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堵新郎


  六月二十八,长安城,水桶街。
  徐卫一直觉得水通街不应该是这个名,它应该有个雅一点的名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附近居民都这么叫,倒把它本名给忘了。杨彦的宅子是李纲在位的时候,宣抚司给安排的。当时徐卫孤师镇守关中平原,因此虎捷的将领们待遇还是非常不错的。
  他这处宅第虽然比不上徐卫的府邸轩敞,倒也整洁。三进三出的宅子,打扫得是一尘不染,这十有八九是杨彦他娘的功劳。早在徐家庄的时候,徐卫就知道,杨大娘是庄里有名的“泼妇”,这绝对不含任何贬义。只因杨彦的老爹是个病秧子,一年到头似乎都蹲在他家屋檐下直咳嗽,里里外外全靠他娘一手操持。杨彦是家中独子,据说单传了好几代,也怪不得杨大娘着急。
  徐卫到杨家的时候,外头一溜的战马没来得及牵走。几个衣着光鲜的汉子正在张庆的指挥下忙作一团,好像都是杨彦手下的军官。张庆的造型很有意思,平时除了进军营和衙门,时常一身直裰,今天正儿八经地穿着官袍,斜着批一条红布,正在那处指手划脚地张罗。
  马二也是那副模样,那身绿色的官服勒得他跟块馒头一般。只是他明显就没有张庆活跃,操着手站在门口,只会笑。但是看到徐卫来了,赶紧奔下来牵住马,笑道:“大帅来了!”
  “叫什么呢?今天这里没大帅。”徐卫笑着下了马,又提高音量道“记住了啊!今天是咱们杨彦大婚之时,不分大小,都是弟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得令!”来帮忙的军官士兵们哄笑道。
  张庆苦着一张脸,上前道:“我说你就别添乱了,一会儿让马粪把大门给堵住,杨彦非找我撕皮不可!”
  “你活该,谁叫你是傧相?”徐卫笑道。
  张庆一指马泰:“他也是,怎么就我一个人忙?”
  “你能干嘛,都知道啊,对吧?”徐卫冲众人说道,马上得到一片齐声回答。
  张庆恼子,直接把他往里推:“进去进去,别捣乱!马二,也不指望你了,陪大帅进去。”
  马泰如获大赦,将手一伸:“九哥,请。”
  此时,背后又是一片蹄声,众人回头望去,见是吴玠王禀两个一前一后过来,老远就在马背上给徐卫拱手。后者回个礼,跟着马泰一同朝里走去,边走边问道:“哎,杨大呢?怎么没见人影?”
  “迎亲去了。”马泰回答道。
  徐卫止住脚步,左右一望,小声道:“你见过没有?真有那么丑?”
  马泰牙疼似的咂巴着嘴,抓抓额头道:“九哥,老实说,还真不怎么好看。杨彦非让我先去瞅瞅,结果一看,唉,就跟当年徐太公在城里给你寻摸的那娘子一般。”
  徐卫也是一脸晦气相,哀叹道:“可惜了,杨彦生得一副好皮囊,怎地这般命苦?今番休矣。”
  “唉,谁说不是?杨大自己说,他娘看上人家家境殷实,贪图嫁妆,所以……”马泰也直摇胖头。
  正说着,徐卫瞥见杨大娘风风火火地冲过来,心里一紧,小声道:“他娘来了,收声!”
  “哎呀哎呀!徐,徐大帅!徐经略!稀客呀!快,里面请,就等着大帅坐上位呢。”杨大娘其实也不过四十多岁,个头在妇人来讲,算是牛高马大。今天穿戴一新,正经的命妇服饰,上面是件真红大袖衣,下面是红罗长裙,该佩戴的标志也一样都没少,本来也算是标标致致。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还没习惯作命妇,居然系了条围裙!
  一上来就把徐卫的手拉住,摸了又摸,脸上都笑起褶子了。马泰是个实在人,陪着笑,这时进来的张庆一看徐卫哭笑不得的架势,轻轻咳了一声。杨大娘似乎听明白了,赶紧撒手,将身一矮,仍旧大笑着施礼道:“哎哟,一高兴忘了,这就给大帅陪不是。乡下婆子不识礼数,大帅莫怪。”
  她这么一说,倒把徐卫弄得不自在,伸手虚托道:“大娘不必多礼,今天是杨彦大喜之日,这里没有官,都是弟兄。你是他娘,就是我等长辈,哪有长辈拜晚辈的道理?请起。”
  “看看,为什么人家能作大帅?你两个撮鸟说得出这般贴心的话么?”杨大娘起身对张庆马泰道。
  马泰还是笑,张庆却不依:“大娘,且不说当着大帅的面,好歹你今天迎新妇,要斯文。”
  “好好好,斯文!来来来,光顾着说话了,大帅里边请。”杨大娘尖笑着领了徐卫进去。进了中庭一看,嗬,整个是军队集结的阵势!留守长安几个军,统制不在,副统制一定在。至于统领一级的军官,那更是扎堆出现。当兵的没那么多穷讲究,不用主人招呼,自己搬把椅子寻凉快处呆着。军阶低,没找到椅子的便站着,大声喧哗,热烈地讨论。无非是说等杨统制把新人迎回来,非要看看是怎生模样。
  谁知徐卫一出现,就眨眼的功夫,整个中庭顿时安静下来,原本大马金刀坐着的人飞快地窜起。他走过一处,军官们便抱拳行礼,节级高的,还唤一声大帅,统领以下的军官,就只能作着揖,低着头。
  “不必拘礼,这不是帅府,也不是节堂。”徐卫笑着,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亲和一些。
  虽然有人跟着笑,可气氛并没有缓解多少,紫金虎简直要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了。他知道,只要自己在场,这些军官们就会拘束。干脆不多说,直接进堂屋而去。恰好吴玠和王禀两个进来,便坐在一处吃茶闲聊。
  这些人倒很懂规矩,绝口不提公事,所有话题都与今天的婚事有关。说了一阵,三人都把目光朝外投去,是不是新人到了,闹成这样?吴玠抢先起身,到门口一看,回头笑道:“果是娇客迎亲回来了。”
  徐卫一听,也起身道:“走走走,一起帮忙。”
  王禀抓住他话柄:“人家娶妻,大帅帮甚么忙?”
  “帮忙看看还不行?”徐卫笑道。
  出了堂屋,早望见一众大小军官涌向大门口,挤了个水泄不通!外头传来杨彦的大嗓门:“众家弟兄通融则个,堵啦!”
  “兄弟们从来都是有进无退!堵了也没奈何!大家说,是也不是?”有唯恐天下不乱的高声呼喝道。
  “是!”满堂哄然。
  “不是!你们倒先让我进去再说!不就是喜钱么?给!”杨彦慷慨地答应了下来。
  “那不成!你这厮专好耍赖!一进门指定不认帐!给了再说!”说这话的,居然是张庆。
  “嘿!姓张的!你成亲的时候,兄弟我可没难为你!你这也太不仗义了!哎,不对,我不是请你来作傧相么?”杨彦听起来有些急了。
  “少说废话!要么给钱,要么你就在外头呆着!”张庆哄亮的声音传遍全场,不让他赞礼,真是屈才了。
  杨彦估计是急得没奈何,突然放声大呼:“九哥!九哥!九哥在哪?作主哇!”
  他这么一喊,倒没谁敢乱说话了。喜得他心头一乐,嘿,这群腌臜泼才,怕了吧?还不赶紧让开?哪知,他刚想到此处,徐九的声音就从头远远传出来:“有本事自己进来!娘子都迎到家门口了,还跨不进门槛?别说你是虎捷军统制,丢人呐……”
  听了这句,中庭里炸开了锅!无论官阶高低,全都跟着起哄!
  “杨统制!哥哥劝你一句,该服软时要服软啊!”吴玠很不仗义地落井下石。
  “杨大,你要是没带钱,我先借给你。不过事先说好,进门七分利啊!”
  大门外头,敲锣打鼓的,搬抬嫁妆的,都簇拥着一顶花轿,也不急,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望着这群军汉们。他们觉得不解,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也会有这种逗趣的时候?
  杨彦一身红,连乌纱帽上都不知让谁插了朵花,完全是副花花太岁的模样。被军中同袍们逼得下不来台,可他身上实在没带钱,老丈人倒是陪嫁了几千贯现钱,可这连家门都没进,总不好……
  正当他急得满头大汗之时,一个陪嫁的丫环上前小声道:“新姑爷,我们姑娘说了,后头那口箱里有些银钱,取去便是,莫要误了时辰,坏了体统。”
  “什么体统?这些都是我在军中的袍泽弟兄!哪个不是过命的交情?还有,今天我们大帅可在场,小徐经略相公知道吧?别乱说话!”杨彦没好气地训斥道。
  那丫头撇撇嘴,退了回去。杨彦左思右想不得要领,那帮弟兄又堵着门不让进,急得个新郎倌满脸都是汗,身上的官袍,前胸后背全被浸透!也不知动了哪根筋,他突然把帽子一摘,脚踢起衣摆往腰里一扎,挽起袖子,大声喝道:“来来来!都是上阵厮杀的好汉!不说钱!自问有本事能挡得住杨某的,亮亮相!”话说完,突然感觉不对头,踮起脚,伸长脖子往里张望道“那个,杨再兴和杜飞虎在不?”


第四百零一章 出事了?
  杨再兴不在长安,杜飞虎在但不可能跟他交手。众家弟兄嬉笑一阵,终究还是闪开道来,放他进去。刹那之间,鼓乐大作,杨彦略整衣冠,就要上前掀开轿帘。却从大门里挤出一个仆妇来,将三尺六寸长的红绸递过去,中间还扎一大花,小声对他说了一句什么。看样子杨彦还有些不乐意,牵了红绸一头,另一手掀开了轿帘。
  先前那丫头对着轿里唤了一声,便见一支手从轿中伸出。军中无论官兵,大多都是些粗鄙汉子,一看这支手,十个便有八个暗说一声,杨彦好幸福,单说这支手就够看了!哪象我们家里那婆姨,一双粗手跟耙子似的。看看人家这支,又白又细,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养尊处优的小娘子。
  杨彦将红绸另一头递过去,那新贵人牵住,下得轿来。也是穿红戴绿,头顶喜帕,踩着小碎步款款而行。此时,有人放炮了炮仗,那吹吹打打的更加卖力。宾客们象是受了刺激,哄叫声不止。
  “杨大!今日成家,便不比往常!以后弟兄们去厮混,再不带你一道了!”
  “恭喜恭喜!杨统制加把劲,争取明年这个时候,生个小统制!”
  杨彦牵着新人,不住地打拱作揖感谢同袍,行至堂屋外,徐卫等帅司长官都在檐下满脸带笑,抱着拳致贺。杨彦到他面前停了停,使劲吸了一口气,好似想说什么,徐卫朝里呶了呶嘴,示意他拜堂是紧要。
  堂上已点燃了喜烛,所有家什都换置一新。杨彦的双亲坐了主位,掩饰不住欢喜,尤其是他娘,眼睛都快笑得睁不开了。一众同袍嘻嘻哈哈,拥入堂来,从前跟徐卫一起搭班的定戎通判辛赞权充司仪赞礼。没办法,帅司里大多都是军官,没读过几句书,平时开黄腔都妙语如珠,你真让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抖几句话,搞不好屁也憋不出来一个。
  吉时到,辛赞扯开嗓门,开始了仪式。不外乎拜天拜地拜高堂,按说拜完了高堂小夫妻还得对拜一番,可杨彦执意要给徐卫磕头。徐卫成婚的时候就知道,拜堂绝不是从前看的影视剧里那样拱下手,弯下腰就行了。举手齐眉,身体几乎与地平行,差点就到五体投地的份上了。
  看着杨彦恭恭敬敬地给自己磕头,徐卫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没等他扭捏完,人家头已磕毕。
  “九哥,我……”杨大话没说完一半,眼睛一红,突然哽咽了。他和徐卫从小厮混到大,形影不离,徐卫拔人两颗葱,他就偷人两瓣蒜,不是亲弟兄胜似亲兄弟。他这种出身的人,如果不赶上这乱世,如果不认识徐卫,估计年少之时轻狂一阵,到头来终究逃不了耕田扒粪的命运。可如今,他已是从五品的中级将领。诚然,这是靠军功堆起来的,可他自己却坚持认为,如果没有徐九,就没有他的今天。
  徐卫是干什么?不说铁石心肠,可也绝不会轻易动感情。但此时,他也感觉鼻头有些酸,慌忙伸出手去,扯住杨彦胳膊扶他起来,小声道:“成亲呢,别让人笑话,有事上了桌再说。”
  “就是,上桌多敬他几杯。”张庆也从旁劝道。
  “徐大帅,扶下新郎就行了,可别再伸手啊。”王禀大概是了转移注意力,突然叫道。
  堂中一片哄笑,辛赞赶紧吼了起来,便唤夫妻对拜。礼仪既成,娘家送亲的姑母姊妹便将新娘送去了洞房。杨彦自然脱不得身,酒席一开,宾客就座。都是些粗人,也不讲究什么斯文,果如徐卫说的那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呼呼喝喝,好不热闹。
  徐卫和帅司的高级将领们坐在屋里,征战多时,这些人难得能一起喝几杯。因此,谁也不装怂,菜没吃一口便干下一碗酒去。吴玠直咂舌:“厉害厉害,许久不喝,倒生疏了。”
  “我这个人,最见不得一上桌就聒噪的,别装,谁都知道你海量。”张庆笑道。
  吴玠看他一眼,哼道:“张机宜,不是兄弟小看你,这桌上论酒量,或者大帅还能跟我喝两轮,你嘛……”
  “整三碗!别说废话!整三碗!”同桌的弟兄开始拍着桌子起哄。
  张庆也不知哪来的豪气,愤然起身:“来!今天舍……”
  “哎!”吴玠赶紧站起来,“今天杨统制大喜之日,别说犯忌的话!不就三碗么?来!”
  徐卫见状,亲自抱起坛子,给他俩满上,每喝完一碗,不但本桌,连临桌的都哄然叫好!三碗干下去,张庆那脚有些闪,徐卫苦笑道:“把自己坑了吧?”
  “嗨,杨大成家,咱们弟兄高兴,喝!不醉不归!”张庆大声道。众人喝一声彩,又把矛头对准了徐卫。都说大帅今天主婚辛苦,不得好好整两碗?紫金虎知道这些家伙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赶紧说道:“这不新娇客还没来么?他一会儿来了还少得了我?先稳稳,先稳稳。”
  弟兄们哪里肯依?徐卫见躲不过,干脆端着碗起来,环视一桌道:“那谁来陪徐某喝三碗?”
  一人应声而起,余众一看,顿时大笑!你道此人是谁?正是徐大帅堂侄,军中十大统制之一的徐成!
  “你凑什么热闹?轮得到你?坐下坐下!”徐卫挥手道。
  “大帅这话可不对了,酒桌上无父子,何况叔侄?该喝就得喝!”王禀笑道,众人都说是。
  “好!来!麻利喝三碗!谁要是呛一口,不算好汉!”徐卫说罢,咕咕将那大半碗酒灌了下去。好个徐成!就没看到他喉头怎么动过,一碗酒喝得半点不剩。
  杨彦一手提酒坛,一手拿个空碗,正准备开始挨桌敬酒。一看这架势,惟恐天下不乱,凑上来道:“九哥,我……”
  “去去去,这一桌留最后!没看弟兄们还给你留着位置么?先去其他桌,回来再说!”徐卫还真有些怕。要是杨大再来敬三碗,我这空肚子六碗酒下去,怕是直接钻桌底了。
  杨彦这喜宴,席开十二桌,绝大多数都是军官,一开席那划拳声、呼喝声、哄笑声便此起彼伏。虽说大家都是来恭贺他成婚,却也是借着这个机会聚一聚。毕竟平时带兵打仗,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难得如此。
  新郎倌到哪一桌,哪一桌便最热闹。无论官阶高低,都要取笑他几句。有人见他一挨桌敬酒过来,不曾停上刻,甚至怀疑他坛子里装的是不是水。十一桌敬下来,他就感觉脑袋发胀,好像全身的重量都积中在了头顶,两个肩膀快扛不住了。可一想到徐卫、张庆、马泰几个,他又立马精神起来,摇了过去。
  徐卫压力也不小,他是最高长官,一般没有给别人敬酒的机会,同桌的部曲们轮番相敬,喝得他那张脸就跟煮熟的螃蟹一样。
  直到杨彦出现,大家才发现,今天没谁红得过他。这位是从头红到脚,幞头上插着红花,脸上泛着红晕,身上穿着红袍,简直就是一团火烧云。
  “哎呀呀,新娇客来了,快快快,吃口菜!我看你一路过去光喝酒了,顶得住么?”吴玠搀着他坐下,一边问道。
  杨彦嘿嘿一笑:“女真人都顶住了,酒算个甚?众位哥哥,对不住,怠慢了怠慢了。来来来,都请满上!九哥!来!”
  徐卫看来是豁出去了,双手抓扯着腰带,切齿道:“你们等着,我把这腰带松松!别桌的我不管,这一桌,要是有一个还能骑着马回去,你们说怎么办?”
  “撒扎马钉!拆马鞍子!”
  “打军棍!抽鞭子!扒光了绑马背上游街!”
  杨彦倒完酒,端起碗,高举着对徐卫道:“九哥……”
  “慢!我话说在前头,大家是同袍,是弟兄,什么事都是应当应份,别说见外的。”徐卫知道杨大这厮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甚至疯疯癫癫,其实是个性情中人。他真怕这么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突然间感觉对了,稀里哗啦哭将起来怎生是好?
  “那我啥也不说了,都在这碗里,请。”杨彦一本正经道。
  徐卫笑笑:“这才对嘛,干!”两兄弟碰了一下,正要喝,忽见一人匆匆进屋,略一搜索,目光落在徐卫身上。
  这人,时常带兵在外的或许不认识,但王禀张庆却熟悉得很,他是帅司的干办公事。今天帅司长官都吃喜酒了,衙门里主要靠他们这些属员办公。他来干什么?有事?
  那干事到徐卫旁边,俯下身去,在他耳边小声说着什么。紫金虎那碗酒仍旧停留在嘴边,听他说话时,也没见什么异样。听完之后,一时没作回应,稍后,点头道:“知道了,去吧。”
  那干事对他一拜,又冲杨彦一礼,再对一桌的长官作个四方揖,急冲冲地离开了。
  他一走,徐卫一切如常,催促道:“怎地?愣着作甚?喝!”


