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大功告成


  徐卫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好像心情不好,连消化也不良了,吃进肚子里的饮食老堵在那处,堵得人心头发慌。就穿着件单衣爬将起来,嫌屋子里太闷,出了房间,一路踱步到中庭。吃饭的时候,三姐和四嫂的话给他一个思路,行不行得通他不管,现在要紧的必须得见着九月的面。否则,什么都是空谈。
  其实想想,他还算幸运的,何家那边虽然刁难,可自己家里却是一致赞成,便连性情固执的老爷子也没二话。估计是九月“忠良之后”这个身份打动了她。现在,也只有等明天爹去步军司问问何少保再作打算了。
  在那院里来回走动,一阵之后,叹了口气,正打算回屋去。突然听到一阵声响,刚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侧首头听了半晌,没错,是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好像在哭?这深更半夜的,没来由地传出女子的哭泣之声,本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可徐卫全无惧意,抬脚就往大门走。没想到惊醒了睡在门房的老仆,点着灯出来,望见是徐九,吃惊道:“小官人还没歇息?”
  “没呢,你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么?”徐卫问道。
  老仆尖着个耳朵听了好大一阵,摇头道:“没有,这大半夜的能有什么动静?想是野猫上了房,惊动了小官人?”
  听他这么一说,徐卫暗思,莫非我心绪不宁,产生了幻听?可再仔细倾听片刻,他断然说道:“不对,肯定有人在外头,开门!”
  老仆人虽然确实没听到什么动静,可小官人都这么说了,他赶紧打了灯笼上前取了门栓,将那厚重的大门拉开一扇。可往外头一瞅,鬼影都没一个,哪来什么动静?徐卫钻出去,四处张望,西水门一带黑灯瞎火的,连个更夫都没瞧见,哪有哭泣的女子?
  “我真听错了?”徐卫狐疑地猜测。
  “小官人,这夜里寒气大,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莫冻坏了身子。”老仆好意劝道。
  徐卫默然地点点头,又四周张望一遍,确定着实没人之后,转身就要往里走去。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心中突然一跳,他猛然转身,对着漆黑的大街叫道:“九月!”
  老仆八成是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还从屋檐底下伸出头去往天上找了一圈,甭说九月了,半个月亮也没有。正想再劝衙内回去歇息时,突然听到一阵女子的啜泣声传来,骇得他“啊也”一声,跌坐在地下。坏了,撞鬼了!
  徐卫从地上一把捡起灯笼,几个大步窜将下去,把家门口寻了个遍,最后在府门前左边石兽下,发现了一个蜷缩着的人。借着微弱的灯光,可以依稀看见,这个女子,穿着朴素,就蹲在石兽座子下面,抱着膝盖,低头抽泣。她的左手腕上,一个物件正泛着光芒。
  徐卫面对万军,都能沉着镇定,此时偏偏一颗心生生沉了下去,心里一阵痛。将灯笼一扔,快步走上前去,一把将那女子拉了起来,不由分说,紧紧搂在怀里。他明显感觉到,怀中之人抖得厉害。
  “祝家大娘子说有西水门徐太尉家托媒来说亲,可姨母却回了媒人,说是已经给我定了亲。我也不知道怎生地跑了出来,又没地可去,就想来西水门。也不指望见到你,就站在街上,知道你在府里就行。听到有人开门,我吓着了,赶紧躲了起来,可没想到你一声唤……”九月这段连哭带说,直听得徐卫铁铮铮的汉子也化作了一滩水。
  真难为她了,双亲亡故,寄托在何府上,这一旦跑出来,可谓不计后果,自绝后路。可她竟不管不顾跑了出来,在这个时代,一个女子能有如此勇气,便是我一个男儿,也实感佩服。
  正想着,怀里的九月突然挣脱开来,却又舍不得放手,拉着徐卫的膀子说道:“你快进去,要是被人看见,对你不好。要是徐太尉知道,就更不得了。”
  夜色里,虽看不清她面容,可徐卫能感觉到她满面的泪水,伸出手去,在她面上轻轻一拂,战场上淬炼的虎吼般的嗓子也变作无限温柔:“可你怎么办?你这一跑,想回去就难了。”
  “我不回去!”九月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如果回去,恐怕就再也见不到……”
  “可你离了何府,偌大个东京城,哪里才是你容身之地?”徐卫又问道。
  “不知道,反正躲过今晚,不被姨母拿了回去。明天一早,我便出城往夏津去。”何夫人是张九月的小姨母,还有个二姨母就嫁到夏津徐家庄。
  徐卫暗暗作喜,九月倒跟他想到一处去了。遂说道:“这倒是个办法,只是,此去夏津还有几日路程,你一个弱女子……”
  “我可不是弱女子。”张九月突然笑道。
  徐卫一时没有说话,正盘算对策时,背后一阵脚步声响起。黑暗中,只听得四哥徐胜的声音叫道:“九弟,九弟,怎么回事?”还没回答呢,又听“哎哟”一声,接着四哥的喝斥声响起“自家门前你还能摔着?”想是四嫂跌了一跤。
  徐卫应了一声,徐胜寻声而来,不等他开口,徐卫主动介绍道:“四哥,这就是九月。”
  徐胜看不清容颜,只见黑暗中,那女子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徐王氏随后赶来,倒不认生,上前摸索着抓住九月的手,直感一阵冰凉,连忙握在掌心,叹道“可怜的人儿”。
  徐用将兄弟拉到一旁,小声道:“这怎么回事?姑娘家还寻上门来了?”
  徐卫将事情简略叙述一遍,徐胜听罢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送回徐家庄她另一个姨母处。我再遣媒人到徐家庄说亲去!”徐卫小声说道。
  瞒天过海?这事行得通么?可这姑娘私自逃出何府,现在何府肯定着人在四处寻找,按说应该给人何少保送回去才是。哪知徐卫听了这层意思,差点没把裤子跳脱,扯了四哥的手沉声道:“哥哥,我这么跟你说,九月要是再回去何府,何夫人非扒了她的皮不可。你记得我说过她粗活累活都干得么?”
  “啊,怎么着?”徐胜问道。
  “她父母双亡,其母临死前将她托给妹妹,也就是何夫人,还带着她父亲殉国的一大笔抚恤。何夫人贪财忘义,为了吞下这笔嫁妆,将她的婚事托到现在。这都算了,最让我火大的是,她在何府就是个使唤丫头,简直被当成奴婢!”徐卫忿忿不平地说道。
  还有这等事?不至于吧?怎么说也是亲亲的侄女,我就不信世上有这样歹毒的妇人?可九弟素来不打诳语,他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会编造这么一个理由。
  徐胜一时也没主意,思前想后,说道:“此事,必须无禀明父亲大人,再作定夺。”
  “可是四哥……”徐卫还想争辩。
  徐胜突然提高音量:“九弟!四哥绝不会害你!你给我听清楚,你想顺顺当当娶她进门,就必须这样做!四哥知道你历来我行我素,但婚姻大事岂是儿戏?”
  徐卫沉吟一阵,终于不再坚持。徐胜心急火燎地拉了弟弟往里走,一边对浑家说道:“你且带她进府候着。”
  徐王氏应了一声,便对九月说道:“外头冷,进去坐坐吧。”
  “多谢,九月虽然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但终究是正经人家。我今日唐突到此,已属不该,断不敢再逾越半步。”张九月断然拒绝道。
  徐王氏一怔,看来九弟所言不虚,确是个好姑娘。未来的弟妇,十有八九就是她了。因此也不勉强,就陪她在家门口站着。
  那一头,徐家哥俩火烧眉毛似的窜进府去,把已经歇息的徐彰请了起来,事态紧急,耽搁不得,徐卫将事情一股脑的倒了出来,请当爹的做主。
  徐彰的大将风范此时尽显无虞,首先让两个儿子莫慌,容他想想。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都是小辈们不懂事,胡闹罢了。往大了说,徐家搞不好给扣个拐带的帽子,到时候打起官司来,事情就难办了。
  思前想后,徐彰正色道:“老九,你必须把人送回去。”
  “爹,我要是把九月送回去,那就是害了她!”徐卫大声说道。
  徐胜见他情绪激动,抚慰道:“九弟,以后咱们可以再想办法,只是今晚,你必须把人送回去。否则,事情一旦闹开,对何家,对徐家,都不是好事。”
  徐卫胸膛不住起伏,一声不吭。他知道这事确实让父兄为难,罢,自己的事情自己承担!一念至此,对着父兄一拜,抽身就往外窜去。
  “九弟!九弟!你回来!嗨!”徐胜急得大叫。正想追出去,却被父亲阻住。
  “老九性子就这样,你拦不住他。”徐彰说罢,略一沉吟,取过袍子披在身上。
  “父亲,您这是……”徐胜不解地问道。
  “我去找你三叔商量。”徐彰说罢,也往外走去,徐胜赶紧跟在身后。
  已近三更,东京的街市上两顶轿子正快速而进,好在东京没有宵禁,虽然这行人非被拿了不可。不过,若知道轿中之人身份后,恐怕就是有宵禁,也没人敢拿他们。一个是枢密使徐绍,执政大员,一个是太尉徐彰,军中大帅。两个老兄弟深夜出行为哪般?还是为了徐家那个混世魔王。
  徐彰大半夜敲响了弟弟府上的大门,徐绍得知二兄深夜来访,先是吃了一惊。再听明白兄长来意之后,又吃一惊。老九平素里行事作风以少年老成著称,怎么这回竟如此莽撞?嘿,小东西还是个情种呢。
  只是眼下并非玩笑的时候,徐绍只思索了片刻,便对兄长说。现在小的带着人跑了,咱们两个老的就得亲自去何灌府上。先不管原由对错,必须由我们的嘴把这件事情第一时间转告何灌,这样大家才不会伤了和气,以免弄出不可收拾的局面来。
  徐彰气得直跺脚,怎么生这么个祸胎,还以为这两年懂事了些,没想到搞这么一桩出来!当下便随三弟坐了轿子,直奔宣德门外何府而去。
  至何府,让下人去唤了门,两兄弟便候在何府门外。除了生气之外,想想也觉得好笑,我一文一武两个朝廷重臣,为了后辈的事情,竟大半夜的来敲另一个重臣的家门。到底是徐九啊,干得都是轰轰烈烈的大事,连娶个老婆也搞得鸡飞狗跳。
  “二哥,稍后见了何灌,万不能说是那姑娘寻上门,只说是老九在城里撞见的。然后,那女子提出要回夏津,老九便去相送,尽量归错于老九,这样才有转圜的余地。”借着候门的空档,徐绍提醒兄长道。
  徐彰一听,凭什么?明明就是那女子寻上门来,惹得我儿子跟着了魔似的,我还把错往自己身上揽?我吃饱了撑的?徐绍解释道,先顾全了何灌的脸面,咱们才好说话。何灌虽是个武臣,却是个明白人,他会知道进退的。
  徐彰听他这么一说,极不情愿的答应下来。刚说完,便见何灌急冲冲地从府门出来,老远就拱起双手:“不知两位相公深夜来访,所为何事?”其实他这是明知故问,徐卫的父亲,叔父都到了,还能为什么事?肯定是为徐九和九月的婚事!只是,九月那丫头有这么大的脸面?竟让徐家有娶不到手誓不罢休的架势!这一个枢相,一个太尉,竟亲自登门来求亲?还是大半夜?坏了坏了!现在让我上哪儿找人去!
  徐绍徐彰都客气地还了一礼,两兄弟对视一眼,不禁同时苦笑,不知语从何起。何灌一见,连忙侧身请道:“两位大人请里边待茶。”遂引了二徐,直入花厅,命睡眼惺忪的丫环奉上茶水之后。三个当朝要员都捧着茶杯,谁也不先开口,开口也不知道怎么说,唉,这事闹得……
  到底是事主,徐彰放下茶杯,拱手道:“深夜打扰少保,实不应该,只是……”面露难色,竟说不下去。
  何灌也是一脸尴尬:“哪里哪里,正准备明日到衙署,给天甫公赔个不是呢。”
  徐彰沉吟一阵后,叹了口气,直说道:“徐某也就不拐弯抹角了,白天我遣媒人到府上提亲。这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少保既已回话,我也不敢强求。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哪知……唉,我那孽障心有不甘,是坐立不安,茶饭不思。晚些时候,竟在街上撞见令侄女,我勒令他立即将人送还少保。哪知那逆子竟敢违抗父命,说甚么九月要回夏津,他要亲自护送。唉,本来好端端一桩喜事,闹到如此局面,徐某这是给少保赔罪来了。”
  徐绍等兄长一说完,立即接口:“我这个作叔父的,也有管教不严之过,一同赔罪。”
  何灌听罢,心中暗思,世上哪有这般巧事,偌大个东京,百十万人口,偏他俩个小的就遇上了?怕是九月去寻人徐九,现在枢相太尉如此说,不过是顾全我的脸面。不过徐彰有句话说得极是在理,本来好端端一桩喜,竟弄到现在这副局面,责任在谁,自己恐怕比谁都清楚。不过好在,九月那丫头终于有了下落。既有徐九伴着他,想是无事,现在,就得考虑怎么收场了。
  一念至此,苦笑道:“不瞒两位说,现在府里尚有十几个仆人在外头寻找,唯恐我那侄女有个三长两短。唉,卑职现在也没个主意,要不,请徐枢密定夺?”
  徐绍一听,这叫甚么事?我搭个架上你就往上走?为了顾全你何家的声誉,我兄长才那般说,你倒不客气了?遂笑道:“这却有些为难,想令侄女是许了人家的,我那侄儿太不晓事,做得太荒唐。我这个作叔父的,除了登门请罪之外,也是束手无策。”
  何灌被堵了回来,一时为之语塞,真他娘的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明明就没定亲,非说许了人!现在倒好,进退两难!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尴尬地笑了两声,何灌无奈道:“实不相瞒,我那侄女,其实,并未许人。”
  徐绍顿时脸色一变,完全没有先前的客气模样,沉声问道:“那却是为何?莫非少保看不起我徐家?认为与徐门结亲,有辱何府声望?”
  “枢相息怒,卑职断无此意!实是,实是……”何灌叫苦不迭,只是家事不足为外人道。
  其实朝中文武,倒也不是没人知道何灌这难言之隐。至少徐绍就一清二楚,见他这副模样,当下也不说破,叹道:“过去就不提它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收场。当着双方长辈的面,我有个法子,听与不听,成与不成,悉由两位定夺。”
  何灌一怔,你不是徐家家长代表么?怎么摇身一变,又成和事佬了?心里虽这么想着,嘴上却说道:“万请枢密相公周全。”
  “既然男未娶,女未嫁,两个小的又有情。不如将这祸事变成喜事,允了这门亲如何?”徐绍说罢,先看向兄长,见徐彰点了一下头,又望向何灌,却见他沉吟不语。遂补充道“说句不中听的实话,此事如果被好事之徒宣扬出去,徐家何家脸上,恐怕都不光彩。”
  他这话说得还算轻,事情如果被传开,徐卫是个男儿身,人家最多说他轻浮,浪荡。可张九月呢?何家呢?
  何灌想了许久,突然一拍茶几:“既是枢密相公亲自作媒,卑职哪有拒绝之理?此事一言为定!我决意,将九月许配给徐卫!断无反悔!”
  我怎么成媒人了?有叔父给侄儿作媒的么?好你个何灌,这会儿还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


第两百章 严肃点 拜堂呢
  何灌允了这门亲,徐家老兄弟两个总算松了口气,深更半夜不好长时间打扰人家,简单地商量了几句有关礼节的事情便告辞离开。出了何府大门,徐彰走在前头,忽地停住脚步,回头道:“老三,这次麻烦你了。”
  “二哥说哪里话,徐九是你儿子,难道不是我侄子?咱们是一家人,任何时候都应该齐心协力才是。便如这次金人南寇,侄子们争气,我这作叔父的在官家面前也能说上硬气话。唉,真是羡慕二哥,生得两个好儿子。”徐绍笑道。
  徐彰一听,摇头道:“你这是假谦虚,徐良徐洪两兄弟我这当二叔的还不知道?不是池中之物,早早晚晚必成大器。”
  徐绍同样摇了摇头:“嗯,还难说。对了二哥,关于老九的安排……”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罢了,先完婚,眼下这件事情最要紧。不过有句话,作弟弟多一句嘴,哥哥别多心。咱们徐家现在虽说风光,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万事谨慎低调总不会错。老九的婚事,我认为还是从简为好。”
  “这个不消你说,我自然知道。行了,大半夜的,你早些回去歇息吧。我也……嗨!”正说着,徐彰突然一击拳,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徐绍忙问原由,只听二哥说道:“老九现在说不定正带着那女子往夏津跑呢!不行,我得赶紧让他四哥去追回来。”说罢,撩起衣摆,大步奔走。徐绍看着兄长的背景只能摇头苦笑,这事给闹得……
  花开三朵也得各表一枝,这头徐家老哥俩松了口气,那头何灌一口气却松不下来。回到房间以后,看到浑家还合衣坐在床上等候,一进门就问什么事情。
  何灌虎着脸,一声不吭地脱了衣裳,躺上床去把被子一拉盖在身上。何夫人又一把给拖回去,使劲推着丈夫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连枢密相公都亲自来了?”
  何灌一肚皮火没处撒,愣是一语不发,何夫人推得急了,他突然窜将起来,大喝道:“都是你闯的祸!连枢相都给招来了!你知不知道,现在九月那丫头就跟徐卫在一起!正往夏津去呢!”
  何夫人愣住了,等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好哇,还反了天了!等抓回来,老娘非……”
  “非甚么非!你敢动她一根毫毛?她现在是徐家没过门的媳妇!少一根毛徐家都找我说话!”何灌看来是真火了,声音一阵强似一阵,震得老婆耳朵都嗡嗡作响。
  “谁是她家媳妇?我只要……怎么?你答应这门亲了?”何夫人恨声道。
  “不答应还能怎样?人徐枢密亲自登门致歉,又出面作媒,给足了我脸面。我何灌是那种给脸不要脸的人么?”何灌没好气地喝道。
  何夫人哪理这些,还不依不饶道:“你堂堂少保步帅,还怕他不成?不答应他能咬你一口?”
