徐卫处理完公务之后,便回到了家。他这所宅子,是撤退到秦州以后,张九月租下的。你说徐卫虽然因为负有战败责任,被降了三官,但从四品的观察使,在武臣来说,也算是大员吧?何况他还是秦凤帅?但因为陕西吃紧,徐卫的官邸也跟着寒酸起来,就一个中庭加个后院,拢共不满十间房,还是租的。好在,家俱什么的还算齐全,不太费事。
这会儿,徐卫正跟庭院里哄女儿玩耍。徐嫣三周岁了,能说能跑,按他这个当爹的话说,总算开始留长发,有个姑娘家的模样了。
“咦咦咦,追不上!追不上!”徐卫绕着那院中一颗树,来回打转。灵巧的徐嫣小跑着在后头追着,不时发出格格的娇笑声。等爹故意停下来,她一把抱住大腿,口舌不太清楚地喊道“抓住了!抓住了!”
“哎呀!哎呀!坏啦!被抓啦!别打我啊!”徐卫故意逗道。
女儿看他挤眉弄眼害怕的模样,感觉有趣,还真拿小手在他腿上打了一下,口中还叫道:“打爹爹!”
“哎哟!”徐卫身体一颤,像是被打痛了。
小孩子觉得这趣得很,又打了一下,徐卫非常配合,又跳又叫!乐得女儿眉开眼笑,乐此不疲。一把将女儿抱将起来,在小脸上亲了亲,怜爱的说道:“哎呀,你说你一个姑娘家,咋总喜欢打人呢?嗯?”
“打爹爹!呵呵!”徐嫣拍打着父亲的肩膀,还沉浸在刚才的游戏里。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一个声音:“当爹了,是不一样啊。”
徐卫寻声望去,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唤道:“四哥,五哥,什么时候到的?”
来的,正是徐四徐五,他两兄弟驻守大散关和尚原一带,离秦州不算太远,所以今天才到。
“到馆驿安排了一下,就到你家来了。”徐四一边说着,人已经来到跟前。捏了捏侄女儿的脸蛋,笑道“这眉眼真跟弟妹一模一样。哦,对了,这是她四婶给作的衣裳鞋子,让我带来。”
“四嫂有心了。”徐卫说罢,放下了女儿,收下了衣裳鞋子,让仆妇领着徐嫣去找娘。
一直没说话的徐洪突然有些窘迫,他这个人不善言辞,处事也是直来直往。本来,徐四要来看徐九,他也是作哥哥的,自然就同来了。但他就没想到,这自家兄弟走动虽然不需要什么客套,但侄女还小,见面嘛多少送点什么,也显得你这作叔父的关心后辈不是?见四哥送上了四嫂亲手作的衣裳鞋子,自己空着手,他也觉得不好意思。
徐卫发现了五哥有些异样,心里也猜到几分,赶紧道:“来来来,五哥,四哥,里面请。晚上就不回馆驿吃了,咱们弟兄喝几杯。”
“那敢情好!我们成天守在大散镇,日子过得紧巴,正好来你秦州吃顿好的。”徐四打趣道。
“少提这个!我这里也不好过,前些天到歧县去视察工程,杨彦花一百文买条狗,我们还吃得跟山珍海味一般!今天,也只有拿些粗粮招待两位兄长了。”
三兄弟说笑着到了堂上坐定,吃罢茶后,徐四忽然提到:“哎,大哥应该到了吧?这新君即位,内外大臣各升一级,他可就是太尉了!”太尉,是宋军五十三级军阶中,最高的一阶,一般来说,是武臣晋升的极限!
徐卫淡淡地回答道:“昨天就到了,让我的佐官带了话,说是去馆驿坐坐,我没去。”
徐洪此时插话道:“前些时候,大哥的人经大散关去兴元府买粮,我和四哥没阻拦,结果搞得兴元知府很不痛快,在宣抚处置司告了我俩一状。九弟,听说在你凤翔府也……”
徐九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大哥这就不对了,于公于私,也不应该这么干。”徐胜摇头道。
“大哥如此跋扈,不把上头放在眼里,迟早惹祸上身。”徐洪直言不讳道。
徐四深有同感,点头道:“谁说不是?咱们弟兄五人俱在陕西,除六弟在宣抚司勾当外,我们四个都握着兵柄,作为将门,只要我们弟兄团结一致,西军也就团结了。但大哥这么搞,影响实在……”
“算了,这不是你我能够操心的。如今小弟镇守秦凤,两位哥哥扼着蜀口,我弟兄三人精诚团结,互相照应,陕西和四川都能保全。剩下的,慢慢看吧。”徐卫肃然道。
“不错。”徐洪对堂弟这个表态非常赞同,“九弟把凤翔经略好,就能阻挡金军溯渭水西进攻熙河,我和四哥镇住大散关和尚原,就能阻金军入四川。水无常势,兵无常态,我们稳住了,不怕没有机会!别人想搞什么,随他去吧。”
次日,川陕宣抚使徐处仁并该司高级官员一行抵达秦州。徐卫以秦州知州的身份率佐官前往迎接,在接风宴上,徐处仁对鄜州战败一事轻描淡写带过,着重强调了徐卫和姚平仲在兵败之后,仍能扼守凤翔,使金军夺凤翔作前沿根据的希望落空,实属不易。
并直言不讳地向徐卫表明,还有更大更重的担子要他来挑,希望他努力奋进。对于即将召开的军事会议终究要议些什么,徐处仁并没有过多的提及,只就陕西如今的防务问题,征求了徐卫的意见。
徐卫此时提出,鉴于鄜州失利之后陕西的实际情况,全面进入守势再所难免。如今陕西四个经略安抚司,环庆和泾原互为依托,秦凤和熙河唇齿相依。环庆泾原两路,一个有子午岭作屏障,一个有陇山作庇护,且境内军寨堡垒林立,凭着高墙深垒,自保就好。
秦凤路处在关中平原的最西端,属于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应该担负起最大的责任。秦凤背后的熙河,地理上远离金军威胁,应该作为养兵之地,全力支应秦凤。有四川在物资上强力的支援,西军挽回颓势,并不艰难。
徐处仁对徐卫的意见深以为然,私下里对陪同他前来的宣抚判官徐良说,你这堂弟虽然只是秦凤帅,但始终着眼于陕西全局,陕西制置使,他实在是不二人选。这下,我算是下定决心了。
八月初一,徐处仁以川陕地区最高军政长官的身份,向各路将帅发出征召,前往秦凤经略安抚司召开军事会议。
在帅司节堂上,徐卫作为东道主,自然要先到。这会儿,他正跟徐处仁和徐良两个坐在下面,谈兴正浓地说着什么。
熙河帅王倚,副帅姚平仲,都统制关师古前后脚踏进节堂。见徐处仁、徐良、徐卫三人都坐着,徐卫侃侃而谈,徐处仁专心倾听,徐良频频点头。他三个互相对视一眼,大步上前。
徐卫见他们到来,起身道:“宣抚相公,卑职来介绍。”
徐处仁和徐良同时起身,只听徐卫道:“这位便是熙河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王倚王经略。”
王倚年已高,但仍深深执礼道:“卑职王倚,见过两位长官。”
徐处仁其实已经收到了王倚请辞的要求,只是暂时按着,当下点了点头。
徐绍又指着姚平仲笑道:“这个不用介绍了吧?”
“哈哈,老熟人了。当年你和希晏两个,一驻京东,一驻京南,杞县一把火,烧得大金国二太子斡离不是魂飞魄散呐!”徐处仁笑道。
姚平仲听他提起旧事,面上不禁一热,暗呼惭愧。当时年轻气盛,总看徐卫不顺眼,认为他是乡兵出身,不入流。杞县劫粮的时候,自己有私心,耽误了时辰,这些年一直觉得过意不去。
“卑职见过宣抚相公,东京一别,多年不见,宣相风采如昨啊。”姚平仲抱拳道。语毕,又对徐良行了礼。最后,指着身后那战将道“此乃熙河帅司都统制,关师古。”
叙礼完毕,各自落坐,徐处仁询问熙河现状。王倚推托不说,都让姚平仲应对。小太尉坦言鄜州之败,熙河士气大挫,到了伤筋动骨的境地,但粮饷短缺,制约熙河帅司的恢复。
徐处仁听在耳里,并不表态。没过多久,环庆帅刘光世携副帅李彦琪,都统制张中彦至,唯泾原帅徐原迟迟不到。
“泾原徐经略几时到的秦州?”徐处仁突然问道。
徐卫不说话,吴玠见状答道:“回宣相,二十八。”
二十八?也就是说,两天以前,徐原就较诸路帅守早先一步抵达秦州,而今天,却非要最后一个出现?怎么着?给我下马威?打我杀威棒?
徐处仁撑着腰膝盖站了起来,朗声道:“不等了,咱们开始吧!”
话音刚落,忽然从外头传来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哈哈!诸位!对不住!来迟一步!”节堂上众官扭头望去,只见泾原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徐原,一身紫色公服,腰里金带扎眼,头上乌纱簇新,一把长须也梳理得整齐,脸上那道疤痕也笑得活跃起来。引副帅席贡,统制徐成,大步而入。
他在现今西军将帅中,资历可谓最老,因此一现身,堂内徐卫、姚平仲、刘光世等帅都起身相迎,正要往上走的徐处仁也没停下,径直到帅案后坐定。坐在最前面的徐良,并不起身。
徐原热络地跟徐九吴玠杨彦等将帅打着招呼,又跟王倚,姚平仲,刘光世等人见了礼,最后才往堂上一望,抱拳道:“卑职徐原,见过宣相!”
徐处仁点点头,没有一个字。
徐大瞥见徐良并不想身相迎,脸上笑容减了几分,抱拳道:“徐判。”他如今是正二品太尉军阶,高过堂弟徐六两级,自然不用谦恭。而且他对这个堂弟,也没什么好感。
“徐太尉。”徐良拱个手,算是还礼了。徐卫把一切看在眼里,并不表露分毫,见徐成向自己行礼,点了点头。
当时那堂上,各帅司的帅守、副帅、都统制,计一十二人,加徐四徐五,并宣抚使徐处仁,宣抚判官徐良,共计十六。这其中,自徐处仁以下,姓徐的,达七人之多。徐家陕西头号将门,名不虚传。当然,徐处仁在血缘上,跟这些徐家子弟,自然是一文钱关系也没有。
“好!既然诸路将帅都到齐,就可以正式开始了。”徐处仁朗声道。这句开场白之后,他沉默了片刻,又才继续道“本相受杭州行在任命,执掌川陕宣抚司。处仁自记事以来,读的都是典籍,坐的都是船轿,并无一日在马背上,也不曾使得枪棒,识得阵法。因此,军中之事,要仰仗诸位之处极多,这一点,本相不敢托大。这术业有专攻,行军作战,驱逐狄戎,是在坐诸位将帅的手段。所以,今后凡是有关军旅之事,诸位务必替本相周全。”
“相公哪里话,职责所在,义不容辞。”姚平仲大声道。其他将帅纷纷表态,自然都是全力支持。旁的不说,徐处仁是在朝中当过首相的,这身份之特殊,跟徐绍不相上下。更何况,历年来,他对陕西的支持可以说是不遗余力,无形之中,也为他执掌川陕增加了分量。
“此次召诸位到秦州,不为别的,就是关于战后陕西兵务的问题。鄜州失利,为西军未有之败,当然,原因很复杂,行在也作出了处理,本相不多言了。当务之急是,如何尽快使西军恢复元气,加强陕西的防务,以备北夷再来。会议之前,本相征求了秦凤徐经略的意见,他认为,西军全面转入守势之后,泾原环庆当互为依托,秦凤熙河当唇齿相伴。其中,泾原环庆两路,可依据地利,图自保。秦凤位置突出,且处关中平原西部,压力最大,当挑起最重之责任。熙河远离威胁,应当潜心发展,作为秦凤的后盾。诸位以为如何?”徐处仁问道。
那一众将帅听了,都觉有理,而且这也是明摆着的事情。
姚平仲头一个发言:“秦凤控渭水,扼蜀口,压力自然最大。熙河地处最西,在上次反攻中损失最重,确实需要潜心恢复,卑职赞同徐经略的意见。”
刘光世权代环庆帅守,估计早晚也要扶正,他现在处境艰难。想了想,直言道:“宣抚相公,诸位同袍,环庆虽有子午山作屏障,但从地理上看,却是最靠前的。金人可借由洛水进攻庆阳府北部,而如今,环庆帅司兵力不满两万,既要防备金人,还要小心叛逃党项的慕容洧。”语至此处,他笑了笑,冲徐卫拱手道“当然,不是针对秦凤啊,我环庆一路,压力也着实不轻。”
徐卫点头道:“这确是实话,环庆帅司经历一连串的事变,实力受到削弱,这是人所共知的。”
徐良此时突然插了一句:“你秦凤也不好过吧?满打满算,帅司所节兵马,也不过三万,而且你是在金军鼻孔底下过活。”
徐原突然觉得不对头!怎么回事?我怎么听着,你们三路都在叫苦,都在摆烂,好像就我泾原一路是土豪怎地?一念至此,赶紧抢道:“不错,自鄜州惨败以来,西军算是伤了筋骨了。拿我泾原帅司来说,张俊这逆贼引军投了女真,让泾原将士脸上无光便罢,还折了许多兵将。现在党项人又在北边蠢蠢欲动,难呐!”
第五百零五章 火冒三丈
徐处仁听在耳里,心知大帅们的话,有些是真,有些是假,当下也不深究,只道:“诸位,干脆这样。本相此次前来陕西,就是为了听取诸位的意见,把目下的困难摆出来,再加以解决。我等先理个头绪出来,再一件一件地商议如何?”