第四百零二章 铁浮屠重现
  不记得到底喝了多少碗酒,反正就觉得喝到后头那酒跟水也就没什么区别了。杨彦自然是众矢之的,这会儿连把眼睛全睁开都很困难。徐卫也好不到哪儿去,脸红得好像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这两巴掌大的地方。
  杨大费力地提起坛子,又想给徐卫满上,却倒进了张庆的碗里,嘴里还直嚷道:“九哥,咱们弟兄许久没聚在一处喝,喝两碗了。今天趁着,这机会,不醉不归!咦,张三,我给九哥倒酒,你端,端着作甚?”
  张庆眯着眼睛在桌上找了半晌,叫了起来:“我说怎么连喝好,好几碗了,你倒的是我的,我的碗!”
  徐卫突然一拍桌子:“弟兄们,缓一阵!我得去,去趟茅房!稍候,稍候!”说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吴玠和王禀两个同时扶手去扶,唤道:“大帅当心。”
  “无妨,撑得住。你们喝着,我去去就来!”徐卫笑着挥手道。
  王禀撒了手,问道:“真没事?”
  “正臣兄你陪着,我和大帅同去,回来接着喝!”吴玠语毕,便搀扶着徐卫离了桌。两人出了房,绕着那堂屋往后走去,拐过一个角,徐卫停下了脚步。吴玠似乎早就知道,见左右无人,遂问道:“大帅,可是出了什么事?”
  “金军在华州大规模集结。”徐卫沉声道。
  吴玠闻言猛然抬头,这么说,娄宿是想主动进攻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我们本打算动他,他倒主动送上门来,这是好事啊。怎么大帅……
  “另据细作回报,有兵马自河东过来,增援陕西金军。”徐卫知道吴玠在想什么,又补充一句。
  吴玠听罢,心思这本不算什么稀奇事,咱们接连夺回耀州、宁州、坊州,并将金军的势力压缩到渭水以北,粘罕恐完颜娄宿难以支应,派兵增援也在情理之中。可大帅如此模样,显然还有内情。
  “增派了多少兵马?”吴玠问道。
  “具体数字不清楚,至少一千以上。”徐卫答道。
  吴玠怀疑自己是不是酒喝高了,出现幻听,一千?这也值得大帅如此重视?来的是神兵天将怎地?慢!一千以上的兵力,能让大帅如此紧张,莫不是……一念至此,小声道:“铁浮屠?”
  徐卫看他一眼,微微点头。
  铁浮屠对徐家军说并不陌生,当年小西山一役,金军就出动过数百“铁浮屠”重骑兵,那排山倒海正面冲击的威力给虎捷将士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虎捷军以优势数量,密集发射的硬弩,才勉强克制住那东西。此后这几年,在陕西一直没有见到过这种重装马军。没想到,它又回来了。
  “娄宿将这支精锐开到华州来,其目的不言自明。”吴玠说道。前些日子,宋军骑兵密集出动,破坏了金军收粮大计,这肯定让娄宿十分恼火,拼死也要报复。可如今关中平原上,我军有马步军五万,再加上火器的优势,使他不敢贸然行动。如今等到了这种强援,看来他是迫不及待想要出口鸟气了。
  “嗯,看样子,我们可能等不到其他大帅协同出兵了。”徐卫呼出一口气,一双通红的眼睛里光芒正盛。
  “便有‘铁浮屠’,也不惧它。我军兵精粮足,再加上火器之威,娄宿别想占到便宜。”吴玠说道。
  徐卫沉默片刻,吩咐道:“今天是杨彦大喜之日,这事暂不声张,你休辞劳苦,马上去趟耀州,让前线部队高度警戒。娄宿这回挟愤而来,志在必得,不可轻敌。明天,本帅便集结长安的兵马过渭水。”
  “是!”吴玠抱拳应道。顿了顿,又问:“杨彦是虎捷军统制,这一仗非同小可,可他刚刚成婚……”
  “没奈何,披上甲挎上刀,此身便不由己。今天就不说了,明天他就得出征。”徐卫道。
  吴玠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卑职就先走一步。杨彦和同袍们那里,就劳大帅周全。”
  “晓得,你立即启程,没问题吧?看你也没少喝。”徐卫关切道。
  吴玠轻笑一声:“这点酒还扛得住,大帅比卑职还喝得多,这不也……”
  两人相视而笑,吴玠再不聒噪,匆匆而去。徐卫还真就去了趟茅房,回来之后,跟没事一般,继续胡吃海喝,若有人问吴玠,他只轻描淡写地说帅司有点事需要吴晋卿去处理一下。到最后,其他人全都散了,他们那一桌还在。似乎有喝不完的酒,说不完的话。尤其是他和杨彦、马泰、张庆四个人。把打从记事起,所干过的趣事、恶事、坏事全抖了出来。一直到把烂醉如泥的杨彦送进洞房,徐卫才对众说了句,回去什么事也没干,上床睡觉,好生歇息,明天一早,节堂点将!
  徐卫得到的情报没有错,金军的确在华州边境大规模集结部队。娄宿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为了报复宋军破坏麦收。更重要的是,粘罕给了他死命令,必须牢牢控制住关中平原。这几百里沃野,是陕西最富饶的土地,女真人想要在陕西站稳脚根,就靠它了。务必将宋军的势力范围压缩回去。长安打不下来没有关系,但你得保证紫金虎不敢过渭水,不敢进华州。
  粘罕知道紫金虎难缠,虎儿军善战。因此动用他万军统帅的“都元帅”身份,从完颜兀术的部队里抽调了“铁浮屠”一千五百骑,补充到陕西。“铁浮屠”成军的时间并不长,数量也不多,整个大金国,这种装备精良的重骑兵,也是相当有限的。
  铁浮屠第一次出现,是在巩县一役,当时打得徐原已经有成仁的想法了。小西山战役,是金军第二次动用铁浮屠,作战不利后,金军对这支精锐,从装备,战术方面加以革新。上次南侵,因东路军走河北,铁浮屠遂归兀术节制。在山东,正是靠这人马俱披重甲的虎狼之师,金军才击溃徐洪。
  这一回,娄宿希望这支无坚不摧的重骑兵,能撕开虎儿军坚不可摧的防线。


第四百零三章 为何冒险
  六月三十,徐卫带着火速集结的马步军一万余人赶到耀州的美原县,与先行一步的吴玠会合。此前,杨再兴亲率数百轻骑越过华州边境前去侦察,据探,金军就在不到四十里以外的华州蒲城。只见得连营遍地,旌旗蔽日,可以说是来势汹汹。
  在徐卫到来之前,宋金两军已经有过小规模的冲突。六月二十九上午,金军千骑跨过华州边境,企图寻找战机,正撞上宋军游骑,因兵力悬殊,宋军马军并未与之接战。受此鼓舞,当天下午,大批金国骑兵一度逼近到美原县。吴玠这时候手里马军不满千,步军不满万,也不敢与敌正面交锋,遂命收缩防守。据吴玠判断,金军恐怕也还没有完全完成集结,不断遣骑兵来袭扰,不过是为了给宋军造成压力,以待部队陆续赶到。
  徐卫听取了汇报之后,马上召集将领们商讨战术。从前徐家军作战,上下意见都是高度统一。但这回却有些例外,一些将佐建议“避战”。当然并不是“畏战”,他们认为,金军麦收遭到我军破坏,其补给肯定是个难题。
  现在金军急于求战,也正反映了对方这种因缺粮而造成的“焦躁”心态。这种情况下,我军应当避其锋芒,坚守城池,让其徒劳无功。如此一来,金军随时都得防备着我军袭扰,不管是他耕种还是收获。长此以往,女真人还能在陕西呆下去么?平原不比山区,敌我双方都是来去自如,金军靠着平原地利进展神速,而我军也可借此最大程度地牵制对方。久耗下去,亏的一定是金贼!
  可徐卫不同意,他承认,此次宋军完全可以避战,依靠坚固的城防让“焦躁”的金军无可奈何。他也承认,娄宿现在最希望的,恐怕就是他接战。但为什么要坚持打这一仗?原因就在于,这一仗,宋军如果不打,那么陕西的局势还和从前一样,双方对峙。耗下去,金军只能寄希望从河东得到补给,时间一长,实力就会彼消此长。
  但如果宋军打了,会是什么情况?分两种说法,一种是战败。如果宋军战败,那么我们剩下的力量,固守长安仍旧没有问题。宋军在陕西的实力均衡,也不会因为这次败仗而有根本性的改变。
  如果战胜,那么局势立即将出现一边倒的状况。都知道金军入侵陕西,尤其是粘罕亲自出征时,女真人兵强马壮,说不好有十几二十万大军。在经历了长安攻守战,偷袭战,万年耀州之战后,现在,留在陕西的金军兵力有多少?我就当他有十万左右,这十万兵马大多布防在保安军和鄜州,以及关中平原。现在娄宿要跟我大干一场,他肯定得从保安或鄜州抽调兵马。如果这一仗,我军战胜,其意义,便是擂响了收复全陕的战鼓!
  意见很快得到了统一,徐大帅坚持要打,虽然有些冒险的意思在,但却值得。这一仗若能击溃金军,收复全陕便不是奢望。尽管西军不团结,可那是处在强敌当前的前提下。娄宿这次集结大军来攻,要是一败涂地,其他各路大帅们看到这种情况,会不来抢软杮子捏?至少曲端第一个就会发兵直取保安!若把现在陕西的局势比作一盘棋,那么这一子下去,这盘僵持的棋局,便算彻底活了!当然,前提是,必须得保证打胜!
  徐家军确实有这个底气,现在他们兵精良足,器械锐利,而且士气高涨。关中平原上,能拉出来作战的部队,就有五万上下。女真人不是吹嘘“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战么”,我们没那么高调,但如果有五万马步军,哪怕面对优势金军,咱也敢跟他硬碰!
  从七月初一开始,后续部队陆续抵达美原,徐卫甚至考虑把扎在坊州,原本计划进取鄜州的部队也调来,胜算更高。可再三考虑还是作罢,金军也不是傻子,万一收到风声,从鄜州打下来,那倒麻烦了。
  金军的骑兵仍旧时常出动,一天之内,数量不等的游骑竟达五六批。而且玩的全是虚招,晃一枪就走。徐卫下令所有部队进入高度警戒,这次金军可有“铁浮屠”。当年在小西山,咱们虽然跟对方打了个平手,可“铁浮屠”重骑兵的威力,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千万马虎不得。
  七月初五,宋军已经完全完成了集结,马步军超过四万人。而且把战场的所有情况都摸了一个遍,方圆五十里内,哪怕是一个小山包都在宋军的地图上标得明明白白。为了对付“铁浮屠”,地形不得不格外侦察清楚。将领们始终抓住重骑兵一个缺点,那就是不灵活,对战场要求极高,回旋的余地稍小一些,就有可能施展不开。
  最后,众将定下一个基本的战术套路。如果“铁浮屠”来冲阵,仍以“神臂弓”“踏张弩”先予敌最大创伤,距离近了,便用“奔雷箭”。短兵相接时,用密集的枪林加以阻挡,最大程度克制其有限的机动性,两侧的重步兵这时候包抄上来。总而言之,务必保证阵形不散不乱。
  再者,咱们现在在美原的马军,也有四千以上。就不能再象从前那样,将骑兵当成掩护布阵的工具,这是一支利矛,必须用对地方。不管对方步军还是马军来攻,我们的骑兵都有能力牵制它!
  今天立秋,较之前两个月,气候已经凉爽不少。尽管金军仍旧没有进攻的迹象,可徐卫不敢大意,他虽然敢冒险,并乐于冒险,但那是建立在周密的谋划和考虑之上。这几天,他不断派出游骑去侦察敌军动向,得到的答复,无一例外都是金军广布营垒,暂时没有动静。
  “徐经略,姚平仲奉命而来。”一个雄浑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徐卫正在桌上摆弄一堆物件,那是由泥土塑成的各种地形。“沙盘”这东西起源于什么时候,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是描绘地形最直观的方法。方圆几十里的地形已经侦察清楚,他将消息汇总,集合军中巧匠,弄成了这仍嫌简陋的“沙盘”。简陋归简陋,但有了这东西,周边一带的地形,大到河流,小到山丘,尽收眼底。并且,他已经圈定出四个有可能成为战场的地方,分别制定相应的计划和战术。
  “进来。”徐卫唤道,目光仍旧未从沙盘上离开。
  身披铠甲的姚平仲昂然而入,至帐中,对徐卫一抱拳,叫道:“大帅!”
  “哎,平仲兄客气了,坐。”徐卫抬头笑道。在保卫东京时,姚平仲是都统制,他还作过其下属。后来两人先后到了陕西,姚平仲时运不济,接连倒霉,如今和徐卫的距离是越拉越远。
  姚平仲如言坐下后道:“既在军中,阶级分明是理所当然。况且,大帅在兄弟危险之时施以援手,这份情义,平仲记下了。”
  “谈不上什么援手,说句不见外的话,你我都是官家派到陕西来的,身负重任,理当团结照应。况且,‘小太尉’的名号又不是吹出来的,本帅相信,你早早晚晚必将执掌一路。”徐卫宽慰道。
  姚平仲倒也不客气,叹了口气道:“这几年走浅水,无可奈何。徐经略,不是平仲夸口,若遇机缘,似曲端等辈,我还不放在眼里。”
  徐卫频频点头:“那是那是。说起机会,现在就有一个。”
  姚平仲听了这话,略微吃惊,赶紧追问道:“哦,请大帅明示。”
  徐卫作思索状,半晌之后,趋身向前,低声道:“现在徐宣抚主持陕西军政,他是我的关系,你知道。”
  “不错,徐宣抚乃大帅季父,人所共知。”姚平仲点头道。
  “前些日子,本帅在秦州,徐宣抚曾说过。令尊大人被重新起用,如今在御营司勾当。这说明朝廷对你们姚氏一门还是信任的。眼下,徐宣抚正在考虑你的安置问题。”徐卫说道。
  姚平仲在陕州时,就通过家书知道了其父姚古被起用的消息。朝中有人好作官,他心里也清楚,自己怕是要挪挪位置了,只是没料到这么快。沉默片刻后,拱手道:“多承宣抚相公提携。”
  “宣相的意思,想让你官复原职,仍知环州,兼任兵马都钤辖。当然,这只是宣相与本帅闲谈陕西局势时,随口说的,具体如何执行,还不得而知。若果真如此,你意下如何?”
  姚平仲听罢,一声冷哼:“曲端无故陷害于我,此仇如何不报?若得宣相提携,平仲愿去环庆!”
  徐卫看他一眼,又道:“本帅听说,熙河一路,十余年间年年易帅,只有令尊大人连任三载,有这事么?”
  提起这个,姚平仲掩饰不住自豪:“那还有假?在熙河,姚家老小与党项人血战多年!现在熙河一路的大小将佐,多为家父旧部。”


第四百零四章 环庆事变
  “那你可想过回熙河?”徐卫问道。
  姚平仲闻言,先是一怔,而后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回熙河当然好,大帅也知道,熙宁五年时之所以设置此路,专为取党顶。河湟之地先后纳入大宋,吐蕃青唐诸羌也陆续来附,情况很是复杂。因此十六年易十三帅,我父连任三载,按例,姚氏不应该再执掌熙河帅印。”
  徐卫认真听着,频频点头。姚平仲说罢,想起了什么,忽地问道:“大帅,可是宣抚司有什么安排?”
  “那倒不清楚。只是西军的情况特殊,再加上朝廷对陕西的倚重日盛一日,官家为什么派你我到陕西来,其目的相信你心里也清楚。你若在熙河一路,较之他人更为便利,因此本帅随口问一句。”徐卫笑道。
  姚平仲显得有些躁动,半截铁塔般的身子在椅上不住地挪动,几番欲言又止。姚家是陇西大族,从前与种家,号称“三种”“二姚”,也算是西军中数一数二的将门。自宣和末年金人南侵时起,陕西几个元老将门中,种家两兄弟一个死一个病,后继无人。姚家也因为姚古和姚平仲两父子先后或罢或贬,不复往日辉煌。至于其他几个,那就提都不用提了。反倒是徐氏一门逐渐崛起。这让姚希晏很吃味,尽管对于徐卫,在一定程度上他还是认同的。可比如说曲端这种人,他从前算得老几,凭什么也能执掌一路帅印?
  现在徐九提起这档子事,恐怕不是空穴来风。他叔父徐绍如今主持陕西军政,而且是“宣抚处置大使”,这人事任免和军队调动,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再加上老父现在在行在也被重新起用,上头对自己的安排恐怕是有考虑的。搞不好今天徐九找自己谈话,就是探探口风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心头颇为欢喜,他一抱拳道:“不管如何,相信上司自有安排。”
  “这是当然。”徐卫点头道。“希晏兄被关中豪杰推为‘小太尉’,盛名之下必然不虚。此次本帅决意与金人一决高下,干系极大。还有诸多地方,需要仰仗。望希宴兄勉力而为,若能立得殊勋,还怕没有起用之日?”
  听了这话,姚平仲便知道徐九今日召他来的目的了。他是希望自己能立战功,以便日后起用时也好说话。到底是紫金虎,这份大气,让人佩服。从前自己与他不大不小有些过节,可人家这事干得爽利,无愧丈夫之名。难怪他威震关陕。姚某承你的情了!
  “大帅放心,卑职必舍身奋战!以求全功!”姚平仲起身,慷慨激昂地吼道。
  至此,一连数日,徐卫大军扎在同华边界上,只待战鼓擂响。可等到七月初十,金军除了小规模试探性踏入同州境外,一直不见举动。这大兵团作战,双方主将尤其当心,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初时,徐卫也是这般,可等了这么几天,总是小股骑兵来来往往,不能不让人想到,金军是不是玩什么花样?
  七月十一,金军突然后撤,而且是撤出了华州。这一下,倒让宋军诸将摸不着头脑。对方气势汹汹而来,僵持了这么多天,现在突然又后撤,是何道理?徐卫会集文武商议,大多数人倾向于一种说法。那是金军在诱我深入,想让我军进入华州,这样他们的回旋余地更大。也可能是想等我军进入华州之后,由鄜州金军抄我们后路。
  这个可能倒不是没有,现在美原集中了徐卫的精锐主力,如果追过华州去,坊州的张宪能否抵住鄜州耶律马五的进攻?一旦后路受到威胁,而自己又身处关中平原之中,那滋味可不好受。权衡再三,徐卫还是决定不动。就扎在美原窥视华州,利用就近补给的优势,以不变应万变。
  此时,秦州方面也传来了徐绍的指示。他告诫徐卫,既然对方来势凶猛,志在必得,则秦凤军暂时不必与之针锋相对,尽量避战周旋,以待泾原一路的配合。徐绍没有明说泾原军会如何配合,但徐卫估计,以自己的力量,不除将金军逐出陕西,但屹立关中平原而不倒还是没有问题的。
  因此,泾原军的配合,可能是从宁坊二州进军,取鄜州,威胁延安。如果曲端也肯出兵攻打保安军,那么胜算就更高了。只是这一点,便得看三叔的手腕如何,能否指挥得动曲师尹这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家伙。
  庆阳府,环庆路经略安抚司。
  时至今日,曲端的头衔中,那“权”字一直没有拿掉。也就是说到现在为止,他仍然不是正式的环庆经略安抚使。但这并不妨碍他将环庆一路里广植亲信,加强控制。曲端的部队成分最杂,有他自己的陕华班底,有各路集结的兵马,有环庆本军,也有后来招募的新军。总兵力一直维持在四到五万左右,而且绝大部分都是步军。
  徐家兄弟虽然恨曲师尹恨得牙痒,但有一点不得不承认。那就是论带兵打仗,曲端不可小觑。这几年来,他将一群乌合之众训练得渐成气候,唯一的心病,便是原来王似的环庆军旧部。对于这些部队,他既不敢都放在自己眼前,也不敢扔得太远,只能化整为零,打散安排。总而言之,除了朝廷正式的认可之外,环庆大帅的位置,他算是坐稳了。
  在庆阳城中,有一片专供军队演武检阅的大校场。此时,校场上将士云集,曲端带兵,尤为重视训练检验。若无战事,逢立秋之后,便于各处抽调部队,到庆阳府集结校阅,以检查训练成果。
  各地部队业已结阵完毕,只待一声令下,便要扬威耀武。曲端率一众将佐,自西北角处打马而入。至校阅台前下马,曲端亲昵地拍着马脖子。他这匹马,不是凡物,名字唤作“铁象”,能日驰四百里。伴他征战多年,视为至宝。
  “大帅,诸将已结阵,请令!”曾代表他去秦州的部将李彦琪抱拳道。
  曲端又跟铁象玩耍片刻,这才将缰绳交到士兵手中,将马鞭一挥:“传我帅令……”话未说完,突闻一声马嘶。众人寻声望去,只见校场入口,一骑摔倒地,人马分离。那战马正挣扎着起身,骑士却已经连滚带爬冲过来,一边跑一边喊道:“大帅!加急军报!”