  “妇人之见!妇人之见!朝堂上的事情你懂个屁!我虽说是三衙大帅,官拜少保,徐绍可是一品枢密使,拜资政殿大学士,位居宰执之列。执被当中,他是唯一一个熟知兵务的人。今后官家要依仗他的地方多的是,而徐家从老到小,个个能打,最要紧的,他家全是官家登基以后起用的武臣,这叫嫡系你懂不懂?尤其是那个徐九,他和折彦质、姚平仲、刘光世等人都是官家最青睐的年轻一辈,这些年轻人早晚是要取代我们这些老东西执掌大权的。你莫不是以为我在朝廷能一手遮天?”何灌一股脑说了许多,何夫人哪里能懂?只能叽叽咕咕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却说徐彰回府之后,立即派徐四带了家仆飞马去追徐九。一直追到封丘才把两人追了回来,徐卫不放心又让九月回到何府去,反倒是张九月安慰他说,如今有盼头,便不需再像从前那般。徐四也劝,说既然何少保点了头,那九月就是我徐家的人,没谁敢把她怎么样。
  因此,九月回了何府准备徐家来娶,徐卫自回西水门拜谢了父亲。虽说两家都应允了婚事,但形式过场不能免,这时候就讲究个“明媒正娶”。少不得又派官媒去说一次,何家又答应一下,然后徐家再请媒人携带礼品礼金前去正式定下这门亲事,谓之“纳采”。顺带问明九月姓名,生辰八字,带回徐家去合,竟合出个“大吉”之兆。乐得徐家人准备一份厚厚的聘礼,计金二百两,上佳好茶八斤,时鲜果品十六篮,团员饼十六对,羊酒八瓶,都取双数,万不能单。而聘礼中,金钱可以没有,果品羊酒也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茶。因此,聘礼在宋代,也称“茶礼”。
  这份厚礼送到何家以后,何灌欣然接受,便催促夫人替侄女准备嫁妆。自打九月回来,何夫人是不闻不问不管,丈夫来催促,她还振振有词说,张九月到我家中吃住这么些年,她娘留下来的嫁妆钱早没了,拿什么置办?气得何灌大骂,不日徐卫来迎亲,嫁妆抬出去太寒酸,丢他徐家的人还是丢我何灌的人?何夫人这才勉强答应。
  聘礼送完,婚前全部礼节也宣告完毕。徐家择定了吉日,便在二月二十八。迎亲之前,徐家来了个总动员,连老大徐原也跟来帮忙,徐绍虽未出面,却派了徐五徐六带着妻子来帮忙照应。
  到了二月二十七这一天,何家本该派出一个陪嫁侍女来男方家中铺床挂帐,布置新房。估计是何夫人舍不得,就支使了两个五大三粗的仆妇来。惹得徐秀萍徐王氏两个抱怨了老半天。
  迎亲这一天,徐卫穿着五品官袍,修饰一新,先要祭祖,给历代祖宗说一声,咱娶媳妇了,传宗接代了!然后跪拜徐彰,徐彰必须按照固定的词汇对他说:“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勉率有敬,若则有常。”
  徐卫也必须回答:“诺。惟恐不堪,不敢忘命。”然后才出门,骑着御赐的良驹,前头是三十六个小厮,捧着花瓶、花烛、香球、纱罗、洗漱妆合、裙箱、百结青凉伞等物。中间是按五品命妇的规格,轿夫抬着花轿前进,后头是十六个乐手,一路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前往宣德门外迎亲。
  那东京百姓一听说小徐官人娶老婆,从西水门出发开始,便跟了一路,没走出两条街,愣给堵住了。慌得那军巡铺的军汉四处联络人手疏通,又保着迎亲队伍一路前行。
  快到宣德门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停下来不走了。这是为哪般?讨利市呗!这红包还不能由人代发,需得新郎官自己去送。徐卫披着块大红锦,满脸喜气,从后面四人抬的大木箱里提出老大一堆钱,一人一串发个欢天喜地。就连看热闹的也沾了点光。
  到何府门前停住,众人都闹着请新贵人快些出来。却奔出两个灵巧的丫头,说是新贵人妆没化全,让男方且候着。这倒不是何家有意为难,而是婚姻习俗,让男方“催妆”。说白了,还是讨要红包。徐卫命人按人头发放,个个欢喜。
  却说何府中,九月房内,新人已经梳妆整齐。她可不是普通新娘,一来,她父亲当年是朝廷武臣,为国捐躯,朝廷政策对这种忠良之后是有照顾的。二来,即将成为她丈夫那厮是个五品官员,她理所当然是五品命妇。在他们定下亲以后,就需将情况通报给有司,以便准备相应的服饰用具,统统朝廷埋单。
  因此,九月穿的,也不是寻常嫁衣。而是和当初徐王氏进宫朝贺皇后时一样,穿着华丽丽的命妇服,那气派,那仪容,谁敢相信这是当初在府里喂马那丫头?哎,如今人家飞上枝头变凤凰咯,你说徐府小衙内怎么回事,少保府里这么多人,他怎么就单单看上个张九月?话说,即便到了今天九月出嫁,有人是连问也没来问一句。
  当初向徐卫爆料那大胖妇人往铜镜里细细瞅了一番,脸上笑得都开花了:“好看,就是好看!这命妇的衣裳不是谁能穿的,九月啊,不,徐家娘子,徐夫人,你可有福咯。”
  九月似乎并没有女子出嫁时的娇羞万状的模样,浅浅一笑:“托你吉言,还是快出去拜别姨父姨母,别让花轿总候着。”
  “那是那是,徐九官人何等样人?军中大将!惹毛了他,别把府门给踹了。”祝家大娘子一边笑着,一边取过红盖头给新贵人盖上。这才牵着她出了闺房。
  说来也怪,这么大件喜事,可何府里那些下人丫环既不来道喜,也不停留观望,最多偷看几眼,然后便窃窃私语地走开了。倒让个如花美眷孤孤单单地穿行于府中。
  “莫在意,到了婆家,姑嫂定然心疼你,岂不强似在这里……”祝家娘子小声宽慰道。
  张九月毫不在意,搭着盖头竟也比她走得快,到了客堂。只见何灌夫妻也盛装而坐,只是何夫人一脸晦气相,就跟别人割了她肉似的。九月立在中央,屈膝拜下去,口称:“今日侄女出嫁,谢过姨父姨母收留照顾之恩。”
  何灌满脸笑容,伸手虚托,告诫之词同样是固定的:“敬之戒之。夙夜无违舅姑之命。”这里的“舅姑”,其实指的就是公婆,让出嫁之女不能违抗公婆之命。不过何灌说完场面话之后,略一沉吟,又道:“你那官人常在行伍,需得细心照顾,多加体谅。”
  九月应是,何灌扭头瞥了浑家一眼,见她拉长个脸,好像别人借了她米还了她糠一般,轻咳两声提醒。何夫人这才不情不愿地起了身,按礼节上去替九月整理花钗嫁衣,说了句:“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尔闺门之礼。”
  九月也应一声,再度拜别长辈,这才有年轻乖巧的丫头牵了她,后头跟着抬妆奁的仆人,鱼贯而出。
  其时,那何府门外早就人山人海,好事者们为了争睹徐九娘子的风采,不惜挤掉鞋袜,可人家搭着红盖头,你瞅什么?有个妇人说了句实在话,我带女儿来瞧瞧这五品命妇的行头,他日也寻个徐九一般的姑爷。这话却引来一阵嗤笑,你家祖坟头上,怕是少长一堆草。
  徐卫一见九月出来,几乎是跳下马去,牵了新娘就想往花轿上拽。徐家派出的亲戚妇人赶紧撵上来,哪有你甚么事?想沾新贵人的手,等洞房花烛夜吧!
  迎到了新娘,队伍却不能原路返回,需绕道而行。伴档们又停一次讨要利市,反正图个喜庆,徐卫也不在意这点钱,人人有份永不落空。又一路吹吹打打往西水门赶去。
  宋代有个规矩,遇上迎亲的队伍,若起了冲突,哪怕你是朝廷官员,也得先退让。因此,徐卫一路上倒遇到不少相识的文武官员,只是吵得厉害,说话也听不清,别人冲他抱拳贺喜,他也只能点头拱手。
  到了家门,先冲出两个愣头青,一个张庆,一个杨彦,都衣帽光鲜,喜气洋洋。张庆今天当傧相,也就是后世的伴郎,他冲出来不打紧。杨彦跟着凑什么热闹?让徐秀萍追过来,提了耳朵就拎进去了。
  虽说徐家刻意低调,朝中文武,除步军司几名长官外,就只请了与徐家有旧的张叔夜,鄜延大帅张深,连折彦质都没请。但还是有官员不请自来,那徐府门前官轿停了一溜。徐卫下马的时候,正撞见折彦质从官轿里出来。
  “枢密相公?”徐卫一见,心说我有这么大面子么?折彦质现在带着“枢密副使”的头衔,是两朝以来最年轻的执宰。我徐卫虽说干了些事情,却还不至于让折仲古如此折节相交,不请自来。
  折彦质笑着摇头不停:“子昂啊子昂,枉你我同驰疆场,携手破敌。你今日大婚,竟连招呼也不给我打一个,让本官好生伤心呐。”
  “枢相说哪里话,卑职成婚些许小事,哪敢劳动枢密相公?”徐卫笑道。
  “少耍嘴皮子,我这是带了官家诏命,来给你送大婚赏赐了,先说好,我可不送礼了。”折彦质晃了晃手中天子诏书,挤眉一笑。
  原来,赵桓听说徐卫成亲,很是关心,还详细询问了娶的是哪家娘子。当得知娶的是一位为国捐躯的忠良之后,大加赞赏。又听说徐家几乎没请什么朝廷官员,连折彦质这个当初救徐卫的急先锋都没在被邀之列,又说徐家太小意。因此命折仲古带了喜钱两万贯作贺,此外,还有些从外洋贩回来,只有后宫才有的稀罕物,相当细心。
  枢密副使折仲古在那徐府正厅上把官家诏命一宣,在场者无不动容。天子贺下臣的婚礼寿诞,不是没有先例,可贺武臣还是头一遭,足见官家对徐家很是重视。
  “吉时已到!新人入堂!”
  随着这一声吆喝,本就热闹的徐府更加热闹。上到朝廷执宰,下到徐家庄的农夫,夹道相望,纷纷喝彩。好个徐九郎!这气度,这威风,这顾盼之间的神采飞扬,不愧是紫金虎!
  “九哥成亲了……”人群中,马泰那张本来跟蒸熟馒头一般,没有一丝褶子的大胖脸上,此时多出几道疤痕,神情颇有几分感伤。
  “你还没好利索是吧?九哥成亲大喜的日子,你这是作甚?”杨彦喝道。
  “我高兴!”马泰白了他一眼。
  “九哥成亲,你高兴个什么劲?”杨彦好像从不放过跟马泰拌嘴的机会。
  “我,我,我……当年是我把他从水里捞出来。”马泰终于找到个突破口。
  “那还是人家九嫂当年满庄找人求救呢。”杨彦冷笑道。
  马泰一时为之语塞,嘴角一扯,连两道疤痕也跟着动了起来:“我不跟你费口舌。”
  “我也不跟你争,怕你一急,又过去了。”杨彦嘿嘿笑着。
  哪知徐卫这时刚经过他俩面前,当新郎也没个正经样,反训斥俩兄弟道:“严肃点,这拜堂呢。”
  话刚说完,旁边九月一扯同心结,小声道:“别让客人笑话。”这话让杨马两个听了个真切,忍不住偷笑起来。听说九嫂比九哥还大两三岁,这回徐家老九是被架上鞍咯,今后怕是少不得打赤脚顶马桶,哈哈。
  喜堂上,徐彰身着紫色公服,腰系御仙花金带,作为公公,南方称之为“老人公”,当仁不让坐着高堂的位置。下面徐绍和折彦质官阶最高,坐了主宾。张叔夜,徐原再次,步军司一干佐官敬陪末座,注视着一对新人缓缓而入。
  新娘是看不清容貌,便夸赞起徐九来。左一个气宇轩昂,右一个英武不凡,有些武臣着实没念过几句书,别人说一句,就在后头跟一句“是极是极”“不错不错”。
  徐彰在上头,是既喜且悲。喜的是,秀子成婚,作为父亲他了脚了一大桩心事。悲的是,看到旁边空着的主位,念起早逝的发妻。她若多活些年,看九儿如今模样,怕是也极开心的。


第两百零一章 洞房花烛
  拜天拜地拜高堂,新娘就被送进洞房歇着,可新郎官却没这个福气。还得立即出来招待亲朋好友,酒这个东西从古至今是绝对少不了的。徐卫又是武臣,没谁对他“怜香惜玉”,便连他大哥徐原也硬灌了三杯。妇道人家上不得桌席,自去里屋合作一处吃。徐家的妯娌难得聚整齐,除徐大的浑家在泾原外,徐四徐五徐六的妻子都在场。徐秀萍心直口快,藏不住话,从头到尾都在抱怨,说何家太小气,这嫁妆简直就是比照着咱们家送的聘礼置办的,一个钱也不会多。
  徐绍、折彦质、张叔夜等人都身居要职,军务政务缠身,席吃一半便告辞离去。徐卫又撑了许久,等到宾客走得差不离,他也醉得差不多。最后还是杨彦和张庆两个人给抬进新房,后头跟一大群徐家庄的愣头青起哄,吵着要闹洞房。
  那门一开,众人里贼眉鼠眼地往里头瞅,只见一身命妇服的新贵人头上还搭着盖头,端端正正坐在床边。杨彦正跟那儿卖力扛着徐九,突然感觉到怎么跟泰山压顶似的拖不动了,这才发现,是张庆搞的鬼。
  “那个,弟妹啊,我们兄弟也着实喝得头重脚轻,实在是抬不动了,你看,就把老九放在门口行么?”张庆这摆明了是给新娘出难题,杨彦随即会意,就把徐卫往门槛边上一放,等着看九嫂怎么办。
  后头马泰、周熊等人嘻嘻哈哈,挤眉弄眼。这举办婚事,三日内无分大小,他们丝毫不怕徐九醒过来后会找他们算账。那一头,张九月缓缓起身说道:“叔叔们辛苦了。”而后,大概是盖头遮挡了视线,她小步走到门口,看清了丈夫位置之后,两手从胳肢窝穿过去,一把将徐卫搂起来。当张庆等人瞠目结舌的时候,她已经在替徐卫盖上被子了。
  “我听说九嫂是行伍之家出身,赶紧撤吧。”马泰扯了扯杨彦,小声说道。
  “那又怎地?你我都是沙场上下来的,金狗尚且不怕,何惧一女子?”杨彦哼道。话刚说完,又见张九月安置好丈夫之后,又走了过来,微微欠身道:“官人酒醉,万事也需等他醒来才是。”
  张庆杨彦等人哪肯这么就走,杨彦那厮带头起哄,要闹洞房,无论张九月怎么劝就是不听。这新娘子倒也落落大方,点头道:“也罢,不能坏了叔伯们的兴致。敢问,闹得最欢这位怎么称呼?”
  “他叫杨彦,家中行大,嫂嫂叫他杨大便是。”马泰终于逮到个机会,将杨彦往前一推,大声说道。
  杨彦回头狠狠盯他一眼,回过头来却有些不好意思,臊眉耷眼地抱着拳叫了声“九嫂”。
  “叔叔既执意要闹,便需先过我这一关。”张九月语出惊人。哟嗬,没看出来,九嫂倒不是凡人!杨彦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后头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又鬼吼鬼叫,惹得徐府的仆人,未走的宾客一窝蜂地拥到洞房门口看好戏。
  “弟妹啊,不知这一关要如何才过得?”张庆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一边瞅杨彦,一边问道。
  “嫂子,杨大这厮,最是脸皮厚!你一会儿别手下留情,赏他俩大嘴巴子,若打得亲切,说不定他捂着脸回去,还能洗下二钱脂粉来,哈哈!”有人大声说道,顿时惹得哄堂大笑。
  张九月毫不怯场,笑道:“官人是军中之将,叔伯们也都能征惯战,我既作徐家之妇,自然不能输了官人威风。不知叔叔可愿接招?”
  这一回众人笑不出来了,九嫂大概不知道杨彦是何方神圣,这厮的武艺在虎捷里找不出几个对手,又统领着虎捷主力部队,跟他过招?
  杨彦越发地神气,把胸膛一挺,豪气干云道:“嫂嫂直管打来,作兄弟的若闪一下,便不算好汉!”
  “好!”众人一听,震天价地喝了一声彩。
  “那叔叔可当心了。”九月连盖头都没取,往前走了两小步,刚好话音落地!只见她两手左右牵了裙摆,众人只觉那衣裳跟朵花似的转了一圈,又感觉有风扑面,再看新娘子时,还是端端正正站在原处,只是裙摆尚在波动。
  杨彦也真守信,愣是纹丝不动。在场的都是行家,赶紧冲上去,绕到杨彦前头朝他身上一看。这一看不得了,马泰第一个捧腹大笑!其他人还不明就里,等看清楚,全都笑得直不起腰来。只有杨彦一个,傻站在那里不知原因,还东张西望询问何事。
  他的额头上,一块脚印清清楚楚!
  “哈哈,有人平日里自诩武艺精熟,这回跟头栽大了!”张庆拊掌大笑。
  马泰最夸张,眼泪都笑出来了,杨彦一见,喝道:“怎么回事?你们笑什么?”
  张庆一把扯了他,仍旧没能忍住笑声:“走吧!省得再在弟妹面前丢人现眼,别让新人以为徐九的弟兄都你这副怂样,哈哈,哎哟,娘哎,别笑了,肚子痛……”
  杨彦直到走出洞房还没弄清楚到底怎么了。也合该这厮丢人,今天喜宴上,他可喝得不少,这会儿已经开始不分东西,脚步踉跄了,否则,又怎能让张九月钻了空子。
  撵走了一群闹客,张九月仍旧回到床边,规规矩矩地坐着,完全看不出方才展露身手的飒爽英姿,真可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也不知等了多久,身后的丈夫突然从床上窜起来,大喝一声:“有人!”
  九月骇了一跳,将盖头揭起一半,惊问道:“官人,怎么了?”
  徐卫却不答话,跳下床去鞋都没穿,几个箭步“噌噌”窜到门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拉开房门,外头,徐王氏徐秀萍两个正猫着腰往回逃呢。
  重新掩了房门,徐卫这才发现九月还搭着盖头坐在床边。不由得展颜一笑,走过去正想揭盖头,忽又想起一事,挨着妻子身边坐下,笑道:“九月,有件事情揭盖头之前,我一定得向你坦白。”
  “若官人是说当年抢我表弟面人的徐家庄小霸王就是你这件事,为妻早就知道了。”九月笑道。
  徐卫一怔,有些不服气,又道:“那你知道当年那个掉进河里,惹得你四处求救的人,也是我么?”
  “也知道。”九月笑出声来。
  徐卫霍然起身,揭了盖头:“那你知道十几年前我就说过要娶你么?”
  “还是知道。”九月笑颜如花,情深款款地望着徐九“所以,我已经等了你十几年。”
  自成婚后,徐卫度过了穿越以来最快乐的时光,小夫妻如漆似胶,形影不离,好不令人羡慕,自是不需多言。
  一转眼,到三月底,又一件喜事从河东传来。金军二次南侵时,粘罕首要目标仍是太原,后来因东路军进展神速,而种师中坐镇的太原府又久攻不克,使他失去了耐性,将大部分精锐兵力南调。种师中抓住战机,五战四捷,迫使围城金军后撤。及至粘罕回师,闻讯大怒,遣骁勇小将完颜活女领精兵继续围城。但到二月末,不知为何,金军全数撤离,一个不留。
  消息传回东京,赵桓欣喜不已,立即派遣使者前往太原,拜种师中为太尉,加“河东宣抚副使”,赏赐颇丰。
  三月初六,受贬谪的李纲,徐处仁奉诏回朝。
  三月十一,赵桓下诏,凡两次抗金之役中战死的忠烈,抚恤从优,其子弟可录入军籍,已在籍者,在原官基础上,可进一等。
  三月十五,诏命罢去一切其父在位时设立的“道官”,所有害民的政策完全废止。
  三月十六,又下诏其父在位时改左右仆射为太宰少宰一事作废,仍用旧称。
  赵桓一连窜的动作,旨在消除太上皇赵佶的影响,确立自己的绝对统治权威。完成这几件事情以后,一个大难题摆在了东京朝廷面前。首次,这个烂摊子怎么收拾?两河的行政,军事机构,被女真人摧毁殆尽,东京方面几乎完全失去对河东河北的控制。如今的两河,义军蜂起,盗贼遍地,往日繁华之所,如今几成地狱。
  其次,如何防备女真人再次入侵?此番,虽依仗贤臣用命,将士效死,击退了强敌。那下次呢?难不成永远都让金人打到东京,然后东京又火速召各地入京勤王?这么搞下去,没等到金人灭亡大宋,自己就搞趴下了。
  第三,西军主力调往东京后,夏国是蠢蠢欲动,已经攻破了震威城,摄知城事朱昭殉国,陕西震动!命西军回防陕西,势在必行。可西军一走,东京又怎么办?
  只这三条,已让赵桓伤透脑筋。有鉴于此,他下诏在中书省设立一个新机构,叫“详议司”,以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何栗为“提举详议司”。这个“详议司”的主要职能是,议祖宗家法,检讨得失,发掘弊病,提出对策。
  有了这个职能定性,详议司虽然没有任何决断的能力,却一时之间成为香饽饽,无论执宰大臣,台谏长官,争先恐后往里钻,都想占上一个位置。原因无他,满朝文武心里都明白,女真人两次南侵,将大宋百年太平繁华击得粉碎,无论行政,军事暴露出来的问题都非常严重,整改已到了不可不行的地步。进了“详议司”,就有了“话语权”。
  徐绍成为继何栗之后,第二个进入详议司的执宰,任“参议”,随后,耿南仲也被召入,黄潜善再次。不久,台谏长官许翰被任为“检讨”,令人意外的是,刚刚被召回朝的前首相,次相,李纲和徐处仁也同列“检讨”之位。直到折彦质加入后,详议司的十二个名额已满。
  据说,详议司本来有十五个名额,官家有意要挑选两到三位武臣加入,何栗、折彦质、李纲、徐处仁等均无异议,甚至表示支持,但却招致耿南仲几个激烈反对,因此作罢。
  详议司组建完成后,赵桓下诏,凡议事,皇帝必参与,完全保密,不作记录。一旦形成决议,直接发到中书省和枢密院执行。凡此种种,给这个刚刚组建的临时性机构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三月末,详议司的第一项重大决定出炉,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任命李纲为“陕西五路宣抚使”,统领陕西。众所周知,李纲是一位强硬的主战派,朝野上下,威望极高!受耿南仲等人排挤,被罢去相位,撵出京城。如今金军被击退,证明这位宰相坚持抗战的策略是正确的。他被回召东京后,朝野有识之士寄予厚望,都希望他能重新拜相,提领朝政。可没想到,刚回来,屁股没坐热,又被安置到陕西任职。
  西水门,徐府。
  天色渐暗,徐府晚饭还未备好,徐原就登门了。作为徐家的嫡长孙,他的地位非同一般,再加上徐彰徐绍的长兄,也就是徐原的父亲已经去世,他自然也就代表徐氏一支。
  到花厅坐下不久,茶还没喝一口,徐彰便出来了。徐原刚起一礼,口称见过叔父,前者摆手道:“义德坐下说话。”随即又命仆人去唤徐四徐九来。
  两个兄弟还未到,徐大像是有什么紧迫的事情,满面严肃道:“二叔,侄儿此来,是向叔父拜别辞行。”
  徐彰吃了一惊,他知道侄儿因战功,被授予节度使,升任泾原路经略安抚使,终于扶正,成为一路大帅。但怎会如此急着走?正意外时,又听徐原道:“李纲统领陕西,五路西军也要尽快回防。侄儿身为泾原帅臣,明日便要统军西进。”
  话说到这儿,正巧徐胜徐卫出来,听到大哥所言,都感诧异。朝廷为何急着让西军回去?莫不是策略有变?