一众将帅都称善,徐卫就先提了粮饷的问题。现在西军的粮食,显然是吃不到明年麦收。而且,从军官的福利,到士兵的月料,普遍存在拖欠的情况。钱粮的问题不解决,对军队的稳定很是不利。
徐良让随同前来的宣抚司主管机宜文字记下,刘光世提出了环庆兵力薄弱,急需得到补充。姚平仲又提出了,鄜州战败时,部队的器械大多丢失,至今没有补上,而熙河的作院生产能力不足,需要支援。
到了徐原这里,他兵力装备都不缺,但因为部队规模庞大,钱粮的拖欠,问题尤其突出。因此反复要求,下一批务必先满足泾原帅司的需求。如此种种,计十余条之多。徐处仁都命主管机宜文字记下,列出个纲要来,准备在随后的军事会议中加以讨论。
针对粮饷的问题,徐处仁承诺回川以后尽快协调筹集,必不使西军有断粮之虞。至于钱,他一再言明,要西军将帅们体谅上头的难处。此前徐绍主持的反攻,就已经从四川拿了不少。蜀地,尽管在大宋各地区中,物产算丰饶的,经济算繁荣的,但仅仅以四川一地,要养十几万西军,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今年无论如何弄不来钱了,等明年吧。而且这事光靠四川不行,还得跟江南商量商量。
至于兵力补充,因为宋金方才议和,基本上不存在战争压力,因此可以缓行。但徐处仁也提出了一个方案,那就是目前西军的分布很不合理,该大军集结的地方兵力薄弱,自保无虞的地方却重兵镇守。有鉴于此,可以匀一匀嘛。
军事会议的前两天,都在讨论这些问题,并没有涉及到所谓的重大人事任命。徐卫曾经私下去探徐良的口风,但对方有意回避,并不相告。
会议一直进行到第四天,将帅们提出的问题,或解决,或搁置以后,会议的主题便开始移到人事变动上来。
首先,就是熙河帅王倚,以年事已高,请求致仕。王倚行事素来低调,他既没有跋扈之状,也没有耀眼的战绩,属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人物。他执掌熙河兵权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功,因此徐处仁还是象征性地作了挽留,但对方去意坚决。
王倚非常清楚,他的副手姚平仲,就是上头有意栽培的熙河新帅。而且自小太尉回归熙河以来,军中很多事情其实都是他在作主,王倚这个时候退下来,可以说是最合适的。徐处仁同意了王倚的请求,准许他卸任,并随后向南方禀报。只是,老帅退了,众将帅都以为,徐处仁会借这个机会,直接把姚平仲扶正,但他并没有这样作,而是让熙河帅位空着。
对于王彦、王禀、徐胜、徐洪四将率领的原陕西宣抚处置司直属部队,徐处仁并没有再用宣抚司去直辖,而是任命王彦为“凤洋两兴安抚使”,徐胜副之,徐洪为都统制。所谓“凤洋两兴”,就是指凤州、洋州、兴州、兴元府。从地域上说,王彦和徐四徐五,一下子从陕西军,变成了四川军,屯积汉中盆地,以保障和策应徐卫。之所以用王彦、徐胜、徐洪三人为首,就是考虑到他们和徐卫之间的默契。王彦原来就是徐卫的副手,现在虽然“独立”出来,但对老长官,他自然还是怀着相当的敬意,配合起来没有难度。至于徐四徐五,那就更不用说了。其中,王彦驻兴元府,徐胜徐洪驻凤州,镇守大散关和尚原。因为只是“安抚使”,不带“经略”头衔,所以王彦并不兼任行政职务,这也是便于徐卫控制。
值得注意的是,原本作为陕西宣抚处置司直属部队军事主官的西军第一强盾王禀,并没有进入“凤洋两兴安抚司”。徐处仁并不是要把他束之高阁不用,而是给他准备了一个新位置。泾原经略安抚副使兼兵马副都总管,给徐原当副手。而原来的泾原副帅席贡,调川陕宣抚司任参谋官。
徐处仁的理由是,王禀善守,西军之中无人能出其右,泾原路今后的任务,就是防守,因此调王禀任副帅,再合适不过了。徐原不是傻子,他深知在徐宣抚冠冕堂皇的说辞之下,其实掩盖着监视自己,掣肘自己的目的。但从制度上来说,宣抚使有人事任命大权,他无权干涉阻止。
八月初五,在上午会议暂歇之后,西军将帅们步出帅司节堂。有的要回馆驿,有的打算去城里寻个馆子打打牙祭。
徐卫正往外走时,王彦追上来道:“大帅,赏个脸吃杯酒?”
“哦,高升了打算摆酒庆贺?”徐卫打趣道。
王彦一直给徐卫当副手,老实说,如果当初紫金虎不把他和王禀两个人推荐上去,他这个老二不知道还要当多久。如今得益于老上司的推荐,他独挡一面了,心中喜悦可想而知,摆酒致谢也在情理之中。
“若非大帅举荐,卑职焉有今日?”王彦正色道。
“话不能这么说,你的能力我最清楚。一直把你留在我这里,也是埋没。你我是同袍弟兄,你有更好的发展,本帅当然是乐见其成。”徐卫郑重地说道。“这酒嘛……”
正说话,本来已经出去的徐成又倒过头回来,抱拳道:“徐经略,父帅说,到秦州来还没有和叔父聚过,回此中午寻个所在,吃杯酒如何?”
徐卫心里雪亮,这次军事会议,大哥接连被添堵。先是徐宣抚提出,西军的后力分布要匀一匀,让他闹心。紧接着,王禀被调到泾原去作副帅,让他更闹心。这是找自己发牢骚来了。
迟疑片刻,遂对王彦道:“改日,改日本帅摆酒替你庆贺。”
王彦久随徐卫,当然清楚这里面的门道,当下也不勉强,笑道:“那卑职就腾空肚皮等着了?大帅请便。”语毕,径直外出。
这一头,徐卫徐成叔侄两个各骑了马,不紧不慢地走着。今天天气不错,直到此刻日头都还没有出来,时不时一阵凉风刮过,甚是清爽。
“徐成,怎么还干统制?你在我军中就已经作到了统制官,大哥也忒小气了吧?”徐卫边走边问道。
徐成不知为何,苦笑一声,叹道:“九叔啊,一言难尽,不提也罢。”
徐卫扭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倒也不便多说什么。他知道,徐严徐成这两兄弟向来不和,而大哥一直偏向机巧的长子,徐成的处境可想而知。也难怪他数次提出,情愿在自己麾下效命,也不回泾原。
徐成见叔父不说话,低声道:“九叔,我看父帅这几日心绪不佳,一会儿见了他,还请叔父宽慰宽慰。”
徐卫轻笑一声,随口道:“是不是总关起门来骂娘?”
“差不多吧,说树大招风,有人总想整他。”徐成无奈道。
不一阵,两叔侄至一酒肆,原来却离馆驿不远。此时正是饭点,馆子里酒客不少,徐卫一进去就被店主认了出来,慌得小跑上前,亲自接待。二楼一个单间,门虚掩,徐成快走两步上前推了门,请叔父入内。
里头,徐原已经正襟危坐,面前摆着还热气腾腾的一桌酒菜。徐卫进去,摘了幞头,解了金带,顺手递给徐成,口中笑道:“大哥何必破费,想吃酒,上家去。你弟妹的厨艺可是不差!”
徐原看他一眼,没说什么,指着对面的位置道:“来,坐下说。”
徐卫上前坐定,徐成忙着给他倒酒,借机使个眼色,紫金虎看在眼里。
“先喝一杯吧,到秦州一直没聚,让你到馆驿你也不来。”徐原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冷淡得紧。
徐卫知他心绪不佳,端起酒杯道:“来,我敬哥哥一杯,庆贺荣升太尉。”
“哼哼,太尉。”徐原冷笑一声,猛一仰脖,把酒灌了下去。徐卫拿了酒壶替他满上,口中道:“这太尉是我辈晋升的极致,如何不该贺?”
“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尉终究是虚的,职权才是实实在在。我这太尉又如何?人家想把你怎样就怎样!”徐原忿忿不平道。
徐九揣着明白装糊涂:“哥哥,这话兄弟我就听不明白了。”
徐原突然不耐道:“你少跟我装!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问你,老九,为兄待你如何?徐处仁想分我的兵,分我的权,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还有老四,屁都不放一个!”
徐卫并不介意他的粗鲁和无礼,端起酒杯道:“来来来,大哥,年事高了,动气伤身,咱们不生气,啊,喝一个,喝一个。”
徐原一把盖住酒杯,严肃道:“酒有的是!话先说清楚!”
一直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这不是徐卫的作风,他索性放了酒杯,点头道:“好,说。”
徐原把酒杯挪开,点着桌面道:“你我是弟兄不是?”
“当然,一个祖父,亲亲的堂兄弟。”徐卫点头道。
“这就对了,我是泾原帅,你是秦凤帅,你我两兄弟手里掌握着大半的西军!你我如果共同进退,莫说他徐处仁,就是杭州行在也要忌惮几分!哪里容得他颐指气使,胡乱布置?兄弟啊,我两个同心同德,陕西这个地方就是你我说了就算!川陕宣抚司算条俅!”徐原还真敢说。
徐卫听罢,摇头道:“大哥,你这一套,战时行得通。现在宋金议和,短期之内没仗打了,正是整肃军纪的时候。你如果这么搞,就是往刀口上撞。”
徐原哪里肯听,哼道:“上次南方想调我去行在,管干御营司,结果呢?你在陕西才多久?哥哥实话跟你说,陕西与别处不同,西军更是特殊,这地方不是谁都能镇住的。”
徐卫心说,你上次能过关,是因为大家都不揭穿你。你还真当自己不可或缺?只是不便明说,仍旧劝道:“纵是如此,大哥还是多多少少行点韬晦之事,不必太过张扬。”
徐原一听急了:“你怎么也学得跟那班文吏一样?他们懂个甚?拿三叔说吧,还是在陕西带过兵,跟他说无数次,打不得打不得,他非打!结果如何?还有你,你明知仓促反攻,凶多吉少,可你却不坚持!怎么样,舔三叔肥腚有好处没有?你的部队折了不少吧?”
徐卫眉头一皱:“大哥,你说话也得有点分寸,叫什么舔三叔肥腚?他是宣抚使,我是秦凤帅,受他节制,我再坚持,他非要我去,我还能抗命啊?我又没你那么雄厚的实力!”
徐原一指他:“你少跟我扯!你不是实力不够,你就是胆子太小!怕条俅!这是陕西,山高皇帝远!而且,你的部队是你一手带出来的,谁他娘的能镇得住?你没必跟徐处仁站一边!”
徐卫白他一眼:“那我跟你站一边?跟宣抚司,跟朝廷去对抗?”
旁边的徐成,见父帅和叔父吵将起来,急得满头大汗,此时才寻个空档劝道:“爹,九叔,有话好说……”
“滚!我跟你九叔说话,轮得到你插嘴!”徐原怒骂道。
徐卫也窝火,借题发挥道:“大哥!不是我说你,徐成比我还大几岁,娃都多大了,你不会给他留点脸面啊?想骂就骂,他又不是穿开裆裤的孩童!”
徐原顿时发作!一拍桌子道:“徐九!我的家事,几时轮到你管!”
徐卫两眼一瞪,一掌拍得杯盘碗盏乱颤,大声道:“谁叫你请我来吃酒!吃吃吃!吃条俅!自己吃吧,不陪了!”说罢,愤而起身,就要去取幞头金带。
徐成一把拉住,苦苦求道:“九叔,九叔,消消气,我爹就是这脾气,他没旁的意思!叔父别往心里去!别往心里去!”
徐卫回头看了徐大一眼,哼了一声,倒也没有强行要走了。
徐原也是在气头上,但见徐卫如此,心里也失悔,想了想,和缓了一下语气:“哎呀,老九,这弟兄之间,几句言语冲突算不得甚,怎么就要走?回来回来,哥哥读书少,这话就糙了点,没旁的意思。”
徐成一听,也忙着敲边鼓:“九叔,消消火,父帅就是急了点,没恶意。”
徐卫胸膛一阵起伏,片刻之后,回去一屁股坐下,脸上仍是一片冰霜。徐原见了,主动拿起酒壶给他倒了几滴,又捧杯道:“来,九弟,哥哥给你赔个不是,我是这两天急坏了,啊,来,喝一个。”
徐卫单手端起杯,跟他碰了一下,小抿半口,并不说话。
徐原落坐下去,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小声道:“老九,哥哥的意思是,我们弟兄几个吧,现在都在陕西掌兵。咱们要团结,不能被人分化了,更不能让牵着鼻子走。只要我们团结,就等于西军团结,不是吗?”
徐卫听到这里,才坐正身子,点头道:“大哥这话在理。”
“这就对了嘛。”徐原笑道。
徐卫一时沉默,忽然对徐成道:“你在外头看着点,隔墙有耳。”徐成领命而去。
“但大哥你想过没有?我们团结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徐家昌盛么?但徐氏一门想维持西军第一将门的地位,就靠统兵多么?显然不成!现在陕西面对着金军强力的威胁!我们弟兄要长久掌兵,必须让上头感觉到,我们有用,而且能用!如果都象大哥你这样搞,上头不止认为我们没用,而且还会认为我们有二心,如果真到了那地步,徐家就完了!”徐卫非常认真地说道。
徐原听后,好一阵没言语,良久,质疑道:“不至于吧?”
“不至于?大哥,说实在的,上次行在想把你调到南方去,你凭什么过的关?你真当上头是因为怕你离开之后,泾原就乱了?”徐卫冷笑道。
“难道不是?”徐原在这一点上,还是非常自负的。
“当然不是!你以为借口党项人在北边搞点小动作,就能蒙混过去?实话跟你说吧,当时视察各路的六哥,就怀疑此事是你借题发挥!我再三地劝,说都是自己兄弟,没必要把这事挑明。六哥也考虑到你年事高了,这么山险路远地折腾不是个办法,所以才把事情压下来!”徐卫道。
徐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想到,自己那点手段,被两个堂弟看得真真切切。
徐卫见状,继续劝道:“大哥,如今我们兄弟五人俱在陕西,六哥在宣抚司作判官,我们四个都掌着兵柄。徐家的声势,可谓盛极一时!这种时候,更应该低调一些!务实一些!象你那么搞,很容易让人抓住把柄!到时候背时的可就不止你一个人了!”
第五百零六章 西军总帅
徐原显然不是个轻易被说得动的人,眉毛胡子拧作一团:“那照你这么说,我们徐家兄弟就得服服帖帖听宣抚司的吆喝?他徐处仁想搓圆就搓圆,想捏扁就捏扁?万一他哪天发了失心疯,又让大军集结去反攻女真,我也一声不吭操起家伙就去?部队折光了也无所谓?”
这个问题,徐卫还真不好回答,因为这是文武之间的矛盾,属于历史问题。从大宋立开就定了文臣总驭,武臣统兵的原则。思之再三,他从侧面分析道:“话不是这么说,大哥注意到没有?川陕宣抚司设在四川境内的绵州,这里面没点门道么?”
徐原听了这话,还真仔细想了想,沉吟道:“无非就是远一点,能说明什么问题?”
“怎么不说明问题?如果说,川陕宣抚司要加强对西军的控制,那宣抚司至少应该设在兴元府。现在挪到绵州去,我估摸着,前沿的军务措置,还是要假武臣之手。”徐卫道。
这引起了徐原极大的兴趣,他又提起酒壶给堂弟满上,一边道:“哦?还有这么一说?如果真是如此,那倒是件好事!川陕宣抚司给我们保障就行,前面军队的统率、更戍、训练、指挥我们说了算。”
徐卫点点头:“估计就是这样。”
徐原坐回去,立马摇了摇头:“不对,现在陕西四个帅司,如果宣抚司放手不管,那四帅各行其事,这不是瓦罐里养王八嘛?”