第四百零五章 双管齐下
  战马似乎已经力竭,挣扎了好一阵,始终站不起来。骑士嘴唇干裂,满头汗污,显然奔跑了许久。曲端盯他一眼倒还没说什么,李彦琪已经喝道:“你慌个鸟!说!”
  “大帅,诸位长官,叛将慕容洧引党项人南下寇环州。安边城,清平关两处守将倒戈附贼!洪德肃远两寨不战而退!眼下,张钤辖正与贼军战于乌仑寨!”信使几乎是一口气将这段话说完,语毕,气顺如牛,显些支撑不住。
  左右将佐皆面露惊色!慕容洧是前环庆帅司统制官,被大帅逐走后,叛投了夏国。一直以来并没有什么大的举动,以至于都快淡忘了这撮鸟,没想到,他竟能得党项人相助来犯我疆界!更没想到,多处军寨堡垒的守将居然临阵倒戈!大帅当初就应该把王似的旧部完全肃清,果真如此,哪有今日之祸!
  曲端听罢,眼皮都没动一下,淡然道:“此等背国之贼,已是穷途末路,垂死挣扎。张中彦必能克敌制胜。”说完,仍旧下令校阅部队。
  那数千将士在校场上各逞威风,演练阵法,配合得十分默契。一时间,杀声震地,刀枪生辉,曲端看得欢喜,不停地与左右诸将点评部队,就跟没事一般。见主帅如此,部下们方始安心。张中彦为环州兵马都钤辖,手里握有八千精兵,且据险要,击败慕容洧这叛国之贼,应该不是难事。
  演练既罢,曲端亲自讲评,又奖励一众军官。部队还没散,又见帅司的主管机宜匆匆而至,立在场边进退难安。曲端看在眼里,即命令部队各自回营,引众将上得前去,问道:“何事?”
  “大帅,康随已经进城。”那位机宜官小声说道。
  曲端猛然看向他,皱眉道:“康随?”康随驻军威边寨,兼任巡检使,位处对金前沿,直接防备为金军占据的保安军,他不在前线呆着,突然回城是何道理?
  “是,正在节堂外等候大帅。”机宜官似乎有些惧怕曲端,越说越小声。
  左右将佐听了这话,心头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康随作事素来稳妥,不召而回必然是前线出了变故!他的防区接壤保安军,难道是……
  “走!”曲端一咬牙,从嘴缝里嘣出这个字来。士兵骑来铁象,他翻身上马,心头纵然再急,也舍不得狠抽一鞭。
  一行人回到帅府,早望见门口站立着几人,仔细一看,俱是前线统兵官。当看到康随时,众人大吃一惊!只见那厮身披残甲,未戴头盔,散发的头发几乎遮住半边脸,左手吊在脖子上,右手拄着半截断枪,浑身的血污!
  曲端在府门前跃下马来,刚落地,康随便将断枪一扔,瘸拐着抢下来,方一抱拳,未及说话,曲端已经一声冷哼,径直踏入大门而去。背后的将佐,尽管有与康随相熟的,此时也不敢去多问一句,鱼贯而入节堂。
  康随见状,一时不知如何自处,那随他回来的军官们一见,都围上来,七嘴八舌道:“此番兵败而回,大帅恐怕饶不过你我!”
  康随叹了一声:“我等已然倾尽全力,稍后据实向大帅禀报,听候发落吧。”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数名败将跟着他,耷拉着脑袋等候召见。
  不多时,有士兵出来传话,言大帅见召。有部下拾起那断枪递上,康随一把推开,仍旧一瘸一拐跨过了门槛。
  节堂上,曲端高坐,帅司文武分列两旁,康随至堂中,引众将拜道:“卑职见过大帅!”
  曲端并不看他一眼,侧首向西问道:“堂下所立何人?”
  “卑职,缘边巡检使康随。”康随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来怒意,遂硬着头皮回答道。
  “既是缘边巡检使,因何擅离职守?你当知军法!”曲端提高音量问道。
  康随心里惧怕,可终究还是横下一条心,抱拳道:“大帅容禀,数日之前,金军溯洛河西进,突袭怀威堡。卑职闻讯后,火速增援,然军未至,而怀威堡已陷。卑职度势,以为威边寨兵少,不足抵抗,遂引军退往胜羌堡,集中兵力,坚壁清野。金军至,卑职率部与之奋战四日,奈何寡不敌众……”
  曲端不等他说完,一口截断:“你部下四千兵马,如今何在?”
  康随直感头皮发麻,那句话无论如何说不出来。曲端一见,冷笑道:“你莫说,都在此处?”
  “卑职率残部突出重围,只剩下,五百余弟兄。”康随小声答道。
  节堂上,每个人都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心里却是七上八下,这是怎么了?环庆历来以险要难攻而著称,防区之内,各种军寨堡垒数以十计,金军不在关中平原撒野,跑来打我们作甚?
  而且怎么这般巧合?叛贼慕容洧攻环州,金贼又来寇庆阳?这里面,是不是……
  “损兵失地,你回来作甚?”曲端沉声问道。
  康随心头一震,勉力昂起首来,一触到大帅凌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避开。吃力地跪将下去,俯首道:“虽丢失堡寨,损兵折将,但卑职已然尽了全力。金军势大……”
  “势大?这里不是陕华,不是永兴!金军能出动多少?能比你大到哪去?你率领四千精兵,如此之短的时间就被击溃,还有脸面回来!”曲端声色俱厉,骇得康随及部下战战兢兢,手脚冰凉,没一个敢接话头。
  曲端一捶帅案,吼道:“军法无情,容你不得!左右!”堂前武士闻声而入!
  康随大骇,直起身来,抗声辩道:“大帅息怒!卑职等实在已尽全力!混战中,卑职身被十数创,绝无畏战溃逃之意!请大帅明鉴!容卑职等人戴罪军前!”
  “我军中不养废人!左右!押将出去,斩!”曲大帅怒不可遏,大声喝道。
  士兵们一拥而上,首先就反剪了康随两臂。他左臂本带刀创,被这一扯,痛得脸色都变了,仍告求道:“大帅饶命!容卑职戴罪军前立功,以赎性命!大帅!大帅!”
  李彦琪素来与康随交好,见此情形,若不救他,今日必死无疑。他虽然败阵而回,但罪不至死。想到此处,也横下心来,出列报道:“大帅,康随虽有大罪,但念他往日功劳,且留下这条性命,容日后立功。”
  曲端一拍案桌,手指康随道:“似此等鼠辈,握四千精兵,居然连丢缘边三镇,败回庆阳,留他何用!若不处斩,军法威严何在!若开此先例,兵从何统?将从何御?”
  “大帅,看他一身创伤,显然经过力战,并非溃逃。若真将他处斩,怕是……怕是招人议论呐。”他本想说“怕寒了弟兄们的心”,可若在大帅面前说了这句话,万一触怒了他,恐怕连自己也要遭殃。
  “议论!谁敢议论!”曲端大怒!
  李彦琪见他盛怒,不敢复言,扭头看了康随一眼,很是抱歉,默然无语地退了回去。连他都碰了钉子,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蝉,无人再去求情。
  就在此时,转出一个人来,三十多岁,身长七尺有五,极是雄伟。双眼有神,鼻梁高挺,穿青袍,带革带,端得是好相貌。对曲端一拜,朗声道:“大帅,康随便有罪,也须上报宣抚司定夺生死,经略司断无擅主之权,请大帅三思!”
  堂上将佐,十有八九倒抽一口冷气!还真有不怕事的人!你来环庆几天,敢在大帅面前说这话?
  曲端却没有马上发作,直视着此人,问道:“李彦仙,你一个被逐之徒,安敢在本帅面前聒噪?”
  此人正是李彦仙,随姚平仲退到京兆后,徐卫特意关照他,借选拔人才之机,将他荐上去,到环庆谋个差事。宣抚司安排的职务,是统领。可到了庆阳,曲端却让他作了个帅司的“准备差使”,也就是替长官跑腿办事的。这种级别的人,跑出来说“大话”,难怪曲端要揭他的短。
  范致虚当初集结数路西军勤王,胡搞瞎搞,当时只是个小军官的李彦仙说了几句,被削了职驱逐出军。也不知怎地就被曲端知道了。
  李彦仙正不知如何回答,又一人道:“曲帅,此事确实有些不合适。”
  众人寻声望去,却是“大名鼎鼎”的刘光世。如今官拜环庆经略安抚副使,也是宣抚处置司安排来的。别看刘光世打仗不行,可他名气大,而且是刘家的子弟。曲端虽然最恨这种有名无实的将家子,可也不敢象安置李彦仙那样对他。此时见他出来挡横,不快道:“刘副帅何出此言?康随失地损兵,本帅自有军法处置他,有何不妥?”
  “康随阶次不低,非寻常士卒,若要杀他,按例当向宣抚处置司上报,待批复之后方能执行。大帅如今绕开有司,恐怕说不过去。”刘光世笑道。
  曲端虽然不以为意,可在这种场合,也不方便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一阵沉默之后,顺着台阶道:“既然是副帅求情,便饶你这回!死罪虽免,若不处罚,何以正军法?杖三十!”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刘光世道“副帅,这合适么?”


第四百零六章 大变动
  刘光世干咳一声,没有回应。曲端将目光从他脸上收回,一挥手冲堂下道:“拖下去!”
  康随身上本就带着伤,若这几十军棍实打实地打下来,也够他受的。可他深知曲大帅御兵之法无他,唯严而已。无论亲疏,但犯军法一视同仁,不讲情面坚决执行。因此,不敢再求饶,只盼着行刑的弟兄念着这一身战创,高起低落。被士兵押着往外抬,临出门时,他望了刘光世和李彦仙一眼。若不是这两位,自己今天恐怕性命难保。
  康随等人被押走后,节堂上陷入短暂的沉默。曲端非常清楚宣抚处置司安排刘光世等人来环庆的目的。徐绍与李纲一般无二,都是受官家派遣来陕西,意图以一己之力,统一西军指挥。徐绍这一招,虽然不见得有多高明,却委实让自己多了些麻烦。
  如李彦仙刘锜等辈,阶次不高,还容易掌控。可刘光世名头较响,又充任经略安抚副使,至少明里他是环庆的副帅,不可能完全无视他的存在。罢了,眼下御敌要紧,这些事容后再说吧。
  想到这里,开口问道:“慕容洧攻环州,金贼趋庆阳,事态可谓紧急!若这两路人马汇合,环庆危如累卵。本帅打算亲自统兵阻击金军,谁愿去环州破慕容洧?”
  李彦仙第一个站出来,抱拳道:“卑职愿往!”
  曲端只当面前没这么个人,扫视堂中众将,继续问道:“谁愿往?”
  张中孚与那环州兵马都钤辖张中彦乃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弟弟有难如何不救?因此出列道:“卑职愿往。”
  曲端这才点头道:“你去最好不过!本帅予你精兵五千,如何?”
  “不需这许多兵马,三千足够。”张中孚显得很有自信。
  曲端摆摆手:“若只图守住环州不破,张中彦足矣。然慕容洧这等背国求荣之徒,若不予以痛击,日后必兴兵再犯。要打,就打他个师溃如山倒。也好叫党项人知道,趁火打劫的代价是什么!”
  “得令。”张中孚大声应下,退了回去。李彦仙也不见什么异样,默不作声地退下。至于刘光世刘锜两个,根本不去接过话头,他们知道曲大帅是不会将兵柄交到他们手里的。
  “本帅自统精锐,前往迎战金贼。刘光世。”
  刘光世对曲端直呼自己名讳颇为不满,自己堂堂的将家子,父亲作过攻辽的都统制,陕西将门中,也有我刘家一席之地,你曲端算老几?敢呼名唤姓?只是,对方到底代理环庆帅守一职,自己身为副帅,没奈何,且应下他。遂出列道:“曲帅有何吩咐?”
  “就劳你向宣抚处置司禀报军情。”曲端说道。
  刘光世将手一拱:“敢问大帅,这军报如何写?”
  “如何写?照实写便是。本帅听说,徐宣抚当年曾在陕西勾当,文也来得,武也了得,他应该知道如何处置。”曲端笑道。
  “可要向宣抚司报急求援?”刘光世明知故问道。
  “刘副帅看着写吧。”曲端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他没想过徐绍会派兵增援,首先,他有把握击退来犯之敌。慕容洧虽然叛投夏国,其实不过是条丧户之犬,不足为惧。金贼虽然勇猛善战,但鄜州和环庆之间,隔着一条纵贯南北的子午岭。所以,金军想进攻环庆,唯一的进兵路线,就是顺着洛河走。这样一来,兵力太多就施展不开,骑兵优势也被最大限度地克制。且庆阳府境内,众多的军寨堡垒构成了坚固的防线,金军每前进一步,都将付出重大代价。他根本不怕女真人。
  再说了,就算徐绍想增援他,能派谁?最近的便是泾原徐义德,他跟自己的过节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他会出兵?除非太阳打南边出来。第二个便是永兴军帅,不对,应该说是秦凤帅徐子昂。他控制着耀州、宁州、坊州一线,可以直接进入庆阳府作战。可傻子都知道,徐卫是绝对不会出兵的。不过这样也好,刘光向向宣抚处置司求援,然后没人搭理环庆。既然如此,以后也就别再怪曲某不仁义。
  秦州,陕西宣抚处置司。
  徐绍到任之后,宣抚司总算是搬出了民宅。现在这衙门虽然不能和从前在长安时相比,甚至连秦州知州衙门也比不了,只是宣抚处置司花了不到四千贯购置的,可没人敢小瞧了它。徐宣抚一到任,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各路帅司的中下级军官变动。大批名将后裔以及徐卫主持制置司期间搜寻到的人才,被安排到各路任职。
  从前的宣抚使和制置使,从来没人这么干,不是没想到,而是不敢干。谁都知道,安插亲信,可以到达架空的目的。可问题是这么干的后果,极有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纷争甚至事变。而且几路西军之间,虽然并不团结,但在对待东京派员这个问题上,骨子里就是一路的。你就是想安插,安插谁去?
  可徐绍似乎不这么想,这段时间以来,数十人被委以各种差遣,尤其是环庆和熙河,简直是“重灾区”。有人私下评论说,徐绍敢这么干,原因在于他有底气。而他的底气,来源于他两个亲侄子。
  徐原为泾原帅,最开始的陕西五路里,就数泾原兵强马壮。而且还是徐原的父亲徐茂在世时打下的好底子,撼动不了。
  至于徐卫,那就更不消说了。按说以东京派员的身份,这厮不可能混得这么风生水起。可他还真有些门道,专打大仗,而且好几仗打得还真是可圈可点,博得一个“紫金虎”的花名。更为重要的是,徐九虽然有东京背景,可他老爹给他积了德。徐彰的名字现在陕西的中下级军官或许没听过,可高级将领谁不知道?当年种家军第一员虎将。有了这层关系,种师中种太尉能不支持他?这位老经略一点头,谁也不好多说什么吧?
  徐绍有这两个手握重兵的侄子作后盾,把话说得白一点,哪怕你闹个兵变,人家会怕你么?看来,这西军的指挥,怕是真要在此人手中得到统一。
  “相公,这是下官初步拟定,关于设立六房诸曹的条陈,请相公过目。”稍嫌简陋的二堂里,宣抚判官王庶立在案桌旁。案后,徐绍正埋头写着什么,也不知是否听到了他的话。
  王庶等了片刻,不见回应,正想再说一遍时,徐绍头也不抬地回应道:“王判久在陕西,常掌赞务,情况自然比本相熟悉,不用看了,发给诸司吧。”
  对于新长官的称赞,王庶还是显得比较审慎,将手中的条陈往前递出几分:“徐相还是过目一下?”
  顿了顿,放下笔,徐绍抬起头来笑道:“子尚,本相在来陕西之前,朝中的故旧曾提起。说不论是谁主持陕西,只要得到王庶襄助,政务上便省心得多。这些日子以来,本相看得真切,对于这位故交的话深以为然。”
  王庶赶紧一礼:“徐相过奖了,那下官这就遣人发下去?”
  “嗯,宣抚处置司是代表朝廷司仪行政,统戍伍卒,不能是个光架子。下设诸房诸曹,这是行在同意,也是势在必行。本相不管下面有什么议论和意见,一个月之内,必须付诸施行。半年之内,确定以宣抚处置司为核心,诸房诸曹分掌一务的格局。”徐绍非常严肃地说道。
  王庶听罢,迟疑片刻,小心地试探道:“相公,半年会不会操之过急?”
  “急?还是太慢!现在是什么局面?鄜延沦于贼手,关中平原已去其半,要是再不能集中权力,统一陕西军政,这盘散沙,早晚让女真人摧枯拉巧,扫荡无余!”徐绍没有回避外头办公的佐官们,声音颇大。
  王庶不再多话,恭施一礼后,缓步退了出去。徐绍则继续埋头,奋笔疾书,一阵之后,捧起墨迹未干的纸张,轻轻吹了吹。这可以算是他上任以来,上呈镇江行在的第一份“述职”。除了上报陕西的情况以外,还涉及到重大的机构改革和人事变动,以及今后的对金策略。
  仔细检查一遍后,他将奏本封好,放入袋中。正准备唤人进来拿去加急送递,却见一人匆匆进来,却是在外间办公的宣抚处置司“主管机宜”,也是他的儿子,徐良。
  “徐相,环庆急报。”徐良行至案前,双手呈上一块木片。这是各路帅守传递紧急军情,用快马传递的银牌。
  “环庆?谁的名义?”徐绍一边接过,一边问道。
  “刘光世。”徐良回答道。
  徐绍不再多问,拿起银牌看了起来。可能是因为有一点年纪,视力不太好,他将银牌支得很远,眯着眼睛看。一阵之后,他缓缓放下银牌,没说话。徐良看了父亲一眼,也没见到什么异样的神情,遂问道:“徐相,两路进攻,这怕不是巧合吧?”