  “也罢,义德今为大帅,重任在身,自当尽忠国事。今晚,叔父便替你摆酒送行。”徐彰说道。
  不料,徐原却已经站起身来,至堂中,对着二叔行叩拜大礼,惊得徐彰道:“徐大这是为何?”
  “国家多事之秋,侄儿此去,不知何日方能重见叔父尊颜。二叔为国重臣,望善加珍重,依时加衣强饭。如此,侄儿虽远在边关,亦少牵挂。”徐原这个人虽成长于行伍,少读诗书,为人又耿直豪爽,不拘小节。但此时表现出来的这份孝心,却令在场者无不动容。
  “好好好,我徐家的好儿郎!”徐彰亲自上前扶起,动情说道。
  “军务紧急,徐原不能久留,就此拜别。”徐原说罢,又转向两位弟弟,好生嘱咐一番,二弟均领命。方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回首对徐卫笑道:“九弟,男儿志在四方,切莫贪恋温柔之乡,而忘却大志。”敢情是怕弟弟娶了媳妇,卿卿我我,乐不思蜀,从此便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
  徐卫肃然道:“兄长放心,小弟记住了。”
  徐原一点头,再度一揖,方才离去。刚出大门,还没踩上马镫,又瞧见一顶官桥快速行来,至府门前停下,定睛一看,下来的不是三叔徐绍是谁?
  徐绍一见徐原,立即问道:“义德是来向你二叔辞行的?”
  “正是,侄儿恰巧要去三叔府上拜别,不想……”徐原话未说完,徐绍好像比他更着急,上前执住他手,大略嘱咐几句,无非便是用心尽力,不可大意之类,徐原领命而去。他前脚刚走,徐绍立刻进入府中。
  徐家父子三人见他又行色匆匆地来了,心说今天怎么回事?一个比一个急?徐绍匆忙向兄长行了一礼,也不客气,端起茶杯大喝一气,怕连茶叶也吃下半杯去,这才舒出一口气。
  “三叔,您这是……”徐胜大疑不解道。
  徐绍像是虚脱一般跌坐在椅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后,摇头叹道:“唇枪舌剑!虽非疆场,却是血肉横飞,你死我活啊……”
  这话一出口,就连徐卫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啥意思?宫里干嘴仗了?
  徐绍歇了一阵,见兄长侄儿都一脸疑惑,坐正身子,小声道:“李纲被任命为陕西五路宣抚使,兄长可知晓?”
  “方才义德已经说过,怎么?有甚么不对?”徐彰点头道。
  “太不对了!”徐绍一拍大腿,“这都是耿南仲几个撺掇的,他们是非要把李纲撵走不可!”
  这话怎么说的?陕西五路是军事重地,大宋所有精锐,几乎都在此地。而宣抚使,便是一地长官,位高而权重,怎么听着好像是耿南仲等人排挤他一般?
  “李纲在朝野声望很高,这次回京,许多人都以为他会重新拜相,提领朝政。而何栗位居次相,此次抵抗金人又有大功,他的位置十分牢固。如此一来,就只能动耿南仲的首相之位,他能不急?因此详议司一旦开始挑选陕西领军人物,耿南仲第一个支持李纲,用心险恶啊。”徐绍不住摇头道。
  徐卫听罢,不解道:“陕西五路宣抚使,位置极其重要,由李纲统领,也正合适。难道三叔认为有什么不妥?”


第两百零二章 蚕食河北
  “范文正公知道么?”面对侄儿的疑惑,徐绍问道。
  范文正?正当徐卫纳闷,不知这位老范是何许人也,却见父兄都频频点头。又听三叔道:“昔日文正公以‘参知政事’身份宣抚西边,过郑州时见吕夷简,说自己只是暂时外任。吕相对他说了一句话,参政岂复可还?后来果然言中,这便是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宰相放了外任,永远没有回京的一天。范仲淹尚且如此,何况李纲?”
  闹了半天,原来是说范仲淹。照三叔这么说,耿南仲一来忌恨李纲,二来怕他威胁自己首相之位,宁愿将陕西军政大权交到李纲手里,也要将他赶出东京政治核心。反正中央高度集权,地方的行政军事权限相当有限,也不怕他翻起甚么风浪来。
  不过,耿南仲虽说是首相,这么重要的人事任命,没有官家首肯是绝对不能成行的。如此说来,赵桓也有这个心思?他也不愿让李纲留在东京?
  “唉,可惜了。”徐彰叹了一句。武臣不便议论政治,他虽然觉得李纲这人不错,忠君爱国,又力主抗战,如果能作宰相提领政务那是人尽其材。但也只能这样含糊地发一句牢骚而已。
  徐卫却不这么觉得,两河业已失控,陕西的重要性将空前突出,从前只是防备党项,现在还要抵挡女真,陕西统帅的人选至关重要,如果所托非人,不但难以服众,更会累及三军,李纲应该说是最理想的人选。
  一阵沉默后,徐绍想是缓过气来,说道:“对了,老四,你的任命明天就会下来。反正已经决定,三叔提前知会你也无妨。”
  徐胜一听,欣喜道:“哦,不知去哪处勾当?”
  “权知同州,兼本州兵马钤辖。”徐绍话一出口,徐彰徐胜都是一喜。同州位于陕西,上接鄜州延安,东临河东之地,境内有西岳华山,为天下之险。徐胜资历虽浅,却能被委以一州长官之任,可算是超擢。
  “陕西五路历来英雄辈出,老四知同州,正是用武之地。”徐彰正色道。
  徐绍点头表示赞同:“不错,这个任命其实是有争议的,同州今后是抵抗女真的前沿,不少人支持姚平仲,几乎形成决议。但有人只提了一句,说姚平仲救徐卫时迁延不前,诸军都立战功,独他一无所获,建议不用。官家听后,便定了老四。”
  他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答案呼出欲出,这个给姚平仲拆台的人,铁定是折彦质。该!这厮一贯好大喜功,若是把他放在抗金前沿,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徐绍嘱咐徐四,同州现在情况非常复杂,要有心理准备,徐胜满口答应。又说一阵,徐彰本等着他说说老九是怎么安排的,可左等右等不见消息,忍不住问道:“那老九……”
  听兄长提起这个,徐绍“啧”了一声,面露难色道:“老九此番功劳不小,殿帅、步帅、骑帅三衙中任何一处提个都虞侯相信都没人说什么。难就难在,官家实在喜欢他,不想把他放出去。此事却有些难办,我尽力吧。”
  看着大哥四哥都奔赴陕西前线,徐卫心里多少有些着急,但三叔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多嘴,遂行一礼道:“劳三叔费心了。”
  “嗯,罢了,在政事堂吵得嗓子冒烟,至今没顾得上吃饭,二哥,我先回了。”徐绍说了一阵后,起身告辞。
  “三叔,您两位侄媳已经备妥了酒饭,吃过再走不迟。”徐胜赶紧劝道。
  两位侄媳?徐绍初听时没反应过来,突然一拍脑门笑道:“好!老九新婚,我这作叔父的,也尝尝侄媳的手艺。哦,对了,散朝时官家还问我,说徐九最近忙什么呢?我说许是新婚燕尔,正如漆似胶吧。听得官家大笑不已,说‘何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徐九这样的虎儿,也有儿情情长的时候。”
  徐胜一听这话,立即接嘴道:“那是那是,若不是大哥来作别,恐怕请他不动。”话音落地,惹得两位长辈都忍俊不禁。
  用过晚饭,送走三叔之后,徐卫回到房中,颇有些郁闷。虽说家人都在此处,但他实在不愿在东京再呆下去,帝都虽好,终究不过是樊笼一座。哪比得上西陲的天空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宋金从今往后,必然进入种师道预言的长期拉锯之中,陕西地处前沿,想要干一番事业,那里才是风云地,英雄地。窝在东京,即使高显厚禄,又有什么意义?
  再说,虽然女真两次南侵,都未能克尽全功。但大宋天子的行事作风,在这段时间以来,已经表现得很充分。他有心想要重塑山河,但偏偏却犹豫不决,朝令夕改,无论是战是和,都不能贯彻始终。频繁地更换宰相,改变战略。虽有大志,心里却没有一本明账。尽管起用了一批主战官员,但从他始终护着耿南仲这个心腹来看,还是留有余地的。
  如果金国再来一次大规模的入侵,东京恐怕是无力回天。到时候,自己哪怕是三衙大帅,也只能欲哭无泪,该到外面去了。
  正深思时,门轻轻被推开了,忙碌了好一阵张九月踏入屋中,手里端着铜盆:“时候也不早了,官人洗漱后早些歇息吧。”
  看到她,徐卫满心烦一扫而空,责怪道:“这些活自有人干,你又何必亲力亲为?”
  九月一边放下热水,将方巾拧干,一边笑道:“徐家世代行伍,哪有这么多讲究?官人又是武臣,日后少不得征战在外,总不能事事都靠下人去做。”
  徐卫听了心中一动,接过方巾问道:“怎么?东京不好?”
  “东京再好,不是官人欲留之地。”九月这话却说到徐卫心坎上去了。
  脸洗了一半,突然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留在东京?”
  九月夺过方巾替他洗脸,笑道:“昨晚有人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时不时还轻叹一声,将近四更偷偷起床披衣外出。能让徐九官人烦闷至此,必是为了前程。”
  徐卫却嘴硬不认账:“谁说的?我烦闷那是在心疼你呢,自嫁过来,没一天不操劳。四嫂昨天还抱怨呢,你一来,她倒成闲人了。”
  九月知他是哄自己开心,趁替他解下腰带之际说道:“若果真如此,我自然感动。只是男儿志在四方,官人还是多用心自己的前程紧要。”
  徐卫看着面前这个一丝不苟的女人,心里暗叹,我这辈子豪赌无数,但这一把却赢得最大!娶她为妻,夫复何求?不过这种严肃的思考只持续片刻,新婚夫妻的干柴烈火立时点燃,九月正在替他宽衣,冷不防徐九一把拦腰抱起……
  接连数日,关于徐卫的职务任命一直没有消息。而他的假期也告完结,时虎捷乡军仍旧驻扎在牟陀冈。徐卫回到军中,整顿部队,召集各级军官,总结与金军作战的经验教训,提出针对性的训练方针,重新修订训练要领。
  此次对金作战,虎捷的伤亡不可谓不大,四万多人马,到撤回东京为止,止余三万出头,这还是几经补充之后。后来因为常捷军在这次作战中的表现,步军司重新确立其番号,单独成军。是以,刘佥所部常捷军被抽走,徐卫手下便只两万四千余马步军。但从血战中存活下来的士卒,早已不是当初驻扎在牟驼冈的二流部队了。虽说离“百战精锐”的境界还远,但虎捷军官都明显感觉到,部队的战力上了一个台阶。
  而且,虎捷乡军有一个非常之处,甚至可以说是优势。那就是他们不怵女真人。金军虽然攻灭契丹,横扫两河,但当还是“靖绥营”的虎捷乡军出大名后,打的第一仗就几乎全歼敌人,后来死守黄河,让斡离不折损数千人未能前进一步。再后来拱卫京南六县,未失一城。至于夜劫金军粮营,虽然死伤巨大,可咱一把火将女真人烧成穷光蛋,龟缩在滑州出不来。后来虽然侥幸逃脱,咱又一路几乎追到真定,女真人再强终究还是人,他也没见比咱多长一颗卵蛋不是?
  或许是徐卫的幸运,或许是虎捷的幸运,他们面对女真人,还从来没有过溃败。就连精锐中的精锐,西军,不也在潼关之前让女真人数千骑杀得大败而回么?
  大营中,徐卫着戎装,身后跟着腰挎“狻猊刀”的杜飞虎。行到校场上,见虎捷军都虞侯,刚刚荣升“武显大夫”的吴阶,正指挥着约莫三千人在操练。他练的既不是枪棒,也不是射箭,而是阵法。
  这么多仗打下来,徐卫深深明白一个道理。在没有骑兵优势的情况下,步兵要对付骑兵,阵法是重中之重,只要阵不乱,胜负就是未知之数。阵形一乱,其后果,就是大溃败。两条腿的步兵,永远跑不过四条腿的骑兵。
  他没有过去惊扰部曲,而是和杜飞虎领着卫兵远远站着观看。吴阶虽说转到虎捷乡军时,只是个队将,但名将终究是名将,是金子总会发光。几次提出的建议,都得到徐卫的采纳,功劳不小。此时,他布的这阵形,虽然尚未完备,却已经渐显雏形。
  “你以为如何?”徐卫细看一阵,回头问杜飞虎道。
  这位虎捷头号悍将如实回答道:“卑职从未见过。”
  此时,吴阶望见徐卫到了,忙引了一班军官迎上来,抱拳道:“卑职见过指挥使。”
  徐卫轻轻点头,手中马鞭一指,问道:“什么名堂?”
  “叠阵法。”吴阶带着几分傲气回答道。
  徐卫一边往前走,一面问道:“说说,怎么个叠阵法?”
  “昨日都指挥使召军官总结经验,得出一个结论。步骑相搏,所侍者,阵法也。而阵法之重,在于弓弩。女真人有骑兵优势,铁蹄催动,山崩地裂,无坚不摧。如果不能在两军相接之前,予敌重创,对我相当不利。卑职有鉴于此,在我虎捷常用阵法上加以发挥,草创此阵,首要之务,便是突出弓弩的作用,都指挥使请看。”
  吴阶将徐卫请到阵前,依次介绍道:“每战,以长枪居前,坐不得起,这是为了抵挡敌骑的冲击,卑职增加了横纵人数,给骑兵以更大的障碍。枪兵之后,列有最强之黑漆弓,再后,列强弩,神臂弓则排在最后,弓弩兵的人数,超过全阵六成以上。敌若冲我阵,两百步起,便开始遭受攻击。”
  徐卫听罢,点头道:“这两百步,已能看出胜负端倪。但女真人也善弓箭,据说其弓骑于马上放矢,能中飞雁,如何克制?”
  “不错,卑职也考虑到这一点,因此建议,弓弩手也穿重甲,配短柄刀斧,若战事不顺,也需加入近战肉搏。”吴阶说道。
  “若是野战,猝然遇敌,如之奈何?”徐卫打破沙锅问到底,似在与吴阶为难。
  “凡行军,骑兵两翼以蔽于前,给步兵以结阵时间,阵成,则骑退,因此名唤叠阵法。”吴阶笑道。
  徐卫听罢亦笑:“看来我还得多读兵书。”
  “都指挥使客气,卑职还差得远。”吴阶谦虚道。
  “不用拍马屁,排兵布阵,我确不如你。”徐卫笑道,说罢,往校场外边走去,一面道“走走。”吴阶会意,命士卒继续操练后,追了上来。
  那牟驼冈本是天驷监养马所在,水草丰盛,三面环湖。如今又正当春时,景色极为秀丽,韧草如碧丝,山湖成一色。漫步在这神仙般的所在,真叫人心旷神怡。
  “锦绣山河,难怪千百年来,中原花花世界总引得北方豺狼虎视眈眈……”吴阶见徐卫一直不说话,轻声叹道。
  徐卫却道:“也难怪千百年来,中土之士为守这壮丽山河,不惜抛头颅,洒热血,虽蹈死而不悔。”
  吴阶听罢一愣,转而笑道:“到底是都指挥使境界高些。”
  “休说笑,晋卿,这几日我始终在想,你说今后,宋金之间,战场该摆在哪处?”徐卫这没来由的一问,让吴阶一时摸不着头脑。
  细想一阵后,答道:“还是不说的好。”
  “哎,这里没外人,但说无妨。”徐卫这言下之意,便是说,你吴阶不是外人。
  “既如此,那卑职斗胆一说。”吴晋卿道,沉吟片刻,打开了话匣子“说句不中听的话,东京无险可依,每每依仗黄河拒敌,却甚少凑效。如果女真人再来一次十万兵力以上的入侵,怕是……”
  徐卫从地上捡起一石块,在湖面上打出五六个水漂,轻笑道:“谁说不是?只要官家在东京,这里就始终是女真人进攻的最终目标。”
  吴阶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声,忽又问道:“卑职多嘴问一句,虎捷乡军要一直留守东京?”
  “怎么?呆不住了?”徐卫扭头看着他问道,吴阶却是笑而不语。其实哪用问,虎捷乡军,是靖绥营招募两河义军组建而成。军中士卒一段时间以来,已经开始思念故土,盼归之心尤切。因为虎捷特殊的性质,这支部队的风气几乎没有受到大宋禁军的影响,因此,现阶段在军中,打回两河去的呼声时有出现。
  “告诫各级军官,管束所部士卒,现在虎捷的前途不明,要注意避免麻烦,不当的言论要及时控制。”徐卫吩咐道,语至此处,拍着吴阶的肩膀,沉声道“会有转机的。”
  徐卫期盼的转机,很快就来了。
  四月初,一个消息从北面传来,准确的说,是河北。记得粘罕破潼关,迫洛阳时,那位开城投降的西京留守高世由么?此人本是赵佶在位时宠臣,在两次金军南侵中,是投降级别最高的大宋官员。
  粘罕撤军时,带他回到了金国的都城,会宁府(今哈尔滨阿城区)。或许因为其级别的缘故,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亲自召见了他,问其南朝虚实。高世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直指大宋各项弊端,又说南朝常以书生领兵,文官性贪,武臣畏死,不足为惧,请大金国再遣精锐,则中原可图矣。
  吴乞买却说,南朝虽文臣性贪,却有李纲之辈。虽武臣畏死,然有师中之流,怕当徐徐缓图吧?
  高世由进谏,虽有李纲等人力主抗战,但少帝常疑而不用。纵有种师中舍生忘死,然朝政大计,决于执宰。此辈不过执行而已,难有作为。
  吴乞买颇喜,对粘罕、斡离不等人说,虽折郭药师,却得此人,是上苍助我女真。粘罕也沾沾自喜,但斡离不却不以为然,他只问了高世由一句话,徐卫是什么来头?
  高世由一头雾水,徐卫是谁?他一直留守洛阳,徐卫激战紫金山时,他毫不知情。等烧了斡离不粮草,这位已经投降了。遂答说,从未闻听有徐卫其人,想是无名小卒。
  斡离不凭此一点,说高世由不过是夸夸其谈之辈,连徐卫都不知道,不可大用。
  金帝因他兵败,不予理会,不久就拜高世由为河北西路宣抚大使,知真定府。这一举动就是表示,女真人,已经把大宋的河北,当成了自己的地盘!


第两百零三章 徐卫前途
  “确定?消息不会有错?女真人这是……”禁中,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提举详议司何栗满面忧色,步伐匆忙。
  徐绍与他并肩而行,也是眉头紧锁:“千真万确,高逆的告示已经贴满了真定河间两府之地,并派人四处招降纳叛,其志不小啊。”
  何栗听完了不再言语,与徐绍两个加快脚步前行。那禁中的宫娥内侍见朝中两位执宰急成这般模样,都感惊奇。没到中书省,后头追来了李纲,一照面就问,真的假的?得到肯定答复之后,这位老臣愤愤不平,一同投政事堂而去。
  详议司最近虽然闹得沸沸扬扬,但连固定的办公场所也没有,不过是在政事堂旁边一处阁楼里辟个地,设几行座头,陈设之简单,连朝中一个五品官的花厅都比它奢华。但最近出台的所有大政方针,都是在这里议定,因此无人敢小觑。
  他三人进去之后,耿南仲、黄潜善等人已经先到一步,也不打个招呼,一干重臣各坐各位,安等皇帝驾到。不多时,随着内侍一声吆喝,赵桓匆匆而入,还未就座就问道:“徐卿,所奏之事可是确凿证据?”