他一针见血,徐卫不便明说,只得含糊得:“相信上头总有考虑吧。”随即岔开话题“这次徐宣抚说要让兵力布置更合理,又让王禀到你手底下作副帅,我知道大哥心里肯定不痛快。但不是作兄弟的胳膊往外拐,三路讨司撤销的时候,你退回泾原,怎么把人环庆的部队给吞了不少?这事我们弟兄几个不说,人家能不说吗?刘光世又不是傻子!上头要匀一匀,你索性把环庆的旧部退给他得了。”
徐原不吭声。
徐九见状,劝道:“哥哥,上次反攻让你出兵,你大部调的都是环庆军。这事军中同袍其实都知道,也都有看法。再说了,现在钱粮吃紧,你握着那么多部队也是个累赘!你不知道你泾原一路的消耗,抵得上我们三路么?这要是长久下去,不光徐处仁不满,刘光世和姚平仲肯定也有话说!听弟一句劝,把部队退给刘光世,欢欢喜喜地让王禀去渭州,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他这话算是说到徐原痛处了,牙疼似的咂巴着嘴,徐大道:“这个,容我考虑考虑。你小子别真胳膊朝外拐,把哥哥给坑了。”
“不听就算了,到时候再出什么事,你别又说人家故意整你。”徐卫没好气道。
这顿饭,两兄弟争一阵,吵一阵,紧一阵,缓一阵,总算是吃完了。徐原到底还是同意发还环庆的部队,并接受王禀到泾原作副帅。他不同意也没办法,如果能拉拢徐卫,两兄弟一齐施加压力,徐处仁可能会忌惮。可现在徐卫不跟他一起搞,他纵然是陕西实力最雄厚的大帅,也不敢公然和宣抚司对抗。更何况,陕西四帅中,其他三帅都明确表态全力支持宣抚司,他如果有什么异常举动,不就跟其他三路对立起来了么?
这顿饭让徐原发现一件事情,徐家排行最末的那小子自己有些诓不住他了。看到没,居然敢跟我拍桌子打椅子,大声嚷嚷了,这在从前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吃过午饭,歇息一阵,到了晌午之后,各路将帅又云集帅司节堂,继续军事会议。
徐处仁进来的时候,众将帅起身相迎,他也客气地还礼,过一脸通红的姚平仲身旁时,他笑道:“没少喝呀。”
“没办法,徐经略忒小气,那馆驿的伙食跟熙河有一比。卑职肚里没油水,寻个馆子吃了两杯。”姚平仲道。
“你少踏削我!我要是有钱有粮,能这么寒酸?”徐卫笑道。
众人说笑一阵,徐处仁坐到上首,清了清嗓子:“好了,诸位安坐吧。今天下午没旁的,就一件事。”
众将帅各归本位,便洗耳恭听今天下午要议什么。只听宣抚相公在上朗声道:“本相此前就说过,术业有专攻。虽然说祖先立下规矩,让文臣总揽兵务,但行军作战毕竟是你等所长。如今陕西弄到这个境地了,朝廷里都在议论,有些规矩怕是得改一改,不能墨守陈规。有鉴于此,从杭州行在发来的宰相省札里,明确提出,要设立陕西制置司。”
此话一出,满堂将帅心中一动!姚平仲酒意全消,陕西制置司?制置司总兵务,也就是说,宣抚司不主持军队的日常事务了?
“陕西制置司,受川陕宣抚司节制,西军之训练、更戍、奖惩、人事任命,无所不预。宣抚司原则上不管日常事务,止在重大军事行动或者事关西军紧急要务之上,才加以干涉裁夺。”
那醉酒的,打盹的,没睡醒的,全精神了!心里都嘀咕着,谁来作这陕西制置使?刘光世心里格登一声,坏了,徐原资历最老,实力最强,别是他吧?他要真作了西军总帅,我不得让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吞并的部队,八成也还不回来了!
姚平仲则看向徐卫,没说的,这陕西制置使只能是徐九!除了他,老子谁也不服!
徐原脸上阴晴不定,听到这个消息,他先是心中一喜!习惯性地就想到了自己!因为现在陕西资格最老的是谁?兵力最强的是谁?都是我!可转念一想,他越发觉得不靠谱了!前段时间,行在才想把他调到江南去,这是摆明了不信任。现在徐处仁要分他的兵,分他的权,又怎么可能把这制置使的位置交到他手上?
但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谁有资格来担此重任?想到这里,他也将目光投向了最小的堂弟。
至于徐胜和徐洪,他俩当然不作此妄想,只感觉,这陕西制置使必从徐家兄弟上产生!徐宣抚还真沉得住气,开了几天的军事会议,直到现在才把这事抖出来!
最激动的,莫过于徐卫,尽管在这之前,徐处仁就已经说了,有更大更重的担子要他去挑。可现在,他仍不免紧张,虽然正襟危坐,可那支按在大腿上的右手却有些轻微的小动手被他亲兄长徐胜看在眼里,知道弟弟这会儿有些慌了。
“制置司设制置使一员,参谋、参议、主管机宜、书写文字各一员,干办公事三员,准备将领、准备差使、准备差遣各以五员为限。”
这些建制,在场的将帅们都知道,他们关心的是,这制置使到底是谁?你就给句痛快话!
徐处仁语至此处,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佐官捧了一方印匣呈上去。不用说也知道,这匣子里装的就是制置使大印,谁掌握这方大印,谁就把住了陕西的兵柄!至少名义上是。
这人的心理说也奇怪,明知道那个人选不可能是你,但直到宣布之前的那一刻,你还是在心底有着那么一丝丝的期盼,说不定一会儿从宣抚相公口中说出的那个名字,就是我呢?
当时,那节堂上四帅,都盯着印匣,整个节堂落针可闻。这种气氛造成的压力,让徐处仁也感觉到了,他几次都想脱口而出,但每每话到此边,还是觉得有些难以言状的紧张。一阵之后,他终于唤道:“徐卫。”
两个字一出来,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对了对了,这不就对了。
“卑职在!”徐卫霍然起身,紫金虎明显感觉到自己心跳得厉害,就快蹦到嗓子眼了。
“本相承制,任命你为陕西制置使!恢复原有军阶及一切待遇!置司于秦州,你要用心。”徐处仁朗声嘱咐道。
“遵命!”徐卫抱拳应声。
“接印吧!”徐处仁站了起来,双手捧起印匣。徐卫大步上前,伸出双手,俯下头去。当感觉那方沉重的大印交到自己手上时,他知道,自己抓住了陕西之柄。
“制置使责任重大,非一路帅守可比,接了这方印,你就要肩负起西军的总责,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明白吗?”徐处仁在撒手之前,再次郑重地叮嘱。
“卑职敢不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徐卫抬起头来,直视着长官,十分认真地答道。
徐处仁盯着他看了许久,这才松了双手,长长舒出一口气,谓在场众将帅道:“众将官,见过制置使。”
杨彦第一个窜起来,他比徐卫还高兴!之前,九哥虽说当过一些临时性的职务,可以节制整个西军,但那毕竟只是一时之任。而现在,九哥作为陕西制置使,就是我们西军最高军事长官!就是我们西军的总帅!
姚平仲和刘光世先后起身,对于徐卫任制置使,他们乐观其成。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差遣落不到自己头上来,既然如此,那徐卫无疑是最好,最合适的人选!得,这回咱们有新长官了!
徐原心情很复杂,复杂到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但满堂同袍都起身,他显然不能例外。
“卑职等,见过制置相公!”一片整齐的吼声响彻节堂。
徐卫手捧印匣,遍视众将,大声道:“徐卫蒙上峰提携,执掌帅印,今后,当与众同袍齐心合力,永固陕西!”
“卑职等自然唯制置相公马首是瞻,决不敢违!”姚平仲面露笑容道。
众将帅落坐之后,徐处仁象是卸下心头大石,语气轻松道:“罢了,既然制置司立起来了,剩下的事就由徐制置主持商议吧。四川还有许多事情等待处理,本相会同徐判等,明日便回绵州。在这里,权当与诸位道别。临行之言,有一语,众将帅共听。本相在四川,会竭尽全力保障陕西的供应,给你们提供一个稳固的后方。我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一点,上下齐心,共赴国难!本相也相信,有徐制置的统率,有诸位将帅的协作,西军,定能恢复昔日之荣光!”
宋嘉定元年八月,徐卫被任命为陕西制置使,置司秦州,总节四路西军,成为陕西的最高军事长官。并恢复了原来正三品上护军的勋阶和一切待遇。摆在徐卫面前的,是鄜州大败之后的残局。粮饷短缺,士气低迷,部队缺额严重,面对着金军强大的军事优势……
凡此种种,并不能打击紫金虎的信心。他上台之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以制置使的身份,任命姚平仲为熙河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把小太尉扶正。这也是徐处仁故意留给他的,希望他借此树立自己的威信。
而后,他在秦州把陕西制置司的牌子挂了起来,开始甄选幕僚。首当其冲的参谋,他毫不避讳地任用了自己的老部下吴玠,以吴晋卿之才,担任此职,是绰绰有余的。排第二的参议,徐卫请求川陕宣抚司调一个人给他,那就是陕西都转运使刘赣的儿子,刘子羽。
徐处仁征求刘子羽意见,后者也乐于跟徐卫搭班子,欢欢喜喜走马上任。其他幕僚,也各自挑选合适的人充任,没到年底,陕西制置司就已经组建完毕。
徐卫尽罢四路作院,汇聚工匠,于秦州西面的陇西,设立陕西制置司都作院。打造器械,补充西军。又命泾原帅徐原,将原属环庆帅司的一万余部划归刘光世,加强了环庆帅司的兵力。
嘉定二年,金国借派遣使团南下,贺南朝新君即位的机会,告知赵宋,金军拟将占领的山东、河南、陕西一部、江淮一部划给大韩皇帝高世由。此时,这事已然属于金国“内政”,大宋君臣纵然心中不喜,也无可奈何。
但女真人把陕西一部划给伪韩,势必要减少在陕西的驻军,这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西军的压力,有利于西军的恢复。陕西归韩后,耶律马五引军回国,在此之前,他已经风闻他的手下败将徐卫,就任赵宋陕西制置使。不知道是想讽刺揶揄老对头还是怎地,马五临行之前,特地写了封信给徐卫,大体是恭喜他执掌西军兵权,顺带着说了一句,希望我们下次见面,你也不会让我失望。
高世由接手陕西以后,任命在他伪朝中当过宰相的刘豫为陕西宣抚大使,大宋原鄜延帅张深为宣抚副使,原泾原路都统制张俊为宣抚司都统制,总节兵马,并任用了相当一部分西军判将担任统兵官。
徐卫很快就拿到了伪韩陕西官员的名单,并刺探到,金军撤走后,留下了汉军名将韩常统领两万金军,给伪韩撑腰,而这两万金军,就在与他凤翔府相邻的京兆府。
金国之所以把占领地区划给伪朝,一是延续金太宗完颜吴乞买“以南制南”的国策,用高世由的伪朝来统治汉民,并在宋金之间,形成一个缓冲地带。其二,则跟金国新君完颜合刺有关。
完颜合刺,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长孙,汉名完颜亶。这个女真皇帝,跟他的祖父完颜阿骨打和叔祖完颜吴乞买完全不同。他少时就拜原辽国状元,被斡离不和兀术两兄弟视为谋主的韩昉为师,受的是正经的儒家教育。
他不喜欢穿女真人惯穿的皮袍,也不喜欢戴毡帽,更不喜欢在腰里系把弯刀。他喜欢的,就是雅歌儒服,尽管北边寒冷,他还是时不时地摇一下折纸扇。而且他不光是作表面功夫,得益于韩昉这位名士的教导,完颜亶吟诗作词样样都来,最崇拜的,就是苏东坡。他曾经对他的老师韩昉说,可惜朕晚生了几十年,不然当一睹东坡先生风采,也好请益一二。
他的这些作派,自然在金国朝中引起一些非议,女真权贵们就曾经私下评论说,当今大金皇帝,“俨然汉家天子”。但如果你借此认为,完颜亶是个善类,那就大错特错了。
完颜亶登基即位以后,开始在金国国内大规模地推动汉化改革。原来女真人的什么勃极烈制度,废除,改为汉人的太师、太傅、太保三公。又设立尚书、中书、门下三省,搭建中央机构。然后又开历史倒车,确立封国制度。先就把支持他登基即位的完颜宗磐封了个宋王,然后他横竖看对大金有盖世功劳的粘罕不顺眼,总觉得他手里握着那么多的精兵强将,早晚是个祸害。
但又不敢贸然行事,想来想去,在韩昉帮助下想出一招“以相位易兵权”。他先是拜粘罕为太师,成为三公之首,然后封为晋王,这一连串的荣耀让粘罕乐得直冒鼻涕泡,咱也封王了,还是太师呢!紧接着,完颜亶以拜相为由,让粘罕执掌中书省,把他调回上京,免去了他都元帅和云中枢密使的军职。在诏书中,还声情并茂地说,国家创建,多赖晋王之力,如今朕改汉制,这权力中枢委实离不开晋王,回来当宰相吧。
可粘罕前脚一走,他麾下的金西路军那些猛将们,先后被以各种理由调回,都在三省挂职,连马五都没能“幸免”,反倒是留在陕西的韩常躲了过去。
除了政治上,军事上的改革外,完颜亶为了让女真人剥去胡夷的野蛮,还从文化下下功夫。汉字是个高级货,不是谁都能学会的,只能是精英阶层来汲取。有鉴于此,他下诏简化原来的女真大字,打算改成女真小字,推行全国。
历史证明,汉人的制度,确实能够创造灿烂的文明,而且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文明能够经久不衰,传承万世。但,以短视的目光来看,一旦狄夷外族开始自觉汉化的同时,他们就会少一些创业之时的血性和魄力,而且,是呈递减的状态……
既然大金国内忙着改革汉化和权力斗争,自然也就顾不上打仗了。暂时少了军事威胁,给了南朝以喘息休养之机。在陕西,有徐处仁的支持,徐卫通过种种举动,力图使西军加快恢复速度。在江南,管干御营司的徐绍,制定了详细的计划,要整合折家军,赵点原秦凤军,张所的原东京留守司军,何蓟的常捷军,张家兄弟的西京兵,打造一支拱卫南中国的王师。
这其中,折家军因为其特殊的地位,和在此次抗金中的勋殊,不可能被合并。徐绍编其为御营司神武前军,驻江西,以江南西路宣抚大使折彦质为首。赵点的秦凤军,尽管在抗战中消极被动,但人家守住了扬州城,没有大的损失,并在战后完整地撤到江南,也算是功劳一件。编为御营司神武中军,驻行在所在的两浙路,以太尉赵点为首;原东京留守司岳飞韩世忠部,何蓟常捷军,张家兄弟西京兵整合为御营司神武后军,驻荆湖南路,以被召还朝的何灌为湖南宣抚副使,统率神武后军。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何灌以武臣的身份,充任宣抚副使,虽然是副的,但开了武臣任“宣抚”的先例,这在从前是不敢想象的。
徐绍忙里忙外,整合诸军劳苦功高,官家赵谌下诏,晋升其为太保,成为三公之一。可让徐绍郁闷的是,那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差遣一直出缺,朝野都知道是留给我的,怎么还不拜相?