第四百零七章 先定环庆
  徐绍看了儿子一眼,挥手道:“你去吧。”徐良倒也没觉得怎么样,如言退了下去。
  又拿起那块银牌看了好几遍,神情越发阴鸷。诚如方才徐良所说,女真人和慕容洧同时举兵,这恐怕不是巧合。而且这里面还牵扯到党项人,让情况更加的复杂。但这些都还不是最主要的……
  天色渐暗,宣抚处置司的佐官们大多已经离开衙署打道回府。徐绍仍旧坐在二堂里,埋首案头在写着什么。徐良见四周同僚们已经走光,遂坐座位上起身至门外,唤过一个从东京跟来的伴当,现在充任宣抚处置司“准备差遣”的,吩咐他看好门径之后,这才向父亲所在的内堂走去。
  时近黄昏,光线已经很暗了,徐良知道父亲视力不好,进去之后,首先便将灯拨得亮了一些。或许是这点举动吸引了父亲的注意力,徐绍抬起头来,四周一望,诧异道:“都这时候了?”
  “爹,何苦这般终日操劳?”徐良心有不忍地问道。
  面对儿子的关切,徐绍轻笑道:“官家以陕西六路托付,怎敢轻心大意?你也知道,从你曾祖父开始,咱们徐家就在陕西勾当,此地不比他处啊。”
  徐良放上灯罩,随口道:“那倒也是,徐氏一门,几代投身西军,资历也算老了。”
  “不是你祖父拿性命去拼,哪有你大伯二叔和为父的出头之日?陕西这片地方,是英雄地,风云地,不要小瞧了任何人。”徐绍沉声说道。
  徐良唯唯应是,徐绍又提点他几句,这才将话题转到金军进攻环庆上来,问道:“女真人和慕容洧几乎同时进兵环庆,你怎么看?”
  徐良仍旧站着,直到父亲点头示意,他方才坐下,想了片刻,试着分析道:“儿认为,慕容洧和完颜娄宿应该是事先有过接触,否则,不会如此之巧。慕容洧为原环庆帅王似爱将,王似被捕后,他叛投党项,必思复仇。而金军受阻于关中平原,也想着另辟蹊径。所以就……”
  “这不是重点。”徐绍直接打断了儿子的话。
  “那……父亲大人的意思是……”徐良请教道。
  徐绍直视着他,手指自己问道:“为父来陕西作甚?”
  徐良没有马上回答,想了好大一阵,实在不明白父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遂回答道:“爹奉天子诏,入陕西主持军政,抵御金贼。”
  “那爹拿什么去抵御金贼?”徐绍又问。
  “自然是西军……”徐良脱口答道,但说到这里,他好像已经明白父亲的意思了。金军进入陕西之后,鄜延军算是彻底完了,行在又调走了秦凤军,现在所谓的西军,其实就是指泾原兵、环庆兵、熙河兵,以及老九的部队。这里面,徐大徐九自然不必说了,理所当然地唯父亲大人马首是瞻。
  但环庆帅曲端和熙河帅王倚则未必。攘外必先安内,要想和女真人对抗,统一西军指挥那是最最起码的条件。所以,西军中,不能有不听节制,擅作主张的人存在,至少不能存在于帅位之上。显然,曲端就是一个典型。父亲大人的意思,莫非要办他?
  一念至此,心头一跳,小声道:“爹,慕容洧可是一个先例。环庆紧挨横山边境,一旦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小心有人铤而走险。刘光世等人虽然去了环庆,但相信曲端必定不会授以兵柄。”
  徐绍背靠着椅子,并没有说话,只出神地盯着灯花。
  “而且,爹,慕容洧和女真人侵入庆阳,曲端必然亲自领兵拒敌。这时候如果……影响会不会太……”徐良显得有些吞吞吐吐。
  徐绍将目光从灯光处收了回来,又是那一句:“这也不是重点,要紧的,不是办不办,是怎么把它办好。”
  “儿跟曲端有过交集,此人治军颇严,以威权令将士胆寒,号令一出,莫敢不从。凭心而论,也算是员干将。只是侍才傲物,桀骜不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心里就想着扩大部队和防区。而且此人特别之处在于,擅长带兵之外,也喜读书,尤其好与读书人交往,在士林中口碑颇佳……”徐良前些时候为了劝曲端出兵,曾经在庆阳府呆过一段时间,和曲端有过交谈相处。
  “据此看来,环庆军应该不是前两年那般的一盘散沙。所以,若是对曲端有什么安排,首先就得考虑可能引发的后果。”徐良说道。
  徐绍地摇了摇头:“人人都按部就班,瞻前顾后之时,毫无章法的猛然出手,最能收到意想不到的结果。徐六,为父问你,李伯纪宣抚陕西时,力求的是什么?”
  徐良想了想,给出了一个字的答案:“稳。”
  “可结果呢?稳么?非常时期必用非常之手段,陕西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关头,不能拖了。西军必须要有统一的指挥,令行禁止,含糊不得。罢了,不管曲端是个怎样的人,一切按最坏的打算来办。”徐绍说这话,好像是已经成竹在胸了。
  徐良觉得很奇怪,皱眉道:“既然爹已经有了打算,那又何必……”
  “爹考虑的是,这事派谁去。徐大距离最近,可他跟曲端矛盾极深,担心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至于老九……”徐绍语此自处,脸上有了笑意。似乎这事派徐卫出面,才是最让他放心的。
  徐良见状,摇头道:“爹,此事恐怕还是由大哥出面的好。”
  “怎么?你认为你九弟没那个能耐?”徐绍问道。
  “九弟的手段儿还是知道的,此事若由他出面,当然会干得爽爽利利。只是,爹,九弟是老幺,入仕带兵都不算久,而且和爹叔侄之间,和我们弟兄之间,走动得多,也较为亲近。大哥因为久在陕西的缘故,伯父又去世得早……”
  徐绍挥手制止了他的话:“你就是想说,徐九是老幺,又和为父亲近,所以他会遵守节制。但徐大则不一定,所以要加以拉拢?”


第四百零八章
  “确实如此。而且,九弟与金贼对峙于关中平原,恐怕也脱不开身。”徐良点头道。
  徐绍对儿子的意见没有加以评论,确如徐六所说,这件事若是派徐九去,定然办得爽爽利利,这并不是说徐大的才干比不上徐九,而是因为徐大与曲端怨恨颇深,一干起来,恐怕就收不住缰。
  “金人此番动作悖于常理,关中平原对其有利,却弃而不用,反挥师环庆,可见其志不小。立即将消息知会老九,告诉他,若有机会,可便宜行事,不必等宣抚处置司批准。”良久,徐绍说道。
  徐六听罢,知道父亲已经将人选决定下来,遂应了一声:“是,即刻就办。”
  耀州美原县,宋军指挥大帐。一望无际的营寨中,巡弋的队伍往来不绝,而这座帅帐最是扎眼,一杆大旗竖在帐前,忠勇二字醒目,紫色大虎威武。不论是官是兵,行至帅帐前,都噤声缓步,不敢聒噪。
  此时,帐内其有三人。秦凤帅徐卫却不在帅位,而是坐在下首第一张椅上,马扩在他对面,吴阶在他身旁。紫金虎正拿着宣抚处置司发来的银牌仔细地看着,片刻之后,递给身旁吴玠,一言不发。
  吴玠看毕,起身来朝马扩递去,一面道:“这事看来蹊跷,实则都在情理之中。”
  “哦?”徐卫把目光投向了他。
  马扩接过了银牌,吴玠回座后解释道:“诚如大帅所言,此事,若我军败,于局势无大害。若金军败,则陕西全境光复在即。此一节,想必娄宿也清楚。因此另辟蹊径,转攻环庆。有慕容洧配合,胜负还真不好说。”
  马扩看完了银牌,接口道:“慕容洧虽然作过环庆统制,但据说曲端入主环庆帅司时,王似的旧部被其拉拢者颇多。慕容洧以叛国之贼的身份,能翻起多大的浪来还是未知之数。不要忘了,他这回可是带着党项人来的。谁附和他,谁就是背国。”
  吴玠看他一眼,笑问道:“那么依子充兄之见,慕容洧方入环州境,几处军寨的守将望风而降,作何解释?”
  “这不奇怪,慕容洧既然起事,必预先联络环庆故旧。接下来,他兵临环州城这一仗才是至关重要的,是深是浅,一打便知。”马扩朗声道。
  徐卫此时开口道:“环州是曲端的心腹张中彦坐镇,我料曲师尹必遣中彦之兄中孚驰援,慕容洧想打下环州来,难。”
  马扩一拱手:“大帅所言在理。此次两路犯环庆,主要是看女真人。这一路,曲端肯定亲自出征,他的胜败,才是环庆的关键。曲端的手段,相信大帅和晋卿兄比在下更清楚。”
  他的意见,吴玠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心里明白,曲端占着地利,那庆阳府境内军寨堡垒众多,易守难攻,金军恐怕占不到太大便宜。应该说,环庆之役,有惊而无险。不过,这就怪了,既然如此,宣抚处置司为何还在银牌中说,准备从泾原调兵,支持环庆的军事行动?又让我们秦凤帅司相机行事?
  这一点,徐卫可能比任何人都看得通透。三叔刚走马上任,不同于李纲的是,他是武臣出身,后转的文阶,他非常清楚陕西现在的轻重缓急,统一兵权,是首要之务。现在西军只剩下四路兵马。大哥一路,自己一路,再加上环庆曲端和熙河王倚。
  王倚一直比较低调,曲端则张狂已久。这个刺头,换谁来主持陕西军政,都必须要解决。大哥和曲端有宿怨,让他去驰援环庆,目的是什么?还用明说么?
  当他把这层意思,含糊地点出来时,吴玠马扩二人立即就明白了。到底是作过枢密使,主持全国军务多年的徐相,一出手就不同凡响。换作其他人,恐怕还不敢轻易作这个决定。毕竟此事风险很大,万一逼得急了,曲端会作出什么事情来,谁也不敢保证。不过徐宣抚有他的优势在,现如今,他这个最小的侄子,手里握着六七万马步军,再加上泾原徐经略,两兄弟兵马一合计,超过十万。谁敢小觑?便是曲端有什么极端的反应,恐怕也很难成事。二徐一西一南钳制着他,东面是女真,北面是党项,曲师尹这回……
  “大帅,我军控制着宁州,可直达庆阳府,怎么……”吴玠疑惑地问道。环庆一路,易守难攻,是陕西北部一个重要的支撑点,谁如果控制这块地区,不说稳如泰山,但进可图取鄜延,退则自保无虞,比关中平原稳当得多。怎么徐宣抚派泾原徐经略去,不派我们大帅?
  “哎,军务大事,上头自有考虑,何分彼此?况且,泾原徐经略本来就在原州集结了重兵,由他出面也甚为便利。我军又正与金军对峙,分身乏术嘛。”徐卫轻笑道。对部曲话是这么说,其实他心里隐约也能猜到一些原因,只是不会说破罢了。
  吴马二人听后,并无异议,便将话题转到关中平原来。现在局势大概已经明了了,金军在华州集结部队,摆出要与我军决战的态势,不过是装装样子。其根本目的,在于牵制我军,转移注意,以便他们溯洛河去攻环庆。
  日前突然撤出华州,恐怕也是故布疑阵,让我们不知深浅,便不敢贸然进兵。以达到将我军牵制在关中平原,无法抽身驰援环庆的目的。既然如此,咱们是不是往前推进?去试试金军的深浅?
  “卑职认为可行,金军在北边和曲端纠缠,我军便在关中平原突进!”马扩说道。
  吴玠摇了摇头:“环庆的地势决定了大军无法展开。因此,进攻庆阳府的,可能只是金军偏师。其主力,恐怕还在鄜州以及关中平原。对方既然敢剑走偏锋去打环庆,必然在关中平原作了万全准备,‘铁浮屠’就是个例证。卑职的意见是,如果金军不主动进攻,我军还是不动的好。一切等环庆有了结果,再作计较。”


第四百零九章
  大顺城,不过是庆阳府境内为数众多的军寨之一,防区不是最大,兵力也非最多,但曲端挥师北上之后,将接近六千人的主力部队摆在了这里。只因此处靠近延庆河。庆阳府的北面,地势非常复杂,好似上古期间,哪位哀伤的天神垂下了泪水,化作暴雨,将大地冲得沟壑纵横。非但如此,庆阳北部,丘、陵、沟、壑、塬、峁各种地形相间,简直如同一团乱麻。再配上宋军百十年来苦心经营的堡垒军寨,绝对的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在这种情况下,金军也不笨,因为有不熟悉地形的劣势在,女真人的进兵路线,始终离不开河流,但凡大江大河的岸边,地形总要相对容易通过一些,而且不会迷失方向。金军眼下已经拿下了康随镇守的几个堡垒军寨,接下来的目标,自然是环庆一路的心脏,庆阳府。纵贯庆阳南北的延庆河,是他们首要选择。
  大顺城,在宋夏战争中,几历兵祸。尤其是发生在治平元年的第二次宋夏战争,夏军一路稳步推进,一直打到大顺城。在此遭遇宋军顽强阻击,夏国国主李谅柞在激战中受伤,一年多以后去世,大顺城由此扬名天下,“大顺”二字,实由此得。
  大顺城一带民风剽悍,汉羌杂居,便是五尺孩童,也粗识枪棒。历来,只要狼烟一起,无论军民皆负守土之责。曲端将部队扎在大顺城后,一面调兵遣将,把守关隘要道,一面发出檄文,征召大顺的乡兵、壮勇、番兵前来助战。女真人此时还没有兵临大顺,他已经放出话去,北夷不来则罢,否则,当使治平之事重现。
  虽然立秋已经有一段时间,可天气仍嫌炎热。这庆阳北部的沟沟坎坎,让阳光照射得泛出刺眼的黄色。这一带因为环境的制约和战争的破坏,户口不多,常常行走十数里不见人烟,百姓大多聚居于水草相对丰富之处。曲端六千精兵的到来,才算让大顺城热闹一点。
  此时,一处黄土裸露的高梁上,几名身着戎装的将领正凭高远眺。最前面一威武高大的军官,正是暂代环庆帅守之位的曲端。
  陕北的地形非常独特,就拿这沟沟坎坎两说。常常两道山岭之间,最近的地方,只隔着十几步,面对面喊话都能听到,可你要是想过去,弄不好得走上大半天。交通的不便,形成了易守难攻的格局。所以,曲师尹才有那个底气,放话说要让女真人重蹈党项人的覆辙。
  “大帅,但凡能容人通过的地方,都有我部精兵把守,多置强弓硬弩,擂木滚石,女真人休想越过大顺城。”说这话的,便是他的心腹,李彦琪。
  曲端一声冷知,谓左右道:“女真人在关中平原吃了徐九的亏,便想在我环庆打开局面。哼,徐子昂仗着上头维护他,器械钱粮优先补给,打几个胜仗有甚了不得?此番便叫宣抚司那帮人看看,我环庆……”
  话没说完,一人高叫着爬上岭来,众将寻声望去,只见一员军官气喘如牛,蹭蹭窜将上来,人未到,声先至:“大帅,大帅!”
  “何事?”曲端冷面问道。
  那军官至他面前一抱拳:“大帅,檄文发出多日,诸羌番兵乡勇大多推诿不来。至今,只征召到六百余人。”
  此话一出,在场众将都变脸色。好不晓事的东西!曲大帅率兵前来,是为守土安民,这些撮鸟怎地这般不通事理?竟敢抗拒经略安抚司的命令!
  见曲端没说话,那军官接道:“甚至有羌人首领说,只认得王帅,不晓得曲帅。”王似这个人当初虽然违背宣抚司的节制,被罢去帅位,关押待审。但在他经略环庆一路的期间,还算是颇得军民之心。慕容洧因他而叛变,便可见一斑。曲端呢,也算是有些手段,但此人除了带兵打仗之外,还喜好读书,乐于跟士大夫交往。至于其他嘛,从他处理和同僚长官之间的关系,也可以看出端倪。
  “这帮番厮!安敢如此!”部将大多愤慨。但了仅限于过过嘴瘾,妥善处理番汉关系一直是陕西几大经略安抚司的重要任务。即使番兵不奉令,也没谁敢贸然说要怎么样。
  曲端也不见发怒,远眺北面,悠然道:“这一仗打下来,番兵自然知道该站在什么位置。”
  七月二十八,庆阳府北部。
  延庆河自北朝南,缓缓流淌,最终在庆阳府城汇入泾河。因此,顺着延庆河南下,是最省事的进兵路线。金军攻下康随的防区后,果然溯河直下,扑向环庆一路的指挥枢纽。而此时,带着党项人,以替王似复仇为名而来的慕容洧,已经被张家兄弟阻挡在乌仑寨,不能前进半步。
  曲端收到消息后,遂安心应付即将到来的女真人。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一支从原州出发的部队,已经星夜兼程,赶往庆阳来“支援”他。
  远方出现一条黑带,顺着河边,徐徐朝南移动。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出现这种景象,本就让人费解。不多时,这条黑带由远渐近,赫然竟是密密麻麻的人潮。扛枪挎刀的士兵,顶着头上的日头,正全速前进。很少有人喧哗,只是偶尔传出一声战马的嘶鸣。骑着马的军官正指挥部队前进,威武的士兵高昂着头,脚步不曾停过半刻。
  从前,都认为环庆一路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敌。没料到,开头打得这么顺利,挨着保安军的宋军没多久便告溃败。听说只要顺着这条河往南,就能直趋庆阳府。如果能够拿下环庆一路,对大金国的军队来说,将是一次意义重大的创举。我军以步军为主力,离开了平原,失去了骑兵军团的支持,仍旧能够和南朝最精锐的部队一决胜负!
  韩常抹了一把汗,在马背上拿出地图看了许久,不禁嘀咕道:“张深这厮原为鄜延帅,环庆他真晓得?”也难怪他这么想,走了两天,怎么连环庆军的影子都没看到?
  十数人从南面疾速而来,都着汉装,挎刀背弓,押着两个人至军中,问明主将位置,快步而来。韩常见状,打马上前问道:“有动静?”
  “万户,我等先行探路,至前方数里外,抓住两个土人,有环庆兵的消息。”一人大声报道。
  韩常一听,跳下马去,见那两个土人,年长的约莫五十来岁,年轻的不过十几光景,虽然被制,倒也不见惊慌,只耷拉着脑袋。
  “问问,此地距离‘大顺城’还有多远距离?”韩常开口道。
  “问过了,由此往南十七八里,便是‘大顺城’地界。但城池却偏向东南,不在延庆河边上。”有人回答道。
  “那大顺城里可有驻军?”韩常又问。
  两个土人中年轻的抬起头来,朝韩常等人望了一眼,小声回答道:“不久前,有大军进驻大顺城,怕有数千兵将。”
  “知道领兵的是谁么?”韩常追问道,那年轻的摇了摇头。
  听说大顺城是庆阳府境内一处屯兵要塞,曲端不可能置之不管。数千兵将进驻,会不会是曲端亲自来了?这大顺城虽然没有直接挡住去路,可韩常万万不敢绕过去。在这种复杂的地形中用兵,恰如耶律马五说的那样,必须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失去了骑兵快如闪电,灵活自如的优势,奔袭已然是不可能,只能逐步压缩。