  “回陛下,确信无疑。”徐绍起身回答道。
  赵桓径直坐上高位,众臣依礼参拜,可官家似乎很是焦急,招手道:“都坐,今日不议旁的,就针对此事商量对策。徐卿,把事情详细说予众臣听。”
  徐绍领命之后,沉声道:“枢府接获河北奏报,原西京留守高逆世由,被金国皇帝吴乞买任命为河北东路安抚使,知真定府,兼诸路马步军都总管。除此之外,还任用一批投降汉臣作知州、知县、钤辖……可以说,已经初步形成一套行政军事机构。”
  堂内一时哗然!咱们这里正在商议两河如何处置,女真人居然抢在前头,任用叛臣司仪行政!他们这是想干什么?占据战略要冲?以此为前沿,逐步推进?还是防着咱们收复河北?
  赵桓一只手置于案头,紧了又紧,眼光木然地盯着地面,良久,问道:“诸卿以为,女真人是何用意?”
  话问出去,好大一阵详议司里没有动静。现在局势很难判断,从前吧,女真人完全占据主动,想来就来,想走想去。但这回,他们一路是被逼回去,一路纯粹是被撵回去,对方是否会改变自己的对宋策略,还不得而知。因此,高世由这一招棋,竟显得有些诡异了。
  何栗见一众同僚都不发言,自己身为详议司主官,便起身道:“陛下,以臣愚见,金人此举可视为改变策略的先兆。”
  “哦?何卿细细讲来。”赵桓挪了挪身子,赶紧问道。
  “陛下试想,女真人数次提出让我割让太原、真定、河间三镇之地,此三地处要冲之所,素为重镇。今金贼虽败退,然我朝短期之内亦无力重掌两河。对方或许正是看中这一点,先占真定河间,继而虎视河北,最终目的,恐怕是吃掉两河。”何栗说完,一干大臣中,持相同观点者不在少数,纷纷附议。
  赵桓也颇以为然,看来,女真人两次南侵之后,也明白这饭一口是吃不下去,于是改变策略,先占两河,再图中原。环视下头臣工,见枢密使徐绍沉吟不语,遂问道:“徐卿,对此事有何高见?”
  徐绍大概是想什么想得入了神,竟没听到,皇帝又叫一遍,他方才赶紧起身道:“陛下恕罪。”
  “这一班重臣都各抒己见,徐卿执掌枢府,为何一语不发?”赵桓问道。
  徐绍未语无叹:“陛下,臣是在想,何相之见固然切中要害。但女真人为何用叛臣挑头?说句实在话,现在两河我朝已无力掌控,女真人又为何独独占了真定河间?”
  拢袖高坐,身板挺得笔直的耿南仲听到这里,瞄了他一眼,说道:“这还不明显?女真人起于山林,奔袭征战是其所长,但这司仪行政,管理地方岂是一时半会学得成的?高逆等辈,原是我朝地方大员,对于机构建设,职能划分,都了然于胸,女真人借助这一点,是想事半功倍。”
  徐绍看也不看他,轻笑道:“那我请问耿相一句,契丹自澶渊结盟以来,无论政治,军事、礼仪、风化皆学于南朝,辽国灭亡之后,降者无数,女真人何不用契丹人?”
  耿南仲哈哈一笑,昂首向天道:“那就更简单了,两河之地自古以为民风剽悍,如今境内义军蜂起,极难收拾。女真人若自己去管,定会激起激烈反抗,用南臣,不过是掩人耳目,迷惑人心。”
  众臣听了耿南仲之言,都认为,此人虽然一贯主和,且目中无人,骄横跋扈,但这番看法还是颇有见地的。很明显嘛,金国这是以南治南,妄图在河北占稳脚根。
  赵桓投之以赞许之色,点头道:“一语中的,一语中的,金人狼子野心呐。”
  那向来唯耿南仲马首是瞻的大臣,此时纷纷发言,都称耿相深谋远虑,一眼看穿女真人包藏祸心。
  赵桓正欲命众臣商议对策时,忽见一人含笑不语,面有不屑之色,正是枢密副使折彦质。心下生疑,遂问道:“仲古因何发笑?”
  折彦质在一帮老臣组成的详议司里一枝独秀,年轻俊俏的脸孔在这堂中很是扎眼,见官家问起,立身答道:“陛下恕罪,臣是在笑女真人下了一招臭棋。”
  好狂妄的小子!你入中枢才几天?敢说这样的大话?一时间,群臣三三两两交换眼色,都有心看这个折仲古要发什么狂语。
  赵桓一手提拔了折彦质,让他年纪轻轻已经位列执宰,不难看出对其寄予厚望。此时亲切地问道:“哦?仲古何出此言呐?”
  折彦质先朝何栗拱拱手,称赞道:“何相之言,可谓一针见血。耿相之见,也不无道理。不过,依臣看来,女真人这一手还另有目的。臣料,女真人此时也明白,想要一举鲸吞天下,无异于痴人说梦。既然鲸吞不成,那便蚕食。诚如耿相所言,两河民风剽悍,誓不屈服。金国想要站稳脚根,掩人耳目,用我朝叛臣的确是个办法。可高逆等辈叛国,举世尽知,金人若用其为下属,与掩耳盗铃何异?因此,臣判断,高逆为河北东路军政长官,只是第一步,金人还有后招。”
  一语惊四座!惊的不仅仅是折彦质的见识,更是女真人的野心!难道他们是想……
  赵桓显然也听明白了折仲古言下之意,勃然色变道:“金贼安敢如此!”
  “陛下息怒,仲古既说这是招臭棋,想必有其道理,不妨先听听。”徐绍朝折彦质望了一眼,朗声说道。
  赵桓仍旧余怒未消,忿然道:“他日若能擒此逆臣,必腰斩于市!与郭逆……”语至此处,忽然想到被徐九押回来的郭药师还未处理,便问于众臣,得到的答复说,且关着呢,等候陛下发落。
  “杀!此贼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三日之后明正典刑,枭首示众!”赵桓切齿道。
  四月上旬,东京开始改编在京部队。常捷军重新确立了番号,收拢马步军,共计三万余。众所周知,常捷是从前童贯亲创的一支精锐,童贯倒台之后,常捷军成败为无帅之军,被打散处理,分隶姚平仲,徐卫,徐原,徐胜等将。如今又重新成军,引起各方注目,由谁来统领,几个将门都在暗中较劲。
  据传,首先有意的是姚平仲。虽然这厮在此次抗金作战中没立下殊勋,但赵桓对他高看一眼,擢升“承宣使”,可视为“预备节度使”。战事结束后,姚希晏郁闷得不行,手里有精兵强将时,他听信小人之言,没能建功。等徐家兄弟抽走了常捷精锐,他带着一帮河北烂部队围滑州想要建功时,又无力回天。现在常捷军重新建军,正是个机会。
  其次,因攻辽大败而遭贬的刘延庆,因为其子刘光世率西军入京勤王之功,如今官复原职,为马军副都指挥使,也有意执掌常捷军。
  可让这两家意外的是,朝中说得上话的重臣,居然大多推荐徐九。建议将徐九擢升为殿前都虞侯,统率常捷军,以拱卫京畿。又说徐九性忠勇,每临大事沉着冷静,敢为人不敢之事。官家身边,需要这样的年轻干才。
  赵桓大喜,正中下怀,于是便想命有司下达任命。可就在这个时候,却有人跳出来唱反调。而这个人,居然是徐卫的亲叔叔,枢相徐绍!
  这日,为表彰抗金有功之臣,皇帝带领着文武官员前往玉津园射猎。姚平仲、刘光世、何蓟、张伯奋、张仲熊等一班年轻武臣奋力卖弄,各展武艺,看得赵桓是心情大好,对左右大臣说,朝中无大将,此辈皆虎儿,他日当居帅位。
  耿南仲适时说,若论虎儿,徐九紫金山一战成名,大河两岸皆称“紫金虎”,何不命徐九露一手?赵桓从其言,便命徐卫出射。
  哪知徐卫却推说不擅骑射,惹得耿南仲大怒,指责他有欺君之意。赵桓却不放在心上,丝毫不加勉强。
  射猎中途,官家骑御马,领三五内侍,只命徐绍陪同,在玉津园中游玩,远离大队。
  大宋由太祖皇帝陈桥兵变而立,赵家老祖宗虽是武臣出身,但自此以后历代君王皆遵守“扬文抑武”的祖宗家法。因此,出了不少满腹诗书,博学多才的天子,甚至赵佶这样书画双绝的奇才。独独没有哪个皇帝是擅骑射,精武艺的。
  然而,赵桓今天不但前来射猎,甚至身着戎装,联想到他开“详议司”,大张旗鼓讨论祖宗家法,这位新君想干什么,很令人费解。
  “徐卿。”行至一处,景致颇为秀丽,赵桓勒住了缰绳,想是身上那副铠甲不轻,他有股浑身都不自在的劲儿。
  “臣在。”徐绍武臣出身,骑猎对他来说,小菜一碟。
  “你是徐子昂的亲叔父,没错吧?”赵桓这话就问得怪了,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徐卫之父徐彰,与徐绍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他不是徐卫亲叔叔又是什么?
  徐绍应是,赵桓转过头笑望着他:“那朕就不明白了,这世人入仕为官,固然是为报效国家,但封妻荫子也是目的。谁不指望自家后人有个前程?徐卫既是你亲亲侄子,爱卿何故几次三番挡他前途?”
  徐绍知道,前两天官家几乎命有司下达任命,要提拔老九作殿前都虞侯,可自己力谏不可。天子这是问难来了。
  其实谁不希望子侄们高官显贵?老九要是当上殿前都虞侯,早晚将成殿帅,那是何等的荣耀?可一来,老九不愿意呆在东京。二来,自己也明白,想要建功立业,东京不是好地方。
  还有一点,恐怕老九都不会想到,甚至满朝文武现在也还没有预料到。那就是,一场风暴,即将在东京展开,“文武之争”。这绝不是危言耸听!金军两次打过来,让大宋的制度缺陷暴露无遗,说得直白点,那就是军队战力低下,指挥不畅,文臣统兵,贻误战机。这一点,相信皇帝也看清了。
  因此,才有了开办“详议司”,讨论祖宗家法,甚至今日玉津园射猎,都是有目的的。官家想改变,或者说是变通“扬文抑武”的国策,可这谈何容易?文强武弱的书面,在大宋持续了一百多年,早就根深蒂固,深入人心,不是一朝一夕,一纸诏命就能化解。官家纵然有此心,但也绝敌不过悠悠众口,文臣誓必激烈反弹!前些日子,女真人快打到东京城下,你任用武臣,人家不说什么。现在仗打完了,也该飞鸟尽,良弓藏。有人已经憋着劲,准备发难。要是还在这时候去触动他们的痛处,后果可想而知。
  况且,咱们这位大宋天子的性格,就如同水一般,一遇阻挡就改道而行。纵然爱护自己一手提拔的年轻武臣,可当文官集团庞大的压力汇聚成洪流时,恐怕也会割爱吧?
  不是夸口,这次能打退金兵,老九功劳着实不小。如果将他提为殿前司长官,那么本就看他不顺眼的某些执宰,会第一个拿他开刀。与其这样,不如离朝避祸!那么,哪里是好去处?自然是徐大徐四所在的陕西!
  “陛下,恕臣直言,非是臣阻挡徐卫前途。只是臣这侄儿,年纪既轻,资历又浅,如何能服众?臣这作叔父的,自然也希望徐九能有所建树,但唯恐欲速则不达。年轻人心气高,若是一帆风顺,反而助长其骄横气焰。如此,则有违陛下初衷,也不利于他。”徐绍这番话虽是托辞,却说得冠冕堂皇,无可辩驳。朝廷要提拔徐卫,作为叔父,他极力阻拦,除了说他大公无私,还能说什么?
  赵桓听罢,半晌无言,良久叹道:“话虽如此,然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总不能一味守旧,总得权宜变通才好。”此语,既是针对徐卫而言,恐怕也是大宋天子最近的心情写照。
  徐绍却道:“莫非陛下忘了?朝廷有过明令,非有边功者,不得为三衙长官。陛下爱护徐卫,臣不甚感激,但请陛下以国事为重。”
  赵桓如何不记得自己亲自下的诏命?没有在边关立过战功的武臣,不能作三衙长官。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徐卫是没戍过边,可人家在两次对金作战中,奋勇无前,屡立殊勋,难道还抵不上边功?
  把这话说予徐绍听,可后者总能找到理由反对。后来把赵桓惹急了,不满道:“大将们回防陕西,以备两河生变。东京总要有得力干将主持军事,你说徐卫不成,那倒是给朕推荐个合适人选?”
  徐绍想了想,回道:“姚平仲。”
  赵桓先是一怔,随即笑道:“怪了,朕素知姚希晏与徐子昂不合,你这徐卫之叔,怎么还推荐姚希晏?”
  “陛下只是问臣谁合适,并没有问臣谁与徐卫不合。”徐绍亦笑。
  赵桓闻言赞道:“枢相公正无私,当为群臣楷模。”
  徐绍谦虚几句,赵桓愈加欣喜。一阵之后,又问道:“既然爱卿坚持,朕会考虑你的提议。只是,徐卫作何安排?他的功劳是摆在那里,如不妥善安置,岂不寒了忠臣之心?”
  徐绍听他口风松动,心中暗喜,表面上仍不露出分毫。又思索片刻,答道:“除东京外,用武臣之地极多。徐卫也需历练,莫如放他个外任,打磨几年再用也不迟。”
  赵桓微微点头,忽道:“那朕授他个知州,再兼个一路兵马副总管如何?”
  徐绍连连摆手:“太过太过!陛下,徐卫入仕才多久?若如此,那才真寒了忠臣之心。再则,他带兵勉强可以,行政地方毫无经验,莫坏了陛下大事才好。”
  赵桓闻言笑道:“唉,枢相为侄避荣宠,廉则廉矣,然未必公正啊。罢了,朕已有主张。”


第两百零四章 奔赴陕西
  大宋靖康二年四月初,朝廷任命徐彰为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何灌罢步帅,改任签书枢密院事。但徐卫的安置迟迟不见动静,此时又从河北传来消息,高世由任河北东路安抚使兼诸路兵马都总管后,在宋军降兵基础上,吸收流寇,燕云汉儿等,组成一支数万人规模的军队,并在少量金军配合下,接管了沧州、阜城、武邑等地。而在河东方面,金军撤出了一直占领的代州,改由宋军投降将领李植任知州,在半个月之内,一连接管了忻州、宪州、宁化军三地。仍在镇守太原的种师中闻讯大怒,请求领军收复三地,诛杀叛国之贼,朝廷不允。
  四月初三,赵桓接受了徐绍的建议,提拔姚平仲为殿前都虞侯,统领常捷军,其父姚古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刘延庆为西京留守,其子刘光世率军往镇。张叔夜改知郑州,其子张伯奋,张仲熊率军往镇。如此一来,几大将门悉数安排,独漏了徐家老九。
  四月十一,适奉大宋官员“旬休”之日,徐卫自牟驼冈还家。徐家往日的热闹不复存在,徐胜知了同州,带家眷前往赴任,家中立时冷清不少,一应家务,都落在了刚刚嫁过来的张九月身上。
  徐卫刚进门,九月就迎了上来,她知道这些日子丈夫很抑郁。几位兄长都身兼要职奔赴前线,他却留守东京,埋头练兵。此次抗金作战他功劳颇大,却至今未见安排,心情可想而知。
  “午饭多备些酒菜,公公和官人也可喝上一盅。”张九月开头还极关心丈夫的任命问题,现在却是绝口不提那坏人心境的劳什子事。
  徐卫点点头,勉强一笑对妻子说了声辛苦,便投里面走。没走出几步,便听后头有人说道,五官人来了,随后又听一个声音唤九弟。回头看去,只见一人大步而入。不到四十年纪,长得跟座钟似的,又圆又粗。浓眉大眼,鼻子塌陷,嘴唇还上翻,下颌几缕短须泛红,真可以说是其貌不扬。
  偏偏这个人,还是徐绍的儿子,徐九的五哥,原东平府骁将徐洪。曾率军驰援真定,在获鹿县擒禄岭与金军展开血战,只三阵,杀得金军人仰马翻。后金国二太子调集重兵围攻,又因部下擅自逃遁,这才导致大败。或因徐绍的缘故,未受处分,引残师回山东,后被调入东京。
  “五哥,快些里面请。”徐卫知道这位哥哥武艺精熟,又极擅排兵布阵,心里颇为敬佩。张九月也施了一礼,见过兄长。
  徐洪摆摆手,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不冷不热地说道:“我来是跟你知会一声,就这几日,整顿部属,准备离京吧。”
  徐卫闻言心中一动,怎么?我的任命下来了?是到哪处勾当?河东?陕西?还没来得及问,却听徐五又说道:“我就先走一步了。”
  “哎,五哥,我到底是……”徐卫说出这话时,徐洪已经出了府门而去。只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徐家子弟,虽说性情各异,但每个都是豪迈不羁的铮铮汉子,唯独这个徐五,不善言辞,性孤僻,徐九大婚时,他埋头喝闷酒,从始至终,也没跟自家兄弟们亲近些。
  徐卫在原地愣了片刻,突然也向外走去,张九月一见,在后头叫道:“官人,吃午饭再回去不迟。”
  第二天,徐卫望眼欲穿的安置终于下来了,枢密使亲笔签发的任命。改陕西华县为“定戎军”,以徐卫权知军事,命令下达后,即刻启程。这里的“定戎军”,并不是军队的番号,而是一级行政区划。宋代的区划,以路为一级,府州军监为一级,县为一级。这个“军”,地位在“县”之上,与下州相同。多设在边关重塞,道路冲要,山川险僻多聚贼寇之地。设“知军”一员,因“军”这一级多设在偏僻之地,驻防部队,户口较少,因此知军统管本地军政事务,直辖于路,甚至直辖于中央。
  除了“知军”一职外,徐卫的“两河忠义巡社巡检使”被免去,改授“河东义军总管”。枢密院的任命中并没有介绍“定戎军”的情况,但来传达任命的官员,受徐绍委托,特意提醒徐卫,他即将去的地方,情况非常复杂,甚至可以说是凶险。他的第一要务,是看能不能把大旗扯起来。
  这就怪了,我带着朝廷的任命前去司仪行政,驻扎军队,难道谁还敢挡我不成?我还得先把大旗扯起来?不过,既然三叔这么叮嘱,必然事出有因,还是小心为上。
  因此,他耐着性子,集结部队,装运物资,然后才向枢密院正式报告,准备出发。徐卫虽急欲赴任,但还是不忘从此家里只剩下老爷子一人,专程抽出时间去了一趟三姐家中,请姐姐姐夫干脆搬回娘家去住,也好照应一些。范经不过是个刀笔吏,养家糊口的本也辛苦,便同意下来,徐卫这才放心。
  四月十五,虎捷乡军从牟驼冈大营开拔,向西挺进。过郑州,经洛阳,不到十天就出潼关,渡渭水,踏入陕西地界。一路上,见金军所过之处,城镇为之一空,百姓大多逃离,百业荒废,大地凋零。已经快要成熟的庄稼无人收割,一片苍凉景象。
  看到这一切,徐卫隐约感觉到三叔的提醒没那么简单。
  这一日,大军行至一地,只见群山起伏,地形险要,且道路狭窄,不容大军速行。徐卫问于部下,方知已到华山之南,再往前约四十里地,便是“定戎军”。徐卫遂命张庆、王彦、吴阶带大部跟进,自己率了杨彦、马泰二将只领十余名亲兵抢先一步。四月天,气候已转热,十几人都脱了铠甲,着便装轻骑前行。徐卫此举,便是想先去看看自己即将到任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以至于让三叔提醒自己“复杂,凶险”。
  “九哥,有处村庄。”杨彦遥指前方三四里地外,果见有房屋隐约现于林中。从前当官的外任,稍有头脑都会微服出巡,先从寻常百姓口中得到第一手消息。徐卫也怀着这个心思,遂引了众人投那村落而去。
  自西而入,见这庄子规模还不小,光是青砖瓦房便有几十所,路面也是石板铺成,该相当热闹,如世外桃源般才是。可当十几骑冲入庄后,竟发现庄子空空如也,连条狗都没见着。人都哪儿去了?