嘉定二年三月,秦州,陕西制置司。
作为陕西军事长官,徐卫自上任以来,忙得手脚不得闲,但成绩也显著。他秦凤境内,朱记关完工,并通过验收,已经派驻了军队。只等今年宣抚司的钱粮一拨下来,就准备加固凤翔府城了。环庆帅司,在徐原归还了旧部之后,加强了防务,刘光世亲自领军,在去年下半年挫败了原环庆叛将慕容洧发起的一次袭击,受到徐卫的明令嘉奖,刘光世着实露了一回脸。姚平仲挂帅的熙河路,也在缓慢地恢复之中。
今年他又办成了一件事情,就是统计出了整个陕西境内,所有正军的详细数目,以及各番兵、乡兵、壮勇、忠义巡社的大体兵力。在统计过程中,刘光世和姚平种都积极配合,徐原虽然有些藏着掖着的意思,但要查清楚不是难事。你每年问上头要多少粮饷,不得根据兵力来么?
此刻,徐卫手中就拿着统计成果。陕西四个经略安抚司加“凤洋两兴安抚司”,共节制正军十五万。其中秦凤军三万,环庆军三万两千,熙河军一万七千,泾原军四万五千,凤洋两兴安抚司三万。除此之外,陕西境内各地的番兵、乡兵、壮勇、忠义巡社,加起来大体数目过十万。也就是说,陕西境内的武装力量,包括正规军和准军事部队,超过二十五万人。
看着这个数字,徐卫也不免吃惊。同时也感到惋惜,如果有足够的钱粮支持,陕西能拉起一支规模何其庞大的军队!尽管都知道兵贵精而不在多,但陕西这地方的民间武装跟其他地方不同,他们很多都有实战的经验,这是在一百多年来和党项诸羌作战中积累起来的。
“若有二十五万大军在手,纵横寰宇又有何难?”徐卫心中暗道。
“大帅,下官估计,这泾原的兵力还有所隐藏。”刘子羽看着统计结果说道。“据下官所知,泾原一路原有与党项人互市的市场三处,后来因战事而关闭,至今没有开通。但十年来民间走私极其猖獗,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相信徐经略在这其中渔利不少,所以他才有足够的钱来四处采购军粮,以敷不足。”
刘子羽的老爹,是陕西都转运使,管的就是钱粮赋税,经济上的事,他自然了解得多一些。
徐卫点点头:“这不难想象。哎,那三处市场怎么回事?”
“回大帅,那三处市场本来是官办,用来跟党项人作买卖。他们输入皮毛、药材、土产、战马。我们主要输出生活用品。随着宋夏战和,市场时关时开。太皇太上皇在位时的政和年间以来,宋夏边境市场就一直关闭了。”刘子羽道。徐卫如今任陕西制置使,幕僚部下的准确尊称,应该是“制置相公”,但大帅叫习惯了,也就一时改不过来。
“战马?这可是我军急需的东西!”徐卫说道。
“不错,我境之内,除西南外,一般不产马。从前辽夏并立,若与党项开战,我朝就买辽马,或与契丹开战,我们就买夏马,以供军需。现在……什么马也没了。”刘子羽苦笑道。
“现在我军和党项人不是没干仗了么?这市场可以开啊!非但能买到战马,也是陕西增加税收的一条途径不是?”徐卫建议道。
刘子羽一时沉默,片刻之后,啧了一声:“这倒是个想法,不过,这些年陕西局势不稳定,谁也没顾得上这一头。”
“现在不是稳定了么?短期之内没有大规模的战事,正好重开互市!”徐卫很有些热情。
刘子羽适时地泼了一盆冷水:“大帅,这事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首先,这重开互市,要宋夏两方都同意,我们跟党项人已经没有联系了,怎么开?再者,大帅不得考虑到泾原徐经略的反应么?市场若重新官办了,势必要派出机构去监管征税,那还有徐经略什么事?”
紫金虎不为所动:“这事本帅放在心上了,得空跟徐宣抚商量商量。”
“哦,还有,陇西都作院上报说,赶了一批器械支援熙河,现在材料短缺,没法开工。”刘子羽禀报道。
徐卫咂巴着嘴:“娘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样样都要钱。矿产原料,咱们陕西不缺,可是得先上交川陕宣抚司,然后拨下来,这一来一往甚为费事。这样,你跟绵州汇报一下,看能不能便宜行事。今年就不上交了,直接发到陇西都作院去。”
“是,下官这两天就办。”刘子羽应道。
“这事得抓紧,你亲自走一趟,代表我去绵州,尽快落实。”徐卫道。语至此处,想起制置司参谋官吴玠巡视四路边防,也该回来了吧?遂道“晋卿有消息没?”
“统计结果他都报上来了,估计也就这一两天回秦州。”刘子羽回答道。
徐卫点点头,想了一下似乎没什么事了,遂道:“行了,你去准备一下,明天就启程入川。”
“是。”刘子羽领命而去。
他前脚一走,徐卫也收拾收拾准备出门。他现在身兼三职,一是陕西制置使,二是秦凤经略安抚使,三是秦州知州。所以他一个人,要时常在三个衙门打转。忙完了制置司,就得去帅司,如果还有空,知州衙门也要去看看。
结果还没出二堂,制置司的准备差遣辛赞就进来了。辛赞早在徐卫任定戎知军时,就当他的佐官,这么些年来,一直未曾离开,论资格,也算是紫金虎的元老了。
“制置相公,熙河将姚必隆在外求见。”辛赞禀报道。
姚必隆?不就是姚平仲的弟弟么?他来见我,必为平仲之故,难不成粮饷军械又出问题了?娘的,说是西军总帅,但没仗打,跟个管家婆没两样!
“让他进来。”徐卫说罢,回到公案后坐定。
不多时,辛赞领一官员入内,年在三十上下,与徐卫相仿。身长不及七尺,但体魄健硕,跟他哥哥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形象不同,此人清秀得多。面庞标致,留须两撇,一双眼睛虽然不大,但极精神。穿一领青色官袍,戴交脚幞头,一进来,望定徐卫,远远就拜下去:“卑职姚必隆,见过制置相公。”
“起来说话。”徐卫道,“你兄长近来可好?”
姚必隆起身上前,正色禀道:“多承制置相公过问,姚经略一切安好,只是……相公也知道,熙河帅司正极力恢复之中,难免有些烦心事。”
“都一样,本帅也不好过,共体时艰吧。”徐卫有感而发。“说,何事?”
“禀相公,月前,熙河边军在久不巡逻的古骨龙城以北,挡获了一支马队。当时,这支马队想要越过边界,进入我熙河防区之内。军汉们拿住一问,说是来自西域。并称,他们前两年来过一次,并受到了陕西长官的款待。这一回,他们行商党项,借机前来拜会。”姚必隆禀报道。
徐卫听罢,总觉得有点印象。细想一阵,终于想了起来。当时,三叔还在陕西宣抚处置使任上,也是熙河边军抓获了疑似细作的马队,被押解到宣抚处置司。一问才知,对方自称辽帝的使者,跟党项人通商的,不小心误入边界。
也正是通过他们才知道,原来辽国的一位宗室勋贵,叫耶律大石,于辽亡之际率部西走。没几年,在西域干得风生水起,接连击败当地势力,重新把辽国的大旗竖了起来。当时,三叔接待这些人,并没有想太多太远,只是考虑着跟另一支抗金力量取得联系,总归是好。
时间一长,这事自己都给淡忘。没想到,对方居然又来了。不过,这次来显然不一样。如果说那个叫耶律大石的,忌恨着南朝联金灭辽,背弃兄弟之盟,他才不屑跟你有什么往来。但现在既然又派使者回来了,是不是说明一些问题?
一念至此,徐卫立即问道:“人在何处?”
“奉姚经略之命,卑职押着领头的几个人一路来到秦州,现在那几人正在外头等候处置。”姚必隆回道。
徐卫闻言暗思,这件事还是先请示一下绵州的好。毕竟关系到外国,自己如果单方面处理了,未免有专断之嫌。这制置使的位置,屁股还没有坐热,不能给人以跋扈之感。
“行了,你一路辛苦,去馆驿歇着,随后便可回去复命。告诉你兄长,事我知道了,人我留下了。”徐卫挥手道。
“是。”姚必隆躬身一礼,退出了堂去。
他一走,徐卫唤来辛赞,让他出面安排那几个人住下,好吃好喝招待着,先不见他们。随后又追回刘子羽,让他趁去绵州的机会,把这事也给徐宣抚禀报请示一下。
一直到三月底,刘子羽从绵州回来,事情才有了音讯。徐处仁批准了徐卫的请求,除了粮食和钱财之外,用于军需的各种矿物材料,今年就不需要往四川运了,就地解决吧,宣抚司会派出相关官员来审计。
至于西域来客一事,宣抚司的意见是,由陕西制置司先出面跟对方接触一下,看看到底是什么来意,然后再作进一步打算。有了这个批复,徐卫便立即安排,要亲切接见所谓的辽国商人。
接见的场所,选在秦州知州衙门的花厅上。只因制置司,经略安抚司,都是军机重地,不适合接见外宾。
在“外宾”没到来之前,制置使徐卫、参谋吴玠、参议刘子羽,主管机宜张庆和秦凤经略安抚司的参议马扩已经齐集堂上,规格可谓不低。
此时,深具外交经验的马扩正在分析。
“按道理说,这两国互市,一般都有指定的场所,不可能四处乱窜。西域要和陕西接触,无论如何避不开夏国。这党项人竟然能容许契丹人在他们的国境内行走自如,还跑到宋夏边境来,这岂非咄咄怪事?”
听他这么一说,在场的文武官员也觉得事有蹊跷。这党项人跟女真人现在同穿一条裤衩,据说夏国已对金称臣了,它没理由让契丹人借由他们的地盘,来和宋人接触吧?众人第一反应时,莫非有诈?但仔细一想,不太可能,宋金议和不久,女真人没必要搞这些名堂。
正说着,辛赞领着几人踏入花厅。徐卫望去,那几人俱是身穿皮裘,头戴毛帽,装束大异于汉人,便连五官长相,也有一些区别。虽然不至于黄发碧眼,但明显立体得多。
“此乃我陕西制置相公。”辛赞向他几人介绍徐卫道。
那几个听了,先打量了徐卫几眼,才先后拱手道:“见过制置相公。”标准的汉礼,不太标准的汉话。
远来是客,徐卫也不托大,起身还了礼,笑道:“请坐,吃茶。”
主宾坐定后,徐卫使个眼色给马扩,后者会意,笑问道:“不知几位从何而来?”
“我等自西陲而来,本是与夏国行商,借此机会,前来拜望贵国陕西徐宣抚使。”说话的人约有四十多岁年纪,从言谈举止看得出来这人在军队里干过。
“徐宣抚远在内地……”辛赞插了一句。
徐卫挥手打断道:“他说的是前任徐宣抚。”
“怎么?当初那位徐宣抚已然卸任?”那人皱起了眉头。
“不错,如今我为此地长官,有事跟我说也是一样。”徐卫没必要跟对方解释太多。
但那人显然有些疑虑,一时不肯说话。马扩看在眼里,提醒道:“诸位不必过虑,这位制置相公乃前任徐宣抚亲侄。”
听了这话,那人才打消疑虑,正色道:“我等当日受徐宣抚的款待,归国之后,如实上禀国主。此次复来,便是携带礼物前来致意,并带来国主的口信。”
国主,明显就是指辽帝耶律大石吧?
马扩看徐卫一眼,见他不打算说话,遂问道:“有心了,敢问贵国君王有何口信?”
“我国主说,当年他统兵燕云,贵国以宦官童贯为帅,统十万大军前来入寇。当时,有位使者,姓马,曾经面见国主,有意劝降,被我国主拒绝。后来,十万大军兵败如山,被国主一直追到雄州。”
听他提起这事,在场众官脸上都没光,尤其是马扩。想一想,当年干的荒唐事,搞什么海上之盟,联金灭辽,意图收回燕云十六州。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燕云没拿回来,反倒引狼入室,把大半个中国都丢了……
第五百零七章 曙光初现
“遥忆昔年,南北结为兄弟之好。贵朝仁宗皇帝驾崩,我道宗皇帝闻讯恸哭,造衣冠冢,四时祭祀从无懈怠。此番深情,就换得南朝转面无恩,背信弃义?”那辽人越说越有些激动了。
他提的那桩故事,在宋辽之间流传甚广,并一直是宋辽兄弟之谊的见证。事情是这样的,宋仁宗在位时,有一次辽国派使团前来。当时辽国的太子叫耶律洪基,他自小读四书五经,治儒家经典,当然也不会放弃契丹人的弓马骑射。他非常想看看南朝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有刺探内情之意。
于是,他混在使团里前往南边。结果,他自以为作得机密,谁知刚到宋辽边境,就被南朝的官员认出来了。这事非同小可,大宋官员不动声色,飞马将此事报到了东京。等耶律洪基到了东京,正惊奇地四处游览参观时,来自禁中的内侍出现在他面前,把他请入了皇宫。
宋仁宗并没有按照外交礼仪去接待他,而是在内廷,与自己的皇后,用家宴的方式款待耶律洪基。这让契丹太子非常感动,临别之时,宋仁宗以长辈的身份,赐给他非常丰厚的礼物,并拉着他的手说:“吾与汝一家也,当以盟好为念。”
耶律洪基即位以后,总是思念东京皇宫里那位长者,于是提出一个请求,请宋仁宗送一幅画像给他,看到画像,如睹真颜。当时为这事,宋廷起了不小的争执,有大臣认为契丹人提出这种要求,恐怕居心不良,万一他们把画像拿去诅咒扎针什么的,于官家有妨。
宋仁宗不理会这些言论,让殿中侍御史画了一副像,送到辽国。画像到时,耶律洪基亲自出京城迎接。后来仁宗皇帝驾崩,耶律洪基惊闻噩耗,痛哭失声,把仁宗遗像和契丹历代皇帝的画像同挂堂中,并哭着对宋使说:“四十二载不闻兵矣。”就是说,因为南北两朝的友好关系,我们四十二年没打仗了。
听辽人这一番数落,在场众官面子有些挂不住,吴玠不悦道:“诸位远道而来,就是为翻这些旧账?”
徐卫一挥手:“哎,远来是客,让人家说。”当初海上之盟,大宋联金攻辽,在道理上来说,确实不厚道,还不让人家发发牢骚?
那辽使看了徐卫两眼,也不发意思再揭伤疤了,转移话题道:“女真狄夷起于山林,本是我朝奴仆,竟逆而作乱,以致我山河破碎,圣主蒙尘。国主于危难之际率部西走,得契丹族人襄助,破西域十数国,重续大辽国柞。然念念不忘者,恢复故土,迎还圣上。”
契丹人称女真人为“狄夷”,听起来有些不合适。但其实,辽国用汉制,尊儒家,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蛮夷外族。曾经有汉官给辽帝讲解儒家经典,其中有一句“狄夷之有君”,汉官不好解释。辽帝却说“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何嫌之有?”意思就是说,我崇尚和学习中国文化,彬彬有礼的,跟中国没有任何区别,我又不是狄夷,有什么不好说的?