第四百一十章
  在曲端率部阻击金军之时,他的根基庆阳府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虽然前头在打仗,但府城并没有剑拔弩张的局面,城门仍旧按时开关,百姓的生活也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当然,曲师尹这种靠火并起家的人,不可能不顾着自己的巢穴。支援前线,他只动用了万余兵马,一方面是因为地形的限制,环庆境内不适合大兵团作战。另一方面,也是防备着有人趁他在前线抗敌之机动什么手脚。
  十数骑自西而来,到城前纷纷勒停战马。从穿戴上很容易看出来者俱都出身行伍,为首一人着青色官袍,神采飞扬,正是宣抚处置司佐官,刘子羽。把守城门的军士才发现了这群非常扎肯的人,只等着他们过来之后,便拦住了去路。
  因刘子羽身着官袍,那城门官还算客气,抱拳问道:“敢问长官从何而来?”
  刘子羽向西遥拱双手,朗声道:“奉宣抚处置司令,赴庆阳府公干,让路。”
  那军官微变神色,宣抚处置司?之前听说李宣抚去职后,有位在朝作过枢密使的相公入陕西主持军政,据说还是秦凤徐大帅和泾原徐经略的叔父,他派员至环庆作甚?只是这些事情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城门官来管,也没那个胆量阻挡,遂下令放行。
  刘子羽一行入了城,直奔帅司而去。按规矩,帅守曲端外出,这经略安抚司理当由副帅刘光世主持日常事务。可当刘子羽进入帅府一问,刘光世根本不在衙署。坐堂的,只是曲端麾下的一名统制官。刘子羽自然不用和他多费什么口舌,简单通报宣抚处置司派遣泾原军驰援环庆的情况以后,便寻刘光世住所而去。
  “下官刘子羽,见过副帅。”刘宅里,刘子羽对匆忙出来的刘光世施了一礼。
  原来,刘光世虽然在环庆挂名副帅,其实是有名无实,凡事都作不得主。索性连衙门都不去,只在家快活。乍听宣抚处置司来人,这才慌忙出来。
  “徐相有何钧旨传达?”刘光世红光满面,显然喝了酒。
  刘子羽视而不见,低声道:“徐宣抚顾忌环庆孤师奋战,恐有不测,特派遣泾原军前来支应。泾原帅徐原的长子徐严,已率军步下官之后,旦夕便至。”
  刘光世初时没听出其中奥秘,还频频点头道:“好好好,徐相深谋远……”语至此处嘎然而止,略一停顿之后,失声问道“什么?派的谁?”
  “泾原徐经略。”刘子羽回答道。
  “徐原?不是徐九?”刘光世吃了一惊。他也听说过徐原和曲端之间的矛盾,现在徐宣抚派徐大的部队进入庆阳府,这意味着什么?
  “确是泾原徐经略。下官此来,便是先行通报,也请刘副帅作好准备。”刘子羽道。
  作好准备?这话可值得玩味了,准备什么?不过有些话,可以心知肚明,却绝计不能说破。当下他也不多问,酒也醒了大半,思索着现如今庆阳府城内和周边,都有曲端的亲信部队,自己挂个副帅的名,什么事都作不了主,这叫自己如何策应?
  想到这里,问道:“徐宣抚可有明确指示?”
  刘子羽看他一眼,小声道:“有。”
  七月末到八月初,大顺城一带再次爆发了自第二次宋夏战争以来,最激烈的战斗。金军在汉军万夫长韩常的指挥下,猛攻宋军防线。可很不幸,他的对手是曲端。后者一到大顺城,便于各处交通要冲设下关卡,派兵备战。战事打得艰难,金军虽然剽悍善战,但环庆军借着地利,顽强防守。七八天打下来,才勉强在环庆军防线上撕开一个口子,兵临大顺城下。
  而此时的城池,已经被曲端充实防务,弄得铜墙铁壁一般。而且宋军似乎没打算要据守城池跟金军周旋,当女真人兵临城下之时,曲端亲自率军出城迎战。双方战于大顺城西,从上午一直打到日落,宋军得到了附近军寨的支援,金军小溃。韩常不得已后撤,曲端也不去追赶。往后数日,韩常不敢再轻举妄动,两军陷入僵持的局面。
  八月初四,曲端在大顺城里设宴,嘉奖作战有功的军官。忽然得报,言金军正攻大顺城西南的肃远寨!大顺城周边,有肃远,定远两寨,各有兵数百至千。这两个军寨,是大顺城的屏障,一处有警,两处皆可增援。金军显然是发现了这一点,打算先拔掉肃远寨,再图大顺城。曲端向以威权治军,立即命令撤去宴席,换上地图,当场制定应变方针。
  那军官们作战辛苦,好不容易得个机会快活一番,却被中途搅乱,也没谁敢有怨言,俱都围在曲端身边,听他吩咐。
  “肃远寨是大顺城的先头,不容有失。此寨架于岭腰,控南下驿道。谁愿领兵去救?”曲端目视地图问道。
  还没有人来得及答话,一声尖锐的呼喊响彻堂上。“报!”
  一人抢进堂来,穿直裰,挎腰刀,满脸汗水,风尘仆仆。在他模样,当是遇到了什么紧急事务,可他还是没有忘记礼节,一进门槛就停下脚步,抱拳行礼,报上差遣职务。却是从庆阳府而来的军官。
  曲端见他焦急的模样,心中一动,往前迎出几步,大声问道:“何事?”
  “大帅!前日,有宣抚处置司派员入庆阳城,传达徐宣抚钧旨。言徐相忧虑战事,恐环庆孤师奋战有失,特遣泾原徐经略部,入环庆助战!”那军官半跪于地,高声报道。
  一语惊满堂!一干战将相顾失色,什么?派军入环庆助战?而且派的是徐原所部?这什么意思?别告诉我说徐宣抚不知道徐原与我们大帅有过节吧?你派他的部队入环庆,真是来助战的么?
  曲端算是沉得住气吧?两军对阵,连眼皮也不眨一下的人,此时也不禁慌了。他深知徐原对自己怨恨极深,如果让他的部队进了庆阳府城,那还得了?因此不顾威仪,勃然问道:“泾原军现在何处?”


第四百一十一章
  “卑职来时,听说泾原经略安抚司的部队至多两天便到。”那军官见曲端发怒的模样,心里打起了小鼓。莫说是他,便是堂中一班亲信,此时也提心吊胆。一来不知大帅如何定夺,二来也着实忧心前景,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轻易开口。
  “两天……”曲端沉吟着。如果现在立即回去,当能抢在泾原军之前进入庆阳城。好个徐绍,倒真敢干,徐义德跟我是多少年的过节,你居然让他的部队来驰援环庆,这不是摆明了消遣我曲某么?你那小侄子占了我陕华帅位,现在大侄子又想搞这一手?
  堂上鸦雀无声,众人都在猜测着他接下来的反应。良久,李彦琪见他不言语,试探着问道:“大帅,此事……”
  “此间战事,你全权负责,以目前态势,击退金贼未必,但守住防线有余。”他话没说完,曲端已经抢道。
  众将吃了一惊,这个关头主帅出走,军心势必受到影响。就算不说这个,此次出兵抗敌,刘光世已经向宣抚处置司报告过了,现在大帅你突然抽身回去,这叫擅离职守!人家派徐原的部队来环庆,已经挑明了想干什么,大帅如果一走,不又让人抓住一个把柄么?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可火并不得!况且,你也占不着理啊,徐绍是宣抚处置大使,有专断之权!
  李彦琪是他心腹,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大帅三思,万一……”
  “本帅若不回庆阳,你我便进退两难,只能任人摆布!”曲端厉声喝道。有一层意思他没有说明,如果他回去了,只要他在庆阳城里,宣抚处置司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会有所顾忌。我就不信,徐绍敢来硬的!在我曲端在,旁的不说,至少可以保证环庆一路无事。如果徐绍在这个关头挑起事端,不管出现什么样的后果,他都要担责!
  李彦琪还想再说什么,曲端的手已经搭在他肩膀上:“这里就拜托给你了,记住,不要轻易出击,坚守便是。”
  木然地点了点头,李彦琪似乎心不在焉,曲端没空多想,当下便大致安排一番,正准备出节堂而去,李彦琪终于把憋在心里的那句话问了出来:“大帅,恕卑职多嘴,万一庆阳有变,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恐怕也是堂中所有人都想问的。
  曲端暂时没作回答,想了片刻,昂然道:“你等大可放心,庆阳不致有变。”
  就在曲端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奔往庆阳府时,本已经两天之后才到的徐严,却已经率领数千泾原军开进了他的巢穴。
  刘光世宅邸
  “徐钤辖这一来,我心里便有底了。”刘光世坐在主位,面带笑容说道。这几日,他才是真的担心吊胆,尤其是听刘子羽传达了徐绍的安排之后,更是忧心忡忡。这事要是搞不好,非出乱子不可。这么大的动作,只派个宣抚处置司参谋官哪里成?手里得有兵,心里才不慌嘛。
  “刘副帅勿忧,父帅提着大军,想必此时已经过了彭原。等曲端回过神来,木已成舟,悔之晚矣,哈哈。”徐严放肆地笑道。
  刘子羽听得皱眉,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明,这么满?只是,对方到底是泾原徐经略的长子,他也不便多说什么,遂向刘光世道:“副帅,这首要之务,便是控制庆阳城。不知城中防务……”
  刘光世一指下首的刘锜:“此事,问刘九便是。”
  刘锜闻言,作个四方揖,道:“据卑职近来查看,庆阳城中留守兵力并不多。控制城池问题应该不大,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和流血,卑职斗胆建议,还是不要硬来。”
  徐严打量他一番,问道:“不来硬的,难不成曲端这些爪牙会乖乖就范?”
  刘子羽轻咳一声,提醒道:“徐钤辖,我等此来,非为杀伐。曲端及环庆将士,也并非敌人。徐宣抚作此布置,不过是以防万一。”
  徐严一声冷笑:“你是不知道曲端底细,才对他抱有幻想。这么跟你说吧,如果曲端没去前线,而在庆阳城中,此时,你我可以说生死难料。对待这种人,万不可心存侥幸。”
  刘子羽轻笑一声,客气道:“虽然如此,但听听他的意见也无妨嘛。”语毕,将目光投向刘锜,示意他继续。徐严也不阻拦,直盯着刘锜,倒想听听他有什么高见。
  “庆阳城中守军虽不多,但如果贸然行事,冲突再所难免。卑职认为,控制城池之前,可先控制城中统兵官。蛇无头不行,如此一来,甚为便利。”刘锜说道。
  刘光世频频点头:“这倒是个办法。”
  刘子羽也表示赞可:“足下高见,没请教?”能有这个见地,对方应该不是泛泛之辈。
  “哦,他姓刘名锜,字信叔,家中行九,其父曾任熙河帅。现为帅司准备差使。”刘光世赶紧介绍道。
  刘子羽颇感吃惊,竟然是刘仲武的后人,难怪见地不凡,原来是将门虎子。心中高看他几分,又问道:“依你之见,若要控制城中统兵官,该当如何?”
  刘锜想了想,回答道:“副帅虽然不掌事,但毕竟是长官,若由副帅出面,假借名目集合城中统兵之官,而后加以控制,应该不是难事。”
  刘光世闻言思索片刻,吸了口气,面露难色道:“这虽然是个法子,可不一定能凑效。你也是知情的,我这个经略安抚副使兼兵马副都总管,只是个挂个名而已,城中一兵一卒也难调动。那些统兵官,未必就卖我面子。而且,万一有人起了疑心,反而打草惊蛇。”
  “这却无妨,环庆军构成极为复杂,曲端不在,无人主事。他这些部下,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作乱。”刘锜十分肯定地说道。
  刘光世听他如此说,也就不便再反对了,点点头:“那本帅尽力而为。”
  “此事耽搁不得,下官预料,曲端收到消息后,八成会离开前线,马不停蹄地赶回庆阳来。一旦他进了城,事情就棘手了。务必在明天之前,将庆阳城控制住,这样才能为徐经略铺垫整齐。”刘子羽强调道。


第四百一十二章
  象李彦仙这种级别的武官,待遇虽然也还算将就,但初来乍到,又不招人待见,住所嘛当然是自己解决。他在庆阳府里寻了一个所在,租人家半厢房子权作安身之地。即使如此,他也很感激徐卫的抬举,他此前一直在马扩领导的义军中勾当,现在再不济,也在西军的正军中挂上了名号。
  从刘副帅那里议完事回来,他一直琢磨着长官们议定的策略,实在是有些风险。万一打草惊蛇,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回说白了,就是要把曲端撸下去,可环庆一路的大小统兵官,基本上都是曲端的班底,有那么容易么?
  回到住所已是停晚时分,虽说立秋了,可气候还是稍嫌炎热。他便开了窗,抱着一壶凉茶在窗前喝着。没一阵,房东一家在中庭里也不知是纳凉还是怎地,反正欢声笑语不断。他一个外来客自觉多余,遂闭了门窗。
  刚脱了靴子,还没上床,听得外头有人说话。他也没细听,却不料,敲门声骤然响起,房东的声音在外头道:“节级睡了么?有客来访。”
  客?这倒怪了,我在庆阳府无亲无故,哪来的访客?赶紧穿上鞋,一边应道:“就来。”
  开了门,房东在外头干笑,身旁还站着一人,约有二十多岁年纪,穿身灰布直裰,挽着袖口,收拾得十分利落。看模样,倒似在江湖上走动的人,一见他,便笑道:“哥哥,多时不见,如今可发达了!”
  李彦仙确信,这人自己并不认得。于是敷衍道:“谈何发达,兄弟从哪处来?”
  “弟向来在关中勾当,来时,九哥再三嘱咐,到了庆阳府,定要来看望哥哥。”那人满脸堆笑道。
  九哥?听到这两个字,李彦仙心里一动,马上换了一副脸孔,亲热地拉住那人道:“嗨,九哥真是有心了,进来说话。”又对那房东道了声谢,自不用表。
  掩上房门,确定房东已经离开后,李彦仙转过身来,直视着那人道:“足下何人?”
  “卑职自长安来,有经略相公口信。”那人抱拳道。
  果然是小徐经略相公的人!李彦仙面色一变,邀请对方坐下后,亲自倒上一杯凉茶,而后问道:“徐帅有何吩咐?”
  “实不相瞒,大帅对此间事甚为关切。听说,泾原来的是徐严?”那人丝毫不遮掩,开门见山地问道。
  李彦仙点点头:“不错,徐严引数千泾原军已经入城。”
  那汉子思索片刻,沉声道:“那敢问一声,长官们是如何布置的?”
  对方既是徐大帅派来的人,自己倒也不必隐瞒什么,李彦仙当下便把刘副帅以及宣抚处置司参谋官刘子羽等长官议定的策略详细地说了一遍。
  那人听罢之后,也没作评论,只是说道:“来时,大帅也很顾忌。毕竟这是友军的事务,我秦凤帅司不便插手。只是,兹事体大,万不容失。大帅再三斟酌,想起一个人来,或许能对此事起到些许作用。”
  李彦仙立马来了兴趣,追问道:“何人?”
  “康随。”那汉子小声说道。
  康随?就是那个刚刚吃了败仗回来的缘边巡检使?差点让曲端摘了项上人头的?他能帮上什么忙?李彦仙很是疑惑,但转念一想,难道小徐相公认为,康随受了曲端处分,所以怀恨在心,因此利用他?这也不对吧,徐帅怎知此间之事?
  一念至此,问道:“康随乃曲师尹部曲,他怎会……”
  “这点请放心,大帅既然开了口,自然有把把。”这人的话里,充满了对长官的绝对信任。好像徐九说的话,就是铁律一般。
  李彦仙想了想,点头道:“既然如此,那请足下面见……”
  “不,此事除了节级,不能有其他人知道。康随,节级就当是自家的主意报上去。”
  是了,秦凤徐帅虽然与泾原徐帅是兄弟,可毕竟是两路帅守。宣抚处置司让泾原徐经略经办此事,秦凤徐大帅自然不好明着插手。话说回来,如果康随真肯帮忙,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遂应下此事,又多嘴问了一句:“环庆之事,目前尚无明确走向,万一事变,后果不堪设想。不知徐帅……”这不是耸人听闻,万一泾原军处置不当,激起兵变来,那可就坏事了。
  那人并没有马上回答,象是在权衡着,良久,方才道:“此事本不该小人饶舌,但小人观徐大帅对节级很是欣赏信任,便多回事吧。如今宁州境内,大帅已经布置相当兵力,为的,就是防止庆阳府事变。”
  李彦仙还能说什么?这才真正是干事的人!紫金虎的名号,当真不是吹出来的!
  正想到此处,听那汉子道:“节级与小人在此间的言语,哪说哪丢,天知地知,万不可泄露半句。”
  李彦仙郑重点头道:“利害关系,李某心里有数。”
  次日,他将此事上报给刘光世徐严等人,当然不提徐九,只说是自己的主意。刘副帅倒没说什么,可徐严徐钤辖却持反对意见。他认为,康随是曲端的旧部,怎么可能反戈一击?找他商量,无异于与虎谋皮,自寻死路。事情还没干,就先把自己的底亮了,万万不可。
  出人意料的是,代表宣抚处置司而来的参谋官刘子羽却表示了支持。认为这个险值得冒,如果康随肯助一臂之力,那控制庆阳府简直就是易如反掌了。
  徐严坚持己见,刘光世不发表意见,刘子羽无奈之下,本欲搬出他宣抚处置司派员的身份压一压,但为免自乱阵脚,还是没这么干。可这事又拖不得,今天之内必须见分晓。否则,万一曲端从前线跑回来,万事皆休!
  争论不下,刘光世等人打算按原定计划,由他出面,以召集庆阳城内各级统兵官议事为由,将曲端的旧部聚作一处,加以控制。徐严甚至说出了,敢有不从者,就地格杀的话。李彦仙虽然人轻言微,但身负徐九所托,怎敢不用命?于是苦口婆心地劝说一众长官……