  杨彦性子急,跳下马去,挺了大枪挨家挨户挑人大门,只见各家房中家什都在,有些人家锅里还蒸着馒头呢。偷拿了一个,大咬两口,杨彦奔出农家,对外面徐卫道:“九哥,想是刚走不久,你看,馒头刚开花呢。”
  “给人放回去,再赔上几个钱。”徐卫白他一眼,张目四望,莫不是庄中百姓将我等当成了强人,先自逃遁了?也不至于吧,我十几个人就能吓跑一村?
  正疑惑时,忽听士卒大叫:“有人!”
  寻声望去,果见前头有所低矮的瓦房里探出半颗脑袋来,忽又缩了回去。徐卫马鞭一指,两名士卒催动战马奔将过去,踹了房门,直抢进去。随即便听到一阵缠斗之声,家杆碰撞之声,突然听到一声“哎哟”,见一个人影摔出门来。定睛一看,嘿嘿,怪了,居然是个亲兵。
  这个还没爬起来,另一个又摔了出来!杜飞虎冷哼一声,立即跃下马背,也不拔刀,噌噌窜将过去,一个箭步射入房中。众人半点声响也没听到,便见他挣着一人脖子,跟拎小鸡似的拎了过来。往徐卫马前一掼,笑道:“还是个硬货。”
  那汉子估计还没三十岁,穿身灰布直裰,头上裹块布巾,四方大脸,或是常年耕作原由,身体极壮实。只是,这肚子怎么挺得老高?你有几个月了?
  “你是何人?”徐卫问道。
  那汉子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一口唾沫险些喷到徐卫脸上,骂道:“要杀便杀!爷爷若是皱下眉头,便不算好汉!”
  杨彦刚好从刚才那家农户赔钱出来,见他朝九哥吐口水,气得怒火冲天,一脚赐起曲刃枪,逮了枪尾直刺过来,口中大吼道:“爷爷一枪刺你个窟窿,看你是好汉不是!”
  那汉子眼疾手快,看到枪头近身,竟双手绕抱,往怀里一扯,趁势跳将起来。不过他忒小看杨彦,没等他把枪夺过去,却遭对手连人带枪挑起来,用力往地上一掼,摔了个七荤八素,半晌回不过气来。还想逞凶,杜飞虎的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
  这厮倒是个硬汉,又啐了一口,咬牙不语。
  徐卫见他腹部降起,以为是怀揣利刃,下令搜身。待士卒解了他腰事,竟滚出一地的钱来,杨彦拿枪头挑开数了数,竟有好几贯。
  “多半是个偷梁入户的贼人,就地正法了罢。”杨彦说道。
  “呸!你等该死遭瘟的贼人!爷爷恨没能宰上三两个!”那汉子破口大骂道。
  徐卫听出些意思来,在马上撑鞍笑问道:“你看我等像贼寇?”
  “你这模样,獐头鼠目,就是个匪首!早晚被官军拿了去开刀问斩!”对方骂不绝口。这话一出,非但没惹怒这些虎捷将士,反惹得一阵哄笑。
  杨彦笑骂道:“好个没见识的村汉,你可知他是谁?说出来吓死你,紫金虎听过么?”
  “甚么紫金虎,爷爷还是滚地龙呢!”那汉子不屑道。
  杨彦这回真怒了,你连紫金虎都没听过?该死!又想拿枪去捅人家,被徐卫阻住,对那汉子说道:“我等俱是朝廷官军,我且问你,这庄里人家都到哪去了?”
  “官军?”那汉子听到这话,吃了一惊,一骨碌爬将起来,将徐卫等人看了个遍。摇头又道“你几个不像官军!”
  “那像贼人?”马泰问道。
  “这么看着,也不像贼寇了,若是,早砍翻了我去。”那汉子摇头道。
  徐卫闻言一笑,倒不笨嘛,下了马脚,拿马鞭扫了扫对方身上尘土,沉声问道:“这村里人家都去哪处了?你又因何揣着这么些钱鬼鬼祟祟?”
  那汉子又将徐卫打量半晌,这才说道:“昨日庄里传言,说是华山上的贼人要来洗劫庄户,便都逃了。我寻思着娘藏了几贯钱在米缸里,便回来取了去。”
  “要钱不要命,这蠢汉。”杨彦笑骂道。
  “你懂个甚?这是我下聘的礼金!能丢么?”这话刚出口,赶紧俯下身去连抓带刨将几贯铜钱捧在怀里,虎视眈眈。
  徐卫哭笑不得,虚抽了他一鞭,朗声道:“行了,去叫农户们回来,麦子也熟了,趁早收了去。华山若真有贼,我不日便遣军来剿灭了。华县距此还有多远?”
  那汉子紧紧搂着钱,朝东呶呶嘴:“十几里便到县城。”
  “走罢。”徐卫跨上马去,便欲前行。却不料那汉子一把扯住缰绳,慌得徐卫亲兵挺刀相向,厉声喝止。
  “官人,莫欺我庄户人不见世面,可真是朝廷官军?”那汉子松开缰绳问道。
  杨彦极是不耐,呸道:“哄你个村夫作甚?朝廷将你们华县改了‘定戎军’,这位便是新任知军。”
  那汉子听得双眼圆瞪,嘴巴大开,几能塞进两个鸡蛋去。直眉愣眼地看了徐卫好大一阵,突然扔了怀中钱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拜道:“我的爷!险些伤了知军大人!万望恕罪则个!”
  徐卫哪跟他一般见识,随口说道:“无妨,我看你有些本事,若有当兵吃饷的意思,便来县里投军。”说罢,又想前进。
  那汉子赶紧挡在马蹄前,连连摇手道:“大人去不得!去不得!”
  “为何去不得?”徐卫不解道。
  那汉子又作了个揖,手指东面道:“这方圆十几里没甚人家,就我们这小庄一处,往前七八里,有个石子坡,七八个汉子经营个酒铺。”
  士卒们一听,来了精神,杨彦也大笑道:“那正好,去买碗酒吃,走了大半天,渴出个鸟来。”
  那汉子手抖得跟打摆子似的,疾声道:“酒也吃不得!那都是凤凰山上贼人们设的陷阱,若遇过路客商,看着有些油水的,便使蒙汉药麻翻了去,夺了钱财,害了性命!”
  孙二娘的人肉包子?徐卫心思,不应该吧,陕西是大宋军事重地,西军就扎在这儿呢,还能乱成这模样?
  “我十几个人,个个带兵器,还怕他区区贼寇?”马泰冷笑道。
  “那也没用,若遇上扎手的,麻你不翻。他便拖住你,往凤凰山搬大队人马去,一般无二的人财两失啊。”那汉子一摊手道。
  杨彦一听,苦笑道:“我说你们这是强盗窝?华山有贼,十几里外甚么山也有贼?华县的官军就不管?”
  “华县?官军?还哪有甚么官军哟!金狗一来,知县就跑了,留下个县尉管事。河东那边窜过无数流民,也没处安生,便大多落了草,啸聚山林,打家劫舍。华县起先还管管,可后来西军都去勤王了,这些贼人越发嚣张起来,这不,连县尉都赶跑了,占了华县城,无法无天啊。”
  汉子这番话一出口,上到徐卫,下到士卒,统统傻眼。这叫什么破事?我好不容易拿到朝廷任命,到这里来作个知军,可我的辖区竟叫贼人给占了!怪不得三叔临走之前提醒我,首要任务,是看能不能把大旗扯起来。
  见这些朝廷官军们都不说话,那汉子劝道:“大人莫急着赶路,且在庄上歇息些时日,本庄有几个长者,读过几句圣贤书,等回来商议商议,再作计较。”
  徐卫听得奇怪,我堂堂一地军政长官,跟你们商量甚么?
  杜飞虎听出他言下之意来,试探着问道:“你难道以为,知军大人上任,就带着这十几个人?”
  那汉子踮着脚晃了一眼,疑惑道:“你这再多也没二十人马吧?”
  杨彦冷哼一声,不屑多言,徐卫笑笑,不顾对方劝阻,打马前行。那汉子还在后头跳着脚叫唤,惹得杨彦毛了,回头大吼道:“爷爷就是剿贼起的家!”
  十几骑行了五六里路,果然不见一户人家,又往前行,便望见一座山坡阻住了去路,林木甚是茂密,道路在此改向,那山下交汇处,搭着一连两个凉棚,挑着个酒幡。远远看去,只见棚里设着几副座头,两三个汉子正忙活着收拾桌子,另有几个或伏于桌上,或立于棚外,见徐卫一行人都骑着马,便有一个奔出凉棚,大老远地迎过来。
  “请我们吃板刀面的来了。”徐卫小声说道。
  “我今天请他们吃馄饨面。”杨彦说道。
  那汉子极精瘦,一看就没什么威胁,小眼睛转得滴溜溜,殷勤地猫着腰问道:“几位客官,这路不好走,且去小店吃碗酒,用些肉食可好?”
  徐卫故意趾高气昂地问道:“是不是酒里下了蒙汉药,将我等麻翻了去,肥的作水牛肉,瘦的作黄牛肉,半肥不瘦的切了臊子作包子?”


第两百零五章 先擒贼王
  一句话唬得那瘦小汉子变了脸色,一怔之后,点头哈腰道:“客商说笑,小人是正经本分之人,哪敢生那谋财害命之心?”
  “我便是这天底下最正经的人,倒要看看你几个撮鸟怎生个正经法。”杨彦打着哈哈。徐卫也不多说,引了十几人投那酒铺里去坐下。便有个穿直裰,头上戴顶遮阳纱帽的半拉老头迎出来,先不招呼客人,而是吩咐伙计去替客人牵马。这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还是小心为上,徐卫遂留两个亲兵看守马匹。那老头见状也没甚异样,只管殷勤来招呼。
  “客人吃甚么酒?佐甚么菜?”
  马泰挨着徐卫身边,从桌上拿起一个杯子放鼻子底下闻闻,随口道:“吃你没下蒙汗药的酒,没加人肉馅的菜。”
  那老头听到这话,将他一行十几人扫了一遍,见个个带着刀枪,又不见行李,心下已防着几分。陪笑道:“客人说哪里话,我这小铺又不是那图财害命的黑店,哪来的蒙汗药,人肉馅?”话说完,不着痕迹地朝手下递了个眼色,起先那出来迎接的瘦小汉子便悄悄离了酒铺,投北而去。剩下的,也缓缓移动,堵住了去路。
  “我若是他,绝不干这等蠢事。”马泰朝杨彦笑道。
  杨彦瞄了那老头一眼,也笑道:“可惜他比你还蠢。”
  徐卫一直没说话,此时漫不经心道:“你还是把那厮叫回来,他两条腿,总跑不过四条腿,白白搭了性命却不划算。”
  老头还在装傻充愣,几个喽罗也跃跃欲试,徐卫对着凉棚外挥了挥手。便有一个亲兵从鞍上取了弓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搭箭、开弓、发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只眨眼之间,那跑出几十步外的汉子就应声而倒。
  “动手!”老头一声厉喝,他那六七个手下还没动,徐卫的亲兵们早哗啦啦一片拔出了钢刀。一时间,那两间凉棚里桌椅齐飞,刀枪共舞,落草的贼寇哪是虎捷士卒的对手,三下两下,不是跪下求饶,就是倒地不起,哀号之声四起。
  那老头最惨,让马泰一巴掌扇得眼冒金星不寻南北,复加一脚踹在肚子上,窝着半天起不来。徐卫走到他面前,问道:“你们是凤凰山的贼人?”
  “不瞒好汉,确是!不知好汉是哪处山寨的?看我家寨主面上……”老头这是把徐卫当成黑吃黑的匪首了。嘿,今天倒怪了,怎么走到哪儿都以为我是贼?我还是西军镇守的陕西五路么?怎么遍地都是贼寇?
  徐卫摇了摇头,朗声道:“我也不杀你,回去告诉你们的人,随便知会一下华县境内的所有流寇,以半月为限,拆了山寨,散了人马!如若不然,等到我起兵征剿,就小心刀箭无眼了。”
  那老头听徐卫这般口气,又抬着打量他模样,心下狐疑。这年轻人什么来头?敢放如此狂言,让华县境内所有贼寇自行散伙?莫不是……一念至此,松了腹部,抱拳道:“没请教好汉?”
  “朝廷改华县为‘定戎军’,这位便是新任知军,徐卫。”杨彦手挺大枪喝道。
  老头初听时不觉有异,等想上片刻,忽然脸色大变,颤声道:“可是紫金山前阻敌五昼夜的徐九官人?”
  总算有个开眼的!杨彦很欣慰,大声道:“不错!有点见识!”
  “小人眼拙,冒犯虎威,望乞大人恕罪则个。这便领了弟兄回去上报我家哥哥,传达知军大人钧旨。”老头伏地一拜,诚惶诚恐道。说罢,带了几个喽罗,慌忙向北逃窜而去。
  杨彦望着这些贼人的背影,向徐卫道:“九哥,这些流寇真会乖乖散伙?”
  徐卫背负双手远眺,只见仅眨眼间,那些贼寇便消失于山林之中,摇头道:“那倒未必,只不过,我们刚到,对地方上情况不甚熟悉,先敲山震虎吧。”
  “九哥,那现在怎么办?”马泰凑上前来问道。
  徐卫思索片刻,自己是朝廷派员,到地方上司仪行政,若是缩在这荒郊野外哪成,必须先进驻华县。让境内各色人等都知道,定戎军,可不是一潭浑水,谁都可以来淌的。刚才那庄稼汉说,贼人占了华县,不如先回去弄清楚情况再作计较。
  当下,便领了众人原路折返。那些藏进山林里避难的当地百姓,在得知朝廷官军前来的消息后,陆续回庄。原来,这村落名唤魏庄,有一百来户人家,都是挖土扒粪的农户。徐卫召来了本地保正,以及魏庄的头面人物,询问华县情况。这才得知,从金军西路粘罕所部扫荡河东开始,陕西地面上也不太平,尤其是大量河东难民涌入之后,地方官府没能妥善安置,问题一拖再拖,终于酿成暴乱。
  最先,只有几百号人啸聚,干些拦路抢劫,掠夺农户的勾当。后来渐渐坐大,据说有四五千人马,占了凤凰山,没一日不祸害华县百姓。华县知县征集本地的乡兵弓手剿过几次,倒打胜过几回,可总不能根除。后来,陕西五路的军队奉诏勤王,开赴东京。安抚使范致虚恐禁军兵力不够,连乡兵弓手一齐调度。西军一走,流民贼寇就反了天了,凤凰山一处,华山一处,这两伙人马最多,号称上万。其余小打小闹的,就无法计算了。一个月以前,打河中府过来一伙强人,据说有马步军四万,首领唤作‘白额兽’,善使锤,有万夫莫挡之勇。陷了华县,杀尽了官佐,就此盘踞,先后毁了关西镇,夫水镇。男的,若有些力气,便被强抓了去入伙,妇人但有几分姿色,尽数掳入城中。方圆几百里的贼寇都推他为首。现在这华县,不知有朝廷,就知这白额兽了。
  徐卫了解了情况之后,等张庆、王彦、吴阶等将领大军到来,便一面遣李贯派精干细作前去刺探消息,侦察地形,一面召集武官商议对策。他自己主张擒贼先擒王,若破了盘踞华县的白额兽,其他啸聚山林的强人都好办。王彦吴阶等表示赞同,不过虎捷自成军以来,还从没攻过城池。那贼军又号称四五万,若强攻,打到何时是个头?
  “卑职倒有个主意,莫如引蛇出洞。”大帐中,虎捷指挥使以上军官都在,说这话的是吴阶的胞弟,吴璘,二十五岁,与其兄形容相似,惟两撇短须显得分外精细。
  徐卫点点头:“唐卿有想法,直说无妨。”
  “是,卑职的想法是,先遣一将,领三五千人马去攻,且战且走,我主力于合适地点设伏,如此一来……”吴璘话还没说完,杨彦就开始摇头。
  这换作别人便罢了,你杨彦摇什么脑袋?你不过就是好逞匹夫之勇,再靠着跟徐知军乡里乡亲,打小玩伴的关系身居要职么?你还真当自己是根葱?你真以为你的部队是虎捷头等主力?
  吴璘心里不悦,例拉长个脸不再言语,吴阶一见,便笑着问杨彦道:“怎么,杨指挥有何高见?”
  杨彦这厮心直口快,瞄了吴璘一眼,一本正经道:“吴唐卿,你还别不痛快。如果是打女真人,你这种打法我极力赞成。可我们面对的是贼寇,把他们引出来倒不难,问题是这群乌合之众不是正经的军队,一看势头顺了,就蜂拥而上,稍遇挫折,包管是作鸟兽散。到时候,咱们的伏兵没杀了几个,倒把他们吓破了胆,再不会轻易出城。”
  这番话讲完,连徐卫都吃了一惊。咱们杨大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动脑子想问题了?
  杨彦估计也是发现同袍们都盯着他看,脖子一梗:“你们看我作甚?我可没胡说,咱扛大枪的第一天,便跟知军剿贼,从河北剿到山东,对这些玩意儿再了解不过了。”
  “杨指挥所言极是,我们不能拿打女真人的法子对付这些贼人。”吴阶这句话,等于直接否定了弟弟的策略。
  帐中一时沉默,马泰见状,瓮声道:“九哥,干脆,架云梯壕桥直接上!我就不信了,一群流民聚作一处,再能挡住我虎捷大军?”
  没等徐卫发话,杨彦一肘子撞在他肋上:“我说你好不容易捡回条命,怎么越发胆肥了?咱带的粮不够知道吗?要是跟这些砍脑袋的贼瘟硬耗,得耗到时候去?”马泰摸了摸左肋,嘀咕几句,便不再说话了。
  徐卫正待说话,忽听帐下响起一片脚步声,帐帘掀处,一身便服的李贯大步入内,徐卫眉头一挑,喜道:“怎样?探到什么消息?”
  “回知军,消息先不说,娃们抓到两个细作。”李贯禀报道。
  徐卫一听,忍不住笑了起来,便是朝廷禁军中,也没谁细作养得有我多,这谁不开眼,细作安插到我眼皮底下了?
  李贯对外头吼了一声,便有常服武士将两个反剪双手,绑作一团的人推了进来。那两个撮鸟一进来,入眼俱是身着铠甲的军官,个个威风,人人英武,骇得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张庆现在的正式职务,除虎捷副都指挥使外,还有朝廷委派的“定戎军主管机宜”,遂上前问道:“审过没有,什么来路?”
  “回张机宜,这两个自被捉,就一直喊饶命,还没用刑,就全招了。说是凤凰山寨主遣他们来窥视我军营。”李贯回答道。
  张庆听到此处,回头看了徐卫一眼,见他没什么表示,便挥手道:“既然已经窥视到了,放回去吧。告诉你们寨主,不要心存侥幸。”
  两个喽罗一个劲儿地点头,连连称是,张庆便命人松了绑,正要撵出去。徐卫突然叫住,骇得两人腿直发软。
  “你们回去不妨多说一句,若是有谁能为绥靖华县尽些心力,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第二百零六章 司仪行政
  自虎捷乡军驻扎魏庄后,徐卫严令各级统兵官约束部属,有敢祸害百姓的,最轻也是五十军棍。尤其是抢夺民财,调戏良妇两样,一律处以极刑。再加上眼下正是麦熟时节,那农户们整日地提心吊胆,谁还有心去管庄稼。徐卫考虑到这仗早晚都要打,莫践踏了粮食才好,便拔出几百人,帮助百姓收割。
  那魏庄父老,初时见这几万人马驻扎,还有些畏惧。毕竟朝廷官军就那模样,便是西军军纪,也不过就是空口白话而已。现在见徐知军的部队秋毫无犯,个个欢喜,有这样的父母官,咱们华县,不,定戎军从今往后怕是太平了。
  不过,虎捷一些军官倒是不太理解,咱们不侵扰百姓也就罢了,何必还帮着干活?魏庄也不曾给我们半贯工钱。徐卫的心思,他们哪里知道,从前征战沙场,浴血拼杀,那都是为了别人,现在,可是为了自己。
  这日,徐卫和张庆两个正在庄里窜门,问些定戎军的情况典故。李贯忽然来报,说是凤凰山的贼寇派了人来,要面见知军大人,有紧要的事情禀报。徐卫却不急于相见,只命李贯把来人带去军营逛一圈。他自己则和张庆又走访了几户人家,这才不急不徐地回到了大营。
  中军帐内,一人约莫三十四五光景,穿件直裰,衣摆扎在腰带上,挽着袖口,露出手臂上冒起的青筋和块块肌肉。脸庞削瘦,双目烔烔,看模样不像是农户,倒似行走江湖之人。见到有人进来,这厮慌忙扯了衣摆袖子,规规矩矩垂手肃立。
  天太热,徐卫摘了纱帽,解了金带,交到亲手手中后,才到帅椅上坐定,也不看那厮一眼,端起旁边的凉茶喝了一口,这才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是凤凰山的二寨主,奉头领之命前来求见徐卫。结果先被带到军营溜达一圈,见虎捷军容鼎盛,兵强马壮,心生惧意。到这帐里后,迟迟不见动静,好不容易等到正主出现,又是如此的派头,赶紧上前拜道:“小人打凤凰山来,姓吕,家中行大,见过知军大人。”
  徐卫这才看他一眼,冷哼道:“啸聚山林,为祸一方,本官奉朝廷之命镇守此地,便一刻也容不得你等!”