他这个观点,即使放到一千年以后,也是正确的。血缘不算甚,文化才代表中国。
耶律大石想恢复故土,这不容置疑,至于迎还被女真人俘虏的辽末代皇帝,恐怕只是个政治口号罢了。
对于从前的联金攻辽的旧账,徐卫不方便评论,只是赞道:“贵国国主有如此雄心,在下甚为钦佩。”
辽使点点头,继续道:“当日之失,以致今日之祸,我北朝虽然国破家亡,圣主蒙尘,然南朝亦丢城陷土,损兵折将,怎不叫人扼腕?”
又说一阵,徐卫等大宋官员基本不怎么搭腔。直到马扩突然插了一句:“贵国与党项人一直有来往?”
“这是自然,昔日契丹危险之际,夏主曾遣军救援。虽然无法挽回颓势,但这份情义,我国主却是铭记在心的。在西域重立大辽后,仍然与夏国保持联系。只是……”那辽使没再说下去。
他不说马扩也知道,只是现在党项人也晦气了,没有实力和女真人抗衡,因此不得不俯首称臣。但既然如此,夏国为什么还要和被女真人视为余孽,必欲除之而后快的耶律大石保持关系?甚至还通商?这一个问题困扰着马五,直到这次礼节性的会见结束,他也没能想明白。
几位辽使本来带来了要回赠给徐绍的礼物,徐绍既已去职,徐卫就代为收下。来而不往非礼也,按说他也应该回敬一些东西,再加上中原素以泱泱自居,出手还绝不能小气。只可惜,现在陕西穷得叮当响,徐卫想找一枚多余的铜钱刮痧也没有。最后,他给辽使拿了一柄刀,那是他的部下在战场上从一名女真万户尸体上夺来的。他让辽使将这把刀转送耶律大石,便算回礼了。
这次会谈,尽管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仅仅是出于礼节。但却标志着,赵宋方面,和远在西域的契丹人取得了联系。
徐卫在会谈结束后,就将此事报到了绵州。徐处仁对这件事不太上心,一是因为对耶律大石新建的契丹国缺乏了解,二是大石远在西域,中间还隔着一个夏国,对大宋而言好像没什么影响。因此,他指示徐卫,你接待完后,打发他们回去就行了,川陕宣抚司不必出面。
四月初,徐卫亲自送辽人出秦州城,并命令熙河帅司,一定要派兵护卫出境。并请辽使代为转达对耶律大石的问候和敬意。在送别之时,紫金虎很想提一提联合抗金这类话,但几次到了嘴边,都吞了回去。现在谈这个,八字都没一撇。
“好,诸路保重,一路平安,希望还有再见的时候。”徐卫抱拳向辽使一行人道。
“制置相公保重,告辞。”辽人纷纷还礼,而后俱都跨上马背,风驰而去。
一直等到对方跑得远了,他回身上马,引吴玠、刘子羽、马扩三人回城。
“大帅方才说,希望还能再见?”刘子羽问道。
“自然,大石和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尽管结怨很深,但本帅相信,一个能在国破家亡之际,率残部西走,并克服重重困难,再造河山的枭雄,必定是个务实的人。如果大石确实有恢复故土之心,他会再派人来的。毕竟,我们两次款待他的使者,已经释出善意。”徐卫说道。
“就怕远水解不了近渴,更多的只是象征意义罢了。”吴玠叹道。
徐卫闻言一笑:“凡是能让女真人添堵闹心之事,我们都愿意干。”
“哈哈。”吴刘二人皆笑,唯马扩沉思不语。
徐九一见,问道:“子充兄,发什么愣?”马扩没反应过来,还是刘子羽喝了一声,他才如梦方醒。
“想什么出神?”刘子羽问道。
马扩神情郑重,朗声道:“大帅,这些日子卑职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党项人为什么要让契丹人经过他们的地盘来和我们接触?”
“想出结果了么?”吴玠侧首问道。
“当然。”马扩盯他一眼,自负地说道。
“哦?说说。”徐卫来了兴趣。
马扩吸了口气,正色道:“太皇太上皇在位时,数次任用宦者充任西军大帅,极力拓边。横山天都山一线被我军夺取后,党项人国力日衰,被迫全面转入守势。如果不是后来发生金人入寇,卑职估计,现在党项人也差不多了。”
这倒不是妄想,历史上,北宋末期,西夏基本上已经被西军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如果没有金军南下这事,搞不好大宋西北的疆土还会得到大幅度地拓展。
“那又如何?”吴玠问道。
“既然如此,党项人想要恢复旧日雄风,必谋横山天都。横山在鄜延的北面,而鄜延全境又为金人所据。卑职猜测,党项人十有八九会极力讨要这块地盘。可现在的实情是,女真人把陕西的地盘划给了高世由的伪朝。那么党项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可他们已经对金称臣,没那个胆子发兵来取。但鉴于对金国的不满,夏主就有可能允许契丹人经其境,与我们接触。当然,这只是卑职的猜测,没有任何凭据。”
徐卫细细地思考着马子充的话,这个假设还是有相当可能性的。倘若被他言中,那么我方就又多一个机会!弱者抗衡强者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联合。大胆地设想一下,如果宋、辽、夏三国合力抗金,不敢说把女真人打得满地找牙,但至少,也会终结金国眼下的强势。
只是就现阶段的情况而言,这只能是一个设想……
事实上,马扩确实猜测得八九不离十。早在女真人决定对宋用兵,要求党项人协助时,就曾经许诺,战后,会把河北河东两地,靠近夏国的,长城以外的地区划给党项人。正是因为这个许诺,才有宋金开战初期,夏军不断进攻陕西边界的事。
可金国攻取两河之后,并没有如约划地。这让党项人非常恼火,却又无可奈何,于是,他们停止了对陕西的袭扰,借此抗议。女真人一见,又诓骗夏主说,没关系,等我们把陕西拿下来,就把鄜延、环庆、泾原、熙河这四路与夏国接壤的地区给你们。
党项人也不是傻子,听其言还要观其行,因此一直没有动作,实在被女真人逼得急了,就派原来环庆帅司的叛将慕容洧带几个兵去充充场面。当夏主听闻宋金议和,女真人已取鄜延和关中平原后,便急忙派出使臣去朝见金帝,要求金国把鄜延划给他们。
可事情的结果摆在那里,女真人把陕西又划给高世由的伪韩了,再次摆了夏国一道。气急败坏的夏主李乾顺于是加强了和矢志抗金的耶律大石之间的联系。这才有了大石的使者,第二次来到陕西的事情。
其实这一时期,宋、夏、辽三方相对处于弱势的势力,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接触。只是受限于环境和条件,没谁能捅破那层窗户纸。
转眼到五月,从四川传来好消息,今年成都平原和汉中盆地都是大丰收。而陕西四路地区的收成,除了百姓自给以外,还有部分盈余。除此之外,尽管徐处仁在四川推行的一系统财赋新政还没有取得成效,但他请求行在给予援助的事有了结果。
赵谌秉承太上皇赵桓的意思,一次性拨给川陕宣抚司四百万贯紧急专款。而且这其中,有一百万贯,指名道姓是赐给徐卫的,当然不是赏给他个人的私有财产,是供他支配。早在赵桓当政时,就已经规定,东南的钱不会供给西部,让川陕自给自足。因此这笔紧急专款,在徐处仁看来,简直是天大的恩赐。
而他也没有藏私的打算,财政专款加上川陕的税收,扣去必要的支出外,都输往陕西养兵。徐卫修葺凤翔城的钱有了,姚平仲和刘光世招兵买马的钱也有了,粮食保证能吃到明年麦收了,欠的福利军饷也能补充了,不会再像去年那样过得紧巴巴。
这使得西军上下士气复振。徐卫一拿到一百万贯巨款,先就拨了二十五万贯给姚平仲,并告诉他,抓紧恢复吧,真到了紧要关头,我们秦凤熙河两路才能紧紧抱成团。姚平仲非常感激,有了宣抚司和制置司拨下的两笔款项,再加上充足的粮食物资,小太尉顿时有了底气,大肆招募乡兵义勇进入正规军行列养起来。据他给徐卫上报,在款子拨下去当月,他就新招了四千壮士。
而设在巩州陇西县的都作院,在材料和钱款都得到保障的情况下,各式器械也源源不断输入各路。其中,火器只配给秦凤帅司。倒不是徐卫藏私,他知道新式火器不可能只让他一路专美,迟早是要分享的。只是现在很多火器都还在试验改良之中,没有形成制式,也无法颁行全军。
五月下旬,徐卫麾下六千马军中,李成卫所部两千骑换装了新式火器。从前,李成卫所部有几百规模的骑兵装备了突火枪,军中号为“突火骑”。实战证明,骑兵使火枪,比步兵管用。奔驰冲锋时,突火骑先发射弹丸,打到谁算谁,然后操起火枪当钝器使。
这一次,李成卫所部装备的火器,与以前大不相同。都作院的工匠们异想天开,把三根枪管集中一起,共用一个药室,大为提高了火枪的效率。
尽管凤翔城防更新工程还没有展开,但与之配备的各种守城器械却已经就绪。八牛弩、床子弩、神臂弓、砲车、飞火炮等各种装备,已经运抵城中,一部分已经装备到朱记关。
西军的种种举动,让驻兵长安的韩常很不安。尤其是朱记关的完工和部队进驻,让他如坐针毡。韩常在金军中,素以善攻守而闻名,他深知朱记关完工之后,将与凤翔城和大散关,构成一个三角的防御体系,阻挡金军沿渭水西进和进攻四川的道路。
但受宋金第二次隆兴和议的约束,他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搞大动作,因此不断派遣签军和长安周边被招抚的义军,越过京兆边界,进入凤翔境内袭扰破坏,抢夺财物,掠夺人口。少则百十人,多则上千,尤其是五月收成时节,最为频繁。
因为凤翔府靠近京兆府这一带,属于关中平原西部,地势平坦,无险可依。所以秦凤帅司的部队,以朱记关为界,以东几乎没布置多少兵力。这才让韩常放心大胆地用一些乌合之众不断袭扰。
因为他用的绝大部分是京兆府周边招安来的“义军”,又不去攻击西军的关垒营寨,便认为不会把事态扩大,西军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这口气吞下。
凤翔府,扶风县。
作为凤翔府最接近京兆府的一个县,扶风到京兆府治下武功县的距离不足一百里。因此,这里是受“盗贼”袭扰的重灾区,进入五月以来,规模较大的袭扰破坏,已经有两次了。秦凤帅司在扶风县有兵两百,驻军都算不上,主要是协助知县衙门维持治安,受凤翔兵马总管张宪节制。
这一日是五月二十七,在扶风县城内的军营里,一位身着青色官袍,抱着幞头的官人正行色匆匆,他身后,跟着两名结束整齐,携带朴刀弓箭的壮汉。
军营里,不时有官兵行走,见他身着官袍也不为意。不一会儿,一名小军官从营房里出来,认得那位官人,便唤道:“刘县尉,这着急忙慌地,出什么事了?”
“哎呀!祸事了!村镇上的乡兵刚刚跑到县城来报,数百名盗贼扑到了驿店镇,怕是凶多吉少啊!我这不是来找周指挥,商量应对之策么?对了,周指挥何在?”那刘县尉抹了一把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周指挥,便是本县“最高军事长官”,这两百虎儿军的头头,隶属于秦凤帅司所辖的锋矢军。那小军官一听,不敢丝毫耽搁,拔腿就走:“随我来!”
第五百零八章 我来助剿
“娘的,欺人太甚!这帮撮鸟是真没把我扶风驻军放在眼里!”一处营房中,隶属于张宪的周姓指挥使大怒!
“本月以来,这是第三次了。周指挥,知县的意思,是不是向凤翔府的张总管请示一下,总这么搞不是办法。这些贼寇每来一次,都劫掠村庄,掳走百姓,如果放任不管,用不了明年,这凤翔东部就废了。”刘县尉忧心忡忡道。他身为县尉,管的就是缉拿盗匪,维持治安。
那周指挥沉默片刻,向刘县尉身后两名乡兵道:“驿店镇有多少乡兵?”
“回节级,乡兵勇壮,加上使得枪棒的男丁,莫约三百多人吧。已经把镇子框起来了,不过对方人多势众,怕是支撑不了多久。”那乡兵勇头回答道。
“周指挥,你看……”刘县尉再次催促道。
“来人!”周指挥一声吼,房外的士兵闻声而入。“马上点齐兵马,赶赴驿店镇。让军中的文吏立刻呈报府城张总管。”语毕,就在那房中披了铠甲,取了刀兵,会同县尉抢出营去。
驿店镇位于驿道之上,凤翔府内除府城以外,就这一处驿站。因此较其他的镇子户口更多,此处若被劫了,扶风县将遭受巨大损失。
此时,烈日当头,本该是躲在家里午睡之机。但驿店镇已经成为战场!没有城墙,驿店镇中的乡兵和壮士们就凭借那镇外低矮的土墙为依托,正大小弓箭一起发射!镇外,密密麻麻的盗贼鼓躁而前!看得出来,这些人绝不是寻常的匪徒,他们相当多的人装备着皮甲,手中的兵器虽然五花八门,但无一不是制式。这会儿正往镇子里攻的那伙匪徒都拥着盾牌,向着土墙的缺口顶上去!
那缺口处,本地的乡兵各执长枪朴刀,用人墙堵住。背后,锣声大作,陆续有携带兵器的壮士赶来,其中竟还有裹着巾帼的妇人,同样不让须眉。
“直娘贼!过来了!弟兄们,顶住!等县城的正军来!”一名执长枪的勇头高声吼道。
乡兵们攥紧了手中兵器,紧紧盯着冲上来的贼寇。当张狂的贼人蜂拥而来时,这些经过一定训练的汉子将兵器长长伸出,形成一道犬牙交错的防线!
一片轰响!贼人的盾牌撞上了人墙!后头的汉子拼命拿肩膀顶住前头的弟兄,而那些有弓箭的乡兵索性爬上了土墙顶上,扯圆了弓弦狠命射去!三四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骑在墙上沉稳地发射,他们动作的娴熟与年纪很不相称。待箭矢一射完,一少年夺了一条朴刀,飞身从墙上跃下!他的同伴紧接着跳将下来,都操着家伙杀奔贼人!
“混帐!谁让他们下去的,这帮小崽子!不要命了!”负责指挥的勇头一见,疾声喊道。
有道是初生之犊不畏虎,那几个少年颇有些愣头劲,四五个人各执朴刀,上去就是一阵猛砍!丝毫不见惧色!可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显然低估了对方的实力,他们正为初战得手而欢喜时,赫然发现,四面都围上来贼人!
“勇头!范家二小子要遭!赶紧救!”有乡兵焦急地喊道。
勇头啐了一口在掌心,攥了枪柄,大喊道:“弟兄们!上!”