第四百一十三章
  斜阳西下,将半边天空映照得血红,十数骑飞驰于驿道之上,穿梭于山林之间,但见马吐白沫,人挥汗雨,显然是急着赶路。环庆帅曲端奔行于队伍最前面,那张一毕不苟,难得见到笑容的脸上此时更加肃然。
  照目前的速度,最早今天晚上应该就能进入庆阳城吧?无论如何,必须得赶在泾原军之前,否则大事不妙。刚想到这里,背后传来数声惊呼,他扭头望去,却是一名扈从被战马掀翻在地。
  勒停缰绳,他皱着眉头十分不悦地问道:“怎么回事?”
  “大帅,马不行了!”摔倒的骑士在同伴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懊恼地说道。
  “大帅,赶了一整天的路,人困马乏,是不是歇息片刻再走?”一名跟随他多年的军官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曲端想也不想,断然否决道:“事态紧急,朝夕必争,怎能在此地停下?今日无论如何要赶到凤川镇。”方圆三四十里,都是山峦起伏罕见人烟,只有凤川镇一个去处。只要到了凤川,再去庆阳府就不远了。
  那军官听罢,面露难色地看向那摔马的士兵,见他满脸痛苦之色,显然不可能再骑马奔驰。弟兄们都劳累不堪,谁也带不走他,这可如何是好?左右一张望,入眼俱是山林,再加上天色渐暗,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连个鬼影也没有。
  “留下一人照看他,继续赶路。”曲端扔下这句话后,双腿一夹,胯下那匹名唤“铁象”的战马飞驰而出。十余骑士面面相觑,只得留下一人,其余的赶紧追将上去。不一阵,大队便消失城驿道另一头,只剩下两个士兵东张西望,不知夜宿何处……
  与此同时,不到百里之外的庆阳城内。
  虽说是环庆一路的帅司所在,但这里毕竟是西陲,比不得长安,更比不了东京。一入黄昏,城中百姓便如倦鸟归巢,各自还家。街面上少有行人,各家各户的窗口透出昏暗的灯光,想来屋里,也是合家聚作一处,用饭闲谈,其乐融融,一切都显得平静,安宁。各处城门,拉起了吊桥,尽管前线在打仗,但庆阳府和往常似乎没什么不同。
  刘光世家中的偏厅上,灯火通明,除他之外,徐严、刘子羽、刘锜、李彦仙等人都在,让人意外的是,有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竟然也在场。康随!
  气氛很诡异,刘光世坐在主位,端着茶碗一口没喝,出神地想着什么。徐严一脸的不痛快,盯着地皮好像在跟谁生闷气。刘子羽端坐,刘锜和李彦仙立在下首,也是一言不发。至于康随,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突然,徐严开口打破了沉默:“这么大的事,你好歹跟我们商量一番,你这叫什么?”语气中的不悦,表露无遗。
  刘子羽拱拱手:“徐钤辖勿怪,此事宜急不宜缓,迟则生变。请副帅及钤辖体谅。”
  徐严还想责备他,但想到此人代表的是宣抚处置司,上头也的确给他授了权,自己没由头寻他晦气。遂转将火撒往别处,不满道:“其实哪用这么麻烦?请我父帅直接挥师庆阳便是,何苦咱们来作个先锋?”
  “恕在下直言,若是徐经略引大军直趋庆阳,一来失了道理,二来打草惊蛇,恐怕还会引起冲突。”刘子羽反驳道。
  徐严无言以对,他心里也明白,自己只引数千人前来,其实是为了麻痹环庆军。他们怎么也不会料到,父帅提着大军还在后头。
  厅上一时沉默,良久,刘光世见状出来打圆场,笑道:“刘子羽代表的是宣抚处置司,又有徐宣抚授权,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咱们遵照办理便是,都不是旁人,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徐严看他一眼,也笑道:“既然副帅都这么说,那卑职也无异议。康随。”
  “卑职在。”一直没人搭理他,此时徐严一叫,康随快步到厅中,应了一声。
  “事情到了这一步,相信你心里也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曲端是你的长官,他干的事你比谁都清楚。此番徐宣抚主政陕西,从前那套行不通了!何去何从,就看你的见识!”徐严这架子一端,把话一训,康随唯唯诺诺,连连称是。心里却暗骂,你算得老几?轮得到你呼喝指使?你以为我康某是怕了你?若非你九叔遣人传话,要我助一臂之力,就凭你们想控制庆阳城?
  “康随,事情刻不容缓,今夜之内,必须控制全城。对此,你有何建议?”刘光世沉声问道。
  “副帅,如今城中统兵之官,大多与卑职有交情。来此之前,卑职已命部下分头以各种名目,邀请庆阳城统兵官赴宴。”康随回答道。
  刘光世面露喜色,这倒好,自己虽说挂名副帅,可终究是外人,难免引人怀疑。但康随是曲端的部曲,谁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庆阳的统兵官离了军营岗哨,我只须分头派兵,将这些人抓捕拘禁,何愁事情不成?只要控制住庆阳城,等于就是断了曲端的退路,他还能不束手就擒?
  但他这个小算盘立刻被刘子羽给否定了。
  “曲端想必也收到了消息,他定然会马不停蹄赶回来。我们若是控制了城池,尽管断了他的退路,万一他发觉事情有异,如之奈何?”
  徐严将手一挥:“他姓曲的还敢有二心不成?就算是宣抚处置司直接下令免去他的帅位,他敢反抗?作死!”
  听到这里,厅中众人神情各异。怎么派这种人来办事?还好决定权不在他手里,否则非闹出乱子不可。按你这么说,那还带兵来作甚?这不是为了以防万一么?
  李彦仙此时接口道:“只要控制了城池,曲端可以说没有别的路可走。”
  这句话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拉拢康随是他提出来的,此时众人都想听听他有何高见。尤其是刘子羽,客气地问道:“哦?愿闻其详。”


第四百一十四章
  “分两种情况。”李彦仙在一众长官面前,并没有显得“怯场”。只是长官们神态各异,刘光世冷眼旁观,徐严索性将目光飘向别处,刘子羽则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曲端若是没有察觉到,进了庆阳城,这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不错,如果曲端自动“入瓮”,那的确是省事不少,后头的事都是水到渠成。
  “若是他察觉有异,不进城,能去的地方几乎是没有。因此……”
  李彦仙话没说完,徐严已经驳斥道:“你怎么知道他没地方去?西边虽然有我们泾原军,南面也有九叔在,可往北有党项人,往东还有女真人。”
  此话一出,满场色变。确实如此!如果曲端察觉到事情不对头,铤而走险,谁敢保证他不是下一个张深?他要是步张逆的后尘,那西军的脸面算是丢到家了,六路帅守,就有两个先后投降了女真人!而且,如果曲端生了二心,这事可了不得,镇江行在肯定会追究此事,到时候谁担责任?徐宣抚!
  “不至于吧?对曲端,本帅倒没有什么交往,只是听说此人一贯跋扈,不听节制。但背国投敌这种事,恐怕没到那份上吧?”刘光世插话道。毕竟这回,上头只是要收他的兵权,也没打算要把他怎么样。
  “哼,姓曲的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不要小看了他。”徐严大概是受了其父徐原的影响,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猜度曲端。
  刘子羽来时,徐绍就说过,西军再不团结起来,陕西危矣。哪怕就是逼得曲端造了反,或是投了敌,此事也非办不可。不能因为他一个人,坏了陕西一锅汤!出了什么事,有他顶着!
  正想把这些对众官讲明白时,外头突然传来人声。刘光世脸色大变,何人如此大胆,我再三嘱咐,此地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半步,居然敢在门外聒噪?当即对外喝斥道:“哪来的猪狗聒噪!”
  “副帅,小人有紧急事务禀报!”外头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刘光世听出来,那是他的亲信,面上闪过一毕疑惑之色,随即还是唤了进来。
  来人四十左右,作寻常打扮,一进来发现厅中这么多人,显得有些错愕,脚步也为之一缓,但马上就快步迎了上去,立在厅中也不说话。刘光世见状,挥手道:“但说无妨。”
  “副帅,曲经略刚刚进城了。”那人沉声说道。
  厅中死一般的寂静,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没有听错。可每一个人都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搞什么搞?这儿且商量着呢,那一头就进城了!这是怎生是好?没图到人家,别反过来被姓曲的算计了,那才叫笑话!
  最慌的,莫过于康随,他在这厅中已经算是一个异类,现在曲端突然回到了庆阳,一不小心,他就两头不是人,怎能不慌?可这人倒也沉得住气,见满厅的人都不说话,他极力定住心神,小声道:“事已至此,硬着头皮也要干了。”
  这话说完,好几道目光同时投向了他。刘子羽看他几眼之后,郑重点头道:“不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可是,曲端此番回来,铁定是收到了消息。他这一进城,恐怕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各级统兵官,然后会合部队……”刘光世“善意”地提醒众位。他是陕西宣抚处置司派出的环庆经略安抚司经略副使兼兵马都总管,就算这回撕破脸了,曲端也不大可能把他怎么样。但从泾原来的徐严可能就不一定了。
  厅中一时嘈杂起来,众人都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刘子羽端坐不动,出神地盯着地面,良久,缓缓起身。众人都看向他,只听他以一种十分坚定的口吻说道:“先发制人。”
  康随急不可待,霍然起身应道:“我这就去安排!请诸位长官派兵接应!此时,那批统兵官当是在……”
  “不!”刘子羽厉喝一声,惊了众人一跳。
  康随嘴角不自然地扯动了几下,失声问道:“怎么……”
  “且不管统兵官!”刘子羽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尽管都猜到了这话的意思,可刘光世还是问了一句:“那依你之见?”
  “曲端!”刘子羽昂首道。
  刘光世重新审视眼前这个比他年纪还小一些的刘参谋,不得不承认,看走眼了。没料到,这位还是个硬茬子,竟直奔曲端而去!
  毕竟面对的是自己效力多年的长官,康随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试探着问道:“敢问,如何,如何……”
  “控制他!马上!现在!”
  徐严一直是闹得最欢腾的,可此时他却有些犹豫。曲端进了城,如蛟龙之归大海,现在动他,是不是太冒险了一些?万一事败,自己可能是头一个倒霉的。
  刘光世也不无顾虑地问道:“这太冒进了一些吧?”
  刘子羽迅速从袖里拿出一样东西,在手里一抖,示于众人道:“我有徐宣抚亲笔手令,任何事情,有宣抚处置司在!”
  那是不是徐绍的笔迹,众人不知,但上面盖着鲜红的大印,确是宣抚处置司无疑。刘子羽见众人无言,直接说道:“徐钤辖,烦你调动部队,由康随配合,趁曲端不备,拿下他!”
  徐严不表态,一双眼睛乱转,权衡着得失利弊。李彦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很想告诉他,你怕个俅,你九叔已经在宁州布下了重兵,最慢一天之内就能兵临庆阳城下,而且他的人已经进入了庆阳城!你只管横下一条心,拿了曲端,这环庆一路的兵将,都成乌合之众!
  可话几度在嘴边,他都忍了下去。跟他接头的那人再三叮嘱,万不可泄露半分跟紫金虎有关的消息。只是劝道:“这可是个机会,曲端自己送上门来,拿了他,万事皆休!”
  刘子羽终于有些着急了,加重语气问道:“怎么?徐钤辖,宣抚处置司的命令不顶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头还在吱吱唔唔,那一头曲端却是风风火火。一路疾驰奔回城中,着实的人困马乏,可曲端连口水都没喝,一进城,直奔帅府而去。此时,他还不知道,徐严已经领着几千兵马扎在他的巢穴里。
  天已黑,急促的马蹄声惊扰了百姓的美梦,可汉子们最多就是咒骂一声,翻个身,继续搂着婆姨困觉。他们也不知道,就在今夜,很有可能将要爆发一场流血冲突!
  这个时候,帅府的大小官员早已各回各家,值守的哨兵却还象木头桩子一般立在灯笼下。曲端等十数骑风驰电掣般卷了过去,直抢进府门,曲师尹立堂下令,立即召集各级官员并城中统兵官!
  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环庆帅坐在帅位上,部下寻了一碗凉水递到他跟前,曲端接过,咕咕灌将下去,长长舒出一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紧赶慢赶,终于赶回来了,要是让泾原的部队进了城,后果堪忧。
  身上的汗还没干,外头已经响起脚步声,曲端寻声望去,只见几员参谋参议以及干办公事之类的帅司佐官匆匆而入,后头有两三个身着戎装的武官。这群人进得堂来,具礼拜见,曲端顾不得虚礼,一眼扫视堂下,皱眉问道:“本帅明令,统领以上武官俱来帅府,因何只你几个?”
  那负责去传话的人站出来回道:“大帅,卑职奉命传令,得悉城中统兵之官,大多不在住所。”
  曲端越发疑惑:“可问明去处?”
  “据说,几乎都是前往赴约了。”那人回答道。
  赴约?这倒怪了,军中的武官们,闲暇之时,三三两两聚餐,也是常有的事。可这么多的统兵官,在同一个时间都去赴约了?难道是他们约在一起?一念至此,便拿这话去问。
  好在办事的还算靠谱,把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当即回答道:“卑职也问过了,诸位长官分别应军中同僚的邀请前往赴宴。至于是什么人发出的邀请,没完全打听到,其中两人,一个是怀威堡的巡检使,一个是威边寨的军使。”
  曲端一听,暗自思索,这两个都是康随的下属,与他一同兵败回来,吃了军棍。不过他也没有多想,或许是请同袍去吃吃酒,以后好有个照应之类。一边想着,一边随口问道:“本帅出征这段时日,帅司可有要紧的事务?”
  “大帅可知宣抚处置司派遣了泾原军支援环庆?”帅司的参议问道。
  曲端点点头,毫不讳言地回答道:“本帅此番回来,正为此事。”
  那参议顿了顿,象是在琢磨什么,一阵之后又问:“泾原徐义德的长子徐严,率数千兵马进驻城中,大帅可知?”
  一声剧响,惊得文武官员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曲端拍案而起,勃然色变道:“你说什么?”
  “泾,泾原徐经略的,长,长子徐严,率数千兵马,进驻本城……”参议唬得口齿都不清了。
  曲端两眼如炬,他真想下去,一个挨一个,通通赏一顿耳光给他们吃!
  不是说两日才到么?怎么泾原军已经进城了?转念一想,立即明白过来!人家摆明了要算计你,还会老老实实告诉你什么时候到么?八成是宣抚处置司或者泾原经略安抚司的人使的障眼法,故意扰乱视听,故意这般说的!
  极力使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曲端问道:“也就是说,现在庆阳城中,有数以千计的泾原部队?”
  “正是,当时卑职也质疑过,言客军至此,宜驻扎在城外。然对方有宣抚处置司的人在,我等也不便抵触。”参议见他缓和一些了,胆气才稍稍回复。曲端这些部下很有意思,只要他不问,其他的人没一个敢接话茬的。
  曲端倒没把宣抚处置司这块牌子当回事,这里是陕西,不是东京,也不是镇江,徐绍想以一己之力,改变延续了上百年的惯例,不是那么容易的。现在自己回到了城中,那些想在背后动手脚的人,恐怕也只能将贼手缩回去了。但话说回来,防人之心不可无,现在庆阳这座府城里,有数千泾原军和数千环庆军,自己又回来了,万一……
  “明天,传本帅的命令,所有泾原军退出城去。既然是徐宣抚派他们来增援的,那就上前线去,别在庆阳城呆着。另外……传令各城门,今夜按战时警戒。刘博,你马上调集本部兵马到帅府来。”
  按排妥当,又议了一阵,时辰越晚了,曲端便令下属文武官员退去。赶了这么久的路,他也着实劳累,得好好歇息了。
  正当众官缓缓退出门去时,又听里头传来一声剧响。那腿已经跨过门槛半步的人,只得原样停下,侧首朝里望去。
  曲端象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怔立在帅案后,瞪大了眼睛,难掩惊色!
  因为他突然想到两件事情,一件就是泾原兵进了城,一件就是多名统兵官受邀赴宴。这两件事若分开来看,都不足以引起他的怀疑,但一联系起来,却让他心头大骇!康随尽管跟随自己多年,可不久前,他因为吃了败仗,受到自己的责罚。恰巧这个时候,宣抚处置司的人领着泾原军进了庆阳城!又恰巧,在自己回来这个时候,统兵官们被邀去赴宴了!
  太多的巧合,那就意味着,不正常!
  难道,他们是想……釜底抽薪!意欲对自己不利!不对!他们也不会料到,自己这个时候从前线回来吧!莫非,又是一个巧合?若果真如此,那自己就是蠢得自个往圈套里撞!
  糟!今晚必然出事!
  曲端长大的身躯不由地一震,吓出了一头冷汗来。那堂外,一干文武官员还面面相觑地等候着他的吩咐。却看到大帅火急火燎地抢下堂来,将头盔套上,一句话也没说,飞快地奔出门去,那十余名护卫紧紧相随!
  “大帅这是作甚?怎么,怎么一惊一诈的?”有人小声嘀咕道。
  “谁知道呢?不一直是这样么?咱们,可以回去了么?”同僚问道。
  却说曲端出了帅府,连马也来不及换,直接跨上马背,喝了一声:“出城!”便一马当先,往北城奔去。
  就在帅府斜对面的一条巷口,两个隐隐约约的人影立在那处好似塑像一般,只是两双机警的眼睛,一直盯着曲端出府,上马,狂奔。而后,才消失在黑暗之中……
  曲端心急如焚,活了几十年,还真没上过这样的当!其实你说要是真上当也就认了,我他娘的这是自己往刀口上撞啊!不用说,自己一进城,对方肯定就得到消息了!现在就盼着能冲出护城壕!
  马蹄践踏着被太阳晒得十分坚实的地皮,发出清脆而洪亮的响声。不久前才被扰了清梦的百姓们又遭了一回罪,有人实在忍不住,大骂了一声,索性拿被子蒙住了头。
  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北城门已经在望。可曲端不敢大意,他知道,只要没有出城,那把刀就一直悬在头顶上!
  终于到了,城门就有不远处,甚至有依稀看出城楼上巡逻士兵的身影!
  可就在此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动静骤然响起!那声音,就像六月天,在毫无预兆之下降落的大雨!噼里啪啦击打着屋瓦!又像是一整筐子的豆子,哗啦啦一下倒进铁锅里!
  这个声音,对久在行伍的人来说,太熟悉了!
  曲端咬紧了牙关,从来视若珍宝的“铁象”,也被他狠狠抽了一鞭!烈马负痛,发足狂奔!
  迟了!城门之前的街道上,左右两边同时涌出无数人影!那铿锵之声一听便知是兵器的碰撞!眼前突然出现了什么,曲端来不及收住缰绳,只感觉身体突然腾空,巨大的力量使得他直扑出去!重重摔在地上!背后,铁象一声长嘶!
  绊马索!
  这一下摔得不轻,直感五脏六腑都被震裂了一般疼痛!曲端不敢丝毫停滞,飞快地爬起身来,一把抽出了佩刀,双手紧握,盯着眼前的人墙。身后,卫士们手忙脚乱地扯住战马,纷纷亮出了兵器!
  双方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对峙着!曲端心里非常明白,此番怕是凶多吉少!
  片刻之后,清脆而缓慢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团火光渐渐照来。定眼一看,数骑不急不徐地从街边转出,在人墙之前立定。借着火光,可以看到那骑在马背上的人,赫然竟有刘光世等!
  与此同时,背后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不用回头去看也不知道,被包围了。
  早就知道,徐绍派刘光世几个人来,肯定是别有所图。当时自己出征,不敢授予他们兵柄,因此留在庆阳,哪知,却是把贼放在了家里……
  “大帅,周遭房上都有人。”一名部下在身后小声说道。曲端抬头看去,果见那房顶上伏着人手。
  冷笑一声,他将手中刀攥得更紧。