  吕大又作一个揖,疾声道:“大人息怒,若有半分活路,谁肯落草为寇,永生背个贼字在身上?金狗犯河东,府州一片混乱,各处贼兵蜂起,若不集在一处怕是作了冤鬼。乱世当中,谁腰里挎着刀,谁就能大声说话,小人们也是实在走投无路,这才……”
  “照你这么说,我麾下几万人都挎着刀,我能不能大声说话?”徐卫放下茶碗笑道。
  吕大慌忙再拜:“岂敢与知军大人相提并论?”
  “罢了,我问你,你们头领遣你至军中作甚?”徐卫问道。
  吕大这才松口气,心说果然是紫金虎,跟他说几句话,也骇得我浑身冒汗。定住心神,恭声道:“日前山寨里有几个不开眼的撮鸟,冲撞了大人,我家哥哥遣小人来,一是向大人赔罪,二是想为大人尽份心力。”
  张庆这时插话道:“赔罪就免了,我们知军大人对尽份心力比较感兴趣。”
  “是是是,我家哥哥的意思是,大人想必首先要光复华县。那白额兽虽剽悍骁勇,但在知军大人统率的虎狼之师面前,不过就是群插标卖首的乌合之众。为免却官军麻烦,我们凤凰山上万弟兄,愿作大人马前之卒。”吕大说罢,观察着徐卫反应,却发现他好像不怎么心动。想想也是,凭紫金虎的威名,莫说一万,就是十万喽罗人家也看不上眼。
  遂又道:“不知大人是否收到消息,那白额兽得知官军到来,已经关闭了城门备战。”
  李贯此时笑道:“除此之外,他还派人到凤凰山、少华山、太华山各处联络贼党,要你们共同举事,前去增援。”
  吕大闻言心中疑惑,我身为凤凰山二寨主,如果华县来人联络,何以我不知情?
  “不用想了,华县派出的人马,如今都押在军营里。不妨告诉你,早在华城关闭四门之前,我军细作就混入城里,只等着知军大人一声令下,便里应外合。”李贯说道。
  吕大将信将疑,照这么说来,官军是完全用不着我们?非得拆了山寨,散了人马?这天下大乱的,弟兄们该往何处安生?可如果抗拒不从,这紫金虎连女真人都不惧,又怎会将我们放在眼里?今日看他军营,果然名不虚传,这可怎生是好?
  正作难时,忽听上头徐卫问道:“吕大,我看你形容不似常人,从前作甚么勾当?”
  “回知军大人,小人自小喜爱耍枪弄棒,不事家业,十几岁便行走江湖,好打个不平,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十年。”吕大不知徐卫问这个有何用意,便含糊地回答道。
  徐卫听罢点点头,询问道:“既有些本事,就留在我军中效力如何?”
  李贯立即道:“知军大人抬举你,还不相谢?”
  哪知这吕大冲徐卫一顿首:“多谢知军大人抬爱,只是小人身负众家弟兄嘱托而来,岂能独善自身。”
  “倒有几分义气,也罢,我便指条路予你。那白额兽不是广召华县贼寇前去增援么?你们凤凰山不妨去响应,若进得了城,便作为内应。明夜我亲自率军去攻,到时内应外合。等收复华县,你们山寨的人马都既往不咎。”徐卫一挥手说道。
  吕大听到这话吃了一惊,明天?这么急?那倒得赶紧回去准备,一念至此,便应允道:“小人即刻回山,明日一早便开往华县,为大人作先锋!”
  “好,功成之日,我保你作个队将。”徐卫看他一眼,轻笑道。
  吕大再三致谢,这才离开。他前脚一走,徐卫脸上笑容消失不见,立即对李贯吩咐道:“你派人盯住各处通道,如果这厮回去之后,有人自凤凰山往华县去,立即截杀!”他之所以对吕大说明夜攻城,乃是有意为之,如果凤凰山贼寇是诈降,那么一收到消息就会赶去华县报信。万一是这样,那便先剿了凤凰山!
  这一日相安无事,第二天一早细作回报,凤凰山的人马已经离了山寨,正奔华县而去,估计约有四五千。徐卫此时仍不大意,令人再探,特别要注意凤凰山人马进了城后,华县贼寇的防备有无变化。晌午时分,李贯报告说一切如常,并不见异样,徐卫这才放心。
  当夜,虎捷乡军饱餐一顿,等天黑尽方才收了军帐,集结待命。徐卫以杨彦张宪为先锋,率本部先行,自提大军在后。可魏庄这边还没有出发,细作却报告了一个让徐卫大吃一惊的消息。华县杀声震天,火光四起,各处城门均已洞开,无数的人从城内涌出,争相逃窜。徐卫与吴阶等人商议后,果断下令,杨彦张宪两部火速奔赴华县,不管其他,先占了城池再说!
  华县城内,虽是黑夜,却与白昼无异。熊熊的大火将天空映照得血红一片,男子的呼喊声,妇人的尖叫声,孩童的哭喊声交织在一起,伴随着房顶坍塌的轰鸣,震耳欲聋。穿布衣的平民,着铠甲的士兵,奔行在街头巷尾,提水救火。
  徐卫在张庆王彦两位副手的陪同下奔入城中,刺鼻的血腥味差点没把人熏个跟头。脚底下随时都感觉湿腻,也不知是血是水。
  “去,把杨彦给我叫来!”徐卫摘了头盔捧在手里,大声喊道。
  不多时,只见一人匆匆而来,头上的盔缨全给烧没了,一张脸上全是灰烬,就剩下两个眼珠子。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徐卫皱眉道:“你怎么这副德性?”
  “我跟张宗本冲进来时,城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没奈何,但凡手持兵刃的,格杀勿论。后来有几个撮鸟,说是凤凰山寨的,我问他们怎么回事。原来他们入城之后,那甚么白额兽摆了酒席招待,喝了个大醉。那吕大一见有机可趁,索性提前动手。那贼兵们根本不加抵抗,一窝蜂全逃了。”杨彦说罢,使劲吞着唾沫,看来是给烤坏了。
  “那匪首何在?”王彦赶紧问道。
  “现在酒还没醒过来,捆得跟猪一般,绑在衙署大堂上。”杨彦回答道。
  “这吕大倒有些胆识。”张庆笑道。
  徐卫略一沉吟,随即说道:“子才兄,你着人肃清残余,接管城防,张庆,救火!”
  这场大火把华县烧了个够呛,虎捷官兵和城中幸存百姓一直救到天亮才完全扑灭。徐卫看着残垣断壁,满地血污,心里作好了收拾烂摊子的准备。此役,虎捷乡军几乎没怎么费力,便收复华县。可摆在徐卫面前的,是残破的城郭,所剩无几的居民,以及治下无法计算的贼寇。
  有鉴于些,他入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以“权知定戎军事”的身份出具告示,安抚百姓。于复城的第三天,在华县父老的见证下,将匪首白额兽斩于街市。同时,拔出一批人手,协助百姓重修房宇。然后向京兆府,也就是从前的长安,报告华县收复的消息。华县周边的大小贼寇见此情形,都不敢来犯境,纷纷转投他处。
  坐镇京兆府的陕西五路宣抚使李纲闻讯后大喜,复函嘉奖了徐卫。并嘱咐他,现在首要任务,是尽快平定地方。定戎军据华山、临渭河,控潼关,是险要所在,万不能大意。同时告诉他一个消息,河北的高世由,河东的李植,最近动作频频。借大宋朝廷无力控制两河之机,大肆侵占城池,两河虽然义军蜂起,但不乏混水摸鱼之辈,高李二贼极力拉拢收降。种师中已经奉命放弃太原,即将撤入陕西。两河的局面已经无法收拾,陕西五路从今往后,便是前线了。
  不消他提醒,徐卫早就用一系列的举动巩固了定戎军的防务。张宪、吴璘分别领军驻守关西镇和夫水镇。他又以“河东义军总管”的身份,派出人马出潼关,前往联络河东各处义军,要求他们听从定戎军号令。
  他这边忙得起劲,两河那里也没闲着。高世由李植二贼有女真人有背后撑腰,毫无顾忌地侵占大宋领土,招降纳叛。任他是谁,如果带几千上万人马去投,便委你个知县知州。这样一来,那些占山为王,本来就没打算勤王忠君的贼寇纷纷前往投靠,大字不识一个的,也能混上一官半职。
  不过也有例外,河北赞皇五马山的义军,就给了高世由当头一棒。杀了他的使者,连陷三座被高逆侵占的城池。高世由大怒,调集兵马号称十万,并在金军配合下围剿五马山。义军终应寡不敌众而失败,马扩率残军转战河东。
  河东的李植也不甘落后,种师中前脚一撤,他立马进驻太原。被金国皇帝吴乞买封为太原知府,河东安抚使兼诸路兵马都总管。
  两河被此二贼搅得乌烟瘴气,东京有大臣上书皇帝,要求命李纲动用陕西王师前往平叛。可陕西的日子也不好过,党项人趁火打劫,西军勤王之时,他们接连攻城拔寨,可谓来势汹汹。西军回防之后,主要精力都放在反击之上,根本无暇顾及两河。
  五月中旬,李植的军队已经进占了汾州。照此下去,如果朝廷不管不顾,那么两河之地,用不了半年,就将全部改姓。李纲忧心如焚,接连向东京上了五道奏章,陈述利害关系,可都是泥牛入海,无影无踪。这就是离开了朝堂,离开了政治中枢的后果,只能在地方上干着急,而不知道朝廷的大政方针到底是怎样。
  后来,还是一位东京派员告诉了他实情。一来,朝廷已经没有力量顾及两河,二来,东京现在吵成一团,大臣们都在详议司里唇枪舌剑呢,谁有空理你?


第二百零七章 初到长安
  靖康二年六月,骄阳似火的季节。定戎军,这个陕西五路中辖区最小的地方,也如同夏日的气候一般,热火朝天。在得知定戎的贼寇已经被基本肃清后,外逃他处的百姓陆续回归,开始重建家园。徐卫在自己的权限以内,给予了极大支持,虎捷乡军总有约四五千人的兵力可以随时调动去协助百姓。
  收复华县,凤凰山的贼寇立了大功,白额兽贼兵也投诚不少,还有从河东逃过来的难民,这三者相加,人数超过七万。虽然徐卫有权力扩充部队,不设定额。但一来他招兵极严,不是阿猫阿狗都能入伍。二来,也不想在立足未稳的情况招来某些人的猜忌。因此七万人里,就挑出来不到四千。那剩下的人怎么办?如果朝廷不给他们出路,这些人就会铤而走险,拿起刀来自己找活路。
  徐卫为这事急得上火,又是走访,又是商议,最后想出一个法子。定戎因兵祸,原住百姓折损较多,留下许多无主之地。可将这些投诚贼寇,逃亡难民召集起来,分给土地使其耕种,既能稳定局面,亦能增加收成。这个方案报到京兆,李纲认为可行,又报给东京。朝廷里执被大臣们吵得脸红脖子粗,谁有闲功夫管定戎这点小事?尚书右仆射兼门下侍郎何栗大笔一挥,同意,照此办理!
  既然朝廷批复下来,李纲也就鼎力支持。拔给了定戎一笔钱和一批物资,徐卫遂将境内流民,投诚贼寇召集起来,挑选青壮年编为乡兵,发给口粮器具,于少华山等险要之地构建永久性营寨,派遣虎捷军官前往统领管束。忙时耕作,闲时操练,反正又不要一钱军饷,还能巩固定戎防务,何乐而不为?
  如果说定戎这边一片热络,那东京简直就是炸开锅了。自打“详议司”这个可以讨论祖宗家法的机构成立后,没一天不生事。人事任命,大臣们要争,要吵,制度改良,那就更不消说了。
  通过金军两次南侵,赵桓也开始渐渐明白。如果继续照这身旧衣裳穿下去,早晚有一天得赤条条光着腚。于是设立这个“详议司”,其目的,便是检讨原有制度的缺陷,并提出对策。不过,这位年轻皇帝似乎高看了自己的力量,又低估了大臣的反弹。
  种师道去世之前,曾有遗言,建议皇帝退守关中,选用良臣代守东京。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起来,如果早听忠臣之见,哪用得着在东京城里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因此,便把种师道生前这个建议提到“详议司”,要求大臣们讨论是否可行。
  结果除了徐绍、何栗、折彦质之外,所有大臣几乎都表示反对。说东京是帝阙所在,天子若弃京师,必将引起天下震惊,甚至动摇国本。这是取祸之道,万万不能行。
  这条议不通,他又授意黄潜善提出一件。金人两次来攻,朝廷皆沿用祖宗家法,以文臣领兵,结果一败再败,如范至虚,李回等人,皆书生辈,并不知兵。今天局势更加复杂凶险,是不是权宜变通一下,遇战事,这指挥统辖之权,还是由武臣把持?
  这一条境遇倒好些,详议司十二名大臣,有五人赞同。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把握大政方针,司仪行政,教化人心,这是文臣所长。排兵布阵,攻城掠地,这是武臣之专。眼下局势如此,必须变通一些。
  可反对的声音同样激烈,只不过托辞都是那老一套。什么“祖宗家法”,什么“武臣掌枢要,知机密,于国不利”,要不然就是搬出赵匡胤来。让皇帝好生头疼。
  禁中,讲武殿前的校阅广场。赵桓耷拉着脑袋,背负着双手,缓缓前行。枢密使徐绍就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边数着官家从中书省出来,已经叹了五次气。也难怪,详议司开办这么久,出的结果仅仅是几桩人事任命而已。大的政策上,一无所获。
  “唉……”皇帝第六次叹息尤为沉重。立在这广场上,张目四望,忽然对身后徐绍道“徐卿,朕继位于危难之中,两年多来,没一日不忧心。唯独一天,朕极为开怀,你可知是哪一天?”
  徐绍垂首答道:“臣冒昧猜度,莫不是徐彰率军入禁中受阅献俘那一日?”
  “不错!只有那一天,朕由衷地振奋!想女真人何等的猖狂,短短数月陷两河,破西京,几乎威胁京师。可结果呢?一路让徐彰统率的五路西军逼了回去,一路硬是让徐卫撵回燕云。那天朕明白一件事情,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下决心,总是有办法的!”赵桓显得有些激动,大手一挥,颇有几分豪气。
  但转眼之间,又焉下来,第七次叹息道:“可女真人在北地虎视眈眈,今朝去了,明日又来,我朝不能总是疲于应付。因此,朕开这‘详议司’求变通,但却……”
  徐绍见他有些灰心丧气,劝道:“陛下勿忧,此等关系国运之事,本就不能操之过急。”
  赵桓突然回身,大声道:“朕如何不急?高世由李植两逆贼,已经把朕的两河吞去了一半了!这是祖宗遗留的基业,如何能败在朕手里!他日下了九泉,朕有何面目见历代先王?”
  徐绍被他这一阵吼惊得呆了一呆,陕西接连急报,官家一直没有表态。原以为他不在意,没想到是心里有数。眼前这位皇帝,已经不像刚登基那般稚嫩了,至少,他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不再一味听信大臣。赶紧一拜道:“陛下息怒。”
  赵桓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叹了第八次气,继续前行道:“朕也知道国家积弊极深,不是一年半载能够改变的,可时不我待啊。两河沦陷已是定局,从今往后,金人与朕,只隔一条大河,随时可能南渡。可恨,大臣们不以国家君父为念,死守陈规!东京虽富庶,也确是历代先王苦心经营,可此地无险可守,哪比得上关中来得险要?朕也没说迁都,只说是退守,可你看看大臣们那般嘴脸……”
  徐绍听到这里停下脚步,沉声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必要时候,还需乾纲独断才是。”
  赵桓回首看他一眼,后者明显感觉到皇帝的眼中闪动着一丝兴奋的光芒,可片刻之后消失不见,摇摇头道:“朕才华智谋皆不如先辈,能依靠的,也就是用人了。朝中执宰,是朕一手擢拔,如何能……”
  徐绍快走两步,到他跟前,再度一拜:“陛下,大臣们开口国本,闭口祖制。可何谓国本?在臣看来,陛下才是一国之本!高李二逆侵吞两河,朝廷又暂时无力掌控。东京袒露,无所依托,一旦战事骤起,狄夷狼心之辈则可长驱直入!陛下若有失,才真是动摇国本!”
  赵桓闻言苦笑,执徐绍之手赞道:“爱卿果是忠义之臣,你徐氏一门,为朕谋划于朝堂,血战于沙场,朕心中有数。”这几句话说得是情真意切,叫人听了感动不已。可徐绍不敢这么想,伴君如伴虎,同样“柔情蜜意”的话,官家当初肯定没少对李纲讲,可如今呢?
  “对了,徐九有消息没有?”赵桓突然换了个话题。
  徐绍知道天子现在头疼得紧,不想提这些朝政上的烦心事,也顺着回答道:“回陛下,徐卫领军入定戎,用了十来天收复城池,一月之内,定戎贼寇销声匿迹。如今正恢复生产,与民休养。”
  赵桓频频点头:“能臣!干臣!朕就是要这样的少年才俊!有拼劲,有闯劲,无所畏惧!好!着实是好!”说罢,竟像是狠出了口气般,对着空气猛砸一拳。
  徐绍心想,年轻人固然有敢拼敢闯,可咱们这些老臣也不是吃干饭的吧?
  这君臣两个正说着,忽见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耿南仲几乎是小跑着奔过来。这厮本就生得一张疙瘩脸,这会儿或因为奔得气急,一张脸几乎扭曲。幸好赵桓不像他老子那般,好以貌取臣,否则就这模样,掏粪坑还嫌丑。
  “陛下!鸿胪寺刚上报,金国使臣已经过了滑州,正投东京来。”耿南仲上气不接下气说道,言毕,看了徐绍一眼,眉头微皱。
  什么?金国使臣?又来干什么?还想给朕灌迷魂汤?休想!你女真人就是说出朵花来,朕也知道你们都是包藏祸心,转面无恩的狄夷禽兽!
  心里窝火,赵桓不耐道:“让鸿胪寺按礼仪接待便是。”
  耿南仲一怔,这可是金国使臣,照惯例,除了鸿胪寺卿外,还得派遣一位身居要职的大臣作为朝廷代表亲自接待,陛下怎么……刚想询问,赵桓已经一甩衣袖:“罢了,你们自去吧。”
  望着皇帝匆匆而去的背影,徐绍似笑非笑,耿南仲一头雾水。两位手握重柄的权臣站在那里,半天没一句话讲。
  良久,耿南仲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徐绍一听,笑道:“耿相这是冲谁哼?”