“上不得!上不得!我们这点人手,一出去镇子就完了!等正军来是要紧!”有人劝道。可他的声音眨眼就被淹没在一片喊杀声中。
乡兵们固然英勇,但显然缺乏防守的经验。镇子虽然小,而且也没有坚固的工事,但能拖一阵是一阵,等到县城的正军赶来才有机会保全。现在就冲出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没看到对方人马在你数倍以上么?而且你那朴刀长矛,能跟人家的制式装备比?
很快,突出镇去的汉子们就被迫了回来,且步步后退。正在紧要关口,身后传来一阵阵的惊呼声,贼人进镇了!
“哥哥,让弟兄们麻利些吧。”镇外有一伙人,百十个模样,当中有几人都骑着战马,披着铁甲,像是这伙贼人的头目。
“怕个鸟!扶风敖至几个县都没两个西军,只要咱们别靠近曹碑镇就没事。”那头目不屑道。
另一人立马接过话头:“就是有又何妨?西军今时不比往日了,紫金虎当年何等威风?两河陕西,谁听到他的名号不打个冷战?可还不是在鄜州一败涂地?咱们只管办事,后头有人呢。”
语毕,见镇中火起,又笑道:“嗯,不错,今天倒挺利索的。太阳不落山,咱们就能回武功去。”
那头目一见,侧首道:“你去招呼一声,让小的们能弄走的都弄走!只要两只脚还能站的,都带回去。完事一把火把镇子烧了。”
不多时,镇中惊呼声四起,火势越来越大,这种天气,干柴烈火的一点就着。要不了半天,这驿店镇就得烧成一片废墟。贼人大部进入镇中,四处劫掠放火。那寻机突围出来的百姓,马上就陷入镇外贼兵的围堵之中,插翅难逃!
几名贼兵头目正察看战局时,一骑飞驰而来,远远呼道:“哥哥!扶风县的正军出来了!”
那几名头目吃了一惊!为首的立即问道:“可看清楚了?来了多少人?”
那贼骑奔至面前,喘息道:“人马倒不多,三两百左右,但,是正军呐!”
“哥哥,这虎死架不倒,西军虽然败了,但总归是西军,咱们没必要跟他们硬拼,干脆撤吧。”方才劝说速战速决的贼首道。
那提把屈刀,披裹铁甲的匪首想了片刻,摇头道:“不怕!老子以前不是西军?况且他们既然出来了,咱们沿驿道回去也得撞上,我就不信,我八百人拼不过他两三百!”
当下遂不听劝告,任由手下在镇中劫掠。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驿店镇中敢执兵仗反抗者都已诛杀,余众都束手就擒,被聚在一处拿绳索窜了。抢来的财物,粮食和其他物资,也都装成车,没法弄走的,都投进了火海。
见一切就绪,那匪首看了一眼火势大作驿店镇,才不慌不忙地说道:“走,回武功。”
八百余名贼寇,押着十几车物资和数百名百姓,沿着驿道迤逦东行。路上还议论着此行收获颇丰,这驿店镇果然不比他处,油水不少。回去以后,女真人八成要赏咱们。
行出不到十里路,忽闻号角声起,那几名贼首起初还一愣,号角声?女真人来了?不是说这些事金军不会出面么?可很快,他们就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不远处的驿道上,装备整齐的一队人马已经把住去路。
从他们的装备很容易就看出,这果陕西的正规军。但当看清他们的兵力时,几名匪首都笑了。哪来的三两百?这分明两百人都不到!
见对方势单力薄,那使屈刀的匪首吩咐道:“去个人,告诉他们,老子从前也是西军,念在同袍的份上,放他们一马,让他们赶紧滚回扶风县城去。”
一名喽罗闻声出阵,马蹄在驿道的石上踏得嗒嗒作响,奔到对方阵前十数步勒住缰绳,开始喊话。几百名贼兵就在后头看着,结果,估计还没说上几句,那前去传话的喽罗突然从马背上栽了下来!对方阵中奔出一名士兵,扯了缰绳,把他的战马拖回阵去。
“这帮撮鸟!”匪首怒了。将手中屈刀一举,声色俱厉:“弟兄们!上!”
还真有不怕死的!匪首命令一下,身后数百名贼兵齐声发喊,各执兵器,哗啦啦一片全涌向了那一百多人的西军。
周指挥的人马隶属于哪一军?锋矢军!锋矢军是干什么的?和飞羽军同属虎儿军中,以弓箭为主的部队!见贼人蜂拥而来,士兵们搭箭上弦,扯得浑圆。
跨坐在马背上的周指挥冷眼看着贼兵愈来愈近,并不急于下令,一直等到对方进入一百步距离方才将挥了一下手。
利箭呼啸而出!那前排奔跑甚急的贼兵突然齐齐向后栽去!他们刚沾上地面,第二波箭雨又来了!
眼见前头的同伴一排接一排倒下,后头的贼兵们有些发怵,两腿不自自主地开始使不上劲。环顾四周,没人退缩,也不好表露出胆怯,硬着头皮往前突。其中的弓手胡乱放出几箭,也不知道射到对方没有,反正你挤我,我挤你,都往前奔。
“不知死活!一轮齐射,然后跟我上!”周指挥朗声道。
士兵们依令而行,放出最后一支箭后,收了弓,取了腰上短斧,活动着手腕,眼睛死死盯着就快冲到面前的贼人。
周指挥跳下马来,在马背上拍了一掌,战马奔开后,他一把抽出佩刀,双手把住,往前走出几步后,才回头唤了一声:“走。”说罢,脚下就跟踩了砲梢一般,飞快地弹射出去!
“虎!虎!虎!”一百余勇士高声怒吼,紧随着长官的步伐,冲上前去!
短兵相接!几乎没有僵持!一照面,已经被弓箭射得丢了魂的贼兵们就被砍刀切菜一般放倒一排,后头的一看,不好!点子扎手!风紧扯呼!
“哥哥,这帮撮鸟根本不是西军的对手!”后头督战的贼首中有人急了。
“呸!烂泥扶不上墙!还得靠咱们!弟兄们,走!”使屈刀的匪首啐了一口,将刀一招,身后将近三百贼兵出动了。你知道他们什么来路?他们从前都是隶属于陕西北路招讨司所辖的游奕军,要再往前追溯,那就是曲端训练的环庆兵马。姚平仲张俊被困在大山中时,他们就是第一批投降的西军。现在,都已经编入伪韩军系统,由张俊节制。
正是因为有这个背景,所以那匪首所不惧虎儿军。现在见招安来的贼寇都是帮吃货,没奈何,必须得亲自上了。
这些剽悍的叛军杀气腾腾的窜上去,连推带踹,偶尔还捅一枪,劈一刀,把退回来的贼寇们摒开,迎上了周指挥的部队。
双方一交手,扶风的士兵们立马就感觉到,嗯!有来头!这器械套路,作战队形,明显是经过长期训练的,绝非乌合之众的贼寇可比!当然,他们不会想到,眼前这伙贼人,在不久之前,还是他们的同袍。
“摆团花!”周指挥发现了不对,赶紧下令道。起初他还想,不就是剿一伙贼么?这是咱的老本行啊,当年咱们大帅就是靠剿匪起的家!收拾这群乌合之众,哪还用什么阵法,上去一通乱砍就成了。
正奋力拼杀的叛军,面前突然失去了目标。虎儿军的士兵们缩了回去,与同伴互为依托,本来堵在路上的人墙,顿时分散开来。只是,他们这团花阵,与重兵步有所不同。重步兵大多装备长兵器,摆这个阵可以分作几层,里外兼顾。但他们不行,只能布一圈。
但即使如此,叛军们还是见缝插针地钻了进去!可当他们突入之后才发现,祸事了,本想把对方分割包围,可实际上,却是咱们被分割了!虎儿军的官兵们越战越勇,叛军们愈战愈弱!有匪首见此情形,心知要遭,放声呼道:“退出去!退出去!”
可这团花阵,进来容易,出去就难!四面八方全都有兵器招呼!在冷兵器时代,摆阵不是难事,你就是叫一群大字不识,从来未经训练的农夫,他们也能根本你的指示排出各种大阵来。但难就难在,在实战中,在鲜血和惨叫的交织之中,士兵们还能本能地保持阵形,并在受创之后,及时补上。这就要长期艰苦的训练,否则,想也别想。
这场战斗很快分出了胜负,匪首们领着喽罗,顾得了头,顾不了尾,抱头鼠窜而去。留下了十几车物资,数百名百姓,还有扔了兵器跪了一地的俘虏。
周指挥摘了头盔,全身被汗浸透,甩了甩手中带血的长刀,他呼出一口气:“东西发还百姓,俘虏押回城去,梁县尉,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弟兄们,回城,吃饭!”
“好好好!弟兄们辛苦,回城之后,我当禀明知县,定来劳军!”梁县尉连声道。这保境安民,还得靠子弟兵啊。
驿店镇的事,很快报到了府城,凤翔兵马总管张宪,将近来发生的京兆群盗劫掠凤翔的事例稍作整理,报到了秦州帅司。
“大帅回来没有?”秦凤经略安抚司衙门里,身兼制置司和经略安抚司“主管机宜”的张庆向一名干办公事问道。
“方才回来,正吃茶呢。”那佐官回答道。
张庆点点头,径直步入了二堂,在堂中办公的一众同僚都跟他点头示意,而后埋首理事。张庆步入徐卫的办公堂内,见紫金虎摘了幞头,敞了衣襟,一把拿把扇子拼命呼,一手端着茶杯大口喝。
“大帅,凤翔张宪来的军报。”张宪走上前去,把公文往大帅面前一递。
徐卫放下茶杯,伸手接过,口中道:“可是京兆盗匪又来劫掠?”
“嗯,扶风治下的驿店镇被劫了,乡兵死伤大半,加上百姓,折了四百多人。镇子里房舍几乎被烧毁大半,损失不小。”张庆沉声道。“不过,扶风驻军半道上给堵住,杀胜一阵,斩级数十,杀伤俘虏两百多。”
军报中,张宪除了汇报事故损失之外,还提到,这些贼寇都从京兆府境内而来,很少去进攻县一级的城池,主要袭扰村庄镇集,以抢夺粮食和人口为主。整个凤翔东部人心惶惶,不少百姓都在拖家带口往西走。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据扶风驻军上报,跟他们交手的贼人中,有部分显然是受过正规军事训练,怀疑是伪韩陕西宣抚司的部队。这也从俘虏的供词中,得到了佐证。他们自称是原环庆帅司的士卒,跟长官投了女真,现在被韩常划给了刘豫的宣抚司节制。
徐卫看罢,扔在桌上,问道:“绵州怎么说?有回音没?”
“有,宣抚司的意思,还是尽量避免冲突。徐宣抚承诺,他会以宣抚司的名义,跟伪韩的陕西宣抚司交涉,在这之前,希望我们克制。”张话回答道。
“交涉?难不成我们要去求刘豫,让他们加紧派兵剿灭境内的贼寇?不要殃及凤翔?去他娘的!刘豫、张深、张俊就是匪首!当谁不知道?还让我克制,这怎么克制?杀我的人,抢我的粮,烧我的房,我还克制?再克制,这制置使和经略安抚使都不用干了,老百姓口水都得淹死我姓徐的!”徐卫不悦道。
张庆见他如此模样,提醒道:“可绵州说了,尽量避免冲突,等交涉之后再说。徐宣抚的意思,咱们不好……”
徐卫断然摇了摇头:“请示绵州,是表示我们把宣抚司放在眼里的,但这是我制置司权限之内的事!你去叫马扩和杨彦叫进来。”
张庆没动,试探着问道:“真要打?”
“废话!我这模样像是开玩笑么?既然京兆府盗贼这么多,多到刘豫张俊都管不了,作为侄国,我们替大金国剿匪,还不让他出粮饷。”徐卫切齿笑道。
第五百零九章 杀入敌境
京兆府,武功县以西四十里,渭水北岸,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汇聚成一条长龙,正迤逦西行。尽管这支人马没有统一的装束和制式的装备,但明显不是乌合之众。他们行进的队形井然有序,骑着战马的头目从旁压阵,没经过一定的训练,作不到这种程度。
此处因位于关中平原西部,沃野百里,但现今已是宋韩边境,再加上从京兆府出来的贼寇时常袭扰,因此一望去,良田荒芜,无人耕种,田里杂草长得有半人高,十分荒凉。
这支人马约有两千五到三千人左右,虽然绝大部分是步卒,但一支两三百左右规模的骑兵也伴随着步军长龙行进。骑士们几乎都不着甲,手里握着长枪,鞍上挂着弓箭,如果说这是马匪,那么他们这伙人已经具备了攻城拔寨的能力。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行进的步卒中,还真有人带着简易的云梯和飞桥等攻城器械。
“寨主,出来有三四十里了,为了保险,是不是把游骑放出去?”一大汉,四十多岁年纪,直裰外裹着一件铁身甲,没戴头盔,挽着袖口,使一条狼牙棒,坐一匹青骢马,异常剽悍。
“有必要么?据闻扶风县城里也就一两百正军。”那寨主只有三十来岁,却是披挂整齐,操柄铁骨朵,神情阴鸷。
“话虽如此,但昨天有人遭到了扶风正军的阻击,伤亡很大。万一西军增援了呢?”使狼牙棒的汉子说道。
“倒也是,如果从朱记关调兵增援扶风,半天时间就足够。还是小心为好,派吧。”寨主点头道。
命令一下,十数骑离了大队,直往西奔,替主力部队张目。那寨主又传下号令,趁太阳还不毒全速前进。结果没走一阵,忽见派出去的游骑疾速奔回!那寨主勒停了战马,皱眉问道:“何事惊慌?”
“寨主!前方发现马军!”骑士们呼喊道。
那寨主脸色一变,发现马军?难道是紫金虎的骑兵来了?一念至此,他疾声问道:“有多少?”
“不多,数十骑而已!与我遭遇后,并未见异动,怕,怕也是踏白前锋!”一名贼骑大声回答道。
使牙狼棒的汉子听了这话,赶紧劝道:“寨主,我们出武功不无远就遇上马军,对方显然有备。赶紧撤,一刻也不要停留!”
不错!一出来就撞上马军,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扶风去不得了!这趟秋风打不成!想到这里,放声喊道:“传令,原路撤回!”
“不止如此,还得马上派骑兵回去报信,我估计今天……”狼牙棒说到这里,满面肃容地摇了摇头。
看他这模样,那寨主心里一沉,再度发喊道:“快!后队改前队,撤!撤!全速后撤!”
那两三各人马,反应倒也迅速,都掉过了头,后队改成前队,奔跑起来。骑着战马的军官挥舞着兵器,不断地喝斥着部队原路返回。没一阵,就跑得尘土大起,遮天蔽日。一小队骑兵抢先一步,往武功方向奔去报信。
约莫奔出两三里地,后头还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可那寨主手里却更慌。这里一马平川,如果紫金虎的骑兵真的开到边境上来了,我这两条腿的步军,可跑不过他四条腿的马军!