第四百一十五章
  气氛相当诡异,曲端等人被重重包围,双方亮出了家伙,现场剑拔弩张的氛围让人揪心。可怪的是,谁也没有首先把事情挑明了,就这么僵侍着!城门之前,只听得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战马的喘息。
  曲端等十余人虽然被围,倒也不惧,黑暗之中,十几眼明亮的眼睛警惕地盯着面前如潮般的人墙。一泡尿的工夫后,曲端唤过了一名卫士,冲他小声交待了几句什么,那卫士重重点头,而后向对面行去。
  “刘副帅,敢问深夜引兵,四面围定,这是何道理?”卫士朗声问道。
  刘光世的目光一直放在曲端等人那处,随口回道:“我也想问,曲经略此时应该在前线指挥作战,却突然折返,是何道理?莫非,已经击败了党项女真?”
  那名卫士并没有被这句话难住,昂然道:“曲经略用得着向副帅交待么?”
  刘光世仿佛被噎住了,半晌没答上来,此时,一个声音响起:“不顾战事吃紧,擅自脱离前线,这是什么问题?曲大帅久在军中,心里当是雪亮!”说话的,正是泾原“少帅”徐严。
  卫士瞅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又是何人?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嘿,连手底下的兵都这么横,到底是曲端呐!刘光世哼了一声,点头道:“成,我跟你说不着,彦修!”
  刘子羽催马出列,不废话,直接拿出宣抚处置司的命令,当众宣示道:“徐宣抚钧旨,环庆帅曲端,才干可堪大用,且素有功劳,着即免去其‘权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差遣,加‘保安军节度使’,改任‘陕西北路招讨副使’,任命到日,曲端即赴秦州。”
  曲端听罢,根本不去理会自己成了‘两镇节度使’,也不想知道那个‘陕西北路招讨副使’是个甚么东西,他只知道,徐绍这道命令的要旨,便是免去他环庆帅守的差遣,想收他的兵权!
  从道理上来说,陕西宣抚处置司,是陕西最高军政机构,且徐绍有便宜行事,先夺后请的权力,他不能有二话。可这世上,尤其是在陕西,谁还讲道理?思索着眼下局势,刘光世等人领兵将自己围定,动武是不可能的,而且师出无名。城中的统兵官想必也被他们控制了,自己几乎无力反抗……
  这让曲端心里非常窝火,一直以来,都是他在算计别人,如今被别人算计,心里怎能痛快?压抑了多年,好不容易从泾原调离,谋了一个陕华帅位,让徐九占了去。费尽周折,弄掉王似,谋到一个代理环庆帅守,如今又让徐大搅黄,而且下命令的,还是徐绍。看来看去,这徐家就是跟我曲某过不去!
  “请招讨相公回帅府罢!”徐严将手中大刀一挺,高声叫道。
  曲端没动,他实在是不甘心就这么交出兵权,可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之奈何?
  徐严见他没有反应,大为光火,正要发作时,刘子羽挡了他,单人独骑向前,离曲端还有五六步时勒住缰绳,跳下地来,缓步而上。两人就隔着一步的距离,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的面容。
  曲端不认得他,只是从他宣示命令来看,应该是宣抚处置司的人。刘光世长身而立,拱手道:“招讨相公。”
  “你是何人?”曲端侧首问道。
  “下官刘子羽,现任宣抚处置司参谋官。可否请曲招讨借一步说话?”刘子羽道。
  曲端迟疑片刻,随即举起右手挥了挥,身后十余名卫士立即后退。刘子羽看了一眼,开门见山,毫不掩饰道:“眼下局势,相信曲招讨也清楚。下官相信,招讨相公是个明白人,断不会作出不智之举。”
  曲端冷笑一声:“我若是非要不智一回,你当怎样?”
  “相公不会。”刘子羽轻笑道。“退一万步说,相公若执意争执,又有什么好处?宣抚处置司下令,已是覆水不收。相公何苦如此?”
  “本帅倒是很想问问徐宣抚,临阵易帅,本就是兵家大忌!今慕容洧引党项人侵环州,女真人又寇庆阳。这种时候,徐宣抚不思稳定军心,全力抗敌,却来窝里斗,人心能服么?”曲端说起这话,还真是义正辞严!可这话怎么听,怎么讽刺!
  刘子羽不想过度刺激他,思索一阵,干脆把话挑明!遂低声道:“曲招讨,李宣抚还在任时,相公违背节制如同家常便饭,光是这些足以让徐宣抚从严处置。但此番,徐宣并没有这样作,加一镇节度使,又升任陕西北路招讨副使,可以说,充分顾及了曲招讨的颜面……”
  “嘿,明升暗降,当本帅听不出来?”曲端不屑道。
  刘子羽叹了口气:“有些话,下官不想说得太直白。若是曲招讨今日执意冲突,下官虽然不忍相睹,但也无可奈何。”
  “你在威胁我?”曲端问道。
  “不敢,只是提醒招讨相公而已。”刘子羽又是一揖。
  曲端四处一张望,也知道无力回天。此番实在失算,竟然埋着头往陷阱里跳!娘的,我在前线抵挡女真,你们在背后捅我刀子!而且徐绍还故意派遣与自己有仇的徐义德!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还有,徐绍的命令虽然是这么说的,可万一我去了秦州,谁能保证我脖子上这吃饭的家伙还是我的?从徐绍的行事作风来看,此人不按常理办事。他会轻易放过我?不要忘了,我跟他两个亲侄子,可都有过节!
  刘子羽似乎看穿对方心事,此时突然插话道:“镇江行在其实也风闻了一些有关招讨相公的事,有意要调相公去镇江,可徐宣抚拦了下来。相公试想,是去镇江好呢,还是去秦州好?”
  曲端不说话了。道理非常明白,镇江行在是那么好去的么?去了还能回来么?一念至此,不由得沉重叹息一声,放下了手里的长刀!


第四百一十六章
  曲端被“请”回帅府,谈不上软禁,虽然下了他的兵权,免了他的帅位。但从表面上看,他实则是高升了。作为武臣的最高荣耀,建节,是指被封为“某某军节度使”。如果这个武臣需要再次往上挪挪,但还够不着武臣最高官阶“太尉”,那就在他的头衔上再加一个甚至两个军。比如曲端,他之前已经是“定边军节度使”,这回又加了“保安军”,便成为“两镇节度使”,虽然节度使只是个虚衔,但却荣宠备至。
  此外,他还有个让人摸不着头衔的新差遣,唤作“陕西北路招讨副使”,这个虽然连刘子羽都摸不着头脑,但字面上来看,可以推测出,镇江行在和宣抚处置司可能对陕西的行政军事区划有新的考虑。陕西的东部已经被金军占领了,那么所谓的“陕西北路”,可能就是指泾原环庆两路,而招讨使这个差遣,权力可是相当大的。
  不管怎么样,说明升暗降也好,说临阵易帅也罢。环庆之事就因为曲端“主动”回城而有惊无险。事发当晚,刘光世等人就几乎不费力地控制了庆阳城的防务。随后,泾原经略安抚使徐原会同宣抚判官王庶赶到庆阳,正式将消息公告环庆兵将。
  环庆一路的军队,成分非常复杂,除了少量曲端的旧部外,大多是后来招募的新军,以及各路派出的部队。宣抚处置司的命令传达后,各堡各寨的军官绝大多数都表了态,绝对服从宣抚处置司领导。
  少数有些疑虑的,也在康随马不停蹄地劝说鼓动下,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说破大天去,宣抚处置司是陕西最高军政机构,不服从命令,你是想造反怎地?包括身在前线的李彦琪和张家兄弟,也先后给暂时主持环庆事务的刘光世发来了军报,表示愿听节制。当然,对待曲端的旧部,徐绍主要还是以安抚为主,多多少少升上半级一级,以求稳定军心。
  当然,此事对战局还是有相当的影响。不久之后,李彦琪便以金军攻势猛烈,宋军难以抵挡为由,将部队从前线一路撤到了凤川镇,这里距离庆阳府不过数十里而已。他一撤,环州的侧翼和背后就完全暴露,张中孚张中彦两兄弟见状,紧跟着把部队后撤。本来已经被打得有些吃不消的慕容洧一见此景,掉头又来,占领数个要寨,觊觎环州城。王庶、徐原、刘光世都没有追究这两件事情,徐原甚至派出得力干将张俊统兵,负责反击金军。
  消息传回秦州,徐绍并不心疼丢失部分军寨堡垒。他认为,这点损失完全可以接受。只要西军能够统一指挥,通力协作,将是大有可为的。曲端这根刺拔出来,就等于是朝统一兵权迈出了一大步。
  环庆暂时告一段落之后,徐绍又采纳了徐九的意见,安排姚平仲到熙河路,恢复其原有待遇,改任湟州兵马都钤辖。河湟地区紧临党项,是熙河一路精兵集结之地。姚家在熙河又是累代望族,说白了,这个安排,就是要让姚平仲有朝一日,继承其父姚古当初的位置,作熙河帅。当然,这个安排,跟姚古在朝中重新被启用有着莫大的关系。
  至此,刘光世、姚平仲、徐卫,这三个官家赵桓着力提拔的少壮武臣,在陕西算是有了大体的眉目。再加上代弟弟主持秦凤帅司的徐胜,领兵镇守陕州定戎的徐洪,以及在宣抚司辅助父亲的徐良,徐家五兄弟,齐集陕西。
  徐绍刚到任不久,可以说,已经让陕西的局面,焕然一新。
  而金军,显然还不知道这些情况。韩常从保安军出发,进攻环庆,到眼下为止,进展可谓顺利。庆阳府的北部,已经被其完全占领,原环庆叛将慕容洧,也控制了环州的大部地区。完颜娄宿收到这些消息后,总算是扬眉吐气,认为自己发动的夏秋攻势,已经取得不错的成绩。
  唯一让他不放心的,就是紫金虎。战前的设想,是牵制徐卫的虎儿军,使其不能分身支援环庆。这个目的倒是达到了,虎儿军一直扎在耀州边境上,可问题是,紫金虎在金军撤出华州之后,并没有追上来,而且也不后退。摆出一副静观其变的架势,这反而让掌握战局主动权的女真人不敢轻举妄动了。
  耀州,美原县。
  宋军大营里,一处马栏中,徐九一身直裰,挽着袖口,扎着衣摆,拿把刷子,正细心替从大哥徐原那里换来的“渠黄”战马刷毛。要是来个不认识的人一看,谁知道这是秦凤帅徐卫?
  杨彦在徐卫身后,一边刷一边问:“大帅,咱们扎在这小半月,不进不退,几时动手?”
  徐九放下刷子,抚过战马缎子一般的毛皮,嘴里啧了一声,像是十分满意。马能通人性,不管你是大帅还是士兵,自己的战马得自己照看,否则马跟你也不亲。
  “等,等环庆有结果了,咱们再作打算。”徐卫随口回答道。
  “曲端可不是善茬,他能就范?”杨彦又问道。
  徐卫笑了笑:“他就是有什么想法,也不见得敢付诸行动。再说了,谁跟他走?”
  杨彦点点头,十分钦佩道:“要说还是徐宣抚有魄力,这个下马威可不是谁都敢作的。”
  “算不上下马威,这事势在必行。自己不抱成团,怎么跟金狗斗?”徐卫的话音方落,便见李贯匆匆忙忙走过来,四处一张望,发现他之后,快步上前。
  “大帅,环庆传来消息,大局已定。”李贯小声报告道。
  “有冲突么?”徐卫问道。
  “没有,曲端自己从前线回到庆阳,进城不久就被制住了。泾原徐大帅和宣抚处置司王判随后赶到,已经控制了环庆局面。”李贯道。
  徐卫拍拍了马背,转身朝外走去:“让你的人回来吧,宁州的部队也可以撤了。召集帅司属官和统制以上军官,现在该咱们动手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
  “弟兄们,我军扎在美原日久,是时候动手了。”中军指挥大帐里,徐卫立在由泥沙堆成的山川河流模型边,朗声说道。部将们听了这话,不免有几分激动。终于又可以跟金贼大干一场!
  “眼下,金军韩常部和环庆叛将慕洧正进攻环庆。宣抚处置司解除了曲端的兵权,由泾原帅徐原以及环庆副帅庆光世主持军务,挡住金军进攻没有问题。此刻,正是我军用武之时。”徐卫说罢,将一面小旗帜插在华州境内。
  吴玠一听,站起身来,朝那沙盘中看了一眼,问道:“大帅准备在华州与金贼决战?”
  徐卫还没有回答,马扩已经摇头笑道:“晋卿兄,硬碰硬虽然是我军一贯作风,但此番大帅却意不在此。”
  吴玠扭头笑道:“哦?子充兄有何高见?”
  马扩随后起身,至地图架前,手指华州境内道:“眼下,金军在华州同州一带集结相当兵力,并有‘铁浮屠’撑腰。不过,现在我军已经知道对方目的,不在于与我军展开会战,而是牵制,使我军无法顾及环庆。既然是牵制,那肯定就要保证具有能与我军一战的实力!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面前的敌人,不容小看。但话说回来,对方既然是为了牵制,那么脑子里或多或少都对可能爆发的战事缺乏充足的准备。如果此时,我军发动猛烈进攻,胜算较大。”
  “这不还是在华州与敌决战么?”杨彦皱眉问道。
  “华州之战,只是牛刀小试。真正的战场,在此处。”马扩说话间,手已经指向了鄜州。
  “鄜州?”帐内一时议论声四起。
  “不错,鄜州!金军的兵力分布,目前主要在三处。一是进攻环庆的部队,二是鄜州守军,三就在关中平原。如果我军在关中平原战胜,那么延安就将暴露。此时,完颜娄宿必将调兵保卫延安。韩常在进攻环庆,关中平原上的敌人又被我军击败,那么娄宿只能从鄜州调兵。只要他一调,我军即猛攻鄜州,只要占据此地,进可攻,退可守,如同一把利刃,捅进女真人的心窝,使其寝食难安!把话说得满一些,攻下鄜州,陕西全境光复,便可期待了。”马扩一番讲述,正是前些时日徐卫与他商议的战略企图。不过因为突然发生的环庆之事而延误罢了。
  徐卫派兵到宁州,防止环庆局势恶化,尽管曲端平稳下台,没有发生武装冲突,但并不代表徐卫的举动没有用。因为从目前陕西的局面来看,攘外必先安内,确实是有必要的。
  帐中文武听罢,大多数人都觉诧异。只因近一段时期以来,部队都在关中平原上跟女真人不断冲突。现在才知道,原来大帅另有所图。
  吴玠没有就马扩的说法发表意见,他承认,马扩说的确有见地,也是可行之策。但他总觉得这个人太什么了一点,大帅都没发话,你抢什么?
  “正如马扩所言,此番我军舞剑关中,但意在鄜州。眼下,与鄜州接壤的坊州,已经有张宪等将在作准备,宁州的部队撤过来以后,兵力足以一战。但尚缺一员大将坐镇指挥。谁愿往?”徐卫笑问道。
  既然是大将,现在秦凤帅司大小军官里,能称得上“大将”的,无非就是吴玠、王彦、王禀、杨彦等少数几人。徐卫话出口后,王禀见其他同袍还没有接口,暗思自己从种太尉部划归徐大帅,这份功劳如何能让他人占去?遂起身道:“大帅,卑职愿往坊州!”
  “好!正臣兄乃西军第一强盾!对城防极为在行,由你出马再好不过!只是,坊州张宪等将都是本帅旧部,为方便协调,还需一人辅助,谁愿往?”徐卫问道。
  所谓的“方便协调”,其实是说张宪等人乃追随徐卫多年的悍将,既是悍将,当然不是谁都能指挥自如的。还需要一个在靖绥营以及虎捷军时期,在军中资历威望都足够的人去从中配合。吴玠当然是最佳人选,但他不会愿意去,以他的资格,军中恐怕只排在徐卫之下。怎会给刚刚加入帅司的王禀作副手?除了他,王彦也行,可王子才心高气傲,更不愿意受王禀节制。数来数去,也只剩下一人了。
  张庆果然就起身,随徐卫从大名府起兵,多年来,他始终在第二线,替徐卫“管家”。虽然鲜有显赫的战功,可在军中,谁也不敢小觑他,一是因为他资历老,他跟徐卫起兵的时候,还没吴玠王彦什么事。二是因为他很会处理上下关系,谁都服他。
  “卑职就陪正兄兄走一趟坊州。”多年征战,并没有像这个徐家庄的黑小子更为粗犷,反而历练多了,他变得更加沉稳。
  徐卫实感欣慰,不争不抢,泰然处之,这是张三的一贯风格。若他是个妇人,那简直就是个贤内助!对他,徐卫也没有多余的客套话,只一句:“那就辛苦你了。”
  张庆没二话,立即应下。
  “好,正臣兄,除宁坊二州部队外,你还可率原部八千人到坊州早作准备。”
  “大帅,可以想见,关中战事定然激烈,若卑职再引军八千而往,恐削弱大帅战力,是否……”与其说王禀这是在担心徐卫,不如说是对自己能力的自信。他是守城的行家,防守战那些道道他还不清楚?再配上徐家军威力巨大的火器,什么铁墙铁壁攻不下来?还用得着几万大军?
  “鄜州是我军最终目的,极为紧要,万不容失。此事不必再议,就这么定了。”徐卫不容置疑道。
  众将领命,不复异议。
  “此外,本帅已经联络镇守陕州的徐洪,请他从中条山出兵河中府,袭扰金军后方,使关中平原金军首尾不能相顾。此战之重要,无须多言,记住,许胜不许败!若有闪失,自本帅以下,都受军法处置!听明白了么?”徐卫大声问道。
  “是!”一众文武齐齐起立,哄亮的吼声震动大帐!