  “哼哼,枢密相公,我听说你那侄儿如今在陕西招兵买马,接纳四方流民贼寇,还派人联络河东义军,他这是想作甚?”耿南仲阴阳怪气地问道。
  徐绍嗤之以鼻,冷笑道:“徐卫的部队不设定额,这是官家御准的。接纳四方流民,招安贼寇,那是为了稳定地方。至于联络河东义军嘛,难道耿相不知他是‘河东义军总管’?哎,怪了,你堂堂首相,不操心军政大事,反倒关心起我那侄儿来,耿相几时对徐家如此友善了?”耿南仲听后差点没窜起来,盯着徐绍好大一阵,拂袖而去。
  六月中旬,金国使臣到达东京。赵桓终究还是派了尚书右丞黄潜善前去接待。女真人这回来,在礼节上,倒没有像从前王讷那般蛮横无礼,该拜就拜,该跪就跪,但说起话来,却仍是咄咄逼人。此番金使入宋,带来了金帝吴乞买的国书,要与大宋和好,互为睦邻,并承诺永不相侵。当然,是有前提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南朝要承认太原、真定、河间三府为金国领土,并交还被宋军俘虏的金国将士,尤其是韩坊。
  东京大臣初闻时都觉不解,太原等三镇,已经被高世由李植二人占据,金国现在专门派出使臣前来,岂不是多此一举?可有识之士一眼看穿女真人把戏,一旦大宋朝廷点了这个头,就等于承认高李二逆占据大宋领土的合法性。如此一来,两河反抗女真的义军就成了无名之师,两河的百姓,也就被断了念想。
  徐绍、何栗、折彦质等重臣接连上书天子,请求拒绝金人一切条件。女真人素无信誉,他们的话三岁孩童也不会相信。建议将金使逐出东京,并让他们转告金国皇帝,两河是大宋固有领土,祖宗基业,寸土必保!虽然现在南朝无力掌控两河,但至少嘴上不能认输……
  但耿南仲等人却认为,女真人是转面无恩,翻脸无情,但如果全盘拒绝对方要求,恐怕会激怒金国,惹得他们再度兴兵来犯。不如只答应交还俘虏如何?
  赵桓大概是在“详议司”太憋屈,终于采纳了徐绍等人意见,硬气了一回,拒绝金国一切无理要求!消息传出,使得朝廷主战派大臣一时倍受鼓舞!远在陕西的李纲闻讯后,也欣喜地给徐卫写信说,变数自此而始!
  徐卫倒没他那么乐观,当初在五马山时,马扩就曾经说过。一旦女真人开始蚕食两河,就会找机会寻求占领两河的合法性,只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估计女真人的心思,是先将占领太原等三镇变成既成事实和法理事实,然后逐步推进。一两年内,让他们的傀儡全面侵占河北河东,那时候,金军元气已复,可能再度入侵。这一两年内,如果大宋方面没有大刀阔斧的整顿,尤其是军队方面,那就……
  六月下旬,陕西五路宣抚使李纲就目前河东形势恶化,可能会危及陕西,召集陕西东部各路、府、军、州的军政长官至京兆商议对策。徐卫将军务托于王彦吴阶,政务托于张庆,先至同州,与四哥徐胜一道赶往京兆。
  京兆府,长安也,许多朝代都建都于此,至大宋开国,虽定都于开封,然仍旧十分重视此处,为陕西五路军政中枢所在。这座数朝古都虽荣光不在,却仍然难掩王者气象。徐四徐九两兄弟入了城,惊叹于长安的宏伟,遥想汉唐盛世,卫霍数入大漠,远逐匈奴。李靖长途奔袭,生擒敌酋,那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威风!如今这江山仍旧,却是……
  无暇多加感慨,两兄弟直投宣抚大使的衙署而去。宣抚使是代表朝廷,统管一方军政的要员,那衙署非但气派,更守卫森严,即使是各地军政要员也不得擅入。但徐四徐九两兄弟到了衙门口,刚下马报了身份,便有卫士前来牵住缰绳,又有人前来引领,说是宣抚相公早有钧旨,若徐家兄弟来,径直入内,不需通报。
  入了衙署,在小吏的引导下来到一处所在。徐家兄弟都是行伍中人,不图奢华讲究,但看到这里的陈设,仍旧不免心酸。堂堂宣抚大臣,会客厅里仅一桌数椅,连块屏风照壁也没有!李纲这种等级的重臣,其俸禄是相当可观的,不至于这般寒酸吧?
  正嗟叹时,听到背后脚步声响起,回头看时,只见李纲穿着布衣昂然而入。记得徐卫第一次见到他,是跟种师道进京时,他奉诏来迎。那时,徐卫非常诧异,原以为这个在历史教科书上被尊为民族英雄的人,应该是仪表堂堂,气宇轩昂才是,哪知竟是个农夫相。现在看到他穿身布衣,就更像农夫了……
  “荩忱!子昂!”李纲一进来,就像长辈一般呼唤徐家哥俩的表字。两人赶紧上前,欲行大礼,李纲双手托住,让他们坐下,又命仆人奉上清茶。
  徐卫喝了一口,感觉又苦又涩,这也叫茶?我说宣抚相公,你也太节约了吧?要表示你公正廉洁,也不用如此刻意。
  他喝到茶不对,表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可徐胜是个耿直人,当即皱了一下眉头。李纲看在眼里,放下茶杯笑道:“怎么?喝不惯?知足吧,你我都是朝廷官员,上有屋顶避风雨,下有茶饭充饥肠。可现在两河地界上,不知多少人忍饥挨饿,居无定所。”
  这话若是从其他官员嘴里说出来,徐卫指定在心里骂他虚伪。可李纲说这话时脸上的沉痛之色,是万万装不出来的。
  “宣抚相公忧国忧民之心,卑职实感敬佩。”徐胜由衷地说道。
  李纲闻言苦笑不已,徐卫看在眼里,心想俗话说好人没好报,这话看来还真有道理。忠臣绝对比奸臣难作,人家范仲淹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而我们这位宣抚相公倒好,无时无地不在忧君忧民。只是可惜啊,生在这么个时代,摊上这么个皇帝,你再忧又有何用?


第二百零八章 威震河东
  “罢了,言归正传,陕东各府、州、军的主官尚未到齐,但你兄弟二人数次与金人交手,本官提前见你们,便是想问问,如果侵占河东的李逆进犯陕西,当如何应付?”李纲继续抿着他的苦茶问道。
  李植原是威胜(今山西沁县)知军,粘罕横扫河东,他开城投降。与吞并河北的高世由不同,此人是一员能将,投降之前他的履历可谓相当辉煌。与契丹人、党项人都打过仗,无一败绩。知威胜军后,平阳府有贼寇周五者,拥兵四万,劫掠府州,唯独不敢去犯威胜军。河东宣抚使素知李植威名,命其助剿,他只带两千人星夜兼程,一鼓而破。
  像这样的干将居然不经抵抗就开城投降,让人匪夷所思。李纲透露了其中隐情,范讷宣抚河东时,强令折可求出战以致大败,李植激于义愤,当面顶撞了他。范讷怀恨在心,数度在同僚面前侮辱,李植一怒之下,索性叛国投降。
  现在如今成了女真人的急先锋,他本是河东武臣,情况十分熟悉。种师中前脚一走,他立即亲自带兵占了太原重镇,平阳府、昭德府、绛州、泽州的百姓早就渡河南逃,府州为之一空,李植有金兵在背后撑腰,全面侵占河东是迟早的事情。
  “应该不会。”徐胜沉声道。“李逆以威胜数千兵投降,如今不过是招降纳叛,趁朝廷无力掌控两河之际,纠集大批乌合之众侵占土地。陕西五路皆有强兵驻防,卑职猜想,他不会来硬碰。”
  李纲闻言之后,未置可否,见徐卫沉吟不语,遂又问道:“子昂以为如何?”
  “卑职赞同徐知州的意见。”徐卫答道。沉默片刻,又补充道“其实要解决高李二逆的问题,首先就要弄清楚女真人此举意图何在。”
  李纲点头表示赞同,起身道:“东京的看法是,金人欲以两河为前沿,进而图谋中原陕西。但一来金国无力控制如此庞大的地区,二来又担心激起两河之民反抗,因此用了叛臣。”
  徐卫却不这么认为,从历史上金国攻破两河以及东京地区后,先后用了张邦昌,刘豫等人作傀儡,建立伪楚、伪齐政权来看,他们不仅仅是想间接控制占领区域,更多的用意,是在宋金之间构建一片缓冲区。
  现在,历史虽然改变了原有轨迹。但相信女真人这种“以南制南”的策略不会改变。试想,历史上金军两次南侵,自身都没有多大的损失。但现在不同,第二次南侵,粘罕的西路军损失颇大,而斡离不的东路军几乎是全军覆没。这对户口本就不多的金国而言,无疑是一个打击。短期之内,对方无力再集结重兵来犯,但大宋两河的防务已经被他们完全摧毁,没理由到嘴的肥肉不吃。
  用南朝叛臣掌管两河,在徐卫看来至少有两个好处。第一,金国本身不用投入多少兵力,也就不会消耗其多少国力,有两河缓冲区挡在前面,有利于他们休养生息,以图东山再起;第二,两河是被侵占,大宋方面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但用南朝叛臣作为挡箭牌,让南人打南人,借以消耗大宋日渐空虚的国力。等到金国元气恢复时,再以两河为跳板,一举而灭宋。
  听完徐卫这番剖解,沉稳如李纲者,也不禁冷汗连连,为之色变。世上都以女真为狄夷禽兽之辈,仿佛此等化外之民还在茹毛饮血一般,但据此看来,金人用心之险恶,令人震惊!如果被徐九不幸言中,那么三两年之后,金军复来,无异将会是大宋的灭顶之灾!
  可东京那些人,还在为此次击退强敌而沾沾自喜,甚至看不到眼前的隐患,终日争吵不休。可恨自己被迫离开中枢,无法参与朝政,纵使有心,却苦于使不上力。让李纲宣抚陕西,虽出自耿南仲之手,但源头却在赵桓身上。
  原因无他,一个臣子的声望如果登峰造极,到达了万民仰望的地步,那么皇帝就坐不住了。李纲是强硬主战派的领袖人物,不但得到了军民的拥戴支持,连读书人也对他推崇备至。这才有了陈东等太学生围宫请愿,要求将他官复原职。这让刚刚登基,满心想有所作为,极力争取民心的皇帝情何以堪?只能把你撵出政治核心,丢到陕西来。这也就是为什么,徐绍明明可以让徐家独占功劳,却非要拉上何栗一起干的原因。
  李纲想来也是明白这个道理,在收到消息之后,立即进宫面圣,将个中猫腻挑明。他对赵桓说:“臣之行,无有复返之理。然臣书生之辈,实不知兵,今宣抚陕西,恐误国事。”坚决拒绝这一任命。
  可官家更为坚决地不允许他推脱,严令其镇守陕西。李纲甚至使出了杀手锏,以身体有疾为由,乞求致仕还乡养老,想以此为要挟。但赵桓似乎铁了心,连续十三次驳回他请求退休的奏章。就在原先“如鱼得水”的君臣二人关系陷入僵持之际,朝中那位急公好义,刚直不阿的台谏长官许翰,给李纲送去了一封信,信中只有“杜邮”两字。杜邮,便是当年秦军统帅白起被赐剑自刎之地。一千年前这位战神的冤死,让本来想跟官家死磕到底的李纲胆战心惊,终于醒悟,与白起那斐然战绩相比,自己的拥立之功确实算不得甚么,于是受命。
  到了陕西之后,李纲虽然还算勤勉,但不免有些灰心丧气。徐卫本来以为,李纲到陕西之后,肯定会大干一场,哪知道一切都是依循旧例,墨守陈规而已。
  议论好大一阵后,刚到午饭时分,李纲出于对徐家兄弟的喜爱而留饭。当时有人来报,说鄜延张大帅已经入城,李纲素知张深乃徐彰老部下,便命徐胜去迎。而把徐卫领到了书房之中。
  徐卫端起新茶又喝一口,苦笑道:“再喝宣抚相公这杯茶,就知道午饭没荤腥。”
  李纲这才会心一笑道:“知我者,子昂也。”
  这两个忘年之交凭文案而对坐,徐卫的身份官阶虽与李纲差着十万八千里,但后者对前者却是分外看重。当初徐九在紫金山一战成名入京后,李纲对他还没有特别的印象,不过后来他受赵桓委托,秘密召集武臣商议抗金之策,徐九提出了集结各地之兵,布防于河北的策略,方使他刮目相看。以至于徐九行冠礼时,他不请自到。
  后来金军二度南侵,他已经被贬出朝廷。但仍密切关注战局,当得知徐卫一把火烧了斡离不的粮草物资后,李纲在安置之地仰天大笑,欣喜欲狂,甚至对妻子说,生子当如徐九!
  两人沉默一阵,李纲开口打破僵尸:“子昂啊,你素有见识,依你之见,从今往后,宋金局势将如何演变?”敢情这位陕西军政大员把徐九当成未卜先知的神棍了,其实也难怪,谁叫这小子连续几次准确“预测”了金军的走向。
  徐卫一语惊人:“从今以后宋金局势走向,都在相公身上。”
  这话却让李纲摸不着头脑了,我都被撵出东京,根本无法参与朝廷枢要,还能有使上什么劲?遂问道:“子昂此言何解?”
  徐卫伸手想去端茶杯喝一口,想起那苦涩的味道,又缩了回去。回答道:“两河沦陷已成定局,往后金军进兵方向,便以陕西为主。”
  李纲听到这话眉头一皱,两河一丢,东京根本没有任何屏障,金人若再来,该是直扑帝阙才是,陕西五路被几代人经营,强兵之名已垂百年之久,且此处不比两河地势平坦,金人想图陕西,恐怕没那么容易。因此笑道:“不至于吧?”
  徐卫望着他,沉声道:“东京早晚必陷。”
  这一语之威,竟惊得李纲将手中茶杯失手打碎,东京可是天子所在!可是再震惊,李纲也不得不承认,从前两河在手,我朝在金兵来袭之际,也不得不四处调兵拱卫京畿。以徐九为代表的武臣拼尽全力,能救一次两次,可难保万无一失。现在两河丢了,东京暴露于金人铁蹄之下,沦陷,的确是早晚的事情。
  “种师道去世前,曾建议官家退守关中,如今看来,果然是有先见之明。然官家置之不理,当时我也认为此举断不可行,毕竟东京为天子之都,不可轻弃。但以目前局势看来,却是不可不行。”李纲面有忧色道。
  忠臣之所以是忠臣,就在于他们虽然受了委屈,一时发发牢骚抱怨几句,可心里头终究还是想着念着他们的皇帝,即使那皇帝诸多不是。
  “宣抚相公且宽心,朝中也不乏有识之士,会奏请天子退居关中的。而且,卑职认为,相公在陕西,比在东京更好。”徐卫劝道。
  李纲初听这话时,还没甚反应。但细细一想,却发现徐九这句话实是在理。两河沦陷,中原亦危,陕西就是挡在女真面前的一堵铜墙铁壁,所谓英雄用武之地是也。我若在此处善加经营,北可拒党项,东可抗女真!再则,若官家真的退守关中,京兆当然是“行在”的不二选择。到时候,自己不又回到中枢了么?
  一念至此,心中积聚多时的抑郁之气一扫而光!拍案道:“不错!子昂言之有理!有我李纲在陕西,断不使金人沾指川陕!”
  徐卫看着豪气干云的顶头上司,含笑不语。赵桓让李纲宣抚陕西,实在是一个英明无比的决定,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自己。李相不但是主战派,还是强硬主战派,他对女真人只一字,战!死战!死战到底!有了这个思想,他就不会拿文臣惯有的态度来对待武臣,陕西的将领们今后不再是木偶一般,被人牵着线动。
  而且,自己刚才虽然劝李纲说,会有人奏请皇帝退居关中。但能不能成行,还是未知之数。赵桓自己可能会倾向于离开东京,但朝廷里那班大臣未必同意,以皇帝历来的行事作风,一旦反对的声浪太高,他就极有可能改变初衷。如果这样,害的只能是他自己,反正,哥已不在东京。
  李纲与徐卫的这次谈话,看来是擦亮了他因一时愤怒而蒙蔽的眼睛。两天之后,在陕东军政长官面前,他慷慨陈词,坚定地表示,将与陕西文武官员一道,誓守此地,使金人不敢觊觎八百里秦川,天府之国。
  同时表示,目前两河局势持续恶化,陕东的将领们要有心理准备。回去之后,务必整顿兵马,并招募乡兵弓手,充实军事力量。尤其要妥善处理流民,贼寇的问题,稳定压倒一切!这一点,陕东诸府州军,可以参考定戎军的做法。
  此次军事会议结束后,在徐卫临行之前,李纲特别嘱咐他,让他勤勉用心,等明年,他便上奏朝廷,保徐卫统领华州。大宋开国以来,可还没出过二十几岁的知州。
  李纲不但是忠臣,还是干臣,不久之后,便透露出扎根陕西的意思。一方面命令各路整顿军队,充实乡兵,加强武装力量。一方面极力关注工商农业,在得知千年以来灌溉关中的郑渠和白渠都出现不同程度的淤塞情况时,立即组织人力物力加以疏通。郑白渠是关中地区最重要的水利工程,唐代时,便可灌六千余顷。后来因战乱等缘故,渠道淤塞不堪,至宋时,只可灌三千余顷。虽经大宋历代地方官员疏通,但灌溉面积也不过两万余顷。李纲组织的这次疏通工程,便郑白渠灌溉面积一跃达到三万五千顷,历史最高纪录。
  京兆虽不再是帝都,但此处是对夏作战的前沿根据地,又是物资的集散之所。特殊的地理位置,历史意义,和军事形势促成这一地区商业繁荣。据称,京兆的商业税在北方排第五,全国排十六,在陕西五路“军事重镇”这种影响下能取得如此成绩,殊为不易。李纲有鉴于此,十分重视鼓励工商业发展。也许是上天故意给他这上任新官出难题,徐卫他们前脚一走,京兆后脚就发生了大规模的商人罢市。
  别以为“士农工商”,商人就始终是弱势群体。在宋代,因为历代皇帝都重视商业发展,商人的地位也就水涨船高,不但不受歧视,一些朝廷权贵还很乐意与富商大贾结亲。因为一来这些人家资巨万,不但不在乎嫁妆多少,反而倒贴巨额聘礼。从前,便有富商接连迎娶五位宗室女,而被民间戏称为“五驸马”的典故。除此之外,商人子弟有才者,还可参加科举入仕。
  其实京兆这次商人罢市,也不知是谁传的谣言,说宣抚相公认为“陕西铁钱不便于民,宜效四川,易为交钞。”结果老百姓一听,怎地?铁钱要废了?于是争相用铁钱购物,那商家也不是傻子,我把铁钱收了,等交钞一发行,不就是堆废铁么?于是拒卖罢市,抗议官府。结果老百姓连吃盐都成问题,淡出个鸟来,也到官府请愿。李纲在调查清楚之后,知道是有人在给他下绊子,立即发布公示,明令买卖物品,“纳其值者,尽以铁钱”,并表示今后一切消息,以宣抚衙署的公示为准,百姓勿信谣言,很快平息罢市风波。
  陕西在李纲领导下,一面抗击党项,接连收复失地,将夏军完全赶出国境。一面大搞建设,兴修水利,鼓励工商。就连他的死对头,首相耿南仲也不得不对赵桓说,李纲治陕西,成效斐然。
  可高李二逆也没闲着,至是年岁末,李植被金国皇帝吴乞买封为河东安抚使,兵马元帅,提领河东军政事务。并以粘罕麾下悍将完颜突合速为兵马副元帅,实掌兵权。李植号称他已接管河东并、代、忻、汾、辽、泽等十二府州,并叫嚣明年上半年将统管河东全境。
  至于高世由,那就更不得了了。占了真定河间二府重地,河北又是一马平川,在少量金兵配合下,他纠集起十几万乌合之众,一路南下,几乎抵达北京大名府。有趣的是,金帝也封为他河北安抚使,兵马元帅,提领河北军政事务。并以与二太子相亲的金将完颜赛里为副元帅,实掌兵权。
  河北本是义军蜂起,徐家兄弟追击斡离不时,徐卫以“两河义军巡检使”的身份号令河北义师助战。导致不肯屈服的河北男儿一呼百应,几十万义军前堵后追,痛打落水狗,让堂堂金国二太子几乎是只以身免。
  义军本来是一支可以借助的重要力量,可东京方面不太在意,对于河北义军求援的请求时常置之不理,这才让高世由进展神速。反观河东则不然,徐卫是河东义军总管,一到任就立即联络河东各路义军,在摸清义军情况后,指示各路义军首领,今后的抗战形势将十分复杂,要小心防备。同时也鼓励他们,说金军元气已伤,短期之内不会有大规模的南下动作。李植只能招降纳叛,拼凑军队来侵占府州,命令他们寻机而战。
  在河东义军看来,徐总管的意见,那就是朝廷的态度。一来敬佩紫金虎的威名,二来又得到“朝廷”肯定,河东义军规模小的,便时常袭扰破坏李植的伪军。规模大的,抢先占了城池,甚至反攻被李军侵占的府州县。李植号称接管十二处府州,其实只到汾州一线。近半河东府州,要么处于失控状态,要么就被义军占领。
  不过义军的情况也很困难,一无粮饷,二无军备,甚至连个名分也没有。徐卫体谅河东义军难处,先是向李纲上报,后经李纲报到东京,建议对河东各路义军首领授予官阶,以表彰其护土救民之功。
  徐绍收到陕西上报后,与次相何栗均表示支持,复函陕西,让李纲视情况自行定夺。李纲又复函徐卫,让他上报义军首领名单,均授六品以下官衔。一时间,河东义军士气大振,都遵徐卫号令,姚平仲不是号称“小太尉”么?河东豪杰钦佩徐卫,但人家是上级长官,不能总叫“紫金虎”,颇显不敬,便送给徐卫一个绰号,“小枢相”,压死姓姚的。
  河北义军一来被高军逼得无处容身,二来看到河东义弟兄们搞得风生水起,纷纷西进。结果这么一来,河北南部的平阳、昭德、河中三府,绛、解、泽三州不大的地区里,竟云集义军二十几万,一时形成反攻李逆之势。
  李植一见坏了,我才拉起七八万人马,你就搞出几十万。这河东的义军是有人在背后撑腰?于是一面带着他的精锐到前线助战,一面火速让完颜突合速向金国求援。
  徐卫收到河东义军关于李植亲临关线的报告后,与部下商议,认为稍后很有可能有金军会协同李军作战。于是上报京兆方面说,现在河东抗战形势一片大好,应该善加扶持,使李逆不至于全面控制河东。建议出兵助战,给李逆一个下马威,也警告女真人,不要轻举妄动。李纲也感觉到,在朝廷禁军无力收复失地的情况下,借助义军确是可行之策,遂奏请于朝廷。
  东京,枢府。
  那位与折彦质同榜进士的张浚捧着奏本行色匆匆,拐弯的地方甚至与同僚撞了个满怀,惹得对方诧异道:“德远,何事喜成这般模样?”