刚想到这里,忽闻背后惊呼声大作!猛然回头一看,暗叫一声不好!透过扬尘,他赫然发现,一支骑兵风驰电掣而来!且在奔跑冲锋之际,逐渐展开攻击队形!坏了,真碰上紫金虎的马军了!
被大股的骑兵追在屁股后头,听着那震天的蹄声,心中的惊恐可想而知。贼兵们开始尚能保持队形不乱,可当追兵一出现,他们全然顾不得这些,纷纷离了大队,只顾自己跑得快!
“快逃!来者不善!”使狼牙棒的汉子冲寨主吼了一声,拼命催动战马,向东逃窜。那寨主竟也没有顾及自己的队伍,想也不想,狠狠一棒打在马屁股上,逃命去了。他们跑得倒是快,可就苦了手下的步兵们,虽作乌兽散,哪能跑得过骑兵?
破空之声突然响起,后头的骑兵们执了弓,根本不用怎么瞄准,前头一大片全是抱头鼠窜的目标!弦响之时,贼兵应声而倒,扔下一地的尸首。
那最前面一名骑士,四十岁上下,身材极高大,怕是有八尺!就穿一件直裰,使一条丈余长的铁矛,脸庞削瘦,眼睛内陷,一脸的凶狠之色!如果没看错,此人应该是徐卫麾下有名的悍将,杨再兴。
他奔驰于千军之前,正前方,一贼兵拔腿狂奔!被他赶上,一枪搠死!战马未曾丝毫停留,直闯进乱军之中!恰如虎入羊群,铁枪翻飞,血肉四溅!挟雷霆之威而来的骑兵们如一柄巨锤,瞬间冲垮逃跑之敌!
哀号之声响彻四野,被骑兵赶上的贼兵们压根没想过抵抗,只恨爷娘没多生一条腿出来!一个接一个的倒在地上,自西而东,渭水北岸,很快就铺满了尸体!
那飞奔逃窜的一众匪首,寻空回头一望,只骇得三伏天冒冷汗!因为他们看到的是,自己的三千步卒,在骑兵掩杀之下,很快四分五裂,掩没着滚滚铁蹄之下!而对方丝毫不作停留,冲着他们紧追不放!
完了,步军全完了!那寨主扔掉了沉重的铁骨朵,两手把住缰绳,恨不能把马提飞起来!娘的,怎地这般背时,刚一出来就遇上这么多马军?对方是专门等着我来?没等他想明白,后头蹄声越来越近!
“嗖!”一支白羽从旁飞过!骇得那寨主把脖子一缩,赶紧贴在马背上!飞快地取下弓箭,倒过头去,把弦扯得浑圆!弦响之时,后头一名骑兵瞬间从马背上栽落!
杨再兴追得正急,后头部下大声喊道:“杨统制,快到边界了!”
“不管!没看到几百匹好马么!”杨再兴嚎了一声,紧追不放!
这场追击根本没什么悬念,杨再兴率领着数倍于对方的选锋马军,战胜自不用说,如果不能全歼,都算脸上无光!
前方不远处,以伪韩陕西宣抚司名义所立的界碑已经在望。可无论是逃兵还是追兵,都没把它当回事。哗啦啦一阵,全冲了过去!
“娘的!还真想赶尽杀绝!”那寨主回头望见追兵仍不放弃,只盼着快点到达武功县城。你们再狠,总不至于攻城吧?
杨再兴还真没想攻城,况且他也办不到,他就想把这些撮鸟杀个干净!如果不行,也要看着他们逃进武功城!这是上头再三嘱咐的。前头这两三百,骑术都还不差,战马也不是劣等,追了至少有十几里吧,竟一时追不上!
没一阵,远远望见前方有城池轮廓,想是武功已不远。杨再兴仍旧没有下令停止,又冲出几百步,他突然举起长枪,把马头往旁边拨。身后千名马军跟着他打了一个转,迂回着停了下来!
骑士们浑身汗湿,战马也跑得鼻翼翻动,不住地动着蹄子。远方不远处,已经有人摆出了阵势。典型的宋军阵法,长枪甲士环卫弓箭,骑蔽于两翼。凭目力判断,当有五千以上的兵力。
那漏网的二三百骑贼兵,一刻不敢停,从军队旁掠过,竟真的直奔城池而去!
“杨统制,怎么办?”部将喘息着问道。
杨再兴把枪一收,昂首道:“看看。”
“看什么?”部将问道。
“就看看,还能看什么?”杨再兴盯了他一眼。
那军阵中,挑着一面“高”字旗,伪韩的皇帝就姓高,莫非这领军的,还是伪朝的皇亲国戚?将士们正看着,对方左翼奔出数骑,杨再兴艺高人胆大,一催战马出阵迎了上去。
两方隔着十几步才停下,那数骑之中,有一军官抗声问道:“你们是徐卫的部队?如何敢犯我疆界?”
杨再兴看他一眼,挺起长枪指向他们身后问道:“那阵中挑个‘高’字旗,领军的是谁?”
“好叫你晓得!领军的,便是圣上的亲侄子,齐王府上的小官人,京兆府兵马副总管高宛!”那军官一本正经地说道。高世由的兄弟高孝恭,被封为齐王,那这高宛应该就是高孝恭的儿子。
杨再兴听罢,啐了一口,狗屁!还什么圣上齐王的,不过就是替女真人看家守户的走狗而已!当下朗声道:“贼兵犯境,我奉上司的命令剿匪,如今这落荒之敌逃入武功县城,怎么?原来这些贼寇都是你们一伙的?”
“什么贼寇?没看见。高总管钧旨,你等闯入我大韩疆界,早早退去便罢,如若不然,兵戎相见!”
杨再兴懒得跟他聒噪,暗思我已击溃这伙贼人,且亲眼见他们进入武功县,任务已经达成。大帅也没说让我在敌境打一场,可以撤了。打定主意,也不理对方,调转马头往回奔,边跑边举起长枪,一招一挥,那千名选锋骑士都扯了缰绳,调转方向,往西飞驰,不一阵,都绝尘而去……
这一头,那高宛也收兵回城。至节堂上,卸了铠甲,谓众将道:“虎儿虽败,其威如昨!我观他马军,极其雄壮,便是比女真人也不差!了得!”高宛年才二十有三,久随其父征战,曾经参与过围攻东京的战役,在韩军中颇有名声。
“总管相公,历月来,我方多遣乌合袭扰其境。现今徐卫显然怒了,且有已备,如果再去,恐怕讨不到好。”有部将提醒道。
高宛频频点头:“此言甚是,我当禀明刘宣抚。”语至此处,往满堂战将中扫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一人身上。
也是二十出头,身长七尺,虽然排位在最后,但其人气宇轩昂,目若朗星,肩宽腰细,披挂整齐,端得是威风!
“世辅,就劳你走长安一趟,拜见宣抚相公,禀明此间之事。”高宛吩咐道。
那战将名唤李世辅,本为鄜延帅司军官,金军攻陷延安,他与其父均随张深降金,颇得张逆信任,如今在高宛帐下,作个统制官。当下应道:“卑职遵命。”
长安,伪韩陕西宣抚司。
长安自疏散撤离之后,户口锐减,金军进城时,全城不过两千余户。如今的长安城,早不复往昔繁荣。百业萧条,街市冷清。唯有金军韩军的士卒往回巡弋,保持着高压状态。
那宣抚司里,班子倒是配得整齐,自宣抚大使刘豫以下,凡参议、参谋、干办公事、主管机宜、书写文字、准备差遣、准备差使一员不缺,都与宋制一般无二。刘豫因为作为伪朝的宰相,因此他出镇地方,按宋制,不称“宣抚使”,而称“宣抚大使”。但同样按照宋制,以宰执之尊出镇地方,绝没有再回中枢的道理,不知道刘豫是不是得罪了高世由,才被发配到陕西来。
刘豫原是赵宋济南知府,金军兵临城下,他杀勇将关胜而降,臭名满天下。此时,这赵宋叛臣不居二堂,却在后院园中的瓜架下,坐着躺椅,摇着折扇,惬意地乘着凉。间或捏片脆梨放入口中,轻轻咀嚼,显得有滋有味。
高孝恭封了齐王,李植封了太原郡王,等女真人把陕西全境拿下来,我是不是也得封个什么王?
正想着这美事,一名佐官入内报道:“宣相,高总管帐下统制官李世辅求见,说是有紧急要务禀报。”
高宛虽是齐王的爱子,但却是个有勇无谋,志大才疏之辈,他能有什么紧急要务?继续摇着躺椅,半晌,刘豫才道:“让他进来吧,事多。”
佐官领命而去,不一阵,引李世辅入内。后者上前大礼相见:“卑职李世辅,见过宣抚相公。”
刘豫躺着没动,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慵懒地问道:“何事?”
“回宣抚相公,昨日,有西军以剿匪为名,越过边界,直逼武功城下。被我军布阵骇走,高总管遣卑职前来禀明相公,并请示,是否停止袭扰凤翔?”李世辅道。
刘豫这才睁开眼睛:“直逼武功县下?来了多少人?”
“俱为马军,当有千余骑,事后统计,阵斩俘虏我方两千余人。”李世辅回答道。
刘豫将扇子一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这人个头不仅不高,甚至显得有些矮小。那件直裰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肥大。须发半白,看人总皱着眉头。
“折了两千多人?照此看来,徐虎儿还有相当实力啊。”刘豫沉吟道。
“观其败于鄜州之后,紧守凤翔不失,应该还保存有一定实力。”李世辅附和道。
第五百一十章
刘豫沉思片刻,既然出了这事,而徐虎儿又还保存相当实力,前沿恐怕得收敛收敛。紫金虎之厮眼睛里不揉沙子,如今又是陕西制置使,还是不要激化矛盾。只是这一节,还得跟韩常商量商量。
想了一阵,方才发觉李世辅还在,他身为宣抚大使,自然没有必要跟一个小小的统制官多说什么,挥了挥手:“去吧,知道了。”
李世辅拜辞而出。按说,他作为前沿军官,这公事已毕就应该回去复命才是。但从宣抚司出来,他便骑了马在长安城里缓行,一直到了东华门一带方才停下,牵了马来到一处宅院前,还细细打量了一阵,方才上前叫门。
开门的是个身着布衣的老人,只有一支手,另一头掉着空荡荡的衣袖,左腿也有些瘸。就这模样,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沙场上百战余生的老兵。那老人见了李世辅,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惊喜地唤道:“大官人回来了?”
“嗯,家中可安好?”李世辅将缰绳递过去,随口问道。
“一切都好,只是夫人时常念叨官人,上午还说昨夜梦到了官人,可巧,这就回来了。”那老仆牵了马,满面笑容地说道。
李世辅点点头,步入家中,老母妻儿听他回来,个个欢喜。都到堂上来叙话,又让仆从安排伙食,摆个家宴,自是不提。临到中午时,仆从来报,说是李父回来了。李世辅的父亲名李永奇,为原鄜延经略安抚司辖下鄜州兵马钤辖,极得张深信任。
听闻儿子从前沿归来,也是欢喜不已。只是这两父子有些怪,见了面,也没在堂上说什么,都转到后头,寻一偏室闭了房门。
“我儿此番回长安,所为何事?”李永奇边掩上房门边问道。他只四十多岁,与儿子一般身材高大,方脸虎目,蓄把浓须,很是威武。
李世辅露出振奋的神情:“爹,高宛在武功,秉承宣抚司的意思,时常派遣一些乌合之众托称贼匪前去袭扰凤翔。这回看来是激怒了西军,千余精骑杀得高宛三千人伏尸十数里,直逼武功城下!”
李永奇听罢,也露出惊喜的神情:“当真?照如此看来,虎帅还有相当的实力啊!”
“不错,儿也考虑到这一点。都说鄜州大败,紫金虎全军覆没,仅以身免,如今看来,此言并非实情。”李世辅点头道。
父子两个坐了下来,李永奇还在不住地念叨道:“好好好,甚好,相信经此一事,胡虏不敢再越边界。”
“爹,儿在高宛帐下作统制,手里也有数千兵,又处在前沿地带。儿想……”李世辅语至此处,有些迟疑。
李永奇一听,明白儿子的意思:“你是想率部西走,投奔虎帅?”
“正有此意!如今徐大帅已作了陕西制置使,整顿西军,加强防务,正是用人之际。此时去投,有诸多便利。但儿担心的是,二老与家小俱在长安,脱不得身。”李世辅这才道出心中之忧虑。他所谓的“诸多便利”,就是说,西军打了败阵,已全面转入守势,我这时候去投奔,算是雪中送炭,更能彰显自己的诚心。
李永奇一时无言,良久点头道:“我儿有此忠义之心,为父甚是欣慰。如果有合适的时机,你可自去,勿以父母妻儿为念。”
李世辅沉吟不语,这一忠一孝,为安身立命之本。我若率部投了徐卫,自是全了忠义。然父母家小俱在长安,必为金人所害,身为人子,却失了孝道。
李永奇见儿子沉默不语,知他心中所想,宽慰道:“我儿不必犹豫,我李家世代行伍,深受国恩,本应肝脑涂地以报。谁料……这些年委身事贼,心中常是悲苦。你若能引部归宋,也算是洗涮我李氏一门的耻辱。为父就算是死,心中也是欢喜的。看准时机,你自去,不必有所顾及。只担心,贸然前去,并针尺寸之功,虎帅不肯相信。再者,南北媾和,虎帅也不一定会收留啊。”
李世辅想了一阵,回道:“此事从当长计议,稍有不慎,则祸及满门。”
又说一时,都不得要领。他父子二人身在两处,顾得了头就顾不了尾,逃脱一个,另一个就只能束手就擒。
忽地,李永奇想起一事,击掌道:“有了!为父即将出知鄜州!鄜宁坊等地,义军风起,张宣抚欲让为父领兵弹压。这是个机会!为父向张宣抚请求,将你调到鄜州来助剿!到时,我等可入庆阳府,先投刘大帅!”
李世辅大喜:“父亲若请,张深必不相疑!”