第四百一十八章
  常乐镇,是同州华州边境上一处商贸重镇。洛河在此处将两州隔开,由北而南最终汇入渭河。从前,这里水运繁荣,常乐码头时常可见船只如云。但战端一起,百姓大多逃离,常乐镇也就萧条下来。
  可现在,常乐再度活泛。只是出现在这里的,俱是侵入华夏发源之地的北方狄夷!金军撤出华州之后,陈兵同华边境,主持关中平原军事的女真小将完颜活女,在洛河上大造浮桥,以供大军通行。
  十数座浮桥相隔不远,一眼望去,如同平地一般。非但士卒可以通过,但是战骑也呼啸往来。不得不承认,女真人虽然是北夷,但他们学得很快,宋军的战术、装备、器械,除了个别“高精尖”的,例如神臂弓和火器之外,其他的都学了个有模有样。
  在洛河东岸广袤的平原上,营帐如漫天之云。金国各族士兵穿行其间,络绎不绝。军营外的旷野上,不少士卒都在操练。因为地处平原的缘故,以马军居多。着皮甲轻铠的精骑风驰电掣,正练习着突刺和骑射。步军则不断地演练着阵法,如果仔细看,不难发现,金军所操练的阵法,竟有宋军的影子。
  喊杀声响彻四野,但这些都不算什么。一阵突如其来的咆哮声掩盖了一切!远处,一支马军正全带冲过来,他们的数量并不多,但凡稍有经验之人都能看出来,至多千余骑。但奇就奇在,这支骑兵,人马俱被重甲!骑士头戴兜鍪,身披铁甲,战马从头到尾,也都裹在甲中。除了人的两个眼窝,马的四支蹄子,几乎找不出任何破绽!没有错,这就是上次南征中,为兀术扫荡中原立下赫赫战功的,铁浮屠!
  跟着四太子在中原转悠了一圈,铁浮屠终于洗刷了小西山的耻辱。其实,那不过是一场势均力敌,不胜不败之战。可女真人认为,铁浮屠是他们的骄傲,是他们最精锐的部队,即使与敌战成平手,也就奇耻大辱!此番,受国相粘罕的派遣,他们驰援陕西关中,为的就是再与虎儿军一决雌雄!
  铁浮屠奔腾而来,卷起漫天尘土!大地为之颤抖,观者为之色变!在他们的前方,一大片开阔的平地上,竖着无数的木桩,如同一个个坚若磐石的士兵严阵以待!从木桩的排列方式上不难看出,这就是在模仿宋军的密集阵形!
  完颜活女,被金太祖完颜阿骨打预言“异日必为名将”的女真小将,正带数骑立在远方,目不转眼地盯着他的撒手锏。他不关心铁浮屠冲锋时山崩地裂的声势,他只在意,这支大金国的虎狼之师,能否击溃南朝的精锐。
  重骑兵很快撞上了木桩阵,如摧枯拉巧般迅速瓦解密集的阵形!一截接一截的木桩被撞翻,铁浮屠仍旧保持直线前进的趋势,丝毫没有散乱!
  “似此等精兵,便是虎儿军又如何?”有部将志得气满地说道。
  活女不为所动,当年的小西山战役他虽然没有亲历,但从耳闻中不难听出。虎儿军对付铁浮屠的战术,是首先依靠其强弓硬弩,在短兵相接之前造成较大杀伤,然后凭借装备坚韧铠甲的重步兵所布成的密集阵形阻滞铁浮屠的冲击。一旦铁浮屠停下来,就只有挨打的份。
  对于虎儿军这一系列的战术,活女认为破解并不难。首要的,就是采用灵活的战术,一定务求破坏对方阵形,这一点轻骑兵可以办到,哪怕损失大一些也无所谓。只要对方阵形乱了,再派铁浮屠去冲,结果必然是冲个七零八落。这个时候,金军的骑兵优势将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掩杀!宋军素以铠甲精良坚固,阵形坚若磐石而著称,失去了密集阵形,他们跑不动的……
  但一个新的问题又到了面前,虎儿军的火器。
  据从万年和耀州逃回鄜延的金军将士报告,紫金虎的部队使用了一种前所未见的火器。威力极大,声若惊雷,骑兵尚未冲到,对方火器乱放。纵使不给炸死,战马也会因为受到剧响的惊吓而狂窜。跑不动的骑兵是什么?就是活靶子。
  到达华州前线后,活女就聚焦各族文武,尤其倚重汉官,研究对付火器的办法。最终,有汉官提出,既然战马怕受到剧响的惊吓,那是不是可以将马的眼睛蒙起来,耳朵也堵上,这样让战马冲直线,同时也不会受到剧响的影响?
  常年在马背上的女真将领们哑然失笑,打了多年的仗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将马眼睛蒙起来的。拿人来说,把你眼睛给蒙上,让你去冲锋,你心里不慌?人尚且如此,何况畜生?倒是堵住马耳朵,这办法或许可以试试。
  “国相将‘铁浮屠’调来关中,此为我大金精锐之师,许胜不许败。”活女对一众部将说道。
  “万户,虎儿军扎在耀州边境上,不进不退。纵使我等欲与其一争高下,也苦于没有机会。再者,我军任务,只在牵制紫金虎,从眼下情况来看,目的似乎已经达到了。”一名汉官从旁说道。
  “莫轻敌,紫金虎此时已然知道我方意图。以他的性格,不会让自己陷于被动的。我判断,他一定会有所举动。”活女这句话说罢,四周文武都不以为然。要是虎儿军敢来,那早就来了,何必等到现在?他是怕一旦孤师深入,会被鄜州耶律马五抄了后路。
  这回上头的策略算是用对了,总跟徐卫较什么劲?先捡软杮子捏,等那些乌合之众扫荡干净了,剩下一个紫金虎就是再勇猛,他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打虎,那是早早晚晚的事。
  又看一阵,活女催动战马往前,想去和将士们讲评一番战术。忽见一支马队从西驰来,奔得甚是紧急。他虽不知何事,但却下意识地收住了缰绳。
  “报!万户,宋军越过耀州,已经进入华州!”


第四百一十九章
  四周部将皆面露惊色,完颜活女却回过头来笑了一声:“如何?”
  “果如万户所料,紫金虎还真就来了。”一员金将大声说道。当下,有人提出,金军布于洛水之滨,实为凶险之地,是否退过洛河到同州?
  “退?不!往前推进!就在华州境内迎战虎儿军!”完颜活女朗声说道。此时,宋军上下定然已经明了我军意图是牵制他们,认为我军心里缺乏应战的准备,所以徐卫才会突然进兵。我现在寸步不让给他顶上去,看看你徐虎儿到底有多扎手!
  军令被迅速执行,数万人的部队立即发动起来。拆去军帐,整顿器械,给战马架上鞍,扑灭未熄的余火。最后再检查武器装备是否完好,这支女真本军占绝大多数的金军部队开始朝西前进!
  一支特殊的部队被簇拥在当中,那就是“铁浮屠”。作为大金国最精锐的骑兵,铁浮屠从骑士到战马都经过千挑万选,人是剽悍善战的勇士,马是力大膘肥的良驹。但铁浮屠并不能在武装的情况下行军,甚至在它发起冲击那一刻之前,它都需要友军的保护。完颜活女亲自押着铁浮屠的队伍前进,这一次,他决意用这招撒手锏和虎儿军一决雌雄!
  八月以后,是历代兵家出兵征伐的最佳时机。原因无他,秋高马肥。这几年宋金之间战争不断,两军都打破了这个常规,寒冬腊月在打,六月酷暑也在打。但此次,完颜活女经过精心准备,又得到强力支援,在八月秋高之际征战,战场又是在关中平原,且全军上下都想和虎儿军一争高下,他认为自己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所以信心十足。
  但自信的不仅仅是他,他的对手徐卫,此次前来兵马并不算多。在分兵给四哥徐胜守秦凤,再分兵给王禀驻坊州之后,他手里的兵力只有两万余人,但这却云集了他的精锐。选锋军是他的亲军,无论马步都是从全军中十里挑一的好手。杨彦的虎捷军既然继承了这个光荣的番号,战斗力自然不用多说。再加上杨再兴统率的踏白马军和马泰节制的游奕马军,可以说,紫金虎所部的精华都浓缩在这里了。
  即将爆发的这场战斗,论规模,自然无法和数十万人马绞作一团的定戎之战相比,但却是宋金两军主力之间的一场生死之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永远不会有平局出现!
  凉风习习,天气实在是好,不冷也不热。这种时节,在关中平原上纵马狂奔,可谓是一件快事。这是一支数百骑规模的马军,骑士都披轻甲执长枪,鞍上挂着弓箭,正朝东飞驰。虽然没有旗号,但从装束上不难看出,这是宋军的骑兵部队。
  那领头的一将,正当壮年,虽然跨坐在马背上,但身躯仍比常人高出一头。如果说“相由心生”这句话有道理,那么此人端得是个凶神。脸庞削瘦,两颊下凹,一双陷在眼睛中的眸子让人望而生畏。若被他盯上一眼,只怕好似寒冬时节坠进了冰窟。头戴一顶铁盔,晒斗大一颗黑缨,只有躯干上裹着一件轻铠,手里操柄铁矛,一马当先奔驰于部队之前。
  他正是徐卫“厚着脸皮”扣下来的杨再兴,虎儿军将士送他一绰号,杨六刀。说的是平阳保卫战时,他身带六柄刀砍得攻上羊马墙的金军人仰马翻,正好被杨彦瞧见,脱口而出“杨六刀”。
  杨再兴本是姚平仲的部队,当初东京招兵时被小太尉招入军中,因其勇悍无比而深受倚重。徐卫自然是早就知道他是绝代之悍将,因此没少为这事心痛惋惜。可姚平仲一直跟他是对头,哪怕是借用了几回,可终究还是小姚的部曲。
  直到这回,姚平仲走了浅水,杨再兴身受重伤为他所救,机会才来了。在去环庆和回熙河之间,姚希晏自然是选择后者。
  除了对付敌人,徐九向来是不喜欢乘人之危。可这次却破了例,是他向宣抚处置司建议,调姚平仲回熙河。徐绍采纳之后,姚平仲很感激,因为他已经数次施以援手。有一天,姚平仲备了一份厚礼,亲自登门表示谢意。徐卫没收他半贯钱财,只提了一个要求。
  至今,紫金虎还记得姚平仲当时那像是被剜了一坨肉的痛苦表情。可最后,姚希晏点头答应了。其实,他心里也明白,答不答应都是那么回事,杨再兴已经在紫金虎的帐下作到了统制级别。现在徐九征求他的意见,无非是给他面子。
  都说受伤之后的野兽尤为可怕,杨再兴大难不死,怀着对徐大帅感恩,和对女真人刻骨的仇恨,此番,正欲大展身手。恰好,他作为踏白军的统制,为大军先行探路责无旁贷。因此率这三百骑脱离主力,深入敌境而来。
  部队快速行进之时,杨再兴突然举起了枪,后头的士兵们一见,都放慢了速度,最后停了下来。只见统制官远眺着前方,大声问道:“前方快到蒲城县了吧?”
  “杨统制,估摸还有十来里,就到蒲城了。”一名统领军官回答道。
  “也就是说,我们走了五十多里地,没有遇到一兵一卒?”杨再兴半闭着眼睛问道。
  “看来女真人还真是放弃华州了?”有人疑问道。
  “哼,你想得倒美。女真人都是山林中长出来的禽兽之辈,吃到嘴的肉死也不会松口。依我看,弟兄们很快就会碰到金狗了。”杨再兴冷笑道。
  官兵们都不信,正狐疑时,忽见东面尘头渐渐扬起。当过兵的都知道,这种阵势,只有大军行进时才会出现。也只有在这个时节,这个地点才会看到。
  “杨统制,似乎来得不少?咱们退回去?”那统领官问道。
  杨再兴紧盯着前方,一双野兽般的眼睛越发亮了起来,将牙一错,挺枪向前道:“此时冲上前去,杀他个措手不及,岂不痛快?”


第四百二十章
  那一众将士都默不作声,倒不是惧死,而是因为大帅三令五申,踏白前军的任务,不在于作战,而是侦察,遇敌能避则避。可杨再兴的凶名不但威震敌胆,便是弟兄袍泽,也畏他几分,再说了,他还是长官,当兵的如何敢聒噪?
  杨再兴见此情形,大笑道:“我不过一句戏言,大帅军令,杨某如何敢违背?”语至此处,朝东面深深盯了一眼,只见广袤的平原上,尘土扬起一片烟幕,以遮天蔽日之势上升。那尘幕之下,由北而南,一条黑带在天地相接之处出现。秋风之中,隐约传来嘈杂之声。再仔细一看,有一片黑点渐渐脱离,往这边过来。对方的前锋出来了!
  “走!”从牙缝里嘣出来这个字后,杨再兴调转马头,带领部属如风般往西奔去。
  数十里外,白水之滨,宋军正在扎营。这古往今来,扎营之法是带兵之人务必通晓之术。背山险,面平易,通达樵采,牧饮相近之地,方可用为营寨。徐卫显然已经深谙此道,背靠着华州北部唯一的金粟山,北临白水,面向平原。此时,士兵们已经将从山上伐来的树木立起了栅栏,里面,大小不一的各色军帐林立。官兵行走其间,往为不绝。负责警戒的部队则早已远离了营区,随时准备应变。这里,可是“敌占区”。
  各路前锋踏白陆续归营,都没有发现异常。只是华州原本是富饶之地,狼烟一起,此地受到的破坏最为严重。马军往往奔行十数里,也遇不到一个活人。入目,尽是荒芜的田地,残破的村庄……
  杨再兴的队伍冲进营区,他吩咐弟兄们去歇息后,问明大帅所在,单人匹马寻了过去。其时,中军大帐设置未毕,徐九正和吴玠马扩及杨彦等人在帐人说着什么。杨再兴老远就下了马,大步上前唤道:“大帅!”
  “回来了?怎么,有情况?”徐卫看他神情有异,遂如此问道。
  杨再兴给几位长官作个四方揖,而后沉声答道:“大股金军出现在东面,距此不过五十里。卑职判断,我军的对手到了。”
  吴玠眉头一皱:“大股金军?你确定?”
  杨再兴看他一眼,虽然对方是长官,可他脸上明显还是有一丝不快。我又不是三岁的娃,这还能看错?你当我这个踏白军统制官是吃干饭的?遂回答道:“若有差错,甘受军法。”
  吴玠被他顶这一句,也不再多问,自言自语道:“对方必然已知我军动向,这不退反进……不知对方主将是何人?”
  “完颜娄宿的儿子,完颜活女。”徐卫随口说道。对于这位女真小将,他基本没什么了解,只知道对方是娄宿的儿子。但娄宿既然派他到关中平原来与自己对峙,自然不可能是个草包。而且对方这个举动,也不仅仅是不想示弱。带兵打仗,讲究虚虚实实,有而示之以无,无而示之以有,活女是想扰乱视听,同时振奋军心。
  吴玠显然也想明白了这一点,接口道:“完颜活女此举目的不在于示强……”
  “不,确实是在示强,不过不是向我军,而是向他的部曲!”马扩接过话头道。
  吴晋卿心中不悦,看了对方一眼,问道:“那依子充兄的意思,我军该当如何?”
  马扩直面他的询问,回答道:“按原定计划,直趋而前,速战!”
  一直没说话的杨彦此时沉吟道:“完颜活女部所为牵制长安地区,使我不能兼顾环庆。既然是牵制,但他的实力则不可小视。而且对方虽为牵制,但势力作好应付有可能开战的准备。卑职以为,观望一阵再说,务求稳当。一切以保证整个计划顺利施行为主。”
  他这番话让徐卫很是吃惊!要知道,杨彦一直被视为一员悍将,攻坚、守城、野战,他的部队都是全军有力的强盾和开路的铁锤。他的脾气向来以火爆著称,遇事比较激进。但现在,他说出这番话来,着实让徐卫看到他的进步。不管他的意见是对是错,但他遇事先过过脑子,这让徐卫很高兴。
  众将争持不下,各抒己见,徐卫挥手制止一众部下,朗声道:“你等只着眼于面前战事,则不便于洞察敌方意图。从宋金大局看,从陕西局势看,就很容易理解完颜活女想干什么。”
  众将都思索这句话时,马扩自负地一笑,看向徐九道:“大帅之言在理。金军此番发动攻势,意图不过是剑走偏锋。他们突然挥师环庆,是想攻曲端不备,同时也避开我军,打破在陕西的僵局,为图谋全陕的战略想突破口。”倒不愧是出使过各国,见过世面,会看大局的人。简短几句话,便将金军意图剖析得清清楚楚。
  徐卫点点头:“不错,金军将主攻方向放在环庆,对我军只施以牵制。这说明,在完颜娄宿的考虑中,关中平原能不发生战事自然是最好。但现在我军越过华州,逼到了面前。完颜活女为示强于部下,不退反进,摆出一种与我军决一高下的架势。”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摇头笑了一声:“其实,若活女继续退,我军还敢追么?”
  这还用问?他如果继续退,我军恐怕还真就不敢继续前进了。关中平原上,本来就有利于金军的骑兵优势。他手握强兵,一退再退,傻子也会想想是不是有诈。可现在他不退了,而是扑到面前……
  “哼,看来娄宿这个儿子也不比他爹高明多少。他要是退了,还真就把我军给牵制住。现在即突上前来,不打他打谁?大帅,明天便与他一决雌雄如何?”有部将大声问道。
  “当然!他示强于部下,如果我军不求速战,那就等于是帮他的忙。让金军上下觉得,你看,我们不进反退,宋军果然怕了,不敢打了。传令下去,今夜弟兄们养精蓄锐,明天一早饱餐一顿,与金军开战!”


宋默然说:

暂无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章节目录,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