  张浚晃了晃手中奏本,啧啧称奇道:“好事!好事!”说罢,也不理一头雾水的同僚,径直投枢密使办公之地而去。
  时徐绍正在签发对二哥徐彰的任命。近来朝中风头不对,某些文臣认为击退了强敌,大伤金国元气,南朝已经无忧。并对官家有意拔高武臣地位的作法深感不满,便开始攻击武臣。第一个遭殃的,便是姚平仲。也合该这厮倒霉,平素里不可一世,志得气满,依仗皇帝的宠信,谁都不放在眼里。近日,有言官拿他救太原时兵败一事作文章,重炒冷饭,认为他的才能不堪大用。又有人弹劾在他折彦质帐下时,不敬长官,时常恶言相向,其德行为人不齿。平日不积德,墙倒众人推,马上就有御史弹劾他救徐卫时迁延不前,其心可诛,建议收了他的兵权。搞得姚家父子日夜担忧,四处求人。
  徐绍敏锐地察觉到,文官集团对武臣的清算开始了,徐彰因为功劳太大,名气太响,又有自己这个作枢密使的弟弟在,暂时没人敢动他。但以二哥的性格,早晚会惹祸上身,不如学老九,离朝避祸。
  本来,他有意将哥哥安置到陕西,因为朝廷有不成文的规矩,对于将门,“父子兄弟皆隶一军。”这看起来似乎与宋代“崇文抵武”的国策相违背,其实则不然。在宋代实行募兵制的情况下,以“天下失职狂悍之徒”组成的军队地位低下。军人以从军为职业赡养家庭,也只能以军营为家。因此,军人子弟既缺乏必要的文化素养,也没有其他谋生手段,于是举家从军便成了必然。
  而大宋历代统治者从稳定军队和兵源的目的出发,也有意培养军人子弟安心军营。如宋真宗就曾表态:“朕念取农民以实军伍,盖非良策。惟军伍之家悉有子弟,多愿继世从军,但虑父兄各隶一军,则须分别,以此不敢应募,今可晓谕许隶本军。”
  当时的枢密使王钦若附和道:“此辈常从父兄征行,兵甲位伍,熟于闻见,又免废农亩而夺耕民,真长久之画也。”
  因此,北宋的将门大多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家老小都在同地为官。朝廷也不怕他们坐大而起异心,因为有“更戍法”在,一地的禁军在卫戍一段时期后,便要调往他处,这便是有名的“将不知兵,兵不识将”。
  扯远了,徐绍这个安排徐彰却不同意,说如果放外任,宁愿到山东。当时,山东贼寇为祸尤巨,甚至有自称“天公”者。徐绍遂请何栗奏请于官家,将徐彰任命为京东西路宣抚副使兼制置使,前往坐镇山东。可朝廷实在没有部队派遣,结果徐太尉偌大个官,还是节度使,只带着不到三千人前往山东上任。
  “禀枢相,陕西有公文到。”张浚整理衣冠,确认仪表堂堂之后,方才入内禀报道。
  “哦?拿来我看。”徐绍近来一听到是陕西来的消息,心情都大不一样。李纲是个干臣,他宣抚陕西指定没错,咱们徐家几个子侄也不是泛泛之辈,想来必是好消息。
  等看完李纲的奏报之后,徐绍大喜!好小子,给你加个“河东义军总管”,本来是官家因你资历太浅,官阶也不高,怕人小觑你,故意拿个不太正式的职务抬高你的身价。没想到,你小子竟给鼓捣出二十几万人马!


第二百零九章 招讨副使
  徐绍是武臣出身,通过李纲这道奏报,他立即洞察到河东的局势与河北颇有不同之处。河北地形平坦无所依托,但河东沟壑纵横,东有太行山,西有吕梁山纵贯南北,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所。眼下,河北义军因为没有统一的指挥,也没有朝廷的支持,各自为战,导致溃败。但老九这个“河东义军总管”很称职,二十几万义军,如果善加利用,会是一支颇为强大的力量。对遏制李逆的扩张,将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
  既然李纲上奏说,李逆亲临前线督战,且金军亦有可能出兵协助,那么陕西方面的确应该有所动作,断不能坐视金人侵占河东之地而无动于衷。想明白这些,当即撇下手头事务,带了李纲这道奏本出了枢府,直投禁中而去。
  今日“详议司”未开,有司官员各在衙署理事。官家最近为诸多政策推行不动而忧虑,以致饮食不畅,卧病在床。徐绍入宫之后,问明官家在广极殿安养,遂径直而往。至殿外,遣内侍通禀之后,不多时传出官家口诏,命枢密使入见便是。
  赵桓才干方面不说,但有一点比他老子强。那就是“音律声伎”一无所好,而且登基之初为鼓励军民,首倡节约,一天只吃两餐饭。直到这次击退金军之后,方才恢复膳食。但徐绍入了广极殿,直感寒意逼人,天子的寝宫竟连个火炉也省了。心里着实感慨了一阵,匆匆而入,远远望见首相耿南仲侍奉于御榻之前,正从内侍手中接过汤药。又取一个瓷杯,舀出一些,亲自尝了尝,这才双手捧给皇帝。
  就这么一个细小的动作,就不难让人明白,当初东京民变闹得那么厉害,耿南仲位居“四贼”之首,可如今李邦彦等人均遭贬谪,唯独他的地位不可动摇。原因何在?这人在东宫伺候了太子十年,如今太子作了天子,还念着他的旧情呢。
  “臣徐绍,叩见吾皇,愿陛下早日康泰。”徐绍于御榻之前拜道。
  赵桓披着锦被,正靠着床头半起,脸上没甚么血色,无力地抬起手来挥了挥,嘶声道:“徐卿不必多礼,平身赐座。”
  内侍搬来座椅,徐绍谢过之后落座下去,赵桓知枢密使掌全国军务,无事不会轻易入宫,遂问道:“徐卿入禁中所为何事?”
  徐绍一欠身,劝道:“请陛下用过汤药再说不迟。”
  “无妨,些许小疾,便是不用药,也当自愈,你且说来。”耿南仲拿了软枕垫在他背后,使皇帝坐得舒服些,而后立在旁边,也不见回避。
  徐绍闻言,便将那奏本递交内侍转呈君前,一面说道:“刚刚接到陕西李纲奏报,李逆接连侵占府州,但河东诸路义军同仇敌忾,纷纷予李军迎头痛击。如今,河东平阳昭德等府州云集两河义军二十余万。并有消息说,李逆已经亲率精锐兵临前线督战,金人也有可能会参与其中。李纲认为,义军应该善加扶持,在朝廷暂时无力掌控河东的情况下,借以遏制金人。”
  赵桓翻看着奏本,对徐绍的话没发表什么意见,倒是看罢之后面露笑容道:“爱卿这侄儿倒确是干才。”
  徐绍谦虚道:“都仰仗官家栽培提携,否则,徐九哪有今日。”
  “若不是你这作叔父的从中作梗,徐九岂止才是今天这地步?朕明明想提他作殿前司都虞侯,现在倒好,拔个姚希晏起来,竟跟捅了马蜂窝一般,参他的奏本都摞了两尺高。如换作徐卫,断不会有诸多非议。”赵桓这话,本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在说。
  可听到徐绍耳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甚至有些隐忧。为何?官家这话的言下之意,便是在说,姚平仲不如徐卫会做人,看看,朝中大臣都讨厌他,怎么不见弹劾徐卫的呢?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臣子有毛病,皇帝才喜欢,因为他知道你的缺点是什么。老九为人太谨慎,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年纪轻但城府深,官家今天虽然只是玩笑一句,但不得不引起重视啊。
  好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徐绍立即有了对策,告罪道:“这怕是臣的过失。”
  赵桓看他一眼,笑问道:“又怎地扯到徐卿身上?”
  “臣受陛下厚恩,执掌枢府,大臣们想是冲着臣的脸面,纵使徐九有过失也不予指正,自然是臣的罪过。”徐绍回答道。
  赵桓闻言,竟开怀笑道:“徐卿真实诚君子也。”耿南仲此时面露冷笑,肩头微微一耸,这个细微的举动也没能瞒过徐绍的眼睛。
  又说一阵,赵桓竟掀开锦被下得床来,耿南仲慌忙劝止,说身体要紧。皇帝却说,陕西这道奏本比汤药管用,遂披衣离榻,至文案前坐下,喝两口暖茶下肚,搓着冻手迫不及待地问道:“依徐卿之见,此事如何处置?”
  “陛下,以臣愚见,可遣陕东各府州出兵河东,对李逆施以惩戒,对金贼予以警告。对河东义军,臣认为,可量力扶持一把,于军械,官阶……”徐绍话没说完,却遭耿南仲一口打断:“官家,出兵可也,然河东义军断不能扶持。”
  赵桓听了,便问原由,耿南仲道:“此辈以勤王抗金为号召,然多行劫掠之举,名为义军,实为剧盗。朝廷可以利用,但不能扶持,否则,久必为患!”
  这话未免说得有失偏颇,义军也是人,总要吃饭,两河被女真人糟蹋得面目全非,他们又不像禁军那般有粮有饷,干些劫掠的勾当,也是在所难免。但如今这个局面下,应该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力量共同抵抗女真。照你这耿南仲这个意思,宁愿让李逆和女真把河东全部占了去?把刀直接架到南朝的脖子上,你就欢喜了?
  徐绍正暗自鄙夷时,不料耿南仲还没完,继续说道:“官家,兵可以出,但必须控制规模。两河禁军几乎损失殆尽,陛下今后可侍者,唯西军而已,万万不可胡乱使用啊。臣之见,徐卫为河东义军总管,定戎又最近河东,莫如让他率虎捷乡军前往,最是恰当。”
  好你个耿麻子!东绕西绕,你还是绕到我家老九身上来了!直娘贼!腌臜厮!
  徐绍虽怒,但当着官家的面也不好驳他这宠臣,本来此事也是老九提出来的,他也确是朝廷指派的河东义军领袖,于情于理都应该去。可李纲不是说了么,这回金军有可能会直接参战,那风险便要大上许多,让老九一个人去,怕是太冒险了。
  正作难之际,便听皇帝问道:“徐卿意下如何?”
  “一切但凭圣上裁决。”徐绍无奈回答道。
  赵桓沉吟片刻,一把合上那奏本,朗声道:“既如此,便命徐卫带兵出潼关!告诉徐九,朕在东京日夜盼望他的捷报!”说到此处,又嘱咐道“不过记得叮嘱他,视情况而定,切莫逞强。若战事不利,速速撤回陕西,他是朕亲自擢拔的,别有个闪失才好。”
  大宋靖康二年十一月,枢密院秉承皇帝旨意,设河东招讨使司。同制置使一样,这是个临时委派的差遣,不像宣抚使,经略使那样是常置职务。对于“招讨使”的定位,朝廷给出的解释是这样的。“掌收招讨杀盗贼之事,位在宣抚使之下,制置使之上,以文臣充任。军中急速事宜,待报不及,许便宜行事。”
  可以看出,这个招讨使是有相当权限的,甚至可以临机专断,不用凡事禀报朝廷。李植叛国,在南朝看来,自然是“贼”,所以设招讨使以正名声。对于河东招讨使的人选,理所当然由李纲兼任,或者说挂名,招讨副使兼都统制,自然就落在徐卫身上。
  定戎军,关西镇大营。
  镇中百姓一大早就跑到军营来打听官军何时动身,好回去准备些干果腊肉等物劳军。自打京兆方面传下朝廷明令,以定戎知军徐卫为“河东招讨副使兼都统制”,率部出潼关,惩戒李植后。定戎军民是拍手称快,要知道,现如今定戎治下河东之民不在少数,现在徐知军要去河东痛揍李植和金狗,真是大快人心!
  “九哥!看看,这威风!”一身戎装的杨彦扛着杆崭新的大旗,左书“奉诏剿贼”,右书“河东招讨”,中书“忠勇徐卫”,端得是威风八面!
  徐卫插着腰盯着那旗看了半晌,咂嘴道:“太花哨了些。”
  “哪里的话!不如此,不足以彰显军威!娘的,我听说那李植叫嚣明年上半年要接管河东全境?呸!有虎捷在,我连太原也给他夺回来!”杨彦将手中大旗一挥,只听猎猎作响,引得四周军士回头仰望。
  张庆刚从军帐里钻出来,听到这话,笑问道:“我说杨大,你知道太原在哪处么?”
  “我管它在哪处,只要在河东便罢!九哥,不,徐知军,徐招讨!这回,锋军统制官万万得让卑职充任!此番我若作不成先锋,第一指挥的弟兄们会戳我脊梁骨的!”杨彦难得如此严肃地说话。
  徐卫闻听,跟张庆对视一眼,作难道:“这,不太好办,人家张宪也争着要率部作锋军呢。”
  杨彦一听就急了,将旗杆一抱,大声道:“张宗本,他算老几?我跟九哥剿贼的时候,他还不知在哪呢!再说了,定戎现在乡兵弓手三万多人,不得要人训练?张宪武艺精熟,留他最合适。”
  这话却也有理,临近年关,吴阶已经告假返乡省亲,定戎必须要有将领留守。张庆看杨彦心焦那模样,劝道:“索性应了他,若作战不利,拿他是问。”
  杨彦大喜,不过这事得九哥点头才作数,便眼巴巴地望着徐卫,终于看到对方点头应允之下,将军旗一扔,撒腿就往自家营中跑去。
  徐卫看着他背影笑道:“杨彦不是吴下阿蒙了。”
  张庆也附和道:“不错,这厮两年来长进不少。”
  徐卫听到这话,转身直面着他。从徐家庄出来的四个兄弟,不知是什么原因,徐卫与杨彦马泰都极为亲近,独独与张庆好像隔着点什么。当初在巩县,徐原曾经说过,人家张庆也是自幼习武,尤善骑射,你怎么把人家逼成个管钱粮的?当时徐卫没太在意,后来想想,两年多来,杨彦马泰都在前头冲锋陷阵,张庆始终管后勤,未免有些亏待人家。
  这回前往河东招讨,本有意带上他,可定戎的政务必须要有人主持。张庆人为谨慎持重,又是“主管机宜”,非他不可。
  “元长,此番我前往河东,定戎的政务可就悉数托付给你了。”徐卫郑重地说道。贼寇刚刚平定,定戎军是百废待兴,事务的繁重可想而知。
  张庆淡然一笑,一张黝黑的脸皮上不免有些许落寞:“于公于私,我都义不容辞。”
  徐卫自然看到了,笑着拍拍肩膀:“没办法啊,只有你在后头坐镇,我才能在前头安心打仗,换成任何人,我都不放心。”
  这话倒起了作用,张庆笑问道:“这是在夸我?”言毕,两人相视而笑。
  正说着,张庆忽然看着一个方向道:“到底是新婚燕尔,难舍难分呐。”徐卫回头望去,果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而来,不是结发妻子张九月是谁?
  这五品命妇,按说也尊贵,可张九月自打跟丈夫来了定戎,便换下了盛装,穿上了布衣。非但没成徐九的累赘,反而帮着他忙里忙外。就说定戎城内的重建吧,华县的库钱让白额兽抢夺一空,最后也没追回来几贯。李纲批下来的,虽占大头,却还是不够。后来,一些逃离定戎的大户陆续回来,张庆出主意说,动员动员这些人,多少捐点吧。结果徐卫还没去开口呢,这些富户们主动就把钱送到知军衙门来了。
  徐卫一查才知道,原来,大户们返乡之后,那些主妇有些来拜见知军夫人。九月知道丈夫为钱的事焦心,便有意无意地将这消息透露出去。那些妇道回去把事情给当家的一说,大户们赶紧合计,今后定戎便要仰仗徐知军镇守,得赶紧跟他攀上交情。再说了,这也是造福乡里的善举,何乐而不为,不就是几个钱么?于是凑了七八万钱,解了燃眉之急。感动得徐卫啊,差点没把老婆脸上亲出几个坑来。
  “见过夫人。”张庆含笑见礼道。也是杨彦那厮先跑了,否则见到九嫂,肯定会不自觉地摸摸额头,当日闹洞房不成,却闹出笑话来。为这事,杨大已经成了军中笑柄。
  九月过来,也一屈身:“伯伯。”
  “你们说,你们说,我去,看看风景。”张庆打着哈哈,径直走了。
  徐卫一双眼睛里,此时满是情意,看着娘子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张九月一捋耳际乱发,轻声说道。
  见她手里还提着包袱,徐卫拉着她手便往营帐里带,哪知九月抽回手去,回周一望,小声道:“军营重地,莫慢了军心。”
  徐卫一听,啧啧赞道:“看看,到底是出身行伍之家,懂规矩。”
  九月嫣然一笑,也不跟他耍贫嘴,麻利地将手中包袱解开,却见一件棉衣叠得整整齐齐:“行军打仗,也没个定时,我给官人多备一件。上回那件嫌大了些,罩在铠甲内过紧,这回改好了。”说到此处,又变戏法般地从棉衣里取出两双鞋垫来,“寒冬腊月,最怕冻脚,这鞋垫是为妻亲纳,极厚实,早晚为官人御寒。”语毕,将包袱重新结好,交到丈夫手里。
  徐卫接过,趁机拉着她的手不放,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九月任他握了片刻,抽回手,见丈夫腰间金带未正,遂将之扶正,又拂去衣上皱褶,每个动作都十分细心。
  “官人这一去,不知何日得回。若有空,便写封书信来,我虽不识字,却可叫人念于我听。除夕将至,四哥四嫂那里不需官人操心,为妻自会尽到礼数,不让人笑话。”
  徐九再也忍不住,轻声唤道:“九月,我……”
  九月佯装生气,可满脸笑容却怎么也装不出来,嗔怪道:“官人可是一方长官,凡事需有个威仪体统,怎学得小儿女一般模样?罢了,为妻这便回去,等候官人捷报飞传。”说罢,竟十分洒脱,转身而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这么一比,反倒让徐卫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可刚走出没多远,终究还是放心不小,战场上刀枪无眼,丈夫又素以勇猛而著称,与金人战,身被十数创而不退,新婚之夜,自己亲眼看到丈夫躯干上那触目惊心的伤痕。一念至此,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脸上到底还是有几分忧色,柔声道:“当心些。”深深看了一眼,这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军营,只留给徐卫一个坚强的背影……


宋默然说:

暂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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