“嗯,你且先回武功,此间事为父自会料理。便是风险再大,也当试上一试,舍身一搏,不负忠义之名。”李永奇正色道。
嘉定二年,七月,自杨再兴引军直逼武功以后,京兆府的韩军金军再也没有越过边界生事。徐卫以陕西制置使名义,行文伪韩宣抚大使刘豫,要求归还所劫人口。刘豫充耳不闻,并不回复。身在绵州的徐处仁听闻此事,惟恐徐卫出动兵马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再三告诫徐卫隐忍,现在的局势是求稳,尽量不要节外生枝,免得激化了事态,无法收拾。
结果秦凤一路相安无事了,韩常又在坊宁二州打起了主意。金军和韩军占领耀州、宁州、坊州、鄜州等地,对环庆帅司所在的庆阳府,形成了夹击之势。而韩常又探听到环庆一路,现如今是陕西四路中,实力最为薄弱的一环。
此时,伪韩宣抚副使张深以旧将李永奇任鄜州知州,并将他的儿子李世辅调往助剿。韩常遂命李永奇父子,边剿边抚,寻机袭扰庆阳。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能让西军消停,不能让他们安安心心地恢复元气。
庆阳府与宁州鄜州接壤,虽然有子午岭阻拦,大军难行,但鄜州有华池河,宁州有泾河,皆与庆阳相通。刘光世的主力,都摆在北边环州一带防备党项和环庆徒将慕容洧,反倒是南面兵力空虚。因此被搞得焦头烂额,接连向秦州的制置司报告,希望制置司和宣抚司施加压力,让女真人和刘豫收敛一些。
第五百一十一章
这一日,凤翔城防加固工程开工,徐卫引制置司和经略安抚司一干文武前往主持观礼。朱记关已经完工,并投入使用,只要凤翔府的城防更新加固,那么朱记关,凤翔城,大散关和尚原三角防御体系,便宣告成立。不说固若金汤吧,但金人想借凤翔府西进,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有鉴于此,徐卫对凤翔的工程非常重视。开工之前,就几次征求了在西军中以善守而闻名的王禀的意见。最后的规划,以原来河东平阳要塞的格局,建立“两壕三墙”的城防体系,再辅以城中的砲楼,城上的马面,形成一个纵深的防御。其他细角的改动,更是不胜枚举。工程不小,花销也大,宣抚司拨的款项不够,徐卫便将杭州行在拨给他的专款投入四十万贯,务求保质保量。
“大帅,卑职代表凤翔府一众将士敬大帅一碗!”
凤翔城中一座相当有名气的酒楼上,凤翔兵马总管张宪设宴,款待两司长官一行。此时,他正端起酒碗,向徐卫敬酒。
“酒要喝,话得说。而且是丑话说在前头,钱粮本帅勒紧腰带供给你,工程若是干不好,你给我拿话来说。”徐卫十分郑重地说道。
“大帅放心!卑职既然是凤翔总管,这工程卑职定当用心!绝不会出半点纰漏!至于钱粮,能省一个是一个,绝不浪费!”张宪表态道。
“嗯,该用就用,什么都能省,但活一定要干爽利。这加固城防,不是搭棚子,功在当代,利在百年,马虎不得。来,喝一个!”徐卫这才露出笑容。
今年的日子虽然好过些,但张宪也不敢铺张,就摆了两桌,出席的都是制置司和经略安抚司的高官,以及凤翔府的知府,司录,正副兵马总管等要员。
徐卫喝了张宪的酒,又端起碗亲自给凤翔知府敬了一个,希望地方官府给予工程最大的支持。
正喝得尽兴时,一名身着青袍的官员匆匆而入,来到徐卫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吴玠见制置相公频频点头,嘴唇动了几动,也不知说啥,那官员便折身返回。
“怎么了?”吴玠探过身去问道。
徐卫没正面回答,只道:“这顿吃完我们就回秦州。”
吴玠估摸着可能是有什么紧急要务,否则制置司的官员也不可能追到凤翔府来。大帅既然不说,那肯定是涉及机密之事,因此他也不再多问,只顾应酬。
酒席吃完,凤翔知府热情地要安排馆驿,徐卫婉言谢拒。又嘱咐张宪等将佐用心工程后,引吴玠马扩刘子羽等官员直接返回秦州。
古代大概没有“醉驾”这回事,徐卫几个都有些酒意,但还是跨着战马风驰电掣。带兵的人,哪个不是海量?些许酒水,没甚关系。
次日晌午,他一行回到秦州,二话不说,直奔制置司衙门。彼时,正是午休之际,制置司里没几个人,唯主管机宜张庆在当值。
见徐卫等回来,急忙迎上去:“估计相公这时候回来,卑职正等着呢。”
“几时送到的?”徐卫匆匆忙忙地往里头走,一边问道。
“三天以前,一接到报告,卑职就派人赶往凤翔通知相公了。”张庆道。
徐卫在帅案后坐定,吴玠捧了过杯茶过来,让他解解渴。紫金虎没得上喝,催促道:“拿来我看。”
张庆立马奉上公文,却是环庆经略安抚司的上报。刘光世在报告中称,他帅司日前来了一人,自称从鄜州来,携鄜州知州李永奇的亲笔书信。李永奇在密信中称,他父子当年迫于无奈,不得不跟随张深投降了女真。但身在金营心在宋,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回归,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现在,他被张深任命为鄜州知州,兼沿边安抚使,主持鄜州政务和鄜宁坊一带的军务,正是回归的良机。他在信中声称,就在最近,伪朝陕西宣抚司都统制张俊要来“巡边”,他和儿子李世辅打算趁机劫持张俊,投奔环庆,请环庆帅司刘经略接应。
刘光世除了报告这件事情以外,还提到,他从前曾任鄜延副帅,识得李家父子。当年,他和刘锜等人被俘,密谋出逃时,李家父子本应在同行之列,后为因故未能成行。但借此不难看出,李家父子也是忠义之人,这事基本可信。
兹事体大,他难以担起干系,因此请示徐卫,怎么办?
对于李永奇这个名字,徐卫并不陌生。他倒没见过,而是他布置在延安府的细作曾经提过这个人,说是张深的心腹之将,极得信任。现在,这样一个人要回归,徐卫的第一反应就是,莫非有诈?
他看罢报告后,递给吴玠。暗思,如果这其中有蹊跷,那对方图什么?不会是谋夺环庆吧?这个可能性极小,两国议和才一年多,而且金军主力已经撤回国内,现在陕西只有韩常领着两万金军给刘豫撑腰,他们没有发动大规模战役的实力。
吴玠看完,沉吟道:“相公,此事应当无误。”
徐卫点点头,这才端起茶杯来灌了一气,而后点头道:“基本上可信,但这事不小啊,而且也棘手。”
吴玠深以同感:“相公所言甚是。且不说这李永奇父子能不能成事,就算他成了,我们收与不收,都是两难。”
为什么这么说?现在,宋金不但罢兵休战了,而且大宋也承认了伪韩的合法性,国书中咱们赵官家不是还称高世由为“大韩皇帝”么?李永奇父子,作为韩军将领,要投宋,道理上来说,就是叛韩。如果陕西方面接纳了他,无疑就是跟韩朝敌对。到时候,刘豫不会善罢甘休!
只要记性不是太坏的人,都还记得一件事情。宋金之间,怎么打起来的?或者说,当年女真人用什么借口撕毁海上之盟,对宋用兵?
就因为一个人,张觉。张觉原为辽将,金军破燕云后,仍旧用他镇守地方。但燕民不堪金贼劫掠迫害,要求他投宋。这不难理解,宋辽两国从来不视对方为外人,国书中都不称对方国号,而称“南朝北朝”,是为一个国家内的两个朝廷。燕云之民,绝大多数都是汉民,在金人迫害之下投宋,也在情理之中。
张觉遂以军队城池投奔南朝,被封为节度使,仍旧镇守。但盛怒之下的金军攻破了张觉的城池,逼得他率残部逃入燕山府的宋军军营。金军随即追来,要求大宋方面交人。当时,燕山知府王安中干了一件蠢事,他杀了张觉,把人头送给金军,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息事宁人。
可他这种行径,不但让投降南朝的辽兵痛哭流涕,心灰意冷,间接促成了郭药师的反叛。让女真人看清了大宋的外强中干。随后以此为借口,发动了侵宋战争。张觉,成了“破宋鬼”。
现在,李家父子要求回归,而且主动提出要劫持伪韩陕西都统制张俊来作“投名状”。固然忠义可嘉,却也给陕西方面出了一个难题。
“稍后官佐幕僚来了,咱们议一议这事。”徐卫捧着茶杯,沉声说道。
马扩此时提出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制置相公,要不要向绵州报告?”
徐卫想也没想,摇头道:“暂时不必。”因为他能预料到,一心求稳的徐宣抚不太可能对这件事情持赞成态度。但是,如果我方拒绝接纳李家父子,后果将非常严重,虽然不会是立竿见影,但后续效应难以估量。
忽然吸一口气,徐卫想起一点,此事极为机密,不宜扩大讨论!现在在场的,吴玠是制置司参谋,刘子羽是参议,张庆是主管机宜,马扩是秦凤帅司的参议,可说两司的高级官员都在,没有必要把制置司的所有官员都集中起来商量。
一念至此,他坐正身子:“不等了!我等必须马上拿个决策出来!刘光世这封报告三天以前到的,等制置司回复环庆帅司,又要几天。万一在此期间,李家父子举事,而刘光世不知如何应付的话,大事不妙。”
众人都深以为然,吴玠抢先表态:“卑职认为,我们必须接纳李家父子。彼以忠义之心来投,我方实无拒绝之理。”
“不错,李家父子原为宋臣,如今来归,岂有拒之门外的道理?”马扩也表示赞同。
但制置司参议刘子羽却有不同意见,他问场同僚道:“诸位记得张觉么?”
马扩一怔,随即反驳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张觉原为辽臣,而李家父子本是宋臣!”
刘子羽摇了摇头:“话虽如此,但女真人会跟你讲理么?你接收了李永奇,在女真人看来,就是招降纳叛,就是跟他敌对。说得严重点,甚至可以上升高度,说是破坏隆兴和议。这顶帽子扣下来,谁戴?”
徐卫听了这话,还能谁戴,我是陕西制置使,帽子扣下来,肯定是我戴!
“刘参议,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拒绝李家父子,后果是什么?那就是绝鄜延军民之望!有了这个先例,鄜延永兴之人,还有谁敢心向故国?那些和李家父子一样,身在金营身在宋的文武官员,还不死心塌地效忠女真?这个结果,我们能承受么?”吴玠正色道。
刘子羽一时无言。
此时,主管机宜张庆也道:“制置相公,若行此事,制置司必招责难。”他这话说得还算隐晦,其实挑开了,就是指,如果徐卫支持,到时由此引发的后果,紫金虎就要负责。现在宋金韩三国休兵罢战,如果因为此事挑起了争端,甚至引发了战事,徐卫负得起这个责么?
幕僚们争持不下,徐卫却一言不发。他在权衡着利弊,往坏了想,我接纳了李家父子,刘豫韩常大怒,金国韩国指责南朝破坏隆兴和议,要求处置相关官员,送回李家父子,当然,挑起战端的可能性并不大。假如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上头会怎么处置?
思之再三,徐卫把茶杯往帅案上一顿,朗声道:“命令。”
堂内文武停止了争论,齐齐侧首!
“令环庆经略安抚司作好准备,接应李永奇父子,若事成,即刻将李家父子送到秦州来。”徐卫神色如常道。
刘子羽闻言起身,拱手道:“相公,三思啊!”
“不必!晋卿说得对,若此番我们拒李家父子于门外,就是绝鄜延永兴军民之望!失的是民心!此事引发的任何后果,由本帅一力承担!”
既然他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其他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一路劳顿,众官都疲倦,退出了堂去,唯主管机宜张庆迟迟不走。
徐卫步出帅案之后,到张庆旁边坐下,笑道:“你还想劝我?”
张庆见同僚们都出去了,这才小声道:“你真不再考虑考虑?”
“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徐卫故作轻松道。
“这事不成还好说,万一成了,李家父子到了秦州来。刘豫能善罢甘休么?女真人能消停么?你三叔就是个例子!当初他发动反攻,人家女真人就提求要处置相关官员,结果怎么样?朝廷护着他没有?不一样下台了么?你这个制置使屁股还没有坐热,摊上这么个事,万一女真人咬住不放,徐宣抚能放过你?杭州行在能放过你?”
张庆到底是徐卫的发小,左右无人之际,他就可以直言不讳。
徐卫点点头:“这事我想过了。最坏的结果,就是女真伪韩指责我破坏隆兴和议,要求朝廷处置。”
“你想过了还这么干?”张庆不解道。
叹了口气,徐卫坦诚道:“鄜州一败,是我毕生耻辱!不说什么恢复故土,匡扶河山,我如果不能打回去,这口气怎么咽得下?要想夺回陕西,仅靠西军尚不足,须得有百姓支持。我若拒李家父子,就是绝人之望,如何能干这等事?”
“可上头不会放过你!”张庆再次提醒道。
徐卫又摇了摇头:“不会。”
“这么肯定?”
“嗯,杭州方面,方才经历了事变,新君即位,朝纲混乱。陕西路途遥远,朝廷是鞭长莫及,顾不上。至于绵州的宣抚司,更不可能把我怎么样。”徐卫言尽于此。
张庆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杭州鞭长莫及,就不说了。至于徐宣抚,他是一手把徐卫扶上台的,再加上,现在陕西四路,连一个两兴凤洋安抚司,就有三处是徐家兄弟在握着兵柄。除此之外,熙河姚平仲,对于制置使徐卫是鼎力支持。执掌两兴凤洋安抚司大权的王彦,是徐卫老部下,泾原副帅王禀,也在徐卫帐下效过力。环庆帅司的李彦仙和刘锜,都是徐卫提拔起来的。
放眼望去,西军当中,徐卫的故旧遍布各路。这一点,杭州或许不知道,但绵州一定知道。如果为了这个事,徐处仁跟徐卫过不去,实在是不划算。而且他也不太可能这样作。
正因为如此,徐卫权衡利弊之后,才作此决定。
张庆想明白后,忽地吸了一口气,我怎么一直没察觉,除熙河以外,老九的旧部已经遍及各路!难怪上头要任用他作制置使!
想到这里,张庆一笑:“得,当我没说。卑职这就去起草命令,即刻发往环庆帅司。”
却说徐卫的命令到达庆阳府以后,刘光世有了主张,自是在华池寨加强兵力,准备接应从鄜州过来的李家父子。但左等右等,一直等到七月底,也没见动静。这让他怀疑,是不是事情有了什么变故?
鄜州,知州衙门。
李永奇和李世辅两父子都着官袍,立在衙门屋檐下,像是在等待什么。他们身后,鄜州的文武官员都在列。两父子神情如常,不见丝毫异样。从衙门口一直延伸到街上,铠甲鲜明的武士执枪守卫,阵仗不小。
不一阵,但见街尾出现一支马队,风驰而来,惊得满街的行人纷纷避让。那头一骑,骑士正当壮年,身材雄伟,骑在马背上也比常人高半头,穿一绯色官袍,戴交脚幞头。腰里扎着明晃晃的金带,威仪不凡。身后跟随的战将和骑兵,无一不是精悍之辈。
这行人奔至知州衙门前停下,李家父子当即迎了下去。李永奇抱拳道:“卑职李永奇,引鄜州文武官员,恭迎张都统!”
来的,正是不久之前,引军投降女真的,原泾原经略安抚司都统制张俊,如今高升,作为伪朝陕西都统制,不可一世。
张俊跳下马来,抖了抖官袍,摘了幞头,李世辅赶紧接过。
“哎呀,不过是例行巡边,李知州何必客气?”张俊假意笑道,心里却十分受用。他在泾原之时,以徐原之跋扈,徐严之张狂,哪有如此惬意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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